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蹄子骨头有个洞小腿骨头疼是怎么回事事

高过乡村的光_耿立散文全集节选十四_精选散文随笔杂文摘抄网_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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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过乡村的光_耿立散文全集节选十四_精选散文随笔杂文摘抄网
第1章 自序
如何走近乡土?
作为一个从泥土走出的肉身与灵魂,有时身体和身体某处不能安顿的东西,常常使人想到自己的来路。
一次在与友人就餐的时候,暮色从窗外爬上,感到如虫的蠕动,我想到了乡间的此时,那泥土里还储存着牛羊蹄子的踢踏、草鸡上树翅膀的颤动和母亲焦灼的等待么?
离开了乡土,反而感到那里有许多的秘密和暗道,横亘在面前。
我如寻找钥匙的人,能用铜的铁的还是铝的钥匙,打开泥土的锁么?
我感到了疑惑,我的文字,是积攒的还没有成型的钥匙吧。泥土里有多少的秘密呢,玉米的触须,谷穗头颅的凝重,你能说出多少?即使草叶上透明的露珠。
和友人叙话,谈到人也有很多的锁等待打开,比如身体,也许有一种钥匙轻轻一触,身体就张开了。是啊,乡土也是有体温有体香的。
我说可能是檐间鸟儿的啁啾,是花的钥匙,只一下的叫,那花就热泪盈眶,张开了,把颜色涂抹在地边沟渠,涂抹在墙头窗台。
我是从乡间走出的,那里还埋藏着父母的骨殖,骨殖随着岁月慢慢就成了黄壤的一部分。前些日子,老家的人到了我所供职的处所,说是修建一处石氏家族的祠堂,让我拿出一部分钱能让快要停顿马上要上瓦的庇护列祖列宗的房屋竣工,我只有苦笑着拿出和他们的期待落差很大的一部分钱。
他们说到春的时候,邀我回家祭祖吃大锅菜,也许,除夕的时候回到那片土地,大地冰冻的季节与肃穆的心情是相一致的吧。站在黑压压的队列里,看挂在墙上的一排排的名字,能找到父亲伯父,也能找到爷爷和爷爷的弟兄,往上呢,血脉的上游呢?也许是那个击壤而歌的老人吧,在初民时代,有一个老人这样咿呀歌唱: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他坐地而歌,仰面而唱,以大地为坐盘,以日行为现象,把自己和天、地的关系定位下来,这个击壤的老人,我想他就蹲在族谱的顶端,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遗传里。这是意么?对乡土的描写向来有田园诗和悯农的差异,记得李锐把这种描写当作中国文人的慢性病。是啊,许多文人,在城市里唱着归去来兮却一直滞留在城市,把描绘成世外桃源,作所谓的田园诗,这是中国诗歌一个重要的传统。另一方面还有一种传统叫悯农,对农民的做痛苦状,边写诗边唏嘘&锄禾日当午&、&路有冻死骨&,这些必要的控诉和田园诗并行。一个诗人可以同时逍遥写出不是以农民为读者的田园诗,也可以写出非常尖锐的悯农诗,这是中国传统的两面。但以农民的心态写农民的,代言农民或者就是农民写手的有几人?
写这些诗的人赞美劳动也赞美人民,但他绝不让自己的子孙做一个泥腿子。道德的高地是这些不去农村、身上不会被草伤害被草亲昵、住在城里却享受了劳动成果的人写给自己陶醉的,以麻醉自己哀民生多艰的情怀。拒绝对农民做过度诗意的描写,有一说一,实话实说,这也许是我的底线。鲁迅先生是对乡土采取严峻态度的,虽然鲁迅先生的维度有的人不舒服,先生用立人和最大的自由的思想来烛照宗法制下的农村和乡土,着力刻画封建闭塞的乡村中的愚昧和弱者的不幸。
当然,另一派作家则陶醉于乡村的田园风光,这也是一种追求。
但乡村真的是诗意盎然么?来自大地的夜哭呢?虽然田园的恬静使我们获得灵魂的安宁,但还有被遮蔽的一面呢?我记得自己读沈从文的文字时,曾被所谓的&田园诗人&所迷惑,有谁读懂先生的悲悯和悲哀呢?在边城里,人们读到的仅仅是诗意和所谓的意境么?无疑这是个以童话为外壳的故事:一个老人,一个女孩,一只狗。但童话并不是以诗意为唯一指向的。
如水墨画展开的画幅,最后的结局却是祖父去世了,健壮如小牛的天保淹死了,美丽的白塔坍塌了,姑娘的情人出走了,&也许永远不回来了&,尚不谙世事艰辛的翠翠,将再一次面临母亲的悲剧,翠翠那一双&清明如水晶&的眸子,将要&直面惨淡的&。
其实在沈从文先生的湘西散记中,我读出更多的是沉重,在诗意的青山绿水间,那些妓女、船工、士兵和农民们是没有体味诗意的余暇的,他们被生活深重到叫人透不过气的重负所击倒:
&于是,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的人头。
还有在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我那时已经可以自由出门,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人。每当人已杀过不及看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或者又跟随了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茭。看那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茭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丧那份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但革命在我印象中不能忘记的,却只是关于杀戮那几千农民的几幅颜色鲜明的图画。&(辛亥革命的一课)这样的文字,似重锤般地敲击读到它的人,所谓的诗意其实是人们对沈从文先生描写的湘西苗族土家族异质文化的误读罢了。
人们需要诗意,但这样的诗意应该不是有意的虚饰,对土地见皮见骨的描写,那也是一种苍凉的诗意,田园也好,悯农也好,这两派的血脉也一直没有淤塞而流到如今。但是今天传统乡村破灭,乌托邦已经不复存在,而那种把农村仅仅视为一个需要同情的弱势群体来看待的作品,做悯农状的姿态也值得怀疑。如何走向一个更有价值的乡土叙事,找到现实的切入口,是横亘在愿意为乡土写作的人面前的一座山。
有位评论家描述他回到江西老家农村的见闻,旧日熟悉的乡村生活在他眼中已经土崩瓦解:农民自给自足的生活已经很大程度上改变,他们用打工挣来的钱买猪肉、酸菜和糕点吃;原来按照风水来布局的村落,现在被打破。为了交通方便,村民们争相在通往县城的公路边建房,原来以操场或祠堂为中心的放射状村落已经被沿着公路的长条状取代。
最让人感到不适应的变化,是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村子里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整个乡村失去了往昔的生机勃勃,成了空心的村庄。留守在家的老人们等着孩子挣钱回来盖个房子,农闲时在家打打麻将。
在全球化和现代化的浪潮面前,世界不再以家族所在的乡村为中心。对于乡村的人来说,他们向往的中心在县城、在省城、在北京上海广州,这个链条最后指向的是现代化的西方。
我想老家的石氏祠堂也该上梁上瓦了,上梁的鞭炮声与酒醉后的热闹也该散尽了,祠堂也该是黄昏下鸟雀的天堂了,那些先人的灵魂在享受后人的冷猪头后,是该为后世的子孙祝福呢,还是冷眼相待呢?
