疥疮图片书片

您是不是在找:
买家还在看:
当前位置:
扫一扫,随时随地关注行业资讯
中华秘方妙方 膳书堂文化  3 中国
厂家批发 优质商务摆件工艺品 物美价廉
detail3e达人选购¥6500.00¥2000.00¥2980.00¥847.00¥1200.00
detail3e周边优质供应商上海闸北区河北省邢台市河北省邢台市江苏省扬州市
同参数产品
同参数产品
同参数产品
同参数产品
出版日期:
同参数产品
同参数产品
正文语种:
同参数产品
同参数产品
同参数产品
同参数产品
赠送光碟:
同参数产品
图书定价:
同参数产品
基本信息书名:中华秘方妙方原价:28元作者:膳书堂文化 主编出版社:中国画报出版社出版日期:ISBN:3字数:204000页码:380版次:1装帧:平装开本:16开商品重量:内容提要  秘方、妙方大多从民间土、单、偏、验方中汲取营养,并经过数代人的反复实践、验证、修改,而成为普济之方,这些民间秘方、妙方也是中华医学的宝贵财富,在继承和弘扬祖国医学方面有着重要的作用。目录毛发部脱发头发枯黄头发黄赤秃发少年白发眉毛不生发落不生头部偏正头风偏头风头痛风寒头痛风热头痛风毒头痛气虚头痛湿热头痛热病头痛湿病头痛头眩治雷头风方治湿热头痛方治头鸣方治紧唇方治头风方治头痛方一治头痛方二治脑痛方治偏头痛方一治偏头痛方二头痛饮头痛塞鼻散治疗偏头痛白果治头痛单方甘草防风汤治疗血管性头痛治雀斑方治黑痣方治面生痤疮治粉刺妙方治面色晦暗方面上酒刺面上黑气面上瘢痕面上皱纹治面瘫治黄褐斑(黝黯、蝴蝶斑)小验方治雀斑小验方齿部治牙龈肿痛虫牙止痛方妙治牙痛治牙痛妙方风热牙痛阴虚牙痛虫蛀牙痛牙根肿痛治虫蚀牙痛方治风齿口臭方生姜止牙痛方牙痛急解方眼部治红眼病验方治疗火眼方双目不明青光瞎眼治风沙入眼小方治麦粒肿(俗称针眼)小方治夜盲症方目昏多泪治青盲方治目昏眼花方治结膜炎方眼泡忽然红肿发痒治失明方复明丸治疗视神经萎缩治疗单纯疱疹性角膜炎3方止血化淤汤治疗视网膜静脉周围炎耳科矾冰散治中耳炎一滴净治脓耳治耳中脓血方治耳中出血方治冻耳成疮方治壁虎入耳方治中耳炎妙方治耳中有脓方耳鸣目痒两耳聋闭治耳痛方治耳痒神方治耳肿方治暴聋方治久聋方治耳聋方鼻部治酒渣鼻方硫磺苦参煎治酒糟鼻妙方治鼻痔方治鼻窒塞不通方鼻准红赤治鼻窦炎(鼻渊)妙方藕汁治鼻流血妙方外治鼻渊妙方治酒渣鼻(酒糟鼻、红鼻子)小秘方辛荑花散塞鼻治鼻窦炎葱治急、慢性鼻炎妙方治鼻血妙方鼻流清涕不止治鼻多清涕方各项鼻病口腔口臭难闻治口臭方治复发性口疮方治口臭小方治口腔溃疡验方治口腔溃疡小方治口臭方治口疮方治口干方白氏口粉治疗疱疹性口腔炎绿豆鸡蛋饮治复发性口疮六味地黄汤治疗口腔溃疡导阳归肾汤治疗慢性口腔病咽喉慢性咽炎治梅核气方治喉肿方治疗咽炎验方治喉风方治喉痛方治喉疖方治咽痛失音方治喉痛方养胃汤加减治慢性咽炎治咽喉肿痛方治喉病方蜂蜜茶治咽炎咽喉声哑咽喉痒疼声哑喉间作痛烂不收口喉疮咳嗽、气喘、哮喘治伤寒咳嗽方治久咳方治咳嗽方治久咳方治热性咳喘方治咳嗽唾血方洽气喘方重剂小青龙汤治疗支气管哮喘治老年气喘方治咳喘方治老年哮喘治哮喘方治久嗽喘急方癞蛤蟆煨蛋治哮喘验方治寒性咳喘方哮喘验方喘咳验方高血压白萝卜降血压方大蒜降血压方糖醋蒜降血压方西瓜降血压方西红柿降血压方海带末降血压方猪胆汁降血压方鲜芹菜降血压方鲜茼蒿降血压方治高血压验方苹果降血压方高血压单纯头晕方高血压验方柿子降血压出汗治盗汗妙方芪牡盗汗汤治盗汗方治小儿自汗盗汗方利湿通阳汤治自汗止出汗方治自汗妙方胃病开胃消积妙方温胃止痛、寒性胃痛方治胃炎妙方治胃十二指肠溃疡方噎嗝反胃验方治老人脾胃虚弱验方胃痛家庭急救方治疗萎缩性胃炎验方治胃溃疡偏方治翻胃方胃气痛方胃脘隐痛方粟壳银花治疗慢性肠炎方泄泻治泻验方化湿止痢方涩肠止泻方润肠通便方治久泻方治热泻妙方治内消方治寒泻方痔疮外痔验方治痔妙方治痔疮肿痛方治内外痔方治痔疮作痒方治血栓外痔验方治痔疮出血妙方治久远痔漏方治痔瘘、疮疖溃烂方治痔偏方治痔疮出血症验方熏洗治痔疮病妙方糖尿病山药治糖尿病方番石榴治糖尿病方治糖尿病效方猪胰治糖尿病验方糖尿病验方治糖尿病验方治慢性糖尿病方芹菜治糖尿病方苦瓜治糖尿病方洋葱治糖尿病方玉米须治糖尿病方糖尿病验方脱肛脱肛的中药治疗验方肛门出血验方治疗脱肛验方治疗肛裂妙方五倍子外敷治疗脱肛妙方治脱肛验方肝炎肝胆疾病验方肝硬化验方肝炎验方治黄疸型肝炎验方治肝炎方(共29方)脓疮、冻疮治疗疮疡方紫草汤治疗漆疮验方冰黄酒外用治疗痱疮验方治疗冻疮验方治蛇头疔妙方黄芪五物汤治冻疮方治黄水疮方治血风疮方治人面疮妙方治鱼脐疮妙方治鱼脊疮妙方治黄水疮方治对口疮方治羊胡疮妙方治坐板疮妙方治脚冻妙方冻疮内服验方跌打损伤治跌打损伤方治破伤风妙方治被击有淤妙方葱治无名肿毒方葱治外伤出血方生栀子散治疗扭伤治跌打损伤方打扑伤验方治破口伤方治破伤风方身痛逐淤汤治多种疼痛方治杖伤方治伤腰妙方治从高堕下方行气散治疗胸胁内伤虫散治腰扭伤治伤散治疗伤痛症急性扭伤,无名肿毒验方腰、腿、关节肿痛治腰痛验方治腰、腿痛方治两膝疼痛方治膝上生痈妙方治腿膝疼痛不能举步妙方治腰痛方治肾虚腰痛方治虚寒腰痛妙方治风湿腰痛方治疗骨结核方治老人长期腰痛妙方治骨质增生单方治急性踝关节扭伤验方治关节炎方脚气治脚丫湿烂方治脚丫湿气妙方治脚气小单方治疗脚多汗症验方狐臭治狐臭妙方治狐臭方加味滑冰散治狐臭、脚癣妙方生姜祛除腋臭方狐臭验妙方烫伤、烧伤治水火烫伤验方救汤火伤方治火伤验方治灼伤验方治火烫伤妙方食糖治烫伤验方土豆皮治烧伤方烧伤便方治烫伤良方麻油治疗烧、烫伤方烫火伤妙方水火烫伤验方石麻乳剂治烧烫伤方治烧烫方癣癣疾验方治干癣方治湿癣方治癣疮妙方治毛癣验方治疗银屑病(牛皮癣)方治疗足癣良方治面癣小验方蚊香消脚癣小验方治手癣验方公丁香治脚癣方治花斑癣方治疗手足癣妙方治疗疥疮、顽癣、恶疮验方治疗牛皮癣验方治牛皮癣妙方白癜风治疗白癜风六种妙方治疗白癜风六种验方湿疹、麻疹治疗湿疹五种验方湿疹良方治湿疹妙方婴儿湿疹面部单纯糠疹(面游风)口唇湿疹阴囊湿疹(肾囊风)女阴肛周湿疹异位性湿疹(四弯风)小腿湿疹(臁疮)治阴囊湿疹单方白荨麻疹、瘙痒方治湿疹痒疮方治荨麻疹妙方偏方治疗荨麻疹治疗湿疹验方治疗荨麻疹八种验方阳痿、早泄、遗精、不育症瘦人阳痿年老阳痿湿热阳痿忧郁阳痿阳物挺胀阳举易泄阳强不倒精自充出阳痿不育阳痿囊大酒醉阳痿乌治阳痿方治阳痿妙方牛鞭治阳痿方雄狗治阳痿方泥鳅治阳痿方麻雀蛋治阳痿方健雄煎治疗阳痿方亢痿灵治疗阳痿方治早泄单方治疗阳痿妙方治疗遗精方治遗精验方治遗精妙方治疗红肿验方治壮阳持久方治出血(血精)验方治无精子症治男性不育症治男性不育症方治疗男性不育症妙方妇科疾病治疗月经不调妙方治月经不通方治月经不调治月经不调验方治痛经方治月经血过多方治疗痛经验方治疗白带妙方治疗白带验方治赤白带下方治疗阴道瘙痒症验方蛇床子洗方治疗阴痒方治疗外阴痒症方阴痒外治方外阴瘙痒症验方治阴道炎验方治滴虫性阴道炎治疗阴道炎妙方治疗难产症治疗不孕症验方狗头散治不孕症治阻塞性不孕治输卵管阻塞致不孕症方治妇人不孕方治乳汁不通妙方番泻叶治回乳方治乳汁不下方治无乳汁妙方治乳汁过少妙方治乳汁过多方治产后腹痛验方中华秘方综合病症感冒支气管炎支气管哮喘肺脓肿咯血、咳血高血压冠心病风湿性心脏病病毒性心肌炎胃及十二指肠溃疡上消化道出血肝硬化急性胰腺炎慢性胆囊炎非特异性溃疡性结肠炎吐酸呕吐胃痛腹痛便秘泄泻便血面神经麻痹偏头痛头痛眩晕失眠自汗、盗汗局部出汗中风后遗症癫痫精神分裂症神经症急性肾盂肾炎慢性肾盂肾炎急性膀胱炎、尿路感染前列腺炎、前列腺增生泌尿系统结石遗尿、小便失禁淋病阳痿遗精癃闭血尿乳糜尿肾病综合征尿崩症机能亢进症机能减退症肾上腺皮质机能亢进症男性乳房发育症糖尿病高血脂症慢性萎缩性胃炎溃疡性结肠炎风湿性关节炎类风湿性关节炎伤寒与副伤寒细菌性痢疾肺结核结核性胸膜炎颈淋巴结核肠结核肾及膀胱结核病毒性肝炎流行性出血热百日咳蛔虫病钩虫病蛲虫病丝虫病绦虫病血吸虫病中暑高热食物中毒休克药物中毒昏厥昏迷淋巴结炎淋巴管炎血栓性静脉炎全身化脓性感染胸部损伤急性阑尾炎肠梗阻胃、十二指肠穿孔胆道蛔虫病胆囊炎、胆石症肝脓肿褥疮痔疮肛门裂肛门直肠周围脓肿肛门瘘脱肛男结扎术后并发症男性不育症脑震荡肌肉骨骼关节疾病骨折伤筋腹部闭合性损伤急性腰扭伤损伤发热颈椎病肩周炎膝部创伤性滑膜炎足跟痛骨髓炎痛风坐骨神经痛落枕骨化性肌炎妇产科疾病活血散淤汤痛经宁热性痛经方香桃止痛汤理气温经汤内异化淤方消痛方止痛快活血汤补虚通经汤育肾养血方通经开闭汤疏通汤养阴通经汤女金丹急性乳腺炎乳腺增生症乳房纤维腺瘤乳泣月经先期月经后期月经先后不定期月经过多月经过少痛经闭经倒经经前期紧张综合征功能失调性子宫出血带下病慢性子宫颈炎滴虫性阴道炎霉菌性阴道炎老年性阴道炎外阴瘙痒症盆腔炎更年期综合征妊娠呕吐妊娠水肿妊娠高血压综合征妊娠腹痛羊水过多先兆流产习惯性流产胎位异常滞产产后恶露不绝产后发热产后腹痛乳汁过少回乳不孕症子宫脱垂抗早孕流产术后腹痛引产后子宫复旧不全女性绝育儿科病新生儿败血症小儿营养不良小儿夜盲症小儿牙出血小儿佝偻病小儿支气管炎小儿肺炎小儿腹泻眼病睑缘炎睑腺炎睑外翻睑内翻与倒睫睑板腺囊肿泪囊炎眶蜂窝织炎急性结膜炎慢性结膜炎沙眼结膜干燥症攀睛角膜炎角膜溃疡基质性角膜炎虹膜睫状体炎麦粒肿老年性白内障视网膜静脉周围炎中心性视网膜脉络膜炎眼球突出视网膜静脉阻塞青光眼近视远视复视夜盲色盲耳鼻喉病急性化脓性中耳炎慢性非化脓性中耳炎慢性化脓性中耳炎暴聋外耳道炎急性非化脓性中耳炎过敏性鼻炎急性鼻炎慢性鼻炎鼻息肉萎缩性鼻炎鼻出血慢性化脓性副鼻窦炎急性喉炎慢性喉炎梅核气急性咽炎慢性咽炎急性扁桃体炎慢性扁桃体炎美尼尔氏病口腔病舌下痰包腮腺炎口疮唇风龋齿牙痈牙周炎冠周炎念珠菌病皮肤病疔痈疽丹毒疖麻疹荨麻疹药物性皮炎湿疹体癣手足癣头癣(发癣)牛皮癣银屑病叠瓦癣脓疱疮蛇串疮疣白癜风粉刺水稻性皮炎肿瘤癌症鼻咽癌脑瘤食管癌腺瘤肺痛乳腺癌胃癌原发性肝癌直肠癌卵巢肿瘤子宫肌瘤子宫颈癌白血病淋巴瘤淋巴细胞性白血病虫兽咬伤毒蛇咬伤蜈蚣咬伤蝎蜇伤蜂类蜇伤毒蜘蛛蜇伤蚂蝗咬伤毛虫刺伤多脚虫伤治虱方狂犬咬伤马咬伤猫咬伤作者介绍膳书堂文化多年来致力于为大众服务的理念,策划制作了大量生活、科普类图书。其中《健康生活馆》、《棋牌娱乐指南》、《健康医疗馆》、《百鲜美食坊丛书》更是在图书界享有盛誉。膳书堂文化本着传承文明,开拓创新之精神制作了大量精品图书,为祖国文化的繁荣与发展贡献了一份力量。文摘序言
