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裤带紧了把郑爽腰伤怎么弄的了一条口子

  读毛泽东《菩萨蛮?大柏地》一词,感其革命的豪情壮志,故名。  --题记  一、水月  天还没有亮,土坡下的颍河扭腰弓背,像条冻僵的白蟒,硬邦邦的。  水月拔下门闩,一开门,就被迎头而来的刀子一样锋利的寒气呛得打了个哆嗦。她觉得今儿个不太对头,但是究竟是哪里不对头,她也弄不清楚。她咬着牙,缩着脖子,拎着尿桶来到屋后。由于刚从温暖的被窝儿里钻出来,她带着股儿腥甜的热气儿,遇着粗鲁的冷风,周身仿佛都被笼罩在一团若隐若现的白雾里。  推开用柿树枝条编成的后门,尿桶随手就扣在坡边,焦黄的腥臊的尿液顺着坚硬的土坡向下流淌,冒着白腻的泡沫,刚流出不远,马上就被冻住了。  水月打了个冷战,回过头骂道:这狗日的天,真冷……  一句话还没骂完,水月被后窗下的一个东西吓住了。  啥东西?昨晚睡觉时咋就没有瞅见呢?水月一只手理理凌乱的头发,仗着胆子走过去,发现是一个白布口袋,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装得满满的。  水月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手也开始发抖,她咬咬牙,用手抹一把额头,她其实没有汗,只是心里烫得隐隐作痛。她按按口袋,里面软软的,应该是一些粉末一样的东西。她蹲下来,飞快地把口袋上的绳子解开,立刻就有一到白光射进她的眼睛,接着就闻道一股熟悉的面粉的清香味儿。  是面粉?  是面粉!水月的眼里顿时滚出了两行泪。老天爷啊,您老人家终于开眼了。怪不得昨晚上梦见满地都是白蒸馍,怪不得今天早上起床后左眼皮一直地跳,原来还真应验了呀。水月猛地站起身,惊慌地朝四周张望,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十几户人家七零八落的趴在独树沟里,还没有醒过来,死了一样。  水月断定绝对没有人看见自己,就扛起面袋子小跑着钻进屋里,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进了屋,水月忙把面袋子藏在床底下,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呼哧呼哧地喘气,心还在砰砰乱跳。男人歪在床头,斜着眼瞅着她问:你扛的是啥?  没啥。水月头也不抬。  男人也就不再问,嘴里嘟囔着:操你妈,倒个尿桶都这么长时间,磨蹭啥呢!  水月没有理他,看见儿子铁蛋的一条腿蹬出来了,给他掖了掖被角。她有点儿神思恍惚的,心里不停地在想,是谁呢?是谁给自己家送的着一袋子面粉呢?在这年月,兵荒马乱的,粮食就是人的命啊!她开始努力回忆昨晚睡觉的片段。记得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好像听见有人就在耳朵边叹着气说,想死你了,我最亲的最可怜的人儿啊!水月当时睡得太死,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呢,现在想起来,总觉得那声音是那么熟悉。是谁呢?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冬天一到,大柏地的许多人家就开始断顿了,能吃的东西都想方设法吃完了。今年夏天收成不好,秋天还没过完就不剩什么粮食了,这一年的日子真是艰难啊!前几年还行,地里虽然收不了多少粮食,亏着她的男人身强力壮,一到冬天农闲了他钻进山里打猎,隔几日就能背回来些野兔啦、山鸡啦、狐狸啦,还有一次,他带回来一只又肥又大的獾,吃得她们娘俩连打饱嗝嘴里都冒油花儿。可是,去年他在山里遇到土匪,没跑利索,被土匪一枪打中了尾巴骨,险些就死了,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却直不起腰了,每天歪在床上情吃等死,成了废人。  到底是谁呢?水月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妈的个骚逼,你丢魂儿啦!都啥时候了还不去给老子做饭,你想饿死我好再找个男人天天日你?  水月这才想起,早饭还没有做呢。她胡乱洗了把脸,顾不上梳头,就在灶间扯了把干草,点燃后塞进灶口。浓烟散去,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屋子里弥漫着温暖而呛人的草香味儿。水月还在继续想,是谁昨夜跳进她家的院子,在窗户下留下了这袋子面粉,那人这么做究竟是啥用意。她徒然想起来,还没有往锅里添水呢,揭开锅盖一看,锅底都烧红了,她慌忙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刺啦一声,锅里腾起一团蒸汽。  你他妈的做啥饭呢,弄得乌烟瘴气的!男人正在穿衣服。他在床上放了一个响亮的屁,说,这过的算他妈啥日子啊,天天饿得前心贴后心,还他妈放屁!  男人曾经是独树沟十里八村有名的好猎手,但是自从被土匪打伤了腰,男人最多只是两手叉着腰在院子里一瘸一拐地晃荡几步,再也没有出过院门,再也没有进过山。水月没办法,只好在坡下开辟了一小块儿荒地,紧挨着她家的大田地,种了一片红薯。今年夏天碰上大旱,地里的活儿再忙再累她也不忘记从颍河挑水浇红薯,因为这是一家人的救命田啊。以前这些事根本不用水月操心,男人抽空采点儿草药,打点儿猎物,就够一家人生活的了,日子不说富足,也算是顺顺当当的。现如今不行了,指望不上他了。  水月发现,男人受了伤就不再是以前的男人了,胆子变小了,脾气变坏了,连床上那种活儿也没了原先的锐气。腰伤还没有好,一天夜里,男人扯掉水月的裤衩要做那事,水月没吭声就顺从了。可是他无论怎样折腾,都没有把那事做成。水月也没有在意,说你的伤还没好利索,等伤好了咱怎么玩都行。可是,等枪伤都痊愈了男人还是不行,却把水月折腾得嘴里哼哼浑身筛糠很不自在。后来,男人就用手,用嘴,用牙,用玉米棒子折磨水月。  妈的,老子不用我那玩意儿也能让你起性儿哩!  水月开始忍着,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哭。哭了几回,也就不再哭了,晚上像一堆死肉,咬着牙任凭男人花样百出地折腾。她甚至有些心疼自己的男人,她知道他心里憋着团邪火没地方发泄,是难受哩。再说了,日子嘛,就是一天天熬,熬到铁蛋长大了,他老了,也许就不再想着那事了。  二、梁子  西街在白天就像一条阴暗的深沟,两旁的店铺很少有开张的,家家大门紧闭,行人也很稀少,只有一两个卖香烟的卖冰糖葫芦的有一声没一声地吆喝着。但是一到晚上,这条街就活过来了,灯火辉煌,人影攒动,到处都是穿旗袍抹桂花头油的漂亮娘们儿,到处都是刺鼻的脂粉香味儿。那些女人总是把脸盘涂得雪白雪白,眉毛修得又弯又细,嘴唇红嫩,眼神慵懒,蹬着高跟鞋,或者干脆踢拉着绣花软缎的拖鞋。她们在冷飕飕的北风里裸露着光溜溜的大腿,半倚在门洞的灯影下,拿眼睛扫视着过往的行人,偶尔冲谁妩媚地一笑,那笑容妖娆里带着凄凉,像团灼热的冰块。  禹州城里的男人们只要手里有了钱,最喜欢在这条街上闲逛,他们或穿长袍马褂派头十足,或粗布短衣邋遢疲惫,眼神却都一样,不停在女人堆儿里踅摸着,有的人靠拢过去,低头和女人低声商量着,谈好了价钱就搂着女人的脖子走进高挂着大红灯笼的黑沉沉的门洞里。  梁子的打扮和其他人不同,他头上扣一顶黑色毡帽,穿着黑色对襟小袄,外罩一件棕色裘皮大衣,下面却打着绑腿,蹬一双黑色软底儿棉鞋,不文不武,不伦不类的。他袖着手,嘴里叼着烟卷儿晃晃荡荡走过来,春儿远远迎上去,拉住梁子的手,嘴里娇滴滴地叫着:你个没良心的,这些日子你死哪儿去啦?姐姐这儿都撂荒了。  梁子张开双臂把春儿揽在怀里,一只手不客气地抓在了春儿的胸脯上。  春儿张扬地喊了一声:疼死俺了,你是狼托生的呀!伸手就去拧梁子的腮帮。  梁子灵巧地躲开了,顺势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你不是撂荒了嘛,来,让我看看长草了没有。说着手就往春儿的衣服里插。  哎哟,看你那猴急样儿,爪子冰凉冰凉的,这里人多眼杂,待会儿进屋再玩嘛!春儿把他的手拽出来,往下拉了拉衣襟。  呵呵,干你这行还怕丢人啊!梁子野里野气地笑开了。  看你说的是啥话,俺们窑姐儿就不是人哪?春儿白了梁子一眼,脸上明显不高兴了。  梁子连忙告饶说,姐姐,别生气啊,我是个粗人,这张嘴没有把门儿的,你就权当我放了个臭屁好不好?  春儿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她黑油油的发髻上别着一只蝴蝶簪子,那是梁子上次来亲手给她插上去的,正宗的南洋翡翠。那晚梁子不知道为啥分外高兴,两眼冒着灼人的光,抱着春儿不撒手,他那一身的蛮劲儿啊,让春儿死了又活了,真正尝到了做女人的好。不仅是簪子,还有她身上的杭绸挑花旗袍,狐狸披肩,脚上的小牛皮高跟鞋,平时吃的用的,都是梁子给买的。  春儿心里明白,梁子是真心对她好,她有时就在想,自己上辈子不知修下了什么福缘,能遇到梁子这样的好男人,知道疼她爱她,把她当个宝贝看。她真想就把自己这副不值钱的身子交给梁子了,只留着让他嫖,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肯接待其他客人的。因为这,秋仙和玉玲一帮同行的姐妹经常劝她,说,咱们是什么人?说的难听点儿,婊子罢了。