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朦朦。雨下生龙。似龙非龙。非龙似龙。(心死相依打一字字

短篇小说《龙非龙》
赵云江·短篇小说
发表于《大家》1997年6期
&&&&&&&&&&&&&&&&&&&&&&&&&&&&&&&&——《荒野解索》系列
人跑多快雨脚就跟多快,像舞台上的追光一样正好把人笼在雨中,叫人总是差着几步迈不到干爽地方。这边劈头盖脸的雨水鞭子一样抽赶着人们,人们就愈觉得追不到的地方阳光艳丽,像一只永远捉不到手的蝴蝶。似乎又有一定厚度,像铺展着一块毛毯,人跑多快,毛毯就席卷着退多快。那速度是雨脚的速度,也是人跑的速度。
人们原是在地里锄豆,天上青光光的,云丝也无一缕。但那日头却是毛烘烘地蜇人。看似不如平日明亮,却是加重了一个色度,叫人们像蒙了一层黄色的玻璃来看这个世界。人们就像在布景上走动,一挥锄,一迈步,抬了手臂去抹脸上的汗水,影像一样叫人看了别人而忘记了自己。青年人锄杆子挥的快了,嘻嘻哈哈先顺着豆垅走了,再一回头,后边的人却就向地头上跑,漫地豆秧就像潮水一样高高低低地朝这边波动。云就这么上来了。
那云也就有人头高,变狗变马地奔腾,转瞬又幻化为悬崖形势,迅疾又崩塌炸裂,奔涌激荡如万千斗士的搏杀。就听谁失了人声地喊:“东北上来天啦,虾兵蟹将往咱锅里翻啦!快往家跑呀——”慌乱中人们将筐子、篮子里的东西扣了、扔了,反过来顶在头上,七吼八喊地叫成一片:“——快跑!快跑呀!跑到后边喂王八啦!”是谁肩上的锄头撩得高了些,却就把奔走着的云层撕破了。随着霹雳震天彻地地一响,雨就是不雨了,是拧了绳子的水朝下灌下来。
腿脚快的人还未踏进门槛,那雨脚却就收住了。还有好多人才刚跑到村头水坑旁边,雨说停骤然就停住,如通天的锣鼓戛然而止。人们的一场忙乱猛然间显得挺滑稽,不知所措又有些恼怒,于是又都指天跺地地骂。互相看看又觉有趣,看着该凸的地方凸了,该凹的地方凹了,那骂声一时又变为恨声。这时,黄毛金升仰天叹了一口气,说道:“身上多一块,少一块,任谁都瞒不了老天爷哩。是人自己找罪受,遮了盖了的,都听我的命令,把身上的湿皮扒了,要看大家都看个明白,省得费劲瞎猜!”他的狗屁话立即引起姑娘们一片斥骂:“你个黄毛死金升,你猜什么了?谁稀罕你猜!你要长了个狗胆,你先脱了叫我们看个明白。”就有五六个姑娘抢步上来,伸手要抓金升。金升并不跑开,反而挺胸站了,说道:“共产党员死都不怕,我还怕你们看吗?自家长的,也看不坏的,验明了正身,也就二两肉,怕是喂不饱你们这么多人哩!”姑娘们见他这样说,那气势就冰一样化了,冲着金升乱啐了几口唾沫,都把目光移到知青苗培身上。
苗培一手扶着树,一手提着鞋,正在一道浑水里涮洗她那白胖脚丫子。她裤管绾得挺高,给结满水珠的柳条叶子斜斜地一抚弄,叫人十分爽目。苗培也把金升的话听在耳朵里,只作没反应。回头时,却见别人正在看她,就笑着说:“你们看我作什么?他不怕看,他还要办个展览让千万人参观呢!你们要有眼福,就优先享用了他的!”说完,她自己先把腰笑弯了,一树的雨珠跟着抖落,惹得人们尖叫几声跑着跳着散了去。这中间知青小陆、小方他们都在场,互相递了个眼神,又故意踩着水汪往人身上溅,自个人却用手把一脸的表情遮住了。
雨一停住,阳光却又从另外一个方向移过来,远远看去,简直像是一块光明的“解放区”。云彩跑得飞快,阳光就在后面追赶,满世界一明一暗地变幻。这时,队长老歪和二道毛子曹七爷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就听老歪炸雷似地叫:“驴日下的你们,是小姐的身子,娘娘的命吗?把你们娇贵的!落几个雨点就往家跑,秋后你们要喝西北风吗?”老歪讲这话时,身子斜对着人们,两臂抱紧自己的瘦胸,全身随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抽动,像一只愤怒而又胆怯的狗,样子叫人看了想笑。但当人们发现队长老歪和二道毛子曹七爷的衣裳是干干爽爽时,一时全都愣住,想问一问,但又与老歪那么一副盛怒的样子不怎么适应。于是,全都劈劈啪啪抖拽自己身上的衣服。
曹七爷也插话说:“犯病呢你们这是,眼看着被雨裹着走了,就不知停一停,喊你们就是不听!人嘛还能和天斗?”