慧聪网厂家北京活力文轩文化发展中心为您提供中华秘方妙方 膳书堂文化  3 中国的详细产品价格、产品图片等产品介绍信息,您可以直接联系厂家获取中华秘方妙方 膳书堂文化  3 中国的具体资料,联系时请说明是在慧聪网看到的。
detail3e相关商品推荐¥6500.00¥2000.00¥2980.00¥847.00¥1200.00¥5800.00¥100.00¥3500.00热门商品推荐 ¥6500.00 ¥2000.00 ¥2980.00 ¥847.00 ¥1200.00 ¥5800.00 ¥100.00 ¥3500.00
detail3e店内热门商品¥17.00¥7.00¥8.00¥6.50
detail3e国画相关资源国画热门产品搜索国画相关热门专题更多&热门商机最新商机
提示:您在慧聪网上采购商品属于商业贸易行为。以上所展示的信息由卖家自行提供,内容的真实性、准确性和合法性由发布卖家负责,请意识到互联网交易中的风险是客观存在的。推荐使用,保障您的交易安全!
联系人:关俊恩 & 先生
182 ******
请供应商联系我
手机号不能为空
姓名不能为空
请供应商联系我
您对该公司的咨询信息已成功提交请注意接听供应商电话。
detail3e关于中华
detail3e您是不是在找
您采购的产品:
请输入采购产品
您的手机号码:
请输入手机号码
*采购产品:
请输入采购产品
*采购数量:
请输入采购数量
*采购截止日期:
请输入正确的手机号码
请输入验证码
*短信验证码:
<input id="valid_Code1" maxlength="6" placeholder="请输入验证码" name="VALIDCODE" class="codeInput" onkeyup="this.value=this.value.replace(/\D/g,'')" onkeypress="if(event.keyCode
57) event.returnValue =" type="text">
免费获取验证码
为了安全,请输入验证码,我们将优先处理您的需求!
请输入验证码
发送成功!
慧聪已收到您的需求,我们会尽快通知卖家联系您,同时会派出采购专员1对1为您提供服务,请您耐心等待!
182 ******
联系人:关俊恩&财务部 经理
公司名称:北京活力文轩文化发展中心
备注:点击关注按钮后才可自动收到卖家电话
请输入正确的手机号码
请输入验证码
*短信验证码:
免费获取验证码
为了安全,请输入验证码,我们将优先处理您的需求!
请输入验证码
按字母分类 :自然科学总论
环境科学安全科学
性知识百科
出版日期:1993-04
这个是隐藏的空行
&&&&性 基本知识
这个是隐藏的空行
(不超过2000个字符)
这个是隐藏的空行
这个是隐藏的空行
同类书籍推荐
谁收藏过这本书?&#xe621; 上传我的文档
&#xe602; 下载
&#xe60c; 收藏
电子图书下载品牌《经典藏书》
1,超低价,共分享;若侵权,请告知。
2,文档98%是原版图书扫描版。
3,本店1000多册性爱学图书,需要的读者书友请留言,免费赠送书目!
&#xe602; 下载此文档
正在努力加载中...
中国皮肤病秘方全书
下载积分:0
内容提示:中国皮肤病秘方全书
文档格式:PDF|
浏览次数:103|
上传日期: 07:19:01|
文档星级:&#xe60b;&#xe60b;&#xe60b;&#xe60b;&#xe60b;&#xe60b;
全文阅读已结束,此文档不支持下载
该用户还上传了这些文档
中国皮肤病秘方全书
官方公共微信小站会根据您的关注,为您发现更多,
看到喜欢的小站就马上关注吧!
下一站,你会遇见谁的梦想?
&&&&&&&喜欢林下夜,喜欢雨下月&&&&&&&&&都没有“书”带来的宁静&&&&&&&&&&我在这里等你,你来?&&微博:/chixianma&微信:kuishige&&&&
高尔泰|没有地址的信
  孩子,我在给你说话,你听得见吗?
  我希望你能。但又怕,你不能。
  记得吗?你母亲下葬后的第二天深夜,我抱著你,到沙漠边缘她的新坟上探望。
  我们等了很久,她没来。
  我了解她,相信她只要地下有灵,一定会来。她没来只能证明,人死如灯灭。没有阴魂,没有轮回,物质的运动和熵潮的涨落就是一切。
  因此我怕。
  那时,你只有三岁。眼睛里含著,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严肃和忧郁。我至今记得你那眼神。我相信,你也一定记得,那清冶清冶的月光,和虚含在月光中的、无边无际的荒凉。
  那时我在酒泉搞展览,匆匆赶来。办完丧事,就得回去。我们搭便车,从敦煌出发,经安西、玉门、嘉峪关回到酒泉。路上都是戈壁,川原一望萧索。车子颠簸的厉害,你被震得头疼,晕车、呕吐、不吃不暍,又睡不安稳。夜里醒来,直哭。
  在展筹处熬过了一段乱哄哄的日子,我们到了五七干校。
  五七干校是大人们接受思想改造的地方,做什么都是集体行动。你没有玩伴,没有玩具,没有图书,没有好吃的东西,没有好玩的地方可去,每天磕磕绊绊跟著我们跑。我们出工你跟到地边玩沙子和石头,灰头土脸像个泥人。我们开会你在会议室里钻来钻去,呼吸浓稠的二手烟&&就像生长在铁皮屋顶上的一叶小草。
  开饭时你跟著我们进食堂,一个月难得吃上一、两次肉菜。有时菜里肉少,我把我碗里的肉往你碗里夹,每次你都要说,别,爸爸,你也吃。旁边的人听了,都要夸你懂事。
  西北常刮大风,黄埃漫天。你不能同我们一起下地,自个儿在寸草不生的大院里东站站西转转。天黑下来,就到路边等我。收工路上,我老远就望见你垂著手朝队伍的方向眺望,小小的身影在苍茫的暮色里一动不动。近了就跑过来,仰起脸,张开手,要我抱。
  一次,我抱起你时,发现你嘴里含著一块肉。以为那是拾来的,不问情由大发雷霆。说你不怕脏吗不怕病吗不怕丢脸吗&&恶狠狠吼叫一通,喝令你立即吐掉。你一直静静地看著我,吐掉以后你说,肉是中午我给你吃的,最后一块,含著吮吮滋味,玩玩么。
  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你哭了。哭得那么委屈那么伤心,嘴唇都乌了。我一手抱著你,一手握拳在自己头上擂,说,爸爸坏!打爸爸!
  你哭著连连遮挡,说别打别打,反而哭得更凶了。
  我想,我真是个浑蛋!
  后来干校领导照顾,给了我一个单间,有台子板凳,还有一个炉子。用你的话说,那就是我们的家了。虽然简陋,我们在里面制作玩具,讲童话故事,画彩色连环画,倒也快乐。可惜墙是土墙,那些画无法上墙。可惜早出晚归,能待在家里的时间太少。
  有一次,小秋收回来的路上,我们捉到一只小剌猬,只有拳头那么大,脸和脚都是粉红色的,眼睛大而亮,鼻子能动,一耸一耸的。给什么都爱吃,可爱极了。它长得很快,养了两个月,忽然不见了。门窗没破坏,地上和墙上也没打洞,不知道怎么的就没了。你猜是屋里有个无形的东西把它吃了,从此不敢单独在家。
  那年年底,干校排歌舞,出墙报,布置会场,准备庆祝元旦。没个会画画的不行,我也得去帮忙,跟著熬夜。我不睡你就不睡,在那里添乱。夜深了,我送你回家,你直到我答应了不再回去才上床。我和衣躺著拍你,你问我为什么不脱衣服,是不是等你睡著了还要出去?我说不会不会,等你睡著了我就睡。你相信我,不久就睡著了。我轻轻地起来,轻轻地封上炉子,灭了灯,穿过两个大院,又回到会议室。会议室的窗玻璃上,结著厚厚的一层冰花。虽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又烧著两个红红的大煤炉,烟囱呼隆隆吼叫,大家还是觉得,从门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像剃刀片一般的锋利。突然大门洞开,涌进团团白雾,你大哭著冲进来,浑身上下光溜溜连鞋都没穿。满屋子人声顿息。
  我大吃一惊,疯狂暴怒,抓住你狠打屁股,狂叫著问为什么找死。你哭得张大嘴巴,好半天出不来气。
  几个阿姨上来开交,批评我脾气太坏。我不答,用大衣包起你,抱著在炉边烤。你坚持把手伸出来,捉著我的一个手指。透过老厚的羊皮,感觉到你在一阵阵颤抖。后来你睡著了,小手仍捉著我的手指。望著你冻得青紫的小脸,和微微地一动一动的手指,我想我真是个浑蛋。我想,深夜里一个小女孩赤身露体光著脚丫在冰天雪地里奔跑的景像,即使天上的星星见了,也定会骇然惊心。
  好在那一次你没感冒生病,也是大幸。
  第二天一觉醒来,你又说又笑,把这事忘了。我仍然感到惭愧和痛心,自称坏爸爸。你回答说,不,不是,爸爸好,爸爸好得很。
  那时的我,好像有点儿神经兮兮,不知怎么的,眼睛里就有了泪水。
  我和你母亲,是1966年三月在敦煌文物研所结婚的。六月文革大恐怖来时,我首当其冲。她带著我的文稿,到你外祖母家避风。你外祖父是著名的内科医生,在敦煌医院当院长。你妈刚回去,他就成了反革命。家门洞开,市民红卫兵进进出出,抄家打人没日没夜,无可逃遁只有面对。
  你是1967年元月出生的。正逢灾难的高峰。那时我以为,灾难不会长久。我想暴政的原则已经推行到了极端,无法再照样维持下去。所以虽未看到亮光,总觉得隧道已到尽头。你的名字高林,取自陆游《残冬》诗中的一句:&已见微绿生高林&。以为将会看到,新树的繁枝在春风里摇曳。历史是许多偶然因素的随机遇合,无法预测。主观愿望影响客观判断,无异自欺。
  我不知道,你在母腹之中,是否能感受到母亲的焦虑和惊恐?是否能听见外面的吼叫和呻吟?我不知道,在你新来乍到混沌未开的心灵中,那些噩梦般的镜头,那些狰狞的笑,快乐的围殴,黑夜里在手电光下一闪一现的鲜红的血,以及每次试爆原子弹以后,那些戴防毒面具穿密封服、在大街上测量放射性微粒浓度的防化兵,会留下怎样的意像?