人家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你立牌坊给谁看呐。  可是,春儿一条道走到黑,就是要诚心诚意服侍她的的梁子,在她心里,梁子就是她的男人,是她的的命。  梁子喝多了,兴致大得厉害,折腾了半夜还不满足,在床上搂着春儿,嘴巴直往她怀里拱,一会儿喊姐姐,一会儿喊老婆。春儿感动得两眼热泪,摩挲着梁子汗津津的脊背,捏着他强健的肩膀,心里一阵阵又欢喜又酸楚。她知道自己配不上梁子,并不是她比梁子大四岁,而是因为自己干的营生和残花败柳的身子。她不知道梁子是干啥的,问过他几次他连一个字都不透露,只是说你别问了,知道的越多对你越不好。  春儿心里对他说,俺不管你是干啥的,就算你是个刀尖儿上舔血的土匪,就算你是个政府悬赏缉拿的共产党,只要你一句话,砍头挨枪子儿俺也跟着你!  可是,梁子不说,不说自己是什么人,也不说带她走,只是隔三岔五地来看她,给她买东西,给她钱,对她好。  她一点儿也看不透他。  好多次,梁子在她身上撒完野火后,就会含着她白嫩嫩的奶子,迷迷糊糊地说,我的姐姐,我的宝贝儿啊,你咋长得那么像她哩。春儿的心里就酸得不是滋味儿,她恨梁子嘴里的那个女人,那个长得和她很像的女人。虽然她并没有见过那女人,甚至不知道那女人叫什么名字,但是她恨她。  天亮了,梁子走了。他出城向西边山里走去了。他肩头挂着一个烧酒瓶子,走一程喝两口,热得把棉袄的扣子都解开了。走过吓水河边那片黑压压的树林,几只乌鸦从树丛里飞出来,在他头上盘旋了两圈。梁子清了清喉咙,放开嗓子吼了几声二哥教他的梆子腔:  天不怕来地不怕,老天老二俺老大。路见不平干一场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梁子醉了,夕阳也醉了,天空灰黄灰黄,吓水河两岸一片血红。  三、水月  男人大口嚼着掺了玉米面的白面馒头,嘴里不停叹气,说,真他妈香!骚货,你的哪个相好出手这样大方啊?  水月狠狠剜了他一眼,说,吃饭也堵不住你这张臭嘴!  铁蛋嘴里的馒头还没有咽下去,小黑爪子就又伸向了馍筐。  我的傻孩子啊,你是饿死鬼托生的?慢点吃,没人和你抢!水月把黑菜酸汤递到铁蛋面前。  男人吃饱了,拍拍圆滚滚的肚皮,打个响亮的饱嗝,说:他妈的到底是谁尽的孝心呀,你,到底跟他睡过几回?  水月开始收拾碗筷,依旧不理他。  男人从背后呆呆瞅着水月补丁衣裳盖不住的苗条腰身,无端的有些伤心,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的神色。他转头问儿子,铁蛋,你到底吃饱了没有?  铁蛋还在捧着个大瓷碗舔碗里的饭渣,一双黑眼睛从碗边上滴溜溜瞅着他爹。  铁蛋,出去玩吧,爹和你娘说句话。  铁蛋放下碗,却没动身,又瞅着他娘。  男人来火了,说,兔崽子,我看你是皮痒了!  水月说,铁蛋,听话,你去坡下找玉烟儿她们玩吧。铁蛋不情愿地磨蹭着走出去了。  男人看铁蛋走远了,一把拽住水月就往床上拖。  水月没有挣扎,嘴里只是说,我还没有涮锅,还有碗筷……  男人说,老婆都让人家睡了,这日子还有啥过的!  水月的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她一动不动,任凭男人扒掉她的衣裳。  呸,你还觉着委屈了,是怪我没能让你兴?不要脸的骚货!男人说着话,手下的动作并没有停住。水月的呼吸开始变急促,身子像暴风雨中的树叶,不住地发抖。突然,水月嗷地一声惨叫,是男人又在她下面塞进什么东西了。老天爷,是铁蛋吃剩下的半拉馒头!这年月,糟蹋粮食要遭天谴的啊!  男人又在下面狠劲地抓挠,水月疼得泪流满面,说,铁蛋他爹,你干脆拿刀把我捅死算了,这日子我受够了……  男人得意地说,想死?没那么便宜的事,你死了咋跟别的男人睡觉啊,咋能还吃到白馒头啊。  水月说,他爹,你也不想想,现在谁家还有粮食啊。要是咱独树沟有谁能拿出一碗白面,我情愿一丝不挂躺在禹州城的大街上,让所有的男人玩我,让所有的女人骂我!  呵呵,那还不美死你个烂货!男人用牙齿啃咬着她的下面,说,你想男人想疯了吧?  水月疼得嘴唇咬出了血,说,求求你杀了我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杀了你?我还不舍的呢。你是老子用一麻袋黄豆一头猪跟你爹换来的,可是不能死!  水月不吭声了。她当初死活不愿嫁给这个浑身透着邪气的男人,听她爹亲口说过,确实收了人家一麻袋黄豆和一口大肥猪。爹说,我收了人家的东西,吃了人家的肉,不能不仗义,你跟人家走吧,和他好好过日子去吧。  水月嚎啕大哭,一头撞在墙上。  娘扑通一声给她跪下了,说,闺女啊,咱们女人自古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命,你就认命吧,别寻死卖活了,到头还不是一样?  水月哭够了,也想清楚了,擦擦眼泪,脸上厚厚的涂了自己珍藏多年的那盒胭脂水粉,任由男人用一头披红挂花大黑骡子把她驮到了独树沟。  水月其实心里明白,男人也不错,人高马大的精壮汉子,可是她心里有人了,谁也不知道。  那是个清秀俊气的小货郎,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小货郎每次来到西河庄,一进村口就被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团团围住了,五颜六色的丝线、可以乱真的假银镯子、光滑透明的西洋袜子和汗巾,还有香气扑鼻的胭脂,引逗得这些女人们夸张地大呼小叫,仿佛一群发情的雌性动物。水月就躲在人群中偷偷去看,她不是看东西,而是看人。她望着货郎略带羞涩的浅笑,看着他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一颗心砰砰乱跳,眼看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黄昏时,货郎出了村子,水月躲在村口的大槐树后头,猛地截住了他。  货郎问她有啥事,她捂着心口,咬着牙,吞吞吐吐半天,最后把心一横,说,你把俺带走吧,不管走多远,就算拉棍讨饭俺也跟着你!  货郎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忧伤地笑了。他说,妹子呀,你回去吧,哪里也没有家里好啊。  水月又羞又气,背过身就哭开了。  货郎把眼光投到远处的山梁上,幽幽地说,妹子啊,俺记得你了,这辈子也不会忘了你,你让俺想起了俺妹妹……你回家吧,如果俺还有命回来,俺一定去你家娶你!  货郎塞给她一个胭脂盒子,拍拍她的头,挑起担子大踏步出了西河庄。  水月用牙咬住衣袖,还是憋不住喊了一声:你记得来啊,俺等着你!  货郎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又继续走,走远了。  当水月被男人抱上骡子时,水月又哭了,心里默默念叨着:货郎哥,俺对不住你,俺也是没办法了。  送亲的队伍刚走到村口,从草丛里跳出个浑身透湿的人来,是小梁子。小梁子一把拽住缰绳,说,水月姐你别走,我要娶你哩。  男人照着小梁子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把他打得头昏脑胀,差点栽倒。男人粗野地笑着说,毛还没有长齐就想娶老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熊样!  小梁子不说话,紧握拳头,恶狠狠地等着男人。  男人说,你真想要她也行啊,拿一袋子白面来,我做个赔本生意,只要一袋。  小梁子泄气了,脑袋垂在了胸前。  水月说,傻梁子,你回去吧,姐知道你喜欢姐哩,可你是俺弟弟啊,姐就是不嫁给他也不会嫁给你呀。回去吧,好好照顾咱婶子,将来娶个好女人。  小梁子死死抱住骡子的脖子就是不撒手。水月爹一瞪眼,说,你个兔崽子,自己都填不饱肚皮还想打俺水月的主意,滚一边去!  小梁子抱着头蹲在地上,泪珠子扑嗒扑嗒滴在土里。  男人冷笑一声说,没用的草包,就会头扎在裤裆里哭,干脆找棵树吊死算了!说着,牵着骡子出了村。  小梁子在后面跳着脚喊:水月姐,你等着,俺要是不混出个人样俺就不披这张人皮!  过了九龙河,男人对送亲的队伍拱拱手,跨上骡子,揽住水月的腰肢,回身一鞭,骡子驮着两人飞奔而去,留下滚滚的黄尘。  那天,走到半道,男人把水月拽下骡子,在路边的草丛里就把她要了。水月疼得眼泪汪汪,龇牙咧嘴,刚要哭喊,却听见小梁子在远远的河堰上唱着:  苦荞麦开花一朵朵的白,最亲亲的人儿啊你不回来。  ……  水月就咬牙忍住不吭声了。  小梁子,你个憨孩子啊!  四、兄弟  祖师山方圆八十里,山上道路崎岖,古木参天,常年云雾缭绕,自古就是野兽出没、盗匪猖獗的险恶之地。  梁子走进逍遥观的大门,就听见二哥直穿云霄的嗓音,唱的是《三哭殿》中唐王的唱段:  李世民登龙位万民称颂,勤朝政安天下五谷丰登。  实可恨摩利萨犯我边境,秦驸马守边关卫国干城。  将士们御敌寇疆场效命,但愿得靖边患狼烟早平  ……  梁子喜欢二哥,他不像大哥那么凶,对人温和可亲,经常给弟兄们讲故事、唱戏,而且,在这逍遥观里,就数二哥最有学问了。  但是梁子还是和大哥最亲近,那是心里没有任何负担的敞亮。二哥救了他,是从财主的磨坊里救的。那时。梁子被财主打得浑身是伤,奄奄一息,被二哥掂上马背就马上晕过去了,只依稀记得一个飘飘忽忽的白影子。  梁子和把守大门的弟兄们打过招呼,走进大殿,只见里面人声鼎沸,酒肉的想起扑鼻而来,弟兄们个个红光满面,都在听二哥唱戏。大哥老远瞅见他就吼:小兔崽子,你又他妈的去城里找那个婊子败火啦?  梁子一翻白眼说,是又咋啦?  