在鸽场做事,睡在宿舍里0点被老鼠咬了,鸽场是否负责人?

知道我曾漂泊远方,你问我纽约是什么?我告诉你纽约是张美钞;你问我巴黎是什么?我美感满腹,倒不出来,只好请你喝咖啡;你问我莫斯科是什么?本来我想说史诗,可圣彼得堡就在边上,我怎能不有所顾忌?你问我伦敦是什么?那是没有烹饪的城市,男人要么是绅士,要么是势利眼;你问我里约热内卢是什么?我看到的是黑白杂交的翘臀女人和酷帕卡巴纳海滩上持枪的强盗;你问我新德里是什么?我摸摸胸口,那是我从老德里密集的贪婪目光里逃出来看见的草地和宫殿……够了,别绕了,说这么多还不是因为你问了我:你住的这东中国大城是什么?我没法回答你,也不想回答,这问题是个陷阱!不过,现在大城郊区有很多新城,远离市中心建设广场八只脚,本是远郊,历来被称为县,后来改叫区,现在建了新城。新城是什么?这可以回答你:新城是很多的新楼,很多的规划商业区,加上很少的居民。新城是市郊,也不是市郊,这种地方,怪人多,怪事出,不会被人嘲笑,甚至连停下脚步看看西洋镜的人也难找。那个夏天,天热得太霸道,连续二十昼夜四十摄氏度翻烤大城里的人。听说市区的行人吐出舌头,跟狗一样走路。大部分新区,马路上完全没有人。西城新区这一边有点特别哈!这边,大酒店后面房产商圈起的荒地上,毒日头底下趴了几个人。这些人蓝工装脏到黑多蓝少,橘红色安全帽被汗渍腌得发臭,头颈里挂条脏毛巾,头碰头,围成一个圈,朝地上一个小洞里看。烈日烤焦荒草,烤得成群麻雀在草叶下耷拉翅膀发蒙。阳光亮得像电焊弧,烫伤了草根上死挺的蚂蚱。没人戴太阳镜,他们抬起头,脸上是沼气泡一样密的汗珠和眯缝出的鱼尾纹。“去帐篷里躲一躲吧?”一个年纪老的央求一个年纪轻的。帐篷就在身边,廉价塑料波纹板的,里面扔几个东倒西歪的矿泉水瓶子和几把草编大蒲扇,还有一个破塑料水桶,桶里面有发黑的脏水。这些人说同一种音调的宁城话,他们钻进帐篷,把脸埋进水桶,彼此湿鼻子湿眼瞪着:“这地底下有油?”曹刚刚是顶着毒日头在这片房产储备地上活动的惟一一个另外的人,他是个捕鸟户。所谓捕鸟户,在这个缺乏鸟类的城市其实是只混一口没一口的野猫,他从天麻麻亮就来了荒地,一早上扑来赶去,鸟网才黏住十二只麻雀、一只白头鹎和一只黄白狼。麻雀和白头鹎是不可能卖到花鸟市场去的,只能回家滚进老油打个牙祭;黄白狼不是狼,是市郊常见的肉食鸟,上下抖黄尾巴,追着吃麻雀,褐翅膀张开,吭吭吭地叫。黄白狼养到笼子里也可以,只要喂它肉吃。不过没人愿意养,嫌这东西太土腥太兽相,好比养个偷眼看人的生番,细皮白肉的市郊人怕的!曹刚刚也不知道拿这黄白狼怎么办,吃了?他尝过,肉又腥又酸,比乌鸦还难吃。此刻,在他的软网兜里,黄白狼神定气闲,正歪小脑袋觑他呢,不定谁惦记吃谁!一个张着网等天上掉馅饼的人最大的能力是寻找和发现。曹刚刚收拾起破烂的鸟网,从荒草里一步步绊出來。他太细小干瘪了,四十来岁年纪,一口黑黄坏牙,一棵烟塞在两只门牙中间,吸一口,松动的门牙就两边晃,像只开牙欲斗的老蟋蟀。曹刚刚挂着眼屎的老鼠眼闪亮光,稀奇帐篷里那些外地工人。“给!”曹刚刚掏出七元一包的红双喜,戳向外地人。戴安全帽的宁城人看看他,老实不客气拿了烟,自己摸出打火机,一个个点了,蹲在地上吸。“有啥宝贝?”曹刚刚发了烟,有了问的权利。宁城人看看他,互相又看看,没人理他,抽烟。麻雀和两只大鸟在曹刚刚网兜里乱跳,黄白狼竟然凶性发了,一口啄掉一只麻雀的脑袋,麻雀没头的身子在网兜里抽搐,黄白狼吐掉麻雀头,斜睨着曹刚刚。工人们发出嘶嘶声,说这是什么鸟,怪吓人的。曹刚刚几乎是欣喜地仰起头发粘结的小脑袋,不理睬人。一报还了一报,彼此就不说话。宁城人继续围成一圈,趴地上往机器打过的小洞里瞎琢磨,用个长柄汤勺舀起东西来看,像轮流喝乌骨鸡汤。曹刚刚不想走了,他偷偷也去帐篷里,头扎进半桶脏水洗了洗,被热浪烤晕的脑门松了些,一屁股在篷子下坐了,看工人拿钢钎往洞里捅。“是油!是油!油啊!”寧城人突然都从地上跳起来,其中一个捧个小铁罐,他们往里看一眼,欢呼一声,把罐子放在地上,拉拉扯扯抱成一个圈,跳起来,夸张地把安全帽往天空扔。曹刚刚撇撇嘴:“油?什么油?地沟油?”他凑到罐子上看,那罐子里皮鞋油一般半罐子黑膏药,气味薰人,“这啥么事?”“石油!原油!这下面有大油田!”宁城工人憋不住了,“我们发财啦!”“啥?石油?”曹刚刚跳起来,眼睛像两只往水里蹦的田鸡,跳出去又缩回来,“你们有点脑子好?石油?阿要笑豁我嘴巴?发财?天气太热,发热昏!哈哈哈!”他立起身,摇摇头:“今早倒霉!鸟捉不牢几只,天热煞人,好笑倒蛮好笑!”他伸手进软网兜,把死麻雀拎出来要扔掉,想想又放回去,咽了咽口水,跌跌冲冲要回家。一个工人拉了下曹刚刚衣袖:“老乡,这里的事不要给外面说!”他恶狠狠地瞪曹刚刚,像要让他害怕。曹刚刚不理他,径直要回家。工人里那个当头的也拉住他:“老乡,附近银行在哪里?我们要申请贷款,把油打出来!你本地人,帮我们联系联系,算你一份!”曹刚刚生气了,他抹了一把汗,把鸟网和软兜放在脚下土路上:“你们当我是憨儿子?天方夜谭!骗人可以,智商要跟得上!这里是啥地方?这里是大城好不好?”他给人一个白眼,气忿忿拿东西走人,可他一弯腰的工夫,一个接不上来,眼前黑了,脚软坐到了地下,恶心了好一阵子。早饭没吃,低血糖,天又热,头发里额头上全是冷汗。宁城大哥笑了:“出冷汗?也穷得没饭吃了吧?”endprint“吃鸟!”曹刚刚缓过来了。“咱们合伙吧?”宁城人围上来,“你本地人知路数!可怜可怜我们,这么热的天,演得比葛优还认真!”“葛优?”曹刚刚笑了,“葛优?亏你们说得出口!哈哈哈!”为表示招贤若渴的态度,宁城人摘下安全帽,重新扎稳裤带,都去脏水里抹一把脸,簇拥着曹大哥喝入伙酒。曹刚刚结结巴巴推辞:“我不可以的,难成功的,我老婆做主,她不会放我出来的!”宁城人哄笑起来:“大城男人天下驰名!”也不往商业区去。曹刚刚正纳闷,一大伙已走到了荒地远远的那一头。不知曾几何时,角落里几棵松树下新搭个木片屋子,屋里有个黑脸高颧骨大婶,水桶腰扎个大黄鸭围兜,正横着眼拔一只瘦鸡的鸡毛。她看见曹刚刚,眼色就像看见手里的瘦鸡,嘴角抿成一条扁扁红线。宁城大哥把曹刚刚的鸟都丢给女人:“一齐拔了毛,下酒!”没几支烟工夫,鸡和大鸟小鸟皆剁成了块,一锅油哗哗炒起,里面很多蒜片,香气袭人,连野猫都跑来看。大哥不避外人,把黑胖老婆叫在桌旁,敬曹刚刚入伙酒。曹刚刚还在发嗲:“不成功!不行的……”不知道是喝酒不行还是入伙不行?宁城人一个个端着酒不能喝,有点扫兴,家乡话嘟嘟地互射。黑胖婆娘突然脸一长:“不成功?不成功?不行的个鸟!不要冷了弟兄们的心!”曹刚刚吓一跳,终于明白上了梁山泊,酒不喝不行。他睨一眼这浑身膻气的凶婆子,怯怯说:“早上勿曾吃饭,让我吃一只鸟垫垫,再喝酒。”人都笑了,看他嚼完鸡块,齐举起杯来。一口下去,曹刚刚“喔”一声直喷出去。这不是白酒!是高浓度酒精!像喝了医院的纱布!宁城大哥有点不好意思,压低嗓门说:“挣钱!挣到了钱,请你喝口子窖!”曹刚刚嘴巴入了伙,心还没落实,正琢磨今天这事怎么脱身。宁城大哥已经喝高了:“兄弟,喝了酒我们就患难与共、有福同享啦!”曹刚刚虚应着,眼睛东看西看,想脱身之计。宁城大哥说:“有福同享!懂不懂?”围着的兄弟们俱邪笑三分,看曹刚刚。曹刚刚莫名其妙,黑胖婆娘这母老虎突然忸怩起来,黑脸上飞出两块红斑。没等曹刚刚明白过来,婆娘突然靠上来,在曹刚刚脸颊上啄了一口,曹刚刚头颈里汗毛绽放,“呀”地跳将起来。一伙人不由分说,把黑婆娘推在曹刚刚身上,婆娘一把搂住了曹刚刚脖子,下手绝不容情。表情像溺了水的曹刚刚,被她夹头夹脑拖进木片房暗间,婆娘反身一脚踢上门,好个强抢民夫的英雌!曹刚刚还想挣扎,一堆腥膻的肥肉压了上来,火烫翻滚,两下子就逼曹刚刚入了真伙!唉,万万没想到啊,出来捉鸟,结果服了鸟!曹刚刚的市郊式小聪明输得精光。据说大城人还剩下一点好:有契约精神!曹刚刚不想入伙,可一旦入了伙,比原来伙里的人都上火。天还是热得邪火,宁城人照旧头拱头趴在荒地里那个油洞上,演得比葛优还认真。曹刚刚穿了件衬衣,家里只有这一件衬衣,还是长袖子的。衬衣下摆塞在藏青色西裤里,可惜没皮鞋,只好穿了新布鞋。老婆亲手纳的布鞋底,让曹刚刚长高了两厘米。曹刚刚在新城的地中海商城里东游西荡,不是说他没骗过人,也不能说他不想出來骗人,不过,他对着星巴克的玻璃门苦笑了:这帮宁城蠢货给他出的题实在离谱:石油?大城的地下发现了油田?我靠,连说滑稽的周立波也编不出这种笑话!这帮蠢货现在撅了屁股,把脑袋放在一个土坑上晒,苦等他曹刚刚把大城的银行家带去买一块不属于他们的地?这简直是个超级黑色幽默,他们凭什么认定自己是马云那样的天才?“你自己先相信了,别人才会相信,你自己信踏实了,别人离相信就不远了,这是马云说的!”那宁城大哥等老婆放开曹刚刚去洗澡,就对他说这句话,反复一直说这句话,坚定不移格式化曹刚刚的脑子。曹刚刚想到这里,心黑沉下来,自己是个黏在网上的雀了,让人捏住了把柄!曹刚刚恨自己怎么就这样子不争气,连一只母猪扑上来自己也会有反应?!靠,真是个畜生!他替老婆骂自己,当然决不能让老婆知道!