  你的几张婴幼儿时期的照片,我们逃亡时都带到海外来了。每当我凝视它们,都要注意到你那不像是儿童的眼神:那么严肃,那么忧郁。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意像集合的折光反映?
  原以为把你送回江南故乡,有祖母和二姑妈照顾,有表哥表姐作伴,你会过得舒适一些。不料你一去就生病。疥疮、肾炎、肾盂肾炎、鼻炎,鼻窦炎,囊肿、头疼,接连不断。祖母和二姑妈一趟趟赶长途汽车,带你上南京鼓楼医院。每天背你进背你出,为你另做无盐而又营养的饭菜。
  由于有病,你比表哥表姐得到更多的关心。也由于有病,你不能像他们那么快乐。每年一次的探亲假,我回到高淳,带你们到野外去玩儿,看到他们奔跑叫喊而你在后面慢慢地走,心里很难过。
  我的第二次婚姻,带来无数矛盾冲突。原以为这只是大人们的悲剧,没想到也是你的。我一年有十一个月在外地,那些争吵都听不见。回到高淳卷进去,一个月都受不了。而你一年到头,不知要受多少!封闭小城,没有隐私,街头巷尾流言蜚语不知凡几,更没有人想到要回避小孩子。我一句都听不得,而你一年到头,不知要听多少!记得那年回去,祖母姑妈为了息事宁人,要你改叫我舅舅,你不肯,坚持叫我爸爸,我很感动。但是这一切会使你多么伤心,却没好好想过。
  祖母姑妈万不得已,带著你们离开淳溪镇搬到乡下。千辛万苦,又是一番风雨,一番狼藉。好在到你能上学的年龄,除了有时头疼,你的病大都好了。能够和表哥表姐一同,每天带著午饭到城里上学。来回十几哩地,得要起早摸黑。江南多雨,往往道路泥泞,圩堤上更是滑溜。
  真不容易!
  那年回淳探亲,在城里借了一辆自行车骑到乡下。你们正放寒假,个个争著学骑。大人的车,小孩骑不上去。抱上坐位,两脚悬空,没法教。你们天天把车子拖到稻场上,同几个邻居的孩子一起折腾。回来时别的孩子都好好的,只有你跌得皮青肉肿浑身土,脸上手上一条条擦痕透著血丝。叫你别去了,不听,赖著要去。旧伤刚好又有了新伤,这里那里涂著红汞像个大花脸。过年穿的新衣,也撕了几个破口。
  五六天后你能骑了。我到稻场去,见你握著把手站在踏板上,一只脚从车杠底下斜伸过去蹬另一个踏板,一扭一扭蹬著飞转。别的孩子都没练会,只能在场外边看著你骑。我想这就是不怕痛不怕跌的结果。有一天你回家来浑身湿透冶得直抖,原来你离开稻场越骑越远,在田间小路上冲进一个池塘&把车子捞回来以后坚决不许你再骑,这才减少了许许多多的慌乱和麻烦。
  我和祖母,还有二姑妈都很欣赏你的勇敢顽强,但是祖母嘱咐,不要称赞你,免得你越加没个遮拦。我嘴上没说,心里是高兴的。
  更使我高兴的是,你在学校里,虽然有时头疼,成绩一直很好,在班上名列前茅。
  七十年代末,我和二姑妈先后获得了所谓的&平反&,恢复名誉,恢复工作,命运开始好转,但祖母却逝世了。你跟著我东奔西跑,不断更换学校,进出陌生的城市和人群。
  北京十一学校,兰州大学附中,甘肃师大附中,四川师大附中,都是名牌重点中学,中途插班,你都能很快赶上,挤入前三名去。我真为你骄傲。
  那时候,你常常说,你常常梦见飞翔,梦见自己像鸟一样在天上飞翔。你常常仰望著高空的飞鸢,平展双臂想像同它一样。我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青年时代死地生还,最美丽的憧憬都不过是隧道尽头的亮光。你一定不知道,你那些无心的话语和自然而然的动作,是怎样地把我的人生,高扬到了抒情诗的境界。
  你仍然有时头疼,四处求治,找不到原因。北京天桥医院,据说是国内脑科最好的医院,XXX大夫,据说是国内最权威的脑科专家,他们没查出器质性病变,诊断为神经性头疼。但久治无效,也令人生疑。
  后来你精神分裂症发作,头疼就好了。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1985年夏天,一个闷热的黄昏,果果来帮我们修理电炉。你一直在旁边看,同他又说又笑。他走后,你叫我到三楼窗口,指著他肩膀宽阔的高高背影,说你看他,好英俊哦。我吃了一惊,好像是突然地发现,你长大了。
  那年你十八岁,在川师附中上高二。
  果果的父亲苏恒教授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们全家都喜欢你。就问你是不是喜欢他,要不要我替你通个气?你说别别别,我不爱他。我要是爱他,我自己会说。我说我也觉得他很英俊,你说男人的价值不在英俊,而在头脑。我又吃了一惊:完全没想到你会说出男人的价值之类的话。
  你喜欢《约翰克里斯朵夫》和《简爱》,介绍你看了一篇评论它们的文章。文章写得非常好,作者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北京社科院研究马斯洛,年逾四十,头顶微秃,既矮且胖。以前来访,你从没在意。因为这篇文章你爱上了他,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告诉你,他在北京有女朋友。我说即使他没有,而且也爱你,文章如何也不等于人就交口何。&千古高情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这样的事多得很。这不是说他也那样,而是说他是不是那样你得先弄清楚。
  你不听,一封又一封写信,直到他同别人结了婚,仍然失魂落魄伤痛欲绝。我很心疼,但帮不上忙。幸好那时你高中毕业,即将去天津南开大学读书,明朗的前景冲淡了灾难的阴影。随著行期的临近,你洗补衣被添置用品收拾行李,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我很高兴。
  我完全不知道,在&反自由化&运动中,有人整理了我的材料,向国家教委告状。开学前夕,南开组织部长王昆和中文系办公室主任刘福友先生先后告诉我,南开由于录取你,受到国家教委的批评,不得不取消了你的名额。你拒绝接受事实,坚持要去上学。几天后突然失踪。在车站找到你时,目光呆滞,言语异常,送医院检查,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第一次到精神病院去探望你时,你已清醒。脸有些浮肿,眼神忧郁,反应迟钝。两个脚后跟都破了,血肉模糊。问你脚怎么破了,你说你不知道。
  去问医生,说是你要冲出院门,他们抓住你打了一针,拖你回病房时,在地上和楼梯上磨的。
  我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记起那年你母亲下放去世,我带你离开敦煌农村,公社干部不给转粮、户关系,说小孩子长大了是个劳动力。我据理力争,才办成了。&迁移证&上的&原因&栏里,用褪了色的墨水,潦草地写著&投父&两个字。虽是公文词汇,仍使我感动莫名。
  想不到&投父&的结果,竟然如此。&投父&以来,我一直没能好好照顾你。&平反&后虽把你带在身边,但基本上是你上学,我写作和教书,各自努力。甫从深渊出来,我各方面压力很大。加上一肚子的愤怒和悲哀,总想呐喊,总想论理,总想唤起人们的反抗意识,日夜写呀写,忙乱而烦燥。招来一连串新的迫害,生活一团糟,离婚官司一打好几年,让你也跟著受罪。
  你是个好孩子,刻苦用功,成绩优异,我为你骄傲。但是你有什么烦恼,有什么心愿,我既不知道,也没想到应该知道。生活上更是马虎。
  我不会做饭从不做饭,等你放学来,就一起到学校食堂吃大锅饭。从来都没问过,你爱不爱吃这个,有一次你告诉我吃馒头吃腻了,我都没往心里去。
  记得那年在兰大,听说师大附中的升学率比兰大附中要高,你坚持要我找关系给你转了学。师大很远,临走前夕,你一件一件检查我的衣服。把所有的破口都缝合了,所有缺失的扣都钉上了,所有肘、膝、领口,袖口磨烂之处,也都补上了颜色近似的布。看到你薄暮时分坐在开著的窗前一针一针缝补,我心里十分感动。但是竟然没有想到,起码应该,说一句感谢的话。
  许多年就这么过来了。
  甚至你出院归来,我痛心疾首之余,也还常要忘记,督促你遵医嘱按时服药。
  医生嘱咐,闲在家里不行,得做点工作分心。川师人事处以照顾你的名义,向劳动局要了一个工作名额给了别人。这事我到南大以后才知道。南大答应给你安排工作,由于我被捕入狱,他们也没有兑现。这事我出狱以后才知道。
  知道了也没办法,只能怪自己无能。只能抱著深深的歉意,说一声:孩子,对不起!