祠堂也许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心灵的栖居之地,也许是洒泪的地方,倾诉的地方。祠堂的门楣上照例有一些文字,老家的人说,那些文字可能让我拟定,然后找毛笔字写的好的写一下。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文字的乏力,怎样的文字配和泥土作注?
但来自乡土的基因是无法改变的,一提那埋藏父母的乡土,我仍是热泪盈眶。老艾青说:
为什么我的双眼满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第2章 乡村的光
光是乡村的支撑,我的本意光是乡村的灵魂,是温暖,它的脚步无处不在,随便在哪个地方,沟渠柴垛狗窝,你都感到它的存在。是她挽高了树,挽高了房檐,使乡村有了深邃和辽远。
每次回家,我都感到对乡村老家木镇光的不适应。见到它,我像做错什么似的,眼睛就低下去。春天的光发绿,夏季的光发黑,秋季的光发黄,冬天的光发红。
春天的光用草芽似的小手,一点也不生分地抓挠我的头发衣领,浑身痒痒,燥热,它要剥掉你的衣裳。也许,把春天的光比成狗的舌头更为合适,那还是长满舌苔如小锯齿的舌头。我小学时家里养的白狗,到我高中出外求学,每次回家,它都扑到我身上,用爪子扒我的肩膀,亲昵如兄弟,用舌头舔我的手,舒服且痒,就如阳光抚慰。
当我从汽车上走下,像踩在了光堆积的草垛上,脚步踉跄,很不适应光。我像要被光咯吱了一样,就想笑,我说的是冬天的光,那样的懒散,如小孩的屁股,是穿开裆裤露出的如春天小鸭的屁股,冬天木镇的阳光是嫩的,你不好意思去摸她。摸小孩的屁股,弄不好可能惹一身骚,但木镇冬天的阳光不会。
缘于光,木镇的一切都有了别样的韵致,在深秋的时候,冬季就在门槛外徘徊,新的被窝刚进去还是有点凉,你在昏昏的油灯下,把头蒙进被窝,你憋住气,然后狠狠地猛吸一口,那粗布的被子,沿着姐姐或者母亲用棉线缝制的被子的针脚,哗地一下,棉花的新鲜,那是百分之百的世俗的温暖,是包裹着阳光、纯棉的温暖,针脚里透着光,是夏季的,是秋季的。
也许晚几天,在冬日的院落里,在一根铁丝上晒被子后,夜里,你就会嗅到光烤糊了的尿炕的咸咸的味道,我说,那是光的味道,这岂能是城里的被子所能比拟的?光是什么颜色,没人能弄通,那是一种杂乱和错综,你分不清鸡雏和鸟雏嘴角的黄是一种肉色还是一种光。早春的柳条和晚秋的杏叶,是光把冬的光秃变成了扶疏,也是光把那种蓊郁删繁就简成光秃,风和节气是物候的表面,内在的光的脾气才使我们看到了颜色的各种面貌。
没有光的黑夜,木镇是惊恐和不可知的,一切都小心翼翼,人们在那个时辰常听到孩子夜哭,那样嘹亮,顺着街筒子跑,要是有狗的乱吠,那连夜空的星星也会惊吓躲藏得干净。记得小时侯的黑夜,是冬天,蒙在被子里听木梆子打更的吆喝:防火防盗防蜡烛和暖棉被的火罩&&
其实那是对光的吆喝,有了光,那惊恐就不会在街筒子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跑了,那些狗在柴垛也不会狂躁乱叫。
想到光,我在完小读书的时候,用靛蓝的墨水瓶,加上洋铁片做盖子,自制了一盏煤油灯,那必须用棉花搓成一个捻子,洋铁片的盖子用铁钉敲一下孔。
靛蓝的墨水瓶是我在公社的院落里捡的,像做贼似的,把靛蓝墨水瓶装在褂子里。用手紧紧攥着,生怕跑了,手心汗津津的。那是夏季,我就先把蝌蚪放在墨水瓶里,还没有洗净的墨水,就如天一样瓦蓝,蝌蚪如鸟游在天空里。后来瓶子里的蝌蚪生出了脚,瓶子里开始有了蛙声,不能把蛙声储藏在靛蓝墨水瓶里,就放回野地。让蛙声与拔节的庄稼和天空的星星一道,比幽闭在我的墨水瓶人道。
秋季里,我就把靛蓝墨水瓶改制成油灯,那光是昏黄的,把和我住在一起的羊放大到墙上,影子怪异。有时父亲到我住的土屋里,借助煤油灯光,把手指绞在一块,变幻出兔子和狗的形象。
那使我感到了煤油灯光的神奇,但我注意到父亲的影子也贴在墙上,风一过,油灯的灯苗就摇晃,父亲的影子也摇晃在墙上,如一个到集市打酒的人,在半道酒葫芦裂了一个口子,打酒的人就用嘴接着那滴滴答答的酒,一会儿就成了灯影下父亲的形象,摇摇晃晃,有些陶醉。
也许光使人思索黑暗的含义,当有一天木镇没有光的时候,那会怎么样,父亲说自己不知道,那我们去问队长。我知道了父亲的极限,什么事情都要找队长,连这哲学意味的问题也找队长,我们队长只是苦笑,把这看成农村的杞人或者神经而已。
没有不与光联系的事物,在天底下,不只木镇。犁铧下的土在光下酥软,少女的乳房在光下膨胀,一根草,一朵花,一声蝼蛄的叫,即使远处如逗号的黑黑的鸟巢。光让它显形就显形,不显形不行;光不让它显形,它怎么显形也不行。
