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有时候闹心 闹心到眨眼睛用筷子挤出虫子拿筷子都觉得费事,别人说话也不行 还冒虚汗

昙花果--童童和他的十多个女人全文阅读 作者:chejiguang
昙花果--童童和他的十多个女人全文阅读 作者:chejiguang 《昙花果--童童和他的十多个女人》由www.6ccn.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昙花果--童童和他的十多个女人全文阅读页面。昙花果--童童和他的十多个女人 作者:chejiguang昙花果(1);昙花果无缘补天谨以此碧血凝珠般的果实献给二十世纪活过的人们献给为爱情而毁灭的生命献给为生存而舍弃的爱情艺术虚构生活难免雷同巧合敬告男女人士切勿对号入座我们是注定扎根于前半生的,即使后半生充满了强烈的和令人感动的经历。米兰.昆德拉目录一.楔子.识宝。二.青蛙王子?癞蛤蟆?三.昙花果。四.旋雷风雨铡刀岭。五.幺儿幺女命甘辛。六.哪有世外桃园?七.童童!打个滚!八.神戳戳?鬼戳戳!九.初吻与梦魇。十.峰顶雪残,谷底流急。十一.女神与天使。十二.九姑、九姑爷和香葱芋。十三.是一家人了!十四.幺晃晃见周恩来。十五.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十六.踏过满地污秽。十七.降辈分了。十八.野雁鹅与山家雀。十九.都怪你!不早说?二十.曾经沧海。二十一.怎一个无悔了的?二十二.世事如此,何以生为?二十三.好想和你跳舞啊!二十四.明月中天,碧空澄彻。一.楔子,识宝中国,四川,成都,川报宾馆“飞越20世纪篝火晚会”进入高潮。礼花艳丽奇幻,光焰夺目。篝火熊熊燃烧。人们围着头戴尺高白帽的厨师分食烤全羊,大啖羊肉,猛灌啤酒。迪斯科舞曲热烈狂野。广场上满是疯狂扭动的欢乐人群。静谧的花园里,一号别墅式总统套房,徐国仁总裁正和来访者密谈。徐总原是成都知青,1980年继承伯父遗产,入籍美国,总裁华兴集团,兼华兴出版社社长。本次应川报集团邀请,回国参加21世纪元旦盛典,商谈文化合作项目。一知青好友介绍张老师与其见面。张老师60多岁,忠厚长者,来自川南小县,携一部惊世文稿,国内无处可发,请徐总审阅,如能付印面世,将告慰作者于九泉之下云云。徐总惊问:“作者已死?”张老师说:“作者是我学生,聚数十年苦乐酸辛,写成此书,数载披阅增删,自1995年定稿后,无人敢发。得知徐总援手,望空礼拜,说动笔时曾许下誓愿:成书之后,夙愿得偿,决无独自偷生于21世纪之理,当追随先逝之人,共舞于天堂之上,决意于新世纪到来之前,投身家乡名胜雪瀑玉泉渊。雪瀑高近百米,瀑下渊深难测。可惜儿女情长,英年早逝,人生无味如此。”言毕潸然泪下。徐总留下书稿,日以继夜,噙泪看完,抚膺长叹:“当年老知青中,竟有如此奇人,历此奇事,著此奇书。全不似伤痕文学之矫情虚伪,堪称现代中国之血泪《红楼》。可叹中国大陆,高才比肩,书社林立,竟无人识宝,我当仁不让,回国即发!”遂有此书。二.青蛙王子?癞蛤蟆?1965年7月,四川省兴盛县第一中学高66级3班文体委员洪玉聪,带着本班勤工俭学小组,来到兴盛煤矿专用道工地捶碎石。工地上来了个年轻人,他在孤独地单干,既不参加街道居民小组,也不是一中的学生。同学们都不认识他。命中注定,午饭时他和她在食堂正面相遇了。他和她注目凝视,都让对方从睁大的瞳孔进驻到自己的心底。一场随缘逆命,离合生死的情史静静地开篇了。都说少女和少男不一样。少女心中理想爱人的形象是清晰而确定的。洪玉聪和童无逸对视时,就有了触电一样的感觉:“是他!”他身高约米,20来岁,匀称,结实,浑身书卷气。一张白白胖胖很青春的脸。一对不大,却终日含笑,豌豆角样的亮眼睛。在煤矿食堂满耳“叭哒叭哒”,“呱唧呱唧”,“唏哩呼噜”的噪音轰响中,他无声无息地咀嚼,吞咽。文雅规矩的吃相,举手投足的风度,显示出良好的文化素质和家庭教养。虽然他和所有的工人一样穿着脏污褴褛的背心短裤,变色露趾的破解放鞋。“他是干啥的?勤工俭学的大学生?我的青蛙王子?”都说少男心中理想爱人的形象是模糊而易变的。但童无逸看到洪玉聪时那形象就定格了:“我们以前见过面?”咋会有宝黛初会的那种感觉呢?海涅《诗歌集》......砍槲树的小姑娘!在幽深的密林中,她亭亭玉立,一身纯白的衣裙,优美地高举着斧头。他曾无数次象海涅样,在神秘的梦境里,听见她魅惑地密语:“我砍树给你做棺材。”如今,在明亮的白天,她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了。他端详着她。他清楚地看见她美丽的双眼外眦与下眼眶间有一道柔美的月牙形凹痕。这神秘的一弯月牙里装满了她特有的温柔和美丽。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学生中,她很独特地有着皇室公主似的优雅高贵,又像邻家小妹似的幼稚温驯。一个要接近她的强烈愿望像划亮一根火柴似的一闪就熄灭了:“你以为你是谁?记住,你是知青,反革命家属,杀、关、管子女!”他自嘲地一笑,差点念出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洪玉聪见他收敛了专注忘情的目光,略显羞涩地一笑,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个含羞的微笑。两人都红了脸,各自端着饭回工棚吃去了。昙花果(2)这一笑,消解了他们之间的陌生,好象是心灵相通,举止默契的多年老友,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满头卷发,洋娃娃样娇小的蓝群英叫他帮砸敲不动的“死人脑壳”,他才真正融入了她们的小团体。她们才知道他是去年首批下乡到璧县的知青。母亲上班时晕倒了,请假一个月回来探亲。母亲好了,假期没满。施工员妻子在母亲产科生孩子,介绍他来找几个钱。知道了他是知青,姑娘们都忙着打听自己的哥哥姐姐,亲戚朋友,同学邻居。童无逸这才知道贵岭公社大利四队的洪玉山是洪玉聪的四哥。他笑着说:“兴盛下到璧县的知青,两批三百人,分到顺子区五个公社。我在柳信,还有礼信,常富,贵岭,瑶池几个公社。方圆几百里。山重水复,林深路险,地广人稀。我认不完的。”“苦吧?”洪玉聪问。“苦!农民更苦!”童无逸说:“我们柳信公社柳信大队党支部书记蒋银贵家,两间烂草房,家徒四壁,六个小孩一丝不挂钻火坑热灰过冬。”“真是党的好干部!”学生妹们感叹道。“咋说呢?讽刺还是幽默?”童无逸说:“他原是常富公社党委书记,1958年搞大跃进,公社化,大伙食团,挖灶砸锅收自留地,他是全地区公社书记的标兵。最后扯了一个贫农大伯娘的救命南瓜,大伯娘揪住他拼命,死了。激起公愤,几百人冲到公社去抓他。闹事的全是贫下中农,没有阶级敌人。上头只好把他撤职,回原籍当大队支书。他是个肺心病,挣不到工分,比一般社员还穷,年年倒挂。”“他老婆呢?”“他老婆是个生娃娃的机器,”童无逸笑了,说:“六个娃娃,分别叫蒋礼建,蒋礼设,蒋礼社,蒋礼会,蒋礼主,蒋礼义。他说他六个娃娃是蒋礼‘建设社会主义’。社员说他:‘六个娃娃不讲理,尽吃社会主义!’”姑娘们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每天晚饭后,洗过澡,换下汗臭盐渍的衣裤,抽烟,喝茶,打牌,下棋,摆龙门阵,发呆,是民工们最享受的时光。童无逸住在炮工工棚里,正想找个对手杀两盘,见洋娃娃在对面女工棚门口招呼他,说有事,见几个学生妹在前面等,就跟去了。流经矿区的桃李河上游有一个小水库。水库下是一片光洁的石滩。清清的流水从滩上漫过。两岸翠竹笼烟,绿荫匝地,夕照蒙蒙,彤云寂寂,鸟鸣幽幽,清风习习。在大战钢铁砍得光秃秃的山丘中,这里真是个乘凉的好地方。姑娘们脱掉凉鞋,嘻嘻哈哈地耍水。童无逸找块干净石头坐下。洪玉聪拿出花手绢说:“唱歌!击鼓传花,该哪个是哪个。”童无逸说:“人太少,没响器,我教你们玩明七暗七。输了唱。”“啥子明七暗七?”“每人依次报数,从一起,凡是7,17,27,37......叫明7。凡是7的倍数如14,21,28......叫暗7,都不准念数字,只能说过。比如1,2,3,4,5,6,过,8,9,10,11,12,13,过,15,16,过,18,19,20,过,22......懂了吗?”姑娘们都说简单,开始吧。洪玉聪1。洋娃娃2。最后是童无逸说过。总共七个人,他不断说过,恍然大悟,说:“不行,只有七个人,7的倍数都是我。”大家都笑了。洪玉聪说:“还是击鼓传花吧。”童无逸说:“我们来开火车。每人要一个站名。比如你成都,我重庆,她内江,只要通火车的城市都可以。如果成都站发车就说:‘注意!成都车站发车了:成都火车开重庆。’重庆站就必须马上接车说:‘重庆火车开内江’,或者任意站名,甚至可以又给成都开回去。接车发车必须口齿清楚,有节奏感,不停顿。口齿不清叫信号不明。慢了叫晚点。乱接叫撞车。发到没人要的站叫出轨。总之,罚唱歌。”大家都说好,试试。洋娃娃说家乡好记,要兴盛。洪玉聪要成都。北京上海,重庆内江都要了。童无逸要了绵竹。洋娃娃说:“注意!兴盛车站发车了:兴盛火车开上海。”“上海火车开北京。”“北京火车开成都。”“成都火车开内江。”“内江火车开成都。”洪玉聪没想到人家会开回来,措手不及,晚点认罚,唱了支《马儿啊你慢些走》。没有原唱的激昂高亢,却唱得悠扬婉转,圆润清新。大家鼓掌,齐声叫好。她发车说:“注意了!成都车站发车了:成都火车开重庆。”“重庆火车开兴盛。”“兴盛火车开绵阳。”童无逸不接说:“出轨了!我的站名是绵竹!”洋娃娃说:“就你的站名别扭!”唱《红梅赞》像童声,活泼欢快,天真烂漫。“欢迎洋娃娃再来一个童声独唱好不好?”童无逸拍手大喊。大家跟着起哄。洋娃娃说:“不行!注意了!兴盛车站发车了!”大家才安静下来,继续玩下去。随后北京上海,内江重庆都唱了,惟有童无逸岿然不动。洪玉聪忙喊停,说:“我们上当了!他要了个我们不熟悉的站,只听我们唱。不行!罚他!”大家起哄。童无逸只好唱了个《拉兹之歌》:......命运虽如此凄惨但我并没有一点悲伤我一点也不知道悲伤我忍受心中的痛苦事幸福地来歌唱有谁能禁止我来歌唱命啊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昙花果(3)......他唱得悲凉沉郁,慷慨激昂,热泪盈眶。姑娘们却无动于衷,不满意,说不算,要唱个优美快乐的。童无逸说:“这个你们会满意的。”轻柔地唱起门德尔松为海涅谱曲的《乘着歌声的翅膀》:乘着这歌声的翅膀亲爱的随我前往去到那恒河的岸旁最美丽的好地方......他很投入地唱完,自己还陶醉在那优美的意境里。蓝群英说:“不行不行!尽唱外国歌。要听中国的!”姑娘们起哄。童无逸只好又唱了支《小河淌水》: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妹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妹呀,妹呀,妹呀山下小河淌水清幽幽……“又是个哭声巴气的!