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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三院院士具体指哪三个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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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毛宗胜
(中篇小说)
话说出事不由人。谁也想不到老实巴交穷得连屁都夹不住的杨寿山竟能摊上这档子倒霉事儿。这不是瘸子腿上拿棍敲吗。七年前,儿子杨发福初中毕业,当时他的两个姐姐业已出嫁,大丫嫁到省城郊区农村,一年到头种蔬菜贩菜蔬。女婿姓王,人虽矮,可他是个本事蛋蛋儿,高中毕业后花钱上了市卫生技术学校学了三年临床医学,毕业后在村里开了个卫生室。如今规模已不小。他是县上专门扶持的乡村医生,几年前县卫生局曾给他下拨30万元资金,要他按上级要求重新修盖卫生室,配置医疗设施及器械。这些年他一年里也能挣个三五万块钱。
二丫嫁至外省。当时二丫在省城一家发廊当学徒,认识了一位常来理发的外省青年男子,这年轻人身子单挑端直,人又长得英俊帅气,瓜籽模样的脸上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接触次数多了,俩人不免眉目传情,打情骂俏,产生了感情。经打听,这小伙子原籍江苏盐城,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跑到西宁来给做铝合金塑钢门窗生意的哥帮忙。到二丫认识他时,他已在西宁干了好几年,每日工作无外乎是跑东跑西给一些单位和私人家里安装门窗及玻璃。
青海人把所有的内地人都称作“拉猴儿”,有时直称为“猴儿”,也称“拉个子”,还叫“拉鞭杆”和“哇哒啦”。“拉猴儿”好理解,指从早年到如今,常有外省人拉帮结伙,手牵着几只猴子来青海找人多的地方敲锣耍猴,讨几个钱或一些饭食。“拉个子”是从四川话演绎来的,人说“四川人抓猴子,抓住拉过(哪个)是拉过”,这句话被来来去去地传,人们就把“拉过”传成“拉个”了。
“拉鞭杆”指讨饭,鞭杆本指一头拴鞭绳的木棍,这里引申为棍子,一可在长途跋涉时当拐杖用,二可以打狗。从解放以后至包产到户的三十余年里,多有外省逃荒者到青海要饭乞讨,这毕竟是不争的事实,其中尤以甘肃人为多。“哇哒啦”指内地人说话时方言味儿重,听着呜哩哇啦的,让人不知所云。
大半辈子生活在高原农村,没出过本省的杨寿山对拉猴儿们有很深的成见,因而他裹挟上妻子竭力反对女儿嫁到内地,夫妻俩认为女儿找个猴子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吃饭口味不同,猴儿们多吃大米和新鲜蔬菜,青海人常吃面食及洋芋蛋。说话时又费劲,一方在絮叨,一方听半天也闹不清对方叽哩哇啦说些什么。卫生习惯也不同,以前青海农村人一年到头很少洗澡,身上时常发散着炕焦焦味儿和汗馊味儿,但嘴里进的东西定要干净,否则隔壁邻右知道了会笑话。哇哒啦们一个洋漆铁盆可以多用,既可洗脸又可洗脚,还可洗衣洗裤头,当然包括女人的裤头。到做饭时还用来洗菜,说要多迷有多迷,让人见了恶心反胃。“迷”在西宁方言里是脏、邋遢等的意思。还有,曾给内地人出租过自家房屋的城郊菜农们说,猴儿们卧室里放着的尿桶常常两三个星期不倒,直到尿得快溢出来了才去倒掉。至于真实情况到底如何,我也没见过,也就不好信口雌黄。
但杨寿山两口子的反对已是月过了午,迟了,人家已把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不嫁女儿好啊,可二丫肚子里已经怀了人家的孩子。杨寿山最后咬牙切齿地说:唉,这些奸怂猴儿啊,尽把刀子往你的软肋上捅,把他家的!又责怪辱骂女儿二丫,弄得二丫灰头土脸的,一两个月不回家。没办法了,杨寿山就打电话通知二丫说回来吧,家丑怎可外扬,袖里的火儿袖里灭吧,我们同意你的婚事。只要往后不埋怨我们,你想咋办就咋办吧。不多几日,杨寿山就草草嫁了丫头,行装箱礼、大摆筵席的那天,老酒鬼杨寿山的驴脸拉得有三尺长,像霜打过的茄子,蔫皮拉屌的没一点精神气儿,党家七社①的人发觉不对劲,就三番五次地问他咋回事,可不论你咋问他都不吐核儿,一句也不说,只管埋头做事。
婚后不久,猴子女婿就领上二丫回了老家另谋生路,说呆在西宁每月瞎气败坏地从哥手里拿三千块钱的工资也倍觉难堪,划不来。二丫生下大头儿子后,邀请父母去她家一趟,杨寿山两口子思女心切,当然也想顺便瞧瞧女儿一家的生活环境及条件状况,便乘火车去了一趟江苏,来去近三千公里的路程都是坐硬座扛过来的,回家时夫妻俩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腰酸腿疼不说,俩尻蛋尖尖上还坐了指头蛋蛋大的火疙瘩,一迈步就痛得咬牙吸气。
俩女儿一打发,家里就剩了儿子,尽管杨寿山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但酒醉心里明,咕噜摸(藏语,钱)不给人。心里的尕算盘仍打得挺精明。他本想让儿子杨发福初中毕业后再考上高中,读完三年高中再考个大学。一来有了大学文凭娃娃就能得个好工作,能娶个好媳妇,从而彻底拔掉庄稼人的穷根,离开三亩土地一头牛的现实,改变祖祖辈辈打牛后半截的命运;二来从包产到户时到如今,偌大一个杨家台村就没出过几个大学生,村里中老年男女多为文盲,受封建小农意识影响,人们大多不重视孩子的读书,龙生龙凤生凤、耗子儿子会打洞的宿命观念根深蒂固,村里很少有能读完初中的孩子。
杨发福与同村别的孩子比,也是胡萝卜照相——一个屌样,成天不好好读书,只读干粮馍馍,日鬼弄棒,替天行道到处闯祸,怎么混到初中毕业的就只有天知道。儿子没考上高中,折酒坛坛杨寿山的美梦最终破灭了。杨寿山说也罢也罢,他一边一盅一盅地抿着青稞散酒,一边自言自语:命是个吃毬命,走了个塘盖川,拾了个纸包包,捋开了还是个毬。
杨发福征得阿大阿妈同意后,去省城打工。一年中乌七八糟干过许多活计,后来就跟上一个姓程的老总。杨发福这孩子手脚勤快、会使眼色、会抹甜话,人说小殷勤能买转帝王之心,一来二去老总就瞅上了他,等他到了一定年龄,老总就出钱派他去学汽车驾照,经多次考试他总算拿到了B照,后来在公司车队里混,有时跑大车,有时操小车,忙个不亦乐乎。每月也有四千多块钱的固定工资,在外出差时公司每天还管饭管烟,这对于生性懒惰、从不出外当小工挣钱且手头拮据的杨寿山来说,无疑有点时运来了扁担上也能开花的感觉。他每日便乐得屁颠屁颠的,小酒儿照饮不误。杨寿山的饮酒在村里也是小有名气,当然他喝酒也有规矩,一般情况下不会喝得连东南西北都搞不清,而且酒喝个七八分醉时就不再喝,要急着回家。他不会在酒场合里一老纠缠。村里有个杨泰山,当过村支书和吹鼓手。当支书时毫无建树,只知骗吃骗喝,尤其喜好喝酒。喝醉了用俩手指头夹着酒杯又说又唱,结果酒没喝到嘴里,全洒到炕上、地上了。人说酒点千颗米,你这么扬扬洒洒的主人能不心疼吗,再说能喝得起闲酒的庄稼人毕竟是少数啊。喝不下去那就回家吧,他偏不,一直闹一直缠,直缠搅到夜深人静,弄得东家哭笑不得。你架起他把他送回家,可不上一会儿他又摸回来了。一次酒事中他被送回家的最高纪录是十六次。庄里人对他讨厌至极,像躲瘟神一样地躲他。再说他到人家丧事上吹唢呐,吹不上几曲就要酒喝,空肚里也喝,一杯连一杯不要命地喝。没酒喝就蔫皮搭屌的,没精神气儿。自己把自己鼓捣醉了,就一头趄在叠放整齐的被褥上呼呼大睡,睡着睡着裤裆里湿了一大片,原来是小便失禁了。一来二去就再也无人请他吹唢呐了。
杨寿山只有一次马失前蹄的经历。那是一个冬天的日子,天傍黑时他到河西边的一家去喝酒,喝醉了便回家,那时河面已凝结成冰滩,到了冰滩上,他自言自语说:到家了,赶快睡觉吧。于是正儿八经地脱了衣裤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那天夜里要不是有人过河滩发现了他,那他早就被冻成了冰棍。
农村娃常在社会上混,性格心理思想语言穿着打扮卫生习惯等也就得以改变,几年后杨发福站在城里小伙们中间也逊色不了多少。自然而然他就交了个女朋友,女朋友叫李娟娟,来自一个偏远山村,也是初中毕业生,在省城玉皇大酒店里当服务员,每天打扫打扫卫生,洗洗碗碟勺筷,收拾桌面摆上餐具及其他用品,迎客送客,倒茶端菜。
谈了一两年,俩人的感情如胶似漆,再也分不开。动不动山盟海誓,要白头偕老,还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只是苦于无媒人通传于两家。青海人的婚姻大事也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说天上无云不下雨世上无媒不成亲。不经媒人撮合的私奔和随意结合会惹人耻笑。结果顺利找了个媒人,好事也没有多磨,经媒人三寸不烂之舌的撮合,两家人尽皆同意这婚事,婚也终于在欢天喜地的氛围中结了。由于两人是自由恋爱两厢情愿,女方家彩礼要得也少,干礼只要了五万元,加上相亲订婚、送其他彩礼、要人定婚期,再加摆宴席待客的钱,总共也就花了八九万块。人说媳妇娶到门前还得一头牛钱,就是举行婚礼那天也会花掉一两万元。男女双方两厢情愿的婚姻花钱尚且如此,那强扭的瓜呢,比如女方及其家人死活不同意但经不住媒人死磨烂缠最终凑合成的婚姻,那男方家不就得花更多的钱?
