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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谨抬头看看天色,窗外阴云压境,一场秋雨眼看就要下来了。
  他笑笑,“好,我说你记着。”
  种子已经播下,至于长出什么样的果子,那该是当事人的烦恼,他已经尽力。
  门铃响起时,程睿敏正在书房处理邮件。
  以为严谨忘了东西去而复返,甚至没有从门禁里看一眼,他就按下开门键。
  门一开,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愣住。
  程睿敏从浴室出来不久,头发还湿漉漉地垂在额角,身上只松松系着一件浴衣,胸口肌肤若隐若现。
  “小谭?”他在慌乱中退后一步,差点被门口的地毯绊倒,“你……你怎么来了?”
  谭斌同样感觉局促.,目光闪躲,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才合适。
  不过她最先恢复常态,视线挪到他的脸上,装出没事人的模样。
  “对不起,我在门外等一会儿。”
  程睿敏回过神,赶紧勒上衣带, 让出通道,“请进请进,你先坐着,我换件衣服。”
  如果没有看错,他居然红了脸,逃一样离开客厅。
  谭斌在沙发处坐下,低头笑一笑。
  一照面,她就知道自己被人涮了。
  虽然下午见过面,直觉没有严谨说的那么严重,但她心中忐忑不安,不顾黄槿的劝阻,执意打车过来。
  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竟遭遇春光乍泄的场面。
  她怔怔看着程睿敏走下楼梯。
  他已换过T恤和运动裤,步履从容,但留意观察,依然能发觉异样。
  手臂动作颇为僵硬,坐下时小心翼翼,背部似无法挺直。
  谭斌的心仿佛被人揪住。
  来的路上无数次回想当时的情景,一遍遍在心里模拟着,如果换做自己,会不会不假思索地扑过去?
  但她最终发现,即使是沈培,她也不能完全保证,电光火石的一刻,自己能够以身相代。
  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再迟钝也该明白了。
  那一天的云层压得很低,黑压压似夏日暴雨前的一刻。
  她在出租车的后座,将额头抵在车窗上,双眼渐渐泛红。
  世间无数人相遇相离,缘起缘灭,时和运缺一不可,早一秒晚一秒,都只能擦身而过,注定是过眼烟云。
  她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说。
  “喝点什么?”程睿敏问她。
  “不用,谢谢。”谭斌摇头。
  的确是什么也喝不下,从看到沈培那只鞋开始,感觉就象吞过一块焦炭,从口腔到食道,一直烧灼似的疼痛。
  程睿敏微笑:“身体好点了?你怎么过来的?”
  便装的他看上去年轻而放松,与平日西装革履修饰整齐的程睿敏不太一样。
  “打车来的。”谭斌如实回答,“我打你手机,你朋友接的,说你伤得很厉害,伤得……不能活动。”
  “这小子……”程睿敏笑,总算明白,严谨临走时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小幺,背伤了,腰还是能动一动的。”
  他又说:“本来想教育教育那公母俩,不过……咳,再等等,没准儿有个理由,让我心一软,能放过他们。”
  谭斌沉默地注视程睿敏。
  纵使千言万语,她能说的话,也只有一句:“今天的事,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自己闯的祸,连累到你和你的朋友,我很抱歉。”
  “你想太多了。”程睿敏望着她,“举手之劳,别放在心上。”
  这么近的距离,看得到她眼中的伤感和迷茫,可即使近在咫尺,他依然触不到她的手。
  他退后,靠在沙发上,柔软的丝绒面料,并不能减轻背部的疼痛。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玻璃窗外的云层却是越压越低,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室外就黑得象深夜,空气中始终酝酿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程睿敏起身开了顶灯,
  谭斌抬头,尚未说话,天空中电光霍然一闪,几秒钟后雷声炸响,轰隆隆一声接一声,近得如在耳边,雷雨风把露台处的纱帘高高卷起。
  不消片刻,豆大的雨点先落了下来,接着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谭斌站起来,惊异地问:“冰雹?”
  程睿敏探头看一眼,“是,还挺大。”他想关上露台的推拉门,却无法如愿,稍微用力,背伤就象撕裂一样。
  他倚着门框定定神,谭斌已经走过来,拉上门站在他身边。
  他隐忍的表情,并未逃过她的双眼。
  “你坐下好吗?能不动就别动。”她望着他,是祈求的口气。
  程睿敏只得朝她笑笑。
  片刻后天色亮了许多,蚕豆大的冰雹霰弹一样四处跳跃,弹在玻璃上啪啪作响。
  “今年天气真怪,秋天了还有雷雨和冰雹。”程睿敏说。
  “嗯。”谭斌分明走神。
  她想看看他的伤势,又觉得唐突而冒失。
  程睿敏极力想驱散凝滞的空气,于是继续刚才的话题:“派出所找过你?”
  “啊?对,他们找我问话。”
  一天之内,两次和同一个派出所打交道,想起那个片警惊异的表情,谭斌嘴角有一丝无奈的笑。
  “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谭斌低头,有点儿惭愧,“前面照实说的,后来的场面,我说被伤至脑震荡,不小心就把油门当作刹车,他们一直追问,我一口咬死,就是错踩了刹车。”
  “挺好。”程睿敏笑笑,“严谨要和你对口供,我告诉他,他根本没有见识过Sales忽悠人的水准。”
  谭斌更加羞愧,“不好意思。”
  “以后千万小心,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遇到不讲道理的,能忍则忍,你得先保证自己人身不受伤害。”
  “我知道。”谭斌点头,随后补充,“你也一样。”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复杂的含义,足以让程睿敏将目光避开。
  他迟疑,虽觉难以启齿,终于还是问出来,“那……男朋友的下落,有没有进展?”
  “有。”谭斌的声音很低,“警方今天找到他的手表和相机。”
  程睿敏挑起眉毛,微觉意外。
  “手表和相机?”
  “是,有两个人用它们和牧民交换食物和衣服,据说,那两人的样子,很象警方通缉的毒贩。”
  程睿敏心里咯噔一下,张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如果沈培真的在草原中和逃犯遭遇,的确是凶多吉少。
  他伸出一只手,手指无意识地涂抹着茶几上的水渍。
  他很少有这种不知所措的动作。
  谭斌勉强一笑,“我觉得……还好吧,总好过……好过……生死不明。”
  她的声音颤抖,然后哽咽,最终没能忍住,深埋下头,手遮着额头和眼睛,双肩和背部剧烈发抖。
  程睿敏挪到她身边,踌躇良久,轻叹口气,只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安抚地拍着,就象他平日安慰沮丧的下属。
  “警方还在找那两人对吧?”他勉强组织着措辞,自己都能感觉到语言的无力,“他们现在最想的,是活着逃脱追捕,不见得有伤人的心思。你安下心,再等几天,说不定就有消息。”
  这一次谭斌却很快平静,抬手抹去眼泪,“对不起,我失态了。”
  程睿敏慢慢退回原处,“明早去雍和宫上柱香许个愿吧, 都说雍和宫的香火是最灵的。”
  谭斌一怔,“我不信佛。”
  “看得出来。” 程睿敏温和地说,“我也不信。但是那个地方,也许能让你感觉到平静和希望。而奇迹,只有你真正相信的时候,它才会出现。”
  谭斌低下头不说话,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外面冰雹的声音渐渐止了,只剩下单调的雨声,似瓢泼,不见丝毫雨停的迹象。
  客厅电话此时骤响,程睿敏说声“对不起”,走到书房接听。
  笑声一传出来,便知道是严谨。
  “喂,上手了没有?我没搅黄你的好事吧?”