  曾经一度有过,你完全康复的希望。
  1987年夏天,法院在拖了七年之后,终于判决,许我离婚。那年年底我和宝姑姑在成都结婚,她也从北京调到了成都。在你母亲去世十七年之后,我们终于,又有了一个共同的家。
  你的直觉非常好,虽然阅历很浅,评论我的朋友往往很准。在北京第一次见了宝姑姑,你就给我说,这人信得过。那时我和她,还仅仅只是朋友。你在玉泉路十一学校上学,我在建国门社科院哲学所上班,她在国子监街首都博物馆上班,三地相距遥远。你有什么困难,总是给她打电话,而不是给我打电话。我很高兴你能识人。
  你发病时她在北京,一直想给你找个心理医生。华夏研究院有个郭桦,自称专业心理医生并答应到成都给你治病,要了她很多钱。临走说没有寒衣,把她的皮大衣、呢子大衣和毛衣毛裤全借走了。天冷起来她只好穿她母亲的衣服。但那人没来成都,不知去向。找到该院负责人谢滔,说人已失踪,他们也在找。
  你出院后,靠药物控制,倒也能维持清醒。药是抗忧郁剂和镇静剂,有副作用。久服伤肝,也使智力迟钝。你怕,常自动减药,病情难得稳定。我也怕你变笨,不知何去何从,任由你以身试药,甚至有时候,事情一多家里一乱就烦得不行,批评你这个那个,而不体谅你是个病人。
  知道宝姑姑要来,你也非常高兴。我接她到家那天,一进门就看到,原先空白的墙上贴著&热烈欢迎宝姑姑&七个大字。一个字一种色,红绿黄蓝金橙紫,高低横斜错落有致,五颜六色叮当响,热烈而欢乐。我很惊讶,宝姑姑则高兴得搂著你直跳。
  一天三次,她要你遵医嘱服药。你的情绪稳定下来。家里也收拾整齐,窗明几净像个家了。我回来有热饭吃,你也有个人可以谈谈心。你爱谈心,她在艺术系教课,回来就同你一起,边做家务边聊天。同她说那些给谁也没有说过的心里话,你好像有一块郁积多年的堵塞物在胸中逐渐消散。那个由黑色闪电般的忆像;凝固的意识流;来自世外的呼唤;形而上的痛苦;颠倒的梦和绝望的深渊之类组成的心灵的地狱,由于曝光而淡化而失去深邃,成了一个个模糊的斑点。
  逐渐地,你愿意重新开始学习了。你仍然异常聪明。英语,电脑、绘画、钢琴,都学得很快。虽然烦躁难以持久,常要更换课程,但既已学过的都不会忘熟。隔了一段时间,仍可从中止处继续。随著时日的推栘,中止期越来短,学习也渐渐有了兴趣,我们都很高兴。
  一次,我们谈到你将来想做什么,你的回答,石破天惊。你说你病好了要学医,将来当一个心理医生,专治精神分裂症。你说你病了才知道,这个病有多痛苦多可怕,好了才知道怎么出来。你说你立志要帮助别的病人,少受痛苦和早些出来。你说弗洛伊德,荣格和阿德勒都了不起,但又都缺少切身体验,说起来终觉隔著一层,有时候还自相矛盾。
  你说你将来要写一本书,补充他们留下的空白。
  再一次为你骄傲,这次是我们两个。
  那是快乐的日子。每天傍晚,我们出去散步。在校外的山野里,三个人齐步走踏著拍子,边走边唱歌。有些歌是我们临时胡编的,自己喜欢,就天天唱。记得吗:
  走过了东山坡
  走过了西山坡
  东山个西山
  咱们哪三个
  笑那么笑呵呵
  笑那么笑呵呵
  很可惜,我们调到南京大学以后,校外就没有这样的山野了。
  1989年&陆&四&后,大逮捕浪潮席卷全国,大学校园里人人自危。怕你受惊吓,送你到高淳二姑妈家暂住。
  我被捕后,警察搜查了我们在南大的家。我先是被关在南京娃娃桥监狱,后来又押解到成都四川省看守所。宝姑姑为了采监,也从南京赶到成都。
  我的罪名,叫&反革命宣传煽动&。说来说去,都无非我公开发表的那些文章,还有一些私下的谈话和在一些会议上的发言,无法定罪。
  关到第二年春天,又把我放了。但不是&无罪释放&,叫做&结束审查&。没有结论,说要敢乱说乱动,随时再抓回来。
  宝姑姑身体单薄,经不起这一番折腾,我一出监狱,她就病倒了。住院三个月,瘦得皮包骨。这期间,在国家教委的压力下,南京大学不要我了,收回了我那套被查抄得乱七八糟的住房。我们回到南京,已经无家可归,只能卖掉书籍家俱,重回川师大暂住。
  人事档案在南大,粮、户关系在川师大。不能动弹,不能教课,不能发表文章,不能出书。巴蜀书社出版《高尔泰文选》,两次发排两次被撤下。幸而我会画画,有个宣泄的渠道。宝姑姑病好些了,已可到艺术系教课。生活安定下来,把你从高淳接到成都,继续中断了的生活和学习,继续那每天黄昏山野里的散步。
  想不到命运又来敲门。
  两个被通缉的逃亡者一北明和郑义不期而至。他们被警察追捕,身无分文,走投无路。郑有病,必须开刀,得帮助他们。
  这种事本应绝对保密,但为了替他们筹钱,寻找安全的住处和可靠的医生,不得不多方找人,骑著自行车整天在城里跑,也碰了不少钉子。
  所以当这些问题解决,他们平安上路以后,我们自己却失去了安全感。
  不是不相信朋友们。但我们清楚地记得,在狱中警察问到的事情,有许多除了朋友,没有别人知道。要是再进监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出来了。何况这一次,是宝姑姑和我一同&作案&。想到她的健康状况,想到肖雪慧阿姨出狱后所谈的女监的情况,不由地毛骨悚然。
  于是我想到逃亡。
  逃亡是冒险,但等待是更大的冒险。我想与其寄希望于敌人的疏忽、朋友的谨慎或者忠诚,提心吊胆过无能为力的日子,不如投身于不可知的命运。
  宝姑姑胆子小,不敢上路,拖了又拖。后来北明郑义逃到香港,把我们处境的信息带到那边。那边来人营救,这才下了决心。
  虽然一直在想,真要走又觉得突然。
  拜托三姑妈照顾你。她是我亲妹妹,交给她我们放心。问题是她和三姑父都要上班,平时白天家里没人。所以又拍电报给高淳的二姑妈,请她来成都陪你。在这命运攸关的时刻,你关心的只是我们的安全,一再叫我们路上小心。一再叫我们一到那边就来个信,好让你收心。
  不能照顾你,我们很歉疚。听你这么说,心里更难过。前程波诡云谲,只能嘱你保重,只能希望平安到达那边,并能早些安定下来,把你也接过去,开始新的人生旅程。
  行期行程都由营救者决定。二姑妈接到电报就上了路,路上要走三天,我们不能等。前途中转换乘,已有人买好票等著。来不及收拾家里,慌忙就上了路&&跟着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临走那天,宝姑姑准备行装,我送你到三姑妈家去,嘱你在路上别东张西望显得紧张。班车上有几个熟人,你又说又笑若无其事,下车后还批评我笑得不自然紧张兮兮,怕我在路上出事。我说没那么严重,你放心。
  我们在三十八路终点站双桥子下车。换乘三路车,要步行到牛市口。
  你抢著要提那个包,我说我力气大,还是我提吧。你不肯,两个人抬著走。
  那段街没店铺,房屋路面一色灰不溜湫孔孔洼洼,车过处尘土飞扬污水四溅,行人都不驻足。
  走著走著,你突然说:爸爸,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说但愿是那样吧。
  你说:你最大的福,就是有宝姑姑。
  我说是。
  你说:你有她,我就放心了。
  我说你完全可以放心。话刚出口,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乎刚才的交谈,有一种诀别的意味,不由得心里一沉。
  把提包扛到肩上,我说,我们一到那边,就马上给你来信。
  你说:我等著。
  &我等著&,这三个字,至今在我的耳边回响。
  那一段偏僻的街路,也常在我的忆梦中出现。那地方,我以往只偶尔路过,疏远感都很强烈。打那天以后它变得非常亲切,连那渗透一切浸润到心底的灰色,也透著一股子土厚水深的乡愁:好像&故乡&这两个字的全部含义,都集中到了这个小小的点上。
  那天,是1992年六月二十八日。
  七月十一日深夜,我们到达香港。船靠岸处,不是码头。营救行动的负责人X牧师,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开车来接我们,安排我们住在立法局议员张文光先生家中。招待非常热情,一连十几天,夫妇两个把卧室让给我们,自己在客厅沙发上过夜。素不相识,落魄中厚爱如此,我们诚惶诚恐感动莫名。
  没给你写信,也没给任何人写信。主人要求我们,不要出门不要和外界联系。因为营救必须保密,没通过港英当局,我们是非法入境,不能暴露身份。
  为要转换身份,得先去投案自首,通过监禁审查才有可能。这是法律程序,X牧师叫我们放心。他说,执法人员了解情况,一定会尽快处理。等你们休息几天,材料准备好了,我派人送你们去。
  就这样,我和宝姑姑一同,进了香港北郊的新屋岭盐狱。
  好像是命中注定要再坐一次牢,逃脱了一个又进了另一个。宝姑姑是第一次,我则是第三次了。三次坐牢,境遇都不相同。前后的对比差异,丰富经验不少。
  十几天后出狱,拿到两张合法居留的身份证。
  X牧师接送我们,到海边一个渡假村暂住。他说香港地接大陆,形势复杂严峻。在获得美国政府的政治庇护之前,安全仍无保障。虽可合法居留,还是不能曝光。除了他和他的助手,绝不能同外界有任何联系,特别是同大陆的联系。
  我们要求写一封简短的家信,他说不可以,这不光是为了你们的安全,也是为了我们和其他人的安全。
  住处离市区很远,我们难得进城,常在海边散步,常常谈起你。对于临别那天你在双桥子到牛市口路上的那些话,宝姑姑特感动特感激。她说她总觉得对不起你,她说: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是她的亲生母亲,我会丢下她跑这么远吗?
  望著海那边隐隐一发青山,我们默默祝愿,一切都会好转,团聚的日子快些到来。
  十月初进城购物,遇到在大陆见过面的王承义先生。他是我极为尊敬的一位师长的儿子。我请他以他的名义,给你打个电话。几天后他来到我们的秘密住处,告诉我们你已不在人世。
  整整三个月,你在家里天天望信,愈等愈烦躁,旧病复发,来不及送医院,突然失踪。第二天在郊外的树林中,找到你归还给大自然的躯壳,才知道你已在前一天走了。
  那&年,你二十五岁,和你去世的母亲,同年。
  没有鲜花,没有哀乐,没有父母的陪伴,没有坟墓。
  二姑妈把你的牌位,供在了九华山地藏菩萨的身边。
  流光如水,我们来到美国,转眼已经五年。五年中我们换过不少住处。不管到哪里,我们房里的柜子上,总是立著一帧你的照片。宝姑姑常拂拭镜框,使保持光洁明净。照片旁边的瓶花,也常常更换,使保持新鲜。每到清明,她都要给你点一炷香,表达我们的感谢(为了你给我们的爱),我们的负罪感(没能好好照顾你),我们的深深的遗憾和无尽的思念。
  仅守著遥远祖国古老的风俗,在清明那天,我们也要给你的母亲、宝姑姑的母亲,还有我的父亲和母亲点香。他们大家,直接和间接地,都是专制暴政的牺牲者与受害者。记著他们的恩情,但已不能报答;记著他们的苦难,但已无从复仇。&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有一种渺小的个人在巨大的历史命运面前无能为力的感觉。
  在国内时,曾想影响历史的进程。那份不顾一切的狂热,无非是一种意义的追寻。自从越过国界,我也就失掉了这种意义。
  为保持思想对于政治的独立,为能以真我面对人生,我们躲进了山野,息交绝游杜门谢客除了一栋老旧的乡村小屋,一台电脑、两架书,还有一些画具以外,陪伴我们的,就只有无边的森林和长长的海岸线了。
  低空有许多海鸥临波,高空常有山鹰盘旋。看到它们,就想起你,想起你那平展两臂凌空飞翔的姿势。有时候,恍惚里会觉得,它们是你的化身,或者你就在它们之中。
  现代物理学说,在混沌宇宙中,时间箭头的趋向取决于熵潮的涨落,因此它是可逆的。我想既然时间可逆,所谓&轮回&也并非绝对不可想像。太阳系和人类文明的起灭,都无非许多随机因素的偶然遇合,生生灭灭不知凡几。我不知道每次周而复始,它们是否相似?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有一种安排?我不知道有没有所谓的&地下&?我想如果有,那必定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隧道,从那里也可以回到这个世界来。也许什么时候,我们会再度相逢。
  踏著斜阳树影,同唱那自编的歌谣。
  至少,我们可以,存著这个希望
亦舒:女朋友
我有两个要好的女朋友,一个常见面,一个不见面。
常见面的差不多每天见,行街一块儿行,看戏一块儿看、写完稿以后通个电话,一聊可以聊半天。
没见面的那位已经八个月没见了,只摇一个电话给她,让她教训了一顿,但非常心甘情愿,因为欠她实在太多,不好意思再见她,先得设法将前债还了,再欠新的,这债是感情方面的。
这两个女孩子都对我很好,好得惊人,除非说是前世欠下的,否则很难想象到为什么,生平有这么好的两个女朋友,也够满足了。
两位小姐都还没结婚,学问和知识都比我高许多倍,有这样的朋友,确是没话讲,有时候自己想想,也莫名其妙。不知她们觉得我有什么好?
每个女人都应该有好几个好的女朋友,没有几个,最低限度也要有二个,有心事可以倾告。有想不开的事情可以互相劝慰,有女人觉得快乐的,可以一起快乐。女人待男人不妨坏点,但是对女朋友必须要够坦诚,够真心,女人不对女人好,还有谁对女人好呢?只有头轻脚重的女人,才会巴巴的去讨好男朋友,得罪了女朋友。
没有女朋友的女人必然是难堪的女人,不容易相处,极难伺候,男人绝对吃不消。
女入婚后不适宜再单独与男朋友来往。也许这样说法是不够新派一点,但是与女朋友在一起,远比与男朋友一起轻松,无所不谈,无所不笑,太开心了。我老是觉得我那两个女朋友,对我好过我对她们,心中歉意越来越浓一竟想不到弥补的办法来,希望日久见真情,有一天等我有帮忙的机会,定然尽力而为。但她们的环境都比我好,我又不希望有一天她们会变得要我出力,心理上也够矛盾的了。有这么两个女朋友,也是我的福气,值得开心的一点。好多人以为我大概是没有女朋友的,事实上刚刚相反呢。
汪曾祺:观音寺
我在观音寺住过一年。观音寺在昆明北郊,是一个荒村,没有什么寺。--从前也许有过。西南联大有几个同学,心血来潮,办了一所中学。他们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在观音寺找了一处校址。这原是资源委员会存放汽油的仓库,废弃了。我找不到工作,闲着,跟当校长的同学说一声,就来了。这个汽油仓库有几间比较大的屋子,可以当教室,有几排房子可以当宿舍,倒也像那么一回事。房屋是简陋的,瓦顶、土墙,窗户上没有玻璃。--那些五十三加仑的汽油桶是不怕风雨的。没有玻璃有什么关系!我们在联大新校舍住了四年,窗户上都没有玻璃。在窗格上糊了桑皮纸,抹一点青桐油,亮堂堂的,挺有意境。教员一人一间宿舍,室内床一、桌一、椅一。还要什么呢?挺好。每个月还有一点微薄的薪水,饿不死。
这地方是相当野的。我来的前一学期,有一天,薄暮,有一个赶马车的被人捅了一刀,--昆明市郊之间通马车,马车形制古朴,一个有篷的车厢,厢内两边各有一条木板,可以坐八个人,马车和身上的钱都被抢去了,他手里攥着一截突出来的肠子,一边走,一边还问人:"我这是什么?我这是什么?"