好在那几年政府搞圈地运动,搞大开发,杨寿山家七亩水浇地被圈占,每亩地偿付地价三万九千六百三十五元,算下来他家也收入了近二十八万元,手里总算有了点钱。
再说青海人给姑娘时要的干礼父母也不会落多少腰包,有时甚至要倒贴,出嫁女儿时得送上陪嫁品,诸如洗衣机、彩电、冰箱、组合柜、电视柜、成套沙发条几,还有摩托车、小轿车等,不过小轿车也就是夏利、吉利自由舰之类的便宜车。男方送上的几万块钱最后还是回到自己家里,算是圆石头打回了原窝里。
娃娃结婚那天,五十余岁的杨寿山心花怒放,遇到敬酒的二话不说抓起酒盅或小茶碗就来个龙吸虎吞,遇到自个喝不下去而给他代酒的,也死声不出接过就喝,不一会儿就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一跤跌倒在院坑里,再也起不来了。等席散人少时,东家和亲戚们要图热闹,便用大方桌和靠背椅搭了个高台,将软丁耷脑像蚯蚓一样抻不直的杨寿山以及他老婆抬上高台,扶坐在椅子上。大家害怕醉汉从高台上跌下来出事故,也害怕寿山媳妇玩个一把麸子不见面,就有人专门撕拽着他们的肩头和手臂,然后把夫妻俩的脸用墨汁和锅底灰涂黑,在他们的俩眼角下和鼻孔下挤上些绿黄色牙膏,再给戴上用萝卜圈儿和铁丝扎成的眼镜,并且给公公戴上头巾和鲜花,给婆婆戴上礼帽或破草帽,这还没完,杨寿山还背着个大背篼,腰里及衣领里插着铁勺、火铲、烧火棍、草棍扎成的锅刷子等。意思是作为公公可别忘了烧火,公公是烧火公公。旧时代的人结婚时年龄小,男女都是十几岁,大多不谙世事,因而烧火公公多。烧火是锅头上吃锅头上屙或曰窝里吃窝里屙的肮脏事儿,不说也罢。烧火是乱伦的一种。
再下来儿子和新媳妇端着酒盘子,盘中两只小龙碗里倒满了白酒,俩人从大门口一直扭着秧歌向高台前走来,边扭边唱着一些民间小调,扭唱得不好,步调和曲辞不一致,大家就让他们重来,十次八次地折腾,直到大家满意为止。二位新人要不厌其烦,有厌烦情绪或索性发脾气尥蹶子,那乡党亲友们会笑话,人活脸树活皮,传出去可就没有好名声了。
扭至高台前,儿子媳妇高举酒盘,对着父亲齐声说:阿妈您老人家喝上个酒。杨寿山挺调皮,会来事,就说我当阿妈的连个烟都没点,喝的啥酒。二位新人一听便递烟点烟,点烟定要新媳妇点,可你点时对方将头扭来摆去,要不根本不用嘴吸,你怎么点也无法点燃。折腾了一阵,这时的杨寿山酒已醒了大半,不再是先前那个月婆子放屁昏三愣四的样子,之前有人在他衣领里灌了一马勺冷水。杨寿山问儿子媳妇,你们在日啥鬼,到底点的啥烟?俩新人就说是杨发福和李娟娟结婚的喜烟。杨寿山一听说我这耳朵一进三院,有些潮,听不清,大声说大声说……终于点燃了喜烟,接下来敬酒,过程与点烟如出一辙,杨寿山喝了两口喜酒,然后从衬衣口袋内掏出两张红版大钞,乡党亲友们说不行不行再来再来,阿爷的心头还没到。于是再敬再掏钱,如是三番。下来是给婆婆点烟敬酒,过程雷同。只不过点烟敬酒时称婆婆为阿大,即爸或爹。
末了执事们端来一盆洗锅水,里面油污浑浊,菜叶肉星漂浮于水面,大家三下五除二脱掉公婆的鞋袜,先将杨寿山的一双脏脚扶进洗脚盆,再给新媳妇手里塞了一个薄铁片卷儿锅刷,让她给公公搓洗臭脚丫子,大丫的那个尕蛋蛋女婿一边跳蹦蹦一边高兴地吼唱: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
庄廓院里的哄笑声一阵一阵响起,好不热闹。
有人会问,那新女婿的伯父伯母叔叔婶婶以及堂兄堂嫂们呢,为啥不给他们抹黑脸点烟敬酒。原因兴许你一想便知,钱这玩意儿谁乐意随便掏出来打水漂呢?人家敬完酒你总不能张眉瞪眼,铁公鸡一毛不拔吧。
那天晚上杨寿山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家里二架七檩的老大房的屋顶一个前栽塌了,声响巨大,烟尘蔽日,所幸没有伤人死人。醒来后一身冷汗,好半天了兀自惊诧不已,自言自语说原来是噩梦一场,鸡儿放屁鸡儿惊——怪着,怪着!
娟娟有个妹子,他们家里是两女户。过去的十几年里享受国家政策,拿了不少奖励性的补贴款。生下姐妹俩,母亲就主动去县计划生育辅导站接受了输卵管结扎手术。
关于计划生育,想多说话头就长,想少说也就三言两语。在我们青海,计划生育方面的行政还算文明,可在外省,你动不动就能看见路边砖墙上白底红漆写着的大字:“两女户结扎,政府一次性奖励3000元。”还有什么“生男生女都一样,勤劳致富奔小康”等的。有些标语让人看了感觉刺眼,感觉惊心动魄。不知外国人见了咋想。
不知不觉娟娟就有了身孕,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当然肚皮凸得还不太明显时,娟娟照样去城里酒店打工,周末回家一次与家人团聚。
杨寿山老婆陈菊花就一老在儿媳妇耳根咕叨,说只有每天忙个不停,坚持劳动锻炼,才能顺利生下娃娃。儿媳也累,本来个子不高,墼墼子小,人也长得消薄,是大风一吹就倒的人。家里家外忙得没一刻消停,一天做的活数都数不过来。当然农村里也认可陈菊花的这种说法。三十年前我刚从县师范毕业,在一个偏远山村教学时,有个姓郭的同事,当时他五十左右年纪,是个代课教师,身材高大端正,但由于孩子多、家庭贫困,裹身的是一些破衣烂衫。一个下午,我去学校东墙根的旱厕所里小便,一进厕所门就看见老郭把老棉裤推堆至小腿处,低下头用俩大拇指的指甲挤裤裆里的大虱子,边挤边用嘴“噗——”“噗——”地吹着气。老郭一见我就羞红了脸,“歘”地一下提上老棉裤,快步走出厕所门。就是这老郭曾对我说,他老婆家里家外干活,一天到晚忙得屁股不沾炕、不挨凳子,生孩子也容易,有天晚上夫妻二人刚与炕皮平行,老婆就说我要生娃了。然后一骨碌翻起来拉亮电灯,将脚下毛毡叠起一角,接着左腿跪在炕上,右小腿立着,脚尖点在炕皮上,只听得“啪”地一声,娃娃已生在炕上了。当然老郭的话不可不信也未可全信。他是个喒天谎扬名四海钻炕洞拉不出来的人。
老郭五八年当过兵,到青南牧区剿过匪,不过他一次仗都没打过,他是团里文化教员、电影放映员,成天鼓捣着自己的分内事儿。
到了农历十一月,娟娟说我怕是要在这两天生哩。婆婆陈菊花随便说生就生呗,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乡医院县医院甚至省城里的医院走不了几步路就到了,你怕啥。先自个生,庄稼人人老几十辈子都在家里生,也没听说出过啥事儿。先坚持坚持,我去邀请接生员。说罢出了门。
到第二日中午时分,娟娟就躺在新房里炕上哎哟嗨哟地叫唤,陈菊花胸有成竹地说再咬牙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我们不都是一个一个就这么生过来的吗?
杨寿山在窗外走过来走过去,脚步沉重而急促,边走边朝房内喊:娟娟加油,娟娟再加把劲,我不信连个娃娃都生不出来。
青海人常说“人生人,吓死人”。因生孩子走了月间的女人确实为数不少。“走了月间”指女人生孩期间死去。
到天傍黑时孩子还没生出来,娟娟的脸憔悴得让人不忍心看。接生员一脸汗水,张眉瞪眼地对杨寿山说:老杨你也别太抠皮,别怕花几个钱,快把人送医院啊,要不出了人命你咋对你尕娃以及媳妇的爹妈交待?
这时的杨寿山两口子也早已给吓傻了,俩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里不知所措。送是要送,可送哪家医院?乡里卫生院及县医院医生水平有限,医疗设备不全,万一误了事可不是好玩的。
杨寿山思之再三后就给儿子打电话,要求他尽快找辆车回家,说我们要马上送你媳妇上医院生孩子。儿子一听觉得事情挺急,时间耽搁不起,就将公司的一辆小面包车开回了家,接着将媳妇送往省城某大医院,到了医院挂了急诊号,要办住院手续时,工作人员说现在病人多,没床位,没办法安排。杨寿山火急火燎地说救人要紧,在楼道里摆张床也行,我求求你们,快给想个办法吧!任你怎么求情,医院工作人员的情态仍然稳如泰山,他们以极冷的口气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也别纠缠,一张空床都没有,至于事情怎么处置你们自个看着办吧。
没办法,一家人又将娟娟送往省内某部门医院,这家医院一般般,病人少,名气也不大。终于将娟娟抬上了急诊台,医生看了看娟娟的脸,发现脸色已变,嘴唇紫青,口鼻内气息全无,他知道人已去了,再打点滴施救或实施破腹产手术已是日过了午,是贼过了寻鞭杆,雨过了披毡衫。
医生惋惜地摇了摇头说把人抬走吧。
哭声顿起,一屋男女尽都号啕大哭,公公婆婆均以头抢地,用手撕抓自己的脸和胸,撕抓出一道道血痕。
杨寿山说老天啊,你把人活活地宰下了。
陈菊花说都怪我呀,狗嗥怨自己,让我一头撞死在这里吧!