知青小陆、小方听了感到这话说得有问题,只和别的知青交换了一下目光,没说什么。知青苗培正一心一意地抠塑料凉鞋下面的洞眼里的泥疙瘩,聋子似的。
老歪说着说着火又上来:“奔丧似的你们,爹死了娘死了也没见你们跑这么快,简直不知自己是吃几两干饭的了!”
黄毛金升用镰刀敲了敲锄杠,说:“谁还不知自己吃几两干饭哩,都知道哩。歪歪叔你骂得痛快,你跳着脚骂,你能把天骂下来,咱们正好省得再回去抡锄杆呢,回家躺着还省几个窝窝头哩。”
人们见话说到这儿,纷纷伸脚用鞋底去蹭锄,嘴里说:“还能怨咱?地头烟都耽误了哩。是咱愿意跑哩,谁也没在前边和咱争香瓜吃。要干咱就快回呀,在这咒天骂地的,给工分咱就在这听着。”
再返身往回走,路上就铺满了阳光,很鲜嫩又很柔软的感觉。地上的浮土被雨水一激,表皮结了一层湿痂。知青们偏就爱赤脚往那上面走,弄得嘴里唏唏嘘嘘不住。偏就苗培一脚踩在蒺藜窝里。苗培的声音很尖细,皮肤又十分白亮,人们习惯和她隔一段距离,当然目光会时时作些弥补。人们听到苗培的“嗷”叫,都停止脚步,一种关切的目光被雨后的阳光淘洗得异常明净。苗培由于一只脚抬起而站立不稳趔趄着倒在地上,人们都本能伸出手去,但身子却又向前挪动,那情形就显得有些古怪。人们又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把手一甩,哈哈笑闹起来。苗培心里委屈,但却扬着一张泥手叫嚷:——哎呀!看在党国的份上,谁来拉兄弟一把呀!”有人就推了金升一把。金升怪机灵的,哎哟一声顺势蹲下去扶苗培,脸胀得鸡冠子似的,嘴里却说:“这是毛主席派给咱的光荣任务,我们不干,谁干?”就把苗培的一只泥脚托在手里。蒺藜和泥混在一处,极不容易分辩,这工作就须进行细处理。金升的脸贴近苗培的脚,吹一口气,捡一只蒺藜,苗培的脸上就一痒一痛地变幻表情。别人看了浑身觉得不自在,引起一片“吭吭”的咳嗽。知青小陆、小方故意不看这些,你一拳我一脚地高声笑骂着先往豆地里走去。
金升第一次触摸到苗培的身体,竟有些不好把持。先是蹲着困难,忍不住胡乱地打起喷嚏,脸上的五官给弄得丑陋不堪。再蒺藜刺的时候,那目光就先软了。苗培感觉到有点那个,一脚把金升蹬倒,说:“别人这是扎了个蒺藜刺,我要是掉到井里,被马踩了,被车碾了,那就该把你培养成一个活雷锋了。”抬头再看众人,都已经走得远了。
人们再次走进豆垅的时候,天就算是放晴了。阳光从云彩缝隙间钻出来,把满天的云絮照射出万千层次,一派的繁华绚烂。地垅间不时冲出一些欢快的豆蛾和掠过更为欢快的土燕,空气中多了许多“忑忑”的弹动。一切感觉都像被重新发现了似的,连锄板扎进土里斩断根须的感觉人们都捕捉到了。那是一种震撼心魄的声音,是一种召唤,也是一种引诱。人们在豆垅间以一种特有的步伐追赶着那种感觉,最后融进了一脉带有丝丝豆腥的罡岚之气中。
接下来的雨下得就更为怪异,那种猝然而至使人不及暇接,竟是雨水先飘落下来,抬头望时,却不见一丝云絮,慢慢地才见有一片云彩漂移到当顶,人们无法逃遁也就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不跑不叫,而是嘻嘻哈哈互相招呼着,整个田野接受了这种洗浴。
知青苗培和黄毛金升是后赶上来的。他们走着走着就发现前面的豆地里罩起一团雨雾,白朦朦的像扯了一面纱账。再走得近了,他们竟就站在雨与阳光的交界线上,并且看到雨丝就在阳光中亮亮地闪动,如弹拨着的根根丝弦通天悬垂着。那雨气浩茫,声音嘈杂,眼前的情景叫他们惊呆了。苗培跺着脚说:“你看看呀,我脚下的影子还真真的呢,那边怎么就没了天日?”黄毛金升傻子一样自管张嘴瞪眼向前边看,嗓子眼里像堵了棉花“呜呜”的喊不出声音。苗培气恼地踢了他一脚,冲他喊道:“你死了吗?还不到给你念悼词的时候呢!”金升一声哎哟,才缓过气来,这才对着苗培的耳根大声喊道:“碰到隔墙雨了呢。那帮人傻了似的,就不知道往这边跑。”苗培也对着他大声喊:“刚才跑了才倒霉,这会儿谁还敢跑啊!”金升也不再理她,自个人用手把嘴捧住,弯腰探头地冲着雨幕喊叫:“喂,傻人们哪,到这边来呀!这边不下雨。你们看,我和苗培这不就站在太阳地里嘛!”苗培见金升拼命的喊叫,也加入了进来,她说:“金升,咱一块来,一,二!哎——”“哎——”
马上,雨幕中也传出声音:“金升,你个杂种变的,别高兴得太早了,咱们看谁最后倒霉吧!”