唱个让人笑的不行吗?”洋娃娃又吵起来了。姑娘们不依不饶。童无逸想了想说:“这首歌好笑。”说着摆了个横行霸道,张牙舞爪的架势,边唱边跳:“丰收嗷年来/螃蟹儿多喂/那水田里的螃蟹儿起坨坨喂/大的也大来嘛/小的儿小呃/那爬的也爬来嘛/梭的儿梭呃/田坎都打漏了喂/洪水满山冲呃/庄稼遭损失嘛/害人硬是凶呃/一个也螃蟹儿不为儿凶呃/两个大爪爪呃/八个小脚脚呃/你要横起爬也/我要顺起梭呃/你要顺起爬也/我要横起梭呃/我下田去捉呃/哎哟夹到我的脚呃/夹又夹得紧哪/痛又是痛得很哪/夹又还夹得松也/痛得是不为凶呃/幺伙二娃哥也/大家来帮到拖喂/幺伙二娃崽也/大家来帮到扯也/扯/扯/扯/哎哟/哎哟/才扯哟脱/我拿罩罩来罩呃/我拿撮箕来撮喂/我们都来捉喂/咿尔呀呼嘿/螃呃蟹也/过来哟/螃呃蟹也/过来哟喂/一个也跑不脱/”他用两种嗓音,一唱一和,连唱带跳,表情夸张,动作滑稽。不等唱完,姑娘们全都笑倒。洪玉聪缓过气来笑着问:“啥子烂歌啊?笑死人了!”“公元1958年,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指引下,我们兴盛一中文工团国庆汇演得奖节目:表演唱,川北民歌:《螃蟹歌》”夹沙普通话,又让姑娘们大笑一场。从此以后,混熟了,互相间叫开了小名。童童,聪聪,洋娃娃,芬芬,芳芳,容容,华华。叫的顺口,听的舒心,越来越亲密了。星期六晚上,篮球场放《刘三姐》。民工们吃过饭占位子去了。几个工棚空无一人。童童摇着扇子看书,没去凑那个热闹。一抬头,见聪聪站在门口,问他:“看书?不去看电影?”童童说:“老看没意思。”“啥书?”聪聪一翻封面:“《戈拉.布列尼翁》。你爱看外国小说?”“爱看。”童童说:“法国浪漫主义作家罗曼.罗兰的作品。”聪聪不想讨论文学。这几天,她心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忧思,全都是因童童唱歌而起。想问他,又不知怎样开口。不问,心里又放不下,折腾了好几天。吃不香,睡不好,烦躁不安。刚才在球场没见着童童,借口上厕所溜回来找他。今天一定要问明白。不然自己怕要憋出病来。见他摇着扇子还满头大汗,问:“你会不会游泳?”童童一笑说:“会。我八岁就可以从大操坝游过草亭溪到对河玩了。12岁上初一还救过漂麻布掉进草亭溪的妇女。走到镇江桥,班主任张老师看见我,不相信我救了人,还开班会批评我违反校规下河游泳。”“你几岁学会的?”“8岁,在镇江桥沙滩被冲进深水,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我想,要遭淹死了。一个大人拉我出水面,送上岸。水里漂着的感觉真妙。我又回到水里,试着抬起头来漂。还真让我漂起来了,就学会了!”“没吃到水?”“我没慌,憋住气,还真没吃到水。只是去年在璧县顺子场铁门滩差点见龙王去了。”见聪聪专注地望着他,他继续说:“那是下乡后第一次到顺子区赶场。好久没游泳了。场边娃娃渡水面宽广,一大群知青纷纷跳进河里。七月初吧,很热。西沐河正在洪期。从云贵高原北麓蜿蜒奔来的洪水冰凉沁人。游得兴起,有人提议到铁门滩冲滩。七八个楞头青欣然拥护,一窝蜂向上游跑去。老远就听到急流的咆哮。从滩口船槽奔泻而下的急流,像一匹巨大的三角形黄布。三角形边沿翻滚的浪峰,像黄布镶着的白花边。满河是一锅沸腾的黄米汤。同去的八个英雄当场有一半变了狗熊。只有我,吴镇东,古正云,陈明瑞四个不怕死的,从船槽上洄水沱下了水。我还没调整好呼吸,只见前面两个人头,迅速滑进急流中,飞快冲进2尺多高的浪群中不见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冲进了急流。面前是向下倾泻的黄色水面。眼角余光看见一晃即逝的河岸,比火车还快。一下子,眼前耸起一座高不见顶的水墙。四面全是直立的黄水,仿佛头是在水中随时会破裂的气泡里。心脏被恐惧挤压着。眼前却又豁然开朗。蓝天白云,迎面奔来的河岸,还看到满河翻滚的白浪中有个黑脑袋。没看清是谁,自己就落入了浪窝。什麽都消失了。四周又是直立的黄水墙。就这样起落浮沉,水天明灭。心情愉快起来。觉得看似凶险,其实也不过如此。正轻松时,波浪乱了节奏。一个高高的水墙迎面扑来,呛得我头晕眼花,金星乱窜。呼吸乱了,连呛几口。蓝天白云,河岸水流,三魂七魄都消失了。眼前黄水翻卷,无法呼吸。我窒息,咳呛,绝望地想到,活不出这几百米铁门滩了。我艰难地转过身来,任激浪撞击我的后脑,用尽最后一点气擤出了鼻腔里的水,张口贪婪地吸进救命的空气,真有了重回人间的感觉。转过身来,见三个人头像黑皮球在黄色的水面浮沉。娃娃渡口黑压压挤了一两百人,好多人都拿着长长的抓钩,竹竿。岸边靠着几条木船。有人高喊:四个!活的!都是活的!原来我们刚离开娃娃渡,西沐河洪峰已过铁门滩。娃娃渡水位已超过警戒线。通知封渡的水利员见河里有很多知青游泳,忙叫上岸。听说有八个冒失鬼冲滩去了。忙派人追。没追上。恰好鲢鱼溪捞起个男孩尸体。区公所得报后一阵惊慌。兴盛知青办驻区女主任蓝锦芸带着场上跑船的水手、打鱼的船家,到娃娃渡来打捞我们,都认为我们必死无疑。我们一上岸,矮小的蓝锦芸小姑娘样又哭又笑地给我们一顿臭骂:‘要是你们淹死了,我咋个给你们家长交代呀!’”昙花果(4)聪聪舒缓开紧张的表情,说:“水性那么好,热得满头大汗也不去游泳?”童童有点惊奇:“你想游泳?”“不,我看你游,看你是不是吹牛。”童童很为难。她真诚纯洁,白璧无瑕。可是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青年男女一起下河洗澡,多可怕!她还是在校生。正犹豫时,聪聪一把抓过书,放在床上,推着他出了门。他一转身,又回到工棚里。聪聪一怔呆立在那儿,伤心的月牙凹托着盈盈泪眼呆望着他。他心一疼,只好说:“我拿游泳裤。”聪聪破涕为笑。他只好一心一意,乖乖地跟她向水库走去。水库和一中的操场差不多大,也许叫堰塘更合适些。落日熔金,暮云合碧。金红的夕照,在清澈的水面,撒下一朵朵明灭闪烁,跳跃追逐的炫目火花。顺风飘来农户晚炊的淡淡烟味。童童到竹丛里换内裤。绿荫下聚散着一团团闹哄哄的蚊阵。聪聪坐在大坝边的石墩上,看着童童一纵身跃进水里。清水如丝绸般从他白皙的身体上滑过。他像个白色的大青蛙潜泳了10来米,冒出水面,把蝶泳仰泳,蛙泳自由泳都表演完。聪聪叫他作自选动作。童童先把两手举出水面,再把手背在背上游了几圈。又把两脚齐腿肚翘出水面,只用手划,再翻过身来像船一样脚掌在前游了一回,在大坝上站住。聪聪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会认真回答我吗?”童童见她一脸的认真,说:“我认真回答。你有啥子问题呀?”“你那天唱的歌有啥特别的含义没有?”“没啥特别的含义。都是按你们要求唱的呀!”“不对!”聪聪说:“《拉兹之歌》是你自己选唱的,很符合你的境遇和性格:有谁能禁止我来歌唱?是吧?”“算是吧。”“第二首歌,是你内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性格中温柔浪漫本质的表露。是吧?”童童惊异地看着这个秀外慧中的小姑娘。不觉收敛起嬉笑不羁的态度,认真地说:“是的。”“那么,《小河淌水》呢?”“你们不是要听中国歌吗?”“中国歌只有这一首吗?”“这首民歌很好,我非常喜欢。曲调明朗优美,带着淡淡的忧郁、难以名状的伤感。词很简单却富有诗意,感情真挚,余韵悠长。曲已终而意犹未尽。”“真的仅仅是这样吗?”“真的。”“你是不是真的想起了那个在深山里的阿妹?”聪聪小声地说。目光烁烁地望着他。童童明白了。他既不能让她和他陷进去,也不能骗她,想了一会,语无伦次地说:“也许......可能......深山里......我真的,不是......有的阿妹......”“不知所云。”聪聪收回了烁烁的目光,轻轻地说:“穿衣服吧,天要黑尽了。”一天午休时,施工员告诉童童,家里带信来,医院催他回队了。童童心里说不出的烦乱。尽管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干不长,仅十来天就被催回乡下确实让他很难受。虽说这里也只是在磨骨头养肠子,毫无意义地消耗生命,毕竟每天有几角钱的收入,有二两补助粮,能养活自己,不需要自己砍柴烧火,挑水作饭;更不用装老实,挣表现,应付那些自诩为大老粗,连报纸上的官腔套话都念不抻展的书记,主任们。在这儿至少暂时还没人在乎你是可以教育好还是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没有人知道你家里有杀、关、管而肆意地欺侮你。他收拾着简单的行装,尽量不打扰午睡的炮工们。自己宽慰自己: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家?家在何处?他凄惨地一笑。裕利街的烂房子被政府经租了。母亲的住处是医院废弃的小停尸房。停尸房是家吗?山里那个土墙不干,床脚生菇,书箱发霉的知青点是家吗?记忆中,五岁前,父母双全时,在繁华的兴中街,当街三层,有三个大天井的济世医院才是他的家,他曾经有过的幸福的家。如果那个家还在,还需要压抑对聪聪的感情吗?自水库游泳后,他们之间失去了过去那种自然,随意的感觉,客客气气,小心翼翼,保护自己,也怕伤害对方。理智提醒他,决不能接受她那珍贵的感情,决不能让自己陷入不能自拔的感情泥淖。半月来的交往,他知道了她是一中有名的才女。成绩优异,能歌善舞,成分很好,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军官。家门口挂满了《光荣军属》匾。明年一毕业,上哪个大学都没问题。在水库,他就联想到冬尼娅看保尔游泳。只是他和她之间的差距,不知要比保尔和冬尼娅之间的差距大多少倍。好了,收拾起东西,回璧县。从此天各一方。山长水远,人海茫茫,永不再见,动如参商。苦难的生命中有这么一段珍贵的友情,知足了吧!他为自己能果断地挥泪斩情丝而感动,颇有些悲壮地挎着小包出门了。走过聪聪门口时,想快步冲过去,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仿佛听到了她们酣睡的鼻息声。他伤心地想到:这辈子再也不能见面了,分手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她会认为我多冷酷,她该多伤心。真是这样,自己要后悔一辈子的。告个别,一辈子再也不见面了!他脑壳一热,来不及多想,跨进了那开着的房门,径直走到聪聪床前,撩开蚊帐,轻轻喊:“聪聪!”聪聪睁开眼,见是他,毫不惊诧地小声问:“啥子事?”“家里带信来,医院说知青办催我回队。我要走了,给你告个别。也许这辈子再也不能见面了。”