说来说去,还是杨寿山两口子心疼钱、不愿破费惹的祸。当然也不能全怪他们,是过去的那个时代那个社会制约了他们的观念思想言行以及性格。改革开放前的几十年里他们见过几个钱?要吃顿青稞面搅团时连一斤醋都买不起,有些年份的一日三餐里无青盐可下,一家人吃淡饭。针头线脑的东西也省着用,不愿浪费糟蹋。
古小说里有一文钱小隙造七命的故事。十几年前省城里有一对夫妻,俩人同在一家工厂当工人,且同时下岗,每月领着一点雀儿头似的生活费,一家人天天吃水兑面饭,有时捡来菜市场里乱扔在地上的烂菜叶煮着吃,大半年没尝一点荤腥。有一天男人去菜市场转悠,转来转去就到了肉案前,手拿着一块五花肉翻来覆去地把玩,趁猪屠子不注意,将肉夹在腋下转身快步离去。卖肉的一见,飞也似地追上去抓了个“现行”,本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偷肉者羞辱一番,说从表面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个惯贼,真不要脸皮。可没等他骂出口,那男人就啪嗒一声双膝跪地,然后老泪纵横地述说起来。他述说了自己的处境和想法,说我们两口子不吃肉也行,反正也都一把年纪了,可娃娃才十来岁,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你说一老这样下去咋行,总得给他补充点营养吧!否则我们当父母的不就是在犯罪吗?今儿我错了,我是不该偷,可我们哪有钱买肉啊老天爷,求各位叔婶大爷兄弟姐妹们给说说好话,原谅我一次吧!今后我再也不敢了。
下岗工人的一席话听得一菜场的人泪落如雨。有些人就主动掏出十元二十元甚至五十元的票子给了那位下岗工人。猪屠子用衣袖抹去脸颊上淌下的两行浊泪说大哥肉你就拿去给娃娃吃吧,往后想吃了再到我这儿来,反正对我来说多挣或少挣几个钱没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那下岗工人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夹着肉羞愧地走了。
一回到家,便将肉煮在锅里,然后对妻儿说今晚我们好好过过嘴瘾,放开肚皮吃吧!妻子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的肉,他随口编了个谎,说在菜市场肉案前碰到了一个当小老板的同学,同学听说我家情况后就掏钱给我割了几斤猪肉。煮肉期间他将一包砒霜撒进锅里,到第二日早晨,一家人都死得硬邦邦的。过了好些天,同单元的居民们才闻见了从他家里弥散出来的臭气,邻居们都说好多日子没见他们一家人了。叫来公安打开房门,绿头大苍蝇到处飞舞,蛆虫满床满地爬,情形惨不忍睹。
亡人拉到家里,杨寿山想:亲家和亲家母都是老好人,平时也不爱言语,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来,我们这边马上办丧事下葬恐怕也没事吧。于是他便打发家族里嘴巴子麻利、能说三道四的一位老人去娟娟娘家传话。这本是件极其让人难堪的事儿,但那老人是杨寿山的近房堂叔,他不得不去。杨寿山对他说:这件事还非你莫属,只有你能凭三寸不烂之舌拿下。那位堂叔怎么推都推不掉,只好硬着头皮领命而去。他想,我去了就凭我的本事说合,至于结果如何,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娟娟爹娘听了女儿的事情以后感觉如天塌了一般,一时头脑发晕,眼前直冒金花。这是飞来祸事啊,摊在谁的头上都受不了。女儿前一阵还回了趟娘家,蹦蹦跳跳有说有笑的,如今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这人有个啥活头呢——今儿不知明儿的事,眼前一抹黑。娟娟爹娘就放悲声大哭起来,直哭得昏天黑地。他们的哭叫引来了党家七社的许多男女,杨寿山派来的传话人给弄得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没人给他倒一杯茶拾一碟馍馍,就呆眉石脸地站在人家堂屋地下,听着人们的哭叫声和吵嚷声。
哭着哭着,娟娟妈就一头栽倒在地,昏过去。隔壁邻右们边拉的拉、抬的抬,接着灌开水的灌开水,掐人中的掐人中,众人忙活了好半天才把她弄醒。
醒来后又哭起来,众人相劝过,哭声便渐渐稀了下来。
杨寿山派过来的那老头官名叫杨金魁。杨金魁趁机说大家看这事儿怎么办吧,反正人死犹如灯灭,不可能死而复生。人已经放在地下了,我想就让她入土为安吧,至于你们有啥合理要求,我看人下葬了再谈也不迟&
娟娟大伯父的老三尕旦接过话头说:我操你的先人吧!你驴屄里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将心比心,你家里摊上这么个事儿,你就哑巴遭鸡奸——死捱着不吭声吗?走遍天下有理为大,总得辩些个理儿吧?
尕旦是个脾气莽撞的生犊小伙,膀大腰粗,一脸疙瘩肉,拳头有蒜钵那么大。
杨金魁一听老脸上立马变了颜色,但无论怎么说都是自个将不疼的手往磨眼里塞,茶窝里睡觉,白挨的锤锤。茶窝是河湟谷地农民用来捣杵蒜泥、辣椒、调料和香豆、姜黄等搽馍馍的原料的东西。
杨金魁就涎着脸皮说:这位小哥你也别把自个气坏,事情已经出了,得想个办法……
你再嘟嘟,看我不在你老屄上踢两脚!这时候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尕旦怒目圆睁,忿忿地说。边说边捋袖挽拳要动手,被众人拉住,有人说你的热手可别动冷货呀,划不来。青海人骂人总爱把吃饭的嘴与女人的阴部等同起来。有个笑话说一次有个四川娃来西宁干活,结果在西宁火车站让当地小偷掏了钱包,他发觉后便追上前去撕扯住小偷讨要,小偷的同伙就拔出刀子在四川娃腰部捅了一刀,四川娃边哭边骂说:老子在四川的时候是一条蛇——一条眼镜蛇,老子想打拉过就打拉过,到了西宁,你们掏了我的包包,捅了我的腰腰,还要让我屄悄悄。屄悄悄是西宁方言词,就是别出声、闭嘴的意思。
杨金魁也便就坡下驴地说,动这么大的肝火干嘛呀,事情已经出了,再说你打死我也无济于事啊,你往哪儿跑,还不是我一张老羊皮换你一张羔子皮吗?
意思是打死我你也无处可逃,总得顶命。我一条老命换你一条青年人的命划得来。再说你打坏了我还不得花许多医药费吗。可能杨寿山派堂叔杨金魁前来李家时也考虑过这些事,他想你李家人肝火再旺也总不至于在一张老脸上放巴掌吧,有手不打老年人呀。
娟娟的大伯父二伯父和父亲商量了一阵后就对使者杨金魁说:老人家,让您受惊了,对不起啊。这么办吧,今天我们也没办法给你个头尾话,您喝点茶吃点馍馍就回吧,回去了给杨家通传一声,就说我们这边暂时不同意你们立马办丧事下葬,这事恐怕还得耽搁些日子。现在虽是十一腊月天寒地冻,可人放在地皮上过几天也会变味儿,让杨寿山家租一付水晶棺先把我家女儿冻起来,过两天我们再过去当头对面交涉,你看如何?我们也不想给你老添更多的麻烦。
杨金魁一听也就无话可说了,便回杨家台传话。
一般地说,母亲死去小孩存活下来还好些,因为至少这个外甥还跟外家有些血缘亲情关系。外家怎么着也不愿彻底撕破脸皮闹腾,可现在女儿走了,孩子也装在她肚里没落地,如此一来往后李家与杨家就连一点关系都扯不上了,能不闹腾点事吗?
老兄弟三人一商量,便把一个太爷后面几房党家的成年男女都招了来,商量事情的解决办法。商量了半夜,咋说的都有,有人说没办法,自认倒霉息事宁人吧,你总不能把那家人生吞活剥了。也有人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这股窝囊气我们李家人受不下,该讲的理得讲,该闹腾的得闹腾。这时族里一位年岁较大德高望重的老人说:闹嘛,旧时也有先例,但总得有个明确目标,我们只是去出气还是想讨点赔偿?我的看法是你再闹也无济于事,人死了就不能复生,只能说娟娟的爹妈只有俩闺女,无儿子,养老的重担子就挑在俩女儿肩上。如今大丫头走了月间,就该从那户狗日的人家里讨点养老费,十万也行,五万也行,能讨多少算多少,反正我们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这算一锤定音,众人也就不再言语了,当然大家也没有更好的方案措施。俗话说老手老胳膊一个顶三个,这话一点不错,老人们吃的青盐多,经历的事情多,看问题就能抓住要害、直奔主题,让众人叹服。依娟娟堂兄尕旦的看法,要拿刀子捅死那家人,一个不留,然后放火烧了那家的房子。
杨寿山听了杨金魁带回的话,一下慌了。几十年来让白酒烧坏的大脑里像是谁灌进了一些浆糊,给弄得晕晕乎乎昏三愣四的。
日子总得继续过下去,再大的豆子都得从磨眼里下。等他清醒过来后,便安排儿子和老婆去请党家七社的男人们,让大家给想个万全之策,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得有个预案呀。
为生孩子死人的事儿对于天天过着寡淡日子的乡民们来说可真算是大事儿,闹不好会影响整个家族的声誉令名。因而党家七社的百余口男女匆匆忙忙地来到杨寿山家,不一会儿院里人声鼎沸,七嘴八舌怎么说的都有,最后大家确定的应对办法是低调应付,静观其变,顺其自然。
杨寿山也是个会来事儿的人,本来按青海人的习俗,只有因病住院,死在医院中的中老年人才可以拉回家中祭奠,也就是说正常死亡寿终正寝的中老年人才可重进家门,而茓死于外面的人诸如出门后被汽车撞死、轧死的,在工地上被摔死、砸死的,在外被打死、捅死的,在水坑、水库、江河湖海中淹死的,还有在户外抹了脖子的,上吊自缢而死的,在医院里生孩子时走了月间的女人……都不能再抬进家门,只能在大门外搭个简易帐篷挺尸,然后草草办个丧事,就将亡人埋掉。据说如果将茓死的人拉进家门,就会给家中带来祸祟,带来永无休止的病头灾难。
杨寿山知道这一回的事情上先是自家负了理,做得不够好,你再把人家姑娘尸身扔在大门外的帐篷里,那亲家和亲家母见了不知会寒心到什么程度。一顿劈头盖脸狗血喷头的臭骂自然少不了,谁愿意将不疼的手往磨眼里塞呢,还是先低调点吧,乖点吧,要不然人家的大巴掌就会接二连三地贴在你的老脸上。
这些年村巷两边的墙皮上有些用毛笔写上去的广告,广告什么的都有,他就去抄了几个出租水晶棺的电话号码,回到家来一个一个地打,终于联系上一家,对方说一个小时后就能将水晶棺送到。当然前几年水晶棺的出租价格是一天一百元,如今水涨船高,听说一日得出一百二十元。没办法,只能咬牙租。
老实善良的陈菊花让这突如其来的大事故给弄得神魂颠倒,精神到了快要崩溃的地步。就像鲁迅小说《祥林嫂》中的女主人公祥林嫂一样,陈菊花在人前头总说着那几句永不变更的话。陈菊花有些语无伦次,说人老几十辈子都这么生着,都是这么过来的,有几个在医院被割开肚皮取出娃娃的女人,想不到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杨寿山一听就烦了,也顾不上在众人面前维护老婆面子,说你话比屎多,一老嘟嘟嘟的就跟破锅里煮屎一样,你烦不烦?乳牛的尿多,婆娘的话多,你就要点脸皮吧!