咋啦咋啦,不是哥哥说你,你呀,早晚要吃女人的亏!大哥用指头戳着梁子的脑门说。  二哥淡淡一笑,说,大哥你就别数落梁子了,他小,火气旺嘛,不让他出去撒撒欢,他就会在咱这逍遥观闹腾,弄得大家伙儿都不安生。接着,他招呼梁子说,梁子,大哥说你也是为你好,以后可别不打招呼乱跑了,外面到底不安全。来,喝酒吧,我们几个早就饿了,是大哥一定要等你回来才开饭的。  梁子听了,冲大哥龇牙一笑,算是道歉了。  三哥笑嘻嘻地说,梁子,有好娘们儿就忘了咱哥们,一个人在城里的花花世界里逍遥快活,不够意思啊,今天哥哥们罚你三大碗酒,你要是不喝,我就把你下面的那个给骟了!  三哥三哥,兄弟我知道错了,酒我一定喝,你千万可别骟我,把我骟了,咋给你造大侄子啊。  几个人就敞开嗓子一阵狂笑,笑声震得墙上的土扑簌簌往下掉。  很快大哥就上脸了,红彤彤的发紫。三哥把一块肥肉塞进嘴里,嘟囔着:酒肉咋吃也不够。  梁子发现二哥一直在瞅着自己,就知道他他今天一定有事。  二哥举起海碗说,大哥,我们弟兄几个能有今天,全靠精诚团结心贴着心。咱们都是天不疼地不爱的孤魂野鬼,能走到一起来就是缘分,就是咱们的命,别的不说了,今后我们更要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来,我敬哥儿几个一碗!  梁子知道二哥喝高了,想劝他,又不敢,总觉得二哥一双雪亮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冷飕飕地扫来扫去。  等最后一根鸡骨头被梁子扔在地上后,二哥的一张白脸在灯光下闪了一下,他那美丽的有着几分女人气的大眼睛竟然涌出两行热泪来。大哥已经醉了,没看见二哥的泪眼。三哥和梁子却吓住了。谁见过二哥掉眼泪?  二哥抹一把眼泪,笑笑说,色令人昏,酒令人迷,刚才失态,让兄弟们见笑了。我刚才看着弟兄们热热乎乎的,就想起我那惨死的姐姐和不知死活的妹子了。  梁子知道,二哥自小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十岁被卖到省城的仲家班学唱戏,立下了生死字据。在仲家班又当学徒又做苦力,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气,小孩子怎么能受得了?三年后的一天夜里,他因为没把班主的袜子洗净,被打得死去活来,实在受不住,瞅机会逃跑了。戏班去家里要人,二哥的娘交不出人,又没钱赔偿,戏班就拉走的八岁的妹子。二哥夜里才敢偷偷回家,见娘正在往房梁上挂裤腰带,他跪倒在地上就哭。见到儿子,娘一巴掌打过去,娘俩抱头痛哭起来。娘说,你个憨娃,你害了你妹子呀。五年前,我把你姐卖给人家做小,想起来我就后悔得心里疼,现在你又把你妹子坑了,咱一家人七零八落,娘没法活了。  二哥就说,娘,你放心,我一定把我妹子找回来。  娘说,啥也别说了,这就是她的的命,你快跑吧,说不定戏班还会来抓你的。你记着,只要你活着,就把你姐和妹子找回来,兄妹三人死也要死在一起,你找不会来娘就是在阴曹地府也不答应。  二哥连夜就跑了,怀里揣着娘用最后一点面烙的大饼。谁知他前脚出门,娘就上吊了。  梁子给二哥点上烟,说,二哥,你放心,咱就是把头磨尖,把中国这块地儿翻过来也要把咱妹子找回来!  二哥抽口烟,稳稳精神,说,咱不说这个了,梁子啊,城里那婊子模样俊吧?  梁子立刻耷拉下脑袋不敢说话了。  三哥笑嘻嘻地说,看二哥说的啥话,婊子不漂亮还会有人嫖?不但俊,还骚得很哩,是吧,梁子?  二哥斜了三哥一眼,对梁子说,哥劝你一句,以后可千万别跟那婊子勾搭了。你要是喜欢那家的姑娘,哥给你弄到山上来做压寨夫人,不要在城里晃荡,现如今城里正抓土匪呢。就你那匪里匪气的,那些个风月场的女人啥人没见过,你以为会看不出来?你早晚栽到那些残花败柳手里,后悔都来不及了。  梁子咧嘴一笑,说,二哥,你不知道,春儿虽说是烟花女子,可她对我是真心的,她不是那种人……  二哥一瞪眼,说,梁子,哥的话你听不进去了是吧?  梁子不吭声,低头用筷子在地上划着圆圈。  大哥这会儿有些清醒过来了,大大咧咧地说,不就是个女人嘛,梁子想玩就由着他的性子玩吧。  三哥也慌忙帮腔说,是哩是哩,不就是个婊子嘛,量她也没那个胆量玩阴招。  二哥把脸一沉,掂起酒碗啪地一声摔碎在石板上,说,大哥、三弟、梁子,我今天说这话要是有半点私心就如同此碗!大家都在,我今天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是土匪不假,但是我们能有今天这气候容易吗?我们死了多少弟兄?为了我们的路能走得长一些,还是要有点规矩的。大哥,不是我说你,你眼里揉不得沙子,看不得坏人,上回,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把裴老财那老狗给杀了,可你知道不知道,他儿子现在是省里的保安专员,咱平白无故结那仇干嘛!还有你,三弟,上次我们去马家屯出活儿,你看上了人家的女人,非要在炕头弄。你只顾着快活,没看见那女人的一只手正往针线筐子里摸剪刀,要不是我发现了给她一刀,你可能胸口已经被她戳了个洞了。所以,梁子啊,算二哥求你了,以后别去找那个婊子了。大家还不知道,城南三凤山潘五的寨子已经被县城保安大队给端了,潘五后天就在东街口砍头哩。不是我胆小怕事,我是不想弟兄们出一点闪失,别忘了,咱是土匪啊!  大哥不吱声了。三哥小声嘀咕着:前怕狼后怕虎,这土匪当着还有啥意思!  梁子见二哥说得泪流满面,心里也凄惶起来。  大哥抬起头来,一双眼瞪得铜铃一般,腮帮子鼓起一道道横纹。他咬着牙说,老二说的对哩,我们出来混的,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是要小心啊。二哥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今天是我喝多了,搅了弟兄们的好兴致。大哥心里一阵难过,说,好吧,看来我不先表态老二不放心啊。弟兄们都听着,以后谁要是不听老二的话,犯了山规,就别叫我大哥!说着话,从腰间拔出匕首就向大腿上扎下去。  鲜血汩汩地流下来,是从二哥的胳膊上留下来的,他雪白的衣袖很快被鲜血染红了。刚才,是二哥伸胳膊挡住了大哥的一刀。  大哥一下抱住二哥,叫了一声:我的亲弟弟啊!  逍遥观外,夜黑沉沉的,狂风里夹杂着凄厉的狼嚎,刮得山上的石头发出尖锐的嘶叫。  五、人头  一大早,禹州西城门的城门楼下人山人海。挑担的、推车的、赶驴的、卖肉的,永安当铺的掌柜、天香园的伙计、兰桂坊的妓女,各色人等,大家都齐刷刷仰起头。高高的城门楼上,三颗人头齐刷刷的挂着。  冬天早晨的阳光暖烘烘的照在那三颗人头上,照得人头上乱蓬蓬的头发闪耀着刺目的金光。刀口上流出的血浆已经被冻住了,直直的垂下二尺多长,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恶狠狠地杂破冰冻的地面。一只麻雀落在中间那颗长满络腮胡子的人头上,蹦跳几下,歪着脑袋瞅瞅天空,又振翅飞走了。他就是潘五,没有人不认识他的。以前,只要听见他的名号,就连正在哇哇啼哭的三岁孩子也被吓得屏气息声。  永安当铺的掌柜低声嘀咕着:这保安团总算是做了点好事,为民除了一大祸害。  一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摇摇头说,除了这一害,还有其他的哩,再说,这年头,谁知道哪个是更大的祸害呀。人们纷纷应和着,彼此慌乱地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渐渐散开。  梁子也夹杂在人群中,听着各种各样的议论。他再次抬起头,正碰上潘五的人头怒目圆睁地盯着他。梁子心下一凛,脊梁沟里丝丝的冒冷气。梁子很郁闷,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怕这个死人的人头。他娘的,老子这些年杀人如麻,啥场面没见过,还会怕你个死鬼!  梁子心里思忖着,脚步还是不由得向城里挪动了。快进城门的一瞬间,他感到脖子上一凉,伸手去摸,却是一手的血。他抬起头,才发现那死人头下面挂着的血冰溜开始融化了,一滴一滴的血正在往下落。梁子暗叫一声:真他妈晦气!心神就有些慌乱。  当梁子走到准提庵街口的时候,发觉身后有个人影影绰绰地跟着他。梁子回头一瞅,那人慌忙站住,扭头去看墙壁上撕得稀烂的戏院海报。那人戴一顶黑色的毡帽,梁子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接连拐过几条街道,梁子发现那人就像一条尾巴,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他心中冷笑一声,快步走向衙后街。  这是一条幽深僻静的死胡同,街道弯弯曲曲,道路坑洼不平,两旁都是高高的院墙,没有几个门洞,平时很少有人走动,显得阴森萧条。梁子进了胡同,刚走不远,就闪身躲到一道拐角后面。不一会儿,那人鬼鬼祟祟跟过来,找不到梁子,正疑惑地四处探头探脑。梁子不声不响从那人身后靠过去,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说,兄弟,借个火。那人浑身一哆嗦,明显被吓了一跳,慢慢转过脸来。梁子看到一张焦黄的堆满黑麻子的长脸,两只细细的眼睛不安地转动着。梁子嘿嘿一笑,说,吓着你了吧?没事,我只是借个火。说着,梁子紧贴住那人的身子,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那人本能地往怀里摸枪,却被梁子猛地攥住手腕,同时,梁子的匕首已经不声不响地钻进了那人的胸口。