这就建立了曹刚刚原来不能承认的逻辑:要帮宁城人找到那个相信油田存在的、自身却不可能存在的傻瓜!找到那个冤大头!这是曹刚刚解脱自己的惟一前提。地中海商城里逛来逛去的人看上去都很正常,曹刚刚没勇气上去惹人家骂神经病,他挽起汗湿了的袖口,把两条多毛的细胳膊插进裤子口袋,往商城外的街面铺子逛去。他走了两条街,抬头见一个穿西装的四眼儿愁眉苦脸站在四海房产中介门口。方碧的微信名是五个汉字带两个字母:让我透口气FB。方碧来大城五年了,什么都干过,什么都试了,现在他的存款账户还是四位数。他每天在房产中介门口张望,希望看见一个可以在他的存款数后面送他个把鸭蛋的贵人。市郊又不是家乡的深山,这里的钱像山里的落叶,成团在风里转。方碧就算是只猴子,跳高纵低也捞到不少,不久前他的账户还是六位数,里面有他五年的辛苦。这辛苦是真辛苦,刚到大城时他等于新开豆腐店,必须让人吃豆腐,这是这滩头上一百多年的规矩,来这里捞世界的,必先苦过一苦。他当过清洁工,站在垃圾车车门外,穿件黄色荧光衣,像是垃圾车的一只耳朵。見到垃圾桶他就跳下车,把油腻龌龊的桶抱到车身后机械臂上,机械臂举起桶,轰然一声把垃圾倒进车,一股臭味和馊味淋浴方碧一遍。回到宿舍,宿舍的浴室比垃圾车干净不到哪里。后来,他混到餐厅当传菜员,好歹闻了闻菜香,见识了城里人吃香喝辣。可惜他看不下去后厨兑地沟油洒化学粉让客人吃毒,辞工走了。他的钱主要是后来在电子商城推销电脑和电脑附件挣来的。方碧模样老实、又真心不愿宰客,生意渐渐就比别人多出一倍。每年年底,他心甘情愿请周边摊位的推销员吃一顿,吃完还让餐馆给每人打包一顿夜宵。他觉得抢了这些人一年,一顿饭是弥补不了的,只算表表心意。反倒是剔着牙的这伙人宽慰他,说他们不急着用钱,没事!endprint六位数的存款变成四位数,一大笔差额哪里去了呢?方碧想到这件事就万箭穿心,恨不得把嘴扭过来咬自己一口。他不敢让人看见自己怨毒的眼光,只是瞟一眼四海店堂里第二排的第三个售楼小姐,那是个肥腴的年轻女人,大家喊她苹果妹。是苹果妹介绍方碧当了售楼先生,不过方碧不但不感谢她,反倒又恐惧又怨恨。做人就怕忘记本分,方碧的本分是什么?是个到大城来挣辛苦钱的山里人。挣到了钱,存在银行里,回大山娶老婆生孩子,替爹妈养老送终。他不是在这个城市按揭个鸟窝等拿蓝印户口的海漂。本来他已经可以本本分分回家了,山背后苗寨里那个大眼睛有酒涡的妹子等着他去提亲。哪想到一夜回到解放前,他糊涂一个夜晚,命运就变了脸。苹果妹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见方碧垂头丧气在售楼处门外抽烟,她又白又肥的脸上就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这时候有个男人过来和方碧搭讪,大夏天穿得跟秋凉了似的,这引起了苹果妹的注意,也许不是个普通顾客?一般而言,不普通的顾客,要么什么钱也不让你挣,要么兜里藏着送给你的惊喜。苹果妹的银行账户上一下子多出一笔六位数,这个数目和方碧少掉的数目一模一样,一分钱不差。说句天地良心的话,她苹果妹不是只蛀了心的苹果,她没存心诈方碧钱财,这钱是自动长了脚从方碧账户上走过来的。如果发生了的事可以改变,她宁愿不要这个钱,但愿那尴尬没发生。那位酷暑天穿长袖衬衣和长裤的男人很会说话,他已经和方碧聊了快二十分钟了,他们在聊什么呢?陌生男人的表情像在讲故事,方碧的眉毛扬起来,好像很惊诧,也很受吸引。苹果妹很想让方碧告诉她是什么惊人消息,要知道,这段时间他和她之间话越来越少,几乎成了路人。肚子里的小胚胎动了一动,像伸出小拳头在苹果妹肚子上捅了一下。这个不该露面的冤家,她为什么不同意及时打掉呢?方碧认为是为了钱,可苹果妹知道不全为钱。曹刚刚是打鸟户,养成了打呆头鸟的习惯,他找方碧搭话凭直觉,直觉这个四眼哥是只瘟鸟。反正自己做着荒唐事,有枣子没枣子打一竿子再说。他拍拍四眼哥胳膊:“哎,四眼哥哥,这么热天你穿西装,你是售楼先生?”方碧点点头:“您买房?”“我勿买房子,我来找找买房子的有铜钿人。”曹刚刚递过一支红双喜。方碧接了烟,夹在右耳朵上,诧异:“您找有钱人干啥?”他看看瘦头巴脸的曹刚刚,忽然生出悲伤的幽默:“您又不是美女!”“我勿是美女,我勿是美女,”曹刚刚点头,“不过我可能是财神爷。”“您是财神爷?对头,财神爷专找有钱人,看也不看缺钱的人。”方碧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在人行道上。转身要进中介店。曹刚刚一把拉住他衣袖:“勿要急,勿要急,想不想一下子赚笔大钱?”方碧微笑着转过脸对准曹刚刚:“爷叔,我不憨!这条街上有的是想发财想疯掉的人,您找他们去!我这种人,只会赔钱!赚钱只会一个钢镚一个钢镚赚。”曹刚刚甩了他衣袖,瞪了一只右眼看方碧:“当我骗子是吧?”方碧看曹剛刚表情,问他:“大叔,你左眼怎么啦?”“看出来啦?”曹刚刚叹口气,“让乌鸦啄掉了!我是个捕鸟过日子的,眼睛算工伤!”“工伤?”方碧又笑了,“谁算你工伤?报销你医药费?”“嗬嗬,”曹刚刚拧着脖子想了想说,“上帝会算我工伤的。”他哀伤地扭过脸去,看见水果店门口很多人在吃西瓜,他咽了口口水:“我不是骗子,有件事千真万确,找到有钱人,这事就能赚钱!”方碧顺着曹刚刚的眼光看过去,他柔软地说:“大叔,这条街上哪个不在等待有钱人?这个城市里,有谁不在拜财神爷?你找钱没错,着急就错了!钱和女人这两样东西就是不能着急,急了就错。”说着,方碧自己心里一疼,知道忍不住讲到自己心病了。他扯住曹刚刚,拉他到水果店,买两片西瓜给他。苹果妹一抬头,不见了方碧和那个怪客,她心一紧,却立刻又松开了。钱已经到了自己账户上,跑不掉了,就算方碧跑掉,也不算性命交关。她这么想,忽然心酸,这男人,这肚子里的小人儿,还有这一大笔钱,都让她后悔,让她难受。这种难受以前从来没尝过,现在尝了,就像一条鱼尝了鲜美的鱼饵,却发现自己上了岸。她和方碧上床的时候素不相识,不过不要误会苹果妹是卖的,她不卖,从来没卖过,连想一想也没有。但是她不在乎和陌生人上床,前提是她自己选。那还是春天,在这个没暖男的城市苹果妹的荷尔蒙没机会转化成甜蜜的东西,她在微信上摇一摇,摇到这个“让我透口气FB”,他明显也在春天里。他们彼此看了头像,觉得可以互相借用皮囊,让灵魂消停一个晚上。于是,他们约在麦当劳吃晚饭,他点一个巨无霸,她要一份麦香鱼,方碧还幽默说:“不需要去星巴克,因为我们不积分。”地点是在苹果妹租的小公寓里,她坚持在她的地方,这是她的安全底线之一。她的另一个安全底线是那只薄薄的橡胶套子,她郑重地从床头柜里拿出来,请“让我透口气FB”戴上,不过,小小的意外是这个匿名小伙子从口袋里掏出了杜蕾斯,他认真地说他相信名牌,只有名牌才是安全的保障。错就错在苹果妹没坚持自己的底线,一切都坏在对名牌的迷恋里。是夜虽然只有一次,一次却有了在腹内蠕动的那小小的后果。这个后果现在就和她在一起,在她内部自顾自发展,丝毫不考虑她的处境和感觉。她没有任何幸福的情绪,有的只是恐惧和担忧,还有一种顽固的想把这东西生出来看上一眼的欲念。即便方碧跪在地上哀求,这欲念也牢不可破,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这对自己有何好处。这胎儿好比是个宇宙人,让她心慌,却好奇。如果方碧逃走,她也永不再孤单。方碧请曹刚刚吃西瓜,自己愁眉苦脸在边上眺望路灯。曹刚刚暂时把脸埋进红色瓜瓤,顾不上和方碧说话。方碧被那句“一下子挣笔大钱”烫到了,不过他难受的却是一下子没了笔大钱,并且,活该!endprint和苹果妹在麦当劳见了面,其实他是想反悔的,其实他特别不感冒婴儿肥的女人。跟苹果妹做爱,犹如和一条粉白肥腴的米虫做爱,他有点汗!不过,他乖乖吃了汉堡,跟着苹果妹回家,因为他毕竟还是淫的,不管女人长相理想不理想,他的身体需要抱住一团有体温的东西,向这团肉体冲刺。更不地道的是,他的良心渐渐离他远去了,他想玩得high些,在杜蕾斯上预先做了手脚。苹果妹毕竟羞涩,她一闭眼的工夫,他把那帽子的帽冠沿着事先的刀痕扯了下来,好比一顶礼帽只剩下帽檐,或者一个光头的日本人只在额上绑了条白头巾,他相濡以沫地爽了一回,还舒舒服服丢在苹果妹体内……人算不如天算,苹果妹半夜找不到自己手机,就用他扔在桌子上的手机拨了自己号码,然后在厨房找到了唱歌的三星……天一亮,两个人装得轻描淡写说一声再见,准备从此相忘于江湖。苹果妹去房产中介卖房子,方碧回电脑城卖电脑,彼此姓甚名谁?不需要知道。没想到一个月后苹果妹大姨妈爽约了,疑神疑鬼又过一个月,她发疯地趴在床上翻手机,终于天网恢恢……方碧明白自己不是人渣,做不出人渣事。他承认在杜蕾斯上做了手脚,求苹果妹打胎,苹果妹不置可否。后来,一步步,方碧只好拿钱出来解决问题,苹果妹说你改卖房子吧,这样才有机会把钱挣回去。她給他疏通了中介的位置……曹刚刚吃完西瓜,用衬衫的长袖抹抹嘴,他拍拍方碧手臂:“谢谢你请我吃瓜,现在我要告诉你,你和我两个人靠啥能发笔大财。”方碧耸耸肩,无精打采。曹刚刚踮起脚把嘴巴凑到方碧耳朵根下:“我们发现了石油,油田!