陈菊花良心发现,她处于无休无止的痛悔自责之中无法自拔。她一直把自个当成造成家中这次恶性事故的罪魁祸首,甘愿接受良心上的责备和撕挠。听了男人几句话,便低下头不再出声。娟娟要生时,杨寿山就曾提议赶快把儿媳妇送医院妇产科,可老婆陈菊花愣是不答应,说就你的钱多,钱多了有些烧包是不是,钱也不是随便用泥片捏的,好挣吗?过去为在代销店赊瓶酒低三下四死皮赖脸地下过多少话,你都忘了吗?钱能省几个就省几个,穷家庭的日子得细过,细水长流你懂不懂,再说实在生不下来也好办,立马送医院,去医院路程短,车子也方便,村庄里什么类型的车没有?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陈菊花是一个大善人,大好人,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虽然扁担横在地上她不知是个“一”字,但温柔娴淑,平日里相夫教子,细致周到,家里家外的活都看在眼里了结在手里。隔壁邻右、亲戚们谁家有个病头灾难,她都要前去问问帮帮,能帮着做点活她就做点活,农活,女红,家务,啥都愿意做
。有能力借给些钱她就劝说丈夫给人家借些钱。平日家里做啥好吃的,比如煮点羊肋巴骨,煮点猪排骨,做顿搅团、饺子啥的,都要端上一些去村里几位五保户老人家,让老人们吃吃。
如今也真麻烦,改革开放后,农民富裕起来,物质文明上了许多台阶,可精神文明并没有与物质文明齐头并进,不仅如此,还在不断滑坡。河湟谷地的农村里出现了一种畸形现象:老人无人赡养。老人们趴锅趴灶,一脸眼泪和鼻涕地烧饭煨炕,还要洗衣服被褥床单,还得喂猪,干家里家外的活。儿子儿媳们与老人分房另居,过着他们的惬意生活。除非老人得了大病,平日里他们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有时甚至视同陌路,父子间的钱财来往比外旁人之间的钱财来往更谨慎更计较。常言说养儿防老,可这算防的哪门子老?有时没了老伴的单个老人冻死病死在家里好多天都无人知道无人问津。儒家传统的忠孝观念受到商品经济大潮的猛烈冲击,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些让有识之士们慨叹不已。
不是老人们喜欢另起炉灶过小生活,是晚辈们讨嫌厌恶老人们,说老人们病多话多屁事儿多,让人不胜其烦。
有点闲工夫,陈菊花还跑去给五保户老人们做做饭、洗洗衣服或被褥床单。村里人都说陈菊花有菩萨心,还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样的女人后半辈子定有享不完的清福,老天也会佑护她呢。
杨寿山每天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出出进进转来转去没一刻消停。丧事不让办,一个死人长期直挺挺地摆在家里堂屋地上总也不是个事儿,他想了很多很多,想得挺深挺远,人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事情应该从最好处着想从最坏处打算,应该未雨绸缪。他想到本家族的两位官员,一个在本县任副县长,一个在邻县里任公安局局长,这种人身上有官气有正气,兴许到时候能压住阵脚,能左右局面。想到这里,便掏出儿子给他买的手机,再翻开通讯录,找那两个人的电话号码,所幸都打通了,杨寿山快言快语地告知对方实情,请求对方给出个主意想点办法。牛肋巴三尺往里弯,亲不亲一族人,那两名党家官员起了恻隐之心族亲之情,就答应说行行行,到关键时刻你打电话,我们会来的。
杨寿山一听心里总算平静了一些,他想天塌下来总有大汉顶着,也不必这般惶恐焦急。
娟娟离世后的第三天早上,李家庄的五六十个男女才坐着几辆农用车来到杨家台村。娟娟的堂兄尕旦手里提着一圪垯火纸,其余人什么都没带,空手走进了杨寿山家大门。本来还没操办丧事,作为娘外家,也不是来摆歪的,没必要拿献子②或花圈、金银斗、纸伞等纸火。
杨发福弓着腰跑到大门口,一脸诚挚地问候岳父母说:阿大阿妈你们来了吗,快请进!
娟娟阿大一脸黑气,恶狠狠地说,谁是你阿大阿妈,你的瞎眼认错人了吧。你们这一家良心让狼扒了的坏怂人,给我滚一边去!好狗不挡路。
到了水晶棺前,娟娟妈就吼哭起来。我的憨丫头啊,你的命咋就这么苦啊,黄柏树枝桠上挂苦胆——根根儿苦叶叶儿也苦啊。你把你阿大阿妈的心扒出来当毛蛋打了呀,从今后我们还有啥脸面啥兴头活在这个世上啊,还不如一头碰死在棺材上算了……
陈菊花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在场的男女无不泪落如雨,有些李家女人觉得事情也太惨了,便起了同情怜悯之情,跟着嚎哭起来。个别干脸女人趁人们不注意迅速地弯下腰从棺材前的水碗里捞了一点水,抹在自己眼部,假声假气地哭嗥着。哭了一阵,娟娟妈就拉开架式,一头朝水晶棺上撞去,幸亏身边几位男女眼尖,迅速拽住了她,否则又会闹出人命。娟娟妈撕扒着水晶棺棺盖,要揭开棺盖细看女儿,杨家人不同意,两家人险些打起来。
在正儿八经的丧事上,有娘外家“望姑”这么一项仪式,要打开棺盖,让娘外家的人翻来覆去地看,看死者脸上身上颜色是否正常,是否有殴伤、刀伤或其他痕迹,看身上里外穿了几件衣裤等等。
丧事有两种,一种是喜丧,指儿女已结婚成事,自身义务已尽完的老人们的丧事;一种是泪丧,指死者年纪相对来说较轻,人生义务未尽或还未尽完的人的丧事。喜丧上哭声少笑语多,宾朋亲友们可大吃大喝,划拳喝酒也没有人说;泪丧上人们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和愁苦,吃也没心情吃,喝酒也不敢放开喝,只能偷偷摸摸与别人碰几杯。太张狂了会遭来执事们的斥骂和狠揍。
当时杨家族里男女也已挤了半院子,吃过几道菜和一些馍馍后,两家族的老年人和主事们就商量起事儿的解决办法来。
李家一老一少两位主事就把族里先前商量好的方案摆出来了,这一老是前文所说的族里老者,一少是尕旦。他俩说你们办丧事也行,可先得答应我们的几个条件,要不想办丧事埋人连卡码都没有。一、娟娟虽无子息,但仍要进杨家祖坟;二、杨寿山一家人披麻戴孝,一个人都不许躲逃;三、杨家人从城镇上棺材铺里给娟娟买一副上好的柏木棺;四、杨家支付李家二老养老费用十万元。
听了李家提出的条件后,杨家人中就如同炸开了锅,众人议论纷纷,情绪激动。大家认为这也太霸道太不讲理了,纯粹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有人说李家人高三起四的都提的什么条件……
根据青海农村习俗,凡是没结婚就死去的男女,不论岁数多大都无缘进祖坟,都不能下地见列祖列宗。虽结婚但无儿子的,还有出门在外茓死的,都同样不能进祖坟,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死规矩,如果谁家不遵祖规开了埋葬的口子,那么灾难祸祟便会接踵而至,弄得你家破人亡,到那时侯再喊天叫地怕已迟了。
娟娟这么一个走了月间的年轻媳妇怎可进祖坟,这要求是万万不可答应的。至于李家提出的第二个条件本来做起来也不难,可古孝礼上有规定,只能是晚辈给长辈或者同辈中年岁小的给年岁大的人戴孝,哪有公公婆婆给儿媳妇戴孝的,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死?还要求戴麻孝,麻孝是随便戴得的吗?
老人们死去后,只有长子长孙、长媳长孙媳才有资格戴麻孝,麻孝是最重的孝,戴过麻孝的孝子孝孙孝媳们只要是老人去世后还没过百天,孝还没有正儿八经撤去时,那是不能随便串别人家门的,去了兴许会冲死人家小孩,冲死得了病的老人或那家养的大牲口。如此,你就成了个撞到墙,就会有受不尽的瞎气挨不完的骂。杨家人说让杨寿山一家给娟娟披麻戴孝这是雀儿吃大豆——来不作(弄不成,不合逻辑事实)的事。说李家人不知天高地厚,嘴里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们就做美梦去吧。
第三个条件可答应也可不答应,本来柏木棺材在青海河湟谷地农村里算是最好的棺材,一般家中老人上六十岁时,儿女们就张罗着买柏木到电锯房去解木板,然后请木匠做棺材,要做一男一女用的两副棺材俩手脚麻利的木匠也得鼓捣一周多时间,完了要请画匠画材,在棺材俩帮板上画龙或凤,在棺材挡头板上描画童男童女,在左右两面和挡头板的边角里绘些云纹图案,反正也挺麻烦。等棺材画完了,还要请党家七社和亲友们来贺材,主家要大摆宴席盛情款待上门客,一路下来一副寿材上也至少得花四五千块钱。
给老人们做的棺材叫“寿材”,提前没备好棺材等人死了才急死忙慌做成的棺材叫“走马材”,一般只能用木质最差价格最便宜的青杨木做。有时时间紧张,逼上了没办法就用刚放倒的青杨木做,做出来了棺材板上还往外渗水珠。据老人们说古时候只有皇上和皇后的棺材上才能画龙凤,普通平民的棺材上画了龙凤主人就会被定个僭越之罪,然后遭杀头。后来帝制被推翻,人们思想观念才得以改变。
一般像娟娟这样茓死的人能背个青杨木走马材上路算是不错的了,没把你赤身裸体软垫在山上天井里就算把你看成上大人孔乙己了,李家人竟然还给个脸儿染大红,蹬着鼻子上脸,要柏木棺,想得美。
第四个条件更是异想天开,让人匪夷所思。
双方都据理力争,面红脖子粗,有人唾沫星子乱飞,有人说得急了两嘴角的白沫“噗嗤”“噗嗤”直往外冒。
争了一天一夜,哪一方都无法说服对方,事情闹得梃僵。
第二日清晨杨寿山偷偷摸摸给家族里两位官员打了电话,到上午十点左右,大门外就开来几辆小车。有牛头越野,有奥迪也有本田车。两位官员大摇大摆,一脸冷肃地进了屋。
杨寿山曾得过二十八万元土地赔偿款,可后来娶儿媳妇花掉了八九万,院子西边盖了几间预制板房花掉了几万,另外亲戚乡党门借走了一些钱,这些借出去的钱都是用在“刀刃”上的“好钢”,比如人家大人或小孩得了重病,缺救命钱,面子上下不来,人家张一次口也不容易,你能不借吗?还有人家要娶媳妇,就差一两万块钱,你能不成人之美?当然这些年的往外借钱大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人家涎皮赖脸上你们家来借钱时,你是爷爷他是孙子,利息钱也答应得好好的,并且对天发誓,话语掷地有声,可到约定时间你去讨钱时,人家成了爷爷,你成了孙子,别说利息,连本钱都讨不回一分来,其难度确实很大,像从死人的沟门里掏药钱一样难。
另外一家人平时看个病吃吃药打打针,也花去不少。有钱的几年里,杨寿山小酒儿常抿着,当然填坑不要好土,他常喝的就是当地产的青稞酒,一斤只卖六七元。
哪还有闲钱付对方要的养老费。
杨家的副县长和公安局长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的高见,只是堂而皇之地讲了一下国家大政方针,讲了一些维护社会稳定、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和谐社会的重要意义及必要性,末了说还是得和平解决问题,不要肝火太旺,应该就事论事,不必扯得过高过远,不要动不动就趄着风儿扬碌碡,不要有非分之想,不要强人所难。人们一听就觉得是官腔,不免有些厌恶。
其实李家人也不是傻屄一伙,他们一听就不舒服了,这些话明显是针对他们说的,妈的,啥狗毬官官子,我们偏不听你们的,看还能咬掉我们的毬!