那人闷哼了一声,向地上瘫软下去。梁子扶着那人慢慢把他放在路边,掖紧他的棉袄,这样血就会慢慢渗进衣服,不会喷溅到地上。然后,梁子把那人的头靠在墙上扶正,拍着他的背说,兄弟,你头晕,就在这里好好歇一会儿再走嘛!  梁子站直身子,看看天色,整理了一下衣服,扬长而去。  春儿蹲在床边,给梁子把高筒棉靴脱掉之后,竟然抱着他的脚嘤嘤地哭了。梁子心里正烦乱着,一脚踢开她,说,你嚎啥子丧呀,老子的脑袋不是还在脖子上好好的长着吗。  春儿坐在地上,仰起脸说,梁子,你带我走吧,哪怕是出门就让人家抓住砍了脑袋我也认了。见天想着你,担着你的心,提心吊胆的,再这样下去,我只好抹脖子了。  春儿说着说着,泪水就哗哗的流淌了一脸。梁子心疼了,下床去把她拉起来,抱在腿上安慰说,你别往心里去,老子心里烦,你先忍着,等我缓过这阵儿,专门来接你去享福。  春儿抹了一把脸,说,梁子你等着,我有好东西呢。她从床下摸出一个描金的小匣子,打开,取出一支翡翠镶嘴儿的烟枪,一个一个青花瓷的烟盘,又从桌子上拿过来烟灯。她把所有家伙什准备齐了,就招呼梁子。两人上了床,相拥着躺下,梁子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咂咂嘴,在春儿的腮帮子上亲了一口。春儿从床褥下摸出一个小铁盒子,掀开,乌黑油亮的大烟膏子就出现在梁子眼前。春儿挑出一点烟膏,用手指捻成小团儿,放进烟枪,一张水红水红的小嘴噙着烟嘴儿凑近烟灯。春儿轻轻吸了一口,把烟枪递到梁子嘴边。梁子咬着烟枪狠劲儿地吸着,一只手就顺势插进了春儿的棉袄。  不一会儿,满屋子都是鸦片烟浓郁慵懒的芳香气息在缭绕、升腾。在变幻着的烟雾里,梁子恍恍惚惚看见一张粉嫩俏丽的脸庞。月月姐……梁子轻轻呼唤了一声。两个人都吸醉了,春儿没在意梁子喊的什么,只是含着他的耳垂一下一下地舐吮,浑身软绵绵、暖烘烘的。人世间竟然有如此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能享受到这样的日子,别说砍头了,就算千刀万剐、下油锅、点天灯也他妈值了。  梁子心神荡漾,说了声:我想要你。伸手就去撕扯春儿的衣裳。春儿醉眼迷离,眼波流转,脸蛋儿红扑扑的,仿佛三月桃花的花瓣一样可爱。大红洒金花的缎被被两人掀动得如波涛汹涌,鸦片的香气在两具欢快无比的身体旁边游荡、缠绵。  梁子出城的时候已经半夜了。他没有去看紧闭的城门,而是走到城墙下,侧耳听了听上面的动静。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守城的官兵早就躲进城门楼睡着了。梁子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叼在嘴上,又从包袱里取出一盘飞抓,嗖的一下甩上城头,勾住城墙的垛口,他则像一只敏捷的猴子一样三下两下爬上城墙,再用飞抓勾住另一侧垛口,拽着绳子滑下了城墙。然后抖几抖,松了飞抓,收了绳子,依样放回包袱,扭头就要走,却还是禁不住抬头去看了一眼城门上挂着的人头。这一看,梁子吓了一跳,只见左边那颗人头上竟然多出一个白色的花环。那花环斜斜的挂住人头的一个边,很显然,是有人从下面抛上去的。没错,是潘五的人头。  梁子掉转头急匆匆向前走,一刻也不敢停留了。  走到冰冻的吓水河边,梁子看见一个全身穿着白衣的人跪在河岸上,在烧着什么。火光不是平常所见到的那种温暖的橘黄色,而是诡异的阴冷的幽蓝色,那人披头散发,也看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那人嘴里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既像哭,又像笑。冰冻的白茫茫的吓水河,两边是黑沉沉的树林,狂风刮过树梢,发出鬼哭狼嚎一样的尖叫,一切显得阴森可怖。  梁子头皮发麻,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回到逍遥观,天色已经快亮了。在蒙蒙的微光里,梁子看见二哥背着手,就站在山门正中央,脸色铁青。  二哥,你……  二哥说,梁子,是二哥看错你了。哥这些年走南闯北,唱过戏,打过长工,当过货郎,跑过码头,杀过不少人,可是,哥的眼珠子该挖掉了。  二哥,你说这是啥话呀。梁子装作不明白的样子。  梁子,你要是还记着哥救过你,还没有忘了咱们兄弟的情分,你今天就起个誓,再不要去招惹那个婊子了。  梁子笑嘻嘻地凑过去,问,二哥,你也去西街了?  二哥一瞪眼,喝道,你起不起誓?  梁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咬着牙说,好,我梁子要是再去西街,就让我死无全尸!  二哥慌忙把他拉起来,说,梁子,别怪二哥心狠,那城门楼上的三颗人头你也见到了,现在是潘五,下一次会不会是我们弟兄的人头可说不准啊。潘五虽然有一身好功夫,但毕竟是个莽撞武夫,死了也就算了,可是左边挂的那个人头你认出来没有?  梁子茫然地摇摇头。  二哥说,那个人可不是潘五一伙的,他是个人物。前年秋天,他孤身一人上咱们逍遥观拉咱们入伙,参加他的游击队,闹革命。一句话惹恼了大哥,大哥要把他做了,是我看他确实是条汉子,向大哥求情才放他下的山……  哦,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是老乔,乔常林。  是啊,是老乔。听说这几年他的游击队在西山槐树一带闹得风风火火的,专门劫富济贫,打土豪,除恶霸,不像咱们,为了钱,好坏人都杀……二哥说到这里徒然不说了,无声地叹了口气,扭头走进山门里去了。  梁子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慢腾腾地一边往里走,一边琢磨着二哥刚才的话,似懂非懂的。  三哥的房间里传出来女人响亮的呻吟声,听着既像是难忍的痛苦又像是无比的快乐。梁子咧嘴笑了。三哥自从前天从山下抢了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白脸女人,就窝在他屋里风流快活,白天黑夜都不见他的人影。  六、尖刀  今年冬天,大柏地的风刮得锋利如刀,铁蛋的一双小手冻得又红又紫,全是血口子。水月不是不心疼,她是没有办法。铁蛋每天都要下到沟里,爬到堰上去,用小锄头一下一下刨开冻得硬邦邦的土地,挖甘草和葛根,挖的药材扎成捆,给城里的药行街送去,也能换回来半斤咸盐。附近沟里的草药都挖完了,铁蛋只好每天挎着荆条筐跑十来里路去别的村挖。  男人是绝不会再进山了。  水月想不通,一个堂堂的男人,胳膊腿脚都是好好的,只是下面的家伙坏了就真没有男人样儿了吗?给猪喂食的时候,她望一眼连绵起伏的西山,叹了口气。那袋白面虽然掺了玉米面吃,还是在一天天减少。一家三口倒是都明显上了膘。水月心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白面吃完了该咋办呢?水月犯了愁。男人总是嘿嘿冷笑着说,怕啥,白面都在你那骚洞洞里藏着哩。  水月想,这一切可能都是命,就算当初她跟着那个白脸货郎跑江湖,现在还不知道过的是啥样滋润光鲜的日子呢。  过了那个村,再也没有那个店儿了。  水月独自站在刀子一样的北风里,忽然一阵尖锐的伤感揪住了心头。她发疯地想那个相貌英俊性情温和的货郎,想憨厚朴实傻里傻气的梁子,她相信,他们永远都是她的亲人,永远都会对她好,绝不会伤害她一丝一毫的。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的话。  那袋白面,水月也曾经想过梁子,可是随即她就摇头的。听说她出嫁的第二天梁子就离家出走了,从此杳无音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他八成已经死了。  夕阳惨白着脸盘子,病恹恹地躲进了灰蒙蒙的浮云堆里,天色眼看就暗下来。铁蛋还没有回来。  玉烟儿她爹远远的走过来,手里拎着一只瘦巴巴的野兔,瞅见水月就问,铁蛋妈,他爹还在床上歪着呐?  是呀。天打雷劈的土匪们,俺家又没有招惹他们,他们咋就对俺铁蛋的爹下毒手呢?这不是要断俺家的活路吗?  玉烟儿她爹说,咱们这独树沟穷得叮当响,土匪会看上咱们这儿的人?主要是铁蛋他爹端着火铳,土匪们可能以为他要打他们哩,唉,这都是命啊。  是啊。水月理了理盖住眼的一绺乱发,说,套年哥,你看我跟你进山逮野物行不?  弟妹,不是我不愿意带你,这玩意儿现在也不好逮了,我一天就逮着了这一只,何况你是个女人家……你就别瞎想了。  水月不说话了,心里一阵凄惶。  玉烟儿爹大踏步朝他家里走去了。水月望着他的背影,呆呆地对着颍河铁灰色的冰面站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家里还是有个男人过着心里才踏实啊。  腊月里天短,黑的快。水月做好了饭,点了油灯坐在床沿上纳鞋底的时候,铁蛋还没有回来。水月的右眼皮开始跳,跳得她心里烦乱,针总是扎了手。她实在是不放心铁蛋,怕他在路上遇到坏人或者狼。  男人躺在床上唱着小戏,用脚尖不时踢踢水月的屁股。  水月把含在嘴里止血的手指拿出来,回头恨恨地说,铁蛋这么晚还没回来,你也不去找找,也算个当爹的!  男人说,这有啥嘛,我像他这么大时,都能自己上县城卖野物了,狐狸、獾猪、野鸡,都是我自己打的,铁蛋命大,出不了事……  正说着,门就响了,有人在啪啪拍门。  男人指着门说,看,铁蛋回来了吧!  水月听着拍门声,感觉有些不对劲儿,疑疑惑惑地拉开门闩。