因此这个中学里有几个校警,还有两支老旧的七九步枪。
学校在一条不宽的公路边上,大门朝北。附近没有店铺,也不见有人家。西北围墙外是一个孤儿院。有二三十个孩子,都挺瘦。有一个管理员。这位管理员不常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但是他的声音我们很熟悉。他每天上午、下午都要教这些孤儿唱戏。他大概是云南人,教唱的却是京戏。而且老是那一段:《武家坡》。他唱一句,孤儿们跟着唱一句。"一马离了西凉界,"--"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听了一年《武家坡》,听得人真想泪洒胸怀。
孤儿院的西边有一家小茶馆,卖清茶,葵花子,有时也有两块芙蓉糕。还卖市酒。昆明的白酒分升酒(玫瑰重升)和市酒。市酒是劣质白酒。
再往西去,有一个很奇怪的单位,叫做"灭虱站"。这还是一个国际性的机构,是美国救济总署办的,专为国民党的士兵消灭虱子。我们有时看见一队士兵开进大门,过了一会,我们在附近散了一会步之后,又看见他们开了出来。听说这些兵进去,脱光衣服,在身上和衣服上喷一种什么药粉,虱子就灭干净了。这有什么用呢?过几天他们还不是浑身又长出虱子来了吗?
我们吃了午饭、晚饭常常出去散步。大门外公路对面是一大片农田。田里种的不是稻麦,却是胡萝卜。昆明的胡萝卜很好,浅黄色,粗而且长,细嫩多水分,味微甜。联大学生爱买了当水果吃,因为很便宜。女同学尤其爱吃,因为据说这种胡萝卜含少量的砒,吃了可以驻颜。常常看见几个女同学一人手里提了一把胡萝卜。到了宿舍里,嘎吱嘎吱地嚼。胡萝卜田是很好看的。胡萝卜叶子琐细,颜色浓绿,密密地,把地皮盖得严严的,说它是"堆锦积绣",毫不为过。再往北,有一条水渠。渠里不常有水。渠沿两边长了很多木香花。开花的时候白灿灿的耀人眼目,香得不得了。
学校后面--南边是一片丘陵。山上有一口池塘。这池塘下面大概有泉眼,所以池水常满,很干净。这样的池塘按云南人的习惯应该叫做"龙潭"。龙潭里有鱼,鲫鱼。我们有时用自制的鱼竿来钓鱼。这里的鱼未经人钓过,很易上钩。坐在这样的人迹罕到的池边,仰看蓝天白云,俯视钓丝,不知身在何世。
东面是坟。昆明人家的坟前常有一方平地,大概是为了展拜用的。有的还有石桌石凳,可以坐坐。这里有一些矮柏树,到处都是蓝色的野菊花和报春花。这种野菊花非常顽强,连根拔起来养在一个破钵子里,可以开很长时间的花。这里后来成了美国兵开着吉普带了妓女来野合的场所。每到月白风清的夜晚,就可以听到公路上不断有吉普车的声音。美国兵野合,好像是有几个集中的地方的,并不到处撒野。他们不知怎么看中了这个地方。他们扔下了好多保险套,白花花的,到处都是。后来我们就不大来了。这个玩意,总是不那么雅观。
我们的生活很清简。教书、看书。打桥牌,聊大天。吃野菜,吃灰菜、野苋菜。还吃一种叫做豆壳虫的甲虫。我在小说《老鲁》里写的,都是真事。喔,我们还演过话剧,《雷雨》,师生合演。演周萍的叫王惠。这位老兄一到了台上简直是晕头转向。他站错了地位,导演着急,在布景后面叫他:"王惠,你过来!"他以为是提词,就在台上大声嚷嚷:"你过来!"弄得同台的演员莫名其妙。他忘了词,无缘无故在台上大喊:"鲁贵!"我演鲁贵,心说:坏了,曹禺的剧本里没有这一段呀!没法子,只好上去,没话找话:"大少爷,您明儿到矿上去,给您预备点什么早点?煮几个鸡蛋吧!"他总算明白过来了:"好,随便,煮鸡蛋!去吧!"
生活清贫,大家倒没有什么灾病。王惠得了一次破伤风,--打篮球碰破了皮,感染了。有一个姓董的同学和另一个同学搭一辆空卡车进城。那个同学坐在驾驶仓里,他靠在卡车后面的挡板上,挡板的铁闩松开了,他摔了下去,等找到他的时候,坏了,他不会说中国话了,只会说英语,而且只有两句:"Iamcold,Iamhungry"(我冷,我饿)。翻来覆去,说个不停。这二位都治好了。我们那时都年轻,很皮实,不太容易被疾病打倒。
炮仗响了。日本投降那天,昆明到处放炮仗,昆明人就把抗战胜利叫做"炮仗响了"。这成了昆明人计算时间的标记,如:"那会炮仗还没响","这是炮仗响了之后一个月的事情"。大后方的人纷纷忙着"复员",我们的同学也有的联系汽车,计划着"青春作伴好还乡"。有些因为种种原因,一时回不去,不免有点恓恓惶惶。有人抄了一首唐诗贴在墙上:
故园东望路漫漫,
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
诗很对景,但是心情其实并不那样酸楚。昆明的天气这样好,有什么理由急于离开呢?这座中学后来迁到篆塘到大观楼之间的白马庙,我在白马庙又接着教了一年,到一九四六年八月,才走。
周国平:记住回家的路
生活在今日的世界上,心灵的宁静不易得。这个世界既充满着机会,也充满着压力。机会诱惑人去尝试,压力逼迫人去奋斗,都使人静不下心来。我不主张年轻人拒绝任何机会,逃避一切压力,以闭关自守的姿态面对世界。年轻的心灵本不该静如止水,波澜不起。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趁着年轻到广阔的世界上去闯荡一番,原是人生必要的经历。所须防止的只是,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机会和压力去支配,在世界上风风火火或浑浑噩噩,迷失了回家的路途。
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的习惯是随便走走,好奇心驱使我去探寻这里的热闹的街巷和冷僻的角落。在这途中,难免暂时地迷路,但心中一定要有把握,自信能记起回住处的路线,否则便会感觉不踏实。我想,人生也是如此。你不妨在世界上闯荡,去建功创业,去探险猎奇,去觅情求爱,可是,你一定不要忘记了回家的路。这个家,就是你的自我,你自己的心灵世界。
寻求心灵的宁静,前提是首先要有一个心灵。在理论上,人人都有一个心灵,但事实上却不尽然。有一些人,他们永远被外界的力量左右着,永远生活在喧闹的外部世界里,未尝有真正的内心生活。对于这样的人,心灵的宁静就无从谈起。一个人惟有关注心灵,才会因为心灵被扰乱而不安,才会有寻求心灵的宁静之需要。所以,具有过内心生活的禀赋,或者养成这样的习惯,这是最重要的。有此禀赋或习惯的人都知道,其实内心生活与外部生活并非互相排斥的,同一个人完全可能在两方面都十分丰富。区别在于,注重内心生活的人善于把外部生活的收获变成心灵的财富,缺乏此种禀赋或习惯的人则往往会迷失在外部生活中,人整个儿是散的。自我是一个中心点,一个人有了坚实的自我,他在这个世界上便有了精神的坐标,无论走多远都能够找到回家的路。换一个比方,我们不妨说,一个有着坚实的自我的人便仿佛有了一个精神的密友,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这个密友,这个密友将忠实地分享他的一切遭遇,倾听他的一切心语。
如果一个人有自己的心灵追求,又在世界上闯荡了一番,有了相当的人生阅历,那么,他就会逐渐认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世界无限广阔,诱惑永无止境,然而,属于每一个人的现实可能性终究是有限的。你不妨对一切可能性保持着开放的心态,因为那是人生魅力的源泉,但同时你也要早一些在世界之海上抛下自己的锚,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领域。一个人不论伟大还是平凡,只要他顺应自己的天性,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并且一心把自己喜欢做的事做得尽善尽美,他在这世界上就有了牢不可破的家园。于是,他不但会有足够的勇气去承受外界的压力,而且会有足够的清醒来面对形形色色的机会的诱惑。我们当然没有理由怀疑,这样的一个人必能获得生活的充实和心灵的宁静。
吴念真:只想和你接近
直到我十六岁离家之前,我们一家七口全睡在同一张床上,睡在那种用木板架高铺着草席、冬天加上一层垫被的通铺。
&&&&&&&这样的一家人应该很亲近吧?没错,不过,不包括父亲在内。
&&&&&&&父亲可能一直在摸索、尝试与孩子们亲近的方式,但老是不得其门。
&&&&&&&同样的,孩子们也是。
&&&&&&&小时候特别喜欢父亲上小夜班的那几天,因为下课回来时他不在家。因为他不在,所以整个家就少了莫名的肃杀和压力,妈妈准确的形容是&猫不在,老鼠呛须&。
&&&&&&&午夜父亲回来,他必须把睡得横七竖八的孩子一个个搬动、摆正之后,才有自己可以躺下来的空间。
&&&&&&&那时候我通常是醒着的。早就被他开门闩门的声音吵醒的我通常装睡,等着洗完澡的父亲上床。
&&&&&&&他会稍微站定观察一阵,有时候甚至会喃喃自语地说:&实在啊&&睡成这样!&然后床板轻轻抖动,接着闻到他身上柠檬香皂的气味慢慢靠近,感觉他的大手穿过我的肩胛和大腿,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放到应有的位子上,然后拉过被子帮我盖好。
&&&&&&&喜欢父亲上小夜班,其实喜欢的仿佛是这个特别的时刻&&&短短半分钟不到,却完全满足的亲近。
&&&&&&&长大后的某一天,我跟弟弟妹妹坦承这种装睡的经历,没想到他们都说:&我也是!我也是!&
&&&&&&&或许亲近的机会不多,所以某些记忆特别深刻。
&&&&&&&有一年父亲的腿被落磐压伤,伤势严重到必须从矿工医院转到台北一家外科医院治疗。
&&&&&&&由于住院的时间很长,妈妈得打工养家,所以他在医院的情形几乎没人知道。某个星期六中午放学之后,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冲动,我竟然跳上开往台北的火车,下车后从火车站不停地问路走到那家外科医院,然后在挤满六张病床和陪伴家属的病房里,看到一个毫无威严、落魄不堪的父亲。
&&&&&&&他是睡着的。四点多的阳光斜斜地落在他消瘦不少的脸上。他的头发没有梳理,既长且乱,胡子也好像几天没刮的样子;打着石膏的右腿露在棉被外,脚指甲又长又脏。
&&&&&&&不知为什么,我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帮他剪脚指甲。护士说没有指甲剪,不过可以借我一把小剪刀。然后我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低着头忍住一直冒出来的眼泪,小心地帮父亲剪脚指甲。
&&&&&&&当我剪完父亲所有的脚指甲,抬起头才发现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看着我。