也有人喊:“黄毛小子,你自己倒霉还拉上个垫背的。算什么玩艺儿!苗培,你还不赶快离开那个祸种,雷火电闪正瞄着他呢!”
这边就把金升气歪了。他想骂街,但看看苗培又忍住了。他把两只手卡在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对苗培说:“整个一群王八蛋,可怜不得他们。一番好心,他们拿着当驴肝肺了。”苗培也正不知所措,但又感到有些好笑,就笑着对金升说:“咱这真成了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咱不喊,也许他们就过来了。”两个人就不喊了,眼瞅着一片豆秧在雨中抖动。
这时,雨幕中又有人捏着腔把声音喊过来:“——黄毛贼子,快投降吧,抵抗是没有用的!”
又有喊声:“——小苗,苗培!及早到革命路线一边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吧!革命不分先后,反戈一击有功!”
气得金升大吼了一声:“谁他娘的再过来,他是狗娘养下的!”吼完,也不管苗培,自己转身向不远处一弯河套走去。才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招呼苗培:“走,小苗咱到河沿上去!一会儿这发了大水,咱别跟着一块喂王八。”苗培仍为眼前的事实激动着,她连头也不回,说:“王八自己去吧,我不去的!”
金升去河套本没什么目的,他三脚两步走上河岸,举目看天,见村上空也有一片雨挂,雾气腾腾炊烟一样弥漫,而且雷声隐隐听便有不听便无,知道那里也雨水涟涟的了。漫天云絮流水一样变化,凡有阳光的地方竟如砌起来的一座金城,耀人的眼目,又似乎不是真实的存在。他不由地回过来看豆地里高声叫嚷着的人们,并且冲着白朦朦的雨雾呸呸唾了两口,然后他又笑了。他自言自语道:“这是哪个狗日的损了阴德了呢——”他正念叨着,却就听到河套里有些异样的响动,像泼水,又像呼噜,还伴有牛一样粗重的喘息。顺着声音望去,视线又被一片苇草遮挡了。
开始金升并不在意,但向前走了几步,却就发现苇草上方原来也洇着一团雾气,在阳光中闪烁着七彩光晕。那团雾气也是怪了。不缩小也不见扩散,但却是翻天搅地地变化。金升不禁暗吞了一口气,把目光绷紧了,趟开苇草,一步步踏了进去。
金升足足把那个东西看了两分钟还回不过神来,他的面部抽搐,嘴唇颤抖,浑身似被抽起了筋骨,而又僵硬在那里。直到苗培站到河沿上喊叫他的名字,他的嗓眼才像被捅透了似的,尖尖地叫出声:“——苗培!”