就在附近!”方碧哈哈大笑,乐不可支,他郁闷了好久,现在突然有个发泄的机会,笑得眼泪鼻涕灌溉自己那张杀千刀面孔,他抽噎着说:“爷叔,你饶了我吧!”“不成功!”曹刚刚不依,“不行的!既然你请我吃瓜,我们有福同享!”他给软弱无力的四眼哥打气:“勿用你出头露面,只要你帮我搭搭桥,事成就分你百分之一!不要看不起这百分之一,卖掉油田是天文数字!”“你是在做梦吧?”四眼还是不服帖,脸上还在笑。“以前很多聪明人也认为马云是在做梦!”曹刚刚一字一顿说,“现在才明白自己有眼无珠!”方碧用手捋捋脸,说:“好吧,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方碧像只猫凑近刚剥开的柚子,他从苹果妹桌前一晃而过:“你来一下,有点事!”苹果妹随他走进洽谈室,洽谈室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方碧轻轻合上门,做手势让苹果妹坐。他问:“要是我再帮你挣到一笔钱,我们之间能不能一笔勾销?”苹果妹的脸腾一下灰了,她的丰腴的脸颊绷得很紧,出现了硬线条:“我们已经一笔勾销了!”“不是,你听我说,”方碧低三下四地挤出一粒鳄鱼眼泪,“我后悔害了你,我只有用一大笔钱才能让自己觉得好受些。”他看见苹果妹脸放松了,赶紧把后面的话撂出来:“我是山里人,要回山里过穷日子,为爹妈养老送终,家里已经在催了。要是能再给你掙到一笔大钱,我良心或许能平安,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苹果妹听出了滋味,她叹息了一声,方碧摸不准叹息的意思,有点心慌。天再这么热下去,就算躲在空调房间也要出事了!齐顾问伸手抽出一张面纸,像他当年追女人喜欢把脸深深埋进人家胸脯那样把鼻子狠狠伸进软软的白纸,擤出“吱——”的一串怪声音。“恶心人!”身材挺拔、比齐顾问高出整整一个脑袋的齐太太在外面房间嘟哝了一声,继续翻手机短信。刚才进来的一条短信是如此写的: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看过你的波纹的我的眼。老地方,老时间。齐太太红了脸啐一声,抬头听听齐顾问的动静,回短信说:轻骨头!齐顾问把鼻涕纸扔进垃圾桶,掏出手机按个常用键,听那边柔和谦恭的声音说:“这里是索多玛和娥摩拉会馆,请吩咐。”齐顾问青色的瘦脸抽搐了一下,压低嗓门问:“812今天上班吗?我下午两点到。”“好的,先生,安排好了,812两点为您上钟!”其实,齐顾问和他太太并非两小无猜,对方是块什么料,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既然是上等人,就要拿出上等人的腔调,给对方留余地。齐顾问是这么总结夫妻关系的:“就把家当成一个特殊的公司吧,你是总经理,她是董事长,合作是聪明人的选择,难得糊涂!”齐太太也有一家之言,她对闺蜜说:“你养一只公猫呢,就要容他吃腥,否则只能养公公猫。”她不喜欢养公公猫,同时又喜欢人家家里的公猫。齐顾问和齐太太和气生财,每年都有很高的进项,齐顾问是拿顾问费和项目分成,齐太太开了个广告公司,也有她挣钱的法道。他俩有了钱不爱买股票,爱买房子,房契已经塞满了保险箱,还经常一起开着车,去看好的楼盘。买楼,权益人都写两个名字,款子各人出一半,谁也不占谁便宜。平日里所有开销,除了自己的小动作,也夫妻平摊。两夫妇不管是否心心相印,毕竟可算相敬如宾。这个热得让人心烦的下午,夫妻俩各有各的消遣,正要找个借口分头出门去,电话铃响了。“谁呀?”齐太太嗲声问,“哦,是苹果妹妹。怎么啦?又来推荐好楼盘?上次我们可上了你当啦,都大半年了,那套公寓才涨百分之二十!”她微笑着听了一会儿,喊齐顾问:“老齐,你来听听,我不太懂。”齐顾问裹在厚厚的剪绒睡袍里,出来接过电话,他听了听,对苹果妹说:“你啥时候改行玩空手道啦?嗬嗬,想钞票想中暑了吧?”“不过,”他乐呵呵对电话里打噎的苹果妹说:“你们想像力是有的,想像力还蛮恐龙的,这个让我觉得有意思!有空来坐坐吧!”挂了电话,齐太太撇撇嘴:“这个世界没救了,人人都在骗。”齐顾问嘿嘿冷笑一声:“关键是有没有愿意被骗的。没有需求就没有供应。周瑜打黄盖,就有戏喽!”endprint两夫妻各自换了出客的夏装,在大门口像法国人那样子抱一抱,说亲爱的晚上见!顾问比老婆矮一个头,远看是个长不大的老儿子抱住娘。苹果妹放下手机,看看方碧和张着嘴巴的曹刚刚,说:“还不如不开口呢,听见了吧?让人当面笑话了!”方碧面有愠色,看曹刚刚。曹刚刚咂咂嘴巴:“怎么说你们呢?小弟弟小妹妹做人嫩得很,爷叔我捏你们一下都要捏出水来涅!”“怎么讲?”方碧问。“人家的反应这么正面你们听不出来?人家有钱人都佩服我们有想像力呢!请我们有空去坐坐,就是要和我们面谈嘛!难道你俩还希望别人在电话里和你拍板成交?”曹刚刚伸出骨骼粗重的手,在汗湿的前额上抹一把,对苹果妹献殷勤,“女经理你真有办法!跑腿买礼物这两样事我来,你只管约人家碰个头!”曹刚刚稳住年轻男女,屁颠颠朝空地上跑,找宁城大哥报信。空地上正在炸锅,他来得是时候。有两个戴灰色大盖帽的城管大热天跑來管闲事:“拆了!拆!拆!”他们挥舞着手臂,短袖的灰衬衣湿得显了黑,“这地有主!”宁城大哥沉着马脸,不出声。两个宁城小弟一个劲嚷嚷:“地有主?地主来了吗?你是谁?拆了?可以啊,你来拆吧!”一个大盖帽拉住小木片屋的窄门,用力拉,门发出咯吱声,宁城大哥一摆手:“慢!”他和两个大盖帽面孔对面孔互相看,看了一歇,大哥吐出三个字:“要多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颊抽搐起来。戴眼镜的大盖帽看看不戴眼镜脸上无毛的大盖帽,不戴眼镜的就从胸口内侧口袋掏出一本黄色的发票:“按章罚款,五百元吧!”“我要有五百元早住旅馆吹空调去了,还在这里站木笼子?”宁城大哥说,“两位都是好心人,放我们一马!”“放你一马?”年轻的大盖帽歪了头,头扛在肩上,上下打量宁城大哥:“不服是吧?那就罚八百!”大哥头一甩,那帮早按捺不住的宁城人像本地土鸟黄白狼赶麻雀,向这两个落了单的灰皮白脸市郊小男人围上去。城管急了:“做啥?做啥?想做啥?哎呀,坏人要动手啦!”曹刚刚奔得一头土一头汗,摇手大喊:“勿要动手!勿要激动!勿要发憨劲!”他拨开宁城帮,挤进人堆护住两个城管:“看我面上!看我面上!勿要伤和气!”“原来是打鸟的曹刚刚!”城管看清来人,心定了。本地话你一句我一句说停当,曹刚刚向宁城大哥竖起食指:“罚一百元,宽限两天缴纳!”宁城大哥看看曹刚刚手指,一甩头,小弟们簇拥着走了。曹刚刚把城管殷勤送到大路口,他回过来,到木片屋门口站住,看阴着脸蹲地上的宁城大哥和那些弟兄们:“大哥,有钱人我寻着了,不过,登门拜访总要买点礼物?”大哥没搭理他,翘起一根无名指挖鼻孔,挖着挖着,他向空中弹出一丸污物,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把碎钱扔地上:“就这些钱了!”曹刚刚从一堆儿蹲地哭丧着脸的小弟们老鸹般的黑头颅间走过,他温和地拍拍宁城大哥的肩膀:“我不跟你要钱,钱我来出。”大家抬头看曹刚刚,眼睛里是问号和惊叹号。曹刚刚嗬嗬笑了:“不过每一位弟兄都要出力来挣钱!挣了钱,给有钱人买了礼物,剩下的我们去吃狗肉火锅!”第二天黎明时分,空地上空前热闹,曹刚刚把左邻右舍的粘网都借来,连同他自己的,在空地西面的高草里布成一堵看不见的墙。天光一白,百鸟齐鸣,曹刚刚觑个真切,发一声喊,宁城帮大举进攻。他们跟着大哥,一个个手持细竹竿,大喊大叫向空地上的鸟群冲去,群鸟猝不及防,尖叫着向西落荒而逃,然后是纷繁复杂如琵琶曲《十面埋伏》那落雨般的哀鸣……战役总指挥曹刚刚清点战果,辉煌发达,计捕黄鹂三只、画眉两只、虎皮鹦鹉三只、绣眼五只、百灵六只、灰喜鹊十三只、相思七只、白头鹎二十六只,还有一只稀奇的红背啄木鸟和三只黄白狼。曹刚刚喜上眉梢,他把值钱的鸟装了竹笼,准备送花鸟市场。剩下三只黄白狼在软兜里斜眼睨他,曹刚刚戴上手套,入手去逮鸟,三只黄白狼都死命啄他,把手套的白棉絮都叼出来在兜里飞。曹刚刚扯出一只,对着剩下俩鸟那四只吊眉毛眼睛掰断了手里的鸟头颈,他把死鸟倒拎手里晃,看那俩鸟。俩鸟奇怪,不但不害怕,还在那里互相看,发出呜里呜噜的喉音彼此交谈,四只眼上下打量曹刚刚,看得他心里发毛。“我看着这鸟来气!”宁城大哥说。他从曹刚刚手里拿过软兜,放在眼睛前细细看那两只黄毛畜生。说时迟那时快,曹刚刚才喊一声小心,两只黄白狼齐齐跃起,像蜂鸟般在兜里的空中略停一停,尾巴支前托住身子,向前扎猛子,钢铁般的尖喙从软兜空格刺出,一喙啄了宁城大哥的左眼,一喙红了他的鼻子尖。大哥发声喊,甩开软兜捂住脸。俩黄白狼斜刺里穿出松开的兜口,正要金蝉脱壳,没想到大哥的肥婆娘一直在旁边看,她的大鞋底拿在手里,猛打下去,把两只黄白狼拍到泥地上,还要飞起来,婆娘一个肥身子扑上去,结结实实把俩鸟压在厚实的胸脯下:“我碾死你!”