他急急地一口气说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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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xt小说上传分享昙花果(5)聪聪说:“不忙,你先在外面等。我穿好衣服出来再说。”童童这才注意到聪聪只穿了背心内裤,忙放下蚊帐,红着脸出了门。洋娃娃在床上喊起来了:“童童!你报告都不喊就进来了,还撩蚊帐。大家都穿得这么少”聪聪忙说:“不要闹。是我叫他来的。不是随便惯了吗?”洋娃娃瞪着眼睛张着嘴,半天才回过神来,嘟囔着说:“你们就这样随便了!”聪聪穿上衣服出来,给童童说:“我也要回家拿粮票。一起走。下午太热。吃过晚饭凉快,到桃李园车站坐9点半的火车,好吧!”周到的安排,不容分说的语气。童童不知是欣喜还是勉强,含混地答应:“好吧。”太阳落山了。晚风慢慢地拂去了暑热。公路两旁,秀穗的田里漫出阵阵温热的稻香。田坎上高粱叶在风中沙沙轻响。青蛙们此起彼伏地聒噪,间或混杂着几声狗叫。座座茅屋缩在黑森森的竹林中。大跃进砍光了成材的树木,只有这些腹中空空,没心没肺的东西还能够欣欣向荣地年年发笋,连片成林。有马灯光的晒坝里,人堆中闪着忽明忽暗的点点红光,叶子烟味顺风飘来。那是劳累了一天的社员们在接受工作组的社会主义教育。必须要弄清四清和四不清这些谁也搞不清的没完每了的大是大非问题。远处桃李园车站上空泛着光亮。近处却几乎不见有亮光的门窗。一个劳动日才几分角把钱,哪个有钱打定量供应的2两煤油点灯玩。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童童穿着干净的白背心,灰卡其西装短裤,黑塑料凉鞋,背着小背包,提着聪聪的红书包。聪聪一身纯白。白棉绸连衣裙,白塑料凉鞋。白手绢挽住湿润的黑亮亮的长发,在脑后荡来荡去,时时露出她白嫩修长的脖颈。童童想:她头发盘起来,就和砍槲树的小姑娘一模一样了。他忍不住忘情地望着她。她也明眸晶亮地望着他,月牙凹里满盛温柔。在她大胆地注视下,童童猛然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你不是青蛙王子!你是永远也脱不掉杀、关、管子女皮的癞蛤蟆!他收回了目光,记起了说服自己跟她一起回家时找的理由,怎么开口呢?他紧张地吞了口唾沫,想了想,小声地问她:“你知道我是咋过下乡的吗?”不等她回答,说:“我妈是右派,医院逼她,我不下乡就要开除她。丢了饭碗怎么活?妈把我锁在屋里,守着我哭了三天三夜,我才报名的。”“真的吗?”“真的。你们家成分这么好,又是三军属,你四哥不下乡也不要紧吧。”“我妈是组代表,有任务的,自己不带头不行。”她说:“反正洪玉山读书也不行。妈说下去锻炼锻炼,三年就调工作回城了。”童童说:“他三年回城也许没问题。我却不敢奢望。”“咋会呢?你那么聪明能干,”聪聪停了一下,俏皮地笑着,月牙凹更深更湾地托着一对迷人的亮眼睛,说:“多才多艺,满腹诗书,还是......还是......”她红了脸,轻轻地说:“美男子......人见人爱!”童童是自负的。好些人都说他骄傲。他知道自己不是庸碌之辈,也知道自己有一个令人喜欢的形象和性格;他有极强的虚荣心和表现欲,也和几个相当不错的小姑娘很要好。对聪聪戏噱的赞美他并不感到意外,也没有表示谦逊或装着不好意思的必要。但他确实非常感动,差一点忘了他时时牢记在心,让他自卑自闭的身份。他觉得该说明白了。沉默了一会,淡淡地说:“哪个爱我?”聪聪直视着他的眼睛:“洋娃娃蓝群英!”童童知道这是她的托词,说:“哪个爱我对她都是个灾难,因为她不了解我。作为一个男子汉,应该给自己的爱人一个幸福平安的家庭。但我能给爱我的人的,只有不幸,屈辱和贫困的生活。我是反属,是杀、关、管子女。我父亲是被枪毙的。我家还有三个右派:母亲和两个哥哥。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父亲是反革命?他是干啥的?”聪聪明显地严肃起来。“我父亲是医生。当过国军的中校军医,上过抗日前线,退伍回乡开了济世医院,是兴盛县第一个西医医院。医术很高。四十年代是兴盛唯一能动腹部手术,自配液体,输液、输血的医生,救人无数。给穷人看病经常不收钱,还管饭。家里常有一桌多吃饭的外人。他写一手好字。兴中街的春联大都是他写的。1951年被抓,关了几天。法院通知我们无罪释放。我妈去接人。父亲却被雪瀑乡农会抓去了。几天后用箩筐抬着我父亲回法院。父亲坐老虎凳被橇断了双腿。遍体鳞伤、气息奄奄。法院不负责,叫农会自己处理。雪瀑乡农会就到雪瀑山上树林边把我父亲处理了。我妈带着我赶到雪瀑山上。民兵不让我们去刑场。听帮着收尸就地掩埋的舅舅给妈说,是他用手把脑花一捧一捧地捧回我父亲头颅里去的。”童童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平静地叙述。聪聪又害怕,又同情。眉头微皱,泪眼盈盈。“1951年你才多大?”“6岁多。”“你咋过这样清楚?”“1955年,我大哥,1958年,我四姐,申请入党,两次调查,在兴盛县都没有判决父亲死刑的挡案。据说是雪瀑乡农会干的。”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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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网站昙花果(6)“农会为啥要枪毙你爸呢?”“不晓得。我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杀、关、管家属。兴中街的医院和全部家产被没收。医生、护士、徒弟们四散谋生。我妈带着全家老小十来口人搬到裕利街的土墙小屋里,只有三个房间,还安排个麻布工人监视我们。妈找卫生科哭了几天,进了第一妇幼保健站,找到了饭碗,带我和妹妹长住值班室。裕利街这两间房去年也被政府经租了。我这种无家可归,前途无望的杀、关、管家属,所谓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哪个爱我哪个是傻瓜。”聪聪说:“出身不可以选择,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惟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凭你的努力,你的能力,你会有前途的。”“但愿如此。”童童说:“我初升高是全县第一名,也落榜了。”“我们还以为你是大学生哩!”聪聪说。“社会大学!”童童调侃道:“高尔基的同学!”又淡淡一笑说:“我们是印度种姓制度下不可接触的贱民。如果小蓝真像你说的那样,糊里糊涂地爱上我,请转告她,悬崖勒马吧!你们是前途无量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们是注定沉沦的没落阶级殉葬品。当你们大学毕业以后,享受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丰衣足食的社会主义的时候,我们还在穷山恶水,刀耕火种,土里刨食,辛劳求生……”“又胡说了!”聪聪委屈地说:“我的成分好,我条件好,我在你面前炫耀过吗?我歧视过你吗?你凭啥肆无忌惮地挖苦我,讽刺我?”没说完,眼泪就流出来了。童童慌了。他本意是道出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希望聪聪知难而退。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强烈。看着她夜色中闪亮的泪眼,他手忙脚乱地摸出手帕递给她,直说:“对不起,对不起。”聪聪接过手帕,蒙住双眼,抽泣了一会,指着书包说:“我的在里面。”童童忙打开书包,拿出她的荷叶边白手绢。她接过去在脸上檫檫。平静了一会,轻声说:“走吧。”童童见她阴沉着脸,很没趣,忙道歉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讽刺挖苦你的意思,只是想说明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的差距。”聪聪说:“没啥,你真让人失望。我觉得你这人看不透。”童童很奇怪。人人都说他胸无城府,口无遮拦。他说:“你是这样说我的第一人。一中有个语文老师,大诗人柳然你晓得不?”“听说是右派,在总务处。他是大诗人?”“是!《银河》诗刊有他很多诗。他出了本诗集《心的飞翔》。我曾经给自己的一张照片题了幅对联:‘似无块垒观天地;难免孤傲类痴呆。’请他指正。他对我有两句评语,一是:毫无奴颜媚骨。二是:赤子之心,一览无余。你看我不透?真是独具慧眼呀!”“又讽刺我!”聪聪皱起眉,直视着他说:“你今天在这里大放厥词。我问你:去年动员下乡时,满城的宣传资料,是哪个写的‘上井岗、下洪湖、奔太行、赴延安’?”童童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咋过记得这么清楚?”“哼!”聪聪娇嗔地一扭头说:“别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瞎子,傻瓜。”童童解释说:“妈哭了三天三夜,哥姐们回信也没谁敢不支持我下乡。我心一横:置之死地而后生!下就下,只当是为母解难。大丈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闹他个轰轰烈烈。脑壳一热,就写了那封申请书,被蓝锦芸看上了。大会小会宣传,高音喇叭广播,还真骗了些姑娘小伙子随大流写申请。有啥用呢?‘当年一觉惊天梦,赢得知青冲壳(儿)名。’这个上山下乡,跟当年的投奔革命完全是两回事。”见聪聪情绪不好,他说:“提起蓝锦芸,我想起个笑话。想不想听?”见她没反对,说:“蓝镇长矮小,最多1米5。送我们到璧县后,还要到各知青点走访。去年冬月间,下凌子。冰天雪地,冷得很。我们窝在床上睡懒觉。下乡时发的被套,缩水短了,盖住颈子就盖不住脚,只有蜷着睡。杨忠贵大声骂:‘狗日的知青办,发的铺盖这么短,肯定是比着蓝锦芸那个三寸钉做的!’他话音刚落,蓝锦芸推门进屋,委屈地说:‘怪不得我,真的不是比着我这个三寸钉做的!做铺盖的时候我在成都,晓都不晓得!’”聪聪“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童童见她高兴了,又说:“初二时,我是一中校刊《跃进之歌》编委,在门廊出墙报。政治老师曾绪伟现场指导。那是1959年春荒,粮站供应胡豆豌豆抵口粮,吃了屁多。教室里屁声不断。经常是老师刚一提问,下边就‘卟’的一声回应,弄得哄堂大笑。政治老师的屁更多,就在我身后‘卟’的一大响。我忍不住回望了他一眼,用的是很尊重,很理解的眼神,丝毫没有大不敬的意思。曾绪伟自己却有点尴尬。他严肃地转过身子,庄重地走到楼梯前,起脚上楼。‘卟!’一个响屁随之而出。