苗培的到来可以说是救了金升。这在以后金升每次回想起来都滋生出一种感激之情。以致于在很多年之后,苗培终于拖着一个疲惫的身子,迈动双腿返回城里去的时候,两人泪眼相望,黄毛金升说出感慨万千惊心动魄的一句话:“培,你今天,终于,也算是旱龙得雨了!”但是,这时金升却跌跌撞撞爬上河沿,一把揪住苗培,迷迷怔怔地向苗培哀求道:“小苗,苗培,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不知现在我们是不是在作梦!你揍我一下吧,朝我脸上!揍一下!——你打,你打呀!”说着,他先照着自己的脸左右扇了几下。
苗培被他弄糊涂了。看他不像玩笑,却是说着又疯又傻的话,她把自己的手朝背后藏了,拧着眉头问:“你又开什么玩笑?你个死金升。”
金升的眼泪刷地下来了,他拿着哭腔哀求说:“我发现了一个稀奇东西,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你揍我一下,朝我脸上,让我痛一下,就当批判我一回吧,啊?——你!”苗培就更不明白了,又后退一步,问道:“你到底发现了什么?倒是说呀,你!”金升哇地一声呼叫,趴在苗培脚下,嘴里呜噜呜噜连说带哭什么也听不清了。苗培也是恨极了,朝着金升不分上下乱踹了两脚。金升立马止住哭声,站起身拽了苗培就往河套那一片苇草里跑去。
河套里满是沙板地,天旱天涝总是浅浅地汪着一层黄水。有些影子似的鱼,又总是长不大,倒是由着一簇簇芦苇繁密茂盛。苗培倒是显得挺冷静,她死死地攥着金升的手,看那东西遍身金赤地在浅水里头尾拨动。
苗培大着胆子说:“我是学过生物学的,看着这东西怪面熟的——牛鼻子、马眼、鲤鱼须,鹿角、鹰爪、蟒蛇身……撂下书本,现在倒叫不出它的名字来了。”金升一双冰凉的手把苗培的手握得更紧,嘴里不停地催促:“你好好想想,你好好想想,我也记得什么书上介绍过呢。”
他们说话的功夫,那东西饱吸一口水,扑地向天空喷去,立时一团紫雾在天空中翻滚。朦胧中就发现那东西昂首向天,腰尾摆动,腾起身来在空中爬行几步,却又重重地摔了下来。这时,苗培才感到有些紧张,抽出手把嘴捂上,压低了声音说:“恐怕是,是龙吧。本来传说中的动物,哪里就会在这里出现了呢?”话是这么说着,二人抬脚就向后退,退出丈多远,猛回头都向豆地里跑去。
阵雨才刚停住,人们正前拽后扯地拧衣服里的水,一面又嘁嘁喳喳吵嚷着,骂队长老歪,说老歪嘴歪心歪眼儿也歪,放个屁都不正,搞得大家浑身湿透,这辈子歪,下一辈子还歪!老歪就很委屈,蹲在一个草坑里,样子像一只发瘟的鸡。老歪说:“能怨我吗?干了湿了旱了涝了,全当是天意吧,谁让咱就是个挨浇受罪的命。”有人又发现人身上的凸凹变化,就想起金升,说:“还和人家黄毛叫号哩,人家说话全当人家狗放屁似的,这会儿后悔了,真事可都让黄毛说着了!”正说着,就见金升和苗培跑过来。转口人们又骂金升:“黄毛贼子!别人淋雨你去晒太阳,好事都让你赶上了。这会儿怕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了。凸了凹了的也不用费劲瞎猜了,你算是白吃社会主义的饭了!”也有人骂:“不算个人呢,被窝里放屁净想吃独食,党算是白教育你这么多年了。”
及跑到近处,人们发现金升和苗培面色仓惶,不像是沾了便宜又来卖乖,都停住了说道。金升知道自己嘴臭,就不先开口,他两眼直瞪瞪地看苗培。苗培也还有些惊慌,说的时候就有些懵懂:“河沟里出现了一条龙!我们,见到龙了!”说完,发现自己像故意说谎话骗人似的,左右看看,人们都在吃吃地发笑,知青小陆、小方笑声尖锐,并且大声念诵:“‘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定龙。屋室雕文以写龙……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苗培就有些发怯,眼里也有些潮湿。苗培又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发现的是一件真实的自然现象。我向柳桥村的全体贫下中农保证,我说谎话我是小狗!”人们哄地一下笑响了。有人说:“金升不是东西呢,好好的一个女知青,这一眨眼的功夫,就跟他学坏了。”不知是小陆还是小方站在远处说:“我提个抗议,知识青年都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怎么会跟着别人学坏呢?”