门刚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就裹着浓烈的寒气挤了进来。水月马上分辨出他不时铁蛋,厉声问:你是谁?  那人没答话,跺跺脚,冲床上的男人嘿嘿一笑,说,那袋子白面吃了吗?  男人刚想下床,被这个人一巴掌推倒在床上。男人也嘿嘿地笑了,转脸对水月说,铁蛋他娘,你要是想在我这床上养男人,也该提前对我说一声啊,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能玩得快活?  来人大喝一声:你放屁!抬脚就照男人的大腿上踹了一脚。  你到底是谁?水月问。她一直在默默端详来人,只见他高高的个头儿,宽宽的肩膀,一顶水貂皮的帽子盖住了眉毛,钢针一样粗硬的络腮胡子,只露出一双灼灼放光的眼睛,在暗淡的灯光下冒出腾腾的杀气。  那人本来准备伸手去掐男人的脖子,听到水月的问话,满满转过身,眼里的凶光收起来,颤声说,水月姐,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梁子啊!  梁子?水月凑近他,仔细打量着他鼻子和嘴巴的轮廓,一边和儿时的记忆进行对照。梁子!真是你啊,你原来没死啊!  姐,是我啊,这些年我一直惦念着你哩。梁子看着水月,眼里的杀气不见了,两颗泪花在眼里闪动着。梁子说,姐,你老了。  水月摸摸自己的脸盘,说,是么,铁蛋都那么大了,姐还不该老吗?  男人说,禄酰饷炊嗄炅耍慊共凰佬陌。拐疑厦爬蠢病  梁子撇着嘴,说,咋着,你吃了老子的白面,活得还挺硬实啊。你可能已经忘了,老子这些年可没忘了你当年的话。一袋子白面,你吃都吃了,认不认账?  男人呲牙笑了,说,好哇,算你能耐,这个骚货是你的了,你带走吧,就看她愿不愿意跟你走了。  梁子懒得理他,只是对水月说,姐,你的命好苦呵,嫁了个这样的怂男人,光会窝里横。这些年,你都是咋熬过来的啊!姐,你跟我走吧,你跟着我,要是让你饿了肚子,我梁子剜自己的肉给你吃!  水月不说话,泪水顺着脸往下流。  梁子拉住水月的手就往外走,水月挣脱了,说,好梁子,姐不能走,姐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  男人哈哈大笑,说,兄弟你认栽不认?女人就是这么贱,打她骂她她也不会走的。老子的鸡巴让土匪打坏了,每天逮着啥用啥折腾她,可她就是不会跟你走,你的鸡巴再硬也没用!哈哈哈……  梁子一拳打在男人腮帮子上,男人笑不出声了。  梁子瞪着眼,脸上的肉直蹦。他从腰间拔出一把亮晃晃的尖刀戳在桌子上,说,你个狗日的,老子现在就要了你的狗命你信不信?  男人说,信,我咋能不信哩,这日子反正老子也活够了,你就给我个痛快吧。鸡巴都废了,我还算是个男人吗……说着,男人竟然呜呜地哭了。  梁子咽口唾沫,看着水月不说话。  水月第一次见男人哭,心里一阵酸疼。  灯里的油快没了,屋子里的光线更加暗淡了。水月伸手摸摸梁子满是胡子茬的脸,说,好兄弟,算姐求你了,你快走吧。  梁子没动。三个人僵持着,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屋外的风仿佛饥饿难耐的野兽,在撕咬着,吼叫着,咆哮着。门突然被撞开了,狂风一下子灌进来,铁蛋呆呆站在门口。  男人叹了口气,说,水月,你带着铁蛋跟他走吧,他要是敢亏待你们娘儿俩,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铁蛋叫了一声:爹……  梁子指指桌子上的尖刀,对男人说,这把刀你好好收着,我还会来取,你记着,敢再欺负我水月姐,我的刀子可不认人!  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到水月的手里说,姐,这个你拿着,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了,拿着刀子到逍遥观找我。他走过去摸摸铁蛋的头,径自拉开门走进凶猛嚎叫的狂风里。  水月觉着手心里硬邦邦沉甸甸的,摊开手掌一看,是五块锃亮的银元。  七、槐树  大柏地的春节在冷清中过去了。除了县城,谁家也没有放鞭炮。连吃的东西都没有了,谁还有钱买鞭炮啊。  大柏地的人们原以为,熬过了漫长寒冷的冬天,一旦开了春,下几场透雨,草木萌发,地里的野菜窜上来,就有东西填饱肚子了。再说,天气暖和了,人的胳膊腿儿活泛开,机会和活路也就多了,可以上山打猎,可以进城扛活儿,最不济也可以外出逃荒要饭,家乡再好,总不能眼睁睁饿死在不愿意再养活儿女的大柏地吧?  谁都没料想,一冬天不下雨,过了正月,老天爷还是没挤出一滴眼泪。越冬的麦苗都被晒干了,轻轻一捻就成了碎末。剩余的一点点种子没人敢往土里下了。田地里都是灰丢丢的浮土,野菜根本不见踪影,不能吃的野草和树皮开始进入千家万户的饭锅,男女老少饿得满脸菜色,走路摇摇晃晃。不知哪里来的无数灾民蜂拥进禹州县城,马路旁、屋檐下、河沿上,到处都是坐着、靠着的饥民,个个有气无力目光呆滞。整个县城一派死气沉沉。  西关文殊寺的住持宏光大和尚搜集寺庙里的所有粮食,在庙门口开设粥棚,赈济灾民,但是一个小破庙能有多少粮食呢,不到三天,庙里的粮食就快熬光了。宏光大和尚的两道花白眉毛拧成了疙瘩。他吩咐手下的僧人继续舍粥,他打算去省城化缘救急。一个年老的僧人劝他说,您一个人能化多少米面啊,官府开仓赈灾才是最关键的啊。  宏光大和尚就去县政府面见县长大人,可是守门的士兵告诉他,县长去省城开会去了,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呢。宏光自然是不信,就联系了一些社会上有名望的信士、学究,每天去县政府门口静坐请愿,一连几天,请愿行动没有任何收效。  春儿也明显的瘦了。她不是饿的,是为了梁子。一夜,一夜,又是一夜,梁子始终没有来。春儿等啊,盼啊,心头的火渐渐熄灭了。  妓院的生意也冷清多了,有时一天也不见一个客人上门,老鸨急得直拍屁股。一些年老色衰的暗娼更是难以维持,实在饿不过了,就去帮毒贩子往省城、往北平天津运鸦片。鸦片用布片紧紧缠在腰里,但是这样很不安全,被查到了就要枪毙。后来有人干脆把鸦片用黄蜡封成药丸大小,藏在下身里,憋着尿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到地方再掏出来。这个方法虽然不容易被官府查到,但万一黄蜡破了中毒,还是个死。每次拿到钱后她们发誓绝不干了,可一旦接到活儿,还是咬咬牙去了。人这张嘴,它只认粮食啊。  老鸨气冲冲地闯进来,春儿还在慢悠悠地涂着指甲,一下,又一下。老鸨咬牙说,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还要人家给你立贞节牌坊呀。你就死心吧,也许那个货就是个土匪,早就被逮住枪崩了。  春儿翻了个身,脸冲着墙,不理她。她不知道梁子还会不会来,但她要等他。  第二天,老鸨又来春儿的房间了,抓着门框气急败坏地说,你以为你是金枝玉叶啊,没有老娘调教不了的贱货,明儿你敢再不接客,看老娘咋收拾你!  春儿抬起头,看一眼黑洞洞的房顶,轻轻一笑。  独树沟仗着地势低,开始还能看见沟边上的零星绿意,可那点儿野菜、草根不久就被人们吃光了,沟下面的两眼泉水也很快干涸了。独树沟光秃秃的,没有了生气。有几户已经举家往陕西逃荒去了。  水月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怀里揣着梁子给的银元她不舍得花,不过,这年月,就是想花钱,也买不来粮食啊。  玉烟儿家也揭不开锅了。水月看见套年抹着眼泪把哭闹不停的玉烟儿硬塞到一辆带黑棚子的马车上,一个涂脂抹粉的肥胖老妇人撇着嘴递给套年一个大洋,坐上马车扬长而去。玉烟儿她娘扶着大门口的老榆树哭得站不住了。水月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一行泪先扑簌簌掉了下来。可怜的玉烟儿,比我还命苦啊。这究竟算啥世道哇,吃人哩。老天爷,你咋不睁眼看看俺们庄户人家呀?  男人已经饿得没力气折腾她了,死狗一样瘫软在床上。嘴里却还不停念叨着:你那相好的兄弟哩?我看他也是个瞎日的熊货,你他妈的都快饿死啦,他也不来看看你!  水月吼了声:你消停点儿,省点力气吧。吼完了,她一阵头晕眼黑,便不再管他了。肚子里没食儿,她连生气都提不起兴致了。  一天清早,男人好像有了点精神,从枕头下摸出梁子留下的那把尖刀,拨弄着刀柄上半尺长的红穗子,又凑到鼻子下闻闻,说,这个该枪崩的熊货,我敢说,他一定是他妈的土匪,这穗子上有人血的味儿。  水月不吭声。  铁蛋醒了,张嘴就是:娘啊,我饿呀。  水月心里一酸,险些没掉下泪来。  铁蛋闭着眼说,娘,我昨晚梦见咱家吃白馍了,那馍真大真白,吃一口又长出一口,咋吃都吃不完。  水月的泪终于下来了,她紧紧搂住铁蛋说,我的好孩子啊……  男人咧嘴笑笑说,水月,你领着铁蛋走吧。  水月问,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啊,都比饿死强。你领着铁蛋,要饭也好,卖你自己的身子也好,去找你那个相好的土匪兄弟也好,只要把铁蛋抚养成人,我们老时家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水月说,你放屁!我哪里也不去,死也要一家人死在一块儿!  男人说,嗨,我有啥好,你就那么不舍得我?好了好了,我是饿得心慌,给说笑哩。来,扶我起来,我想去院子里看看日头,晒晒暖儿,整天躺在这屋子里,都快发霉了。  下了床,男人小声对水月说,我就在院子里自个儿走动走动,你带着铁蛋带个筐子装作挖野菜,去沟西边高坡上的老槐树下挖东西。  