  程睿敏异常恼火:“你把人巴巴地骗来,这么大雨怎么办?你滚过来,把人送回去。”
  此处是别墅集中的地方,很少有空出租车经过,天气不好的时候更加困难。
  严谨笑得直喘气,“程小幺,这是多好的借口啊,老天都在给你创造机会,你再矫情,当心天打雷劈。”
  “少废话,赶紧开车过来。”
  “老子没那闲功夫。”严谨一字字说完,扑嗒一声挂了电话。
  程睿敏气得说不出话,站在窗前犹豫很久。
  他回到客厅,发现谭斌站在楼梯过道处,正仰脸注视着墙上的照片。
  楼梯下的空间长约六米,十几平米的墙壁上,挂满了相框。
  那些镜框是程睿敏从世界各地搜寻来的收藏,各种材质都有。
  其中一部分黑白照片,颜色已经发黄,显然经过了不少年头。
  谭斌看到戴着红领巾的少年程睿敏,一位五六十岁的清瘦老人搂着他的肩膀,身后是S大著名的标志。
  更早一些的,一看就知道是母子两人,眉眼的神韵颇为相似,那女子脂粉不施,身上的装束是八十年代初的服饰,但五官秀丽,笑容温柔, 竟是难得的天然美女。
  一路看下来,谭斌隐约觉得少点什么,却又想不起为什么。
  此刻让她目光定格的,是一幅彩色照片。
  三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并肩勾腿坐在石栏上,对着镜头笑得青春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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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让她目光定格的,是一幅彩色照片。
  三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并肩勾腿坐在石栏上,对着镜头笑得青春灿烂。
  虽然年少青涩,但容貌与今日相比,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一眼就能认出。
  照片中的严谨咧着嘴毫无顾忌地大笑,程睿敏则笑得收敛,头顶却直直竖着两根手指,乍一看象蜗牛的触角。而手指的主人,一脸无辜地看向前方,笑容纯真清澈。
  他的形容在三兄弟中最为出色,五官轮廓分明,谭斌不由凑近多看了两眼。
  程睿敏静静地站在书房门外,她看照片,他看她背影,两个人都没有动。
  客厅内一时间没有别的声音,四周只余雨声不停。气温在雨后骤然下降,近灯光处似凝起一层雾气。
  直到谭斌转身,发现程睿敏就站在身后,顿时吓了一跳。
  “对不起。”她立刻道歉,“一时好奇。”
  程睿敏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墙壁上,然后他笑一笑,“没关系,挂在这儿就是给人看的。”
  谭斌问:“三剑客?”
  “对。高考完拍的,挺傻的是吧?”
  谭斌抿紧嘴唇没有出声,分明是有点默认的意思。
  程睿敏走过来,伸出手指在镜框玻璃上抹了一下。指尖一层薄薄的灰尘,象已经尘封的往事。
  “转眼就十几年了,做梦一样。”他说。
  “都一样。”谭斌微笑,“我现在还常做梦,发下来一堆卷子,旁人刷刷地答题,我却一个字都看不懂,梦里一身一身出冷汗,醒过来按着心口庆幸,说幸亏是梦,这时才能想起,已经过去十年了。”
  程睿敏看她一眼,失笑。
  “这几年和考试有关的梦少多了,又换了花样,不停地丢合同,各种各样的原因……”
  谭斌知道自己话多,可是只有不停嘴地说话,才能勉强压下心口的钝痛。
  “你太紧张了,对自己要求太高。”
  “你说的对,以前Tony批评过,我对人对己都太苛刻,凡事强求十全十美,连累得周围人都陪着我紧张。”
  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沈培。
  不一样的是,沈培从不抱怨。之前以为他天性温厚,但把前尘旧事一一过目,谭斌发觉,不过是他有足够的耐心容忍她。
  程睿敏却保持沉默,望着她出神。
  一天之内她似已憔悴落形,浓密的长发胡乱夹在脑后,碎发溅落,纷披在额角颈后。原本标致的面孔,因为没有上妆,脸颊嘴唇都缺乏血色。
  他终于伸出手,抚摸着她的鬓角,语气非常非常地温柔,“这没什么,不要总是苛责自己。”
  谭斌受惊一样抬起眼睛。
  两个人站得如此接近,可以看到对方瞳孔中小小的自己,但又似隔着一线天。她不敢动,也不能动,整个人如被点了穴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忽然醒悟,踉跄后退,语无伦次,“我……太晚了……对不起……我该回家了。”
  程睿敏也退后,身体靠在楼梯上,象刚打完一场仗,累得几乎说不出话。他看向露台,大雨还在不停地下。
  “我想……”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回不去了。”
  谭斌象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又象是没有完全明白,所有的矛盾挣扎都清清楚楚暴露在脸上。
  看着她略带凄惶的神色,程睿敏的心口疼而苦涩,但能见到她片刻的挣扎痛苦,到底还是值得的。
  谭斌最终镇静下来,“明天还要上班,我真的要回去。”
  程睿敏无奈,“这附近方圆三公里,不会有一辆空出租车,你怎么个回法儿?”
  谭斌没有回答,而是绕过他走到沙发处,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印有“同仁堂”标志的塑料袋。
  “明天开始,每天一丸,黄酒化开,敷在伤处。”她把一盒活血化瘀的外伤中药放在茶几上。
  程睿敏远远抱臂站着,并不说话。
  谭斌把背包挎在肩上,抬头笑一笑:“可以电话叫车的,你没有试过吗?”
  程睿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置可否。
  她坐在玄关处换鞋,再抬头,程睿敏已把手臂支在墙上,挡着她的去路。
  “别回去了。”他的声音很平静:“这种天气,又是城外,你叫了车不一定有人愿意来,就算有车,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回去也不安全,我今天又实在不能开车。”
  谭斌安静地看着他,坚决地摇头。
  “留下来有这么难吗?你对我这点儿信任都没有?”
  程睿敏依然维持着风度,紧绷的嘴角却分明有压不住的火气。
  他明显误会了。
  谭斌想说,不是不信任他,她不能信任的,是自己。
  但是她忽然间松懈下来,这样子较劲,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有什么意义?又能证明什么?
  谭斌颓然脱下穿了一半的鞋,低声说:“好吧,麻烦你了。”
  程睿敏反而一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带她到一层客房。
  客房面积不大,却家具齐全,墙上挂着小液晶电视,外面连着一间小小的浴室。
  他从衣柜里取出一套未拆封的男式睡衣裤,并一一交待,“厨房有电热水壶,冰箱里有饮料,你别拘束,当自己家一样。”
  谭斌也客气得不得了,“今天骚扰你太多,实在抱歉。”
  程睿敏牵牵嘴角,表情似笑非笑,带着一点奚落的味道。
  谭斌避开他的眼光,低声说:“今晚伤处可能很疼,冰敷会好过一点儿,实在顶不住,可以吃止痛药。”
  四年前她曾在浴室摔过一次,知道个中滋味,那个晚上疼得她落泪。
  程睿敏点头,“我在二楼,还有些邮件要看,有事你叫我。”又说,“房门可以从里面上锁。”
  谭斌知道把他得罪了,索性紧闭嘴唇,什么也不肯说,反正欠他的已足够多。
  程睿敏便不再多话,关门离开。
  洗完澡换上睡衣,谭斌关了灯,打开电视机。
  一天内发生的事太多,其实就算回家也睡不着。
  HBO正在播一部爱情片,节奏沉闷,她却看进去了,并被剧情感动。
  故事很老套,取自毛姆的小说。
  二十年代的英国贵族少妇,随着医生丈夫来到中国上海,终日被孤独和沉闷包围,狭小的社交圈里,她很轻易地爱上另一个已婚男子。
  后来她跟着丈夫深入霍乱猖獗的偏僻乡镇,夫妇携手对付病困的过程中,她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丈夫,当他们互相敞开心扉之时,丈夫却不幸染上了霍乱。
  影片的最后,女歌手用无比哀怨的声音唱出:“恋爱中每一个瞬间都可能就是一生, 时光都已经不再,你比我更永恒……”
  谭谭斌静静坐在黑暗中,眼泪流了一脸。
  她害怕独自面对一片寂静,静至无法逃避自己真实的内心。
  遥控器把频道变来变去,变换的光影映在她的脸上,闪烁不定。一直到凌晨三四点,终于支撑不住,昏昏沉沉睡过去。
  梦中迷迷糊糊的,似有人轻轻推她手臂,她不耐烦地皱眉,裹紧身上的薄被,转个身接着睡。
  睁开眼就已经八点半,她哎呀一声坐起来。看看四周,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电视关了,身后的靠枕被抽走两个,脑袋下面只剩一个鸭绒枕头。
  原来并非做梦,夜里分明有人进来过。
  她怔怔地再坐一会儿,磨磨蹭蹭下床,进浴室洗头洗澡。
  洗脸台上有强生的婴儿护肤品,勉强适用。没有化妆品,只能以提包里的粉饼和唇膏草草对付。
  然后她发现昨晚脱下的衣服不见了。
  正咬牙站在房间正中,犹豫是打电话呢,还是穿着睡衣出去,房门毕剥毕剥响了几声。
  谭斌只好拉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
  她手臂上搭着的,正是谭斌失踪的衣裤,已经熨烫整齐。
  “姑娘,”那中年妇女嗓门挺大,“小程上班去了,他让把衣服收拾了交给你。”
  谭斌道谢接过,看到一件保洁公司的围裙,她明白,这是替程睿敏收拾房间的钟点工。
  十分钟后她换了衣服离开,最终没好意思问问这位大姐,到底是谁进过她的房间。
  程睿敏没有解释,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那天早晨,谭斌也在尽量忘记昨晚发生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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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睿敏没有解释,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那天早晨,谭斌也在尽量忘记昨晚发生过的事。
  程睿敏没有解释,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那天早晨,谭斌也在尽量忘记昨晚发生过的事。
  她也是第一次迟到得离谱。
  将近十点才遮着一副墨镜,匆匆走进办公室。白衬衣灰西裤依然无懈可击,但没有化妆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
  人也沉默,进门就一声不响地坐进格子间。
  摘了墨镜,能清楚看到左眼下青肿的痕迹,嘴角结痂的伤口。
  同事和她打招呼,对她脸上的伤痕视而不见。
  这种可能涉及隐私的话题,除非双方关系特别近,只能留待当事人自己解释。
  唯有坐在前面的部门秘书,回头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Cherie,你脸上怎么啦?”
