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一个人走在路上在路上走忽然间一个小孩撞上去,小孩摔倒后受伤.请问是谁的责任?

我家小孩今年17岁在念高中,在路上骑一辆摩托车行驶中,忽然一个六岁的小孩跑了出来被撞上了头部,当场_百度宝宝知道小站会根据您的关注,为您发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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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和其他成千上万的小男孩没有什么不同。&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而言,我也和其它成千上万的狐狸并没有差别。&但是,假如你驯服了我,我们就彼此需要了。对我而言,你就是举世无双的;&对你而言,我也是独一无二的……&&倘若一个人对一朵花情有独钟,而那花在浩瀚的星河中,是独一无二的,&那么,他只要仰望繁星点点,就心满意足了。&他会喃喃自语:“我的花就在星河的某个角落……”&可是,这花一旦被羊吃掉了,一瞬间,所有星星都将随之黯淡无光……&那你也认为这不重要吗?&&&当你不再感到伤心的时候(时间会冲淡一切伤痛),你就会因认识我而感到心满意足。&你是我永远的朋友。将会和我一起欢笑。为了欢乐,你会经常打开窗子……&当你的朋友看到你因仰望天空而大笑时,一定会感到莫名其妙!&到时候,你可以对他们说:“是的,星星总让我开心而笑!&
空镜子.TXT& 10:42:10孙燕和潘树林好了快两个月了,连手都没有拉过一下,他们的身体之间也没有产生过那种电流反应。只是在公共汽车上,人多的时候,两人的身体才有过接触,这时孙燕能感觉到潘树林硬邦邦的身体,那健康体魄散发的热度使她的胸口软绵绵的。回到家里她趴在桌子上,支起小镜子,在想象中用潘树林的眼睛望着自己。这个女孩儿真是不难看,笑盈盈的小瓜子脸,眼睛亮亮的,她对自己感到满意。   再见到潘树林的时候,孙燕的眼神有点飘忽不定,害羞似的,一说话就撒娇,可她自己并不觉得。潘树林却变得更沉默了。两个人都觉得在他们之间像是要发生什么事。   天黑以后,他们沿故宫的河边走着,四下里很幽暗,路灯在头顶的树枝间眨眼,潘树林推着他的自行车,自行车隔着他俩的身体,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在心里捉摸着怎么改变这情形。结果还是孙燕站住了,蹲下身系鞋带,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她就走在潘树林身边了。& 10:42:55这改变来得太晚,他们很快就来到灯火通明的长安街。宽阔的大街上行人稀少,到处都明晃晃的,孙燕感叹了一声:&啊,真亮啊!&   潘树林立刻附和:&真是亮啊。&   孙燕&扑哧&笑了。潘树林朝她扭过脸,&你笑什么?&   孙燕瞟着他,目光闪闪:&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   孙燕憋了会儿,说:&我觉得你人挺好。&   潘树林的脸有点红,他移开目光。孙燕不再说什么,等着他有所表示。潘树林终于开口了,说:&真的,我觉得你也挺好的。&说话的同时他很想抓住孙燕的手,孙燕也期待着,可他太犹豫了,时间拖延得太长,超过了界线,变得不可能。他们只得继续向前走,像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尽管如此孙燕还是很愉快,身子轻飘飘的,像长了翅膀,一面走一面哼起歌来。她轻声地唱了好几只歌,潘树林沉静地听着,面带恍惚的微笑。这时候,亮堂堂的长安街,沙沙驶过的汽车,遥远的天空中那轮银光四射的小月亮,都在用欢快的声音说:哦,多好,真是好啊。& 10:45:20孙燕的姐姐孙丽给了她两张星期四的《红色娘子军》芭蕾舞票,孙燕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潘树林,和他约好一起去看。一连三天,孙燕都沉浸在微微的兴奋中。星期四傍晚,她早早来到剧场。剧场门口已经有不少人了,大家互相打着招呼,闹哄哄地嚷着,孙燕夹在人群里兴奋地东张西望。   天黑得很快,路灯亮了,可孙燕还没有等到潘树林。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所有的快乐都消失了,四周的景物一团昏黑,越来越沉重地挤压着孙燕。一些人神色匆匆地赶来,快步跑进剧场,剧场的大门前变得冷冷清清了。   孙燕的情绪由生气转为担忧,接着更加生气,最后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有不停地看表。明亮的前厅里也没有人了,演出已经开始。就在她茫然无措,几乎要哭了的时候,潘树林推着自行车的身影在昏暗的街头出现。孙燕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她极力忍着,眼巴巴地看着潘树林朝她走近,却说不出一句话。   原来潘树林的自行车半路撒了气,修车的铺子都关门了,他推着车走了半天才在一个机关的传达室借到气筒子,可没等骑到这里车轱辘又瘪了。潘树林涨红了脸,不停地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孙燕望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已经原谅他了,可还是很不高兴。& 10:46:08向前进,向前进&&&那低低跃动的旋律逐渐昂扬,像是有一根大针头,把豪迈的感情慢慢推入血管。孙燕激动地扭头去看潘树林,台上的灯映出他的姿势:头向后仰着,嘴半张半合朝向空中,他睡着了。孙燕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她的心先是一惊,渐渐升起怒气,然后冷却下来,充满轻蔑。这个晚上已经让潘树林毁了,看他那张着嘴的样子,自己怎么会喜欢这个人呢!孙燕转过头去,可她时刻能感觉到潘树林半张的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吸,多么让人气愤啊!她再也忍不住了,把潘树林推醒。   后来孙燕知道了潘树林头一天值了夜班,可她对两人的关系却提不起兴致来。她的脑子里时常生出一些念头,都与潘树林无关。& 10:48:36翟志刚后来告诉孙燕,自己经常从她家附近经过,希望能碰上她,那天晚上他在副食店转了一个多小时,售货员直看他,也许当他是小偷吧。孙燕看着说话的翟志刚,想到这个人从小就喜欢她,一直记在心里,念念不忘,就觉得像被一股温热的浪潮冲啊冲啊,心软绵绵的。他们每次见面都不是事先约好的,可翟志刚总是在她期待的时刻出现。有两天孙燕没有看到他的人影,有些心神不安,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到他家去找他的时候,翟志刚又出现了。他感冒了,发了几天烧,脸庞似乎有些消瘦,显得那样苍白和轮廓分明,孙燕忽然感觉到一股对他的爱的冲动。在街角的阴影里,翟志刚抬起一只手放到孙燕肩膀上,登时孙燕眼前的东西变黑了,她身子一歪,就倒进了翟志刚的怀里。& 10:50:35翟志刚还是那么依恋孙燕,孙燕就笑他像黏糕,还笑他早熟,那么小就知道写纸条、谈恋爱。   翟志刚被提醒了,得意地说:&我告诉你,我一直觉得能和你好,咱们俩能走到一起,怎么样,我的话实现了吧。&他上前抱住孙燕,&你是我老婆了。&& 10:53:37他的皮肤那么白,雀斑一粒粒那么清晰,眉心现出淡淡的川字,她不由得偷偷地看着他,他的身体缺乏一种愉快的男人气概,整个外表没有光彩,一时间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和他的关系,像是一个外人。& 10:59:34这时期小罗正打算调工作,单位不同意放他,除非他不干了,他真的准备辞职。孙燕很佩服他的勇气,同时又为他担心。在家里她和翟志刚说起这件事,&要是你呢?你敢这么干吗?&   翟志刚像是没听懂,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孙燕:&我疯了?你想说什么呀!&   孙燕被问住,忽然有点生气,又觉得很没意思,为了摆脱聚集在心头的烦恼,就说:&你这个人哪&&&她突然停住不说了。   翟志刚默默地看着孙燕,两个人恨恨地互相注视,很快又觉得不对,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和解了。翟志刚问起孙燕上课的情形,还问了小罗的情况,孙燕说其实她也不想干,也想辞职呢。翟志刚微带鄙夷地问:&那,你想上哪儿呀?&孙燕的脑子里转悠着许多想法,可嘴上说的却是:&谁知道呢,瞎想呗。&   现在孙燕已经意识到自己和翟志刚的感情出了问题,她不愿意把内心的想法和他说,她甚至有点看不起他,看到他站在镜子前戴假领子时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气,简直觉得讨厌。他还在吃药,他们是一家人,他为家里做的所有事情也都是为了她,她不得不心怀感激。& 11:11:44孙燕的怀孕让父母喜出望外,本来他们几乎不敢抱什么希望了。单独和孙燕在家时翟志刚显得小心翼翼,甚至露出讨好的意思,让孙燕觉得不舒服,好像和一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似的。她不由得陷入思索,然后问翟志刚:&我要是一直不怀孕呢,咱们俩会怎么样?&   &别胡说八道。&翟志刚不愿意谈。   &真的,我真的想知道,要是没怀孕呢?&   &你不是怀孕了嘛。&   &那,要是流产了呢?&   翟志刚生气了,嘴抿得紧紧的,极力压住火。他的态度惹得孙燕老想说刺激他的话。她一次次宣称自己不想生孩子,生孩子有多难,多痛苦,多么危险,翟志刚听着听着,脸色涨红,渐渐又变白,可是绝不发作。后来他完全练出来了,把孙燕的话当成玩笑,随着她一起说:对,要孩子干吗,生下来也得掐死。流产,坚决流,血流成河&&孙燕憋不住地笑起来,笑得翻倒在床上。翟志刚从来不是一个幽默的人,这一段成了他们共同生活里笑声最多的日子,可惜太短暂了。   一天夜里,孙燕起来上厕所,发现下身出血了。