苗培还想说什么,但感到嘴角哆哆嗦嗦地抽动。她冲着队长老歪跺了跺脚,张了张嘴,但只出来一声哭音儿,转身自己朝河套里跑去。
金升早已气得脸白,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去看那些发笑的人。见苗培跑走,他倒是冷静下来,换了另一种口气对大家说:“小苗真不亏是知青,净弄些没谱的话,想唬人呢。河套里倒是有一口肥猪,正困在泥坑里呢。也不知是谁家的。”
人们见金升这样说,脸上的气色一变,都挺着脖子问村子的方向看去,听什么动静似的。回过头来又问:“什么样的猪?”金升说:“可能是黑的,也可能是白的,浑身的泥。”又问:“多大的猪?”金升说:“多大也说不好。听哼哼声音挺大,看猪耳朵又不太大。”人们就又骂金升,说怎么不早放这句屁呢,我家的母猪正发情呢老是往外跑。也有人说,我家的猪圈浅了,猪总是朝外蹦,看不住呢。人们说着骂着,呼呼隆隆都向河套涌去。
到真看见那个怪物时,人们全都惊呆了。再说不信,那东西就在眼前呢,待要相信这是真的,真龙谁又见过呢,人们一时都成了抽走了魂魄的空壳,不知痛痒了。各自暗暗在身上找着几处得手的地方掐了掐,又都把声音闷在心里,悄悄地把那块苇坑围定了。人们把说话的声音压到最低,看着活生生的那东西。那东西喘气时竟把沟里的浅水吹起,水皮像浪涌一样涌动,一身赤鳞被太阳一照金光闪闪的,再不能说这不是龙了。龙就在泥水中伏着,身上却无泥污,有一种湿腻滑润而又坚硬的感觉在人们的眼里流动。真实了就显得亲切,但是却没人敢上前半步。
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知青小陆、小方来得迟一些,一见这场面,也有些吃惊。他俩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很快就镇定下来。“迷信呢,这是。”
不知他俩中的哪一个先这样说。
“哪里会真的有龙呢?龙只能是传说中的。看来有人想从中出风头呢。”另一个说。
小陆把锄头带了过来,递给小方:“你去,把它铲了,看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小方倒有些犹豫,接过锄来高高举起。小陆又大声对众人宣布:“贫下中农同志们,你们千万不要被眼前的现象所迷惑!多少科学考证都已经证明,历史上也早有定论,龙是根本不存在的,而是人们迷信思想的产物,是封建的东西在作怪。现在这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破除迷信的好机会,我们决心揭开龙的画皮,一锄头下去,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真相终究要大白的,同志们,希望……”小陆这里一边说,小方就挤过了人群,将锄头对准了龙头,但还未及往下砸,脸上却“啪”地挨了一巴掌。小方唉哟一声用手捂住脸,环顾周围的人,就见二道毛子曹七爷正掂着一只手往上面吹气。
小方说:“曹七爷,你,你打人——”
曹七爷说:“打完了你,我再给咱知青同志们去做深刻检查。可是,现在你们要真敢动一动它,我豁上老命跟你们拼了!我这会儿还是向你认错,我,打人不对了!”小陆见此赶忙上前解劝,别的知青也一齐拉住曹七爷的衣袖,一叠声地叫曹七爷。
二道毛子曹七爷又伸出手臂去指小陆,脸上的表情有点像笑,口气却是变了:“知道你们也是些旱地龙,迟早也要走的,我们庄稼人家就不接受你们了吗?毛主席为什么要派下你们来?你们不明白我们可明白!我们庄稼人再苦也得养着你们,庄稼人打着扑腾挣一年每天才吃几两干饭?你们却是旱涝保收不操挨饿的心……”队长老歪在一边着急,又把胳膊夹起来,斜着身子对曹七爷喊叫:“七叔,你越说越不着板了!看你这么大年纪,他们不还是些屎的娃娃嘛!唔,也不对,是毛主席的眼珠子嘛!你就不看这点面子?我说你也算是老了!”
被老歪这一骂,曹七爷就停住了。但他却举手又朝小方、小陆他们作揖,弄得小方、小陆倒不好意思了。队长老歪乘机对曹七爷说:“七叔,风就是风,雨就是雨,龙就是龙,咱刚才挨了雨浇不也就认了嘛!你看这,到底该怎么办吧?”
人们又把目光集中在龙身上。龙活灵活现在浅水里泼动,像一条赤色的泥鳅。空中又洇起雾气,那龙总是才挺起身子,就往下跌坠,溅起的水花把人们搞得湿淋淋的。人们又怕龙跑掉,又怕龙跌死,又怕它在泥水里呛死。大家心里一焦急,喉咙里就随着龙的腾跃“嗷嗷”乱叫。
多亏老歪在一边提醒:“七叔,你见得多,经得广,你就给支个招,这家伙是个稀罕物,能来到咱这儿不容易。谁还没有个受困的时候?要像这么来,眼看它就把劲使完了,咱不能看着这家伙在咱这出问题。再说,这东西皮不能穿,肉又不能吃,养又养不住,卖也不见得卖个好价钱,说不定还要犯个错误什么。咱犯不着!想个办法,把它打发走算了。”
曹七爷见说,就应声道:“看你咋说这没水平的话?龙肉怎么能吃呢?你这一说,倒弄得我满嘴里都是酸水。咱只能放它走,想养起它来咱还不知道它要吃些啥哩。它对咱无害,咱也对它有义,队长,备点香火,锣鼓鞭炮,迷信不迷信的,礼还是应该要的——”
黄毛金升把曹七爷的话打断:“你这样说等于没说,关键是它要怎样才能走得了?”