  “摔的。”谭斌头都没抬,语气很不耐烦,“操你自己的心!”
  小秘书吐吐舌头,不敢再多话。
  一晚上只睡了三四个小时,谭斌撑得异常辛苦,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靠咖啡提神。
  可以请假,但家里有太多的角落,让她想起沈培,胸口便象刀剜一般锐疼。她情愿有事情把脑子占满,这样才不会胡思乱想。
  打开outlook检查邮件,满屏的文字在眼前跳跃不定,让人心头烦躁欲呕。
  她定定神,喝口咖啡,努力集中起精神。
  看到发件人里有刘树凡的名字,不敢怠慢,立刻点开。
  昨天下午两人谈到一半,谭斌就匆匆离开,刘树凡晚间飞往新加坡之前,给谭斌留下作业,今天务必把三季度的销售数字落实。
  邮件中的数字,比之前的目标,高出了百分之二十。
  这是程睿敏离开后的第一个季度,如果数字惨淡,刘树凡脸上会很不好看。
  也是谭斌担任Acting总监后的第一个季度,任务是否能完成,对她能否把Acting这个单词从名片中去掉,也至关重要。
  谭斌扶着额头,觉得一侧太阳穴怦怦乱跳。
  PNDD的集采合同,下个季度才有可能完全结束,计入销售业绩。
  河北和天津地区的销售机会,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唯一可以挖掘到增长机会的,是北京地区其他行业的客户。
  但北京地区的销售经理周杨,看到数字就跳了起来。
  “绝对不可能。”他嚷嚷,“谁同意的?简直疯了!”
  谭斌按住他的肩膀,“Young,稍安勿躁,不是在和你商量吗?”
  带了两个多月团队,谭斌基本上已经摸透他们的脾气。
  周杨是那种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消极性格,对任何建议要求,第一反应肯定是否定,但如果能按捺住他的性子,说明道理之后,他也会接受。
  周杨气哼哼地坐下,脸扭到一边,鼻孔里似乎向外喷着冷气。
  谭斌只装做没看见,慢腾腾地继续说:“这是Kenny敲死的数字,我还没有点头,因为没有和你们确认。退一万步,即使我们不能完成,也该有个合理的理由和数字,提前给Kenny对吧?”
  周杨喘气的声音低了下去。
  “把你手里所有的销售机会都亮出来吧。”
  周杨抬头,“我都列给你了。”
  谭斌微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Young,我太了解你,兜里总喜欢藏一点儿,好孩子,还是拿出来吧,该藏着掖着的,我也会帮你。”
  周杨被一声好孩子叫得没了脾气,只好接上投影仪,把Excel表打在大屏幕上。
  他边调整着焦距边嘟囔,“反正我做不到,太没谱了。”
  谭斌不去和他理论,只顾专注地盯着屏幕,强迫他一个个确认着机会率。
  最后把所有机会率在80%以上的销售额加起来,得出的数字,已经非常接近目标。
  周杨照例反对,但是口气不再强硬:“这不行,百分之八十的机会,随时会崩盘,老大你不能害我!”
  有了这个数字,谭斌心里多少有了底。
  她不想太逼他,又要给自己给刘树凡一个交待,只能采取折衷的办法。
  “这样吧,咱们达成一个Agreement,第一,你必须要保证完成原来的target,第二,我答应你,这多出来的部分,我按Up Sales报上去。只要能达到,你需要任何资源,人手也好,折扣也好,都可以提要求。”
  周杨立刻直起身,“真的?”
  “真的。”
  “那好。”周杨马上开出条件,“我要换助理。”
  谭斌惊讶:“方芳?”
  “对。”
  “为什么?”
  “我没有用过这么笨的助理,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她天天在做什么,偶尔支她办件事,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居然跟我说,她是销售助理,不是秘书。”
  谭斌沉默片刻,然后问:“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你有没有告诉过她该怎么做?”
  周杨不屑地回答:“都要别人告诉她,还要她干什么?老大你天天教育我应该怎么做了吗?”
  谭斌想了想,很快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方芳跟着她的时候,每个月的月初,她会做一份Action Plan交给方芳,每周一次Review,月末再做次总结。
  而周杨是大咧咧的风格,最讨厌做计划,他自己心里当然有数,跟着他的人难免一头雾水。
  她看看腕表,已接近午餐的点儿,只好长话短说,“Young,我相信你是最好的销售经理,不然不会把你放在北京的位置上。但我对你有一个要求。”
  周杨露出询问的表情。
  “不要轻易否定自己的下属,你是他们的Manager,也是他们的教练和指导,对他们的成长负有责任。想过没有,球队输了球,先下课的,为什么往往是教练?”
  周杨并不同意,一副抬杠的架势,“如果是中国足球队,谁下课都没用。”
  谭斌无奈,做个暂停的手势,“好好,回头咱俩找个时间细谈,你先保证销售完成Target。今天我和方芳先谈谈。”
  但她没想到,午饭时刚和方芳提起话头,方芳就哭了。
  “我不干了,真的没法再和他共事。”
  谭斌递纸巾给她,“哎哟,怎么又哭了?以前你没这么多眼泪嘛。”
  方芳把脸埋在纸巾里,抽噎一会儿止住眼泪,“你给我调个地区吧,哪儿都行,出差也没关系。我快被折磨疯了,自从转到他名下,就没有痛快过,怎么都是错,我压根儿就没做对过事。”
  谭斌放下筷子,苦笑,发觉自己低估了事态,这已经不是调停可以解决的矛盾。
  上下级之间变成水火不容的情势,不可能是一方的错,十有八九双方都有问题。
  不过现在只能先安抚一方。
  想了想她说:“我问你,假如我给你调个地区,你发现和新老板也合不来,那时候该怎么办?”
  方芳切一声,“我不信,象他这么BT的有多少?总还有好老板吧?”
  谭斌吁口气,心里暗暗摇头,声音便有点严厉,“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根本没有听进去。Young的工作能力很强,跟着他你能学到很多,为什么你就不能调整心态,好好和他相处?”
  “我已经尽力在做了,我尊重他,事事都征求他的意见。可他呢?他为什么不调整心态,学学怎么去尊重别人?他要做什么,从来不提前打招呼,想起一出是一出,我还要天天和他玩猜心游戏,猜错了就发脾气。他谁呀他?我服侍自己爹妈都没这么上心过。”
  她的语气冲动而激烈,脸涨得通红。
  谭斌看着她反而笑了,“我说方芳,你交过男朋友没有?”
  方芳一愣,“什么?”
  “有男朋友吗?”
  “有。为什么问这个?”
  “你有没有发觉,男性大多有一个特征?他很少主动挑起话题,因为他们不认为自己应该说太多的话。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必须有技巧地强迫他说话。”
  “还需要技巧?美死他。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找碴吵架,吵到一定火候他就把心里话吐出来了。”
  “看,”谭斌摊开手,又眨眨眼,“这也是一种技巧。”
  方芳噗哧一声笑出来,情绪好了许多,“你在鼓励我和Young吵架?”
  “No,No, No。”谭斌摇手笑,“我是说,他首先是个男人,然后才是你的Line Manager,对付他和对付我不一样。”
  方芳抬起头认真地说:“Cherie,我做你助理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用对付这个词。”
  “啊,真的?谢谢谢谢!可姑娘你不觉得我跟你妈一样罗嗦?我现在倒有点后悔,那时候事无巨细,管得太细太多,反而限制了你自己做决断的能力。”
  上司在忙着自省,方芳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好陪笑。
  谭斌接着说下去,“你能针对不同的客户对症下药,为什么不能把你的老板也当作客户?”