早上翟志刚陪她去医院,走在路上她感觉血流不止。医生检查后说,胚胎已经部分排出,必须刮宫。   半年以后孙燕和翟志刚离婚了。& 11:54:05都都看见爸爸来了,有些意外,问:&你是来接我的吗?&   张波把他抱起来,直望着孩子的眼睛:&你先说,你想爸爸了吗?&   都都胡乱地点点头,搂住张波的脖子,亲亲他的脸。张波高兴得大笑,笑声高两个调门,显得很激动。孙燕忽然觉得姐夫很可爱,他的心并不像表面那样,他很爱儿子,而且他是对的。   过了一个月,又过了两个月,一切都进入正常的轨道了。每星期一早上,都都的情绪有些低沉,但不再哭了,因为他知道那没有用,另一方面他也习惯了幼儿园的生活,正如张波所说:时间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 15:34:15一些电影使她很激动,她忍不住地把自己的感想和张波说,为此还要把整个故事给他重讲一遍。每当她讲故事的时候心里都不由得沮丧,这些动人的电影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失去了光彩,成了干巴巴的话,没有了欢笑和眼泪,不能感动人了。& 15:34:56到了分手的时候,小罗给孙燕留了一个地址,说这是他的房子,准备结婚用的。   孙燕怔了一下,使劲笑起来:&好啊,你怎么还保密呀,都要结婚啦!&   小罗说还早着呢,不过有个女朋友。孙燕问是干什么的,小罗难以觉察地迟疑一下,说:在外地,深圳。   孙燕笑他们是牛郎织女,让小罗要经受住考验,然后两人就告别了。   自从又见到小罗,孙燕的心一直不平静,对自己不满意,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后悔的事,可她知道并没有。小罗和她是什么关系呢?朋友?他比过去更精神了,还有点得意,他为什么给她那个地址?孙燕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一股热烘烘的感觉在小腹流动,她为自己荒唐的念头羞耻,同时又觉得小罗很丑恶。一个礼拜后,小罗给她来了个电话,刚说了几句,有人叫他开会,就挂断了。& 15:35:18一个星期六,孙燕按照说好的把都都送到张波家。张波到家后留孙燕吃晚饭,说晚一点汽车就不挤了,孙燕就留下来。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前,有一种家庭的气息,孙燕觉得挺愉快。屋子里很暖和,张波只穿了一件毛衣,孙燕发觉这件毛衣是她织的,张波听了马上站起来,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让孙燕好好欣赏一下自己的作品。孙燕说:&我可不敢当,你怎么成了我的作品了。&   张波揪起毛衣:&这是你的,&又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嘛,对不起,是我父母的作品。&   孙燕笑着连连点头:&对对,没错。&& 15:39:37张波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爱情不在于是不是靠得住,而在于是不是使人幸福。&   孙燕呆住了,这是另外一个电影,这个故事超出了她的思想,但是她已经完完全全地接受了它,以至于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就有一股巨大的感动的热流通过她的心间。她目不斜视,心潮激荡起伏。静默中,张波的脸有些暗淡,眼神诚实而深思,过了一会儿,他的喉头咕哝了一声:   &你知道吗,我没有告诉过你姐姐,结婚以后我去找过那个女孩儿。&   孙燕没有反应,心尖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我差点认不出她,不不,当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可是,我想我可能是犯了一个错误。&   &怎么了,她也在北京吗?&   &在上海,是我出差的时候。&   张波细细地讲述了他找那个女孩儿的复杂过程,经历了怎样的周折,心灵的斗争。在临走的头一天,深夜十一点多钟,终于站到她家楼下的窗口。女孩儿出现了,当然不再是女孩儿,她根本不认识他,后来想起他来,两个人你送我我送你,在她家楼下的巷子里来来回回,一直走到天亮。   &她还那么漂亮吗?&   &怎么可能呢?老多了。我不愿意多看她,因为我一直在想着她,在梦想她,我有点受不了。当然,后来慢慢习惯了。&   &她结婚了?&   &结了。&   &她丈夫呢?&   &她没说,我也没问。她谢谢我去看她,还说第二天可以陪我玩。我说我要走了,早上七点四十分的火车。&   不知为什么孙燕松了口气,心落地了。对了,她想,这就对了,一切都不可能,都成为过去,多么让人难过,让人想哭啊!可是,这是为什么?一股凉幽幽的轻松的快感,这感觉蠢蠢欲动,在向她招手,孙燕模模糊糊地想到自己的青春,想到自己白白地浪费了这么多年的时光,觉得她多么想恋爱啊!公园里的寂静,一直在耳边萦绕的可爱的声音,无风的湿润的冬夜都在迎合她的心意,在她心里激起极端的热望,天哪,她非恋爱不可。   很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孙燕爱上了自己的姐夫,然而她只是想:多好,这个夜晚真是可爱极了。& 15:01:47这时她看出了小罗身上的许多缺点,他那种得意的样子,在俱乐部里他的眼睛老是瞟着好看的姑娘,他变了,一点不像在会计学习班时有股年轻的单纯劲,意识到一个人这样地改变了,孙燕觉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孙燕想到了张波,他多好啊!没有比他再正派的人,他才是值得爱的。孙燕心里猛地一震:天哪,她这是怎么了?可立刻又缓过神来,想:为什么不能呢?我爱都都,他们是我的亲人,我愿意爱他们。过了一会另一个声音又说:对,你可以爱,但是能爱张波吗?   那一夜孙燕老是想着和小罗的拥抱亲吻,一会儿又变成了张波,她浑身发烧,翻来翻去,天哪,她觉得自己真的在渴望男人!她伏在床上,满脑子的梦想,一点也不害羞,瞧着柜子微笑。她希望一直想到天亮,可渐渐想到生活还要这样过下去,忽然间气馁极了,不由得为自己刚刚的思想害臊。她又难过又气闷,暗自叹息: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啊?& 15:05:25张波带她参加过两次关于中国如何走向现代化的研讨会,孙燕抱着很大的热情去的,结果却觉得太枯燥,要不是不好意思她真想中途偷偷溜走。她问张波:你觉得咱们中国有戏吗?张波很坚定:当然有戏,肯定精彩,喜剧悲剧同台上演,只要你活着就会看到。孙燕又以同样的热情去书店找书,买回来几本放在床头,不能说她没有收获,她怀着温柔浪漫的心境在床头的小灯下一本本读了,也弄懂了一些意思,可记不住什么。然而她做了很多,事事处处为张波和都都着想,受了很多累,毫无怨言。& 15:21:25张波冷笑一声,笑得非常冷酷,&孙燕,我告诉你吧,你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个自私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从来不惜任何手段,欺骗在她根本是小菜儿。&张波讥诮地笑着,&你知道吗,她不是聪明,她是自作聪明,她总以为别人都是傻子,都会跟着她的指挥棒转,她达到目的了就以为是她自己的胜利,其实呢,她和所有人一样在一个大圈里转,一个利益的大圈。&   张波用冷静分析的眼光谈到孙丽要和他离婚的原因,他说有各种可能性,也有它们的合理性。孙燕闷声不响地听着,脑子里想着他说她姐姐的那些恶毒话语。张波侃侃而谈,可她却觉得不入耳,他越是冷静,越是有理有利有节,她就越不舒服越生气。张波说了很多深奥的话,什么&游戏之后也就是进行游戏之前&,孙燕简直不能接受,难道这样的事和游戏有一点点关系吗?可她又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终于,他结束了分析:&对于孙丽,我明白她,不管做什么,人得按一心想做的去做。我能理解。&   他默默地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然后坐直身子,对孙燕温和地一笑:&你刚才说我是好人,其实我也不是,你才是好人,这是我的真心话。你姐姐和你根本不能比,要是有一个男人爱上你,那他可就太福气了。你知道吗,我特别爱听你笑,只要别人稍稍一逗,你就发出清脆的笑声,真好。&   孙燕没想到张波会说出这些话,脸立刻羞红了,一种自私的感觉使她的心里充满喜悦。离开张波家,一路上孙燕的心都很轻快,她回想着他们的谈话,尤其是他说爱听她笑的话,张波这个人,心像一坛清水一样,聪明,有教养,又这么宽厚,为什么她就不能找个这样的人哪!为什么她不敢承认自己很爱张波,如果他不再是她的姐夫的话&&孙燕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思想和情感陷入了一团混乱。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孙燕还是一团混乱,她责备自己:我怎么能这么想呢?她又反驳自己:我为什么不能这么想呢!有的时候她觉得脑子都快转不动了,人都变傻了。经历了好些天的心神不安、 惶惶之后,孙燕终于清醒过来,看明了真相:世上的事不可能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她能力有限,什么也决定不了,只有听天由命。思路变得有条理了,她想自己总不是那么糊涂的女人,是有脑子的,也有一定的能力,那就要克制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把精力放到工作上。这似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能也是最好的办法,她一次次告诫自己,要说到做到,甚至照着镜子说了好几遍。& 15:25:40孙丽说到一半忽然不说了,孙燕期待地望着她。   &你知道吗,张波也有一个情人。&   &什么?&   &张波,他让我不要和别人说,我只跟你说了。&孙丽轻声一笑,摇摇头,&真有意思,这不是很好的事吗!