大家七手八脚扶起首领夫妻,还好,眼睛只是啄了一口,伤在眼皮梢,一个小血洞;鼻子却少了豌豆大一块肉,痛得火烧火燎。宁城大哥从老婆大胸下扯出俩凶鸟来,一手一只扭了头,甩到荒草里……曹刚刚买了一篓子本乡的水糯米白糕,捉了两只冠子鲜红的黄母鸡,又让宁城帮的小弟扛了十只黑纹大西瓜,跟上苹果妹和方碧来访齐顾问。齐顾问和齐太太今天挺高兴,才送走房地产王老板。王老板去年看中一家医院的地,这医院在市中心黄金地段,给再多钱也不肯搬迁,说怕街坊邻居看病不方便。王老板无计可施托了齐顾问,现在医院搬郊区了,地好好腾出来给了王老板。齐顾问把王老板拿来的现金支票交给老婆,搓搓手说我们怎样庆祝一下呢?正开心着,门铃嘀嘀响,苹果妹昨晚约了来请教。打开门,场面搞得蛮大:一个黑瘦脸的矮子乐呵呵往门里送东西。先滚瓜,十只油光水滑的大西瓜顺着金色枫木地板往里滚,像新开保龄球馆。后面两只五花大绑的本地鸡夫人咯咯呻吟着,也暖温温递了进来。矮子手捧糯米糕,笑容可掬看着齐顾问和齐太太,齐顾问觉得这矮子很有亲和力,齐太太恍惚觉得来了个远亲表弟。endprint正要往里请,矮子拦住方碧和苹果妹,对齐太太说:“格位太太屋里漂亮清爽,我们带了鞋套。”他从口袋里扯出蓝色的塑料鞋套,让方碧和苹果妹一起套上。顿时齐太太打量矮子的双眼添了欣赏的柔光。齐顾问把客人往里请,名叫曹刚刚的这个矮子又客套起来:“勿用,勿用,这宅子太漂亮了,我们粗人当不起,就在门口玄关讨一口茶喝吧!说了话就去。”齐顾问和齐太太统统都笑:“勿要客气,来了就是客,里面请,里面请!”坐定,奉茶,六只眼睛东看西看,都感叹房子漂亮,齐先生齐太太又会布置,真正高端大气上档次。齐顾问说过奖了,曹兄不妨给我们换换脑子,说说什么是市郊的油田。他说着,忍不住要笑。曹刚刚没觉得好笑,路上他自觉好笑,此刻他虔诚了,油田的事情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在他心里稳若泰山。他若开口说油田,心里就有那往外吐油的大地,要么不说,一说必要口吐莲花,至少口吐原油!曹刚刚说:“不瞒顾问先生太太,我是个捕鸟维生的乡下人,没什么真见识。这油田呢是我捉鸟的时候看一帮宁城工人打出来的,我也不懂到底值不值钱。值不值钱要齐先生齐太太这样的贵人看,我们么,在边上跑腿帮衬,有肉就讨口汤喝;要没戏,齐先生也别笑话我们,我们捉鸟有一套,捉钱十有八九捉不到,那是常事。”齐顾问稀奇曹刚刚会说话:“曹兄这口才,可惜了,应该当律师。”曹刚刚忸怩:“每天追着鸟跑,学坏了,呱呱乱叫。”齐太太也有趣他,笑:“是口才呱呱叫,不是呱呱乱叫。”齐顾问就沉吟,想了半天,自问:“谁会信呢?”苹果妹、方碧面面相觑,还是曹刚刚来接嘴:“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人就会信!”齐顾问扬起眉毛,又看看曹刚刚,他拍拍太太手,说:“这位曹兄是位奇人,说的都是哲理!来,去砍一个冰西瓜,让大家爽一爽!”大家啃着冰凉的西瓜,齐顾问冷不防就问曹刚刚:“油田这个主意很有创意,不过这创意是你那些宁城朋友的,他们不知如何掂量自己?”曹刚刚被西瓜子呛了,他咳嗽咳得连连点头:“齐顾问真是辣姜!您比我了解这些外地人!我随便问一声,要是贵人们成了事,一百只蟹里分他一只螯,不知求得是否过分?”齐顾问没回答,好像根本没听到曹刚刚的问号,他文雅地递片西瓜给苹果妹,劝她多吃,倒是齐太太抚慰曹刚刚:“放心,齐先生的朋友都是明白人,他们捣起浆糊来,上头不冒泡,下面不粘底,人人要开心的。”送客出门到电梯口,齐顾问才松了一小口:“有空,也见见你的宁城朋友!”索多玛和娥摩拉会馆位于市中心一条比较僻静的小马路上,门口几乎没什么惹眼的招牌和广告,有一个高得像电线杆的男人站在会馆门口,穿着干净白T恤衫,专门代客泊车,并且负责说一句话:“先生里面请!”齐顾问把自己的宝马交给瘦杆儿男人,就匆匆往会馆深处进,不愿意被熟人撞见。他是一个生性谨慎的人,熟悉他的朋友想起他这个特点就觉得特宽慰。他走到云石装饰的前台,被前台古朴黄晕的光照得像只刚从琥珀里爬出来的大甲虫。四十多岁的女经理露出客套的微笑:“齐先生来啦?顾总已经在12号贵宾厅等您了。”“今天的号牌我看看。”齐顾问挤出一个敷衍的笑容,他看了看递过来的硬纸片,上面是潦草手写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下,说:“831吧?是那个高个的?”“是的。”女经理礼貌地为他肯定,“您是先和顾总聊天对吧?我让她等着。”顾总的雪茄烟味已经飘荡到走廊里,不过这里的客人没一个会投诉雪茄味儿,在这种地方,雪茄的白雾是舒缓神经的妙品,好比往一个色迷迷的半大孩子嘴里塞个五香茶叶蛋,转移一下他的感官。齐顾问推开门,正看见顾总吐出一个五大三粗的烟圈,像只胖鸽子飞过来。“罗密欧与朱丽叶?”齐顾问报出雪茄的牌子。“是哦,这个清淡一点。”顾总有白发的头颅从沙发里抬起来,他的脸上是电车轨道般的纹路,年纪不小了,“给你带了根丘吉尔。”齐顾问接过老粗老长的一大根,放在鼻子低下嗅了嗅:“顾兄,今天我有点神经病,要请教一点荒唐事呀。”顾总递过雪茄点火器,看齐顾问转着圈在丘吉尔头上烤,烧红了丘吉尔的脑袋,他笑了笑:“世界上没有傻问题。”俩人并排吞云吐雾,胸口就积聚了一种烟草促发的力量,齐顾问说:“有个弥天大谎,不过充满江湖力量,我闻得到里面那股浓烈的钱的骚味儿,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炼出真金来。”“讲讲。”顾总明显喜欢这调调,他掌管跨国风险基金,从来不拘一格。“如果有人说市郊一块地上打出了原油,可以开采,你怎么想?”齐顾问说。顾总不由得发出“嗤”一声,他慢慢吐了個烟圈,说:“就算真有油,也没法采呀,特大都市的近郊,怎么通得过环保评审?”“正是!”齐顾问点头附和,“不过,这点子真有点创意,搞得我睡不好觉!”顾总笑了:“你想钞票想疯了吧?”“倒不是!”齐顾问否认,“正是点钞票点得恶心了,想来点有趣的玩玩。”顾总把抽剩下小指头长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放进烟灰缸,拿起台湾乌龙喝了口,说:“谁会相信?”“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人就会信!”齐顾问立刻回答。顾总愣了愣,咂巴嘴巴:“这话有点意思,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人很多,却都是同一类人。”“股民呗!”顾总嘿嘿笑了。“说到点子上了!”齐顾问两眼放光,从沙发上直跳起来,“骚味儿飘到鼻子尖喽!”顾总点的钟准备好了,他站起身,和齐顾问握握手:“待会儿我先走,有事你电我。”齐顾问关上门,兴奋地搓着手,顾不得在会所里忌讳,给老婆打了个电话:“亲爱的,你找一下苹果妹,让她安排见一见那宁城人,我和老顾想出点子来了!”endprint挂完电话,他推开门,朝小弟喊:“让经理安排上钟!完了我还有事办!”方碧印象里,这还是第一次同苹果妹站在同一立场上,他在苹果妹不愉快的尖声意见后加上自己的看法:“不行吧?懂不懂规矩?这么多宁城人都上齐先生家去?跟讨薪似的?”曹刚刚尴尬地笑了,低下头,伸手搔乱发:“我也这么说的呀,不过宁城人有点转不过弯来!”的确出乎曹刚刚的意料,他向宁城大哥一汇报和齐顾问的协商,宁城大哥甩手就把手边一块臭抹布扔到了曹刚刚鼻尖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一百个不行!油田是我们挖出来的,你个叛徒,把我们的大买卖送给了小白脸?!我们连百分之一也拿不到?”曹刚刚把抹布从鼻子上扯下来,一股泔水味儿,他苦笑:“大哥,你醒醒,哪有什么油田?人家把你的谎话夸成创意,你自己也信了?”“我看你个尖嘴猴腮的曹刚刚就不是个好东西!”和曹刚刚有过那么一次鱼水之欢的黑胖子大嫂伸出粗胖手指,点了点曹刚刚的太阳穴,臊得曹刚刚屁滚尿流。怎么说道理讲逻辑,宁城人都对着曹刚刚群情激奋,他们把手指塞进嘴巴打出青蛙放屁的口哨,他们轮流过来像看怪物那样打量曹刚刚,曹刚刚捂住脑袋头疼欲裂;宁城大哥拉长马脸一个劲地问:“我们趴在荒草里被日头烤成地瓜干我们为的是啥?” “为的是啥?”“为的是啥曹刚刚?”黑胖女人在烂掉的围裙上擦着手,一次次忍不住伸出手指点曹刚刚的太阳穴:“你个死鬼曹刚刚!把我卖了!”曹刚刚觉得自己是被二十只黄白狼包围的麻雀,人家还不咬掉他脑袋,完全是因为他身材可怜不够每人分一口。宁城人已经花光了最后一个铜板,最近这几天,他们吃的土豆和毛豆子都是曹刚刚从自留地里挖和采的。现在,几天前还和曹刚刚桥归桥路归路的这群流民成了曹刚刚的舅子,吃不饱都跟黄白狼似的打量他,曹刚刚想到被黑胖女人搂住的那个鸳梦就后悔到想吐。偌大个荒地上的鸟群已被他们反复驱赶得只剩几只流莺,花鸟市场老板被几天里送来的大群本地鸟类吓得睡不好觉,他在几百只灰喜鹊和上百只百灵的笼子上加贴了白条广告:欢迎放生,享受批发价。