&&&&&&&妈妈叫你来的?不是。你自己跑来没跟妈妈说?没有。八格牙鲁。直到天慢慢转暗,外头霓虹灯逐渐亮起来之后,父亲才再次开口说:&暗了,我带你去看电影,你晚上就睡这边吧!&
&&&&&&&那天夜晚,父亲一手撑着我的肩膀,一手拄着拐杖,小心穿越周末熙攘的人群,走过长长的街道,去看了一场电影。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一个人到台北、第一次单独和父亲睡在一起、第一次帮父亲剪脚指甲,却也是最后一次和父亲一起看电影。
&&&&&&&片子很长,长到父亲过世二十年后的现在还不时在我脑海里上演着。
毕淑敏:行使拒绝权
拒绝是一种权利,就像生存是一种权利。&
  古人说,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这个&不为&,就是拒绝。
  人们常常以为拒绝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防卫,殊不知它更是一种主动的选择。&
  纵观我们的一生,选择拒绝的机会,实在比选择赞成的机会,要多得多。因为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要用惟一的生命成就一种事业,就需在千百条道路中寻觅仅有的花径,我们确定了&一&,就拒绝了九百九十九。&
  拒绝如影随形,是我们一生不可拒绝的密友。&
  我们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拒绝之中,它出现的频率,远较我们想象得频繁。&
  你穿起红色的衣服,就是拒绝了红色以外所有的衣服。&
  你今天上午选择了读书,就是拒绝了唱歌跳舞,拒绝了参观旅游,拒绝了与朋友的聊天,拒绝了和对手的谈判&&拒绝了支配这段时间的其它种种可能。
  你的午餐是馒头和炒菜,你的胃就等于庄严宣布同米饭、饺子、馅饼和各式各样的煲汤绝缘。无论你怎样逼迫它也是枉然,因为它容积有限。&
  你选择了律师这个职业,毫无疑问就等于拒绝了建筑师的头衔。也许一个世纪以前,同一块土地还可套种,精力过人的智慧者还可多方向出击,游刃有余。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任何一行都需从业者的全力以赴,除非你天份极高,否则兼作的最大可能性,是在两条战线功败垂成。
  你认定了一个男人或是一个女人为终身伴侣,就斩钉截铁地杜绝了这世界上数以亿计的男人和女人。也许他们更坚毅更美丽,但拒绝就是取消,拒绝就是否决,拒绝使你一劳永逸,拒绝让你义无反顾,拒绝在给予你自由的同时,取缔了你更多的自由。拒绝是一条单航道,你开启了闸门,江河就奔腾而下,无法回头。
  拒绝对我们如此重要,我们在拒绝中成长和奋进。如果你不会拒绝,你就无法成功地跨越生命。&
  拒绝的实质是一种否定性的选择拒绝的时候,我们往往显得过于匆忙。&
  我们在有可能从容拒绝的日子里,胆怯而迟疑地挥霍了光阴。我们推迟拒绝,我们惧怕拒绝。我们把拒绝比作困境中的背水一战,只要有一分可能,就鸵鸟式地缩进沙砾。殊不知当我们选择拒绝的时候,更应该冷静和周全,更应有充分的时间分析利弊与后果。拒绝应该是慎重思虑之后一枚成熟的浆果,而不是强行捋下的酸葡萄。&
  拒绝的本质是一种丧失,它与温柔热烈的赞同相比,折射出冷峻的付出与掷地有声的清脆,更需要果决的判断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你拒绝了金钱,就将毕生扼守清贫。&
  你拒绝了享乐,就将布衣素食天涯苦旅。&
  你拒绝了父母,就可能成为飘零的小舟,孤悬海外。&
  你拒绝了师长,就可能逐出师门自生自灭。&
  你拒绝了一个强有力的男人相助,他可能反目为仇,在你的征程上布下道道激流险滩。&
  你拒绝了一个神通广大的女人的青睐,她可能笑里藏刀,在你意想不到的瞬间刺得你遍体鳞伤。
  你拒绝上司,也许象征着与一个如花似锦的前程分道扬镳。&
  你拒绝了机遇,它永不再回头光顾你一眼,留下终身的遗憾任你咀嚼。&
  拒绝不像选择那样令人心情舒畅,它森严的外衣里裹着我们始料不及的风刀霜剑。像一种后劲很大的烈酒,在漫长的夜晚,使我们头痛目眩。&
  于是我们本能地惧怕拒绝。我们在无数应该说&不&的场合沉默,我们在理应拒绝的时刻延宕不决。我们推迟拒绝的那一刻,梦想拒绝的冰冷体积,会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缩小以至消失。&
  可惜这只是我们善良的愿望,真实的情境往往适得其反。我们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我们不得不拒绝。
  不拒绝,那本该被拒绝的事物,就像菜花状的癌肿,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浸润着,侵袭我们的生命,一天比一天更加难以救治。
  拒绝是苦,然而那是一时之苦,阵痛之后便是安宁。&
  不拒绝是忍,心字上面一把刀。忍是有限度的,到了忍无可忍的那一刻,贻误的是时间,收获的是更大的痛苦与麻烦。&
  拒绝是对一个人胆魄和心智的考验。&
  拒绝是一门艺术。拒绝也分阳刚派与阴柔派。
白先勇:芝加哥之死
吴汉魂,中国人,卅二岁,文学博士,一九六○年六月一日芝加哥大学毕业&&
&&&吴汉魂参加完毕业典礼,回到公寓,心里颠来倒去的念着自己的履历。愈念,吴汉魂愈觉得迷惘。工作申请书上要他写自传,他起了这么一个头,再也接不下去了。吴汉魂扎实的瞅了一阵在打字机上搁了三四天的自传书,那廿来个黑字,突然蠢蠢移动起来,像堆黑蚁,在搬运虫尸,吴汉魂赶忙闭上眼睛,一阵冷汗,从他额上冒了出来。
&&&吴汉魂来到美国六年,在芝大念了两年硕士,四年博士。最初几年,没有奖学金,吴汉魂在城中区南克拉克街一间廿层楼的老公寓租了一间地下室。这种地下室通常租给穷学生或者潦倒的单身汉住。空气潮湿,光线阴暗,租钱只有普通住房三分之一。每天下午四时至七时,吴汉魂到街口一家叫王詹姆的中国洗衣店帮人送衣服,送一袋得两毛半,一天可得三块多。到了周末,吴汉魂就到城中南京饭店去洗碟子,一个钟点一块半,凑拢,勉强付清膳宿学杂费。因为工作紧凑,对于时间利用,吴汉魂已训练到分厘不差,七时到七时半吃晚饭,吴汉魂便开始伏案自修,一点。两点,三点一直念到深夜里去。
&&&吴汉魂住的这问地下室,窗子正贴近人行道,窗口一半伸出道上。夏天傍晚,邻近的黑人及波多黎各人都拥到公寓外面的石阶上纳凉,半夜三更,有些还倚在石栏上,哼着梦呓似的小调。起初,吴汉魂听到窗外喧哗,总不免要分神,抬头看看,尘垢满布的玻璃窗上,时常人影憧憧。后来吴汉魂每逢看书,就抱着头,用手把耳朵塞住。听不见声音,他就觉得他那间地下室,与世隔离了一般。冬天好得多。大雪来临,人行道上积雪厚达一两尺,把他们的窗户,完全封盖起来。躲在大雪下面,吴汉魂像爱斯基摩人似的,很有安全感。
&&&吴汉魂攻读博士时,得到部分奖学金。他辞去了工作,却没搬出他那间地下室,几年工夫,房间塞满了书籍杂物,搬运麻烦。每月从房租省下来的廿来块钱,吴汉魂就寄回台北给他母亲。他临走时,他母亲贴紧他耳朵,颤抖的对他说:
&&&&趁我还在时,回来看我一趟。三四年不要紧,一定要回来。&
&&&每次他母亲来信,问起他几时得到学位,他总回答说还有一年,然后把积下来的钱,买成汇票,封到信里去。
&&&在他准备博士资格考试时,有一晚,他突然接到舅舅急电,上面写着:&令堂仙逝,节哀自重。&他捧着那封黄色的电报,发了半天愣,然后把它搓成一团纸球,塞到抽屉的角落里。他书桌上正摊着《艾略特全集》,他坐下来,翻到《荒原》,低头默诵下去:
&&&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
&&&使死寂的土原爆放出丁香,
&&&掺杂着记忆与欲念,
&&&以春雨撩拨那萎顿的树根。
&&&冬天替我们保温,
&&&把大地盖上一层令人忘忧的白雪&&
&&&街上在溶雪,雪水浙浙沥沥流到他窗上,把窗玻璃溅满了淤泥。他强睁着红丝满布的倦眼,一句一句念着艾氏全集。煤气炉上熬着热浓的咖啡,咖啡壶噗通噗通的沸腾着。
&&&在考试期间,吴汉魂每天都念到牛奶车戛然停到他窗前的时分。从叶慈,霍金斯,一直读到英国第一首史诗&&比沃夫,跟英国七八百年来那一大串文人的幽灵,苦苦搏斗了月余。考试前一天,他又接到他舅舅一封信,他没有拆开,就一并塞到抽屉里去。考完试后,吴汉魂整整睡了两天两夜。
&&&他舅舅的信上说,他母亲因肾脏流血,不治身亡。因为他在考试,他母亲不准通知他,免他分心。他母亲临终昏迷,没有留下遗言。吴汉魂展开那张搓成纸团的电报,放在信边,看看信又看看电报,然后一并塞到火炉中烧掉。那晚他发了高烧,整夜做着恶梦。他梦见他母亲的尸体赤裸裸的躺在棺材盖上,雪白的尸身,没有一丝血色。当他走向前时,他母亲突然睁开老大的眼睛,呆呆的看着他。她的嘴角一直抖动着,似乎想跟他说话,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来。他奔到他母亲面前,用手猛推他母亲的尸体,尸体又凉又重,像冰冻的一般,他用尽力气,把尸体推落到棺材里去。
&&&吴汉魂走到洗澡间,放满一盆冷水,把整个头浸到水中去。在芝加哥大学广场上,穿上黑色大袍,头上压着厚重的博士方帽,足足晒了三个钟头。典礼的仪式繁杂冗长,校长的训词严肃而乏味。典礼完毕时,他的美国同学都一窝蜂赶到来宾席上,与父母家人拥抱照相。吴汉魂独个儿走到冷饮台前,要了一杯冰水,不停的挥拭额上的汗珠。他的衬衫沁得透湿,额上被方帽的硬边压得陷进两道深沟。直到他返回他阴暗的地下室,他眼前仍然觉得白花花的一片。被太阳晒得视线模糊。吴汉魂揩干净头面,坐到他那张对窗的旧沙发上,吴汉魂在他那间局促的房间中,从来没有这样闲散的静坐过。平常太忙了,一钻回他这间地下室,就忙着烧饭、洗澡,然后塞起耳朵埋头读书,心里不停的盘算:八点到十点看六十页狄更斯,十点到十二点,五首雪莱,十二点到三点&&一旦不必做任何事,不要盘算任何计划,吴汉魂觉得坐在椅垫磨得发亮的沙发里,十分别扭,十分不习惯。打字机上那几行字又像咒符似的跳入了他的眼帘:
&&&&吴汉魂,中国人,卅二岁&&&
&&&半露在人行道上的窗口,泼进来一溜焦黄的阳光。芝加哥从夏日的午睡,娇慵的苏醒过来。开始是一两下汽车喇叭,像声轻悄的喟叹,清亮而辽远,接着加入几声儿童绷脆的嬉笑,随后骤然间,各种噪音,从四面八方泉涌而出。声量愈来愈大,音步愈来愈急,街上卡车像困兽怒吼。人潮声,一阵紧似一阵的翻涌,整座芝城,像首扭扭舞的爵士乐,野性奔放的颤抖起来。吴汉魂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急躁。窗口的人影,像幻灯片似的扭动着。乳白色的小腿,稻黄色的小腿,巧克力色的小腿,像一列各色玉柱,嵌在窗框里。吴汉魂第一次注意那扇灰尘满布的窗户会出现这么多女人的腿子,而且他更没想到这些浑圆的小腿会有这么不同的色调,一群下班的女店员,踏着急促的步子,走过窗口时,突然爆出一串浪笑。吴汉魂觉得一阵耳热,太阳穴开始抽搐起来。