书生气十足。&   孙丽瞟了一眼钟,不由得惊叫一声:&哇,都十二点了,睡觉吧。&她双腿一伸,站到地上,身子向后挺直,伸了个懒腰,&啊,明天,不,后天就到家了。嗨,你想什么呢?&   孙燕的脸色很不好,像是忽然不舒服似的,被姐姐问了一声,身子一抖。   &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孙燕微蹙眉头,&是他告诉你的吗?&   &哦,张波啊,他告诉我的。&   &什么时候?&   &前两天吧。&   &刚找的?&   &哈,你说什么呀!早就有了,可能都快结婚了吧。&孙丽狡猾地一笑,&这可是我猜的,算是我的预言,走着瞧。&   孙丽睡着以后,一切都沉寂下来。孙燕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在被子里,仰面朝天一动不动,那直挺挺瞪着眼睛的样子很吓人。她的心里在沸腾,她想到自己怎么思前想后受尽折磨,怎么下决心,压住自己的感情,而那些思想原来是痴心妄想啊!她的胸口憋闷极了,感情和自尊心受到的伤害使她心怀痛恨,她恨自己,恨张波,恨姐姐,恨那个她没有见过的美国人,恨得她手脚冰凉直哆嗦,她感到很冷,就摸黑下床,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大衣盖在被子上,她想知道是几点了,又一想,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上的男人原来都这么可恨,没心肝,浑蛋,她在心里恶毒咒骂,小罗不也是一样的吗!他寂寞的时候就给她打电话,她呢,就颠颠地跑去。她忽然想起他和妻子的照片就在他家的墙上挂着,一股气恼和屈辱让她两眼发黑,喉头哽咽。孙燕觉出自己哭了,可也觉得无所谓,使劲拉起被子把脑袋蒙上。黑暗里她的呼吸潮乎乎热烘烘的,她无声地哭着,人昏昏沉沉,一种温和的思绪渐渐代替了激动的思绪,总会有好人的,应该有,应该有幸福,爱情,起码是真诚的感情吧,没有欺骗。   夜静得要命,静得可以听见一种低微的嗡嗡声。孙燕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倾听着。她的眼睛有点睁不开了,可是闭上一会儿还是又睁开。后来,窗外的天空渐渐变成灰色,又过了一阵子,闹钟响了。那是个阴云密布的早晨。& 15:26:40曾经孙燕想过要找张波谈谈,当时那愿望非常强烈,好像性命攸关似的,今天看来她简直有点不理解自己。现在她成熟了,以前的事情变得不再重要,甚至不那么真实了。一切都在变,最最可怕的变化是变老,遥远的不可思议的四十岁一步步走近,好像一个越来越熟、关系越密切的人走到她的生活里来。孙燕并没有觉得恐慌,可还是有紧迫感。现在她习惯了在介绍人的安排下去赴约会,见不同的男人,他们有不同的职业,模样长得千奇百怪,令人失望。当然也有不错的,甚至有让孙燕动心的,可同样也会让她伤心,让她知道自己的条件不够好,缺乏吸引力。不过孙燕的性格没有变,仍旧爱笑,显得比同年龄的女人活泼得多,她的心并没有老& 15:27:49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周红娜问:&有个人,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谁呀?&   周红娜没有立刻回答,看着孙燕的眼光有点奇怪,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似的。孙燕&啪&地打了她一下:&说呀,谁?&   &潘树林,还记得吗?&   孙燕当然记得潘树林,而且记得很清楚。有一阵子,在她伤心沮丧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想起最初的那场恋爱,觉得那时候多么天真,糊里糊涂的,又是多么无忧无虑。时光一去不返,那个潘树林不知道怎么样了。   现在孙燕从周红娜口中知道了潘树林的情况。他结婚了,有一个女儿,七月里他的爱人因为癌症去世了。   孙燕的第一个反应是为潘树林感到难过,死去亲人是可怕的,她连想都不敢想,周红娜还告诉她潘树林和他爱人感情挺好,他爱人是那种老实本分的女人,家里的一切事情从来都不用潘树林操心,这下他一个人简直抓瞎了,又难过又上火。   孙燕听着,内心的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既可怜潘树林又有点乐滋滋的,真是怪极了。   果然周红娜的大脸上铺开了笑容,她说出了来的目的,想再当一次介绍人,让孙燕和潘树林见面。孙燕竟爽快地同意了。& 15:29:13孙燕看着潘树林,忍不住又笑起来,她的笑发自内心,一点也不是笑话他,事实上她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打人的事显得怪好玩怪可爱的。&你可真是,&她哧哧地笑着,&一点也没变,简直和过去一模一样!&   经过这么多年之后,过去的一切朦朦胧胧一股脑儿化成了对青春的印象,在人的记忆里留下的不是别的,总是轻松和愉快。& 15:29:40孙燕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心地善良,可这回她的善良却不起作用。一整套自私的想法一条条穿过她的脑子,一个人为什么要结婚?当然是为了比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好。那么她呢?照顾潘乐,让那孩子快快乐乐地长大成人,这没错,可她自己会不会快乐呢?渐渐地,孙燕不去潘树林家了,没多久,她听说潘树林找到一个护士,结了婚。& 15:32:53  &那,那你怎么办呢?&孙燕迟疑地问他。   &有什么怎么办,过呗。&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手,不好意思地拧过脸来,瞟了瞟孙燕,&真的,还是你心好,那时候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一连几天,孙燕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她很可怜翟志刚,又觉得他太窝囊了,心里生气,当初他和她一起时一点不在乎她,她多能忍耐呀。人哪,就是软的欺负硬的怕。她又想起他在李万里家得意的样子,多少人为孩子上学的事情求他,一个人怎么可能什么都如意呢。但是,孙燕的心抽紧了一下,翟志刚坐在暮色中的街头,身体向前弯着,眼望前方的样子包含着那么深的苦恼,一时间孙燕简直想帮帮他,只要是她能做到的她都愿意做。   可是她差不多立刻就觉出这想法太荒唐了,她能帮他什么,什么也帮不了,她今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傍晚时分,孙燕站在窗前举目四望,所有朝西的窗子都在夕阳的光辉里射出金光。天空中飞过一片黑点,是鸽子。鸽子飞进刺眼的夕阳里又转回来,孙燕喃喃自语:&是啊,是啊&&&突然间她想到一件事,一种可能:要是当初她没有流产,生下一个弱智的孩子,她的心忽悠一沉,接着变得无比畅亮,好像推开了一块大石头,无比的轻松。& 15:34:22一个念头,一个神奇的、吓人的、绝妙的念头像飞机俯冲似的轰然掠过:一切竟然都和过去一模一样,潘树林,翟志刚,现在又是小罗!孙燕惊呆了,受了刺激,傻子似的一动不动站了半天。& 15:35:41那个离奇念头老来搅扰她,虽然从小的唯物主义教育使她不可能真相信老天爷,可她又不能完全否定冥冥之中有一股无法解释的力量,偶然和巧合都不能满足她。老天爷,孙燕想,我是不是还要碰上张波啊!& 15:38:04孙燕望着曹姐,&这,这可太逗了。&她轻轻笑了一声,觉得不合适,连忙用手捂住嘴,这一捂不要紧,就像有一股热浪从心眼儿里往外涌,喷发而出,孙燕不可抑制地咯咯咯笑开了。曹姐脸上显出疑惧的神情,不知不觉从椅子上站起身,以为孙燕的神经出了毛病了。孙燕越发笑得不可收拾,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岔了气,流出眼泪。   曹姐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后,感叹了:&早知如此,我就不瞒着你了,这回死的是他第二个老婆,我怕你觉得忌讳。&她顿了顿,&是,是有人说他妨人。&   孙燕的心颤动了一下,她还是觉得这件事太有意思了,又忍不住笑了一通,最后总算严肃了。& 15:39:10有一会儿,孙燕的脑子里空荡荡的,一无所思。渐渐地心里响起一个旋律,那旋律非常熟悉,盘旋不止,她想起来了,第一次和潘树林谈恋爱,在夜晚的长安街上散步,她唱过这支歌。忽然她觉得心里的什么东西碎了,她想到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觉得真是不幸,她打了个冷战,一动不动地坐着,然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心情为之一振。   对了,她要和潘树林结婚,为什么不成呢!她已经过了四十五岁,也许这就是她的命,要是她拒绝见面,也许以后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潘树林身体健康,又互相了解,不是吗?   晚上,孙燕激动不安的情绪有增无减,她需要有人听听她的想法,告诉她她想的对不对,就把潘树林的事情和妈妈说了。妈妈坐在她的小房间里,脸红扑扑的,那么兴奋,她一点也不相信什么妨人的说法。& 15:41:44&向前进,向前进&&&一瞬间,那低低跃动的旋律把一切都带回到昨天,孙燕又惊喜又难过,视而不见地盯着舞台。过了一会儿她惊醒过来,扭过头看看潘树林,只见他身体挺直,面容严肃,全身心地看着台上的演出,孙燕轻轻一笑。   散场后孙燕问潘树林:&你还记得吗?多少年前,也是看这出戏,你睡着了。&潘树林想不起来,&我和你,看过《红色娘子军》?我怎么不记得。&   孙燕再也没想到他把从前的事忘得这么干干净净,以为他是开玩笑呢,不由得咯咯笑起来,&你,你别装了。&她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潘树林的鼻子。潘树林挡开她的手,有点生气地说:&我装什么了!&   孙燕这才明白他是真的忘了。一时间她觉得无话可说,神色黯然。&
华沙的盛宴.