他没好气地问曹刚刚:“你赶尽杀绝想干吗?筹钱讨小老婆?”曹刚刚发现掉进陷阱的并非只是鸟,也有他自己,他是最大那只,被网眼扣紧了,动弹不得。想到绝望之际,曹刚刚瘦皮拉筋的脑袋烫起来了,他突然推开黑胖女人点在他额头上的胖手指,跳将起来,破口大骂:“赤那!宁城人实在勿懂事!你们会做啥事体?个个肩膀上顶一只黄鱼脑袋!”曹刚刚竟然一指头指回黑胖女人的天灵盖:“你们只会在这只黑煤餅身上打洞、只会打洞!你们问问她,要是肚子大了,是你们怀胎十月还是她怀胎十月?是你们叉开大腿哭天哭地生还是她生?是你们一把屎一把尿养还是她养?你们凭什么觉得孩子是你们的不是她的?你们除了撒那泡骚尿还干过什么?”宁城人都拧着脖子看曹刚刚,听傻了。曹刚刚走到宁城大哥前,像只小公鸡抬起脑袋:“你不就是有个破点子吗?什么油田?笑疼中国人大牙!想钱想疯了你!我不管了,你们去打油去发财吧!”曹刚刚转身要走,自然,他走不成,宁城人都这样,等臭嘴说烂,人家撂挑子,他们又一抹脸,开始甜言蜜语。宁城大哥大嫂只提一个要求:“弟兄们都是一起来混的,和有钱人见面要一起去,让有钱人点点人头,将来领钱有个数目。”方碧说:“听他们放屁!有我方碧在,就不许乱放屁!苹果妹的人脉由不得他们乱糟蹋!”曹刚刚说:“那你的意思?”方碧和苹果妹咕哝了几句,告诉曹刚刚:“本来应该只去一个代表,现在体会你难处,就两个代表吧!我们五人去齐家。有话好好说,不好好说就滚!”曹刚刚咧嘴笑笑:“我转告宁城人。”天色还是流火,知了喊破嗓子,宁城大哥带了老婆,俩人换上最干净的衣服,就是颜色有点扎眼,没法像西瓜绿皮配黑纹那般好看,差不多是蓝西瓜长了橘红条纹那般有创意。方碧说这不要紧,干干净净就算有礼貌了。礼物还是曹刚刚投资的,这次是各色蔬菜,都是曹刚刚自留地拔的,新鲜水灵的杭白菜、菠菜、青菜、茄子、丝瓜,还有五只8424西瓜。五个人每人手里拎了点绿意,方碧买了两袋子红富士苹果,排队在齐顾问家门口。齐太太打开门,正等曹刚刚掏鞋套,宁城大嫂和宁城大哥已经大踏步走了进去,曹刚刚拉也拉不住。他俩把嘴咧得大大的,手里的青菜茄子噗咚噗咚放到了气派的牛皮沙发上,落出一些细小的土块和杂草。齐太太吸了一口气,客气的声调低了八度,齐顾问看也不看宁城大哥和他老婆,专门和苹果妹打趣:“还送什么苹果呀?你来不就有苹果啦?”曹刚刚点头哈腰进来,一看人还没让,宁城的一对儿已经大剌剌坐在了牛皮沙发正中,和青菜茄子排成一队。齐先生请大家都坐,太太奉上茶来。宁城大哥和老婆两对贼眼骨碌碌到处乱看,不住咂嘴,老婆对老公说:“咱县太爷家也比不得这里富贵!墙上这字画恐怕都是真货,比扒下你那张皮都值钱!”齐太太瞪圆了眼睛,又捂住嘴笑了。齐顾问向这个递眼色又向那个眨眼睛,也乐不可支。方碧比上次来时认真多了,他代表大家开口:“齐顾问齐太太,我们冒昧登门,这是宁城的赵哥赵嫂,油田的事情最先是他们在荒地上勘探的。”“是我们发现的!”宁城大哥大声肯定,点点他的马脸下颌。“我肯定!”黑胖赵嫂满面严肃,加了一句,还举了举右手。“太逗了,老公!”齐太太花枝乱颤,倒在齐先生怀里,兀自喘不上气。齐顾问拍拍老婆肩膀,笑道:“赵哥是不是和赵本山亲戚呀?”宁城大哥愣了愣,突然很生气地对曹刚刚发声:“咱们是来谈判的不是?我很可笑吗?”齐顾问又像没听见他的话,问苹果妹:“苹果,大酒店后面那块空地是哪家房产商圈的?”endprint“是绿贸房产的地。”苹果妹脆生生说。宁城大哥的马脸抽搐了一下,他老婆倒不动声色,喝了口茶,把嘴里茶叶抠出來,放在食指尖上,大拇指叭一弹,粘地毯上了。齐太太看见,双手捂住眼睛,好一会儿才放下。“赵兄看来是绿贸房产的董事长啦?”齐顾问笑嘻嘻看他。“不管地是谁的,油是我打出来的。”宁城大哥说。“我肯定!”他老婆又举一举手。大家没笑,方碧插嘴说:“赵嫂,中国地方大,习俗也不同,你们那搭,如果有人去你家地里拔了麦子挖坑养鱼,你发现了咋办?”“我家那是麦地,种着麦子呢!这里是荒地,人人可以在上面走!”黑肥婆子不傻。“我们不傻。”宁城大哥用指节敲敲玻璃茶几,“那地当然不是我们的,我们不卖地。那点子是我的,我卖金点子。”“你不傻!说对了!”齐顾问收了笑容,“卖点子不能要卖地的价!”“那,点子什么价?”赵嫂急了。“点子的价格么得看是什么人的点子。”齐太太抓住机会,终于对这黑婆娘吐了一句。“点子就是个点子,看什么人呢?”宁城大哥一脸不服。“不看人?”方碧问他,“不看人,张艺谋到西湖上挥挥红绸布能赚几千万?你赵哥去挥挥红布看?不但没人给你钱,还判你扰乱公共秩序罪!”大家都憋不住笑了,连宁城大哥夫妻俩也笑,赵哥抓头皮:“这人跟人真没法比。他手里的蛋孵龙,我手里的蛋出乌龟?”明白了理,气氛就好了,赵嫂也不举手乱肯定了,就问怎么办。齐顾问说:“点子不能当饭吃,况且是个谎话。我能做的就是把这个点子告诉比我们大家都更有能耐的人,人家如果能凭这点子挣钱,那是人家的本事。有肉吃人家不会忘记请我喝汤,我要是有汤喝,不会忘记请你们大家喝口水。事情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曹刚刚闷了半天,这时候喝彩:“齐先生说话实在,说到我心上!”宁城大哥叹了口气:“唉,大热天的,被太阳晒成蛤蟆干,也挣不到几个钱!”齐顾问看看老婆,齐太太站起来,里面转了圈,出来手里夹着个白信封,她把信封往耷拉着脸的赵嫂手里一塞:“我们看苹果妹的面子过问这件荒唐事,没想过挣什么钱,我们齐先生也就是一个顾问,顾问顾问,我答你问而已。这点小意思算我们一个见面礼,大热天的买几杯茶喝。”赵嫂听都没好好听齐太太说什么,就势打开信封,看见里面大约千把块钱,高兴得脸上都是笑,连连点头哎哎哎……齐顾问说:“你那些兄弟不要解散,也許还有用得上他们的时候。”大家告辞出來,在公寓小区门口苹果妹和方碧向他们拱拱手就散了,曹刚刚跟着那两口子一直走,走到木片屋子,忍不住说:“礼物都是我出的。”那黑胖婆子推他一把:“你揩了老娘油都没送过礼物!”赵哥听不下去,夺过老婆兜里的信封,掏了两百元給曹刚刚。赵嫂点点剩下的,竟然还是一千元,原来齐太太给了一千二。“有钱人就是阔气!”她叹息道。“不是阔气,是害怕我们去搞他!”宁城大哥又挺起了胸脯子。齐家夫妻从前是不炒股的,这个大热天倒关心起股票来,门口书报亭卖不掉的股市小报齐先生都买来一页页看,他在寻找一个契机。顾总帮齐顾问约了绿贸房产的老板葛明礼吃西餐,葛明礼请客。葛总身为房地产老板一点也不嚣张跋扈,人家找上来,倒是他请客吃饭。为啥?当然是因为葛总其实没钞票。不但没钞票,还拖欠了蛮多。听上去勿可能嘛!绿贸房产圈了这么大一块地,他没钱能圈这么大块地?事体么要讲到葛总的老丈人了,葛总的老丈人是哪位呢?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某个花瓶团体的前任主席。前主席一辈子笑容可掬谦恭有礼,和所有人称兄道弟,他勿贪心呒野心,赛过到这个世界上来,就为了完美塑造一团和气。等到女儿大学毕业嫁了人,女儿有一天对他讲:“爸爸,自私了大半辈子,为我破一次例吧!”这大城里人叫女儿都叫宝贝女儿,前主席对老婆不怎么迷恋,对这个独养女儿却从小百依百顺,恨不得自己做自己的女婿才好。女儿要他破例,他就破了例,跟这个郊县的一把手开口,要了这块地的开发权,女儿作风泼辣,跟银行贷那么一大笔款子,付了第一期地价。没钱,又不愿意别人来分一杯羹,女儿女婿守着这块地段好得不得了的地,一晃过了十几年,错过了最好的开发机会。现在尴尬,反要请人来分吃这块肉,房地产的黄金期过了。葛总年纪也奔五了,本以为讨这个千金攀上了豪门,现在明白是一场逼真的春梦,道具样样都有,可惜戏份不够,终于唱不出来。唱不起来也罢,却欠了银行钱。如果咬咬牙把地卖了,地价涨了好多,还掉银行的钱满有结余,不愁这辈子吃穿。不过人是要靠豪情过将来日子的,卖地就卖了一腔男人血,活憋屈了!所以始终犹豫,恨不得这地下有宝石挖出来!或者拉起大棚,偷偷种一季大麻罂粟也成!梦想让地有点出产,补贴家用、帮补雄心……听说过这个齐顾问,历来大城里吃得开的,他通过顾总来谈这块地的风水,葛明礼嗅出了一丝铜钱的骚味儿。大夏天的,这骚味儿让他愿意出门摆上一桌。大家寒暄入座,葛总不摆阔,自己带了三瓶波尔多红酒,斟满,干了第一杯。齐顾问更不弄玄虚,他摆开龙门阵,就开故事会,把葛总的空地上最近发生的趣事一桩桩道来,和一道道西餐配着,大家有吃有笑。葛总说:“兄弟惭愧,地搁在手里抛荒,惹出这么多笑话。”顾总却说:“葛兄大智慧,地价一年年翻,早动的人,没赚到多少。”齐顾问和葛总陌生,不便油嘴,就说:“地放着也是放着,最好能再有些出产。”葛总站起来敬齐顾问一杯:“齐兄是有名的财神爷,思路开阔,今天有幸相见,请不吝点拨一下小弟。”endprint齐顾问讲:“哪里要这么客套,没您几位老兄如此有成就,我齐某再耍小聪明也没依托!今天我斗胆来拜会葛总,就是有点痴头怪脑的想法,一时半会儿都还成不了形,等想明白了和葛总请益。现在么,就一点:若有人在葛总的地盘上闹腾打油的事,请葛总见怪不怪,先不要阻止,也不去辟谣。