  “老板和客户能一样吗?”
  “为什么不一样?客户那里你销售的是产品,老板跟前你销售的是自己。 而且职场中有什么好坏之分?上司更不适宜用好坏来评价。”
  “那用什么?”
  “公平,或者非公平。你为他做事,贡献你的时间和精力,他给你资源和个人发展的机会,双方等价交换,只要交易公平就OK。至于什么合不合得来,那不是professional的表达方式。”
  方芳垂下眼睛,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半晌开口问:“那我现在怎么办?”
  谭斌没有立刻回答,反问她:“你觉得Young性格中最突出的特征是什么?”
  方芳认真想一想,“外向,精力过剩,不拘小节。”
  “你们俩如今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那个……沟通不畅,我不知道怎么和他沟通。”
  “完全正确,看来你很明白。”谭斌笑一笑,“那为什么会搞成今天的局面?还是思想转不过弯?”
  “嗯。”方芳低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谭斌指着桌上的菜碟,“好了好了,先吃饭,待会儿菜全凉了,吃完我教你一个办法。”
  回公司的路上她面授机宜,“周杨不肯说,你可以试试自己先说。每个月用一页PPT文件,写下你认为本月最重要的几件事,注意,只一页,事件不要超过七个……”
  方芳插嘴:“为什么不能超过七个?”
  谭斌微微皱眉,“你没上过Business Writing这门课?七个是一般人注意力和记忆力的极限。”
  “对不起,您接着说。”方芳脸红。
  “ 每件事,你试着用三句话表达清楚,包括你期望的结果,需要的支持和可能的风险,然后看他什么反应。月末的总结报告可以详细一点儿,但也不要过分,你只要让他明白,你都遇到了什么阻力,怎么处理的,结果是什么,就OK。”
  方芳犹豫,“他要是不感兴趣怎么办?”
  “坚持,这是摸索老板期望值的机会,他不感兴趣,说明那些不是他最想看到的,接着寻找双方的偏差在哪里。关键是调整好心态,这是你工作的一部分。答应我,再坚持三个月,如果集采结束,你还是不能适应,我们再谈论换地方的可能性。”
  方芳眼圈有点泛红,“对不起,我知道你压力很大,还给你添麻烦。”
  谭斌偏过头笑,“我也不是三头六臂,做得好不好,完全靠你们支持,听话,回去好好干。”
  “好。”
  回到办公室,谭斌写了一份邮件发给HR的同事,请她给周杨安排关于Leadership的培训。
  沟通是双方面的,公平起见,周杨也应该学会如何和女性下属相处。
  之后她提前离开公司,真的去雍和宫上了三炷香。
  在北京生活了近十年,却从未走进过雍和宫。她学这别人的样子,似模似样的磕头,上香。
  临到许愿,她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请保佑他平安回来!
  一滴眼泪落在蒲垫前,水晕迅速洇开,消失在砖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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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4 章
  随后几天,谭斌和黄槿几乎一天一个电话,她知道沈培的父亲出院回家,甘肃警方的搜索徒劳无获,既无沈培的消息,也没有两个毒贩的行踪。
  每天上班下班,机械地处理着手头的日常业务,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她夜夜失眠,要靠酒精和安眠药,才能睡几个小时。药物控制下的梦境支离破碎,醒过来记不得任何细节,心脏总在砰砰狂跳。
  床头的灯光映着她和沈培的合影,谭斌翻身,脸埋进枕头里。
  其间文晓慧在MSN和QQ上找不到她,发短信不见回复,打电话语焉不详,终于焦躁起来,下班时分在公司门口堵到她。
  谭斌出门时明显一怔,有些意外,但什么也没有说,拉开车门坐进去。
  等她转过脸,文晓慧猛抽一口冷气,“怎么象抽过大烟,整个人都缩了水?这脸上……到底出什么事?”
  谭斌眼角的青紫略有消退,却依然触目。她无法再隐瞒,只得一五一十交待。
  但她没有提到和程睿敏独处的一夜。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联系过,谭斌不敢回想,仿佛心口温软的一块,柔软得无法碰触,她只怕日子久了,那点温度会随风飘逝。
  几次欲拨电话,按下拨通键前又改了主意。她不知道除了问问伤势,还能跟他说什么。
  文晓慧开车,一直维持着沉默,然后问:“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一个人闷着?”
  “我都不知道如何消化,说给你听有什么用?多一个人担心。”
  文晓慧用眼角的余光瞟她,表情无奈,“行,你就一个人死撑吧,我看你哪天崩溃。”
  谭斌动动嘴角,算是回答。
  文晓慧叹口气,趁着红灯腾出右手,抚着她的脸安慰,“没事的,宝贝儿,沈培会没事的。”自己也觉语气空洞无力。
  谭斌反而笑了,“这么暧昧,警察哥哥就在外面,你别吓着人家。”又说,“脸上一点粉,全让你蹭下来了。”
  见她还能笑出来,文晓慧知道无恙,暂时放心,专心送她回家。
  谭斌却聊起别的话题,“你还好?”
  “你指什么?”
  “所有。”
  “你是想问,我和张伟光的事吧?”
  谭斌不说话,表示默认。
  “他打过几回电话。我没接。周末在家收拾房间,瞧见他送我的那些东西,看着恶心,却下不了决心处理。佩服人家言情片女主角,几克拉的钻戒,一扬小手,嗖一声就甩进海里,多潇洒,觉得自个儿拖泥带水的特没劲。”
  谭斌听得哭笑不得。
  “比较特别一点的新闻是,那丫头前天找过我。”
  “啊?”谭斌意外,“她已经占尽便宜,还找你干什么?”
  “不甘心哪。你想啊,丫觉得那么大一块香饽饽,出尽百宝才弄到手,就等着我撒泼打滚哀求她放手,好巩固巩固胜利者的成就感,我却没声了,她多没趣,多寂寞啊!”
  “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就告诉我他有多么爱她呗。” 文晓慧不屑地冷笑,“那天她穿件小礼服裙,亮闪闪的黑色,样子倒不错,可那质地,太阳光下看,非常非常象垃圾袋,看得出来费心打扮过,浓妆,假睫毛有半尺长,大白天明晃晃露着前胸和半个后背,整间咖啡馆的人为之侧目。我看着她,真觉自己沦落,怎么会混到跟这种货色争一个男人? ”
  谭斌拍拍她的手背,“我说,任何智商七十以上的正常人,遇到这种事,只会找个墙角自己偷乐,小朋友里也有非常懂事的,这么白痴找骂的并不多见。”
  “就是。我跟她说,那真好啊,姐姐也替你高兴,快点让他娶你回家吧,不然年年都有十八岁的妹妹成年,你得多累啊!”
  谭斌笑,心头一块石头顿时落地。
  车子到了小区门口,两人挥手道别。
  转过身,谭斌脸上的笑容就垮下来,进了家门,房间内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拖鞋一左一右甩在玄关处,一室的岑寂扑面而来。
  不管她心里搁着再多的事,日子还要继续。
  周末和田军依旧约在壁球俱乐部,他果然带着女儿晴晴同来。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穿一身运动服,脸有点圆润,可是眉清目秀挺可爱,就是话少。
  谭斌连续欠觉,体力便有点跟不上,一局下来就脸色发白,只好请来陪练继续。
  她在一旁逗晴晴说话,那小孩却挺酷,回她时“嗯”“啊”“是”,一直没有超过三个字。
  谭斌暗笑,心说这孩子颇有乃父之风。
  趁着田军下来擦汗喝水,她过去商量:“我想带晴晴出去玩半天。”
  田军今天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打球,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并开玩笑说:“打骂都由得你,只要不把我们晴晴拐卖了。”
  临到和晴晴商量,她从齐刷刷的刘海下面,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谭斌,半晌才点头。
  谭斌曾向年长的同事请教十几岁孩子的心理,同事给她推荐了两本小说,据说出自其女儿最喜欢的两位言情天后。
  谭斌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其间忍过无数次关闭电脑的冲动,终于看完一本。
  她深感困惑,频频问:“我一般大的时候,看的是古龙和亦舒,最不济也是严沁,现在的孩子在想些什么?”
  同事一言以蔽之,“Cherie,你显然老了,也过时了。”
  此刻过时的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临行前谭斌多个心眼,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追问一句:“嫂子知道吗?最好和她打声招呼。”
  田军惊讶于她的细心和敏感,“没事儿,你们去吧,我和晴晴她妈已经说过了,她知道。”
  谭斌的宝莱还在车行整修,此行特意借了文晓慧的车充数。
  问晴晴想去哪儿,她顾左右而言他,“谭阿姨我喜欢你的头发。”
  不容易,这回总算多于三个字。谭斌笑着回应:“你头发也挺好看,谁带你收拾的?”