他很诧异地站住,没打屁了,放心地连上两梯。‘卟!卟!’响屁一步一个,丝毫不爽。他急忙站住不动,屁声嘎然而止。他偷偷地望了我一眼。我装着在聚精汇神地画刊头那匹大跃进的飞马。他又试着上了一梯。这次没响。他放心地举步。‘卟!’响屁随之而出。他失去了耐性,干脆不管不顾,‘卟!卟!卟!卟!......’一步一响,放着连珠屁跑上楼去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昙花果(7)聪聪笑得蹲在地上直不起腰;童童自己也笑出了眼泪。聪聪说:“乱编的!哪来那么多屁?”童童说:“‘一颗豌豆七个屁。加颗胡豆打得不歇气。’胡豆豌豆当饭吃,算算有多少颗,该打多少屁!”两人又大笑一场。一路说笑着,到了桃李园车站。售票处贴着公告:308次普客晚点2小时。聪聪说:“反正只有20来里路了,干脆走回去。”夜风凉爽。路边高粱像矮墙,像篱笆,空隙间不时有田里抓青蛙,抠黄鳝的火光闪亮。公路上很清净,几乎没有行人。偶尔会有一辆汽车驶过,搅起漫天灰尘。听到车声,他们老远就躲到上风头,等尘土消尽才走上路面。童童说:“我说了这么多笑话,该你说一个了。”聪聪说:“你把我气哭了,说笑话赔罪,何功之有?”“有这个道理吗?”“此乃洪氏定理也!”童童不开腔了。聪聪又要他讲故事。童童说:“我要摆个鬼龙门阵吓死你!”聪聪说:“今天不许摆。以后在家里,人多,有电灯的地方再讲。”童童伤感地想到:“还有啥子以后再讲啊?”阴历六月底,星月无光。公路两边是黑黝黝的高粱和稻田。没有行道树,只有光秃秃的电杆孤寂地呆立在夜空中。抓青蛙、抠黄鳝的灯火也不见了。与公路平行的铁路上,一列货车呼啸而过。头灯雪亮。光柱过后,田野沉入更深更静的黑夜中。渐渐的,黑森森的洪家冲耸立眼前。公路盘山而上。左面是荒芜深邃的山沟。右面是壁立高耸的石崖。灌木的剪影像凌空扑来,张牙舞爪的怪物。这里历来是成渝线上兵家必争之战场;也作过处决犯人的刑场;更是乱世土匪杀人越货的屠场。莽丛岩影似乎到处游荡着冤魂野鬼。虚空中,夜鸹子在毛骨悚然地惨叫:“哇......哇......”聪聪不自觉地靠近了童童。童童警惕地盯着黑暗深处。他们走在路中心,尽量远离不知潜藏着什么危险的路边黑暗。童童知道前面弯道岩窝里,曾经有个被连打三枪的反革命,肠子肚子流了一地,翻身坐起来,吓得执行的新兵丢了枪就跑。还是排长把他脑壳打烂才断了气。他不敢告诉聪聪。忽然,就在那个弯道岩窝里,有一团头角狰狞的黑影。他们一激凌,站住了。这东西离他们只有几米远。两人惊呆了,浑身汗毛唰地立了起来。刹那间呼吸,心跳都像停止了。一股冷气从头顶顺脊梁直灌到脚心。他们呆呆地死盯着那怪物。一点红光忽明忽暗,变成一朵飘忽的火焰。说时迟,那时快。童童早已抓起一块石子向黑影砸去。“干啥子?”黑影一声大吼,跳将起来。原来是个赶夜路蹲在路边屙野屎抽叶子烟的农民,披着翘着两肩的蓑衣,活象头角狰狞的魔鬼。大家虚惊一场,笑别上路。童童才发现聪聪手心出汗,把他的手都捏痛了。他们互相嘲笑着对方的胆小,手牵手翻上了洪家冲。眼前是洪家坝平缓起伏的千亩良田。远处是兴盛县城的灯光。聪聪指着路边黑压压竹木林中的翘角飞檐、高墙楼阁,说:“这是我们的祖业,洪家花园。洪家坝、洪家山的田土林木、煤窑、石灰窑,都是我们的祖业。我爷爷名下有百十亩田土和成都重庆的生意。祖母是个千金小姐,和我爷爷惹了官司,赔了生意,卖田卖土卖房子。我出生前一年就离开了洪家花园,租房另过。我爸帮人打麻绳、编麻布,才有了这个工人成分。买了我们家房产田地的叔伯亲戚,全都成了地主、富农、资本家,整死的整死,管制的管制,倒霉了。我妈常说要感谢败家的公公婆婆哩。”童童恍然大悟:“有这种家族渊源,难怪她是这样的容貌气质、胆识性格。”“依我爸的少爷脾气,他才不会去做下力人哩。我家里妈作主。妈能干,读过私塾。爸没主意,啥子都听妈的。我舅舅是国民党川军邓锡侯的军官,是地下党员。妈听他说共产党要得天下,工人要吃香,就叫爸去作工人,说坐吃山空,家财万贯不如日进分文。其实也不靠他挣钱养家。邓锡侯起义了,舅舅成了解放军的军官。我大哥、二姐、三哥一中毕业后全参了军。洪玉山要是耳朵好的,早就当兵去了。我家成分是工人,可是我们从没吃过苦。就是吃大伙食团,饿死那么多人,我们都没饿过饭。我妈是伙食团长。”见童童眉头微皱,嘴角挂着冷笑。她摇了摇他们一直握着的手,问他:“你笑啥子?”“饿死的炊事员都三百斤!”童童笑着说:“都说他们多吃多占,没想到你也沾了光。”童童记忆中有一件恨事,永难忘记。那是1959年,学校伙食越来越差,母亲帮他在府院街食堂搭上伙。一天,不晓得啥原因,快两点了才开饭。饿昏了头的居民们堆在打饭窗口前推攮嘶喊。童童怕迟到,人小挤不进去,见一个面善的食堂管理员悠闲地靠着栅栏门剔牙,小心地递上饭票,请求道:“大娘,要上课了,请帮我打二两饭吧。”那时食堂都是用瓦罐蒸罐罐饭,说是一两,二两,实际上罐里有多少米只有天知道。居民们都恨恨地骂:“一人舍一口,喂些大黄狗!”就是这个大家喂得肥头大耳的大娘,肥屁股一扭,翻着白眼,轻蔑地一撇嘴说:“大娘?喊姑婆都不得行!年纪轻轻的,怕挤?你是怀儿婆呀?”晓得聪聪的妈是不是这模样。昙花果(8)童童说:“幸亏大伙食团早垮了,要不,你也三百多斤,想想,啥形象?”“可能吗?”聪聪笑着说。“有啥不可能?”童童故意说。“你恨我们吗?”聪聪警觉地说。“咋说呢?我祖母就是饿死的。我们全家都得了肿病。妈把家里仅存的家具卖了,买苕渣、米糠、麸皮救命。照说,该恨你们偷了我们的口粮,但是一细想,不是政策制度给你们的特权,你们也不可能到我们家里来偷吃。如果不是大跃进、人民公社、统购统销,你们自己有粮吃,又咋过会偷吃我们的口粮呢?我不恨你们,我只是更深刻地体会到,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我们,和你之间的巨大差距。”童童说:“再说,我敢恨吗?如果你检举我,我就该坐牢当反革命了,至少也会戴上帽子受管制”“胡说八道!”聪聪打断他说:“听着,以后在我面前再也不准提啥子阶级、成分;再也不准说我们之间的啥子差距。要不是我祖上败家,要不是我妈聪明,说不定我和你一样,是杀、关、管子女,一样不知道是可以教育好的还是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看得出,你应该是一个有出息的人,不准再这样胡思乱想、胡说八道。我相信你不会颓废荒唐、自暴自弃。答应我,好好劳动,好好表现,争取一个好的前途,行吗?”这个聪聪,小小年纪,总是在某个时候突然出语非凡,表现出令人心悦诚服的自信与胆识。童童只好点头称是,说:“好吧。”心想:“明天我坐上火车,哪个晓得这辈子还能见面不?”过了东门拱桥,童童放开了聪聪的手。这一路上,聪聪那温软柔细的小手,让童童意乱神迷。他轻抚着她手心薄薄的茧子,真想和她就这样牵着手走遍天涯海角。但他还是放开了。他没胆量牵着她在街上招摇。路灯昏黄。陈旧的临街店铺黑灯瞎火,阒寂无声。几条野狗在电杆下垃圾堆里拣吃,毫不理会偶尔路过的寥寥行人。童童要送聪聪回家。聪聪说:“你回城关医院是吧。我家就在府院街,医院斜对门。”童童心里说不出啥滋味:除非不回兴盛,要想不再见到她还真难了。聪聪以为他是为分手难过,说:“你明天不走吧?”童童说:“就是准备明天走。”“不行!国庆节我们要出节目。你一定要给我们找一个好的歌舞材料。明晚8点,在百货公司门口等我。要不,我到你家来拿。一定吧!”又是不容争辩的语气,周到细致的安排。童童答应了。府院街路灯没亮,只有医院的门灯暗淡地发光。在家门屋檐下,聪聪站住,握住童童的手,手心里有一块手绢。深情的月牙凹托着明眸炯炯,望着童童说:“找个好材料,明晚8点,百货公司门口。记住,一定啊!”童童握住她那温润柔软的小手,又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中。他不敢说话,怕一开口会露出哭声:这么好的姑娘,我却是这样的政治条件。爱她难;不爱也难。爱她是害她;不爱她也是害她。造化弄人!咋过会让我们相遇相知啊!聪聪见童童一脸的哀伤,自觉眼泪也出来了,忙放开手,背过身去敲门,说:“明晚8点见,回去吧。”童童说:“你的手绢。”“给你,快走。”这时屋里问:“哪一个?”聪聪喊:“妈!开门!我回来了。”童童快步走到街心,听到洪妈妈嘟囔着开门关门。母女两的对话声消失了。童童打开手绢,拿到眼前,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从没嗅到过的香味沁人心脾。不是香水,更不是香皂,如兰似麝四个字油然而生。那是聪聪的泪水和汗水的香味,是她的体香!引人暇思渺渺,如入仙苑,好久才回过神来。仔细看来,红丝线锁荷叶边,白府绸上印着一支荷花,几片荷叶,一池碧水,两只蜻蜓。童童在医院门灯下,看了很久很久,又拿到鼻前,贪婪地嗅着那令人神思飘逸的奇香。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昙花果 (9)三.昙花果童童一进医院,就感到气氛异常。半夜了,到处灯火通明。人们进出匆忙,表情紧张。住院部楼上人声嘈杂。突然一个女人的尖声嚎叫镇住了人声:“跃进儿啊!跃进儿啊!……咋过就是你一个人死嘛?……”一串沉重的脚步“咚咚”地震撼着木楼。一个暴怒的男人提着砍刀直奔大院花坛。刀起刀落,齐根砍断了小腿粗的葡萄藤。怒气难消,又抄起大棒,将荫蔽了半个院子的葡萄架打了个落花流水。枝叶披靡;果浆涂地。蔽日的阴凉破败了;酸甜的快乐泼洒了。人们都绷着脸,噤口不言。一个女人打着哈哈,谄笑着说:“砍了好,免得年年花钱买药打猪儿虫!”童童看清了,砍葡萄的男人是医院党支部副书记,院长吴仁兴。说话打哈哈的女人是妇产科主任尚家泉。花白头发的妈妈远远地站在产科门前,向童童使眼色,要他快点进屋,躲开他们。回到妈妈不足8平方米的小屋里,妈妈小心地关上门,谈起事情的原委。兴盛县城关镇医院是合作化运动中,由城区几个私人诊所联合成立的。整个医院就建在济世医院后院,和兴盛县原商会曾会长私宅后花园上。曾会长是1949年大操坝万人大会镇压的39人之一。家破人亡后,曾大公子铨,刚读一中。小兄弟俩寄住同学家。曾铨放学后割马草卖给马房,让自己和弟弟上了大学。曾铨现在宁夏大学教书,是童童的四姐夫。原济世医院在兴中街的三层楼房成了县百货公司。城关医院就在府院街开了大门,作门诊部。成立之初,院长是民主选举。由于能开私人诊所的,不是回乡的国军军医就是剥削阶级成分,选出来的文院长虽说众望所归,办事公道,医院发达。当局却不满意,派来转业的连卫生队长惠世光作书记,卫生员吴仁兴作副书记,卫生兵萧克武当团支部书记兼治保主任。“三反五反”,文院长上吊自杀。吴仁兴就当了院长。县里,镇上又安排些干部家属进来。没文化、没技术,她们就收费、拿药、打针,改变了医院阶级力量的对比。从此共产党在兴盛城关镇医院才真正地掌了权。逐渐加强了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阶级斗争。曾家留下的这架葡萄,荫蔽了半个院子,年年挂果,酸甜可口。职工们施肥除虫,修枝护果,自觉管束着自己的孩子。