其他,到时候我看了,特为再和葛总商量。”葛明礼初看这齐顾问说野故事,以为就是个骗酒喝的混混,自己这地抛荒得久了,一时半会儿原也不会有啥好事敲门。现在听他话里有布置,虽然心痒,也不追问,看他有何讲究,反正荒地就是一块土,随你们怎么玩也玩不坏,有何不可?大家起立干杯,就此别过,齐顾问不白吃饭,送上一张提货券给葛总当见面礼,葛总一看,哟!古巴雪茄!明白这齐顾问有点气派,欣然收下了。告辞出來,齐顾问对顾总说:“你不要走,这事还得靠你,我们找家茶座多讲一个钟点,省得另约?”顾总看看手表,打电话给秘书推掉一点事,笑对齐顾问:“我们老兄弟,什么一个钟点、两个钟点?搞得跟会所娘们一样!今天没别的事了,说话归说话,我要抽一抽。”齐顾问拿出一盒玻利瓦尔,说:“知道你喜欢,我让人带了。”在南京路老别墅隐秘的雪茄吧坐下,窗外假山草地修竹香樟,有一道小瀑布在假山里发出淙淙之音,老朋友俩吞云吐雾了一阵,齐顾问说:“我注意到一家上市公司,天天吵着搞资产重组,一会儿搞矿产,一会儿搞什么在线教育,一会儿又去搞卫星通信,到头来都是雷声大没雨点,动着嘴皮子就把钱挣了,这家公司你当然知道?”老顾笑得像个顽童,白头发跟仙鹤一样一绺竖在脑后:“何止知道,我认识那个北京人,老北京所有的油滑和淘气都在他身上集大成,跟个四合院文化活标本一样。”“能和这个北京人董事长谈点生意不?”齐顾问问。“让他收购小葛的油田?嗬嗬,你快把天方夜谭弄成一千零一夜啦!”顾总吐一溜烟圈。“天方夜谭和一千零一夜是一回事。”齐顾问笑。“什么思路?”“喏,我是这么计划的……”两个好朋友看看四周,压低了嗓音。天空起了乌云,夏季暴雨快要倾泻下来,荒地上飞满了密密麻麻几万只黄蜻蜓,宁城大哥率领宁城帮和黑夫人,要去曹刚刚家躲雨。曹刚刚一直若即若离,这是宁城大哥最窝火的。他派小弟们跟踪曹刚刚,曹刚刚回个家也是东兜西绕,几乎走遍了新城区,却又消失在小巷里,把跟踪的小弟绕得回不了荒场上的木片屋。好不容易跟到了曹刚刚家门口,无意中往回一走,竟然离开宁城帮的木片屋不到一公里,气得大家直骂。曹刚刚住着一栋水泥大瓦房,上下两层,有个小院子。院外还有一亩三分自留地,茄子紫紫挂,菜地绿油油,相比宁城帮,他就是个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睡了无产阶级的女人,不但不让无产阶级看看他自己老婆长个什么样,连门都不愿无产阶级摸。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是真要让曹刚刚怎么样,大家也是没得办法,这大暴雨砸下来,木片屋就成了淋浴房,就求到他密密的瓦片下躲一躲,这点卑微的要求不过分吧?小弟们头前带路,宁城大哥大嫂手里拖了一点破箱笼,没有马骑没有驴牵,迤逦向曹家走来。曹刚刚正在地里挖几个土豆,一抬头,惊得一屁股墩坐在田埂上。他连滚带爬朝屋里蹿,老婆正在灶上烧热水,女儿穿着开裆裤,拖着清水鼻涕玩曹刚刚给她逮的老蜗牛。曹刚刚声音都变了:“快快快,强盗来了!你赶紧带上女儿去你妈家躲躲,我来对付。”老婆“切”一声从鼻孔出來:“曹刚刚,别玩花样,挖几個土豆你又要想溜?今天不许出去,就是干活!”曹刚刚气急败坏,嘴唇尖上登时出了块红火气,他抱起女儿往老婆怀里塞:“赶紧,是真的,我认识这些坏人,你快走!”老婆朝窗外一探,果然一队人马已到了村口,她看看曹刚刚的脸,苦道:“坏了!昨天刚从姆妈那里借了一千元,放在床头抽屉里,快去拿!”曹刚刚扑通跪在地上:“快走快走,别管钱了,命要紧,那些人我认识,杀人强奸的!”曹刚刚推着老婆女儿从后门才逃走,宁城人已经进了院门,大声喊:“曹刚刚在家吗?客人来了!”曹刚刚一头冷汗冒充心头暖流,满脸堆笑迎将出来:“哎呀呀,什么好日子弟兄们都来啦?请都请不来!”黑夫人身款肥肥地把箱笼往地上一扔,直起腰打量曹刚刚的瓦房:“豪宅呀,刚刚兄弟!别担心,我们不是来打土豪的,就是躲躲雨……”话音未落,银色大雨珠哗啦砸了下来,宁城人哇哇大叫,一个个像放大一万倍的黑蚊子朝曹刚刚门里钻,曹刚刚哭丧着脸跟进来,还客气:“坐,坐,坐,我烧水呢,马上有茶!”黑夫人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包:“刚刚,我弟妹呢?我还带了礼物呢!”“她,她去外头打工了,我就一个人。”曹刚刚抖着牙齿回答。“你老婆去外头打工?那你养了野女人?”宁城大哥指指院子里屋檐下晾着的女人衬衣丝袜,露出一丝色迷迷的笑。曹刚刚说不出话来,低头在灶上舀热水,给众人泡茶。宁城帮像到了自己的巢穴,上下到处乱走,走了一圈都来大哥身边咬耳朵,大哥听着绷起了脸,他朝弟兄们摆摆手,先低头喝了口曹刚刚奉的茶,盯着曹刚刚眼睛看。曹刚刚怎么也不能直视大哥的眼睛,更没法看黑夫人嘲讽的胖脸,他看自己膝盖,好像膝盖上停下只宝贝鸟。“曹刚刚,我问你,”大哥和气地说,“那些有钱人花多少钱买了你?”“啊?”曹刚刚愕然抬头,“你讲的是什么话?我为这事情动脑筋动得头皮都抓破,才帮你们找到有钱人!”“找到又怎样?我们拿到啥好处了?他们答应我们啥好处了?”大哥还是很和气。“大哥,这主动权勿在我们手里呀!谁有钱谁掌握主动权,我们只能帮衬有钱人,等几个赏钱是勿是?”曹刚刚说得快哭了。endprint“错!”宁城大哥慷慨激昂一巴掌拍了桌子,把屋里所有人都吓一跳,曹刚刚尤其魂飞魄散,“错了!我们不做奴才!王侯将相有钱人宁有种乎?”屋外瓢泼大雨,水花有蝴蝶那么大,屋里大家屏住呼吸,在大雨天的暗灰色中瞪着宁城大哥的脸。大哥抬起脸,看着窗外的电闪雷鸣:“曹刚刚呀!你低看我们了!”暴雨来得快去得更快,突然一道彩虹横在瓦蓝色的雨后天空,太阳的金光刺破云层,空气里一股令人舒心的臭氧气味,蜻蜓又高飞了。宁城人喝完了热茶,又吃饱了曹刚刚从锅里端出的熟玉米棒子,一个个袖口捋了嘴,有些困倦。大哥说:“曹刚刚,我决定了,油田我不卖了!就是说,油田的金点子我不卖了!你告诉那有钱人,除非拿十万元现钞来,否则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他过他的好日子,我们啃我们的玉米棒!”弟兄们欢呼起来,黑夫人放下送曹刚刚老婆的礼品盒子:“走!我们回去木片屋子,把积水舀出来!”一伙人留下杂乱的鞋印和牙痕纵横的玉米棒,走了。曹刚刚像在一个不祥的梦里,浑身发软,他走上去看看床头柜,一千元钱不翼而飞。黑夫人放下的礼品盒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苹果妹害怕黄昏,夏季的火烧云把黄昏打扮得像一个充满期待的彩云世界,仿佛接下来的夜晚甜甜蜜蜜,让人对家有无比的期待。万家灯火,热锅冷空调,夫唱妇随,孩子咿呀叫喊……晚饭是后街送来的一客盒饭,吃完了,人还得坐在中介所電脑屏幕后面,等待吃饱喝足的有钱人偶尔在门口驻足,讨论一下买房换房和租房的可能性,假如来人露出了意向,那就要绞尽脑汁斗智斗勇,争取让他掏钱还觉得占便宜。这个活,也许适合苹果妹,但肯定不适合她肚子里的孩子。现在,这小鬼又在伸手踢脚,让苹果妹一阵阵难受。她忍不住斜过眼去看同样正襟危坐的方碧,方碧几天前做到一单生意,给公司挣了两三万,他抓客是有一套的,人家付了钱还夸他实诚。不过方碧没有开心,他成天拧着眉,痛苦地把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流落到大街上怕人踩的刺猬。今天经理奖励他,刚刚拉他去大排档上庆祝,喝了酒,方碧脸色不好,也许是酒喝多了。看看快九点了,大家有戏没戏都收拾电脑下班,方碧摇摇晃晃站起来,跑到门口街面上吐了,一股浓烈的酒气。经理仿佛明了苹果妹和方碧那不明不白的关系,他招呼苹果妹:“苹果,来,我开车,你帮忙把方碧送回去。”当着经理,苹果妹当然不能说去自己家,只好把方碧往他自己租的小平房里送,经理送到门口,说:“苹果,拜托你了,我还有点事去应酬!”苹果妹把方碧扶进冷清清的房间,方碧说:“酒多了!我躺一躺就好,这里热水也没,你快回去吧!别伤了身体!”他看看苹果妹的肚子,那里微微一拱,也还看不出来。苹果妹不言语,麻利地烧上了开水。打开冰箱,里面还有几个鸡蛋,她炖了热蛋糊,准备喂方碧,可方碧睡死了过去,叫也叫不醒。苹果妹替他脱了鞋子,屋子里并不太热,就用毯子盖了盖他的肚子,正准备自己洗漱一番,留下来照顾他,忽然看见枕头下露出一本照相簿的尖角。拧开台灯,苹果妹看见了方碧的老家,青山,喀斯特岩层,蜿蜒清澈的河流,还有大眼睛腼腆的苗寨女子……这女子如此天然,好比山乡一朵野花,丝毫不沾人间智慧气。她站在各种树木、土屋和田地前面留影,和身边所有东西融成一体,仿佛是墙角那只蜥蜴的同伴,又是红百合中的一枝……苹果妹惶恐了,惶恐肚子里那个孩子的多余或孤独,惶恐自己的决心是个错误,惶恐方碧的冷漠是块暖不过来的荒石头……她替方碧关好门,自己步行了好长时间回到家。