当然李家一些平时胆子小、骨头较软的人看到人家抬着一张官脸穿着公安制服戴着大檐帽侃侃而谈的样子,就有些底气不足,中气不断下陷,就想着怎么抽底板,怎么撒脚丫子。
他们在人后小声议论着,说鸡儿头上的冠子——大小是个冠(官),是官就带着三分法,何况还是县官大老爷和黑猫警长,奶奶的,事情咋就这么麻烦呀。
当天夜里,李家几十口子人就在杨寿山家大房里的两个边间里讨论了好长时间,末了主事者说姐姐咋走妹妹咋扭,杨家用官势压我们我们也不软,牛不觝牛是怂牛,虽然我们李家庄是个拉羊皮不沾草的垴山穷村子,但家族里也能找出几个当官的,我们就找找看,总不能虎一般起来狗一般卧下,倘或那样,往后有谁会看得起我们李家庄人。
结末就联系上了村里在外做官的两位本家,一位是在某市城中区当农行支行长的李家钰,一位是在省内某州电力公司当经理的李春生。二人接了电话,觉得事体重大,便扔下手头工作风尘仆仆地赶来。
第三日双方展开了一场旗鼓相当的争辩,一时唇枪舌剑轮番交锋,你有铁叉子,我推出冻萝卜,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一直辩到天色昏黑,灯光初亮,还没辩出个头尾来。两家人都疲倦了,便都说吃饭吃饭,整饱肚子接着再论。
那天夜里李家人决定如果杨家人拒不接受条件,那就采用吃人命这个杀手锏以促其就范,促其缴械投降。
河湟谷地的人对吃人命的事儿耳熟能详,这种事体古已有之。所谓吃人命就是自己家族里的女孩出嫁到婆家遭婆家凌辱折磨,最后或被杀或自杀时,娘家人就撺掇一家族的成年男女到女孩的婆家闹腾,直闹得鸡飞狗跳驴吼马叫,但婆家也无可奈何,绑下的娃娃好挨打,人家是有理走遍天下,自己这方失了理,被人家拿捏住了把柄,说什么都气短嘴软。
几十上百个人就这样闹,一日三餐总得吃,婆家不做饭没关系,娘家人自己动手挖了面、杀了猪、宰了鸡、弄死了牲口吃,十天半月直至半年,不把你吃穷挖干才怪呢,要把你赶到穷人市上。你家里没可吃的他们也不急,他们可以卖掉你家所有值钱的东西再吃,最后弄得你哭笑不得,莫可奈何。
实际上这几天里两个家族一百多口大人再加上族里一些尿泡娃娃,已吃掉了杨寿山家几乎一面柜面、一头猪,长久这样下去可也不是个办法呀。杨寿山的头开始痛了起来,并且越痛越厉害。接下去还是这么闹着争吵着,转眼间已经过了半个月时间。杨寿山两口子的嘴唇上都坐了血痂子,脸上似霜打过的茄子,要多憔悴有多憔悴,心里窝火呀,可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
后来杨家族人们又密商了一次,决定做出些让步,比如李家要求杨家给娟娟配备柏木棺材的事,杨家就痛快地答应了。杨家人还说,要求杨寿山一家人都给娟娟披麻戴孝似乎有些过分,不够妥当,看让杨发福披麻戴孝行还是不行。
最后一条是有关养老费的要求,杨家族里人认为李家一个狮子大开口就要十万,数目上似乎有些过大,还说现在即或把杨寿山家剩下的三口人都卖了也凑不上十万元。然后还说将心比心,谁摊上这么个倒霉事儿都会张口要点钱,养老费的要求不论从情感上说还是从法律上说也都有些合理性,只是数目太大,你要个两三万元我们这边还可以想想办法,砸锅卖铁地凑还能给你凑上,再多就是白费口舌,怎么弄都弄不出来啊。
本来事情慢慢地朝好的方向发展,两家渐有握手罢兵的迹象,谁承想老杨家人伙里一个愣头青小伙的狗嘴里竟吐出这么几句话:嫁出去的女儿好比泼出去的水,只能算是外姓人,别人家的人,既然是我们杨家门上的媳妇,死了后我们想咋处理就咋处理,轮的着你们在这里张牙舞爪指天天划星星吗?还张口要钱,不识羞,我的裤裆里给你甩着一截子钱,你要还是不要?
李家尕旦一听就瞪圆一双眼睛,脖子上青筋直跳,他追问对方:你说啥,是男子娃娃就再说一遍,看我怎么打翻你的狗嘴唇,打掉你的一嘴狗牙。
说了又怎么的,你还能吃了我?对方毫不示弱,边嘟囔边朝尕旦走来,没等他回过神来,尕旦就左右开弓,杨家那小伙脸上早挨了两拳,鼻血牙血顿时流了出来,尕旦振臂一呼:打!打死这帮狗日的没人性的东西,打死他们大不了顶命,多弄死几个我们还有赚头呢!
于是乎男人找男人,女人找女人,捉对厮打。屋内屋外,院坑里大门外,棍棒飞舞,拳脚来往,杨寿山家里被闹得鸡飞狗上墙。棍棒铁锨等物相击的声音此起彼伏。
仿佛是谁捅了马蜂窝,不一会儿杨家台村的男人女人黑压压地扑过来了,足有四五百口,除李姓人外,其他大姓和杂姓人也都涌过来,手提的武器可谓五花八门,有铁锹,有榔头,有钉耙,有大扫帚,有镢头,有菜刀,还有大铡刀。有人甚至提着刚弄断的小杨树,树干有大人胳膊一般粗……
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李家族人在劫难逃。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乡派出所的两辆警车鸣着警笛飞驰而来,也不知是谁打电话报了警,两家族开战时先前所说的那几位官员早就回了原单位。
警车停在杨寿山家大门前,接着从车里跳下八九名警察,其中一两个人提着手枪,其余人手里提着黑色警棍,裤腰带上都挂着手铐,这阵势一下就唬住了众人,阻滞了杨家台村人前进的脚步。
领头的所长说看今天谁再敢胡闹我们就法办谁,都给我老老实实回家呆着,该干啥就去干啥。屋内和院里又撕又抓拳来脚往打得正欢的两族人一见公安到了门上,忙停下动作,张眉瞪眼地立着、坐着。有些人的脸部、脖子、领口内被对方抠扒出一些血槽,有些人的头皮被打烂,鲜血顺着脸颊、脖颈一股股地往下流,有些人正蹲在地上摸着腰部或腿子呻吟,有些女人在使劲儿哭喊。
好在当时正是寒冬季节,人们身上棉衣摞单衣,棉衣下还有衬衣线衣背心等,腿上也层层叠叠穿了一些裤子,因此抗击打能力都很强,基本没出现啥大的祸事,没有重伤者也没有被打死的人。
派出所警察们分别从两个家族的人群中揪出了几个领头人,然后把他们赶进杨寿山家西房里,开始了调查取证和审讯。不一会儿杨家台村支部书记陈三泰也被叫过来,所长埋怨他说村里发生这么严重的事件,也不报告一声,你当的什么书记,安的是啥心!是不是盼着天下大乱?
所长又派两名警察领着两个家族那些被打伤的人去村卫生室上药包扎。
杨发福是个没见过大阵势的小伙子,这些天来的事快把他弄疯了,呆眉石脸的,别人叫他一声他竟然半天反应不过来,晚上想在哪儿偷偷眯一会儿眼,可耳朵里尽是嗡嗡嗡的吵闹声;即或睡着了,也不踏实,一个连一个的噩梦。一会儿梦见母亲陈菊花在堂屋地下上前劝亲家母,要求亲家母别哭坏了自家身子,突然就被亲家母一把推了个仰绊,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口鼻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会儿又梦见父亲被惹急了的李家人一顿棍棒打破了头,一股股鲜血从头上流下来;一会儿又是娟娟自个推开水晶棺棺盖,然后站起身来斥骂杨家人外装憨内藏奸,心地歹毒毫无人性,接着又骂自己的爹娘毫无廉耻之心,肆意妄为,丢尽了李家祖宗的脸……最后娟娟从棺材里出来,走至他跟前说:要我走我没办法不走,可我就是不忍心丢下你,我的夫君!我怎么着都应该把你带上,路上好做个伴儿,好相互照应呀……
醒来后杨发福一身冷汗,回忆刚才的梦境,兀自有些后怕。末了自言自语说这是不是亡人托梦呀,我这么年轻,以后还有更长的路需要走,我哪能说随你走就随你走啊,尽管我心疼你,舍不得你走,可人的命是一堵大墙啊,我又有什么办法?
尽管警察们费尽了口舌,说干了嘴唇,可李氏家族的人仍然不愿回去,他们对派出所的警察说,你们就别哄怂我们了,谅你们也没有啥好的解决办法,架我们是不愿再打了,可理还是得讲,精神损失赔偿款及养老费等等还是得讨要。要不然虎一般起来狗一般卧下,都抽底板了,回去怎么对乡亲们交代?以后我们李家人还怎么在人前里抬头?