在这明灭之中,我们看到了代谢,看到了陈旧,也看见了许多惊喜。地下蚯蚓低声对土地的问候,家雀在屋檐的弧线,远处老人白发环绕的脑门&&这一切都在光中给了我们新的组合与凸显,在你陡然睁开眼,感到光的时候,你会有一种淌泪的冲动,又一个召唤到我们身边来了,生命是如此神奇。
我常思考一些木镇的无关紧要的问题。在我的感觉里,光有点类似勾引者和教唆者的味道。是她让土地解开了怀抱,放掉禁锢;是她让种子不再安心睡眠,把紧存内在的欲望澎湃汹涌。我的想法是春天的光来了,只是悄悄地在发光,我家的白狗就一改温顺的模样,门扉和柴垛不再是它的领地,它的腿好像是老寒腿遇到了火,开始舒展。白狗那些日子白天黑夜不着家,木镇人说驴浪呱嗒嘴,狗浪跑断腿,就是阳光惹的,狗在墙角在街道东嗅嗅,西闻闻,一见异性,就如运动员,在异性的屁股后颠来颠去&&
阳光养料,对于庄稼和人,都一样。光的关怀下,庄稼绿了黄了,人们来了去了,年轻过,年老过。木镇的人一到年老,就在门旁或者土墙外晒暖,所谓晒暖就是让阳光像晒糖食一样晒人,糖食一晒,内部的细菌和虫卵等坏物死去,人老了,就在阳光下接受最后的养料。
一个人一辈子能晒几次暖?这谁知道。有的老人在晒暖的时候,脖子一梗,嘴角流出口水,就死去了,像庄稼收割了一茬。故去老人的木镇像夏季割掉麦子后剩下的麦茬地,阳光还在,也许,最后连麦茬也没有了,阳光还在。
第3章 乡土时间
乡村的时间既模糊又清晰,它清晰到有许多的参照,如树叶青的时候,如蛙声开始的聒噪,如谁谁娶媳妇放炮仗炸了手。但模糊呢,树叶青到底是啥树,楝树,柿子树,还是铁皮一样瘦劲的枣树?即使说,那时侯是广播响的时候,但上午下午夜间也不分明,乡村的广播是一日三响。但大家还是记得,谁当队长,谁是会计,那时地瓜长的个大,出的淀粉多,弄出的粉条在灶火里煮不烂。
木镇的时间有女人时间和男人时间。木镇把结婚叫成人,女人最记忆深刻的时间莫过于第一次把一切都露出来,虽然是黑灯瞎火,怯怯生生,但她知道一只手,原先摸铁锨把的手,满是茧子,在乳房划过,那夜再黑,手还是能看到乳房。再黑的夜,男人也能把女人大襟衣服的一盘盘扣子解开。女人记得,结婚那天,夕阳一一从院墙走下,接着是婆母把白面馒头,那馒头上的红点如唇印,还有一碗白菜酥肉端过,然后就点了蜡烛,那夜的蜡烛是全镇最亮的,把人的衣服照得如玻璃,叫人无处躲。
风过来了,窗户纸好像也不结实,风一吹就破,蜡烛好像也不坚强,一吹,也就灭了,但女人知道,夜晚外面的星星下还有一处地方亮,那是狗的眼睛,旁边是柴垛。
于是女人的时间就有了一个坐标。成人的时候,就如北京时间一样。成人的时候,也就是人的东八时区。在东八时区左边,是不懂事,是渐次朦胧,是在织布机上把愿望放进彩线,是在集市偷窥未来的男人;在东八时区右边,是怀孕吐酸水,是头生闺女,是男人挖河。
女人的人生就从&成人&一路走来。人也如树木有年轮,但人是无法锯开的。我想,有些时间人是加速度活的,那时对时间感到紧凑,有些时间是熬,乡村有句话:熬吧。那是一种无奈。女人是一根线一根线来量时间长短的,坐在门旁或者床上,身边是男人孩子的鞋子袜子还有老人的衣物,一针一针缝,把青春缝进去,然后缝的就是白发。
她们不会看钟表,也不懂分针秒针,她们知道日头和月亮,也知道地里的草该薅了,她们喂奶洗尿布,在坑边,把孩子的尿布像展示旗帜一样给世人看。一根线是与日头联系在一起的,冬至这天就是刻度,从这天开始,也不用通知,节气就把白日时光慢下了,或者是拉长了,在这天要是掂针缝衣服就出活,就可以多缝三尺的线长。但白线用着用着没有了,想到头上还有白发,那就连针也掂不动了,即使掂动针,也找不着针鼻了。
乡村的时间是挂在棉线上的,这种说法不是矫情,而是真实,你在乡村生活一段日子就能领会。棉线是乡村时间的根。
乡村的时间,对于男人,也是有几个关节组成。那是你三岁或者五岁。一个早晨,你听到了拍门声,有个白头发的人迈着小脚进来,那时阳光正照过来,各种粉尘颗粒正一个一个往下落。你对这次的睁眼开始了记忆的储存,那是姥姥来了,胳膊拐里有个印花包袱,那里是芋头,是姥姥在星星的光下煮熟送来的。多年以后,你吃了烧鸡牛肉,但你记得第一次吃芋头,是一个阳光的早晨,你的记忆是从芋头开始的,而时间也是从芋头开始的。
人的一生能与多少的芋头相遇厮守,芋头的叶子从土里艰难拱出,还有草的围剿,猪狗的践踏,真的不容易。
一个男人在乡村突然回家喊娘的时候嗓子粗了,像灌了沙土,喉结也大了如一只蚕趴在脖子里,胸脯开始一起一伏,那是一个共鸣很好的乡土音箱,无论风声雨声,都会有很好的原生态的回音,但一个男人的变声,就如一只小公鸡开始学习打鸣,有时对着草垛偷偷地模仿老公鸡,连架势动作都一丝不苟。当满意了,就把翅膀背在身后,踱着步子。