晚饭后马华沙还是端着绿瓷盆儿去水池洗碗,以往齐乔总是跑出来蹲在水池边看她洗碗,如今她再不会出现了。马华沙的情绪那么低沉,本来这一切全怪齐乔,是她无情无义地背叛了她,可现在她自己也有份,因为她四处散播朋友的坏话。但是不管如何,这样总比一个人生闷气要好过一点儿。   第二天放学后,马华沙远远就看见大树底下蹲着一个人,谁?是齐乔吗?马华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心怦怦怦疾跳起来,咬牙一步步往前走,天哪,这是怎么回事,齐乔的长辫子上哪去了,怎么不见了?!马华沙的心感受到巨大的震惊,手脚发凉。   快走到齐乔面前时,她再也走不了了,只得停下。两个女孩儿好像都害怕看到对方的目光,躲躲闪闪,可这样坚持不了多久,马华沙终于开口了,她冲口而出地质问:&你干吗!辫子呢?干吗把头发剪了?我都不认识你啦!&   听她的话音既是嗔怪又那么遗憾,忽然她向齐乔冲了过去,举起拳头咚咚咚捶打她,一边嚷起来:&讨厌,难看死了,真讨厌&&&而这一连串的讨厌完全可以理解为:好,真好,我很高兴,太高兴了!   阴霾一扫而光,她们的心又紧贴在一起了。齐乔有些压抑地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剪掉心爱的辫子,其实她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心理,就是想下一个决心,决心和陈天安断绝来往,就像辫子一样,咔嚓一刀两断。她已经把这个决定告诉他了。马华沙听了很高兴,丝毫没有隐瞒快乐的心情,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一点没想到这不过是成长中的女孩儿对来自各方压力的妥协。
在此期间,两个女孩儿其实每天都见面,可见面时候的感觉却有点怪,像隔着一层膜,恍恍惚惚,不像真的。只是到了晚上,她们才通过写信的方式把自己和对方的感觉弄个一清二楚。白天发生的点滴小事都会在信里重提,&你没有看见我过来吗?为什么偏在那个时候走开了?&&我知道你喜欢黄颜色,所以我才买了那条围巾,难道我做得不对吗?&世上的一切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只要肯分析就一定能找出它的前因和后果。而她们的思想之细腻、感情之丰富、想象力之强大是无人可比的。一次次的误会,一次次的表明心迹,激动的泪水滴落在纸上,字迹模糊了。那些矫情的话外人看了要笑掉大牙,可对她们来说是世界上最最美好的语言,令人无比沉醉。
齐乔遇到下班的米饭,两个人不由停住脚步站在路边说起话来。马华沙远远地发现他们,高兴地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想,他们的脸红彤彤的多好看啊!瞧那副乐呵呵的样子,真有点傻。这么想着马华沙感觉有点不对头了,瞧哇,他们俩彼此望着对方,一会儿都不想移开目光,她的心不由得一沉。   从那以后马华沙对待米饭的态度变了,看到齐乔和他说笑,现出快活的心情她就不舒服。有时候她也说服自己别这么小心眼,可她管不住自己的情绪。米饭是个性情温和的小伙子,感觉有点迟钝,到后来也觉出从马华沙身上发出的逼人的寒气,经常被她风云突变的脾气弄得不知所措,露出一副可怜相。但他仍然坚持着和这两个女孩儿来往,理由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也许他自己也懵懵懂懂,只是听凭感情的驱使罢了。   马华沙一反常态的表现让齐乔也感到难受,可是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不知为什么这姑娘怀着微微负疚的心情,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星期天米饭邀请两个姑娘看电影,买好了票在电影院门口等她们,当他把票交到她们各自手中时,马华沙发现自己和齐乔不是挨在一起,中间隔了一个号,是米饭。说实话米饭绝不是有意这么做的,这样做也太傻了,马华沙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质问米饭是什么意思。可她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被一股莫名的怒气搞得火冒三丈,冲动下一把撕了自己的电影票。这场电影自然是看不成了,齐乔跟着马华沙离开,米饭跟在她们身后。对眼前的处境马华沙既生米饭的气更生自己的气,一时间她对米饭简直厌恶到极点,&讨厌,没见过这么赖的,躲远点儿好不好&&&   米饭听到她的嘟嘟囔囔尴尬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齐乔实在忍不住了,&你干吗这样?人家又不是有意的。&   &你怎么知道?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马华沙站住,眯起眼睛盯着齐乔,目光尖锐刺人。   齐乔脸涨得通红,被逼无奈,&你、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   马华沙极力压制着自己,用讥笑的口吻说:&啊,我明白了,你特别想挨着他坐,对不起,我不知道。&   听华沙说出这样的话,齐乔气得头发蒙,脸由红变白,眼里泪光闪闪。米饭则显出他迟钝的本性,干脆一声不吭,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   那天三个人不欢而散,分道扬镳。米饭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女孩儿一前一后地离自己而去,心里慢慢地漾起一股甜蜜蜜的感觉,不为别的,就为了齐乔为他争辩的那两句话,甚至连马华沙的嘲讽也不能影响他的情绪。米饭是那天唯一心满意足的人,而齐乔的心情却很沮丧,这天她本来怀着一种喜悦的期待,模模糊糊地憧憬着有什么事发生,可谁想到一天还没有开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真让人不能接受。可她并没有怪罪谁,只是心里憋得慌,想干点什么,结果她没回家,而是走进一家理发馆,看着理发师在自己的头上忙来忙去,下了半天工夫,她很快忘却了烦恼。
下午齐乔出门了,她隐约觉得会碰到米饭,果然就碰上了。米饭脸上高兴的表情弄得齐乔有点不好意思,相比之下华沙显得那么不近人情。她忍不住把自己一些看法向米饭一吐为快,她觉得华沙太要强,老想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她,让人很难接受,而且她脾气不好,有时候太厉害了。米饭非常赞同她的话,不仅赞同,齐乔能和他这么知心简直让他喜出望外。   齐乔还透露出内心的隐秘想法,她对考大学并不寄予什么希望,考不上更好,说实话她从来不喜欢学习,学习太苦了,大学那漫长的学习生涯让她想起来就害怕。齐乔说话的时候眼波随着语调时而暗淡时而明亮,漆黑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像小树丛似的,雪白粉嫩的脸蛋微微发光,米饭带着温柔带着痴迷望着她,几乎没有听见她说了些什么。   &我和华沙不一样,我俩好像不是一种类型的,她有野心,真的,我觉得干什么都行,像你这样不也挺好嘛。&   &可我觉得&&&米饭说,齐乔定睛看着他,&你觉得什么?说呀!&   可他却什么也没说。小伙子一心想让姑娘高兴,想听她那可爱的听不够的声音,任何和那个可爱声音不相符的意思他都说不出口。
邮递员送来的不是别的,是齐乔的入学通知书,她考上了南方的一所机械学院。齐乔遇到了迄今为止一生中最奇特最难以理解的事,整整一天她都没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怪的是她居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人,咬牙憋着。起先她当然是想和别人说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华沙。可一想到华沙,她心里忽然感到害怕,不,她实在不敢想华沙要是知道她接到了录取通知书会怎么样。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幅令人伤心的情景,火车站的送别,她走了,离开这个城市,留下华沙一个人,那孤零零的身影在熟悉的街道上行走,还有风中的大槐树,树叶飘零,一片凄凉;齐乔的胸口被一团鼓胀胀的感情堵住,有点喘不过气,不,她不能走,她要是走了华沙可怎么活呀!
齐叔叔走了,华沙不由得扭过头思忖地望着他的背影,一个念头从脑子里冒出来。   到了晚上,那念头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清晰壮大。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这样心情才稍微好了一点。在华沙的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一点羞愧的感觉,但羞愧并不能阻止她,因为在一切之上有一种感觉是最真实的,她会为了齐乔而受苦受折磨,这件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完。可要是让她选择离开齐乔,那会更加痛苦,那将是不可忍受的,而痛苦却可以忍受。
事情这样急转直下使马华沙受到极大的震动,生活欺骗了她,在毫无觉察的时候猛然翻了个个儿,把她压在下面,让她眼睁睁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事,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是多么难过悲伤,多么软弱渺小可怜,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可怜她。这是为什么?