碰到这么个棘手事儿,警察们还真没个万全之策,这些年来也从未遇到过在吃人命时打架斗殴的事儿。两下里的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底该向着谁说话,该如何处理矛盾调解纠纷,这还真难住了所长和干警们。总不能有理的一沟板,没理的也一沟板吧!这不成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了吗?沟子和沟门在西宁方言里是指肛门,沟子有时也指屁股,沟蛋也叫尻蛋,指屁股蛋子,沟板指屁股上打板子。
你抓人吧,一方抓两三个领头聚众斗殴的,也不行。这些人只是些愚顽民众,法律意识淡薄,一大部分人是文盲法盲,人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能不出口伤人吗,能不动动手脚吗?再说也没出啥大事。考虑了半天后,所长说算了吧,以批评教育为主,拘留嘛我看也就算了。
最终所长和干警们连唬带吓弄走了杨李两大家族的大多数人,双方都只留下两三人商量办法,解决纠纷问题。最后所长语重心长地说:事情已经明了,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干吗老像斗红了眼的公鸡,谁也饶不了谁,有意义吗?再说了死者老躺在堂屋地下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尽早让其入土吧,入土才安啊。
所长说我们走了啊,下不为例,往后谁再胡作非为,我定逮捕他,这决不是一时戏言。然后拍了拍身旁站着的杨家台村支书陈三泰的肩膀说,老陈眼睛睁大点,密切注意事态发展的新动向,要及时与我电话联系,切记啊!陈三泰书记说那是自然的,那是自然的。所长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再不会出啥事了。
一百多人呼啦啦一下走了,杨家大院就顿时安静下来,安静得让人有些不适应。
等到再商议时,双方就给磨掉了许多锐气,就都心平气和了,不像先前那样情绪激动义愤填膺、唾沫星子乱飞了。
杨家代表说钱我们好商量,只是媳妇要进祖坟的事没得商量,族人意愿难违。
李家代表们说这好说好说,找个好点的扁坡埋了也罢。那就说娟娟父母亲的养老费吧,这是个无论如何都得过的门槛,至于精神损失费啥的我们也就不提了,一开始我们提条件时也没说到这条,不知是谁半道加进来的。
杨家族人代表说鼻子大过脸我们也只能出三万元,再多了就凑不出。虽说我们这里属于川水地区,人们手头活泛,可蛇大的窟窿大,我们的花销就比你们垴山人大得多,就说隔壁邻右或亲戚家里有个红白事你要搭礼吧,你们那边搭个四五十元钱的东西或直接交上钱就行了,我们这边得搭一百元甚至二百元。
在钱款数目上又搅了半天沫沫。李家那边的代表也就有些不耐烦了,他们说:列位代表,我们在这里搅十天沫沫也搅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我们上一纸诉状,让县法院判判你们看如何?判多判少我们谁都无话可说,我方保证决不再上诉。推车要正主,寿山亲家你看咋样?
杨寿山知道自家理亏,状子递交法院,钱只能多出不会少出。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说,我看也没必要吧,亲戚一场,不看僧面看佛面,袖里的火儿就袖里灭吧。总会定出个两方一致认可的数目来。
陈发菊一听,呆呆的脸上忽然有了些灵动气息,她凑上前来刚想开口说两句,却被男人当胸推了一掌说:去去去,乳牛的尿多,女人的话多,你们这些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儿没你说话的份。陈发菊一时羞红了脸,揉了揉眼窝出了房门。
不知不觉时间已过了一月。死人还在水晶棺里挺着,水晶棺还在杨寿山家堂屋地上竖摆着。
这天杨发福所在公司的程老总猛然间就记挂起杨发福来,说这小伙请假回家都有一月时间了吧,多大个事儿一个月内还处理不完,事再大总也大不过公司的事儿吧。便拨通了杨发福的手机,说小杨你到底在磨蹭什么,有啥大事儿竟要耗时一月?
在程老总的连声质问之下,杨发福没法子,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家里发生的祸事,说直到如今亡人还躺在堂屋地上,丧事也没办,家里仅有的不多几个钱也花光了,几个面柜也都给腾空了,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候,除了急得拔自个指头,我还能怎么办?
程老总听明白了情形,脸颊上便淌下两行泪来,心里想也真难为了这个小伙子。这码子事摊在谁的身上能不身心憔悴?他在电话里的声音便也变了味儿说:别急小杨,明早我来你们家一趟,相信事情总会有个了结。
说罢挂了电话。
第二日早上十点,几辆高档轿车开进杨家台村,七拐八弯来到杨寿山家大门前,停在一面闲置着的打麦场上。后面轿车里下来一个身材高大西装革履的小伙子,他几大步走至前面一辆黑色奔驰车旁边,打开车门,车里钻出一个身材高大肥胖脑袋奇大且已谢了顶的男人,此人约有四十七八岁,钻出汽车后先喘了几口气,然后看了看周围景致,便与同来的七八个人一起进了杨寿山家院子。
这人正是程总,是省城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
闲话就不说了,程总坐在客厅里一张破沙发上,没顾得上喝几口热茶水,就询问起杨家的具体情况来。
杨发福只是埋头给程总一行人倒茶、敬烟。有他老子和两个家族的长辈们在,也就轮不上他插嘴。
杨发福那神情有些呆痴的母亲脚不敢跨进客厅,怕又惹来自个男人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只在客厅门外偷听人们的对话。
在问了详细情况后,程总说:杨老哥也不是我说你,在这件祸事上,你和老嫂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人家青春妙龄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好端端送到你家,不上一年竟变成一具僵尸躺在这里,这样凄惨的事搁在谁头上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向人向不过理呀啊!再说女方家老两口子向你们讨要点养老费和精神损失费啥的,于情于理于法也都说得通啊。你不应该置之不理,大伙说是不是?
众人都点头答应“是”。李家那边的一个代表说,还是走过江湖见过万千世面的老总站得高看得远,一说就能说到本质上,让人听了不得不佩服。
程总又对杨寿山说,其实人家要你十万一点也不过分,当然从你这边来看,如今也已捉襟见肘,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步,可能委实也拿不出这点钱来。现在我就当个中间人,给你们说合说合,大家看事情能罢就让它罢了,不能罢嘛那就再商量。我是个直性子的人,也不会拐弯抹角见风使舵,大家看行不行?
李家那边的两名代表和娟娟父亲一听这话,心里感觉像三伏天喝了一大杯雪水似的舒服爽快,他们眼里差点落下泪来,这一月多时间里,有谁曾说过一句贴心挨肉见情见理的话?几人忙点头说行。
程总想快刀斩乱麻,他说不论说媳妇还是做交易,钱有个全要的,没有个全给的,我看也别说十万,就付八万吧。我给杨老哥垫上五万元,杨老哥你再想方设法凑个三万元,把这个事情尽早地了结掉,看你们答应不答应。
李家的人本已对程总抱了好感,再加上程总说的钱数与他们所求的数目也接近,两个族人代表就对娟娟他阿大说:推车要正主哩,答应不答应还是你定,我们大体上同意。
娟娟阿大想都没多想就说,感谢程总,有你这样见情见义的好人,有你这样掏心贴肺的话,我们还能有啥非分之想呢?我答应。
杨寿山巴不得程总说这么几句,就“噗通”一声跪在程总面前,脸上老泪纵横,他哭着说;感谢您啊,程总!您就是我杨家的大救星,是我们杨家千秋万代都忘不了的大恩人,您是转世的菩萨,您是……
没等杨寿山把话说完,程总吃力地撑起自己肥胖的身躯,要上前拉起跪在地上边道谢边叩头的杨寿山。他说杨老哥快别这样快别这样,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要跪也只能跪天跪地跪父母,哪能为别人的一点点恩惠就付出高贵的尊严和人格?你再不起来我可就生气了。
杨寿山便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
家里出了事后,也没等他去讨要,凡是借了他钱的亲友乡党都很自觉地归还了借去的钱款,一笔不差。如此一来,手头又有了七八万元现款。
事情得热打热地处理,程总怕夜长梦多事情再出现转折反复,就要求杨寿山立马交付钱款。他让随从从随手提的黑皮包里点出五万元钱交给杨寿山,再让杨寿山想办法凑钱,狡猾的杨寿山抠了抠头皮说手头不方便,我还得出门去借,大家稍等几分钟,不急不急。说罢了弓着腰身出了门。
他是怕家中人多了钱不好保管,就将钱放在一位兄长家里。出去十来分钟,就拿来三万元钱。
完了程总说我看也没必要再耽搁了,这几天就办丧事吧。冰摊上赶驴——操紧来快,尽早让亡人入土吧!
两家人也都同意这提议。
程总说那我也就不再耽搁大家的时间了,公司里屁事挺多,立马等着我过去处理。哦,我忘了给杨老哥说,这五万块钱是我自愿给你的,以后也不要你们还,当然也不会从你儿子以后的工资里折扣,你把心放下。事儿办完后你就马上打发娃娃来上班,你看行不?
当然当然。老杨边说边不住地点头。接着屋里的人都说那程总你们吃了午饭再走吧,怎么能空着肚子就走啊,你看光说话连一口茶水都没喝,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呀。
程总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下次来了再吃也不迟,赶快忙你们的事去吧。
说罢一行人钻进汽车里,转瞬间车队在轮子碾起的滚滚尘土中就不见了影。
程总走后人们议论纷纷,说还是大老板厉害,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件挺棘手的事儿摆平了。金钱的力量无穷大,不得不识服。儿女是精神钱财是胆子,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买到晒干后扎成把卖的眼泪,你们还别不信。前面那些个官员只放了几个干屁,啥毬事都没弄成。有人自以为是地说,程总为啥能立马解决问题,我想主要因为他是个中间人,不跟我们当中的任何一家沾汤带水,这便有了一颗公心,不偏不倚,没有私心杂念。
就你日能,另一个人给他一顿抢白,照你这个说法,派出所所长和他那些手下都与我们毫不相干,为何没解决问题?说话不动脑筋,满嘴胡搅,舌头没脊梁,嘴里翻拨浪。
被抢白的那个人也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耷耷的没声气儿了。
晚上杨寿山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去大哥家睡觉,自个家里有专门操心的人,再说还有姑娘女婿及别的一些亲戚,还有李家那边的几人作伴,因而晚上老婆和儿子也不会太孤单,不会感到害怕。
杨寿山躺在大哥家炕上思前想后,觉得现在鸡飞了,蛋也打了,鞭子挨上了,垛子也驮上了,哪一头划得来。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一时两股浊泪流下脸颊来,便自言自语说:老天爷啊,我前世里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造了什么罪孽呀,你尽让我的鼻子里钻烟,我咋就这么倒霉呀。边说边哭了一阵子,接着又小声唱起一个民间小调来:
戴着顶破草帽呀啊,
风来了刮毬掉呀啊。
阳世三间的穷人多,
谁就像我难过?