但一天的夜里,无疑是似睡非睡的时候,外面起了春风,有猫从房顶瓦沟踩着细碎的猫步踏过,那些草啊,在雨水的滋润下,也在夜里怯怯对话。你知道了血的热,你还没了解节气,更不了解人也是有节气的,就在那夜里,有温热的东西从你的胯下嗖地跑出。你开始惊慌,用身子把那褥子暖干,但就是几场春风啊,竟然唤醒的是身体里极普通的欲望。这是一个刻度,但这也不是无缘无故就来到,前面有铺垫和序曲,你看初中的女同学的辫子不一样了,你看女老师的胸脯的眼神开始躲闪了。
你开始看到一个公鸡用翅膀覆盖草鸡,然后是公鸡在土墙上得意地踱步逡巡,像要发布情欲的文告。
就是那一夜,你作为男人开始朦胧苏醒。然后就是循环祖辈留下的时间认知方式,让你复习一遍。其实季节就是时间,一年四季,来往回环,如一个圆,人就在圆里打转,什么时候疲惫了,那也怨不得季节。
圆还是循环,那时是你的子辈和新的庄稼加入进来了。
一年有四季,四季再细分,可分成一个个节气,像一个个的格子贮存着很多人们不清楚的来自河流青草的信息。春天的节气主暖,等握在手里的竹子一节一节加温,直到烫手,那是夏至到了。如果手里结满了霜,连村庄也成了白的,那是秋季君临。然后呢,是硬梆梆的小雪大雪,一直到大雪封门,炉火红红地燃在乡村。
四季是一个轮回,二十四节气是一个轮回,春种秋收,夏耘冬藏。
是的,春温秋肃,时间给人的刻痕表现在脸上皮肤上,但也有很多的器官随着时间,或者强健或者枯缩。
有一年秋季,我随爷爷在生产队里的牛屋为那些牛做饲养。夜里,我起来小便,哎呀,看到外面满是白霜,于是就使劲嗖嗖地从窗口把小便撒出去,那霜就褪得无影无踪。我看爷爷披着夹袄也小解,就怂恿爷爷,也从窗口把尿撒出去。爷爷笑了,说:&当年尿尿洒过路,如今尿尿滴湿裤。老了,岁月不饶人。&
爷爷说谁也抗不过岁月,连树也抗不过。
我知道岁月就是时间,时间不说话,它叫庄稼出土就出土,叫庄稼落叶就落叶,人也是如此。
爷爷对时间的概念很简单,天亮了,就起床赶活,有时活多,他就把时间刻度迁移,鸡叫一遍,鸡叫三遍,或者一遍起身或者三遍起身。
天黑了,爷爷就睡觉,有时睡不着,就点烟把夜燃个洞,接着是像风一样在房檐屋下干咳,卧在门外的狗以为有了动静,也跟着狺狺而作,在胡同里声如远豹。你心疑是否走到了唐代的乡间,一个诗人在夜间的月下感受到了这些,把它写给山中的裴秀才迪。
麦子有麦子的时间,红薯有红薯的时间,时间把一些东西变老,时间又使一些东西萌生。当喧闹结束,大家一起走到时间的深处,慢慢咀嚼走过的路,那时才知道时间的加法和减法是一样的。
第4章 狗年月
狗是木镇的另一种常住居民。他们也有户主身份。他们是一种半自由的乡野流浪汉,喜欢到处走走遛遛。走到哪里,还好翘起腿把自己的尿作为记号,那往往是墙角、麦垛,或者是电线杆。碰巧你从此处经过,你会感悟这才是与泥土柴草等味道混合的本色的木镇味儿。
我说狗是半自由的,是因为有时它脖子上会被套上枷锁,守在门旁。但多半木镇的人是给狗以自由的,也许,是骨子里的规定,你给了狗自由,它内心也有枷锁在,也会守在主人的院落,一有脚步的声响,它就会竖起耳朵,满嘴狺狺,越是被拴住的狗,它越叫得厉害,想向主人表明,虽然我不是自由身,但对主人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没有狗,乡村会陷入无边的落寞,少了许多的生趣和乐子。
夜晚因为狗,就有了深度,木镇的人睡着了,村里的各个空间,大街小巷顿成狗的世界,喧嚣的人和土地也不说话了,大家像要把晚上值班的任务给了狗一样,都疲乏得像喝了酒,开始在朦胧里谛听狗与狗,狗与远方,狗与道路的碎语。
在狗的狺狺中,不知不觉间,孩子大了,开始在狗的脊背上骑着晃悠了。鸟雀在这声音里学会了啁啾,就是每一棵庄稼,每一棵草,也像贴上狗的标签。是的,没有东西会单独存在的,一切都与狗,特别是乡村,谁说它和狗无关,不是无知便是忘本,你就是把一棵树砍下,那些年轮里,也一定会找出狗的狺狺,因为狗的吠声是乡村的一部分。
即使乡村的寂静,也是狗带给的,是狗的间歇才铸造了乡村的寂静。
如果你在乡间看到一只老狗,你就会想到这是一个满身沧桑的物种,如人老了一样,内心会有很多的故事。但看到老狗淡定的样子,你也许会想不到它年轻时候的威仪,也许因为体格和膀头的美观,是附近几个村庄狗的嫉妒对象,也许在某个河滩与哪个母狗的初恋被它一直记忆和怀恋。
但如今狗老了,毛长了,牙齿开始松动,腿脚不再灵便,即使春风过耳,再也唤不起内在的躁动。万事无可无不可,到了无是非的境地,要是主人念旧,它的晚年会好些,如果主人是势利眼,难保它不会被刀子抹了脖子,炖肉,然后把狗皮张在墙上,等狗皮风干,然后铺在身子下做狗皮褥子。