现在她们长成了大姑娘,心里怀着浪漫、热切而又软绵绵的情感,连四周的景色也因此染上了温柔美丽的色彩;然而这只是齐乔的感觉,她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的感情和朋友是相通的,就敞开心扉说啊说啊:   &华沙,你得听我的,你要是不听我的就太傻了!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怎么那么傻呀,什么也不懂,现在算是懂了一点儿。人呀,原来还会是那样的,那么好&&真的,你不知道,我绝不骗你。&齐乔说着看了华沙一眼,目光里满是风情。华沙能感觉到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觉得臊得慌。   &华沙啊,我真想和你说,这种事其实挺自然的,一点不像你想的,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好像不应该似的,为什么呀!&
&好吧,&马华沙用力呼吸,嗓音微微发颤,&我想说,齐乔,我爱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就是为你才去上学的,你懂吗?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这一刻照在华沙心上的光那么美,那么耀眼,她望着齐乔,目光火辣辣的。齐乔的脸有点发烧了,她不敢正视华沙,移开目光。   她们离开湖边,继续走路,虽然不说话,但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有一会齐乔的心被一种意义不明的感觉缠绕着,有一点烦乱,华沙的话让她感到沉甸甸的,她不由想起了小时候,想起和华沙在一起的生活,从头至尾,每一点微小的事情,她忽然意识到这个朋友是多么爱她,对她多么好,也许天底下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比她对自己更好的了!她这才明白。   而马华沙说出了埋藏在心里的话浑身轻松了,继而精神一振,接着从心底里发出暗暗的欢呼,为了她的感情,为了生活,为美好的未来;是的,一个辽阔而巨大的飞跃就在眼前,齐乔说得对,她就是那只天鹅。想到此她不由得张开手臂,做出飞翔的姿态,齐乔好奇地扭头看她,笑了。
他们就又不说话了。青年拿出一本书《大小舞台之间》,马华沙看了一眼,过一会儿也拿出一本书,两人读起书来。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他们将变成何等样的人物,这些大而无当的思绪在字里行间游荡。火车咔嗒咔嗒地震响,前面的路程还很长很长,生活,正蜷伏在远方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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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夫頗受他岳丈影響,對於孔教,他是蔑棄那些繁文縟節的。姚先生叫他讀《老子》、《莊子》,《老子》書中最使他心折的是下一段: 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姚先生說:「讓他們去做。他們主張的若是對,自然會有好處;若是錯,對正道也沒有甚麼害處。實際上,他們錯的偏多,就猶如在個人主義上一樣。不用焦慮,讓他們幹到底吧。事情若是錯,他們過一陣子也就膩了。你忘記《莊子》了嗎?沒有誰對,也沒有誰錯。只有一件事是對的,那就是真理,那就是至道,但是卻沒有人瞭解至道為何物。至道之為物也,無時不變,但又終歸於原物而未曾有所改變。」
立夫說:「我也沒見過乾隆寫的詩有一首好的。只是普通的館閣體,總是歌頌太平,繁華,鳳凰啊,紫氣啊,他沒說,人就想到了。」 忽然間,莫愁開了口,她說:「難道他說的是你想得到的,就一定是壞詩嗎?」雖然她心裏想到就脫口而出,但是這分明是向立夫直接反駁。 立夫覺得出乎意料,向莫愁看了看,他必須正面作答,他說:「人想到你要說甚麼,你果然就說出個甚麼來,當然是壞詩。」 莫愁覺得必須有以回報,於是說:「不過也看情形而定,詩人和隱士不同於普通人,所以筆下所寫就不是普通的事。但是乾隆是皇帝,他必須說適合他身分的話,就等於說他必須做適合他身分的事。一個隱士作出的壞詩,皇帝說出來就是好詩,因為皇帝必須統治全國,他統治下的匹夫匹婦所感想的,他也必須能感想到才行。所以一個為帝王者不得不和常人一樣。」
傅先生說:「照你的道理說來,乾隆的字也算好字的了。因為乾隆的字規矩勻稱,不是以詭異見才華的。」 莫愁說:「乾隆皇帝的字圓潤豐滿。」說完,又想到乾隆年間揚州八怪書畫家,於是又說:「為皇帝者,不可以古怪反常。倘若揚州八怪做了皇帝,天下百姓豈不要遭殃?」
莫愁說:「我只是要替乾隆說一句話而已。即使普通的遊客,都把自己的名字和詩句亂寫在亭子上,懸崖峭壁上,廟牆上,為甚麼一國之王就不許寫呢?他在這西山修建了這麼多廟,即使他不想寫,他的大臣一定也請他寫,留給後代做為紀念。他畢竟是太平盛世的君王,提倡文學藝術,他的詩正好是太平盛世的點綴。宮廷體的詩就是那個樣子。您不能說他的字怪,因為皇帝的字必須方正規矩。他的字圓潤、豐滿,結構方正,筆力含蓄在柔軟圓潤的輪廓之後,皇帝的個性理當如此。」
人有五種命型,就用金、木、水、火、土來代表。男女婚配,就是這種命型配合的學問。命型若配得好,可以彼此相輔,彼此相成。有的兩種命型,即使不是兩者相剋,漸漸也趨於兩者相傷。男女近親,再加同樣命型結婚,是應當禁止的。因為如此結婚,男女雙方原有的特點只能加強,也可以說,只能增大。這是顯而易見的。比方說,使一個懶惰的(水命的)女子和一個也是水命的男子結婚,只是有損無益。使一個暴躁脾氣的(火)丈夫娶一個也是火命的妻子,兩個人都得活活燒死。一個人皮膚細,五官清秀,聰明伶俐,就是金命。骨骼骨節突出而瘦削的人,是木命。多肉,懶惰,多黏液而遲鈍的人,是水命。性急暴躁,眼睛亂轉,輕浮不穩,前額上斜的人,是火命。沉穩安靜,皮肉上線條圈厚豐滿的,是土命。每一種裏又再分幾種,有好的,有壞的,就猶如木頭,也有條紋細密的,也有條紋疏鬆的,有光滑的,也有多節的。比如,金克木;可是一個骨節外露,肌肉條紋橫生,臉盤子寬,手指關節挺硬巨大的木命,就會把軟嫩的金命弄得遲鈍,失去銳利,變得單純。所以一個蠻橫粗野的丈夫,就會使性格敏感,五官秀嫩的妻子,吃盡了苦頭兒。
紅玉的母親說:「人家叫你玩兒,你不去,現在哭甚麼呢?」 紅玉才七歲大,不聽母親安慰。阿非的母親一看,趕緊向阿非說:「你也要跟你表妹玩兒。」阿非還沒太明白整個兒事情的原因,環兒已經離開他,溜到母親身旁去了。阿非到紅玉身邊,求她也和他一塊兒假扮洋人,但是紅玉很生氣說:「你玩兒你的,我哭我的,與你有甚麼關係?」突然離開他,跺著腳,又趴在母親膝蓋上哭起來。 她母親道歉說:「你不知道我這個孩子,人個兒小,脾氣蠻大。」 阿非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珊瑚說:「阿非,你最好向表妹賠個罪兒吧。」阿非就過去,求紅玉千原諒,萬原諒,可是紅玉仍舊說:「躲開我。」最後阿非說:「妹妹,以後我一輩子只跟你一個人玩兒,再不跟別人玩兒。這可以了吧?」 紅玉這才滿意,立在那兒破涕為笑。
木蘭說:「可是天下沒有這種事。問題是,你有十萬貫而在揚州過活呢,還是要駕鶴遠遊呢?你若能駕鶴遠遊,也就不要到揚州了。這兩者只能居其一,不可兼而有之。聽我說,還是當個船伕吧。」 木蘭於是吟出一首自己心愛的詩來: 兄拋魚網赴中流 妹撒釣絲待上鉤 盡日得來仍換酒 雨後空舟歸去休
蓀亞背誦出來。那首詩是: 人本過客來無處 休說故里在何方 隨遇而安無不可 人間到處有花香 木蘭問:「你真是愛這首詩嗎?那麼你是寧願騎鶴遨遊而不去紅塵萬丈的揚州了。咱們去萍蹤浪跡般暢遊名山大川吧。如今父母在,這當然辦不到。將來總有一天會吧,是不是?」
木蘭這樣輕鬆快樂,蓀亞真覺得心曠神怡,他說:「聽來真是詩情畫意。但是將來能不能如願以償,誰又敢說?」 木蘭大笑:「暫時說一說,夢想一下兒,又有何妨?比方這種夢想不能實現,做不成漁翁船伕?將來你飛黃騰達做了國家大臣,或是做了外交大使,我成為大官夫人,也滿不錯呀!那時候兒再一齊想起來笑一笑今天的癡想,不也很有趣嗎?」 蓀亞說:「你真是妙想天開。以後我就叫你妙想夫人吧。」 木蘭說:「那麼我就叫你胖子。」
立夫故以相當典雅的詞句說:「庭長先生,為官者眾,或廉潔,或貪污;為吏者多,或骯髒,或清正,即便在太平治世,亦復如此。我若說為官者無不貪污,貪污一詞,自然用之不宜。我若說為吏者無不骯髒,亦屬措詞失妥。我並非不分青紅皂白一概而論。」
立夫說:「庭長先生,您若容許我來解釋的話,那就在把聖人的話怎麼理解了。孟子見齊宣王,論到仁愛及於動物,不忍見牛之觳觫。尚書上說堯舜之樂師奏樂,而百獸率舞,聖人之德,化及鳥獸。鳥獸若無感覺,怎麼能感於聖人之德呢?《周禮》上也說沉埋獻祭,以祭湖泊森林之神。」