挖啥?  前年有一回我去县城卖野物,走到吓水河边,见沙滩上有个死人,他身上一个蓝布包袱,我解开一看,里面都是白花花的碎银子。我就起了歹心了,偷了死人的银子,埋在老槐树下面了。你记着先瞅瞅四下有人没有,让铁蛋望着风,取回来银子也好换点儿粮食吃……  水月说,你个死人,嘴还挺严实,要不是快饿死了,你还不准备说啦。  男人挠挠头说,本来是准备给铁蛋娶老婆时用的,谁承想会遇到这灾荒年呐,如今顾不得那么多了,吃饭要紧。  太阳暖烘烘的,男人好久没出屋,被阳光刺得直眯眼睛。他靠着土墙喘了口气,说,铁蛋他娘,你们赶快去吧,小心别让人看见。  嗯。水月一边答应着一边准备镢头筐子。  铁蛋他娘,你可要看好铁蛋,别让他出一点事,他是咱时家的命根子啊。  知道啦,知道啦,锣拢∷虏荒头车厮底牛ё盘熬屯鹤油庾呷ァ  望着他们娘俩的身影满满消失在沟里,男人心里一阵凄凉,说,你个憨女人,你知道个掳   老槐树下,水月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裤子上沾满了泥土,心里不住埋怨着:死鬼,你把银子埋哪儿了,这么深还没挖到!最后,水月终于泄气了,瘫坐在土堆上。  死鬼,都啥时候了,你骗我干啥哩?  这时,只听见铁蛋惊叫一声,一群彪形大汉虎腾腾地走过来。水月慌忙把铁蛋搂在怀里,惊恐地望着那些人。汉子们看看水月母子,继续向前走。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身穿藏青色大衫瘦长脸的汉子忽然停下来,问水月:这里是独树沟?  水月心头一紧,不由得攥住了镢头把儿。  汉子笑了,说,你是水月吧?  水月心里突突的跳,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吗。  汉子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四的眼光不错嘛,这脸盘这身条,调理一阵儿,应该算个大美人儿哩。来,兄弟们,抬你们四嫂回山!  其他汉子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抬起水月就走。水月没力气挣扎,嘶声对铁蛋喊:快回家去叫你爹!  领头的汉子一看铁蛋,说,哦,还有个小的呢。这下老四省劲儿了,直接就当爹,捡了个大便宜哩。他一把抓住铁蛋的脖子,往肩膀上一撂,扛起来就走,任凭铁蛋又踢又打,笑呵呵地追上队伍。  水月最后望望那棵老槐树,晕了过去。  隔着一条沟,水月的男人并不知道老槐树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看得见老槐树黑沉沉的树梢。他正在抚摸梁子那把尖刀锋利的刀刃,一股阴森森的寒气顺着手指窜到心里,他又望一望老槐树的树梢,喃喃地说,铁蛋他娘,你们娘儿俩要好好活着啊。  一阵风吹过来,穿透了男人的身体,好凉快。  八、男人  春儿的心在等待中渐渐枯萎了,死了。她越来越迷糊,甚至觉得梁子这人压根就没有存在过,只是她的一场春梦。当其他姐妹们嘲笑她鬼迷心窍时,当老鸨骂她不识抬举的时候,她只是笑,笑得惨烈,她笑自己太傻。当老鸨找来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把春儿扒光,轮番蹂躏她折磨她的时候,她还是在无声地笑。等男人和老鸨走了,春儿把房门从里面锁死,把床单撕成长条,拧成绳子,挂在了房梁上。  梁子赶到妓院,砸开屋门站在春儿面前时,春儿闭着眼吊在绳子上,头上还插着梁子送她的蝴蝶簪子,身上穿着梁子送的挑花旗袍,脚上穿着梁子送她的高跟皮鞋。  春儿,我来接你来了,我是想让你跟着我去享福去哩,你咋就不再等我一天呢?  妓院的淫声浪语全部停止了,死一般的寂静,老鸨捂着被梁子打了一巴掌肿起来的腮帮子,惊恐地等着他。梁子抱着春儿的尸体走出屋门。春儿的头轻轻靠在梁子的胸前,一只雪白的手软软地耷拉下来,随着梁子的走动一晃一晃的。  等到水月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雕花床上,大红缎子的被褥,鸳鸯戏水的枕头,粉红抽纱的碎金花帐子,墙上贴着红双喜字。梁子坐在她的身边,眼里噙着泪瞅着她,见她睁开了眼,忙说,姐,你终于醒了。  水月也就明白了,说,梁子,你真是土匪?我是有丈夫有家的人,你这不是白费工夫吗?  梁子的泪就掉在了水月的手上。姐,那男人有啥好的,他天天欺负你,不是个人啊,留下跟了我吧!  水月不回答,却问:铁蛋哩?你把我的铁蛋弄到哪儿去了?  梁子擦擦泪笑了,说,那小子可能吃了,现在正和兄弟们在外面玩耍哩。  那……我男人呢?你们把他怎么着了?  这时,抢水月上山的那个汉子走了进来,笑嘻嘻地对梁子说,梁子,我给你办了这么一宗大好事,你准备咋谢我呀?  梁子说,今晚我多敬三哥喝几杯就是了。  那不行,我得和弟妹喝两盅哩。三哥说着话,拿眼睛直瞟水月。  水月沉着脸说,梁子你们喝吧,我得赶快回家,男人还在家里头等着哩。  哎,弟妹,你可不能犯傻,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我四弟想你想得那个苦呵,天天念叨你的名字咧。  水月脸上平静如水,说,我得回家,梁子你说,我不回家还算人吗?  梁子一拳打在房柱上,说,算了,强扭的瓜不甜,水月姐,我依你。  三哥骂道:看你那怂样,一个婊子你保不住,一个拖油瓶的女人你也留不住!  梁子苦笑一下,说,这辈子,我已经对不起春儿了,不能再对不起我水月姐。走吧,姐,我和你一起回去,你要是真想和那个人过下去,我梁子绝不会让你们一家人饿死。  水月一进家门,就看见男人直挺挺的躺在院子当中,地上一滩血,早就干了。  铁蛋他爹?  男人没有一点反应。水月跪下去扶起男人的头,这才发现他的胸口插着梁子的尖刀,只露出一点刀柄。刀柄上的红穗子被血浸透了,红得发黑。水月哀嚎一声,扑到男人身上痛苦起来。男人早就想好要自尽了,他哪里埋有碎银子啊,他哪里会有碎银子埋啊,他只是为了支开他们娘俩,他是不想给他们娘俩添累赘。水月哭得险些断了气,男人以前的种种可恶行径,在水月心里都变得值得依恋了。  黄昏十分,水月和梁子在屋后的土坡上挖坑把男人埋了,让铁蛋跪下给他爹磕头,最后一把火把这两间草房子烧了。北风还在拼命吼叫,火接着风势,窜起几丈高的火苗,映照得三个人的脸血红血红。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和火苗一样在风中摇摆、纠缠。命,这一切都是命,到头来还是个压寨夫人的命啊。人,倔不过命。  水月拉着铁蛋的手,跟着梁子一步一回头地向逍遥观走去。  转眼间,水月上山快一个月了,其他人都见过了,也熟悉了,就是没有见过二哥。二哥一直躲着水月。其实那天,三哥把水月抢上山,二哥远远一看,就愣住了。咋会是她?  本来,二哥不让梁子去找春儿,梁子经常大醉发脾气,胡言乱语。二哥想不到一个婊子怎么会那么痴情,心里过意不去,就想给梁子正紧找个老婆,尽量弥补他的缺憾。那天,他听兄弟们反应,梁子在独树沟还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就让梁子进城办事,却暗中吩咐三哥带人去独树沟把那女人抢来,自己则留在家中布置新房,好让梁子惊喜,也算是赔罪。没想到把人抬上山后,二哥却傻眼了,推说自己有急事,慌慌张张离开了逍遥观。  大哥问他有什么急事,他说,省城来了两大戏班,一个是豫东地区的红脸王,一个是豫西地区的赛凤凰,两大名角同台演戏,这是百年不遇的机会,错过了会遗憾终生哩。  大哥说,我知道你喜欢唱戏,最近咱们这儿也没什么要紧事,出去潇洒潇洒倒是无所谓,不过,再着急也得等喝了四弟的喜酒去听戏也不晚呐。  二哥一抱拳说,大哥,实不相瞒,我这次并不单纯为了去听戏。我是听说,那个红脸王可能就是当年我所在的仲家班的师兄。你知道,我妹子就是被仲家班抢走的,我得去找他打听打听。就这样,二哥骑一匹快马急匆匆走了。  等到后来水月终于见到二哥的面时,才知道这世道全是颠倒错乱的。  九、戏台  二哥头一天是在丰乐园的茶座听的戏。乡下虽说遇到了五十年不遇的灾荒,可是省城里不种庄稼,表面上倒是没受多少影响。街上一贴出赛凤凰和红脸王的大幅剧照,人们奔走相告,丰乐园里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买不到票或者买不起票的人就站在戏院的外面,支棱着耳朵听里面飘出来的一声半声唱腔。头一天,赛凤凰就唱了个满堂彩。她演的穆桂英简直把台下的老少戏迷看呆了,看傻了,个个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巴。第二天是红脸王的戏,他演的是《打金枝》里的唐王,一张嘴就把台下的戏迷们震住了:  ……  唤声亲翁郭子仪,  为此事怎能够斩首级?  郭瑷儿年幼孩子气,  夫妻们争吵那可是常有滴。  ……  二哥听着听着,嗓子眼儿发痒,也想吼两嗓子。他仔细盯着台上看,看红脸王的唱念做打一招一式,心里想:这是当年和我一起扎马步、喊嗓子,一起给师傅倒尿罐、端洗脚水、挨师傅打骂的师兄吗?多年不见,师兄功底更扎实了,人也稳重多了。记得那时,自己年龄小,老是记不住戏词儿,师兄心疼他,总是护着他,因此也没少陪着他挨打、罚跪。  第二天是小白铃的《红线女》,第三天是崔圆圆的《卖苗郎》,第四天还是红脸王的戏。可是,在他唱《走单骑》最后一场戏时,有一句调起高了,不小心倒了嗓子,台下立刻开始有人带头起哄,喊倒好的,骂娘的,往台上扔筷子、核桃壳的,乱成一片。