在不确定的关系中漂浮的人,一旦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就会增添一道年轮,年轮都是刀刻的,刻的时候会疼会发烧会迷糊。苹果妹失眠了,失眠是块湿的白布蒙住我们的头,拉不掉推不开。等太阳出来,布没有了,头又潮又酸,想不明白事情。她决定请假不去上班,在这个大城里,苹果妹无亲无故,只有一些老客户可以假装亲近。即便是假亲近,今天她也需要,人依偎着假火壁炉,也添些温暖。自己不知道要去哪儿,苹果妹昏头昏脑就站在了齐顾问家门口,并且按响了门铃。齐太太打开门,她手里捏着一根金色的油条,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女人的心是肉长的,她同情地叫嚷起来:“怎么啦?苹果?谁欺负你了?快进来,进来,你好像发烧了!”齐先生在喝豆浆,一杯白白的液体冒着热气,他在冷空调里汗津津,睡衣敞着怀。看见苹果妹,齐先生赶紧整理好衣服,为了赶走尴尬的空气,他打趣说:“这个世界不好,肯定又是谁悔约了,苹果的指标没完成?别伤心,你打个折,看我们可不可以接盘?”他的玩笑只换到苹果妹一个淡淡的不成形的向上翘的嘴角,苹果妹呜呜哭了,齐太太拧来热毛巾,对齐先生说:“你去办你的事,我们女人说话你不必听了!”于是,苹果妹像力气亏尽了必须呕吐一样把肚子里胎儿的来龙去脉倾倒在齐太太耳朵里。齐太太听的时候,只是说“后来呢”“后来呢”,听完了她也不作声,陪着苹果妹沉默,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叫喊起来:“齐顾问,来!”女人的事不需要男人倾听,男人是眼目的动物,缺少倾听的技能。不过女人的事情必定要男人来拿主意。齐顾问听了故事,先是唉了一声,估计是表达同情,然后他直奔结论:“苹果,依我老爷叔的见识,这事情长痛不如短痛!”男人也不擅长抚慰人心的工作,他们只会实打实拿解决方案出來,齐顾问说:“要用钱吧?你做了这么长时间中介,应该有些积蓄吧?这样,信得过我们的话,你这几天去买股票,买一个叫做小分股份的股票,涨上去了就抛掉,算我们谢谢你一直介绍客户来,记住,要保密,只许你一个人知道!”齐太太又安慰了苹果一个钟点,送她出来叮嘱:“齐先生对你好,股票的事情一定要保密!”送走苹果妹,齐顾问站在厅里看着老婆,一脸郑重:“跟你商量个大事!”endprint齐太太嗔道:“吓人倒怪要干啥?”齐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次我们搏一记吧?我已经托人把我们手里的房子都找到了下家,只要你同意,全部抛掉,现金马上到账。我们买进小分股份,大大赚一票!”齐太太愣在那里,也死命吸气,谁让她是家里的董事长、女中豪杰呢,她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行!”还是在索多玛和娥摩拉会馆见面,这次齐顾问和顾总各自先来,改在上钟之后碰头。齐顾问慵懒地冲完凉,先叫了点心吃,等顾总完事。顾总进来,寒暄了,也不叫点心,骂骂咧咧说今天的小姐不好,缺乏职业精神。骂了一会儿,进入正题,问齐顾问:“你建完仓没?”齐顾问说:“满仓了。”“好,”顾总说,“小分股份的北京人不是个干正经事儿的,股票年年亏损,炒作假题材倒年年赚钱,一点成本都不用花,我们一和他聊起油田的事,他倒好,说这是绝妙题材,题材真了反倒不行,就是让人将信将疑才能顺利建仓和倒仓。你不着急,可能他还要倒腾一下震震仓洗洗盘,然后再拉升。”“我们是不是要通知一下葛总呢,那块地是他的,他得分一杯羹?”齐顾问犹豫。“先不必!”顧总胸有成竹说,“那个北京人历来会把气氛搞得山雨欲来,实际上并不会和绿贸地产谈什么具体的。绿贸那些人不是什么善类,让他们知道了徒生变数,最好是等股票涨了一大截再通知他,让他也赚点,我们出货还更方便些。”齐顾问跷跷大拇哥:“顾兄老谋深算!姜是你辣!”顾总掏出iPad,拉出小分股份的日K线图,这是个死水微澜长期盘底的股票,距离上次大起大落已经快一年了。顾总拉大日K线,又去看60分钟K线图,微微有些玄机了,60分钟图上看得出有人在悄悄吸货,顾总掏出电话打回公司:“看图了没,你们抓紧再吸一点!”他放下电话才五分钟,忽然K线长红,顾总骂了句笨蛋,说有这么低吸的吗,一下子打起来要多出多少成本?还没等他电话骂人,这鬼股票忽然放出巨量,直接涨停了,看得顾总倒吸了一口冷气:“妈的,北京人动手了?这么粗糙?”一发不可收拾,小分股份第二天还是直奔涨停板,市场上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大资金为啥青睐这亏损股。越是没消息,股票就越发疯,又来了第三个涨停,渐渐网上就有人说小分股份参与了石油勘探,在某地发现了大油田。第四个涨停来的那天,齐太太的手机嘟嘟响,那个穿过她黑发的手发短信问:“甜心,涨得我心慌,可以抛了吗?”齐先生也问齐太太同样的问题,齐太太一下子受到两个男人的求问,不由得膨胀,对两个男人说:“是男人吗?没见过钱?涨一点点就抛?平日心大想吞月亮原来都是装逼!”没出货,股票突然跳水了,像打齐太太大耳刮子。跳水跳得惊心动魄,连着两个跌停,市场上又出传言,说这油田是在大城市郊,油田储量虽然大,可惜不可能开发。到底能不能在大都市近郊开发油田?没人有经验和专业知识。一时间,网上股民人人论战,吵翻了天,小分股份仿佛占定了油田开发权,现在只要考虑开不开发。逻辑上来说,开不开发是小事,什么时候开发也是小事,有大油田的储备那是潜力,就是股票上涨的元气!小分股份又连续涨停了,齐顾问接到顾总电话:“葛总被惊动了,已经来问是不是我们炒题材了,我告诉他我们也蒙在鼓里,不清楚。你知道一下!”才挂电话,葛明礼电话就打来了齐顾问这边:“齐顾问,是你动手了?也不告诉我!”“哎呀,葛兄,天地良心,顾总刚给我来过电话,我们都一样蒙在鼓里,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呢!”齐顾问拼命在电话里跺脚。绿贸的那块储备空地上鸟是没几只了,宁城帮的人还在毒日头下坚守,那顶滑稽的帐篷和几个戴安全帽的宁城人围着一天比一天大的一个土洞,不知道在坚守什么。宁城大哥是大家的精神领袖,他现在越来越像一个哲学家,他说:“金点子是我们的,油田是我们的梦想,所以要守住!”从曹刚刚家洗劫来一千元,极大地鼓舞了宁城人的士气,他们人在帐篷在,帐篷在土洞在,土洞在信念在,信念在梦想在,梦想在人就有盼头……哲学不是逻辑,这么说了别顶真,反正,事儿没完!可是,事情有点不对,空地上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这些人脸都白白的,手都嫩嫩的,不像是劳动干活的人,他们看见宁城人的帐篷和洞,都“哦”地一声,像明白了什么事儿似的。有些就眉开眼笑对宁城人说:“你们是小分的人?真有油吗?”大哥接到现场报告,对着黑夫人纳闷:“怎么回事?金点子是我们的,油田是我们找到的,和小芬小芳有啥关系?肯定有人算计我们!”外部世界是个谜,连接宁城帮雄心壮志和这个他们弄不明白的大城市的惟一桥梁只有曹刚刚。可是,曹刚刚已经很多天没在空地上露面了,他似乎已和大家分道扬镳。想到曹刚刚,宁城大哥叹了口气:“你们不该偷他的钱!我们不是贼!贼不如我们有理想!”黑夫人当面啐了宁城大哥:“放屁!没那一千块你已经饿死了!”谁说的: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黑夫人这些天瘦了,身材轻盈了些,她换上一件连衣裙,扭扭捏捏去找曹刚刚。曹刚刚吃了哑巴亏,这些天一直任老婆打骂,在家里老实干活务农,他抬头一看裙子裹紧肥肉的黑夫人,一屁股坐在泥里,又弹起来,直接给黑夫人跪下了:“你,你,你放过我吧!我已经没法做人了,我老婆会杀了我的!我里外勿是人了!”黑夫人温柔地说:“刚刚兄弟,我是代表大哥来道歉的,我们拿了你的钱会还你的,你心里担心的事我不会提,不但不提,一笔勾销。”曹刚刚抬起头,黑夫人变美丽了,被花裙子凸出的一身肉,忽然又让他起了冲动。黑夫人说:“求你一件事,这些天好多人到地上来看我们的油洞,还说我们是小芬的人,大哥希望你帮忙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曹刚刚满口答应,黑夫人说:“我走了,免得弟妹问你我是谁。”她竟然妖娆一笑,扭过粗筒腰,放任曹刚刚在烈日下晕眩。endprint绿贸的车队是第二天上午开到储备地上的,葛总戴着墨镜,和同样戴墨镜穿短袖白衬衣的一帮人下了车,走过来把宁城帮的帐篷团团围绕。他们都是文明人,没有对侵入公司地产的人动粗,他们客客气气让小弟带他们到木片屋子前,请出宁城大哥让他上了豪华的黑车。葛总微笑着对黑夫人说:“就是去喝杯茶,喝完送回来!”宁城大哥当晚没回来,一连几天也没回来。宁城帮乱了套,不知道该怎么办。黑夫人也没了主意,让小弟去把曹刚刚找来。也活该曹刚刚倒霉,那天他老婆屋里望见他和黑夫人在地里“眉来眼去”,还下跪,就怀疑曹刚刚同上次那帮强盗和这女人有关,强盗来的那一天,这女人不也在里头?