曹七爷说:“是龙它就飞上天,是鱼它就往水里钻。全村老少,有男说男,有女说女,端盆端碗,朝它身上泼水就是了。这河套里水汽一大,还怕它没法走?它化一声雷,亮一道闪,也全看它自己的本事了。”
老歪命令:“好!香火就不烧了,锣鼓鞭炮也免了。都回去叫人,回去叫人!有盆的端盆,有桶的担桶,把村东那眼甜水井担干了,也要把水弄到这儿来。今天任务特殊,大小劳力每人记两个工。注意,四类分子,成份有问题的就不要来了,免得以后有了麻烦你们担不起。”
全村都轰动了。河套的两个岸沿上摆满了盛水的桶和盆,人们都一脸的静穆神情,咳嗽一声都不敢的。树梢一动不动。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又都被一个个盛水的器物承接住,漫天的水光乱花花地交射。曹七爷一声咳嗽之后,声音突然变得很陌生,尖刀一样锐利,明晃晃地唱道:
清早起,雨雾升,
五步以里没路径;
拴羊看不见树,
打水找不到井;
巴狗进不了自家院,
狸猫老鼠认不清,
天龙你误入荒野中。
你往哪方土,你起哪座城,
风里浪里任你行。
是龙你往仙界里飞,
人世坎坷鬼念经。
东西大街南北走,
种了高粱收麻苘;
公鸡能下双黄蛋,
兔子撵狗又逮鹰,
哭笑不分哑巴喊肉疼。
先烧三柱香,锣鼓响三通,
望东缈缈二百里,
云霞起时你飞腾。
接着大雨下不停,
壕里满来沟里平,
种上庄稼好收成。
曹七爷唱毕,稍微顿了顿,接着用手抹了抹脸上和身上的汗水,又打了手遮篷四周扫视了一圈,然后冲着队长老歪点了点头。老歪见曹七爷唱完,趁机又说:“事是事,味是味,这事过后,就不要传播了,到此为止。就当做了一场梦,谁出了漏子,大伙操他的娘!”
顿时,河套中的空气冷凝了一样。人们感觉到心不是在胸口中跳了,而是堵在嗓门上,叫人喘不上气来。又都咬住嘴唇,凝住眼神,去看曹七爷。曹七爷一生经多识广,脸上有一道皱纹,肚子里就有一个故事,而且气正声宏,讲话公道,在村子里一向被人格外看重。晚清剪了辫子以来,他的头发不长不短,总是齐肩披着,额上顶下又剃得青光,虽说看着古怪,像是刻意要煽动人们取笑,但从没有一个敢在跟前说他一句屁话。人们喊一声“二道毛子”,就得紧连着“曹七爷”一起称呼。这时曹七爷的声音又变得平实、开阔,字字响入人们耳际:“风行雨来,龙行风啊!老少爷们把水泼在半空中啊——”喊着,自己端起一瓢水率先向着那龙泼去。
人们“哇”一声炸开了。随着曹七爷的声音都敞开嗓门发喊。一道道白亮的水柱在河套两岸向中间泼去。顿时水声如同疾雨海啸,河套里的芦苇前扒后抑地摇晃,再加上人声鼎沸,阳光弥漫,空中便腾起一蓬五色彩气。彩气扶扶摇摇,或聚或散,变动不拘。人们还来不及稍作迟疑,就听苇丛中放炮一样的一声焦雷冲天而起,接着,又在空中连成一片,并闪出树根状的丛丛电光,根根须须响彻不已了。人们多是在排山倒海般的雷声与闪电中闭了眼睛的,这就把最惊异的一幕空缺了。
但是知青苗培却看得真切,苇丛中的那条赤龙就在电闪雷呜的一瞬,腾起身躯,在迷迷云雾中隐去了。苗培注意到那龙挥动四爪,昂首摇尾,游蛇一样借了饱满水汽扭动着身躯,钻进云空中去了。这个情景在她以后的日记中写得十分明白,每逢记忆黯淡了,连自己都怀疑事实真相的时候,她便拿出来翻视。但除此之外,又没留下任何证据,那龙一去杳如黄鹤,从此再无消息了。
赤龙升空之后,人们才睁开眼睛,浑身像是被震得酥了,竟是迈不动半步,手里都提了个空盆,引颈朝那一丛苇草处张望。又不见动静,试探着朝刚才炸响的地方走去,嘴里又“嗷嗷”地弄出些声音,齐胸深的苇草中仍是原有的平静。于是人们的胆子又大起来。
正当人们天上地下追问时,就见天猛然黑了一色,风也紧了。芦苇、树木和四野里的庄稼都顺风舞动,并且呼啸声四起。人们拔脚就往路上跑,跟着脚步声雷声又炸响了。太阳先是昏暗,后被一团黑云摩擦成一个白亮片。很快,天就黑严了。人们精神上没有准备,只好牵衣而行,互相又用声音联系着。脚步匆匆,身影憧憧,才及迈进家门,一场骤雨淋淋漓漓就下来了。