狗老了,没了火气,多了智慧,但这智慧不一定能把安全带给它,也许年轻时建立的威严,可以使它在乡村的地位保持一段时间,但不会太久,新的有名气的狗会接它的班。没有什么是终生的,包括老的狗,明智的话就悄悄躲在一边,看着夕阳靠回忆过日子,等岁月老去。
这是命,任何狗都逃不过命,其实从小它们就受这样的教育,在谁家过活,在哪里死去,死的时候是壮烈,还是窝囊,这是命中注定。
我喜欢抚摸狗的脊背和耳朵,狗躺在你的脚下,它让你把身上的虱子捉去,那种无赖和懒散也是你喜悦的。人与狗的沟通对话对狗是一种享受,对人何尝不是?我想平等,不管对方是植物动物,物种的差异并不重要,语言的差异也不重要,就像我们听风声,听庄稼的拔节,听蟋蟀在灶下的浅吟低唱&&重要的是耳朵,比耳朵还重要的是敏感而善悟的心智。
在我的想象里,我觉得狗在晚上,会挑着灯笼,迈着碎步,从东庄到西村走亲戚,那满脸是小心的笑容,它们从一家到另一家,从一处炊烟到另一处炊烟。狗把自己的家长里短告诉附近村庄的邻居,把对主人的感觉也告诉同类,我想,总有这样的狗,它会在亲戚面前泪流满面,是委屈,是长久的压抑,是看主人脸色生活的逼仄。
但我想,狗是乡间情欲的启蒙者,别看狗看家护院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一场春风吹拂,就像有钩子把它们内在的魂和动力钩出了,它把脖子的绳索或者铁链子咬开,四处嗅着异性的气味。最使乡村看不惯的是在大街、在村头,它们公开地勾肩搭背,厮磨,然后,爬上对方的身子,在太阳下公开宣泄肉欲,好像作一篇天地阴阳大乐赋,这是天地间最酣畅淋漓的风情表演。
往往在乡村,某些动物包括人也会在狗的榜样的激励下,把深藏在骨头和关节深处的隐秘情欲释放出来。
我知道,乡村有一句骂人的话:狗日的。这不是一句好话,但耐人寻味。要是人养了狗,若使狗没有了爱情,还有谁来接忠诚的班。那样,乡村就真的寂寞了。
第5章 藏在草间
乡村是藏在草里的。是啊,没有草的乡村是什么乡村?不管我从外回来,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管时令节气,一踏上木镇的泥土,鼻翼里呼吸的味道就是草的味。那种清芬令鼻翼发痒,你喷嚏的滑稽就是草香逗你的结果。
黄昏牛羊回圈,你看到它们的毛发上或皱折里,不是草籽,就是苍耳子的那种带刺的颗粒。草是不用播种的,有时席地坐在满是草的田埂上,随手拔一根草,用它剔牙,或者就拿在手里,用眼睛瞄,看汁液一点点渗出。那是草提炼的雨水的留存,还是它们自己的血液和灵魂?
人的心血来潮对草不是好事,它们受到伤害,但农人和它们的关系一直复杂。草们要做牛羊的饲料,草们要做房屋的顶盖。但它们与农人亲昵,父亲常说:老百姓和草一个姓,叫草民。
如果说草的生长使乡村有了些诗意,但也是乡村自己不了解的。因为自己了解自己是困难的,草是修饰乡村和庄稼的,也许庄稼太实用,人们对庄稼多的是感恩,是庄稼养活了一个又一个生命。草也养活了一个又一个生命。比如牛,比如羊,这是低一个档次的,因这,草在乡村也是低眉顺眼,不声不张。
即使春天,那些草尖从土里探出脑壳,也是怯怯的,你凑近了,草尖就接近于乌有,草色只可遥看,距离产生美感。但是一场雨后,你到了地里,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草是那样的热烈,满地的青,是不是草尖和草籽都张开了小嘴,那些封闭了一冬的小生灵们,仿佛与节气与雨水有过契约击过掌,它们在雨水的搀扶下,都站立了。
这时的乡村无论田野、屋顶瓦沟,无论砖缝,无论墙头,草们都不放过机会。草多了,也烦人,有的草就是霸道。
木镇的草,应该登记成册,我想没有一个人能全部说出那些草的名字:醉草,兔子酸,益母草,节节草&&在水沟旁有一种草,叫茅根,秋天,它的穗子白白的,如满头的霜,但它的根细长洁白,拔出一节塞到嘴里,那股细细的甜就爬到舌尖直跑进肚子里了。
父亲说醉草最好,羊要是吃了,就如农人抓起小酒壶仰脖喝透了壶里的东西,那羊也醉眼蒙胧地踉跄回家。
有时我就乱想,草是农人的兄弟吧。它们都来自泥土,终归于泥土,如圣经上说,人间有许多的无名氏,草也有,草的家族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妖冶的,朴素的,秀美的,绮丽的,有时它们像与泥土和农人有合约,庄稼占据多少地方,草占据多少地方,草总是先长出迎接庄稼,然后相伴着走一程,实在闹矛盾了,农人就批评草们的霸道,开始用武器的批判代替批判的武器,镰刀、铲子和手。但我说草们在这些工具下不是牺牲,而是另有任用,到了牛羊的胃里,在牛羊反刍的时候,牛羊感恩的就是给他们温饱与生命的草们。