站在立夫前面,木蘭臉上有點羞慚,幾乎流露著可憐狀望著他。 「噢!木蘭!有甚麼事?」 木蘭向衛兵指了一指,叫立夫小聲說話。 木蘭開始說:「我有點兒消息告訴你。」 立夫拿枕頭放好,給木蘭當座位,說:「坐下。」木蘭結結巴巴地說:「今兒下午有點兒消息,但是沒能夠來。」 「甚麼消息?」 木蘭忽然停住。說不出話來,滿眼眶的淚。嘴唇顫動,忽然哭了,手捂著臉,哭道:「噢!立夫!」 她不敢大聲哭。怕被人聽見。衛兵和典獄官從門上的洞往裏看著。 立夫站得筆直,低頭看著她,也不敢碰她。只彎下腰說:「有甚麼難過的。我在這兒很好,很舒服啊。」 木蘭的手去找立夫的手,她低聲啜泣說:「我知道我不應當到這兒來。可是萬一你若死&&我&&」 「有甚麼消息?」 立夫很瞭解自己的這位大姨子,難免受了感動。但是他只是很溫和地說:「是不是莫愁讓你來的?」 木蘭擦了眼淚,用力抑制住自己,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抬起懇求的眼光看著他說:「妹妹和我今兒下午要來看你,但是來不成。我想到那甲骨文那部書,我就和陳三給你送來。太晚了,他們不能從外面傳遞東西進來,也不肯教陳三進來,因為他是男人。我告訴衛兵我是女人,他才放我進來。」她用大拇指和其他手指磨擦,表示送了賞錢。 「可是有甚麼消息呢?」 「王老先生已經給司令官寫了一封信。你想有甚麼用處沒有?」 「就是這件事嗎?」 「據說狗肉將軍張宗昌,幾天之後就要做北京最高軍事統帥&&噢,立夫,我不知道&&我好為你耽心。萬一你發生甚麼事&&」她的聲音聽不清楚了,她向椅背倚過去,她似乎力量精神都耗盡了。然後又開始哭泣。 典獄官在外面叩門。木蘭站起來,又拿出一張票子,走到門口央求他:「再等五分鐘。」 立夫看見她那微微遮住的眼睛在暗淡的燈光下閃動,他的鵝蛋臉兒那麼溫柔而又勇敢。 她說:「我不應當來。但是情不自禁,非來和你相見不可,你不會惱我吧?」 立夫也抑制住自己說:「惱你,怎麼會!你對我太盡力了。你拿出珍珠來救我,我得多麼向你道謝!」 在情不自禁之下,他低下身子,拿起她那雪白的手,很親切的吻了一下兒。 木蘭懇求他說:「你要知道,我為了救你的性命,付出再多再多,我都願意。我並沒有做甚麼錯事,難道我做錯了嗎?」 立夫回答說:「為甚麼&&除非人們誤會。」 「立夫,我打算離開北京。你出去之後,帶著家眷,也離開北京吧。以後再埋頭研究學問。你知道你的安全對我妹妹是多麼重要&&還有對我。」 衛兵又敲門了。木蘭站起來,伸出她的雙手,握住立夫的兩隻手,說聲再見而去。
她出了監獄大門,立了一剎那,似乎猶豫不定,轉向右,走了一小段兒。她的腿有點兒瘸,心噗哧噗哧跳,忽然顫抖了一下兒。她幾乎都沒法兒站穩,站住喘喘氣兒。倚在一根電線桿子上。一個過路人停下來,以為她是個野雞,轉身望了望她。她大怒,又往前走。二十幾步外,有一輛洋車在那兒等座兒,燈還亮著。木蘭咬緊著牙,叫那輛洋車。 她說:「到總司令部!」她的心跳得更響,她想洋車伕一定也會聽得到。高教授的妻子去為丈夫求情。她為甚麼不可以為立夫去求情?可是,她自己說與立夫是甚麼關係呢?莫愁若知道了怎麼辦?蓀亞聽說了怎麼辦?最重要的是,事情該怎麼辦呢?不過有一件事,她確實十分清楚,那就是立夫必須立即獲得釋放,再晚就危險了。
在汽車上他又問木蘭怎麼得到那個手令,但並不太急切。他只是問:「你怎麼弄到這個手令呢?」 「我直接去找王司令。」 「但是你怎麼使他給你的呢?」 「只是和他理論。」 「那麼容易呀?」 「當然。你以為我怎麼樣了?」 蓀亞沒再說甚麼。 「是我設法把他釋放出來的,你向我也誇讚兩句吧。蓀亞,你不歡喜嗎?」 蓀亞停了停才說:「你怎麼向人家說明你自己呢?說是我的太太呢?還是別的?你怎麼想到去那麼做?為甚麼不跟我先說一聲?我一直耽心,不知道你到哪兒去了。」 「我根本就沒介紹我自己。我沒做甚麼錯事。我有甚麼錯兒嗎?」 「你知道,那很危險。」 「蓀亞,我告訴你。我是不能不這麼做。我離開監獄時實在抑制不住心裏的衝動。我想要向司令官直接去懇求,一個女人去求他,也許有點兒用處。他是直系的,和懷瑜那一派正是對頭。結果我想對了。」 蓀亞說:「你真是個精靈鬼兒!」一半是頗以為然,一半是討她歡喜。
「你們聽我說。我裝做一個陌生的普通女人,說要見王司令。衛兵就帶我進去。門鎖上之後,他鬍子後頭咧著嘴笑,我怕極了。我知道他恨狗肉將軍張宗昌派的那個司令官。我開頭兒先說他那敵對的司令官槍斃了高教授。我說那個司令官不是好人,要貪高教授太太的美色。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可惜你們沒有看見。他變得很嚴肅,很高貴的樣子。這使我提起了勇氣讚美吳大帥的軍官。等我看見他做出極正派的樣子,我不再害怕,和他從容不迫的談起來。我告訴他這是私人挾嫌誣告,而誣告的人是我家的親戚,也是孔立夫的親戚,所以我們知道。他說:『我的職務是保護善良百姓。』所以我逼近一句,求他救立夫的命。我真不知道他為甚麼那麼好對付。然後他讓我確能使他相信立夫不是共產黨。我告訴他立夫的罪名是因為他寫的那篇文章論《樹木的感情》』。我知道他迷信,我就使他承認樹是有感情,我們說的是多年老樹能成精,老樹砍倒之後會流血。他十分同意,大聲喊說:『當然,當然。樹木當然是有感情的。樹還能成精呢。』所以我就弄到這張手令了。」
那天晚上大概十二點,立夫才回來,那是五月八日。是狗肉將軍張宗昌在北京附近就任直奉聯軍總司令的前兩天。 立夫在監獄裏關了正好八天。
再沒有別的地方比蘇州更適於研究學問了。蘇州的居民對傳統的生活、瑣談閒事、吃小吃兒,十分滿足,他們制定了一條法律,不許汽車進入城門。當地的父老,在一年之後,甚至於反對使蘇州做江蘇的省城,讓鎮江去享受那份榮譽,因為做了省城就會有軍隊駐紮,而附近必有戰事的危險。蘇州的居民但願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不願與聞天下事。
立夫對木蘭用戲劇式的努力使他從監獄裏獲得釋放,他也只用普通道謝的客套話表示謝意而已。但是後來他思索那冒險的含義,他的感受很深。他想起了木蘭和她單獨在監獄的夜晚木蘭所說的話,那是在去見王司令官之前。木蘭說:「我會不惜更大的犧牲救你的命。」萬一王司令若像那奉軍司令之對付高教授太太,那該怎麼辦?木蘭會不會犧牲了她的貞潔救他的命呢?木蘭,他知道,一向不受習俗的思想的拘束,也許她會不惜一切!這個問題自然不能問,只好藏在自己心裏。他記憶中那偉大的愛情的考驗,他無法擺脫,那愛情變了形,成了他感情的動力,傾注在學術研究上。
姚老先生從容微笑說:「在華山我從一隻老虎前面經過,我望了望牠,牠望了望我,牠偷偷溜走了。我告訴你們,孩子,我這旅行,一半是遊山玩水觀賞風景,一半是自我求解脫。這兩個目的是不可分的。也許你們不明白。自我解脫的基礎在於身體的鍛煉,人必須無錢無憂慮,隨時死就死。這樣你才能像個死而復生的人一樣雲遊四方。你要把每一天,每一剎那都當做蒼天賜予的,你必須感謝上蒼。你身上不帶錢,則盜賊不近身。但是你不能這樣子旅行,那就必須把身體鍛煉好&&你的手,你的腳,最重要是你的胃。必須能夠找到甚麼吃甚麼,或者能挨餓,不吃東西。必須室內室外都可以睡覺,不管甚麼天氣都能忍受。你若沒有這麼一個身體,就不能旅行。」
他的臉上皺紋很深,面如風吹雨打中的紅銅色。他雖然是七十二歲,但是步履輕快,聲音洪亮而微帶柔和,目光則神釆照人,一如往昔。他說曾經在黑暗中鍛煉目光,所以在夜間走山路,毫無困難。
對生活的態度,蓀亞始終沒有和她抱同一個看法。因為是富裏生富裏長,他喜愛物質生活的舒適和應酬宴飲的歡樂。最初,他看著木蘭去過她原先計劃的那種生活,自己到廚房去做事,覺得滑稽可笑。他說做廚房的事會使木蘭手變粗。可是木蘭卻真喜歡拿個鍋鏟子去鏟掉飯鍋底上的黑煙子。 他看見木蘭做這種事時,他問:「為甚麼不把這種事交給曹忠去做?」 木蘭喘著說:「我喜歡做。你不知道多麼有意思呢!」 「可是你的手要起繭呢。」 「那有甚麼關係?我的孩子就快長大成人,快結婚了。」 有時在下午,她甚至和孩子們一同去撿柴,自己親手折斷樹枝子,這時錦兒在一旁看著,微微地笑。這對木蘭都有詩意,因為很新鮮。有時她甚至戲稱自己是「鄉下老婆子」。她進城看電影也是穿著布旗袍兒,簡單樸素,整齊清潔,她覺得比那些中產人家的女人穿著各種顏色的人造絲的料子要高貴得多。
木蘭回來了,蓀亞發現她買了幾件新衣裳,絲綢的睡衣和粉紅色的套裙,幾種面霜,洗滌水,幾雙值錢的鞋。她幾乎花了二百塊錢,還買了六罐著名的墨西哥牌子的咖啡粉。 蓀亞大喊說:「嘿,妙想家,你買了這幾雙鞋呀?」 木蘭說:「給你買的呀。你喜歡看這種鞋。」說著把那幾件睡衣和套裙扔在床上,多少有幾分看不起的樣子。
兩天之後,出乎麗華的意外,她接到一封信,信上簽名是「曾太太」,約她私下相見,信寫得很客氣,很簡短,筆力遒健,不太像出諸女人之手。字有半寸多大,字體莊嚴大方,筆法奔放,字與字間時有連筆,足見寫信人瀟灑豪邁。麗華大驚。蓀亞曾經告訴她太太是舊式的鄉下人,但是寫信的人至少中文大有根底。 麗華之急切於見情人的鄉下太太,正如木蘭之急切於見丈夫的情人。麗華推想這個太太若只是一個嫉妒無知的女人,她不會要求一見,一定只是魯莽無禮地要求與她丈夫斷絕來往。她覺得有點兒莫測高深,同時又有點害怕。她的命運是握在那位太太的手裏,如何決定,就在此二人之一見了。