红脸王一气之下,甩袖奔了后台。班主闻讯赶快跑到前台,发现今天台下坐着一帮直眉瞪眼流里流气的人物,根据经验,很明显是有人要砸场子。班主连连冲台下赔礼作揖,说晚上加演一出《桃花庵》,算是赔罪。可是台下那帮闹事的不依不饶,非要听红脸王的戏不可。班主实在没办法,就答应容红脸王今晚休息一晚,明天一准儿唱。那帮起哄的人说,如果到时见不着红脸王,戏班要拿出两倍票价的钱退赔。  二哥坐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的混乱场面,笑了笑,起身走了。他在天香斋吃了晚饭,又喝了一碗茶,才慢悠悠地逛到戏班。整个戏班上上下下都乱套了,大家伙儿都在犯愁呢。  二哥走过去,问一个打杂的:哪位是张老板?  班主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穿一件灰色长袍,留着很短的平头,正坐在一把竹椅上眉头紧锁,不停地扇着扇子。看见一个身穿雪白府绸长衫的白面汉子在打听自己,班主忙起身招呼道:这位先生,我们班子里有点儿要紧的事,恐怕今天不能陪您吃饭了。  二哥说,我可不是请您吃饭的,我是听说咱们班子里有难处了,想推荐一个人暂时顶替红脸王师傅的。  四下的人小声议论着:吹牛也不问问行情,整个河南府,谁能地替红脸王啊!  班主赶紧向他们使眼色,小心地问:但不知您推荐的是哪一位?  二哥指指自己说,您看我行吗?  班主苦笑一下,说,我的大兄弟啊,我们都火烧眉毛了,您就别拿我们开心了。  二哥说,您不信?那我就献丑了。说着话,他清清嗓子,张口就唱:李世民登龙位万民称颂……  班主一把抓住二哥说,谢谢您,您是我们的大恩人啊。报个数吧,只要我能出得起,绝不含糊。  二哥哈哈一笑说,别担心,我不要任何报酬。我是个贩卖皮货的买卖人,平时喜欢唱两嗓子,今天纯粹是嗓子痒了,图个乐呵。  班主说,那今晚您就住这儿吧。  二哥说,您信不过我?我既然说出来,就绝不会闪了您,您放心吧!  说完,二哥抱抱拳,转身走了。  第二天,二哥一登台,台下的观众就是一愣。二哥唱的是《南阳关》:  ……  西门外放罢了催阵炮,  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  打一竿雪白旗空中飘,  那上呀上写着,  提兵调将我伍云召。  ……  这个人肯定不是红脸王,但是他的个头、身腰,手眼身法步,还有唱腔都太像红脸王了,简直一模一样。而且,他的嗓音比红脸王更洪亮有力,响彻云霄。散了场,二哥到后台卸妆休息,红脸王早就等在那里了。他呆呆地打量着二哥,瞅着瞅着眼圈儿就开始红了。二哥心里一酸,喊了声:师兄啊。红脸王说,你是小喜子?  师兄,我是小喜子。  你是小喜子!喜子,你还活着?我想死你了!师兄弟两个扑到一起,抱头痛哭起来。其他人则愣在一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班主微微一笑,示意其他人忙自己的事去,别打扰他们师兄弟俩叙旧。  红脸王哑着嗓子说,喜子,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头吧?  还好,勉强活着呗,呵呵。  唉,这兵荒马乱的,能活着就不错了啊。红脸王摇头叹息了一番,说,喜子,跟着哥闯江湖吧。  二哥说,我早年学的东西基本上都忘光了,剩下这两下子只是玩哩,上不了台面的。我听说你来了,就是想来见见你,另外,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你是说咱们那个黑心肠的班主吧?仲家班解散后,听说他好像去信阳做生意了。  哦,那我再问你一个人。  还有谁呀?  我妹子小兰。  小兰?  我当年偷跑之后,被咱们班主带过去的,那时她只有八岁大。  红脸王想了想,点头说,我记得是有一个小师妹叫白玉兰的,在咱们仲家班学了五年戏,登台就唱红了。后来被一个军官看上,夜里抢走了,听说她跟着那军官也享了几天福。再后来跟着军官过黄河时,碰巧又被那军官的顶头上司看上了,军官不敢得罪,就把白玉兰转给了上司,白玉兰不从,就跳了黄河……  二哥浑身剧烈抖动着,脸色惨白,右手不由得就往腰里摸,手伸到一半,却又变成的拳头,握得咯咯响。  红脸王急忙说,你别急,也许我说的白玉兰和咱妹子不是一个人……  二哥摆摆手,什么话也不说,扭头走了。  二哥出了省城,一路狂奔,来到黄河边上。他望着滚滚奔流的浑浊的黄河水,普通一声跪在沙土里,泪流满面,哭着说,娘啊,孩儿不孝,对不起您老临终的嘱咐。我姐被人折磨死了,我妹子又跳了黄河,我连面都没见着。娘啊……  二哥哭着,两眼一黑,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十、篝火  等到二哥醒过来,天已经黑了。他感觉身子暖烘烘的,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树林里,身上盖着一件老羊皮的棉大衣,一堆篝火就在旁边熊熊燃烧,照得周围亮堂堂的。那个戏班的张班主坐在他的身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你?  是我。班主拿起一根树枝拨拉着火,好让它烧得更旺一些。  你一直跟着我?你要干啥?二哥警觉地翻身起来,手就向腰间摸去。  班主飞快地按住他的手,哈哈一笑说,我不跟着你,你现在怕是已经被官府抓进大牢了,我的土匪老弟!  土匪?二哥装糊涂说,我是个正经的买卖人,谁是土匪呀!  班主笑了,说,土匪咋了,就算是土匪也是给这吃人的世道给逼的。老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用不着掏你的枪,我早就闻到了你身上土匪的那股子杀气。  二哥心说:今天是遇到难缠的鬼了,看来很难脱身,真不行就跟他拼命。因为从小在仲家班受尽了折磨,他对戏班的班主有一种天生的厌恶和仇视心理。  班主向二哥伸出一只手掌,说,来,认识一下,鄙人姓张,张钟端,家住许州城南,我们也算是老乡哩。老弟怎样称呼?  二哥看着那只热情的摊开的手掌,迟疑了一下,说,我叫高斌。  张班主见二哥不愿和他握手,就拍拍他的肩头,说,我们今天是初次相识,但是我的一个兄弟曾经见过你一面,乔常林,你还记得吗?他现在没了,脑袋让官府挂在禹州城门上了。  二哥瞪着他不说话。  张班主继续说,咱们俩认识也算有缘,我想和你唠叨几句,要是你觉得我说的对,就听,要是你觉得不中听,就当是我瞎说,咱们还是各走各的道,我绝不为难你,好吧?  二哥沉声说,你说吧。  张班主说,你可能也猜出来了,我根本不是唱戏的,班主只是我的一个身份罢了。我和那个死去的兄弟是一伙的,也就是眼下官府要清剿的共产党――共匪,哈哈,咱们都是匪,这算不算有缘?  二哥不动声色地说,我那帮弟兄们也就是活不下去了,聚到一起拿脑袋混口饭吃,和你们共产党还不是一路的。  怎么不一路?你们替天行道杀富济贫,我们打土豪分田地,也是为了天下的穷人,差不多。我问你,你的娘、你的姐姐妹妹是咋死的?你又是因为啥当土匪的?如果不是官府把人民逼得没活路,谁愿意当死了都不能入祖坟的土匪?老弟,我们头上压着三座大山,我们不去和他们斗争,早晚都得被逼死、压死。  二哥摇摇头,说,嗨,这都是咱们穷人的命不好呗。  张班主说,命?命字头上还有个人哩。咱们穷人是人,不是奴隶,咱们的命不是天注定的,也不是官府揉捏出来的,咱们要团结起来,要依靠所有正义的力量。张班主不由提高了嗓门,他伸出一只手说,就像这拳头,握紧了才能打那些骑在我们脖子上的坏人。  团结?就凭你和我?  怎么只有你我?还有我的兄弟们和你的兄弟们,还有千千万万和咱们一样命苦的老百姓!我们要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反动派大刀阔斧地干,打咱们穷人的天下。  二哥说,我不是李自成,也不是赵匡胤,没那野心,你们共产党的事情我不太懂,我只是过一天算一天,那天被官府抓住了,掉了脑袋也就是碗的的疤!  班主唉了一声,说,说了半天算是白费功夫了。枉我那死了的兄弟乔常林,他曾经多次在我面前夸你,说在逍遥观只有你是个明白人哩,看来他看错人了。  二哥冷着脸问,您还有别的指教了吗?  班主摇摇头:我没有啥话可说了。  二哥说,承蒙您看得起我,但是我们逍遥观的弟兄只是乌合之众,我也只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辜负您的一番好意了,对不住啊。您保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说完,冲班主一抱拳,转身就走。  班主在他身后说,兄弟,你可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来省城找我。  二哥没有回头,大踏步走了。  班主望着二哥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兄弟,你会回来的,我相信。他继续拿一根树枝拨动着篝火,火光映照着他的脸膛,一双眼睛像两颗黎明的星星。  十一、大雨  三哥的腿断了,伤口处不停的流出腥臭的脓水,屋子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味。  二哥回到山上才知道,山上人多,也出现了粮荒,三哥在他走的第二天,就带着几个兄弟去朱楼闻名的富户张麻子家抢粮食了。张麻子现下是保长,家里有十来条枪,不过那在逍遥观的弟兄们眼里也就是几根烧火棍儿。