每摘一批,就堆在会议室开一个葡萄大会。吃不完的分回家。一团和气,其乐融融。1958年,吴院长生了个儿子,应时取名“跃进”。同年出生取名“跃进”的医院就有三个。他是老大,自然人称“大跃进”。几年后大跃进成了孩子王,自封司令。葡萄一挂果,就在他直接管制之下。由他定量,任他分配,谁敢不从!孩子们从青涩的疙瘩吃起,直吃到紫黑甜熟。会议室里的葡萄大会也就没必要开了。昨天大跃进和几个孩子猛吃了一顿葡萄,半夜都喊肚子痛,拉稀。大多是医院里的孩子,自家备有痢特灵、消炎片之类。年年都有此事,不足为怪。却不料这次不同,来势凶险。有六个孩子发高烧、屙脓血,进了病房,输液抢救。到下午,除大跃进外,都热退身凉,脓血渐少。而大跃进也许因为是司令,葡萄吃得最多,仍然高烧不退,脓血不止。入夜以后,昏迷、休克。吴仁兴院长本人是部队的连队卫生员转业,外科的枪伤、刀伤、疔疮、脓疱、破皮流血,处理不在话下,面对这种危症,手足无措。本院惟一信得过的泸州医专毕业生石建华诊断为坏死性肠炎,抱着《实用内科大全》照本宣科,还是抢救无效。其实,当时,城关医院有五大名医,都没插手,怕弄不好惹麻烦。这五大名医是林膏药、王小儿、刘锋、万山秀和童师母。林膏药本名林玉生,家传秘方熬炼的膏药,治无名肿毒、脓庖疖子、疮疡瘰疠、屡试不爽;王小儿,又叫王胖子,本名王思义。早年走方,在文庙街摆地摊,常借买药之机,到济世医院就教于童童父亲童英杰。王小儿曾被国民政府取缔,收缴了器械。童英杰为他担保,取回听诊器等物事。后发奋攻读,专修儿科,心细胆小,疗效渐高。积年口碑,遂成一方名医。刘锋毕业于同仁医学院。国军少校军医。平津战役随傅作义起义,成为解放军军医。因牙痛服吗啡成瘾,清退回乡,送劳教强制戒毒后,安排在城关医院上班。其人科班出身,功底厚实,手术一流,内科精湛,是医院技术保障;嗜酒,初醺则喜乐玩笑,继醉则横眉怒骂;自称刘疯子。最为传奇,声闻成渝的万山秀,当年远赴上海学医,因故未入医学院,拜师院外自学。其人聪慧刻苦,受良师熏陶,学成回乡,先受聘于济世医院,后自行开业。其为三青团兴盛要员,抓进大牢。时值盛夏,解放军北方战士水土不服,全连腹泻,久治无效,军医束手。万山秀闻知,牢内献方,当局采用。熬成大锅药,一剂而愈。因此功而拣回一命。在绑赴大操坝执行枪决的40人中,独他一人免死,当场释放。这是解放后第一次万人群众大会。万山秀神医之名随之口耳相传,远播全川。童师母就是童童的妈妈了。童妈妈本姓卢,出身农家,原名卢金玉,16岁嫁到童家。公公童卓圣,早年教私塾,兴新学后为警署师爷,公正清廉,死时,童英杰年幼,家无余财,通街跪拜告化,募钱葬父;后入国军学医,方立业成家。婆婆童徐旃君嫌卢金玉其名不雅,改为卢岫瑛,送进女中读书,生童童大哥无晦后,随童英杰学西式助产,天性聪慧,心细手巧,顺利通过国民政府考试考核,发给助产士证书,是兴盛县第一个西医助产士。童师母白净、富态、慈眉善目,对产家、病人,无论贫富,一说一个笑。更加技术高明,转胎位、断预产、护会阴、复苏窒息新生儿、人工剥离留滞胎盘等,无一不精。几十年来,助产三代婆媳母女,接生上万,无一事故。远至周边县市的产妇人家,也备滑竿、轿子,几十上百里抬去接生助产。济世医院被抄,童英杰惨死,童妈妈失业,家中老小十余口人,嗷嗷待哺。童妈妈在人民政府卫生科哭求了一个星期。田科长为刚成立的妇幼保健站开展业务,给22元工资买了童师母这块金字招牌。童妈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饭碗,长住值班室,没日没夜,无论上下班,风雨无阻,随请随到。一双解放脚走遍了兴盛城乡每个旮旯角落。保健站办培训班,各区乡、公社、都送来学员。几个分配来的卫校毕业生,实际操作还要学童妈妈,就只给学员上理论课。带习动手的事全落在了童妈身上。童妈和乡村接生员们相处非常融洽。起初她们叫卢老师,后来全都亲热地称她为“卢妈”。一次培训班结业。晚上聚餐,众学员都向卢妈敬酒。卢妈颇有酒量,也禁不住大家猛灌。喝高兴了,一改平日谨慎,大喜笑谈:“也不知前世积了好多德,才修来你们这些好姑娘喊妈!”有学员问:“卢妈你有几个娃儿?”“八个!”卢妈自豪地说。“好福气哟!八个!前世积了大德,今世儿孙满堂!”学员们惊呼、赞叹。卢妈有点忘形了:“我这人就是良心好,要是前世作恶,今世就该当孤家寡人,断子绝孙了!”说者无心,听者在意。当时保健站已升格为兴盛县妇幼保健所了。新任所长卢彩馨恰好就是个孤人。抱养了一个女儿又不争气,成绩差,还小偷小摸地手脚不干净,往死里打也不改,成了她的心病。因她刚来不久,谁也不知道。卢妈无意中就闯了大祸。前几天卢彩馨听人喊“卢妈”,冒应了几次,很尴尬,心头早就不舒服;这里又听见孤家寡人之说,脸色大变,拂袖离席。众人不知就里,仍欢宴尽兴而散。前任所长也姓卢,名贯英,本城人,湘雅才女,1948年入共产党,随西南服务团入川,器重卢妈的声望、技术。几年时间,童妈工资升到元,只比她少一级。不料1959年,卢贯英到九龙沟大战钢铁,突发脑溢血,抢救不及死了。人称“观音升天”。卢彩馨继任。卢彩馨出身小地主。家境破败。父母欲嫁其与土豪作小老婆,逃婚参加解放军卫生队,嫁一连长,连长牺牲;嫁营长,入共产党。营长患结核不治身亡;又嫁一营长,死于车祸;遂有克夫之誉,不再嫁,亦无生养。其人不苟言笑,阴沉多疑。见一个反革命婆娘被人尊为卢妈,还含沙射影,恶毒攻击,骂自己前世作恶,今世报应,孤家寡人,断子绝孙。而自己堂堂革命者、烈士家属、共产党员、一所之长,工资竟然和反革命婆娘差不多。这兴盛妇幼保健所的反右运动是怎样搞的?反革命气焰如此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翻出整风反右,大鸣大放的会议记录,仔细审阅,终于发现有这么一段:卢岫瑛:我拥护党的统购统销政策。我孩子多,又都在吃长饭。定量差一点。我瓜菜代,自己克服……她在“定量差一点”下划了条红杠。搞了两天,整理好材料上报。终于给卢岫瑛戴上了右派帽子。工资降为28元,批斗后解除公职,下放黎家公社劳动改造。半年后,下放兴盛县城关医院。从国家卫生技术干部变为集体所有制的管制分子了。卢妈来到城关医院妇产科,长住值班室。几个接生员都是她培训过的,依然“卢妈、卢妈”的亲热无比。妇产科主任尚家泉不高兴了,说值班室是值班的,不值班的人不准长住。说:“卢岫瑛,你裕利街有房子,回去住!”童妈妈告诉她裕利街的房子,街道安排人住完了,在保健所都是长住值班室的。尚家泉说:“这里是城关医院,不是保健所。”又笑着说:“保健所是好,现在更好了。你回去呀!”童妈妈忍气找吴仁兴院长安排宿舍。吴院长很干脆地回答:“没得!自己想办法。租房子住嘛!”28元的月工资,要供养4个失学子女。租房住?同事们私下告诉她,医院哪里哪里有空房。叫她去找书记惠世光。说惠书记和气,好说话些。童妈妈谈了自己的困难。惠书记表示理解,还带一点同情,但两手一摊说:“医院找不出空房子啊。这个事该院长管。还是只有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了。”城关医院十几年来,翻修了门诊部,东院改造了院办公室和妇产科病房。西院新盖了两层木楼住院部。在西南角新修了十多套自成小院的青砖套房。那是医院中上层干部和有来头的人的华居。最令人羡慕的是各家有独立的厨房、饭厅。院内还有茉莉、月季和小葱、蒜苗并生共荣的花坛。隔着正南方的食堂厕所、猪圈澡堂,东南角是一座有两个天井的大院,住了十多户一般职工,虽说共用厨房厕所不方便,毕竟是正二八经的居家住房。据说有两三家青砖套房的主人常年空锁不住。童妈妈不敢奢望,能在平房大院中调出间堆杂物的就谢天谢地了。童妈妈不断地找书记、院长哭诉、求情。他们终于答应再研究研究。几天后,尚家泉把童妈妈带到产科病房边,一道从没开过的小门前,笑嘻嘻地说:“我帮你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给你争取到这间屋子。小是小点,一个人够住。上班也近。”童妈妈谢了她,接过钥匙,打开门。令人作呕的臭气、霉味,扑鼻而来。空荡荡的小屋没窗户,装了一屋子的蛛网、尘土、垃圾。进深只有丈把。宽仅够放张床。后来才知道这是停过难产死者的停尸房。大医院叫太平间。童妈妈请工人在门楣上和后墙敲掉几块砖,让空气对流。找了些木板、砖头、旧板凳,把2尺多宽的旧病床拼成一张4尺多宽的大铺。把自己的唯一家当,一口补得面目全非的大皮箱从值班室搬过来。拣了一张废弃的藤椅绑扎好。总算有了个安身之处。妈妈给童童留了一瓶开水。童童提到澡堂冲成温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背心,喝着妈妈留的冷稀饭下泡菜。妈妈说:“萧克武来催过几回了。你准备哪天走?”“明天吧。”“蓝伯母要给她蓝瑛带东西。瑞琥家也要给瑞珀带东西。还有夏家那个小妹,天天来问你好久回来,说她安排工作了,就在璧县莲花矿区。”妈妈说:“她才多大?就安排工作。”“快满17岁了。”“才16岁呀!”妈妈感叹道:“16岁就工作!也难怪,人家成分好,军属。姐夫是大官。”童童心里一下烦乱起来。明天走?后天走?聪聪带异香的手绢,分别时盛着晶亮泪珠的月牙凹。明晚的约会;娇憨可人的蓝瑛,润白如玉,美艳如花的笑脸;夏翔甜美的歌声,轻盈的身姿,脉脉深情的桃花眼,一并涌上心头。妈妈见童童皱着眉头,心神不定,想他一定是舍不得走。自己也舍不得他走。一时无语。两娘母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破藤椅上,相对无言。悲苦之情溢满斗室。“不想走就再拖几天吧。”妈妈下决心承担后果,说:“半夜过了,睡吧。”妈妈到值班室去了。童童在蚊帐里翻来覆去,不知几时睡着的。突然被一阵训斥声惊醒,睁眼见气窗明亮刺眼,翻身起床,开门见尚家泉站在凋敝的葡萄架下,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产房,高声怒骂:“你个反革命婆娘!狗日的老右派!死不悔改!倚老卖嘬!抗拒改造!说你两句就砸东西。你老虎屁股摸不得?老子今天就要跟你抠出血!……”童童估计是在骂老母亲,跑进产房,见妈妈和陈艳洁正在拖地板。撮箕里装着扫起来的碎玻璃瓶。妈妈气得一脸通红,双眼含泪,浑身打颤。陈艳洁告诉童童:“尚家泉看见卢妈在给产妇冲洗会阴,很不高兴,质问卢妈换班咋个不通过她。卢妈拿冲洗液失了手,瓶子摔了。”尚家泉是童童的同班同学,童童是文娱委员。她想参加演出,追着童童叫哥哥,其实她比他大两岁。同学们都知道她爱巴结老师、欺负同学、拉圈子、扯是非、外号“丧家犬”。这雅号一直随她进医院。是那个人,直呼“家犬”,甚至叫“狗”,她也不生气,声喊声应。不是那个人,喊了,狗是要咬人的!她家庭成分小土地出租。成绩中下,入兴盛县卫校,一年半后,学校停办。找关系进了城关医院。到县人民医院妇产科进修了半年,嫁了个公安兵。吴仁兴叫她当了妇产科主任。她只上门诊班,开开化验单、入院证、不值夜班、不接生,每周到病房来一两次,逛逛,找茬训训人。没啥技术,也没啥业务。卢岫瑛来了,产妇、病人都涌到病房直接找“童师母、卢老师”。