我曾思索过父亲对草的情感,也许深层就是对土地和庄稼的情感,父亲苍老如残照,脸与手粗糙得像龟裂的枣树干,黑乎、扭曲,骨节粗大如枣树的树瘤。他的肩上四季有一个杞柳编的背箕子,那里总是一些草或者干柴,喂养生灵或烧火。父亲中风后恢复的不是十分理想,他开始下地,他的步履蹒跚,手指不能灵活转动。他最后还是没有把自己的一亩地交出去,他说,这地就是一个根,空闲的时候到地里走一走,听听庄稼的拔节,即使不干活,蹲在地头弯腰拽几把草,也比坐在床上好。
我知道这一亩地对父亲来说,七分种草三分种庄稼,那是给自己、给鸟儿、给牛羊留的口粮,父亲算的很清楚,一年到头,该给自己多少庄稼,剩余的也不能亏待。秋季我回木镇的时候,发现父亲背着一背草箕子,手里拄着木棍,后面是母亲给父亲拿着衣服,一对老夫妇走在远处开始升起的炊烟里。秋深了,父亲的头发被节气赶白了,腰被节气赶弯了,牙齿也被节气赶掉了,像霜降到来,草们一下就咽气了,这由不得你自己,该走时就要走,没有商量,也没有挪移。
但我知道父亲对草的感情,这使我想起一桩往事,那是在饥饿的生产队时代,我随着父亲在离河坡不远的地方看生产队刚刨出的地瓜,我在河坡放羊。远处是割掉头的谷子地,秸杆如哨兵呆立,还有一个稻草人,头戴一顶破草帽,木棍的手里捏着一块红布,褪色得发白,那是吓唬鸟雀的,如今历史使命完成,就孤零零地呆在田野,没有了躁动,也没有了喧闹,等霜降把他的头染白,然后等明年重来值班。
父亲卷了纸烟,用牙龈处残留的饭渣粘好卷烟的开口,闭着眼,划了火柴,猛地吸了一口,好像疲倦的土地一样,开始享受收成后的安逸。蓦地,父亲拍拍我的肩,把卷烟放在我手里,悄悄地说:&吸一口。&
我诧异地望着父亲,父亲诡秘地笑笑,指指草人。我也笑起来,拿起卷烟,跑到谷子地,把卷烟放在草人的口里。
木镇的人对草做成的吓唬鸟雀的小人,是刻意打扮的,常是把自己破旧的褂子和草、木棒横竖一捆,就出来一个草人,用锅底灰和红纸描出眉眼,于是,一个草人,像是被随口吹了一口气一样,就活在了大地之上。
在我的印象里,春天的草抓在手里有点绒毛的感觉,到了秋天的老草,再抓在手里,就感到扎手,草像长了骨头。我看见,在菜园,春风吹绿了父亲用树枝缠绕的那些篱笆,草开始踮脚遥望秋天的岁月;秋天来后,那些草开始在风中,东倒西斜,再也挺不直,斜向有许多墓茔的木镇的坟地。
木镇有许多家族的坟茔,在阳间,大家聚族而居,死后也叔叔大爷爷爷奶奶的辈分不乱。但草是一视同仁,该绿的时候绿,该黄的时候黄,往往有人给添土的坟茔拔草,那上面草就少些,每年的清明,后人把草芽拔去,七月把开始结籽的老草拔去。如果墓草覆盖了整个坟茔,那就是这家的人最后没有抗拒过草,不在土地上繁衍。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比谁久远?只有土地知道。人走了,有时在地上堆一g土,草也许笑话呢,那土最终被草统属,我听到了草在草间的咯咯坏笑,毕竟笑在最后的是它们啊。
第6章 归于泥土
泥土是乡村的子宫和襁褓。确实,那些河流坑塘是羊水。所有的乡村都离不开泥土和水。我们无法还原第一个乡村的模样,也许是谁把一根拄着的木棍子随手一插,那上面就有了萌动的枝叶。我们不知道何时才能在水泥地和柏油路面上种出庄稼。我知道现在有一种蔬菜是无土栽培,对那些无土而生的花或者触须,我心里总有一种拒斥。
没有了泥土,不接地气,那样的食物到了胃袋里,是要生病的。
无论怎样,你也改变不了乡村是泥土做的,泥土才是乡村的娘家,用时尚的话,是上帝,是泥土给了乡村生命、灵魂,乡村的咳嗽是泥土给的,即使皮肤过敏也是乡村给的徽章。好长时间不回木镇,特别是麦收时候,到老家看父母,回到城里,胳膊、肩肘、脚踝都有红红的隆起的斑点,如木镇泥土堆的高岗。
也许这就是警示,把故乡记在皮肤上,这是泥土给的,就像文字,让我对木镇回顾,你离家久了,对故乡生分了,故乡就成了一种疼痛。就像我们的身体,某个部位不疼不痒,我们就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哪个部位不适,哪个部位就有了问题。故乡给你皮肤的红点和瘙痒亦是如此,疼痛是你知觉故乡的存在,木镇以另一种方式呼唤你。
我有时就想,农民和庄稼都是从泥土里生出的,庄稼是泥土给农民的礼物,农民是泥土给庄稼的礼物,他们是默契的厮守者。有时一茬庄稼熟了,与泥土厮守的人也熟了;有时庄稼不熟,与泥土厮守的人也会熟。几千几万年了,谁知道有多少茬庄稼熟透了,谁知道有多少人熟透了?应该说泥土是沉默的,总不会絮絮叨叨说三道四,熟了就熟了,没有那么多的文人的牵扯。
惊蛰了,那么一个响雷陡然在泥土上喊话,泥土经不住这样大的诱惑,于是不管黑土黄土,都不再矜持,先把自己的身子软下来,让一切生灵&&植物动物在自己的怀里蠕动。