&&&吴汉魂来到美国后,很少跟异性接触。功课繁重,工作紧凑,吴汉魂没有剩余的时间及精力参加社交活动。吴汉魂除却个子矮小,五官还算端正,可是在他攻读博士第二年,头发却开了顶,天灵盖露出一块油黄的亮光来,看着比他的年龄大上七八岁。因此,在年轻的女孩子面前,吴汉魂总不免有点自卑。他参加过一两次芝城一年一度中国同学舞会。每次他总拖着舞伴躲在一个角落里,一忽儿替她倒可口可乐,一忽儿替她拿炸芋片,他紧张,弄得他的舞伴也跟着紧张。最后他只好悄悄去乞求他的朋友来请他的舞伴跳舞,以解除尴尬的场面。
&&&只有在秦颖芬面前,吴汉魂觉得神态自如过,秦颖芬心肠好。他晓得秦颖芬真正爱他,在他临离开台北的前一天晚上。秦颖芬双手紧握住他的衣襟,两眼炯炯的对他说:
&&&&我知道你一走,我们就完了的了。你晓得我不会后悔的&&&
&&&秦颖芬的嗓音有点哽咽。吴汉魂把秦颖芬双手拿开,替她披上短褛,挽着她默默的走出植物园。秦颖芬一直低着头,吴汉魂觉得她的膀子在他掌心中颤抖得很厉害。秦颖芬的信来得很勤密,每星期总有一两封。吴汉魂却去得十分稀疏。不知怎的,每次总在他写读书报告或是考试时,才想起给秦颖芬回信,功课一忙,就蹉跎过去了。三年间,秦颖芬的信积了一大盒,到第四年头,秦颖芬却寄来一张烫金结婚请帖。吴汉魂在礼物店里挑了一个下午,选中了一张精致的贺卡,给秦颖芬寄去。他把秦颖芬的信及请帖放到字纸篓里,点上一根火柴,烧了起来,信札在字纸篓中,烧得吱吱发响,烧完后,吴汉魂伸手进去,捞起了一抓又温又软的纸灰。
&&&&Lucinda,你真是个俏妞儿!&
&&&&去你的。少油腔滑调。&
&&&窗口出现半截穿着黄裙的女人身体,结实的臀部左右摆动着,一只筋络虬盘的棕色手臂,一把,将那撮紧细的腰肢捞住,扶往前去。
&&&吴汉魂倏地从沙发上立了起来。他在这间公寓的地下室住了六年,好像这还是第一次发觉到室内的湿气这样逼人似的。一阵酝在通风不良地下室的霉味,混着炒菜后的油腻,经过夏日高温及潮湿的焙酿,在六七点时,从地面慢慢往上蒸发,浓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吴汉魂环视他这间阴暗的住所,水槽里的油污碗碟,冒出槽面,门后的洗衣袋,颈口胀开,挤出一堆肮脏的内衣袜裤。书桌上,纸张狼藉,纸堆中埋着三个黄汁斑斑的咖啡杯。室内的空间,给四个书架占满了,书架上砌着重重叠叠的书籍,《莎士比亚全集》,《希腊悲剧精选》、《柏拉图对话集》、《尼采选粹》。麦克米伦公司、中午公司、双日公司、黑猫公司,六年来,吴汉魂一毛一毛省下来的零用钱全换成五颜六色各个出版公司的版本,像筑墙一般,一本又一本,在他书桌四周竖起一堵高墙来。六年来,他靠着这股求知的狂热,把自己囚在这堵高墙中,将岁月与精力,一点一滴,注入学问的深渊中。吴汉魂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书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书本,一刹那,好像全变成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腐尸,室内这股冲鼻的气味,好像发自这些腐尸身上。吴汉魂胃里翻起一阵恶心,如同嗅中了解剖房中的福尔马林。吴汉魂一把将椅背上的西装外套穿上,夺门冲出了他这间地下室。
&&&六月的芝加哥,在黄昏时,像块刚从烤架上叉下来的牛排、酱汁滴沥,颜色黄爽,洋溢着透熟透熟的肉香。天空里的煤烟是紫色的,浮在绛黑陈旧的大建筑物上,纹风不动。街上的行人,穿得彩色缤纷,但是空气颜色混浊,行人身上,看去如同敷上一层薄薄的煤灰。吴汉魂跟着一大队人,循着警察的哨音,穿过一条条斑马线。从克拉克穿到美的声,从美的声穿到梦露。城中区每条街上都挤满了行人车辆。下班的职员,放学的学生,还有一对对穿戴整齐的年青情侣,在戏院门口,等候入场,他们亲呢的偎在一处,旁若无人,好像芝加哥是个梦幻中的大气球,他们就是梦中仙侣,乘着气球,飘上半空。
&&&吴汉魂跟着人群,走过PalmerHouse大旅馆,走过MarshalField百货公司,走过GoldenDome大酒店。他怔怔的看着金碧辉煌。华贵骄奢的大厦,在芝加哥住了这些年,他觉得好像还是第一次进入这个红尘万丈的城中区似的。平常他进入这一带,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进菜场,匆匆又赶回他的公寓去。没有时间,没有闲情,欣赏这些琳琅满目的橱窗。吴汉魂抬头望望夹在梦露街两旁高楼中间那溜渐渐转暗的紫空,他突然觉得芝加哥对他竟陌生得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地理名词,&芝加哥&和这些陈旧的大建筑,这一大群木偶似的扭动着的行人,竟连不上一块儿了。吴汉魂觉得莫名其妙的彷惶起来,车辆、行人都在有规律的协着整个芝城的音韵行动着,吴汉魂立在梦露街与克拉克的十字路口,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他失去了方向观念,他失去了定心力,好像骤然问被推进一所巨大的舞场,他感觉到芝加哥在他脚底下以一种澎湃的韵律颤抖着,他却蹒跚颠簸,跟不上它的节拍。
&&&天色愈来愈暗,街上华灯四起,人潮像打脱笼门的来亨鸡,四处飞散。吴汉魂像梦游一般,漫无目的徜徉着,四周的景物,如同幻境,当他踏入来喜街的时候,一片强光闪过来,刺得他双目难睁。吴汉魂觉得掉进了所罗门王的宝藏一般,红宝,绿玉、金刚石、猫眼,各色各样的霓虹灯,从街头照到街尾。成百家的酒吧,杂剧院,脱衣舞院,栉比林立,在街两旁排列下去。游客来往不绝的浮荡其间,强烈的彩灯,照得行人须眉如画,许多浓妆艳抹的女人,在酒吧间穿梭似的进出着。当吴汉魂走到红木兰门口时,里面卷出一阵喝彩声来。红木兰两扇艳红的大门全镶着法国式的浮雕,门楣的霓虹灯,盘成一大卷葡萄藤,一串串晶紫欲滴的葡萄子,垂落到人头上来。吴汉魂推开那扇红门走了进去,酒吧在地下室,吴汉魂顺着梯子往下走,好像进入霍夫曼的《故事》中去了似的,里面烟雾朦胧,灯光呈玫瑰色,把烟雾照成乳白。酒吧柜台前挤满了买醉的客人,柜台对面的小表演台上,矗立着一个胖大无比的黑女人,伸出两筒巨臂,嘴巴张成一个大黑洞,两排白牙闪亮,喷着一流宏大的沉郁,而又充满原始野性的歌声,玫瑰色的灯光照在她油滑的皮肤上,又湿又亮。人们都倚在柜台边欣赏歌者的表演。有几个青年男女嬉笑的朝她讲评着,可是他们的话音却被那流焦躁的歌音冲没了,只见他们的嘴巴急切的翕动。当黑人歌女表演完毕,喝彩声又从平地里爆炸开来,然后大家开始蠢动,里面的人挤到外面,外面的反拥进去。
&&&&白兰地。&
&&&&喂,两瓶莱茵果!&
&&&&马地尼,我说马&&地&&尼&&&。
&&&&先生,要什么喝的,&有个穿花背心的酒保问吴汉魂。
&&&吴汉魂要了一杯威上忌苏打。吴汉魂不会喝酒,这是他惟一熟悉的鸡尾酒名,吴汉魂拿着酒杯跟着人挤到酒吧里端,酒吧里充满了呛鼻的雪茄,地上泼翻的酒酸,女人身上的浓香,空气十分闷浊,座地唱机一遍又一遍的播着几个野性勃勃的爵士歌曲:&从今夜扭到天明。&&把这个世界一脚踢走。&&宝贝,你杀了我吧!&吴汉魂啜了两口威士忌,强烈的酒精烧得人喉头发火,他觉得两穴又开始跳动起来。
&&&&酒吧里的人分成两个极端。有些交头接耳,不停的讲,不停的笑,谁也不听谁,抢着发言。男的散开领带,满面汗水,女的踢掉高跟鞋,笑得前俯后仰。一个六尺多高的大汉,搂着一个还没有及他胸口的小女人,两只熊掌似的巨手在她臀部上漫不经意的按摩着,女人左右扭动,鬼啾一般吃吃的浪笑。但是另外一些人却呆若木鸡,坐在柜台的旋转椅上,一声不响,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闷酒,坐在吴汉魂不远处,有个老人,不到片刻工夫,已经喝掉六七杯马地尼。老人戴着一顶旧毡帽,稻草似的白发,从帽檐底伸张出来,他紧裹着一件磨得油亮的皮茄克,仰起脖子,一杯紧接一杯,把酒液灌进干瘪的嘴里,他的眼睛发直,一眨也不眨,好像四周那些人打情骂俏,他完全充耳不闻似的。
&&&夜愈深,人愈挤,大家的脖子热得紫涨,眼睛醉得乜斜,可是准也舍不得离开,都抢着买醉,恨不得一夜间,把生命全消磨在翡翠色的酒杯中去似的。
&&&&干吗一个人发呆呀?&一个女人侧着身子挤过吴汉魂身边时,突然凑到他耳根下对他说道。
&&&吴汉魂怔怔的看着她没有做声。
&&&&找不到伴儿,我猜。&女人向他挤了一个媚眼,很在行的说道。&来,让我来陪你聊聊。&然后不由分说的挽着吴汉魂的手臂排开人堆,挤到酒吧后面的座位上。沙发座全塞满一对对喁喁私语的男女,只有一个四人座却由一个醉汉占住,醉汉的头侧伏在桌面,嘴巴张得老大,女人过去把桌上的空酒杯扫到他面前,然后同吴汉魂在对面坐了下来。
&&&&我叫萝娜,他们爱喊我蔓萝,随你便。&萝娜笑着说。
&&&&你呢?&
&&&&吴汉魂。&
&&&&吴&&&萝娜掩着嘴大笑起来,&别扭!我叫你Tokvo算了吧。&
&&&&我是中国人。&吴汉魂说。
&&&&啊,无所谓。你们东方人看来都差不多,难得分。&萝娜笑道,吴汉魂看见她露出一排白牙,门牙上沾着口红。萝娜脸上敷着浓厚的化妆品,眼圈荫蓝,蓬松的头发,红得像团熊熊的火焰,萝娜的身躯很丰满,厚实的胸脯紧箍在孔雀蓝的紧身裙里。
&&&&寂寞了,来这里找刺激是吧?&萝娜歪着头,装着善解人意的说道。
&&&&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吴汉魂说道,他不停的啜着杯中剩下来的威士忌。
&&&&得啦,得啦,你们东方人总爱装老实。&萝娜摇着头嚷道。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吴汉魂说。
&&&&放心,我很开通的。&萝娜拍拍吴汉魂的肩膀说道。&莫太认真了。我猜你是个学生吧?&
&&&吴汉魂没有答腔,他把杯里的剩酒一口喝尽,酒精在他喉头像把鸡爪子,抓得火辣辣的。
&&&&怎样?我猜中了?&萝娜突然凑近吴汉魂脖子,皱起鼻尖,嗅了一下,大笑起来说:&我闻都闻得出你身上充满了书本的酸味。&
&&&&我已经不是学生了,我今天刚毕业。&吴汉魂怔怔的瞪着萝娜,喃喃说道,好像在跟自己讲话似的。
&&&&那么恭喜你呀!&萝娜举杯,一仰而尽,兴致勃勃的叫道,&快去替我买杯杜松子,你也要杯酒来,我们且乐一乐。&