接生员们都是卢妈的学生,连科班出身,刚调来的陈艳洁,都听卢妈的。她这个主任心里真不是滋味。但她晓得,有共产党的领导,有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一个右派分子,反革命婆娘,还不是小菜一碟!童童挣脱妈妈和陈艳洁,冲到院子里,喊道:“尚家泉!你给我站住!你凭啥欺负人?我老母亲快60岁了,手有风湿,吃饭还经常摔烂碗,筷子都拿不稳。你凭啥子……”没说完,吴仁兴,萧克武从办公室出来挡住他。吴仁兴阴沉着脸。萧克武说:“你才回来?收拾好东西,你今天现在马上走。给我回璧县!”吴院长说:“家属不能在医院吵闹。有问题找办公室解决。”惠世光书记在办公室窗户里探出头来,说:“童童你进来说,进来说。”童童进办公室刚要开口。吴仁兴说:“你!赶快收拾东西,回璧县。今天再不走,我们只有报告县上来处理了!”童童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妈妈小屋里,一横心:“老子偏不走,看把我吃了!”妈妈又气又怕,战战兢兢地帮他收拾东西,说:“走吧,你不要给我惹祸事了。给我写信。”童童说:“我偏不今天走!我到瑞琥家去住!”提着行李出门。他知道妈妈在屋里泪眼婆娑地目送他。不忍回头,径直向北固街城墙上走去。瑞琥家在城边破败的大杂院里。瑞琥妈妈抱着帮人带的李英,笑迎童童:“就差你了!”喊:“瑞琥!童童来了!”叫李英:“问童童哥哥好。”奶奶坐在院子里洗衣物。李芬蹲在盆边玩水。奶奶说:“才谈你,就来了。打喷嚏了吧。”瑞琥文弱白净,出来接过行李问:“才回来?”“昨晚上回来的。医院撵我回璧县。”夏翔,夏小妹,鸭蛋脸,纤细、妩媚。上穿粉红小褂,下穿紫红花格短裙。刘海小辫,更显稚嫩。嘟着丰唇,眼含娇嗔说:“你真让人望穿秋水呀!”曾彦荷长辫齐腰,身材苗条,白衫蓝裙,清新素净。最引人注目的,微凸高阔,苏格拉底氏的前额。她含笑说:“我在这里。想不到吧?”童童朝夏翔笑笑,问彦荷:“回来几天了?”“10天了。”“大姑又装病?”童童哈哈大笑:“这回老九没得政府伙食吃了!”大家都笑了。彦荷妈妈姓童,是童童的远房大姑。去年彦荷刚下乡,大姑就称病要彦荷回家。正是动员二批知青下乡的非常时刻。县知青办怕这个小地主的幺姑娘,解放军师首长的九妹回来乱说,出了个高招,特邀她为首批知青回乡代表,天天安排她到处开会,坐主席台,吃住都在县委招待所,回家看妈也有随从同去,借口代表知青办慰问知青家长,花了一笔冤枉钱。正笑着,彦荷说:“还有个望穿‘夏水’的,你为啥不理人家?”瑞琥说:“哪个眼力那么好,望得穿肚子里的‘下水’?”众大笑。“人家说的是‘秋水’!”夏翔又嘟起了丰唇。“现在是7月底,正是夏天,只有夏水。哪来秋水?”彦荷继续逗她:“夏翔在夏天望呀望,望出了泪水。夏翔在夏天流的泪水就是夏水!”夏翔眼睛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嘴嘟着。再逗就要哭出来了。童童忙说:“我给小妹打了招呼的。”又对夏翔说:“对不起,小妹。”夏翔宽慰的一笑,眼泪却流了下来。童童忙拿手帕给她檫眼泪。瑞琥说:“小妹,不要哭!桃花眼哭肿了成红桃子,就望不穿‘下水’了。”大家又笑。“滚!滚!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夏翔骂瑞琥,转身问道:“乱说!哪个啥子桃花眼咯?”妈妈抱着李英,牵着李芬,站在房间门口说:“我说的。彦荷的是丹凤眼。蓝瑛大眼睛,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是杏眼。你的眼睛朦胧流转,妩媚迷人,就叫桃花眼。没说错吧?”张瑞琥爸爸是国军中校团长。夫人是成都的大家闺秀,高挑白皙,风度娴雅,生瑞琥。如今年近60,一身干净的旧衣服,依稀可见当年丰采。如夫人西康美女,生瑞珀,近50的人,仍可想见当年美丽。张团长1949年被俘,不久死于狱中。二位夫人被扫地出门,如亲姐妹般不弃不离,同租一屋安身,视二子如己出。兄弟俩也如一母所生,同称夫人为妈妈,如夫人为奶奶。妈妈年长体弱,帮人当保姆带小孩;奶奶勤劳刻苦,帮人浆洗衣物。二位夫人含辛茹苦,协力抚养小兄弟俩。瑞琥初中毕业,瑞珀高小毕业,皆因父亲问题失学。瑞珀下乡,几经周折,终于给瑞琥换来一个工作机会。妈妈说:“好不容易啊!瑞琥调莲花矿区了。今天大家都不要走,妈妈做葱烧鱼给你们吃。”妈妈做得一手好菜,当年鲍翅燕参,不逊大厨,真个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叹口气说:“如今只吃得起葱烧鱼了。”妈妈拿钱叫瑞琥去文庙街菜市场买鱼。瑞琥叫童童同去。童童说不敢从医院门外过。又喊彦荷:“老九,你买东西最精。你去!”老九叫:“小妹,你跟我去。”夏翔一扭身:“我从不买菜。不去!”瑞琥笑着对彦荷说:“人家望穿了秋水,又流了些‘夏水’,等着望某人肚子里的‘下水’。你忍心拉人家走?我两个去。”二人笑着出门。妈妈带着李芬小姐妹到院里帮奶奶晾衣服去了。房间里就留下童童和夏翔。童童见夏翔红晕上脸,丰唇如花,桃花眼含羞似怨,欲说还休,怯怯的样子,不禁陡生爱怜,心怀歉意。夏翔见童童眼神温柔,就大胆上前,拿出一个金灿灿的纪念章,放进童童的手心说:“给你!”童童仔细一看,是一把约2厘米长,形态逼真,做工精致的金色小提琴。琴钮琴托,一应俱全。四根琴弦,清晰可辨。背面的别针,就是琴弓。童童细细把玩,爱不释手。夏翔见童童喜欢,高兴地说:“我们县文工团‘七.一’到宜宾参加汇演发的。瑞琥先择了只竖琴,后来想跟我换。我才不干呢!我择了半天才找到的。喜欢吧。”“谢谢!喜欢。有眼力。”“你还不理我呢!”“我咋个没理你?我笑着招呼了你的。”“你让老九嘲笑我!”“咋个是我让他嘲笑你?”“就是你!就是你!你肚子里就没有好下水!”夏翔扭住童童。两人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夏翔纤细的肢体缠绕着童童壮实的身躯,结实的小乳防紧贴着童童宽厚的胸膛。童童感觉到她急剧的心跳。她幸福地闭上眼。丰满的花瓣似的红唇微张着,像水面唼喋的鱼儿。醉人的青春少女的气息让童童一阵眩晕。热血沸腾,激情汹涌,他紧紧地搂住她,低头吻住了她柔软温润的樱唇。夏翔浑身瘫软。两人倒在床上。在一阵吮吸,喘息之后,童童清醒了,抱她起来,坐在床边,放她在地上,双手扶住她细腰下膨出的髋部,望着她迷茫的眼睛说:“小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啥子问题?”“你想清楚没有,为什么要爱我?”夏翔茫然地望着他,还没从陶醉中清醒过来。童童轻轻地,微微推开她说:“小妹,你想清楚,你是工人,我是农民;你成分好,军属,我是‘杀、关、管’子女;你在昆明部队当大官的大姐、姐夫不用说,就是跟我一样下乡的大哥也不会同意的。”“我爱你,关他们屁事!”“小妹,你还小。好多事你不懂。你想,你是他们最小的妹妹,咋个不关他们的事呢?”童童放开她说:“小妹,你真的要想清楚。你为啥要爱我?”夏翔瞪着迷惘的桃花眼,半张着鲜红的丰唇。她不明白童童咋会有这样的怪问题。她也真的不晓得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她呆住了。三年前,13岁的夏翔从云南大姐家回来,发现文庙街家里成了兴盛城关镇的“青年俱乐部”。几乎每天都有一大群失学无业的姑娘小伙,集聚在家里。东新、南华、西裕、北固、兴中,五大片区的青年都有。打牌、下棋、摆龙门阵、开音乐会、热闹非常。其中一个白白胖胖的家伙,特别引人注目。没他的时候,###是安静的,气氛是平和的,情绪是冷静的。只要他一来,高谈阔论,出语惊人,眉飞色舞,谈笑风生。于是###就骚动起来。附和的、反对的、折中的、个个都成了雄辩家、演说家。情绪激动,气氛热烈。这个敢出言不逊,说电影《刘三姐》是糟蹋圣贤,丑化读书人的浅薄,低俗之作的狂妄家伙,知道这个穿花格连衣裙的小姑娘是夏家小妹,刚从云南回来后,硬要她唱一支真正的云南民歌。夏翔天生一副好嗓子,爱唱、会唱,没半点扭捏,原汁原味地唱了支《小马街》:“云南出了小马街哎桃树对着嘛柳树栽嘛郎栽桃树妹栽柳嘛哥哥桃树不开嘛柳树开嘛……”歌声未落就赢得满堂掌声,人人喝彩。这家伙居然要来纸笔,用潦草的字迹准确无误地记下了歌词曲谱。自此以后,夏翔心中就记住了这个童童。这是小小的夏翔纯真的初恋,天真无邪,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哪里想过为什么!哪里能回答“为什么爱”这个人类探索至今都没有定论的永恒之谜呢?院子里,蓝瑛妈妈大声问:“张妈,童童是不是在这里?”童童忙出去迎接。蓝伯母富富态态的,把一点钱和一个小包袱交给童童说:“里面是些衣服。这20块钱,叫她省着用。”又说:“我去医院问童师母,才晓得你躲到这里来了。”转身要走。瑞琥、彦荷买菜回来。大家留她吃饭,她说:“我忙得很,二天来吃!”一阵风走了。妈妈的葱烧鱼真的好吃。鲜香嫩滑,五味醇和,大家气象,正宗川味;决非伤了豆瓣,多了酱油,麻得要死,辣得要命,小家子气的所谓“川菜”可比。彦荷说:“今天没学会,过几天我买鱼来,把妈妈的手艺学到手。”吃过饭,彦荷、夏翔走了。妈妈把睡着的李英姐妹放在床上。瑞琥坐在旁边抽烟看书守着。童童有午睡的习惯,可今天躺在对面瑞琥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瑞琥见童童眉头紧锁,满脸愁云,问他:“咋个?睡不着?有心事?”童童干脆坐起,把心中烦乱告诉他。他们是在文化馆“革命歌曲大家唱”汇演时认识的,一见如故,成为知己。一次,从瑞琥家出来,走在北固街上,并无沟通,竟异口同声同时以同样的音高、同样的节奏、同样的速度唱起了《你含苞欲放的花》。两人都非常惊奇:这就是心灵感应吗?童童给瑞琥讲了他给夏翔出的难题。瑞琥说:“你也太冷酷无情了。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你叫她咋个回答?‘我爱你,思想进步工作好,根正苗红觉悟高,身体健康爱劳动,团结群众,尊敬领导’?狗屁!能说出理由来的都不是爱!你明明是拒绝人家。”童童说:“我不想害她。就算是她为了我可以不顾一切,夏理诚难道会袖手旁观,放任自流?”“我想他是会维护自己正直忠厚的‘大哥’形象的。”“可是我还遇到了更大的麻烦。”“你命犯桃花,艳遇不断?”童童把洪玉聪的事告诉他,说:“今晚8点,我去还是不去?她要的材料,我给不给?”瑞琥想了一会,扔掉烟头,说:“‘相识遍天下,知音能几人?’鲁迅那对联你记得吧。”“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对了。何况是红颜知己!可遇而不可求啊!”又说:“你想想,她们岁数差不多。夏翔就幼稚多了。难得啊。纵然难成眷属,也可作为朋友。何必失约、失信、伤人的心呢?”童童说:“好吧,不说了。我想睡了。”