  “我妈。”晴晴恨恨地揪着刘海,“她的审美土死了,又不许我自己拿主意。”
  谭斌想笑,又怕伤了孩子的自尊心,只好扭过脸强忍。
  一时想起自己的高中年代,偷偷喜欢上同班的校蓝球队长,渴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刚在头发上玩点花样,便被母亲发现,斥为不务正业,勒令立刻改回原样。
  回顾自己灰扑扑的少年时代,谭滨时常感觉遗恨。有时和母亲玩笑着提起,母亲亦有悔意,但仍然嘴硬:我那是为你好,否则你怎么能考上大学?
  她忽然同情起晴晴,索性带她到自己常去的发廊。
  学生不能烫发染发,也不能变化太大,和发型师商量半天,发型师终于下了剪子。
  晴晴显然挺有主意,并没有听任他们摆布,不时制止发型师的手势,询问他的意图。
  谭斌感觉尴尬,发型师倒显得怡然。这小孩虽然挑剔,可还算礼貌,他平日见识的顾客,比她难缠的多的是。
  在他的手下,新发型渐显雏形。其实也很简单,不过刘海削薄,露出部份额头,两侧头发剪短,修出层次,自然内卷的发梢遮住鼓鼓的腮帮,脸型顿显秀气。
  晴晴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终于点头,表示还算满意。
  谭斌如蒙大赦,深觉现在的小孩不好对付。
  再上车,晴晴明显活泼起来,问题又多又刁钻,问得谭斌无法应付.,几乎败下阵来。
  象是“你长这么好看,老板会不会骚扰你”,或者“你的老板帅吗?你是否会爱上他”之类,谭斌冷汗直冒,不知该如何回答。
  晚饭两人去了马克西姆西餐厅,谭斌耐心教她如何点全套西餐,如何用葡萄酒佐配不同的食物。
  这时候晴晴已完全放下戒心,絮絮向谭斌述说心事。
  少女的烦恼,无非是暗恋某位学长,却得不到回应。
  谭斌给她倒一点点水果汽酒,笑笑说:“高一的时候,我也喜欢过一个人。他学习很好,所以特别骄傲,傲得凡人不理那种。我很生气,心说有什么了不起,然后拼命用功,直到名次和他并驾齐驱……”
  晴晴听得出神,一路问:“后来呢?是不是他开始倒追你?”
  “不是你想象的故事。”谭斌微笑,“等我超过他再回头,忽然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我以前看到的,那些让我着迷的优点,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加在他身上的……”
  这么深奥的话,晴晴居然听懂了,她问:“我要站得比他高,才能看到真正的他,对吗?”
  谭斌欣慰地点头,同时拍拍她红绯绯的脸蛋,以示鼓励。
  终于谈到学习,谭斌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英语只是门工具,不用想得太复杂,掌握了它,它就能帮你打开世界的另一扇窗,你会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包括你爸爸妈妈。”
  不知道这些话能在晴晴的心中停留多久,但周一和田军见面,她发觉所做的努力,已在田军身上出现效果。
  当邀请田军出席周四的技术交流时,田军没有立刻拒绝,只是为难地解释:“前面几个交流我都没有去,只参加你们的,对其他供应商不公平。”
  谭斌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您能派个代表吗?我们准备的资料,不全是技术方面的,与业务发展也有关系,如果只有设备部的人参见,对最后的结果评定,不能算是太全面公允,您说对吧?”
  田军犹豫片刻,““把你们的资料留下,我先看看再说。”
  谭斌见他口气松动,立刻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文件。
  不过涉及保密,她只能把内容提要摘出来,又挑了几页和业务发展有关的文字打印出来。
  田军默默看了两遍,然后客气地说:“这些信息,最感兴趣的,应该是市场部。这样吧,我和市场部廖总打声招呼,请他们派代表出席,你看行吗?”
  口气虽然委婉,表达的意思却很坚决,业务部在前期不会介入。
  谭斌有点失望,心里暗自揣度一会儿,觉得市场部廖总也是招标组副组长,如果能有副经理一级的人出面,勉强也压得住场面。
  而招标刚进入状态,逼得太紧,容易适得其反,反而招人反感。
  她趁机鸣金收兵,忙不迭道谢。
  那天晚上,她照例支着电脑继续加班,十点左右,收到一个奇怪的电话。
  电话接通,信号非常不好,时断时续,只听到一个人呜啦呜啦地大声喊话,她却听不懂一个字。
  以为有人恶作剧,她耐着性子问:“你是谁?请说中国话好吗?”
  那边顿时安静下来,过一会儿,扑哒一声挂了电话。
  谭斌摇头,把手机扔到一边,接着写她的报告。
  写着写着,不知心里哪根弦颤动一下,她的手突然有点发抖。
  从手机里调出刚才的号码,三秒钟后,网上查询的结果分明是:卡号归属地,甘肃甘南,神州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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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斌手指冰凉,几乎捏不住手机。她拨回去,回铃音一遍遍回响,却没有人接。
  再拨几次,对方关机了。
  谭斌无计可施,一时间紧张得浑身哆嗦。
  那号码既然是神州行,街头随处就可以买到,不需要任何证件,自然不能依靠它找到机主信息。
  咬牙坐了一会儿,她翻出钱包,里面有张卡片,是上回甘肃省公安厅两个警察留下的联系方式。
  这一次很顺利,只一声回铃,电话就通了,听声音是那个老警察。
  他抄下号码,告诉谭斌保持手机和其他通讯方式二十四小时畅通,对方很可能再打回来。现在首先要确认的,是打电话的人的确和沈培有关。
  谭斌问:“可是他们说话我听不懂,该怎么对话?”
  “听你的描述,很可能是当地藏民,他们很多不会说汉话,可听得懂。我们会申请监听和翻译,但人员设备到位,法定程序批准,都需要时间。你听着,再有类似的电话,用缓慢清楚的普通话告诉他,继续保持联系,并让他们提供沈培活着的证明。”
  谭斌楞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您怀疑是绑架?”
  “不一定,如果绑架,他们很有可能去找沈培的父母。”
  当晚谭斌把客厅的市话挪进卧室,手机铃声调至最大,生怕错过再次来电。
  但整晚手机都没有再响起。
  第二天一早尝试着拨过去,那个号倒是开机了,依然如故,无人接听。
  听筒里一声接一声的回铃音,让谭斌几乎有砸东西的冲动,觉得自己再次接近崩溃边缘。
  稍晚谭斌通知黄槿,请她把新情况转告沈培的父母。
  上午十点的时候,兰州传来消息,谭斌提供的号码,果然是甘南自治州的神州行号段,持机人位于碌曲阿不去乎附近。
  老警察又告诉谭斌,从后天开始,她的手机和市话,沈培父母的电话,都将被公安局监听。
  虽然监听不会涉及业务往来的通话,她还是按照规定,向Line Manager 和HR做了通报。
  刘树凡只觉她最近郁郁寡欢,这时候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Cherie,你这段时间辛苦了,休几天年假吧。”他建议。
  谭斌垂下头,“后天就是技术交流。”
  “没关系,利维可以帮你,Bowen也在北京。市场部廖总那边,我和他打个招呼。”
  谭斌想一想,不再坚持,同意了。
  她现在的样子,虽然外表看不出异常,可在神思恍惚的状态下继续工作,说不定会捅出大娄子。
  面对乔利维,她只说家里有私事要处理,交接完工作,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乔利维却探过身,神秘地说:“Cherie你知道吗?本月Sales的Review Meeting,李先生也来参加。”
  谭斌霍地抬起头,这才是爆炸性的消息。
  李海洋,三个月来几乎被销售队伍遗忘的CEO,居然又在人们的视线中出现。
  谭斌一向认为反常即为妖,预示着将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看她一脸大惑不解,乔利维轻轻给出答案:“欧洲那边的Organization 调整完毕,现在轮到各个Region,他恐怕要趁机上位了。”
  谭斌现出诧异的神色来。
  乔利维笑一笑,“现在看,Ray 和Tony他们,真是六月飞雪,走得比窦娥还冤。”
  谭斌一时间震惊过度,几乎不能言语。
  升职以后她的眼界骤然放宽,终日在这些人精间辗转,看清了更多曾经模糊不明的细节。
  刘树凡在MPL数年经营,前任CEO离任时,他几乎把所有重要的部门,都换上自己的人。
  李海洋初来乍到,一直想插手几块重要的业务。无奈对方关防严密,几乎水泼不进,直至他在程睿敏身上找到突破点。
  其他部门的人提到程睿敏,言辞间便没有那么客气。据他们说,程睿敏和刘树凡长期不和,在公司中高层已是公开的秘密,去年下半年开始,因长期发展战略上的分歧,两人关系更加恶化。
  而程睿敏最后被迫离开公司,明显是因为急于求成,以至于错误地判断形势,高估了李海洋,也低估了刘树凡。
  于是某个关口李海洋果断弃卒,刘树凡则阵前挥泪斩马谡,程睿敏就成为牺牲品。
  其后以余永麟等人的离职做为代价,促成了暂时的平静,但李、刘两人的较量一刻未曾停止过。
  此刻新一轮的权力角逐即将上场,平衡被打破,又会出现新的动荡和混乱。
  谭斌天性里没有任何赌徒的成分,喜欢稳扎稳打。形势未明朗化之前,她能做的,只有继续规矩做人,握紧客户和销售数字两个重要资源。
  坐在出租车里,她暗自叹口气。
  想起几次见面,程睿敏神色间的疲倦如影相随,显然他离开MPL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拿出手机,犹豫一会儿,终于按下他的号码。
  “您好!”程睿敏的声音非常低。
  “我是谭斌,一直也没过去看看你,实在抱歉。”谭斌小心斟酌着措词,“背上的伤,好点了吗?”