哎——哟,谁就像我难过。
穿着个破皮袄呀啊,
虱子嘛虮子的窝呀啊。
阳世三间的穷人多,
谁就像我难过?
哎——哟,谁就像我难过。
住着点破房房呀啊,
鸽子嘛雀儿的窝呀啊。
阳世三间的穷人多,
谁就像我难过?
哎——哟,谁就像我难过。
大哥听得不对劲,就跑到杨寿山身边数落起来:都五十多的人了,像个娘们儿似的,尿水子多,有必要这么自轻自贱吗?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勤快点,过几年儿媳照样娶,好日月照样过。蔫皮啦叽的,还有个男人的样子吗,还有个一家掌柜的样子吗?
杨寿山回忆起这辈子所受的苦难、所经历的坎坷,眼泪流得更多。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太不顺了,左踏一个窟窿,右踏一个土坑,倒霉事儿尽往自己身上凑,好事见了自己就逃得没踪影。人倒霉了喝口凉水也感到瘆牙。
不一会儿眼泪就淋湿了枕巾,他咕嘟咕嘟地咽着口水,眼睛睁一下闭一下往外挤着泪珠,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一会儿血脉贲张,浑身燥热难受;一会儿又似落进了冰窖,浑身冰凉,房间里寒气袭人。土炕煨得那么烫,他都没感觉。
关于陈菊花,我们就长话短说。一是老两口大意失荆州,结果闹出人命,这件事如同一个大磨盘,重重地压在她心上,她时常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二是作为娘,实在对不起儿子,没有替他操心好媳妇;三是在丈夫面前没地位,连条狗都不如,想骑就骑,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自己成了男人的出气包和发泄物;四是经此一闹,家中人财两空,以后在人前也抬不起头来,再给儿子说个媳妇怕比登天还难,青海人说“河北里的老鞭爷给你个媳妇哩”。杨寿山以前喝醉了酒就有可能打婆娘,三两句不对就对婆娘施以拳打脚踢。边打边说:女人是马,不骑便打;三天不打,上房扒瓦。
承受着如此重的心理压力,陈菊花也就没有了活人的信心。她手拿半截麻绳,跑到东边牲口圈里,趁无人注意时,踩着一只凳子,将麻绳一头拴在屋梁上,一头留出一个活套,然后将头塞进绳套里,双脚再一蹬,凳子就跌倒在地,发出闷腾腾的响声。也是她命不该绝。当时儿子杨发福心里异常慌乱,可能世上真有母子感应吧。他本来不喜言语,性格内向,因此也不愿跟亲戚们扯闲板,阿大阿妈都不知跑哪去了,他想出去找找,一出房门,猛听得东边牲口圈里发出一声闷响,像是啥东西倒地的声音。推开圈门一看,就看到悬挂在屋梁上的母亲,“妈——”,他嘶吼了一声,就跑过去抱着母亲的双腿哭了起来。妈你这是干啥呀,你没了我们还有啥脸面活在世上啊。北屋里的人们听得杨发福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后就纷纷跑出屋来,有人立即踩着凳子解开拴在梁上的麻绳,大家七手八脚将陈菊花抬到大炕上,有的掐人中,有的做人工呼吸,也有人说赶快拦住肛门,别让热气儿跑了,要不然就没治了。忙活了一阵,陈菊花终于醒了过来,一见大家,又哇地一声哭起来,直哭得气断声吞、天色阴惨。
在大哥家忙里偷闲眯眼的杨寿山听得老婆又忙中添乱,气不打一处来。便一骨碌翻起身,跑去自家院子,进屋后一屋子的人都张眉瞪眼地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杨寿山说看啥看,有惊无险就好。明天要准备丧事上用的东西,还得请道士请喇叭匠请厨子,得买纸火买菜蔬米面肉类和调料,还得蒸馍馍、邀亲戚、成孝。
然后说这个婆娘你就给我长点脸,别一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不过这些天里确也惊吓着你了,但人总要往前看,怕什么,天无绝人之路。他将几个本家唤过来说,我看明天早晨你们得多派几个年轻人去山上打坟,让他们多背上些烧柴和青稞酒。天寒地冻的,不用火烤、不煨些牲口干粪,就挖不下坟坑,就会耽误事儿。土工们冷了就多喝几口白酒,御御寒,寒冬腊月的也真难为了大家,我心上总有些过意不去。
本家门都说就这样搞吧,明天大家分头行动,争取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
娟娟阿大和两位本家也并没有马上起身回李家庄。为了保险起见,八万块钱的养老费被分作三份,装进了各自的口袋里。他们打算等丧事结束了再回家,当然路途也较远,一来一去得走五十多公里的路,身边又没有便车,徒步走要把人走死。
事情顺利解决的消息传回了垴山里的李家庄村,李氏家族的百余名男女听了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家集中在娟娟娘家的院里,有人说老天有眼,总算让杨家那帮杂种破了些财,良心上受了些折磨。族里几位老人说,祭奠那天大家都得过去一趟,一来给我们李家丫头送送行,二来也再显摆显摆咱李氏家族的阵势。到时候不要找借口推脱溜号,谁抽底板到时候我们心中有数,话就这么说定了呀。
一院子的人都说行。
丧事被称为乱事,祭奠的那天,杨寿山家庄廓院里人们摩肩接踵,小孩们动不动被大人们无意识地撞倒或踩了脚,哭喊声此起彼伏。大人们忙得像陀螺,来来去去忙个不停,执事们各司其职,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有亲友乡党来祭奠亡人,或者道士要举行什么法事,喇叭匠就吹出高亢亮丽惹人心酸的音符,灵堂里悲戚的哭喊声不绝于耳,道士们的锣鼓铙钹等法器不时发出的声音震人耳膜。院内南墙根里一溜儿摆着花圈、金银斗等的纸火。亲友乡党门都等着一个敏感的时刻,终于这个时刻到了,娘外家便开始摆歪。娘外家摆歪在青海叫娘家人说话。时间长短看具体情况,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娟娟的父母、伯父母以及堂兄们正襟危坐于台子上摆放的一张大方桌周围,然后按从老到小的顺序轮着说话,说了一轮又一轮。娘家人大都是一边拭泪一边说,直说得杨寿山两口子将头杵到怀里,直说得跪于桌前的杨家孝子们一脸羞惭,他们只恨地皮上没有一条缝隙可钻。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三个钟头。站在方桌边负责回话的执事不时拿起酒杯殷勤地给娘外家的人敬酒,说亲家们和姑舅们言之有理,批评得好,说得口干舌燥了,你们就闪个光吧!意思是喝上一杯酒吧。坐在方桌周围的娘外家门有的便接过酒杯喝上一口,有的推辞说算了,我没心情喝。
杨寿山家庄廓院中间有座四四方方的花园,花园墙外围都打了水泥地坪,一帮所谓的孝子们恭恭敬敬地跪于方桌前,有些小孩膝盖跪疼了就咧嘴吸冷气,上身扭来摆去。杨发福一手举着引魂幡,一手的五指撑在地上,以减轻双膝的疼痛。他的两条腿子已经麻木。他低头弯腰,看着也快撑不下去了,或许心里很厌烦,但脸上也不敢显现出来。杨寿山两口子是死者的长辈,本不该跪着听训挨骂,可李家人说这俩人也不是怯铁的磨石,不是省油的灯。该跪在这里反省反省,于是连拉扯带推搡把他们弄至桌边,让两口子跪杵在地上听话。
一般情况下,娘外家章法太硬,本家执事们就不答应,要挺身而出予以干涉。但由于在娟娟走了月间这件事上杨寿山两口子的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向人向不过理,杨家族里的人以及其他执事们也就没有言语,他们静观事态发展变化。
人们说有个千年的党家,没有个百年的亲戚。丧事上的摆歪要看情形,如果亡人生前得不到儿女精心照顾和真诚孝顺,或者受尽了婆家人的摧残折磨,那娘外家的人摆歪说话时话头就搭得挺重,也不怕惹恼了你正料理丧事的一门人,大不了做个一锤子买卖,从此后不再来往走动。今天的娘外家摆歪就挺有章法。
摆歪仪式终于结束了。接着先是娘外家的人坐席,一百多人来时只带了几刀烧纸和两三付献子,坐席时竟然坐了十六桌,院坑里、屋内炕上及地下摆满了各类桌子,有小炕桌,有大方桌大圆桌,两个大条几周围也坐了客。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除了娟娟的父母亲和妹妹因心里难受没挟几筷头肉菜之外,其余人均吃得满嘴角流油,吃得满面红光一头热汗,男人们抹掉帽子后头皮上有大股汗气腾起。执事们忙不迭地添茶水、劝吃劝喝,都一脸恭肃一脸诚恳。青海河湟谷地农村丧事上招待客人的饭菜有青海老八盘,还有汤米三碗和六碗、八碗等几种。
第二日下午两点整要准时下葬,这下葬时间是老道士们掰着指头推算出来的,说一丝一毫都不能错,错了出了问题,一切后果东家自负。
在青海河湟谷地,老人们去世后一般是在早晨六点多至八点的这个时段内下葬,且讲究高抬深埋。一路上灵柩四角给绑了四根丧杆,灵柩需要八个人抬着才能前行。从家中起灵至亡人奔土的时间内,灵柩不能落地,当然绳子没捆紧,半道上脱开致使灵柩滑落于地的情况还是有的。有时阴天下大雨或厚雪,道路泥泞湿滑,抬棺的人滑倒,灵柩也有可能落地。死去的年轻人或者在外面茓死的人下葬时间往往在中午以后,也不讲究高抬深埋,用架子车、手扶拖拉机、小型货车拉到坟地埋了就行。
丧事上请亡送亡的仪式就不说了,其实送亡是送亡,送葬是送葬,二者不是一码事。祭奠完毕的那天傍晚,送亡仪式结束后,杨寿山家院里院外依然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光李家庄来的男女就能挤满所有屋子。