惊蛰了,那天连鸡毛都会蠢蠢欲动飞上天。枯了一年的野草又重返人间,那天羊的嘴突然感到了草的多汁,羊的蹄子突然感到了泥土的沾脚,公驴突然感到了胯下的冲动。连囤里的粮食种子也知道了泥土的喊话,于是一垄一垄的种子开始告别储藏,到泥土里,像褪掉衣服洗澡。
你感受不到种子莫名的喜悦,在泥土里洗澡,比土耳其浴不知好多少倍,没有肉欲和色情,只是与泥土贴近,只是与泥土结合,节气到了,该释放的就释放。我曾观察过惊蛰时期的父亲,那天父亲把罩在身上的夹袄脱了,开始用叉子在牲口圈里往外出粪。驴的粪便在惊蛰的阳光下开始蒸腾冒气,在太阳下晒三天两晌,这些驴子的下脚料就会运到田野里,然后与泥土融合。
对于泥土,我曾看到父亲用手扒开泥土,看泥土的成色,有时他竟然把泥土放在嘴里,试咸淡。木镇的泥土不能说每一寸都有父亲的脚印,但每一寸土地都有他注视的目光。对泥土对节气,父亲一直敬畏。
即使他老年病了,有一次回家看望父亲,在家里没有见到他,我到田野里,看到父亲用抓钩在地里敲砸土坷垃,一下一下那么专注,有时砸不开,他就蹲下,用手把那土块攥在掌心,一下一下揉搓。太阳就在头顶,泥土被晒得白花花。我不理解父亲,就埋怨说把最后的这地给人算了,但他固执,说,没有了土地,那怎算农民。到泥土里转一转,薅一把草,捉一下棉花和芝麻上的虫子,也比闲着强。
不能亏待土地,你亏待了它,它就报应你,收成不好,炊烟不起,与土地厮守的人,彼此都清楚彼此的脾气秉性。哪块泥土性硬,你就多掺和点肥料,多给些水,哪块泥土面软,你就让它歇一茬歇一季。泥土也是有灵魂有记忆的。你伤了它,它就给你脸子看。
父亲用抓钩敲砸土块,说,到挪不动了,再说不种庄稼的事,能种一茬是一茬。是的,木镇的计量时间的方法是用一茬一茬的庄稼,来作为生命的长度。有了一茬庄稼,就多了一茬念想,送走了一茬庄稼,就多了一次沉稳收获。
庄稼的茬子无穷无尽,无穷匮也,而人的一生是有尽头的。但在泥地上劳作的人是无穷匮的,即使乡村都起了高楼,即使乡村的路面漆成了柏油,但农民和泥土,还是亲昵,那时,庄稼还是一茬一茬,还有播种还有收获。真的没有了播种没有了收获,大地上没有了农民,没有庄稼,那大地还会留存什么呢?
我在童年时候,曾和父亲在田野里为生产队护秋,我和父亲睡在一个用秸杆和草搭成的窝棚里。有天晚上,我赤条着身子出去撒尿,看到满地都是白的,像银子,感到浑身冷飕飕。当我爬到被窝,父亲给我一个烤焦的地瓜,说,霜降了,明天,那些庄稼的叶子都耷拉头。
霜降那夜,整个木镇都是那么静,像迎接什么,天地有大美。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是泥土洞彻了这季节的玄妙?
到了天明,庄稼的叶子开始没了精神,颜色发暗,树的枝条开始删繁就简。删繁就简三秋树,那删繁就简的手,是霜降,是节气。
霜降过后,父亲说,泥土也该躺倒睡一会,谁不累呢?泥土也要歇息一下筋骨,与泥土厮守的人要讲良心,让泥土安静地睡一觉,不要打搅。泥土睡觉的时候,连木镇的狗也会噤声,有时土地有了鼾声,那雪就会覆盖下来,鼾声就成了白色。
第7章 地瓜的乳头
这几年,我越来越觉得父亲的话就像谶语,我是地瓜命。我知道,木镇的人说谁没出息,就是吃地瓜的命。现在,就是乡村的人也不吃地瓜,但我隔不久就思念地瓜。有时出差到北京、济南,还是找烤地瓜吃。在北大求学的时候,晚上,散了自习,手里拿着烤地瓜,觉得就离乡村近了好多。
乡村是地瓜喂大的。准确地说,乡村就是吊在地瓜的奶头上,没有什么别的粮食能代替如此的位置。不是审美的无知,地瓜的汁液是奶白色的,如母性的有温热的奶水,凡是匍匐在土地上的人都知道。
但现在回味母亲乳汁的人少而又少。现代社会的发展,做母亲的人一心保持体型,不再用乳汁喂养婴儿,一些牛奶、藕粉大行其道,孩子和母亲的情感也就淡了些许。
因为在我的眼里,地瓜是泥土最结实最本分的孩子,它们埋在土里,为着乡村的温老暖贫,它们静静地贴着泥土的静脉和动脉。有的把子实挑在头顶,有的把子实别在腰间,如麦子棉花,那就有了轻佻与招摇,可地瓜的沉稳大度是别的作物无法比拟的。
地瓜生活低调,在岁月的深处走动,在地下走动。当人们把它刨出来,才了解它的努力。
在生产队的时候,父亲看管队里窖藏的红薯,因为我们木镇的人把地瓜叫红薯,只有乡镇的干部才喊红薯为地瓜。后来,生产队长也喊地瓜。
在所有的作物里,地瓜陪伴乡村的日子最长久。白露、秋分、霜降时把地瓜刨出来,一个个从土里走出的地瓜,然后被礤床弄成片,或者被弄到地窖里。
礤地瓜不是好活,这怨不得地瓜,你把它们分尸八块,你付出辛劳也是应该的,是的,你用手把地瓜往礤床的刀口送的时候,地瓜的生命结束了,它们成了地瓜片子,这时地瓜就会使点小小的坏,让礤床把你的手亲吻触摸一下,那你的手就会鲜血淋漓。有谁想到地瓜的痛苦?