  “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程睿敏的声音大了点,但还是有气无力。
  “你怎么了?生病了?”谭斌起了疑心。
  他在那边轻轻笑起来,“不是,刚从荷兰回来,正倒时差呢。”
  “哦,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没关系,反正醒了。小谭,你那边怎么样?”
  “嗯,还在等消息。”听他声音沙哑,谭斌不忍多说,“你赶紧休息,回头再聊,我先挂了。”
  她把手机从耳边移开,没有听到手机里传来的最后一句话,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程先生,您身上带着心电监测仪,不能使用手机。”
  谭斌申请了四天年假,可几天来她过得并不安静,
  日常工作中的千头万绪,三个小时的交接并不能交代一切,还是有电话和邮件不停地骚扰。
  不过警方的行动还算迅速。首先根据手机的位置定位,将持机人锁定在方圆十几公里的范围内,一天后居然找到了机主。
  但传讯结果让人大失所望。
  机主只是阿不去乎附近的一户普通牧民,那张神州行卡是他的一项副业,作为流动的公用电话,服务对象是秋季迁徙期路经此地,偶有通信需要的草原牧民。
  警方调出通话记录,发现这个号码果真只有打出的电话,少有被叫记录。
  据机主回忆,那天晚上确实有一个男人找来,打了一个电话就匆匆离开。他之所以对这个男人还有印象,是那男人拿着一张旧报纸,上面有一个手写的电话号码,字迹歪歪扭扭,潦草而敷衍,仿佛是蘸着酱油匆匆写就。
  而第二天一早,这个男人,包括他的家眷、牛车和羊群,都离开了阿不去乎的地面,沿着草原继续向南迁移。
  警察取出两个毒贩的照片让他辨认,他摇头,再换沈培的照片,他还是摇头,坚持说没有见过这个人。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在这里中断了。
  谭斌接到黄槿的电话,听说警方有新进展,立刻放下一切,十万火急赶过去。
  但她没有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令人失望的消息。
  她伏下身,双手掩着脸,忽然间悲从中来,再也不想再抬头,全身的力气都似消失殆尽。
  黄槿轻轻碰碰她,附耳道:“师母已经不行了,你千万可得撑住。”
  这是谭斌第一次见到沈培的母亲。清雅秀丽,远远看过去年轻得令人吃惊,走近了,才能从眼角额头看出年纪。沈培的眉眼明显来自她的遗传,但并未得尽神韵。
  此刻她靠在椅背上,双眼红肿,眼神呆滞,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谭斌深呼吸,换上一个微笑,走过去蹲在她的身前。
  “阿姨,您别难过。我觉得是好消息。”
  她微微抬起睫毛,看谭斌一眼。目光毫无焦点。
  “您想想,这至少说明一件事,沈培他还好好活着,而且在设法跟我们联系,关键是没有落在逃犯手里……”
  她声音控制不住地哽咽,终于说不下去,背转身。
  黄槿送她出门,疑惑地问:“谭斌,真象你说的?”
  谭斌不语,望着天空,半天叹口气,“我不知道,也许他吉人自有天相。”
  后来的几天,在谭斌的记忆里拥挤而混乱。
  不大的两居室里,又挤进来三个人,两个负责监听的便衣警察,一个民族学院的藏族学生。
  他们在客厅里边执行任务边聊天看电视,谭斌一个人闷在书房上网、收发邮件,困了就乱七八糟裹在床上睡一觉。
  环境的杂乱,反而减轻了她心头的压力,那几个夜晚不再有梦。
  好在这一次,并没有让人们等太久。
  手机的铃声,在清晨六点左右响起,扰人酣梦,愈发惊心。
  0941,甘南地区的长途区号。
  谭斌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跑进客厅。
  一切就绪,她手指哆嗦着按下接听键。
  依然是她听不懂的方言,但其中分明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名字,虽然发音不准,却足够辨认。
  ……沈培……
  ……沈培……
  谭斌求援的目光投向那个藏族学生。
  他上前,用藏语对话几句之后,诧异地抬起头问:“斌斌是谁?”
  谭斌的心脏剧烈狂跳:“是我!”
  藏族学生说:“奇怪,他说他是xx寺的喇嘛,有人要和一个叫斌斌的说话。”
  谭斌扑过去,膝盖重重撞在茶几上,顿时疼痛钻心。
  她什么也顾不上,几乎是爬过去对着话筒,双手簌簌发抖, “小培,是你吗?我是斌斌……喂,小培,求你,你说话呀……”
  人们紧张地等待着,电话里却静默一片,只有电流声咝咝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终于传过来,微弱嘶哑,但谭斌还是听出了那个熟悉的称呼:“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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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声久侯不至的呼唤,让谭斌闭上眼睛,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是我……小培……你在哪儿?”
  “斌斌……”
  “我在……我在这儿!”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一脸。
  电话里却又没了声音,只余一片沉寂。
  “小培……”
  听筒中传来一片背景噪声,接着有人大声说话,是藏语。
  “快回话!” 一个警察焦急地催那藏族学生开口。
  另一个立刻站起身,走到别的房间向局里汇报。
  谭斌跌坐在地毯上,呆呆地看着他们忙碌,耳畔嗡嗡做响。
  过半晌她终于反应过来,伸手去抢电话:“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让沈培说话?”
  那警察正在纸上边写问题边让学生照章发问,皱着眉头向同伴使个眼色。
  另一个警察几乎是半拖半抱将谭斌带离客厅。
  “丫头,”他不停地埋怨,“你平时瞅着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儿反而犯浑?电话那头到底是什么人,咱还不能确认……”
  谭斌埋着头不出声。
  “甭数落她了。”同伴探进头,“我们赶紧回局里。”
  “完事了?”
  “啊,总算可以交差,回头通知兰州那边,把人领回来就齐活儿了。”
  他伸个懒腰,对谭斌笑笑,“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今晚睡个踏实觉。”
  “他人在哪儿?到底出什么事?”
  “细节暂时不能告诉你,我们有纪律……”
  “我不想听这个!”谭斌相当无礼地打断他,“什么时候可以让家属见面?”