木蘭沒有寫出自家的地址,只是請她在「西泠印社」最高處的亭子裏一見,那個亭子是人人可以進去的。麗華到底要穿甚麼衣裳,要給人家甚麼印象,心裏躊躇了好久。她越研究那封信文筆書法,越沒法想像那個鄉下太太甚麼樣子,究竟多大年歲,怎麼樣和她相見。那位太太一定聰明,但是聰明女人往往不討人喜歡,往往女人男相,由她信上的筆跡就可以看得出來。無論如何,自己必須顯得高尚,給對方一個好印象。她決定穿樸素高貴的現代式服裝。
麗華兩點鐘離開學校,先到「西泠印社」,心裏激動得噗哧噗哧的跳。她早到了十五分鐘,等起來真覺得日長似歲。後來看見一個穿得很漂亮的少婦走上來。她不敢想這就是她要見的那位少婦,而寧願來的是一個年歲大身體肥胖的女人,是受過教育但是外表粗蠢的女人。那個女人走得漸近,麗華發現她的眼睛那麼美,那麼神采照人。她看來太年輕,和蓀亞並不相配。她一定是來遊「西泠印社」的遊客。 但是木蘭一直向麗華走過來,輕鬆地微笑了一下說:「這個坡兒太陡。走得都喘不過氣兒來了。您是曹小姐吧?」
麗華大聲說:「還有甚麼多說的必要嗎?我知道我必須跟他斷絕來往。如此而已。」 但是木蘭說:「難道沒有甚麼可以商量的嗎?你想你一定能和他斷絕來往嗎?你這麼做,心裏都已經想清楚了嗎?」 麗華斷然回答說:「當然想清楚了。」 木蘭說:「我想也許還有別的問題。我聽說你把這件事看得輕鬆,心裏很高興。你也許以為我言不由衷。讓我告訴你,女孩子愛上一個男人,再失去這個男人,對她是如何的感受,讓我告訴你吧。天下的確有此等偉大的愛情。你知道,在古代,另有一種解決的辦法。女孩子愛上了有婦之夫,辦法是去給他做妾。到現代,愛情偉大到這種程度的現在,實在太少了。你知道&&我為人胸襟開闊。你若是有兩條路要選擇,一是懸崖勒馬,和他斷絕關係,一是進入姚家,和他共同生活。你何去何從,可否坦白相告?」 麗華大感意外,向木蘭看了好久。 她最後說:「不行,我辦不到。」
「咱們是不是還可以交朋友?」 麗華說:「當然願意。」 「你對我先生要說甚麼話呢?」 「我就告訴他和他永不再見。」 木蘭說:「等一等,我願你和我先生坦白討論這件事,而達到一個通情達理的結論。當然我不會擋你們的路。我還有一個想法。不要說我異想天開。你要不要到我家去?讓我把你引薦給他,就當你是我的朋友。我們一直做朋友,你在我家一直受歡迎。事情一旦挑明,你就覺得大不同了。」 木蘭這個想法,麗華又大為吃驚。她心裏想木蘭這個女人真是不俗,對和她和蓀亞一直做朋友,她倒高興,她首次露出真正的微笑說:「我倒要看看他見到我時是甚麼樣子。但是這樣會讓他太難堪呢。」 木蘭說:「他只好忍受了。我們不會太使他難堪。你我都要出之以愉快的樣子。」 於是她倆決定下禮拜六晚上,在木蘭家相見。
他沒想到太太會知道這件事。他在苦惱沮喪之時,卻發現妻子愉快歡笑如常,而且比以前打扮得更為仔細用心。禮拜五晚上,她換上從上海買來的那身新衣裳,和他一同去聽戲。這引起他一點兒疑心,以為她是有意重新贏得自己的歡心。但是已經看見木蘭改變了那麼多次,想到甚麼就做甚麼,所以他也不太驚異。 他和木蘭那天晚上看戲歸來之時,他說:「妙想家,你心裏想甚麼新花樣兒?我簡直沒法兒瞭解你。」 木蘭說:「還是妙想天開呀,胖子。一輩子,我都是憑妙想決定行動。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這個荊釵布裙農家婦的妙想這次沒有成功。」 「為甚麼沒成功?」 「因為沒成功。我另一個想法是,你應當娶個妾。」
木蘭又突然加了一句:「你們男人哪!」 「我們男人,甚麼呀?」 「沒甚麼。你們男人心裏想甚麼,卻不告訴太太。」 「你為甚麼這麼想?」 「比方說吧,你說你贊成我採取這種淳樸的生活,穿這種樸素的衣裳,但是你卻不是真心。是不是?」 「我若不告訴你我內心的想法,難道我沒答應照你的意思做嗎?做丈夫的總是應當順從太太的心意的。」 「現在你還不肯跟我說實話&&比方說,你願不願要個妾呀?」 「說實話,我不要。你認為我應當要嗎?」 「那就看你是不是愛一個小姐愛到要娶她為妾的程度,也要看是不是有一個小姐她愛你愛到不在乎身分地位,不在乎社會的非議,而甘心願做妾的程度。」 「你現在怎麼會有這種怪想法?為甚麼我會和一個小姐戀愛呢?」 「直接回答我這個問題。比如我給你選一個小姐,或者你愛上了一個小姐,你要不要她?」 「你太不切實際了,太想入非非了。我怎麼能夠呢?這在而今也行不通。而且現在的小姐也不願為人做妾了。」 「你若對她愛之欲狂,愛之欲死,難道她也不肯嗎?」 「社會上人會說話呀!社會上人會說話呀!」 「所以,我明白了,還是愛得不夠強烈。你們男人哪!」 「我們男人講究實際。你今天晚上為甚麼有這種想法呢?」
木蘭仔細計劃,直到吃飯時再叫蓀亞見到麗華。麗華七點到的。經木蘭很細心安排,由錦兒帶她到木蘭的屋裏去。麗華穿的是學校的制服,但是發現木蘭比她穿得更樸素,深感意外。 麗華說:「我差一點兒都不認得你了。」 木蘭回答說:「我在家就是這樣兒。」 「現在我明白了。」 「這就是我告訴你說我是個鄉下女人,真正的鄉下女人。但是男人不注意女人的內在美。他們只看外表那層脂粉。這就是為甚麼&&」 麗華又說:「我明白。」
麗華看了看木蘭,又說:「我真不明白為甚麼對這樣的一個妻子還不忠實。」 蓀亞說:「你知道,人沒有十全十美的。我知道我有缺點&&可是你也應當瞭解你自己。」 木蘭向他很快的望了一眼,狠狠的看了一下兒。知道蓀亞話中的含義,但是保持沉默,一言未發,不願再進一步招惹他,因為自己心裏有一件秘密,這件秘密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完全是屬於她自己的,別人不可動,別人不可說,別人不可聽的。
姚老先生說:「世界上的蟲子之多,非你二人之力所能消滅得完的。我警告你們,我大去之後,會有戰爭發生,是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 木蘭問:「那我們怎麼辦?」 「那很可怕。你們會怎麼樣,只有天知道。我不會為你們擔驚受怕,你們也不必擔驚害怕。」 木蘭問:「爸,您想中國能作戰嗎?」 老父回答說:「你的問題問錯了。不管中國能不能打,日本會逼著中國打。」他停了一下兒,又慢慢說:「你問曼娘。曼娘若說中國非打不可,中國就會贏的。曼娘若說中國千萬不要打,中國就會輸的。」
木蘭問:「爸爸,你信不信人會成仙?道家都相信人會成仙的。」 父親說:「完全荒唐無稽!那是通俗的道教。他們根本不懂莊子。生死是自然的真理。真正的道家會戰勝死亡。他死的時候兒快樂。他不怕死,因為死就是『返諸於道』。你記得莊子臨死的時候兒告訴弟子不要葬埋他嗎?弟子們怕他的屍體會被老鷹吃掉。莊子說:『在上為鳥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至少在我的喪禮上,我不願請和尚來唸經。」 木蘭聽見父親引證《莊子》時微弱的笑聲,很受感動,也頗覺意外。 木蘭說:「那麼您不相信人的不朽了?」 「孩子,我信。由於你、你妹妹、阿非和你們所生的孩子,我就等於不朽。我在你們身上等於重新生活,就猶如你在阿通阿眉身上之重新得到生命是一樣。根本沒有死亡。人不能戰勝自然。生命會延續不止的。」
他進入自己的家。在外間屋裏,一個桌子翻在地上。他進入臥室。他太太赤裸裸躺在炕上,肚子上有刀的刺傷,已經斷氣。他脊梁骨不由得發麻。孩子四仰八岔倒在地上。他趕緊去抱,只是一堆血肉,兩個對角線的傷口,顯示當時劃得很熟練,在脖子和兩肩之間交叉。阿瑄把兒子抱在懷裏,抬起頭來看看妻子那赤裸裸還在流血的肉體,自己也忘了怎麼回事,手一鬆抱著的孩子就軟軟的掉在地上。他有一種古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墮入了地獄,要千年萬代受苦受難。並不是感覺到自己此次得免於難,而是自己正陷在緊緊的魔掌之中,而自己完全無力掙扎對抗。他並沒有哭。他渾身的循環系統似乎都顛倒過來。唾沫向外流,眼淚和汗向裏流,兩眼出奇的發乾,汗毛髮豎,好像外面泡著冷水。 後面屋裏有呻吟之聲,把他從神志恍惚中驚醒。 他衝入後屋,看見母親曼娘的身體用繩子吊在窗子附近,衣裳脫了一部分。他嚇得閉上眼。
他劃了一根火柴,把小油燈點著。燈一亮,這個世界似乎變了形狀。火柴、燈、他的手,都失去了意義。甚麼是燈?甚麼是火焰?甚麼是人的手?甚麼是他手指頭的骨節?在他半精神錯亂中,漸漸恢復了知覺。不錯,他是在那間屋子裏。他的妻子死了,還有他的孩子,他母親。只有他一個人和一個老伯母在那屋子裏,離北平有很多里路。他明白了那可怕的現實,他心裏清楚他在這個世界上是孤身一人了。 他心裏忽然有一陣子衝動,想把這棟房子一把火點著,自己與家人同歸於盡。