那白白的汁液,无疑是地瓜的泪珠。已经是白露霜降的夜里,一家人围在一堆地瓜旁,一盏风灯,亮在田野里,雪白的地瓜片从礤床滚出,如雪片,大人们礤地瓜片,小孩摆地瓜片,一直到露水变成白霜。那时的地里,麦子刚刚发芽,一垄一垄的播种不久的麦子,还对大地有着新鲜,他们刚睁开惺忪的眼睛,就看到一片片如雪的地瓜片开始覆盖。
晒地瓜干不但麦地,屋顶也是最好的地方,每当要到屋顶晒的时候,父亲在院子里,用手往屋顶上撒,然后再把我弄到屋顶,把地瓜片子拨弄开,让每一片地瓜均匀享受阳光,那时的阳光好像是怀柔政策的执行者,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可别相信阳光,天气有时在人们粗心大意的时候,就要修理你一下。让你觉得真正的权威是天,你只能顺势,在自然面前,你别犟,他的坏脾气确实让你欲哭无泪。
在野外,鲜地瓜干子晒上三晌四晌,就可以往家拾了。那晒得雪白的瓜干子,像孩子那么可人,捏在手里,如玉的质地,来年一个冬春的口粮就要靠这些白花花的瓜干子来填充了。在太阳落下前,篮子、布袋、麻袋、地排车,一切可以用得着的家什农具,都为地瓜干让道,吃是最大的政治,木镇人说,没有吃的,连鸟也抬不起头。
别看天气好好的,艳阳高照,在晚上,突然一记重雷把乡村的人弄傻了,木镇的家家人都起来往地里跑,只见村子里,鸡跳狗咬,路上,地里,河滩上,到处都是晃晃悠悠的风灯。在阳光下大意的人们,开始往晒地瓜的地头狂奔,大家在地里摸,风灯也不起作用,十个手指在地里抓挠,能在雨里抢一片地瓜,就少发霉一片。
晒地瓜干被雨淋是经常的事,淋湿了太阳出来再晒干就是,只是晒出来的瓜干子色泽不鲜,口感不好。要是晒地瓜干遇上连阴天,那就是老天爷不要木镇这一方的人了。在我小时候,礤床弄地瓜片的时候,是响晴的天,晒到地里也是满夜的星空,谁知过一天,老天拿出了他的咒语,就一下阴雨连绵。我们家把地瓜片子从地里抢回来,堆在堂屋里。头天,地瓜冒热气,隔了一天,地瓜开始有酒味。父亲把地瓜片子用手一抄,那些地瓜如牛粪一样,白花花的地瓜不见了,成了一堆连猪都不吃的废物。一个春天的希望,夏季的等待,秋季的落空,父亲一边用手抄着,一边对母亲说:&咋过呢,咋过呢。&
没有了收成,当第二年春季,他会夹着一条布袋,从北集到南集,从东走到西,四处打听哪里的地瓜干子便宜,家里的老少等着下锅的口粮啊。
我看到父亲哭了,他喃喃地说:&老天爷不要咱木镇这一方人了。&
那时我知道了生活的艰难,也知道了所谓的天道没有公正,我隐隐觉得在这自然面前,你能改变的是如此的少,人是如此的无力无助。
但地瓜是无辜的,日子该过还要过,于是木镇的屋檐下,人们用刀切一些熟地瓜,挂在屋檐下晒着,晾地瓜干。
多年不吃地瓜了,我有一次从外面宾馆把一个地瓜窝头带回城里的家,因为母亲在我家住着,我知道母亲与土地终身厮守,有多年每天的饭食千篇一律,吃地瓜窝头,喝地瓜饭或地瓜粥,炒地瓜粉条。多年不吃地瓜的母亲见我给她宾馆里做的尝鲜的窝头,看了一眼,就扭过头,说,吃伤了。
童年最兴奋的事,是和父亲合作挖地瓜窖,就像地道战里的地道,直直的挖一个井,然后再向四处延伸。父亲在地窖底下挖,我往篮子里铲土,母亲则在上面提篮子、倒土。地窖挖得很深,有三四丈,里面黑洞洞的,然后就把地瓜存储进去,用沙土埋好,就像为地瓜盖上了被子。那些地瓜真像老太太领着的蹦跳欢实的孙子,在老太太的拍手下,安稳睡觉。
地瓜是木镇作物谱系里最纯粹的分子,它的叶子可以做稀饭,可以加辣椒爆炒,也可凉拌,它的梗子喂羊喂猪。其实这是和饥荒联系紧密的作物。人是最没良心的,在饥荒的年代,是地瓜给了乡村生命,使乡村走出了诗人和画家,但那些画家、诗人对地瓜却是淡漠到遗弃。
也许,地瓜离黄壤太近,这些在泥土里行走的弟兄,不适合画家、诗人虚幻飘渺的情怀,诗人的触须难以抵达泥土的深处。当我看到西方有诸多画家画土豆,我想到了我们的一些画家的没底气和无根基。
地瓜给了乡村以生命,也给了他们邪乎和放纵,愁苦的乡村人在阴雨天好喝地瓜干子酿造的酒,苦涩,酒劲大。那时乡村就热闹,家家扶得醉人归,不是现代的场景,那是唐代,那是用米酿造的时代,现在是地瓜干酿造的时代,地瓜软弱,掺和上水酿制,就出火了,变成了魔鬼,木镇就多了男人揍媳妇,男人在床上折腾媳妇。木镇有句话,说哪个孩子是地瓜干造的,一定是饥荒的时代,凑着酒劲,男女疯狂的产物。
板桥家书里有郑燮叮嘱弟弟郑墨的话:&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这场景在乡村我也熟悉,但亲戚到来,是把地瓜的细粥捧出,然后是酱豆,或者是腌制的地瓜叶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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