  “我保证,不会太久。他只是受了伤, 被人救起,已经没事了,你放心。” 警察解释,并没有生气。几天来眼看着这女孩寝食难安,神色凄苦,由不得人心生恻隐。
  翌日傍晚,就从兰州传来消息,在玛曲附近的一座藏教寺庙中,终于找到了沈培。
  根据寺中僧人提供的线索,州公安局又迅速找到几天前打电话的那个牧民。
  事情的经过很快明晰。
  原来那牧民按照传统习惯,秋季举家南迁,途径广河县,在草窠中发现奄奄一息的沈培。
  当时的沈培遍体鳞伤,身上除了撕烂的内衣裤,几乎寸缕皆无,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证件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即使在昏迷之中,隐约听到人声,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睁开眼睛,拼命挣扎着爬向路边的牛车,张口求救:“救命……”
  但他的声音太过微弱,爬到一半已耗尽力气,再次陷入深度昏迷。幸亏被牧民的妻子发觉,见他还有一口气在,面相上看又不象坏人,于是带上他继续迁移。
  沈培伤势严重,又没有好的消炎和外伤药,一路上他高烧不退,人事不省。偶而也有清醒的时候,可双方语言不通,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怎么和外界联系。
  直到碌曲县,遇到一个略通汉语的喇嘛,神智模糊的沈培一直喃喃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在喇嘛的追问下吐出一个模糊的电话号码。
  这就是谭斌接到奇怪电话的由来。
  随后经过这名喇嘛的指点,牧民把沈培送到玛曲的xx寺,请僧人收留救治。
  寺中的僧人有不少修行甚深的藏医,那些神秘的藏药,在沈培身上却不甚见效,他的情况时好时坏,僧人们以为他熬不过去,准备放弃,他却在某个清晨奇迹般退了烧,神智逐渐恢复清明。
  警察找到沈培,送进兰州人民医院的时候,他已无大碍,可以自己下床扶着墙慢慢走路。
  医院的检查结果,证实他曾受过严重伤害,幸运的是均系外伤,且愈合趋势良好,不会留下太多后遗症。
  其实警方急于想知道的,是那两个毒贩的下落,但沈培非常不配合,警察软硬兼施,他死活就是不肯开口说话。
  僵持了几天,看在沈培父亲的面子上,无可奈何的警方只好先送他回京。
  没有人知道离队后的沈培,到底遭遇过什么。从暴雨时离开同伴迷路,到牧民救命,这之间的一段时间,竟是一片空白。
  两天后的北京首都机场,谭斌和沈培的父母,沉默而不安地等待着兰州至北京的航班。
  三个人都很紧张,尤其是沈培的母亲。
  毫无血色的面孔和嘴唇,把一个母亲的担心和忧虑,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沈培的父亲鬓角已经灰白,比他母亲至少大十几岁。看得出来,他对妻子呵护备至,一直轻按着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谭斌同样恐惧,脑子里杂乱无章,下意识啃着大拇指。
  仿佛是考验人的耐性,晚点一个半小时后,兰州至北京的航班终于降落。
  一拨一拨的旅客走尽,才看到两个曾有一面之缘的甘肃警察,用轮椅推着一个人出来。
  乍见到沈培的那一刻,谭斌几乎没有认出他。
  沈培穿着一身旧衣服,头发剃得精光,脑袋上纱布裹得严严实实象木乃伊。
  但他的脸,却意外地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依然清秀如常。
  沈培的母亲跌跌撞撞扑过去,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身体,反反复复地说:“培培,你吓死爸爸妈妈了!”
  他父亲只是站在一边,扶着儿子的肩膀,不停安慰情绪激动的妻子。
  谭斌怔怔望着三人,想走过去又犹豫,深觉这幅天伦图里,完全缺少自己的位置。
  倒是那个年轻的警察看不过去,忍不住低头提醒谭斌的存在。
  沈培终于挣脱母亲,回过头望向谭斌的方向,眼神渴望而期待。
  谭斌上前抱住他,隔着宽大的衣服都能感觉到,他瘦得厉害,只剩下皮包骨头。
  沈培不说话,把脸埋在她的肩头,轻轻叫她:“斌斌……”
  谭斌心酸中簌簌落泪,“小培……你总算回来了。”
  沈培的人是回来了,但回来的似乎只是一具躯壳,他的灵魂,象是丢在了桑科草原上。
  医生说得很含蓄,他只是受刺激过度,慢慢会好起来。
  趁着沈培熟睡,谭斌细细打量他,心却直往下沉。
  几天悉心调理,沈培脸上长回一点点肉,头发象化疗后的癌症病人,短得贴着头皮,能看到伤口处缝针的痕迹。
  他的作息完全颠倒,晚上不肯睡觉,白天也睡得不甚安稳,似在梦中和可怕的事物反复纠缠,双眉紧锁。
  谭斌连忙握住他的手。
  沈培的手不大,一度细润光洁,如今手背上到处凝结着血痂,指甲只只劈裂,呈紫黑色。
  想起八月的那个清晨,靠在帕杰罗上向她挥手,清爽干净的大男孩形象,谭斌心中难过至极,她伏在床沿,把脸埋进他的手心。
  沈培动一动,睁开眼睛,醒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谭斌惊觉,坐起身喂他喝水。
  “斌斌,我刚才看见李罡。”沈培盯着天花板,眼神涣散,思维似已不在这世界上。
  “李罡?他是谁?”谭斌诧异,但问得十分小心。
  “我一闭眼就能看见他,满脸是血,他看着我,跟我说,救我沈培,我不想死。可他还是死了……如果不上我的车,他不会死。”
  谭斌恍然,沈培提到的是车祸时死于非命的同伴。
  她为他抹汗,语气镇定而冷静,“你不是看见他,只是梦见他。车祸是个意外,他未系安全带才是致死原因,跟你无关。”
  “不是!”沈培情绪激动,从床上坐起来,摇晃着谭斌的手臂,把床架带得格格做响,“他跟我说,救我!我什么也做不了,你听见没有,见过没有?朝夕相处的朋友,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眼前,你什么也不能做……”
  谭斌按着他,不得已提高声音,“小培,那只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不是……”沈培抱着头大叫。
  “嘘,嘘,小培你镇静。”谭斌紧紧搂着他,眼前模糊一片。
  护士听到声音冲进来,按住沈培替他注射,并责备谭斌,“你和他说些什么?出去,不要再刺激病人!”
  谭斌退到走廊上,颓然坐下,忽然间疲累到极点,感觉周围一切都处于失控状态。
  沈培回来之后,她又追加了几天年假,但是两人独处的时间并不多,很多事她也插不上手。
  之前只知道沈培家境不错,但没想到他家的排场铺排起来,竟如此夸张。
  沈培母亲每天守着儿子几乎寸步不离,还有一位年近六十的保姆,据说是看着沈培长大的。又专门请了两位护工,医生和护士每日穿梭,再加上来看望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不大的病房经常人满为患。
  谭斌没有经验,一时间手足无措。
  她不怵任何大场面,以为总能游刃有余,但这方寸之间的周旋,常让她感觉尴尬而多余。
  鉴于沈培的情绪极端不稳定,她试着和沈培母亲商量,建议请一位心理医生协助治疗,却被沈母婉言拒绝。
  她说:“培培精神没问题,他没经过生离死别的场面,受点儿刺激难免,过些日子就好了。”
  谭斌想解释心理科和精神科的区别,想提醒她沈培还有一段空白的经历未曾吐露,但张张嘴又咽了回去。
  冷眼旁观几日,她也看出,沈培母亲想是在家颐气指使惯了,虽然说话斯文周到,却难以容下旁人的意见。
  老夫少妻配里最常见的景色,就是少妻被宠得骄纵跋扈,沈家亦未能免俗。
  谭斌直觉她不喜欢自己,连带沈家的老保姆,看她的目光也带着不信任。
  “囡囡,”老人这么教育谭斌,“鸡汤上的油要先撇干净,才能给培培喝,他不爱吃油腻的东西,鸡肉上的皮也要剥掉,他从来不吃鸡皮……”
  谭斌苦笑,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后两步,揣起手不再上前。
  自小她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服侍起人来顾此失彼,自然难让老人家满意。不过无所谓,她并不打算刻意讨谁的欢心。
  百无聊赖地站一会儿,她开门下楼,坐在葡萄架下点起一支烟。
  时值初秋,架上的葡萄已经摘净,只留下葡萄叶在秋风里沙沙做响。
  秋日的阳光透明而干爽,谭斌眯起眼睛,忽然间异常想念办公室的氛围和同事。
  至少她说的话,不管对方爱听不爱听,总算有人把它当回事。
  坐了两个小时之后,她决定销假回去上班。
  对谭斌的决定,沈母话说得客气而冷淡:“我也这么想,当然不能耽误你的工作,年轻人嘛,还是前程重要。培培有我和阿姨照顾,你不用操心。”
  其中诸多语病,不过有一句说得很对,离了她沈培并不会受委屈。
  毕竟是长辈,谭斌低头笑一笑,不想分辨。
  这些天总有美院的女生来来往往,很明显,沈培母亲喜欢那种甜美温柔的女孩儿,而她不是。
  沈家的一切,包括家具食物都极之讲究,即使普通的鸡汤,必是纯正紫砂煲慢慢清炖三个时辰。谭斌则万事从简,恨不得顿顿速食,只愁时间不够分配。换作是她,恐怕也不会放心把儿子交给这样的女友。
  沈培几天来的表现,更充分证实了男人一个普遍天性,娶了媳妇忘了娘,难怪他母亲迁怒,还是暂时回避一下比较好。
  她始终担心的,只是沈培的心理如何尽快恢复。
  沈培却拽着她不肯松手。
  谭斌非常不忍,觉得自己过于狠心。看看周围没人,她亲他的嘴唇,象哄孩子一样柔声说:“乖,听话,我每天下班就来,晚上陪你好不好?”