到掌灯时分,人们还没吃完晚饭。到深夜,从李家庄来的百余口人有些或卧或圪蹴在炕上、沙发及椅子上眯眼,更多的人则攒成几堆拉呱闲话,沟里洼里地搅沫沫。忽然屋顶上的低瓦数白炽灯灭了。大家想可能是突然断电了,在农村这样的事人们司空见惯,不以为奇。堂屋里的水晶棺棺盖响动起来,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大家分明看见有个人从水晶棺里站了起来。这人爬出棺材后向偏间里正说着闲话的人群走来,步履很轻很慢,人们都屏住呼吸,往后退着,脖子仿佛被冥冥中的一只大手捏住了似的,慢慢往上提。黑暗中大家觉得这就是已死去好多天的那个姑娘娟娟,头发蓬乱一脸乌青,一双眼睛瞪得好大,挺吓人的。正在人们愣怔的时候,她忽然开口说话了:你们这些冷酷无情、贪心不足的东西,总有一日会得到惩罚。阎王叫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你们等着吧,你们的孽罐都快要满了。吃了人家的吐下,拿了人家的放下!要不我就跟寻你们,让你们全家不得好死,死了也无葬身之地,不信你们就骑着毛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说完倏地一声不见了踪影。当场有许多人被吓个半死,将屎尿拉在了裤裆里,屋里弥漫着人粪尿的臭骚味儿。
赶快跑啊!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声,大家听后回过神来,纷纷挤撞着从屋里逃出来,再蹿出大门,跑回家去。有些人跑丢了鞋子,有些人崴了脚脖子,人人都以运动员跑百米的速度没命地奔逃。事后听说有些人在那夜受了惊吓,便得了黄疸肝炎。
再说娟娟阿大,当时也给吓得脸色蜡黄,忙要回了装在别人衣袋里的养老费,然后也没给杨寿山说一句话,一下将八万元钱塞进杨寿山怀里,然后没命地奔逃。
大家跌脚绊坎地跑了二十多公里的路,才回到家。
回头人们再挖空心思地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谁也搞不清楚,或许是杨寿山玩了个小小的把戏,或许是真闹了一回鬼,你向娟娟父亲了解情况,他竟然半天都搅不清楚。那次他被吓坏了,如今说话舌头都有些大。
老人们去世一般得祭奠好几天。杨寿山只想尽快把亡人葬掉。眼不见心不烦,这一个多月来的波折也已弄得他精疲力竭,也确实耗不下去了。所以只马马虎虎祭奠了一天,就准备给亡人送葬。
要下葬的前一天夜里,老天竟然落了一场大雪,雪的厚度足足有五寸。远山近岭包括村落原野都银装素裹,许多人家庄廓院里栽的菩提树、丁香树、各类果木还有院外栽的榆树、青杨树、柳树都被夜雪压折了一些枝杈。早晨起来,人们觉得天气异常寒冷,早起的人便喊叫起还在打鼾的家人们开始扫雪,院坑里、房皮上、大门口都扫了个遍。雪太厚,人们用老扫帚扫,用木锨推,将雪弄成大堆然后用背篼往外背或用架子车拉,弄完积雪得三四个钟头。再吃点饭,就到了去杨寿山家送死人的时间。
中午一点,一名吹鼓手提着唢呐顺着村巷主干道走了一大圈,边走边吹唢呐,人们听了就知道这是在叫人们前去给亡人送葬。
青壮年们纷纷从家中走出来,胳肢窝下都夹着一把铁锹。
送葬是个马啃骡子工缏工的事儿,你腿勤快,经常去别人家送葬,别人也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你家老人去世了,大家也会来帮忙送葬。如果你比较懒惰,宁肯多睡一会儿懒觉也从来不愿去给别人家送葬,那么别人也不会管你家的丧葬事儿,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眼尖,也清楚地知道村里每一个人的脾性。杨家台村里有个杨生禄,十几年以前还在省第二机床厂上班,他听说哪天早晨谁家要葬人,就提前找领导请假,到时候先去送葬,完了再骑着嘉陵摩托跑二十多里路去厂里上班。
曾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某村有个奸懒怂毒之人,别人家死了人要下葬时,他不去亡人家里,直接骑着骡马去山上坟地里等,也从来不带铁锹.后来他老父亲去世,送葬那天,吹鼓手挣烂了嘴唇和俩腮帮子也没有一个乡亲前来送葬,没办法只能央求几个本家人和一些亲戚轮换着抬灵柩上山,到坟地时天还没大亮,眼前出现的情形太吓人了,几十上百匹驴马骡在坟地四周或吃草或左顾右盼,牲口的主人们都攒成一大堆在那儿抽烟扯闲话.谁都没带铁锹一类的掩埋工具,那天早晨老人是怎么被埋的只有老人的儿子心里清楚.他是骆驼吃青盐——咸苦在自个心里。
青海人给亡人入殓时挺有讲究,人在棺材里的相法是丝毫不能歪的,否则可能会给家人带来磨难灾祸。入殓时先让亡人面朝上挺得端直,然后在亡人身子周围挤上些诸如书籍、柏木块、土块、火纸之类的东西,是为了防止尸身动弹,以至错了相位。灵柩抬到坟地,要下葬时,还得打开棺盖再看一眼,看亡人的五相是不是歪了,尸身是不是错了相位。
在灵柩里挤上几十片土块的一般是穷人家庭,抬棺人抬着棺材往坟地赶时,一路跌脚绊坎地走,边走边叫唤:快来人啊,换一换,实在吃不住了。要不说实在坚持不住了。可狡猾点的人们总是溜得远远的,根本不愿上前来换人。原因是你肩抬丧杆走不上几十一百米也会像刚被换下的人一样大叫不止。灵柩死重死重,这不是主家要故意整人吗?那些奸猾人不愿抬灵柩,就特意从别人手里夺过花圈、烧纸圪塔或草背兜等东西,然后一脸庄肃地跟在灵柩后面走。
也有没人来换而自己实在坚持不住了扔开丧杆的,嘴里说要咋样就咋样,反正我受不了了。
送娟娟灵柩去坟地的那天下午,一路上的雪一点都没消,灵柩用绳索捆绑在手扶拖拉机车厢里,车轮在雪地上不住地打滑,山路上众人轮番上阵推搡着手扶拖拉机。终于到了挖好的坟坑边,众人搭手从车厢里放下灵柩,然后又在上面缠好麻绳,灵柩搭在坑沿上但没有孝子上前背棺,大家只好或扽着绳子或用手抬着灵柩一点点往前挪,到挪得差不多了,一人说声"下",大家就开始放绳子,棺材竟然头朝下脚朝天地给放了下去。到坑底,棺材和亡人都被倒立起来,也不用在长方形的坟坑口拉上红毛线吊相位,也没有娘外家的人前来动土,娘外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早被吓得跑没了影,一把麸子不见了面。
有人说"埋吧",大家纷纷拿起铁锹埋起来,忽听得杨发福喊了一声"给我停下",这一声似晴天霹雳,吓得人够呛,杨发福上前来看了坑里的棺材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骂了起来: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们吃驴肉也不往驴脸上看一眼,心好狠啊,竟然下得了手啊!
人们听了这话,没办法,就只好说绳子还缠在棺材上,那我们再挪挪如何?于是装模作样地动了动棺材,趁杨发福不注意时,互相使了个眼色便低头飞快地埋起来,三下五除二就在地上堆起来一个土馒头。其实前面在给亡人入殓时,早有人偷偷摸摸地在棺材里的亡人尸身上放了些铧尖之类的铁器,其作用无外乎是镇邪降魔,防止以后有意想不到的凶事儿发生。将灵柩倒立其用意也是如此。
人埋了以后第三天上本家人和亲戚们要去坟里"全三",要重新拍垒土馒头,当然也要化纸献食,杨寿山竟发现了一件怪东西。坟堆是依据坟坑堆起来的,因此堆得不是太圆,他发觉坟堆的一头有点不对劲,仿佛被什么人动过似的,下面当然端对着棺材的头而不是尾。杨寿山猜想莫非有人盗墓?可墓里除了棺材和死人以及一些新衣和新被褥以外也没陪葬啥好东西啊,是动尸?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有啥动头。
他刨开那里的土,就发现土里插进去的半截子木桩,拔起来一看,棱形木桩一头钝平一头被削尖,,它的一个面上有些法师们涂写上去的东西,乍看像文字,再看又像图画,他知道这是有人专门弄的咒语。这木桩叫木箭,是用来镇邪降妖魔的东西。制作时还要诵经念咒,得花些工夫。杨寿山看了看,就扬起手将其扔到不远处的山涧里。
河湟谷地的人迷信思想较重,巫术种类也繁多。这兴许与几千年来多民族杂居相互间交往频繁有关。
河湟人认为如果你把茓死的年轻人顺顺当当平平稳稳地埋葬了,过几年他们就会成精变妖,祸害家里人及村里人。如果找不到真正的祸因,这种祸害会无休止地保持下去。有时法师巫士们搭上神一看,说是死去的某某某在作祟。族里人就挖开其坟墓打开棺材看。有时还真会发现一些让人惊奇的事,比如当初下葬时死人的身子是仰躺着的,可几年后打开棺材看,死者的身子竟然侧卧着。法师巫士们就说还好还好,要是完全翻起身那灾难就会接踵而至且程度重情势猛。
本来三五年甚至十几年后死人应该只剩骨头不见血肉才对,可有时你打开棺材一看,死者肌肤竟与刚死时一样,甚至比刚死去时更嫩更鲜活,仿佛棺材里躺着的不是一个死人,而是一个刚刚睡着了的人。
挖出死人,法师巫士们就让大家架上木柴,浇上柴油,烧掉棺材和亡人尸身。人们在烧,法师巫士们在诵经文或念咒语。人们说这样做了以后,家中就会平安起来,再也不出啥病头灾难了。
生活还是得或欢快或无聊地过着,乡村的早晨或傍晚依然有牛鸣马嘶声漾起,鸡飞狗跳猪叫的日子惹得乡村诗人们诗兴大发,写出了一首首感人肺腑的新诗。
只是杨寿山两口子的满头黑发猛然白了许多。他们成天地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懒得见人问人,懒得操心外面的事,像闭门静修的道人或佛徒。
【解释】①党家七社:西宁方言,指同家族里的人以及户。党家也是此意。
②献子:河湟谷地丧事上祭奠用的麦面大馒头,十二个算一付。要去祭奠时得拿上一付。
③搪扒:一种木制农具,一片木板中间凿个圆孔,再在圆孔里钉上一根木棒。它既可用来推粮食、草、雪等东西,也能往脚下扒拉东西。
写于2013年1月2日-15日,16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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