回去,他又看了看母親的屍體,他對母親說出聲來:「媽,我要替您報仇。我要殺!殺!殺!」 他現在對死已然毫無恐懼,並且自己也再沒有甚麼憂慮。若與今天早晨心中緊張不安比起來,他現在突然覺得輕鬆了。他現在準備隨時遇見一個日本人,隨時準備死。他毫無牽掛,毫無恐懼了。 他走到外面去,向四周鄰居的房子看了看。不見一個活東西,只是處處是死屍,但是他不再感覺恐懼。他再往遠處去,聽見受驚的腳步奔跑聲,還有活人。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健康有活力的人,正在一個鬼世界漫步。他走到黑屋子裏去,大聲咳嗽。 真正是萬籟無聲,他自己有一點兒緊張。 他喊叫:「我是中國人。這兒有人嗎?」 他又向黑黝黝空洞洞的地方,重新問了一遍。「不要害怕。鬼子走了。」
第二天早晨,他幫著伯母和另外那兩個女人搬往山裏,然後又回來,回到自己死去的骨肉身旁。在村子裏,只有他一個人。他找了把鐵鍬,在後院子裏把死屍埋葬,直到黑夜才完工。 他覺得餓了,走進廚房去,自己做了一頓簡單的飯吃。又出來,在母親、妻子、孩子的墳頭兒上坐著。 第二天早晨,他不忍心離開他們,又多待了兩天&&他仍然是村莊群鬼中唯一的活人。 第三天早晨,他按禮俗向墳墓哭別而去。 他兩個小手指頭上各戴戒指兒一個,一個是他母親的,一個是他妻子的;又在衣袋裏帶了三綹頭髮,她母親的,妻子的,孩子的。 他一路走向游擊隊的大本營,去參加打游擊。加入之後,他總是在前線作戰,而從未受過傷。他的性命好像是瘋魔了一樣。他的同志都奇怪為甚麼他打起仗來那麼勇敢,打得那麼狠。他沒有告訴他們是因為母親、妻子、孩子陰靈保祐,增加了他的勇氣。別人不知道他是孤身一人了,但是他並不孤單。
北平來的這批人看見上海闊綽的人還在戲園子、電影院、舞廳裏追歡尋樂,不覺大驚失色。就如同屬於兩個不同的國度一樣。北平人懶散輕鬆,聽天由命,逆來順受,但是而今至少臉上是顯出愁眉不展,是垂頭喪氣,內心則隱藏憤恨,敢怒而不敢言。對比起來,這個富足的通商口埠上海的市民,似乎是完全不知道戰爭正在瘋狂進行,因為人人都能從他們的行動上看出來。固然不少人忙於救濟難民的工作,忙於到醫院探視傷病者,為士兵送慰勞品,安慰鼓舞士兵,因為他們補給並不夠充分。但是整個上海則呈現兩個劃分得顯然不同的類別。一類人則享受歡樂,一如往常,有西洋租界保護,正合心意;另一類普通老百姓,保國抗敵的士兵和流離失所的難民,在戰爭的摧殘蹂躪之下,則首當其衝。
她問:「你已經決定去打仗了嗎?」 阿通回答說:「我若不去,我受教育有甚麼用?媽,我不瞭解您的意思。」 「你不能瞭解&&我只是問你是不是已經決定。」 阿通說:「是,我已經決定。」 木蘭心裏在掙扎交戰,她眼中流出淚來。她說:「阿通,我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說著哭起來。 蓀亞說:「兒子,你現在年輕,你不懂父母的心&&」 木蘭喊道:「我寧願自己死,不願看見你死。我受不了。」 他父親又說:「阿通,你聽著。你媽和我已經商量過。國家若需要你,你必須要去。可是你要知道,在我和你媽這方面忍受的犧牲比你的犧牲要大。年輕的愛國志士在戰場上死得光榮快樂&&他也有他的戰友&&可是他年邁的父母在家裏活著,怎麼受得了。我們並不是阻攔你。你也要為家裏想一想。」 阿通說:「國若亡了,家還有甚麼用?」 父親很有耐性地說:「這個我自然知道。我現在若像你那麼年輕,我自己也是要去打仗。但是我們家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我們已經把你大姐獻給國家了。你媽和我都上了年紀,再不能有兒子。由個人和國家的觀點看,你應當去。從曾家的觀點看,若沒有特別的理由,你不能輕易犧牲。你的情形與眾不同,曾家可能絕了後。日本但求中國人都死光,而家庭是國家的第一道防線。你想想祖父祖母。這些年曾家生了多少孫子呢?我們三代只生了你和你經亞伯父的兩個兒子。阿瑄不是我們曾家親骨肉,現在也不知道他流落何方。曾家的血統不能斷絕,要一直傳下去。你也許覺得這話不切實際,也許你不懂。可是中國四千年就是這麼延續下來的呀。甚至在徵兵制度的國家,沒到萬不得已,也不徵召獨生子去當兵打仗&&」
她回顧過去的將近五十年的生活,她覺得中國也是如此。老的葉子一片一片地掉了,新的蓓蕾已然長起來,精力足,希望大。 這些想法使木蘭耐性漸大,更能達時知命,雖然是來日歲月漸少,她卻勇氣再現。蓀亞發現她的面容已經改變,雖然有點兒傷感,有點兒衰老,但卻顯得慈愛多了,她已經不再對死亡恐懼,也不再耽心自己的遭遇,不再耽心自己的利害。
幾千人的腳在跋涉前行,那麼艱苦的跋涉前行,逃避可怕的敵人。但是他們的臉上有沉靜的剛強毅力。沒有甚麼人談論過去;將來也是茫然一片;他們只想眼前的需要&&比如,肩膊是否疲倦,到下一個市鎮還有多遠,今晚天氣是不是夠好。一個巨大的、頑強的、跋涉的人群,整個拋棄故國家園的人群,憑著不屈不撓的勇氣,向前走,向前走,到中國的內地,重建自己的家。
夜裏,嬰兒哭時,木蘭用棉花蘸了一滴蜂蜜,擦了自己的奶頭,使奶頭兒發甜,她把嬰兒抱到懷裏,嬰兒就吮著奶頭兒睡著了。木蘭覺得有一種奇妙的快樂,覺得來哺育這個嬰兒,她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中國的將來,是綿延中華民族的生命。這個嬰兒是中華民族延續的象徵,比她以前玩玉石瑪瑙小動物可有天淵之別了。
最重要的,是她想兒子阿通,他和姨弟肖夫一同在軍隊裏。在她的想像中,她覺得他倆就像在她身旁經過的大卡車上,那些微笑的年輕的戰士一樣,他們去犧牲性命,後來子子孫孫才能有自由。
廟下面有幾千人,男的、女的、兒童。在新年喜氣洋洋的早晨,在美麗的原野上如洪流般向前移動,有軍車過時,都大聲歡呼。軍隊的歌聲再度傳來: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鄉 這歌聲離他們越來越近,木蘭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情緒,是一種快樂感,一種光榮感,她想那是必然無疑的。她的激動為從前所未有。這種激動,只有個人溶進偉大的運動中,才會感覺得到。她記得她看孫中山先生在北京的殯儀行列時,她心裏有這樣的激動;那時的激動像現在的感覺,但是沒有這麼強大,不像現在這樣震動她的全身,這樣震動她的心靈。使她這樣激動的,不僅僅是那些士兵,還有那廣大的移動中的人群,連她自己都在內的廣大的人群。她感覺到自己的國家,以前從來沒有感覺得這麼清楚,這麼真實;她感覺到一個民族,由於一個共同的愛國的熱情而結合,由於逃離一個共同的敵人而跋涉萬里;她更感覺到一個民族,其耐心,其力量,其深厚的耐心,其雄偉的力量,就如同萬里長城一樣,也像萬里長城之經歷千年萬載而不朽。她已經聽說華北、華中,全部的人口的逃亡,聽說四千萬的男女同胞向中國西部遷移,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遷移。她覺得這四千萬人是以基本上共同的韻律在移動。在難民的千千萬萬數不盡的艱難困苦之中,她還沒聽見一個人說反對中央政府的抗日政策。她看見,所有這些人,都寧願要戰爭,不願身為亡國奴,曼娘就是一個例子。雖然這場戰爭毀滅了他們的家,殺死了他們的骨肉,使他們一無所有了,只剩下他們的一身行李,只剩下了飯碗,只剩下了筷子,他們不悔恨。這就是人類精神的勝利。再大的災難,人的精神都能克服,能超而上之,由於精神的堅強弘毅,能改變而成為偉大榮耀,光輝萬丈。 木蘭所見的外在的光景改變了,她的內心也改變了。她失去了空間和方向,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個體感,覺得自己是偉大的一般老百姓中的一分子了。過去她那麼常常盼望做個普通的老百姓,現在她的願望滿足了。征服自我,她父親是全憑靜坐沉思而獲得,她現在也獲得了,而是由於和廣大的群眾,男男、女女、兒童的接觸。杭州城隍山上是滿足她美感生活的隱居處所,現在她覺得毫無意義可言了,不能使她滿足,並不夠真實。而今在廣大的逃難的人群之中,沒有富貴,沒有貧賤。戰爭及其掠奪蹂躪,使人人一律平等了。她曾看見一位貴婦賣她的狐皮裘,只要幾塊錢,只為了買食物以充飢腸。她忽然想起在松江火車站上那位穿西服戴眼鏡的紳士。她知道這廣大逃難的人潮越往內地走,中國抗戰的精神越堅強。因為真正的中國老百姓是紮根在中國的土壤裏,在他們深愛的中國土壤裏。她也邁步加入了群眾,站在群眾裏她的位子上。 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高聳入雲的天台山巍然矗立。它在道家的神話裏,是神聖的靈山,是姚老先生的精神所寄之地。在廟門前,老方丈仍然站立。他仍然看得見木蘭、蓀亞,他們的兒女,與他們同行的孩子們,所有他們的影子。他看了一段時間。一直到他們漸漸和別人的影子混溶在一處,消失在塵土飛揚下走向靈山的人群裏&&走向中國偉大的內地的人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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