&&&吴汉魂挤进人堆,到柜台买了两杯酒,再挤到萝娜身边。萝娜时而偎近他亲昵的叫一声&我的中国人&,时而举杯嚷道:&为东方人干杯。&
&&&唱机里播着一首震耳欲聋的扭扭《莎莉》,酒台边一大群男女都耸肩踏足,左右晃动起来。整个酒吧人影憧憧,突然有一对男女从柜台后转了出来,大家一声欢呼,让开一条路,围成了一个圈子。男的细长得像竿竹篙,穿着大红衬衫,头发染成淡金。满面皱纹的脸上却描着深栗色的眉毛,女的全身着黑,男装打扮,胸前飘着一根白丝领带,像个矮缩了的小老头,观众喝彩击掌,男的愈扭愈起劲,柔软得像根眼镜蛇。女的舞到兴浓时,突然粗嘎着嗓门,大喊一声:&胡&&啦&&&喝彩声于是轰雷一般从观众圈中爆了出来。
&&&萝娜笑得伏在吴汉魂肩上,指着那个男的说:&他就是有名的&红木兰小姐&,他的舞伴就是&红木兰先生&。&
&&&&我的酒呢?&对座的醉汉被闹醒了,蓦然抬起头来,呓语不清的问道,再后又趴跌到桌上,嘴角直冒白泡。他的手把吴汉魂的酒杯扫翻了,酒液全泼在吴汉魂的西装外套上,吴汉魂掏出手帕,默默的把襟上的酒汁揩掉。萝娜凑近吴汉魂端详了一会儿说道:
&&&&怎么吗?你的脸色不大好呢。&
&&&&我的头不舒服,这里空气太闷。&吴汉魂说,他好像听得到自己的两穴在跳动,眼前的人群变得面目模糊,溶蚀在玫瑰红的烟雾里。
&&&萝娜挽着吴汉魂的手臂低声说道:&走吧,到我那儿,我给你医医就好了。&
&&&吴汉魂跟着萝娜走到她的公寓里。萝娜走进房间,双脚一踢,把高跟鞋摔到沙发上,嘘一口气嚷道:&热死我了!&萝娜打着赤足走到冰箱拿出两只炸鸡腿来,一只递向吴汉魂。
&&&&我不要这个。&吴汉魂摇摇头说。
&&&萝娜耸耸肩,倒了杯冰水给吴汉魂。
&&&&我可饿得淌口水了。&萝娜坐到沙发上,跷起腿,贪饕的啃起鸡腿来。吴汉魂呆呆的看着她咂嘴舔唇的吮着手指上的酱汁。
&&&&别急,我来替你医治。&萝娜突然抬头龇着牙齿对吴汉魂笑道:&你晓得,空着肚子,我总提不上劲来的。&
&&&萝娜啃完鸡腿后,把鸡骨头塞到烟灰缸里,然后走到吴汉魂面前,&嘶&的一下,把那件绷紧的孔雀蓝裙子扯了下来。在较亮的灯光下,吴汉魂发觉萝娜露在白亵衣外的肩胛上,皮肤皱得像块浮在牛奶面上的乳翳,萝娜转过身来,用手往头上一抹,将那毯火红的头发,整个揪了下来。里面压在头上的。却是一片稀疏亚麻色的真发,刹那间,萝娜突然变得像个四十岁的老女人,两腮殷红,眼圈晕蓝,露在红唇外的牙齿却特别白亮,吴汉魂陡然觉得胃中翻起一阵酒意,头筋扯得整个脑袋开裂似的。
&&&&还不脱衣服,害臊?&萝娜走到门边把灯熄掉吃吃的笑着说道:&老实告诉你,我还没和中国人来过呢?他们说东方人温柔得紧。&
&&&吴汉魂走到街上,已是凌晨时分。芝加哥像个酩酊大醉的无赖汉,倚在酒吧门口,点着头直打盹儿。不肯沉睡过去,可是却醉得张不开眼睛来。街上行人已经绝迹,只有几辆汽车,载着狂欢甫尽的夜游客在空寂的街上飞驰而过。吴汉魂从一条走到另一条,街道如同棋盘,纵横相连。吴汉魂好像陷入了述宫,愈转愈深。他的头重得快抬不起来了,眼睛酸涩得泼醋一般,可是他的双腿失却了控制,拖着他疲惫的身体。拼命往前奔走。有些街道,通体幽暗,公寓门口排着一个个大垃圾桶,桶口全胀爆了,吐出一大堆牛奶盒、啤酒罐,及鸡蛋壳来。有些却灯光如画,静荡荡的店面橱窗,竖立着一些无头无手的模特儿。吴汉魂愈走愈急,当他转入密歇根大道时,吴汉魂猛吃一惊,煞住了脚。天空黝黑无比,可是大道上空却浮满了灯光,吴汉魂站在街心中往两头望去,碧荧的灯花,一朵朵像鬼火似的,四处飘散。幽黑的高楼,重重叠叠,矗立四周,如同古墓中逃脱的巨灵。一股阴森的冷气,从他发根沁了进去,吴汉魂打了一个寒噤,陡然拔足盲目往前奔去,穿过高大的建筑物,穿过铁栏,穿过林木,越过一片沙地,等他抬头喘过一口气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站到密歇根湖的防波堤上来了。
&&&一溜堤岸,往湖心弯了出去,堤端的灯塔,在夜雾里闪着淡蓝色的光辉。吴汉魂往堤端走去,展在他面前,是一片邃黑的湖水,迷迷漫漫,接上无边无涯的夜空。湖浪汹涌,扎实而沉重的轰打在堤岸上。黑暗又浓又厚,夜空伸下千千万万只粘软的触手,从四周抱卷过来,吴汉魂一步步向黑暗的粘网投身进去。空气又温又湿,蒙到脸上,有股水腥味,混着他衣襟上的酒气及萝娜留下的幽香,变成一股使人欲呕的恶臭。他的心一下一下剧烈的跳动起来,跟着湖浪,一阵紧似一阵的敲击着,他突然感到一阵黎明前惴惴不安的焦虑。他似乎听到黑夜的巨网,在大边发出了破晓的裂帛声,湖滨公园树林里成千成万的樫鸟,骤然间,不约而同爆出不耐烦的鼓噪。可是黑夜却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两只枯瘦的手臂,贪婪的紧抱住大地的胸膛,不肯释放。
&&&吴汉魂走到了灯塔下面,塔顶吐出一团团的蓝光,投射到无底无垠的密歇根湖中。吴汉魂觉得窝在他心中那股焦虑,像千万只蛾子在啃龁着他的肺腑,他脸上的冷汗,一滴一滴,流到他颈脖上,夜,太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令人心跳息喘。好像在这黎明前的片刻,时间突然僵凝,黑暗变成了永恒。
&&&可是白昼终究会降临,于是他将失去一切黑暗的掩盖,再度赤裸的暴露在烈日下,暴露在人前,暴露在他自己的眼底。不能了,他心中叫道。他不要再见日光,不要再见人;不要再看自己。芝加哥巨灵似的大厦,红木兰蛇一般的舞者,萝娜背上的皱纹,他突然又好像看到他母亲的尸体,嘴角颤动得厉害,他似乎听到她在呼唤:你一定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吴汉魂将头埋在臂弯里,两手推出去。他不要回去。他太疲倦了,他要找一个隐秘的所在,闭上眼睛,忘记过去、现在、将来,沉沉的睡下去。地球表面,他竟难找到寸土之地可以落脚,他不要回台北,台北没有廿层楼的大厦,可是他更不要回到他克拉克街廿层公寓的地下室去。他不能忍受那股潮湿的霉气,他不能再回去与他那四个书架上那些腐尸幽灵为伍。六年来的求知狂热,像漏壶中的水,涓涓汩汩,到毕业这一天,流尽最后一滴。他一想起《莎士比亚》,他的胃就好像被挤了一下似的,直往上翻。他从前把莎氏四大悲剧从头到尾背诵入心,可是记在他脑中的只有麦克佩斯里的一句:
&&&生命是痴人编成的故事,
&&&充满了声音与愤怒,
&&&里面却是虚无一片。
&&&芝加哥,芝加哥是个埃及的古墓,把几百万活人与死人都关闭在内,一同销蚀,一同腐烂。
&&&&吴汉魂,中国人,卅二岁,文学博士,一九六○年六月一日芝加哥大学毕业&&&那几行自传又像咒符似的回到了吴汉魂的脑际,他心中不由自主的接了下去:
&&&&一九六○年六月二日凌晨死于芝加哥,密歇根湖。&
艾梅·本德|男主角
有一个男孩生来就长着钥匙形的手指。除右手小拇指外,其余九个指头的内侧都有一道凹凸不一的尖棱而拳头部位是一个个圆柄。它们也是皮肉做的,有神经有毛孔,但质地更粗,更硬,更特别一点。为了学会握笔、使剪子,男孩也曾有过一段困难时期,不过他很快就应付过去了,并找到他自己的方法。他真正的任务是要找到那九扇门。
  一号门是他小时候找到的;就是他家的大门钥匙。他也没料到会这样,因为这实在太显而易见了。只是有一天他放学回家进不了门;他妈妈往常都在家的,只是最近报了一个雕塑班去学人家糊泥巴,忘了把钥匙留在&欢迎光临&的门垫下。所以他在自己家门口就没有受到欢迎。他哭了一阵,还猛踩园子里的三色堇作为报复,望着那只门锁他沮丧极了,就这么一小块金属竟要把他和他那个宫殿里的甜食、床铺、电视机和电话隔开。于是他把他的右手食指戳了进去。它可以一直塞进锁头里边,磕磕碰碰地,一个个凸棱都在寻找恰好搭配的空间。门没有卡嗒打开。但他迷上了这种感觉,所以他又试中指。太大了。左手小指:太小;松松垮垮的像根铁丝儿。而他右手的无名指哧溜滑了进去,像戴手套一样容易,凹凸相对,要多合适有多合适。男孩稳住气,转动手腕,听见一声卡嗒,大门干净利索地打开了。他进来了。他从门上拔下手指,发出某种邪乎的、开心的大笑。
  两小时后,她妈妈回来了,两手沾着红红的粘土。他连忙把她拉到门前给她表演那套把戏。一插,一转,卡嗒,开了。他一连做了十遍,因为这种感觉棒极了。他妈妈也一直在笑。我原先还不想买这幢房子呢!她说着,把他抱进怀里。想想如果我们没买会怎样吧?男孩耸耸肩。他也拿不准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第二把钥匙配上了银行保管箱的锁头,里边装的是他们家的所有证券。那天男孩跟妈妈一起到银行去,他妈妈跟一个会计说个没完,他望着满屋子的保管箱无聊透了。他把左手的小指插进他们家的保险箱然后&卡嗒&:它开了。他非常惊讶。他妈妈也一样。我还不喜欢这家银行呢,她说。我原想去更近的那家,但这家比较大,她说。我可以从这里拿些钱吗?男孩问,他看见一大块黄金像一团热烘烘的大便似的搁在柜里觉得有趣极了。不行,她说,但我可以给你买一只汉堡。他们去了他最喜欢的那家汉堡店,那里的莴苣是切细的,一起坐下来之后她告诉他说她正用粘土给他做一个塑像。它就是你,她说,不过你被一扇扇门包围着。你站在一扇扇门前面,扶着门,你手里拿着的钥匙像一副扑克。男孩把手掌在桌面上张开。他说,灵灵灵。
  第三、第四、第五把钥匙打开了他的旅行箱、邻居家的汽车和学校餐厅的储藏室,逐个儿地。打开餐厅那扇门的那天他正在学校里四处游荡,还不想回家因为在家里没事可干又没有人玩儿。其他的孩子都在外边做运动。男孩用他的右食指打开那个餐厅的后门,在冰冻鸡块旁边坐了一会儿。但很快他就觉得这个新发现也真够没尽透了,所以他回到家,用他另外的手指开了门进去,看电视。
  他的爸爸打仗去了。没人知道是什么战争,因为这是一场不宣而战的战争,这样就把事情变得更糟了因为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那会造成极大的政治麻烦。所以他就牢牢地守住这个秘密,在学校的家长会上人家要是问到他爸爸在哪儿,他说:他因事外出。他真想大声喊出来:这件事就是拯救你们所有的人!但他知道那样会带来更多的疑问所以他就一直把嘴闭上。
  他妈妈把那个粘土塑像带回家了。它大概有两英尺高而且看上去根本不怎么像他,那些门倒像是几截断墙。有一天他自个儿在家,她还没回来,又报了另一个课程,叫&玻璃制作工艺&,他往那个塑像投了几次棒球但粘土非常结实的。男孩现在十二岁了。他的手一直在长,但他的手指还是配得上那些锁。不知怎么的它们就是保持着它们所需要的尺寸,而手上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疥疮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