童童翻身向里,睡着了。醒来时,瑞琥和李芬姐妹都出去了。童童拿出纸笔,伏在两床之间一张漆膜败脱,黑黄班驳的旧书案上。凭记忆写下了《荷花舞》的歌词、曲谱,对舞蹈动作、服装、道具、化妆、灯光、布景都作了详细的说明。誊清时,瑞琥抱着李英,彦荷牵着李芬回来了。一进门,李芬挣脱彦荷的手,抱着瑞琥的脚,叫着:“大哥哥抱!大哥哥抱!”瑞琥把李英放在床上,抱起李芬来,说:“芬芬乖,大哥哥亲。”使劲地亲李芬。彦荷说:“嘴巴滂臭烟!亲得起劲?”童童大为惊奇,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目不转睛。彦荷突然醒悟,脸“唰”地红了,忙解释说:“他个烂烟鬼,嘴巴肯定臭!”童童不说话,还是笑嘻嘻地望着她。她又说:“抽烟的人,多远都闻得到口臭。”童童笑出声来,说:“是!是!这下晓得了。不消解释。”彦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忍住笑,说:“就你坏!心多烂肺!不跟你说了。”瑞琥一旁也不自在起来。彦荷帮厨去了。童童笑吟:“是几时梁鸿接了孟光案?”瑞琥说:“夏理瀚要和她断。她回来也没挽回。她怪夏理诚从中打破,不喜欢她,认为她太‘老奸’。说夏理瀚不该听他大哥的。我看,主要是夏理瀚从没真正爱过她。尽管她‘瀚呀、瀚呀’地一往情深。”“她太聪明,是知青三大精灵鬼之一。夏泡粑家庙子小了点,供不下这个大菩萨。”童童说:“你还说我不该给夏翔出难题。”见瑞琥抽烟不说话,催促道:“请进入正题:你和老九!”“那天晚上,老九来找我诉苦。我给她谈了些古今中外,我想得起的,不管沾不沾得上边的爱情故事。马克思和燕妮;李清照和赵明诚;冯玉祥和李德全;鲁迅和许广平等等等等。我们就好了。”“这么简单?”童童哈哈大笑:“看来我得多背几对古今中外的名人情史了!”“你还需要吗?”两人大笑。彦荷进来,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苏格拉底氏的前额写满疑问。好久才说:“笑完了出来吃饭。”转身出去了。晚饭后妈妈奶奶送李英姐妹回家。瑞琥彦荷看电影去了。夏天的傍晚特别漫长。7点了,院子里仍然明光崭亮。望着迟迟不肯暗下来的窗户,童童有些坐立不安。不停地看那个老态龙钟,蹒跚迟钝,似走不走的小闹钟。他强迫自己冷静地坐下来,把抄好的《荷花舞》拿出来,一遍遍地查看,生怕有一点错漏,影响演出效果,直到自己都笑自己神经质了,才罢手。看着自己那一笔管三线的潦草字迹,他不知道自己为啥从小就写不好字。小学写字课,他的作业从来没超过60分。写字得60分他比语文、算术得100分还高兴。他恨自己的字见不得人,比聪聪的字差多了。又很阿Q地原谅自己:马克思还因为字迹潦草,连铁路公司的小职员都当不上哩!好不容易捱到7点45分,窗外仍觉得是白亮亮的。童童顾不得了,锁上门,躲着街灯,遛街边到了兴中街。老远瞧见百货公司明亮的店堂,人来人往。童童心中一阵悲凉:“这里是我的家呀,是我幸福的幼年生活的地方。聪聪偏把约会定在这儿!”他站在街对面新华书店屋檐下阴影中,看见聪聪从店里出来,四下张望。他急步跨过街心。她迎了上来,依然一身白连衣裙、白袜、白塑料凉鞋。独辫梢一只白手绢扎的白蝴蝶在腰间飞舞。额前飘着刘海;月牙凹托着明眸;笑得童童心醉。她说:“等久了吧?”童童忙说:“没有。我也刚来。”“你说,到哪里走走?”“医院撵我今天马上回璧县。我在瑞琥家躲了一天,明天走。要是让医院里的人看见,妈妈要挨整的。”失望的阴风扫去了她灿烂的笑容。童童心中一阵隐痛,拿出《荷花舞》说:“这是个很好的歌舞节目。旋律雍容华贵,明丽优美,极鲜明的民族风格。你照我写的说明排吧,效果很不错的。”“我听过广播。印象很深。好听。谢谢你。”聪聪拿出一个白纸包,说;“给你……”还没说完,童童远远看见石建华,尚家泉几个女人走来,打断她说:“医院里的人来了!再见吧!谢谢!”转身躲开。街边只留下聪聪一人,呆呆地站在那儿。眼睛红了。温热的眼泪从心底漫出眼眶,模糊了视线。一滴、一滴,由温热慢慢变凉,流到腮边,流到地上。童童绕黑巷子到城墙外,回到瑞琥家,开锁进房间。打开白纸包,是一个绿色封面,印着鲜花火炬,烫着金边的32开精装日记本。扉页上是俊秀的题词:friend:愿你的青春,放射出更加绚丽的光辉。cong.童童知道,“friend”决不是汉语拼音。应该是英语。童童初一时,学校开的是俄语课。想到将来可以原文阅读普希金、托尔斯泰、莱蒙托夫、契科夫……他很高兴,学得很认真。不料只学了一学期。第二期就停了。童童非常伤心。后来听说是我们和苏联争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领导权。赫鲁晓夫说毛泽东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者,只不过是鄙陋的农民领袖。我们和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哥闹翻了,就不学他的语言了。当然美英帝国主义的语言更不能学。外语课全停了。童童照着俄语课本自学了一阵。清辅音、浊辅音发什么音?没人教,不知道,不了了之。“friend”是什么意思?童童不知道。管她呢?反正明天上了火车,到了深山老林,什么意思都不重要了。签名“cong”,童童知道,是“聪”的汉语拼音。童童的汉语拼音学得很好,也许是对不会外语的一种精神补赏吧。“cong”是“聪”的汉语拼音不会错的!一个小姑娘,对一个男子单称姓名中最后一个字,含义很明显:亲切、亲密、爱?童童一阵眩晕。这是第一个对他自称姓名中最后一个字的好姑娘。想到她决定写下这个“cong”时的容颜、心情,想到她那深情的月牙凹,握了一路的温软小手,还有荷花手绢那沁人心脾的异香。童童像在干冷饥渴的严冬里,守着温暖的炉火,喝下一大杯温热香甜的鲜牛奶。这个暗淡冷酷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光明和温暖起来,让人又有了奋发的希望了。他浑身发热,情思涌动,不能自已。倒在床上,任神驰六极,魂游九天。迷迷蒙蒙,不知过了多久,猛然清醒。这短暂的友谊,如昙花一现。昙花盛开时,称月下仙子,但在中国大陆上,却少有结果。只有在原产地,能结出如凝血一样的红褐色浆果。半月友情,有了这样的终生纪念,弥足珍贵。他翻身起床,握笔凝思,在日记本首页写下一首诗:转眼就谢了的昙花留下这珍奇的果实像一首动人的诗她幽然而伤感地诉说着昙花盛开时迷人的美丽童童怎能知道,他这由衷之作,竟成诗谶。美丽的月下仙子,会结成碧血凝珠般的果实;如花的馥郁生命,竟吟成血泪交织的悲歌。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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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四.旋雷风雨铡刀岭火车、汽车,黑烟、红尘。滚滚车轮把沱江、岷江、金沙江一一抛在身后。当车轮辗过西沐河桥不久,窗外的山岩越来越高,直到看不见顶,望不见天空;轮下的河谷越来越深,直到看不见底,望不见水流。上山时,汽车在坡道上喘息,力竭声嘶,蜗牛似的爬行,好象随时会瘫痪,趴在烈日下,把人们烘成一炉烤鸭;下山时,汽车拖着尘土的尾巴,东偏西倒,醉汉似的狂奔,好象随时可能冲出路面,把人们摊成一堆肉饼。一年前,十辆大卡车,载着300个黑衣黑裤,背着印有“终身战斗在农村”红字草帽的少男少女,也在这条路上颠簸。烈日灰尘,晕车呕吐,把他们弄得狼狈不堪。从兴盛出发前,车上车下哭声一片。家长亲属,同学朋友,拉着车上孩子的手不放。车子发动。马达轰鸣。哭声越来越大,惊天动地。有的亲属不放手。工作人员红着眼睛劝开亲属。车队慢慢鱼贯而行。从顺城街过南华桥,经南华街出城。街两旁有冷眼旁观看热闹的,更多的是流泪送别的人群。有的亲属跟着车跑,流泪嘶喊,大声叮嘱。只有挥舞着鲜花彩球的中小学生,带着天真的笑容。一中的学生队伍里,有个挺乖的小姑娘把花束抛到童童怀里。同学们纷纷仿效。童童被花束淹没,只好把抱不住的花束递给同车的知青。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学生们只向童童献花。童童含泪向这些可爱的小弟弟小妹妹招手致意,祝愿他们能遇上好世道,有一个好前途。童童不知道,几年后,这些欢送自己上山下乡的少男少女上山下乡时,已经没人夹道欢送了。他更不知道,聪聪就是给他献花的那个挺乖的小姑娘。在哭声和眼泪淹没了人群的时候,惟独童童一个人表情冷竣,没哭。前几天,大哥来告别时说:“我出差去了,不知道你申请下乡。我不赞成。现在也没法了。记住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怫乱其所为,然后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童童点头。大哥又说:“千万不要参加什么反政府的组织。被打成反革命丢了命划不来。更不能堕落为鸡鸣狗盗之徒。不要介入###。萧伯纳说过,政治和卖淫,是人类最肮脏,最卑鄙无耻的职业。###就是脸皮厚心肠黑的较量。读书,充实自己,学一门谋生技能,活下去。我估计不出20年,中国会有大变化的。”他笑笑说:“没有人真能活一万岁。”童童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已经成为地道的璧县农民。单家的“非农业人口”户口簿变成了公社掌握的,集体的“农业人口”户口簿。只少了个“非”字,却意味着没有了国家供应的口粮,个人身份的失落,社会地位的降低,居住地域的限制,生存环境的恶劣,劳动报酬的微薄,生活条件的艰辛。比美国白人一夜间变为黑人可怕得多。他“没有眼泪,没有悲伤”,默默地顺应着这巨大的变化。就像是出窍的灵魂,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肉体,从万仞绝壁向无底深渊坠落。他希望在肉体毁灭之前,会有自然神力将肉体托起,让他灵肉合一,重回人间。在投入深渊前哭泣,作小女子态是没用的。为了不让自己临别失态,他出门时把老母亲反锁在房间里。上车后却看见她红肿着眼睛,在人群中眼巴巴地望着他。他跳下车,把她扶出人群,送到兴中街口,说:“妈妈,回去吧。到了我给你写信。”见妈妈一步一回头,抹泪去了。童童忍住涌上来的泪水,镇静地向二号车走去。瑞琥红着泪眼把他拉住,握手告别。妈妈奶奶流泪叮嘱:“童童,瑞珀就交给你了。照看他。他小,不懂事,你多费心啊!”童童一一答应。夏小妹送她大哥,远远地向童童招手。泪眼婆娑。去年,在黑岭油井井场工地认识的北固街女孩刘韵蓉,有着一张好似吹弹得破的白嫩皮肤,面容姣好,挤过来,给童童一个小包。泪眼含情,说声:“保重!”掩面而去。童童打开包,是做工精巧,花样别致的两双红布鞋垫,一个天蓝封面,印着双燕穿柳的硬面日记本。