可是,三哥性子太急,没有摸清底细就冲进了张麻子的寨子,不巧的是,那天张麻子在县城当保安团中队长的的儿子回来了。双方进行了激烈的战斗,三哥寡不敌众,腿上挨了一枪,跑不掉了,被张麻子的人抓去,吊在房梁上往死里打。三哥被打得皮开肉绽,却面无惧色,对着张氏父子破口大骂。  最后还是张麻子的儿子说,不能打死了,我还要拿他去换个大队长当当哩。  第二天,张麻子的儿子押解着三哥往县城去邀功。大哥得知消息,派梁子带着人,半路上打埋伏,拼着命把三哥抢了回来。回来后,三哥的腿就肿得像罐子,整天流脓。由于张麻子人多势众,武器精良,这次为了抢回三哥,山上伤亡惨重,死了十几个弟兄,到处是伤兵。梁子的胳膊也被子弹擦伤了,不过不要紧。逍遥观里顿时弥漫着死亡的阴森气息,把铁蛋吓得夜里都不敢出来撒尿。  二哥看了看三哥的伤,眉头紧锁,过去给大哥说,他要亲自去请西关文殊寺的宏光老和尚来给三哥疗伤。  大哥不解地问,和尚不就是每天打坐念经嘛,还会治病?  二哥说,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位宏光老和尚可不简单,他是清政府第一批派往日本的留学生,专攻西医,回来后在北洋水师后勤部供职,专门治疗各种枪火伤。后来因为北洋水师覆灭,他又得罪了朝廷中的权贵,弄得家破人亡,心灰意冷了才出家当了和尚。在咱们禹州城方圆百里之内,他可是个神医啊。所以我们得恭恭敬敬去请,千万不能动粗。  大哥一听,专门挑选了两个精明干练的兄弟,陪着二哥进城去了。  宏光老和尚来了之后,仔细看了三哥的伤势,沉吟半天,对二哥说,施主,恕我实言太晚了,我是没本事保住他的腿了。  二哥说,您看着办吧,好歹给我兄弟留条命就行。老和尚把闲杂人等全部赶出来,只留下二哥打下手,两个人忙活了两个时辰。大哥一直在门外守着,盼得心急火燎,正想进去看看情况,老和尚和二哥满头大汗地出来了。宏光老和尚洗了手,对大哥说,这位施主真是条硬汉子,不过还是晕过去了。等三天吧,三天后要是还不醒,别说是老衲,就算是佛祖也没办法了。  大哥说,谢了。就要掏赏钱。  二哥说,这年月大洋还不如粮食金贵。他吩咐手下:给大师傅扛两袋子白面,小心送大师傅回去,路上一定要保证大师傅的安全。  老和尚也不推辞,只是说,二当家的,老衲有个不情之请,您把那两袋子白面给我换成小米吧,我回去熬粥施舍,能救几个灾民算几个吧。  二哥一愣,马上吩咐:给大师傅扛六袋小米送到文殊寺去!  二哥又说,大师傅,不好意思,山上也没有多少粮食了,要不就再多给您一些。您是菩萨转世,心里装着的是咱们大柏地的穷苦百姓,慈悲啊。  大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声:善哉。他对二哥说,二当家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们这样下去毕竟不是个光明正道啊,现在天下大乱,草莽英雄辈出,但天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终究是要有太平的一天,您还是早做打算,也好将来有个退路哇。说完匆匆走路了。  二哥呆立着想了很久。一回身,看见水月站在身后,满脸的泪痕。她的手里紧紧捏着一个胭脂盒,说,好你个没良心的货郎哥呀,你不要我,原来是躲在这里风流快活,你好狠的心啊!  二哥听出了水月的满腹委屈和凄凉,把头低下了。他说,妹子,不是我狠心,这是命,我们俩今生命中无缘啊。  梁子这时扯着铁蛋的手远远走了过来,两个人立刻止住了话头。梁子说,水月姐,你还没有见过咱二哥的吧?咱二哥心肠善,点子又多,对我最好了。啊,水月姐,你咋哭了?  二哥说,梁子,你不知道,水月长得特别像我那死去的妹子,看见她我就想起我那妹子了。和她一说,她真要做我妹子哩。  梁子憨厚地笑着说,那好啊,水月就是你的亲妹子啦!呃,不对,她要是你妹子,我就是你妹夫了,你就是我的大舅子的,这称呼听着咋这么别扭啊。  二哥哈哈大笑。水月也忍不住笑了,擦擦眼泪,领着铁蛋走了。  夜里,二哥来到大哥屋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喝酒。大哥说,老二啊,你不在山里,山里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看来我真的老了,没有你主持着,山上都乱套了。  二哥说,大哥,就算我在,迟早也会出这些灾祸的。  大哥就疑惑地看着他。  二哥说,大哥,我不是说丧气话,我这次下山,我姐姐和妹子的事就算到底了,我的心气儿也没有了。这些年,我对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早已厌烦了。哥你还记得吗?当年你把我从潘五的手里救出来,说我是个人才,要拉我入伙,我不愿意,你说先让我在山上呆着,啥时候想走都成。哥,我现在就想走了,你放我走吧。二哥说着已经泪流满面。  大哥说,老二,你咋能这样想,这些年我对你咋样?我们兄弟相处的好不好?你就狠心撇下兄弟们走?  二哥说,哥,我真不想干了,你就可怜可怜我,放我走吧。  大哥也哭了,说,老二,你这是逼你哥哩。好吧,你走吧!  二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哥说,你这是干嘛?  二哥说,大哥,我现在没有一个亲人了,你就是我的亲哥。临走,我给你磕三个响头吧。  大哥说,你这是折我的寿哩。不过,折寿就折寿吧。  二哥咚咚磕了三个头。大哥扶起他说,好了,我只要还有命在,就会记着你这三个响头,记着咱们兄弟的情意。  二哥说,哥,其实我舍不得你和兄弟们,可是我真不能再呆下去了。  大哥问,你想去哪里?  二哥说,现在我还没想好,不过天下这么大,哪里的水都养人哩。  哦,你就去闯吧,实在走投无路了记着回来。  二哥说,哥,我记下了。我走后,最担心的是你。咱们弟兄堆儿里并不是个个忠心耿耿,也有心怀鬼胎的,而你太善,表面凶,骨子里软,我是怕你吃亏。我看这土匪你就别再干了,早晚是个祸害,你还是抽空参加革命队伍吧!  大哥说,老二,我这辈子就是当土匪的命了,混到哪天算哪天吧,人死鲁希簧读瞬黄鸬摹  大哥嘿嘿一笑,低声说,你给哥说实话,你是不是要参加共产党?  二哥正色说,哥,我没有瞒你,我现在确实没想好,我准备看看再说。  大哥说,唔,也好,你比我脑瓜灵,有见识,不管干啥我都看好你!  二哥说,大哥,我想带走一个人。  谁呀?  三弟。  大哥想了一下说,老三看样子也不能再吃这碗饭了,不过,可要给你添累赘了。  二哥说,你放心,只要我还有口气在,就绝不会丢下老三不管的。  大哥问,你啥时候走?  三天以后,等三弟醒了就走。  大哥问,你不给老四打个招呼?  二哥说,来日方长,我们弟兄们见面的机会多着哩。梁子年纪小,心眼少,你多说着他,让他好好对待水月和铁蛋,水月是个好女人哩。  大哥说,这点小事你就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三天后,三哥真的醒了,一睁眼就嚷着肚子饿,抓住大饼牛肉胡吃海塞一通,根本不往自己的断腿上瞧一眼。深夜,二哥背起三哥,悄悄地离开了逍遥观。天上一颗星星也看不见,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空气有点闷热。没走出三里路,二哥后背上就出汗了。三哥笑着说,哥,你背着我可不如背个漂亮媳妇舒坦,幸亏我的腿断了,少了十几斤哩。  二哥笑笑说,三弟,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到今天,哥还没有尝过女人是啥滋味儿哩,到了地方,等我们站住了脚,哥也要成亲,咱们找一对如花似玉的亲姐妹,同时把他们娶过来,给我们兄弟俩当老婆,你说好不好?  三哥憋不住笑出了声,说,哥,有句话我不敢说出来,怕说了你揍我。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嘿嘿,弟兄们见你从来对女人不动心,都说,都说你那玩意儿不顶用哩。  二哥大骂:啥兄弟们说的,肯定是你这个不正经的货乱嚼舌头!你呀,下辈子还是托生个种猪好了。  哥俩一边斗嘴一边赶路,脚下飞快。不知不觉刮起了小风,凉飕飕的,好不痛快!一阵沉闷的雷声在遥远的天边传过来,连绵起伏的群山在微弱的闪电的光芒里显现出它们脊背的轮廓。  走着走着,三哥突然说,下雨啦。  二哥仰起脸,一滴雨整砸在脸上。我的老天爷,您还知道下雨呀!  当他们俩钻进一间破草房子的时候,一道刺眼的紫蓝色的闪电把黑漆漆的天幕劈成两半,愤怒的炸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紧接着,瓢泼一样的大雨哗哗地下起来了。天空好像装了成千上万部弩,将密如飞蝗的雨箭无穷无尽地射向了人间大地。锐利的雨丝根根强劲,在空中相互撞击,发出战鼓般摄人心魄的声音,恶狠狠地砸落下来,把地上的浮土扎出无数个小洞,一股腥腥甜甜的味道钻进鼻子里,钻进人的心里。广阔的田野,在这饱含着几分焦灼、几分渴望、几分暴躁的雨中,却万分欣喜地舒展着肚皮,每一根残存的草茎,每一片破败不堪的叶子,仿佛都朝天空张着欲望的嘴巴,吮吸着飘落下来的甜丝丝的雨,积聚着一种摧枯拉朽的蓬勃的力量。  经历了整整六个月的大旱,大柏地终于迎来了一场喜雨,虽然晚了许多,但是,毕竟来了,来了!--博才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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