路上,知青小陆来了兴致,趁黑学了几声驴叫,被队长老歪听误了,以为队上那头叫驴被遗在地里,扭头要去寻找,又被人拉住,如何也不松手。气得老歪大叫:“拉我干什么?还不赶快去拉驴!”后来,这也被知青们传为笑谈。
大雨一连下了七天七夜,不停不歇。弄得到处汪汪洋洋,地漂天漏似的,仿佛这世间只余下一层层水泡幻明幻灭。柳桥人身上天生也长着懒筋,一闲下来就呵气连天,但碰到这次怪异,头天歇在家里还反反复复描述那条龙的模样儿。因为都是亲眼所见,问答之间趋同一致,倒觉得这话头也不是太多滋味。村野里的灵物多着呢。第二天便都在炕头上睡倒了。第三天还睡,龙便作了梦的材料,消耗在粗粗细细的鼾声中了,又恍若隔世的旧话都在记忆中封存了。
这些日子闲了,倒是把婆娘们弄出些怨恨来。有的婆娘心中有戏,想趁着雨趣翻找一些后账。看男人正逗出好兴致,婆娘就说:“大前天,我失手把猪食盆给摔了。”男的说:“——摔了?咱再买!”婆娘又说:“上次俺去娘家,那件花褂子让他四姨穿走了。”男人说:“——穿走就穿走!咱再买!”婆娘又说:“俺要买蓝底碎花的那种。”男人说:“——好!咱就买!买!”婆娘又说:“还得给俺买双袜子,要尼龙丝的。”男人说:“——买!买!”婆娘还想说什么,却突然自己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男人那张嘴就说得滑了,喊着:“——买!——买!——买!”最后一歪头,说出一句:“……不买喽!”一翻身就又睡去。
黄毛金升正在家中纳闷,昨天苗培还在家中和奶奶描画那条赤龙,把奶奶激动得一天脸上红扑扑的。奶奶问了一遍,听完了还问,恨着骂着埋怨怎么不叫上她一齐去看看。苗培也不嫌烦,就一遍遍地讲述。听完,奶奶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又问,说你们就不仔细看看,那是条公龙啊,还是条母龙!苗培伏在坑上差点笑死,金升就在一边责备:“你看你!你老老了,不惦记点别的!把人家小苗弄烦了,人家就再也不来了。”奶奶又赶忙去拉小苗的手,嘴里反击金升:“你这个小杂种,公母都不让奶奶说,你是忘了自己是从哪里出来的了!”苗培正笑着,知青大院就来人叫了,说是开会学习。苗培见说,三把两把把裤腿绾起,扣上一顶草帽,笑嘻嘻地对金升说:“下雨了,叫奶奶做点好吃的,给我留着,下次我好再来。”可苗培一走,到第二天也没露面。
知青大院建在村东北角的庙台子上,是当初村里为知青点选择的最好的地方。推倒了原先那几间破庙,重新平了地基,方方正正盖了一个四合院。周围壕沟里又蓄了一汪活水,一架小木桥正冲村东公路。两旁树木掩映,天晴时蝉声,下雨时蛙鸣,从村中向那个方向望去,羊群里的骆驼一样自成一种景象。知青苗培一步上那座小桥,心中就一阵悸动。她听到一种声音,似是一片争吵,驻足细听,又让哗哗的水声和蛙鸣遮掩了。
苗培直接推开食堂的房门走进去,里面竟是鸦雀无声。屋中的人齐刷刷把脸扭过来,都把目光盯在苗培身上,苗培顿时感到自己全身湿衣冷如铁板。她感觉自己就像胸环靶子,别人的目光成了一束束射来的枪弹。苗培四肢僵硬,竟不能向前挪动半步了。
苗培原是想说句什么的,但刚刚吭出一声,就被蜂拥而起的逼问打住了。
知青小方的声音:“苗培,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为什么要挑动群众,借事生非扇我的耳光子?”小方斜靠在灶门旁边的风箱上,声音里也带着一种烟呛味儿。
小陆紧挨着小方,抢过话头,说:“你让苗培自己说,什么叫龙?问问这些年的教育她是怎么受的?糊涂也不能到了无中生有的地步吧!你自己说说,天底下有龙没有?”