扉页上娟秀的字迹写着:生活是一个大熔炉,炼去了人们的虚伪和软弱,留下真诚与坚强。韵蓉.即草童童为自己的真诚和坚强自负;对那个看似柔嫩天真的17岁小姑娘,目光的敏锐和思想的深沉感到惊异。不停地抛锚修理,莫名其妙的停车,上货下货,长久等人,浑身“叮呤当啷”,“劈里啪啦”震耳乱响的客车,终于在小乡镇似的璧县县城停下来时,太阳已钻进万山丛中。满身臭汗渍着灰尘;四肢酸痛精神疲惫。童童在县委招待所住下,尽情地冲洗了一番,想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好奋力爬山。却不料自己仔仔细细,尽心尽力洗得干干净净的一身白肉,是给蚊子、臭虫、跳蚤陆空混成旅准备的彻夜卫生大餐。翻来覆去,抓搔折腾,好容易捱到天亮,吃过馒头稀饭,带着满身的疙瘩,昏昏沉沉,走上回柳信公社的路。位于川滇交界处的璧县县城,建在一个逼仄的河谷里。这里是川南深丘和云贵高原的结合部。海拔不是很高,但山形险峻雄浑。深沟大壑纵横交错。相对高差都在千米以上。大跃进的刀斧未到之处,绵延着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繁衍着豹、猴、野猪、果子狸、竹鸡、雉、鹰、和无处不在的爬行类等等。奇峰、异石、溶洞,石林、漏斗、暗河,随处可见;温泉、钙华,也并非奇观。童童知道这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这里风景优美奇丽,气候清新宜人。山上林间,天麻、木耳、竹笋、竹荪,俯拾即是;坝里沟边,玉米、稻谷、瓜菜、水果,旱涝无虞。一路上凡好风水,好地脉处,都可见到当年大户人家的华丽别墅,宏大庄园。如今,这些别墅花园,已经破败倾圮。新主人们都拥挤在这些旧日华居里为衣食辛劳,无暇顾及残损的花窗,斑驳的彩绘了。璧滇公路绕城外,沿河谷盘山而上,十来里,到铡刀岭山麓下,拐了个360度的大弯,调头向云南逶迤而去。童童离开公路,向壁立高耸,横断晴空的铡刀岭一步一步爬去。铡刀岭,形如其名。一座长十数里,高数十丈的绝壁危岩,如天造地设的巨型铡刀,蓄日精月魄,蒙雨涤露滋,天风浩瀚,肃穆森严,赫然高踞于万山之巅,苍天之下。亿万年来,镇摄妖邪,警示众生。戏剧传说中的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在他的脚下,简直微不足道。它们大不了只能铡个把重婚犯,讨好世人罢了。童童每次经过铡刀岭下,面对这凌空峭立于头上的威严法器,总有天地正义的强烈震撼。心怀敬畏,常发奇想:不知哪一天,伴着雷霆风雨,电光地火,山崩海啸,房倒屋摧,这雄踞万古的巨铡,会凛然开启。地球上残害人类的巨奸大恶,专制独裁的虐民暴君,必将斩除于巨铡之下。太阳还藏在山背后,只照亮了上半截山岭。童童走在阴影里。前面铡刀岭岩壁反射着明亮的阳光。山风摇曳着铡刀座下的原始森林,拨动茂林的枝叶,抚弄不知名的花丛。蓝天下,阳光里,嫩黄青绿,粉白银灰,褐红紫黛,色彩缤纷。光影闪烁,斑斓如画。林中鸟啼蝉鸣;谷底石激水声。清风吹拂,夹着沟边茅屋的柴烟;白云舒卷,裹着岩上林梢的晴岚。童童神清气爽,大步攀登,不觉涔涔汗出,左弯右拐,爬上半山。像一步跨进烘房,童童一步跨进阳光里。炽热罩住童童。汗水汹涌而出。背心,短裤很快湿透了。汗水渍得眼睛刺痛。舌头发粘。唇干口燥。路边石岩上有一个天然石窝,常年满溢清泉。当地人称“一碗水。”童童在这儿喝水、歇脚、洗脸擦汗。缓过劲来,抬脚又爬,直到铡刀座下老林边。抬头看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铺天盖地蒙着一层薄纱。阳光从薄纱中散射出来。满天是白亮灼人的光点。沉闷无风。草稍树叶纹丝不动。窒闷的热气粘滞在群山中。蝉声凄厉。百鸟噤声。童童浑身粘腻。汗出如雨。呼吸沉重。甚至能嗅到自身汗臭混合着林间腐草落叶的霉味。“有大雷雨!”顾不得腹中饥饿,童童起身急走,要抢在雷雨到来之前,赶回柳信7队知青点。他气喘吁吁地翻上铡刀座时,太阳已经当顶。山林热得像要自燃起来。走过绝壁下的高山草坪。他在十字路口的树阴下歇脚。这里是常富公社瓦窑山与柳信公社石屏山的交汇处。两匹大山并列延伸,直达天际。远方隐约可见灰蒙蒙的贵岭山。柳信公社就在这三山之间的巨大山谷里。左边瓦窑山阴坡陡峭。山顶是数十里横山老林。老林下是壁立的紫红斑鸠砂石骨子岩。间或悬挂着几片绿色的树丛荒草。山麓密生茂盛的混交林。稍平坦的地方,田地人家错落其间。童童的“家”——柳信7队知青点的茅草房,就在瓦窑山麓,谷底沟边。对面石屏山阳坡稍缓。梯田梯土,重重迭迭,一耪一耪,一湾一湾,间杂着树林竹丛,东一间,西一处的瓦房茅屋,直到石屏山顶。石屏山阴坡绝壁下就是莲花矿区。此时已是午后时分。目光所及,炊烟四起。童童肚中已经“咕咕”作响。远方灰蒙蒙的贵岭山后,涌出几团黑棉花似的乌云。满天灼人的白光让人睁不开眼睛。蝉儿在声嘶力竭地叫喊。“雷雨要来了!”童童忘了肚饿,向山下飞跑。空气闷热,像在蒸笼里。他又热又饿,虚汗滂沱。他拼命地跑着,跑过一坡又一坡,跑过一湾又一湾,跑过包谷地,跑过红苕土,跑过水稻田,跑过树林,跑过竹林,跑过茅草房,跑过吊脚楼。端着碗在敞坝里吃包谷饭的社员,捏着筷子呆望着他。几条狗隔着水田向他狂叫。有条狗追出来被主人喝住。天空变得昏暗了。无中生有的乌云一团团堆在头顶。偶尔从云隙间露出东一丝,西一点的蓝天。有个小幺哥兴高采烈地向他大喊:“快些跑!天咚雨翻瓦窑墚子了喂!”此时不过午后三点钟吧,天色已如黄昏。黑云翻滚积聚。由远及近传来震人心魄的林涛呼啸,像千军万马在铡刀岭上飞奔。狂风猛扑过来,飞砂走石。枯枝落叶满天飞舞。坎上的桤木翻在水稻田里,倒在包谷土中。一间草房被揭了顶,房草和杉木皮飘摇直上,飞过山坡,四处洒落。路旁一列长五间的房瓦“噼里啪啦”吹砸在敞坝里。当风的禾苗、包谷被平铺在地上。竹林里传来枪战样断竹的爆裂声。童童顺风疾跑,好容易下到沟底,几步跳过小溪,沿着挑水的小路,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自家敞坝。心脏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只见眼前金光一闪,“咔啦啦啦!”一个惊雷炸响。“轰隆隆隆!”群山回应。又一阵暴风刮来,地动山摇。只见铡刀岭上空黑云白云在飞旋疾转,越转越快,伴着雷鸣电闪,半个天空成了个巨大的旋涡。黑白相间的螺纹中心里,一个深邃无底的黑洞,摄人心魄,令人惊疑竦惧。童童从未听说过,更没见过,也没从任何书籍文章中看到过类似的记载。只有在图书馆一本美术书中,见过一个叫凡高的外国人的油画:蓝黑神秘的天空中,满布金黄的星星和令人惊诧怪异的旋涡。那是艺术,是画家的想象、幻觉。而这个巨大的旋涡却是大自然活生生展示在天上的杰作。难道是对人类的神秘启示?谁又能破解这警示的奥秘?一道金线落地电闪将天空撕开。眼前一片炫光。“咔啦啦啦!”炸雷在耳边爆响。豌豆大的雨点枪弹似的打下来。敞坝里弹着点泥土飞溅。雨点越来越密,一阵紧似一阵,真个是天河决口,倾泻而下。屋檐水流如注。敞坝水深盈寸,汇成小溪,四处满溢。小路成了小河,水流汹涌。满目水帘雨幛。对面的山林、田土、茅房、瓦屋,全都隐没在这灰蒙蒙、亮闪闪的雨幕之后。人声、犬吠都消失了,满世界只有震耳的雷鸣林涛和哗哗的风雨声。童童开锁,跨进暖烘烘霉臭味的堂屋里。这里那里“嘀嘀哒哒”地漏着雨水,裹夹着刺鼻的柴烟味儿。锅里一堆脏碗筷。锅底一圈水锈。水桶干裂。瓦缸里缸脚水已发臭。装粮的小扁桶是空的,早被打整得干干净净。两边的房间门都锁着,看得出演了好多天的“空城计”。连看家狗福狼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打开房间门,铺开卷起的草席,把小包袱丢在床上,檫掉席子、床边的霉迹灰尘,童童横瘫在床上,望着屋顶的茅草,听着牛肋巴窗外震天撼地的雷雨风声,听着漏雨的嘀嘀哒哒。他多想干干净净洗个澡,饱饱地吃顿饭,沉沉睡到明天红日东升啊。肚子“咕咕”地叫着。狂风从大门,小窗和到处开裂的土墙缝灌进来。屋内已经退凉。他虚汗淋漓。从早上吃了一份稀饭馒头,到现在还粒米未进,跑了几十里山路,饿得他浑身瘫软,头晕眼花,不冒虚汗才怪。吃啥呢?这次被医院撵回来,走得匆忙,啥吃的都没带。屋里能吃的东西早被吃光了。不然扬忠贵、柳明琴和瑞珀不会都去走人户的。外面是铺天盖地,封门断路的暴风雨,到哪里去找吃啊?他心慌气紧,肚子一阵绞痛。眼前发黑。“要虚脱了!”他想起只来得及喊一声“我们胜利了!”就扑地而亡的马拉松信使:“我饿着肚子跑得比他还远。我就要这样比狗不如地饿死在这里吗?”他心中一阵悲凉。记得小学五年级时作文题《我的理想》。他写的是一首诗:我的理想/是努力学习/快快成长/长大后/驾驶着飞机/在蓝天上飞翔/把人们和货物/送到四面八方/我的理想/是努力学习/快快成长/长大后/驾驶着银燕/在蓝天上飞翔/飞遍祖国的河山/寻找地下的宝藏/我的理想/是努力学习/快快成长/长大后/驾驶着铁鹰/在蓝天上飞翔/把侵犯祖国领空的敌人/统统埋葬/当年幼稚无知的他,哪里知道,祖国的蓝天不属于他;祖国的领空不要他去保卫;甚至祖国的大地也不需要他的存在。现在,他的理想已从天上掉到地下,掉到祖国最苦难的角落里,梦求一口救命吃食的地步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当年的语文老师竟然不给这首诗打分。朱批曰:“你的理想究竟是什么?”肚子又一阵绞痛。心慌气脱。他差一点晕过去。他想真要这样死去也好。一了百了。20年来母亲的疼爱不能报答,反而成了母亲的拖累。不能为母亲尽孝,更说不上养老送终了。幸好还有这么多哥哥姐妹。安静地死在自己的床上,也不失尊严,总比前几年路旁沟边的饿殍好得多吧。他蹬掉脚上的凉鞋,转身平躺在床上,拉过小包袱作枕头。一个硬硬的东西顶着他。“日记本!”聪聪送他的日记本!一时间,她的题词:friend:愿你的青春放射出更加绚丽的光辉!cong.带着她体香的荷花手绢,深情的月牙凹,期待的目光;可人的蓝幺妹,蓝妈妈带的东西还没交给她;活泼纯真的夏小妹,金色小提琴,媚人的桃花眼,对她难以明言的歉意;白净文弱的瑞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一齐涌上心头。他想到杰克.伦敦笔下那个阿拉斯加不死的淘金者,莽莽荒原,断粮数十天,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伏地爬行,和长途追击的饿狼贴身肉搏,昏迷中咬住饿狼的喉咙,吮吸狼血,靠狼的生命延续了自己即将消失的生命,终于获救。他翻身坐起:“我不能死!我要咬住命运这条饿狼的喉咙。我要活下去!”自去年6月下乡,吃了三个月的供应粮,每月36斤。10月份参加生产队分配,全年口粮吃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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