一天三盘问,还哭天哭地说自己命苦,弄得曹刚刚走投无路。尽管是郊县人,曹刚刚毕竟也算这大城的人,大城男人怕老婆,那是和四川湖南人会吃辣一样的绝对真理。宁城小弟来接头曹刚刚,曹刚刚告诉他打听来的消息,小芬不是个女子是一家上市公司,因为谣传和这块地上的油田有关,股价正在猛烈地上涨,手里有小芬的都发了大财。曹刚刚说告诉大嫂,有钱人赚了钱会想到咱们的,我们等着。曹刚刚说得高兴,没留心吃醋的老婆报了警,警察来得快,一把擒住了抢过曹刚刚家钱的强盗,那小弟脚一软,带着警察来了木片屋,把当时在的几个弟兄都带走了,只剩黑夫人一个女流之辈。那小弟忠于职守,临走还向黑夫人转达了曹刚刚那“等着”的嘱咐。可惜当流民当小偷当江湖小骗子的人独有自己一套逻辑。大哥被抓走了,弟兄们也被抓走了小一半,到底是谁在搞他们?事情进行到这一步,除了曹刚刚宁城人没和谁打过交道,小弟又是在曹刚刚家被捉的,不是曹刚刚告了密是谁?况且弟兄们偷了他一千元,不是个小数目,曹刚刚喊警察完全有动机。仇是一定要报的,而且一报还一报讲究要快,才能让人家知道宁城人不好惹。怎么报复曹刚刚呢?杀了他太重,在江湖上混,人命案子不能做,敲断他一条腿可以,不过谁来敲?没人愿意,万一上了法庭,罪又不能大家平摊。还是黑夫人咬着黑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寧城人带着鸟网一涌而出,新城的绿化带里到处活跃着他们矫健的身影,他们拼命逮鸟,又当场放飞被逮住的鸟,没人知道他们要干吗。苹果妹一连好些天没上班,她请了病假,人却坐在证券公司的散户室里,她觉得这个梦很凉爽,空调吹在身上赶走了暑热,她其实不懂周围的人看大屏幕上的股价为什么看得心惊肉跳,她只看小分股份,每次轮转出小分股份,股价都在一个劲儿上升。苹果妹那天从齐顾问家出来,就去了银行。她把方碧给她的钱一分不少全转进股市买了小分股份,现在股价已经涨了百分之六十,苹果妹战战兢兢问周围的股民,如果现在抛出股票她的一元钱是否真能拿到一元六毛。人家回答她不是,还要扣掉一丁点儿印花税和佣金。苹果妹现在看见的不是股价了,也不是钱,而是方碧的眼睛,那眼睛深处发亮的渴望。股价越高,苹果妹越痛苦。她恍惚眺望窗户外的蓝天,看鸟雀从窗边飞过。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让方碧飞不飞?边上的股民知道她是个菜鸟,对她说:“等着股价翻倍吧!听说小分发现了油田哪,喏,就在我们这边!”苹果顺他手指看去,只见空茫茫远处荒地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头脑里现出了那对宁城夫妻在齐顾问家的胡闹,她一下子心里不踏实,心慌心悸喘不上气,突然就跳起来,对那位股民说:“爷叔,我不会操作,你帮帮我委托,我要抛股票!”也许就在同时,齐顾问和齐太太在家看着大智慧软件实时行情你一言我一句。齐太太说:“老齐你命里有财气,我找了你算没错。”齐顾问哈哈一笑:“冒险的事看准了只能做一次,这次做完了,我们还是不要碰股市。把房子买回来,踏实!”齐太太说:“去美国买房子吧?”也差不多就在这个瞬间,绿贸房地产的老板葛总葛明礼亲自坐在一家证券营业部的贵宾室内,他放下手里的雪茄,问他的证券经纪:“这已经是今天融券能融到的最大数目了吗?”“好吧!”他看看红绿跳动的个股分时指数,露出一个坏坏的笑,“给我狠命砸到跌停!”好比云中漫步的走钢丝人突然失去平衡,小分股份的股价完美地垂直向下划出一道白线,看似股市软件出了故障。苹果妹抛掉股票查过成交回报,账户上多出了那么多钱,她恍恍惚惚往外走,听到一大堆人齐声惊呼,回过头来,小分股份跳到了跌停排行榜第一位,她身子一软,靠在墙上;齐太太刚刚笑了一阵,回头看:“电脑坏了?”她拍打一下电脑,觉得眼前一黑:“老齐,怎么了?”老齐也吃一惊,不过,他见过大世面,他安慰老婆说:“正常波动吧?洗盘!顾总他们就爱搞这一套!”可是,不容分说,小分股份的股价后面突然跳出四个字:盘中停牌。电视财经节目出现了“突发新闻”字样,主持人说:“让我们来看盘中突然停牌的小分股份涉及的消息。”电视画面里出现了新区大酒店的高大建筑,然后是酒店后面的空地,然后是警方的讯问室,房间正中椅子上端坐着一个面熟的人。齐太太尖声大叫:“那个宁城人!”宁城大哥拉着马脸,用没有感情色彩的平板声调说:“我交代,那个关于发现油田的谣言是我编的,就是我本人编的。我们在空地上挖了洞,倒了点臭油和擦鞋膏进去,看能不能弄到点钱……天热,干农活太苦了,就是想出来弄点快钱……”“谁干的?”齐顾问苦恼得抱住了脑袋,“这下子完了!”齐太太说不出话,抖着手指指指电视屏幕,记者的镜头对准了一个上等人,那是绿贸房产的葛总,葛明礼微笑着对全国观众问了好,他优雅地跷起一个指头:“我们绿贸房产和小分股份不认识,没有过任何接触。市场上任何涉及我公司储备地的传言都与我公司无关。此外,我郑重说明,我们的储备地在近郊,这块地上没有发现所谓的石油资源,完全是胡编乱造。谢谢大家!”齐顾问惨然看着太太:“都怪老顾,我让他通知葛明礼进货的,他不愿意!”endprint齐太太没回答,她嘴唇发紫,一头栽了下去。齐先生掐老婆人中的时候,她手机响个不停,齐先生一接,那边一个气急败坏的男人在吼叫:“你这个母狗!连我也骗!”还好齐先生认定就是一个听了错消息的人,同病相怜,他对手机说:“人生受骗是常事,我是她老公,我也被骗了!”小分股份连续九个跌停创下了股市纪录,明眼人都知道有人在大手打压,从融券中反向获利。顾总的电话再打不通了,齐先生人小了一圈,他对满嘴火气燎泡的太太说:“还好我们用的是自己的钱,没融资,否则真什么都没有了!现在至少这套房子还是我们的,我们有地方住,凭你我的才干,有机会东山再起!”那片空地上的宁城人得到警方通知,大哥从拘留转逮捕了。他们围成一圈,把黑夫人围在核心,宁城人自古拧成一股绳承受命运的重压,他们默默听警察说,默默看警察离开。他们排成一长队,像一群送葬的人走过一公里,来到曹刚刚家。他们没骂人更没打人,只是请曹刚刚出来跟他们走。曹刚刚一路上和黑夫人搭话和弟兄们搭话,就是没人理他。到了木片屋子黑夫人说:“曹刚刚,你进屋去。”曹刚刚会错了意思,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看定了黑夫人,忸怩了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想歪了,有点难为情,就不再問为什么,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小弟一个箭步上去,用挂锁反锁了门。因为是傍晚,尽管曹刚刚觉得这屋子诡秘,眼睛却一下子适应不过来,耳朵里听到翅膀扑腾的声音,突然,房间里鬼喊一般充满了“吭吭吭”的鸣声,曹刚刚听出了大群黄白狼的鼓噪,他魂飞天外,抱住脑袋伏到了地上,黄白狼像一堆老鼠跳到曹刚刚背上和屁股上,钢铁般的尖喙有如一把把小刀啄了下去。它们被关在这里没吃没喝快一周了!木片屋很快就被人和鸟的翻腾撞得摇摇欲坠,曹刚刚叫得凄厉:“哎哟姆妈喂!耳朵!鼻子!我的眼睛呀……”宁城帮簇拥着黑夫人走出了这块空地,再也没回来。感谢一群想钱想疯掉的流民绝妙的金点子,绿贸房产公司在股市上大捞了一票,葛明礼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机会。他把股市上合法赢来的钱投入了这块储备地的建设,三年过后,荒地成为历史,这里矗立起一个美丽的乳白色居住小区和一栋商场。楼盘销售得非常好,新区和中心城区来的市民都迷上了小区周围的好环境,放眼望去有河有树林,还有很清甜的空气。你看,每天上午各式各样的鸟群在天空飞过。有一些土生土长喜欢落单的褐色鸟,名叫黄白狼,它们喜欢飞临到新小区楼房屋顶的水箱上,呱呱叫喊着打量水泥建筑窗户里露出的人脸。它们凭经验在期待,只要这些房子里的动物走错一步,也能成为喙下肉食。对于鸟来说,只需要等待。人茫然无知。苹果妹从窗户里眺望窗外,有个小男孩在她怀里乖乖吃面包,苹果妹喜欢眺望远处的晚霞,那晚霞和她去火车站送方碧那天的晚霞一样明亮。“你走吧,回到山里去,再也不要进这城里来。”她对方碧说,“这里不适合你!”方碧怀里揣着苹果妹还给他的存折,上面的数字没少掉一分,他流着泪,不断地流着泪,嘴抽泣得歪了,嘴唇湿漉漉的,一转身,他跳上了已开动的火车。他扑到车窗上,他的泪水打湿了车窗,泪痕斜着流,像空中下起了雨。他走了,从此再没和苹果妹联系……“妈妈,”小男孩伸出嫩手,摸摸苹果妹的胖下巴,“我会写家里的地址了。”他歪歪扭扭写下了这个住宅区奇怪的名字:油田公寓。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老鼠咬鸽子怎么办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