“很简单的问题嘛!又出现了一个新时代的叶公了嘛!叶公的阴魂不散。叶公又有了新的继承人了呢。”知青小吴是个小才子,向来说话尖酸。他坐在案板上面,手里一下一下地捣着擀面杖说。
屋里的说话声已经分不出个数了,和屋顶屋外的落雨声融在了一起,叽叽咕咕只看到人们指手划脚、唇齿开合,分捡不出谁是谁来了。苗培耳中反倒觉得声音消失了似的,不知不觉竟自来到屋角一只麻袋上坐下。脑袋里恍光惚惚地在想:是我弄错了?那条龙也是大家见过的嘛!我错了,还是我对了?
苗培想:“亲眼见到的就是正确的吗?大家会不会做着一个共同的梦呢?”苗培真愿这是一个梦,梦醒之后大家也就用不着这么争论了。
这时,小方又站起来,两臂平伸,用手势把声音压下去,开口说:“所以说,有没有龙这是问题的关键嘛!明明不会存在的事物,但却在一些人的导演和附和下活灵活现地表现了出来。我们都差点被蒙蔽住嘛,幸好我们的头脑还是清醒的,才没有丧失立场嘛。”
苗培也站起来说:“是不是龙?反正那东西我是看到了。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这一点不会有错吧?可你们为什么却偏偏转眼又不承认了呢?当然,我也明白,世界上明明是没有龙的,可是……”
“可是什么?”知青果青由于没赶上看到那一幕,就一直以为那是一幕闹剧,所以很鄙夷这种争论。他说:“你们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关键是我们干吗要争论这些没用的问题,这完全是一种‘子虚乌有’嘛。我看这里面还是一个思想观念问题。苗培说是龙,能第二次得到验证吗?”
“可是……”苗培还想说什么,却被女知青沙白一把拉住。沙白与苗培相处较好,习惯暗中支持一把。沙白说:“——别可是了,人家金升开始也说是猪嘛,没说是龙。你一说是龙,那猪也就变成龙了。幸亏我没凑到跟前去看,要不我也和你争个没完了。反正没有的东西,说它是龙就是龙,说它是猪就是猪,说它没有就是没有,再也找不到证据,还争个什么?”
苗培不争了。她也感到茫然,便认定了这是一场梦。她弯下腰对沙白说:“我后背上痒,你给我掐掐捏捏。”沙白伸进手去给她满背上抓了几把,苗培感觉到挺痛但是挺舒服,便说:“还行,梦里被狗咬了一口,就是那儿就是那儿!”沙白把手抽出来,一巴掌打在苗培的屁股蛋子上:“什么梦啊梦的,以后脑子里再别犯浑!”苗培就不吭声了。
苗培推说上厕所,自己冒雨走出来,见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她走到知青院的大门洞里,看到小木桥都给淹没了,只剩下矮矮的桥栏杆浮木一样在水里漂着。有三只四只癩哈蟆发现有人靠近,懒懒地投水游走了。
知青大院完全被水围住,成了一个孤岛。外面一片浊水之中,密密麻麻的水泡明了灭了,瞬间变幻,无穷无尽。这情景叫苗培心中郁郁地发紧,不知再去想什么。她想去叫金升过来,让他也听听这里边的争论,但是,金升家又去不成了,于是便踅身再往食堂走去。
苗培才转过身子,金升却就在雨幕中出现了。
金升一边喊一边快步往知青大院走,苗培全没听到。金升看着苗培推开食堂的门走进去,自已也正好站在知青大院对过的一个高台上。他想趟水去,但却看不见桥在哪里。雨水一点点上涨,桥栏杆也不知被淹没在什么地方了。金升停住呼喊,独自在那里愣瞌瞌地发呆,竟连雨声也听不进去了。此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个月后,苗培突然答应要与他结婚,俩人的关系才算是彻底亮开了。此时他更不知道,两年之后,这里的知青陆陆续续地调走,知青大院人去院空,这里会变成柳桥村一个迎来送往的车马客店,自己也成了店老板,头发也油光锃亮,身材也会发福起来。
已投稿到:
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树有心眼打一字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