  沈培不出声,把她的手放在脸上贴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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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办公室,谭斌方理解一句话,什么是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
  回到办公室,谭斌方理解一句话,什么是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
  一时间听到无数个意外的消息。
  其中一个,PNDD集采的技术交流已全部结束,客户对MPL技术交流的反馈还不错。市场部的副经理果然出席,他对新业务的兴趣,远远超过其他内容,以至于交流期间的讨论屡屡偏题,现场几乎失控。
  集采入围名单公布,FSK,MPL, SCG 三家跨国公司,毫无悬念地入围,以众诚公司为代表的四家本土企业,也一同出现在名单上。
  这是意料之内的结果。她回来,刚好赶上小型的庆祝Party.
  但主持Party的,居然是李海洋。
  他亲手打开香槟,给所有人一个个斟满,这才上前致贺辞,以前的骄矜无影无踪。
  谭斌看着他发愣,不明白一个星期的时间,怎么就已经乾坤大挪移。
  中午一起吃饭,她偷偷问旁边的于晓波,“Kenny 哪里去了?”
  “出差。”
  谭斌皱眉,觉得里外都透着诡异。
  于晓波凑近,又说:“前些天盛传咱们的新老板,销售总经理即将上任,突然又说黄了。”
  谭斌问:“你们都哪儿来的小道消息?为什么每次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于晓波笑,“Cherie,这是立身之本,你不能总是低头拉车,适当时候也要抬头看路。”
  借着这个话题,席间众人历数历任销售总经理,提到程睿敏,谭斌的耳朵立刻竖起来。
  说话的是一位在MPL呆了八年的产品经理。
  他说:“都说女的长的好升得快,其实遇到女上司,男的也一样。当年若不是北区的Director 张彤照应,Ray Cheng 哪儿能窜得那么快。”
  有人补充:“Ray Cheng也是沾了他爸的光,走哪儿人都卖他三分薄面。”
  “那是。”那人接着说,“所以张彤不管去哪儿出差都带着他,两人的关系传得那叫一个暧昧,有天张彤的老公终于打上门,我靠,丫真是一爷们,所经之处但凡值点钱的,电脑手机统统都被砸在地上。”
  一桌人屏息等着下文,谭斌瘪瘪嘴,发现男人八卦起来,一点不比女人差。
  “上头先还帮捂着,后来事情闹大发了,骚扰男性下属的名声传出去,哪个女的受得了这个?张彤呆不住,只好辞职走人,听说后来离了婚。Ray Cheng 稳当当坐上她的位置,年会上领着女朋友现身,没事人一样,一年销售经理就升总监,你们谁有这好运气?”
  满桌顿时哗然,乱糟糟说什么的都有。
  只有谭斌不发表任何意见,挟了一筷子三文鱼放进嘴里,却被芥末辣得满眼是泪。
  那顿饭直到结束,她都没怎么说话。
  下午她去PNDD总部见田军,听到一个更为震惊的消息。
  原定这个星期发出的标书,被延迟至十月中旬。原因是某些供应商,居然说服省分公司减少集采的设备数量和配置,留待集采之后,双方再从非集采合同中各取所需。
  谭斌无可奈何地看着田军,“少数公司犯错,咱不能惩罚连坐是不是?”
  田军摊开手,“这只是查出来的,下面还不知道有多少猫腻呢。我说小谭,你们要是也玩什么花样,一样不客气,立刻取消入围资格。”
  谭斌连连赔笑,“您老知道,我们一向是良民,从来都不做违法乱纪的事。”
  她告辞,田军起身送她,手搭在门把手上才想起一件事,“小谭,有件事忘了谢你。你跟晴晴都说了些什么?她这些日子每天都用功到十二点,她妈妈先开始高兴,现在又心疼得不得了。”
  谭斌眨眨眼笑,“我也没说什么呀?可能是晴晴大了,开窍了,知道用功了,这不是好事吗?”
  其实是她鼓励人家的孩子早恋,谭斌不敢说。
  “有时间你多跟她聊聊,我担心这孩子三分钟热度。”
  “行,没问题,我也喜欢晴晴,特聪明一孩子。”谭斌一口答应。
  出了门她开始琢磨标书延迟的真正原因。
  打开车门坐进去,正拿着钥匙发呆,有人在窗玻璃上轻轻敲了几下。
  谭斌扭头,竟是余永麟在外面站着。
  她揿下车窗,露出一脸惊喜:“哟,怎么是你?”
  余永麟手里晃着一串车钥匙,上下打量着她,“这话该我问你,你一人坐这儿干什么?”
  谭斌笑笑,实话实说,“想事儿呢。”
  余永麟转到另侧坐进来,向谭斌伸出手,“来,给支烟。”
  谭斌斜着眼睛看他,“你又在戒烟?”
  “没错。丈母娘强烈要求,那我就戒呗。反正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戒烟。”
  “就是,前前后后你都戒了十几回了。”
  余永麟大笑,吐出一口烟雾,问谭斌,“听说你休假,去哪儿Happy了?”
  “什么呀,我一直在医院陪床。”
  “哟,谁住院了?”
  谭斌踌躇一下回答:“男朋友。”
  “哎?”余永麟惊讶地回头,“案子结了?”
  谭斌更惊讶,“你怎么知道?”
  “就上回呗,Ray送你去医院,他的发小儿又被派出所扣了,我帮着料理的后事。”
  谭斌沉默,过一会儿说:“谢谢你!很抱歉,我一时冲动,竟连累这么多人。”
  “谢倒不必,就手的事儿。不过Cherie,我一向觉得你做事很少情绪化,那天真被惊着了。Ray也是,挺大的人,做事全没了章法,他可伤得不轻。”
  谭斌转开脸,心口象有根线牵着,抻得难过,“他还好吗?”
  余永麟看她一眼,奇怪地问:“你最近没跟他联系过?”
  “一星期前打过电话,他说刚从荷兰回来,我就没啰嗦。”
  “一星期前?”余永麟想了想,摇头,笑容无奈,“嘿,一星期前。”
  谭斌觉得蹊跷,这什么意思?他象是话里有话。
  余永麟咳嗽一声,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谭斌静静看着他。
  余永麟果然说:“一星期前他在医院呢。倒是打算飞荷兰,先从北京去上海,飞机上就扛不住了,下飞机直接进了医院。”
  谭斌的心几乎跳到喉咙口,“为什么?”
  余永麟耸耸肩,“那得去问他本人。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四五个小时,操,时间长了铁人也得趴下。”
  “累的?”
  “啊,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
  “现在呢?还在医院?”
  “早替老板拼命去了,现在真的在荷兰。”
  谭斌啪嗒啪嗒玩着火机,看上去神色惘然。半天她说:“你劝劝他嘛,没了健康就什么都没了。E公司的总裁,倒在跑步机上那位,不就是个前车之鉴?”
  余永麟叹口气,“有种痴人,是劝不动的,非得事实给他教育。我就是一混日子的,老婆孩子就满足了,Ray他跟我不一样,他太执着,也太想证明什么。”
  这种人,遇事也容易钻牛角尖,要么一直执迷不悟,要么最终看破红尘,并没有中间路线。
  谭斌一时没有说话。
  “我得走了。”余永麟推开车门,向她伸出手,“对了,听说你们的技术交流做得不错,恭喜一下。”
  谭斌抬头,“你什么意思啊你?”
  “嘿,你怎么这种反应?纯粹的恭喜,没别的意思。”他的笑容里有着踌躇满志的意味,和一个月前的惶惑完全不同,谭斌隐约间心生不安。
  余永麟离开,她又坐了很长时间,拿着手机颠来倒去折腾很久,还是收了起来。
  回到公司,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媒体部,借口考证公司在华历史,借了几本公司年鉴。
  一个人离开公司,旷日持久之后,曾经存在的痕迹,也许只能在老照片中才能找到一鳞半爪。
  谭斌为自己孜孜不倦的八卦劲头感觉脸红。
  她看到张彤的照片。清矍消瘦的五官,并非美女,但眼神锐利,逼人的威势仿佛可以穿透纸背。
  然后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一张程睿敏和张彤的合影。
  说是合影也不合适,那显然是一个合同签订仪式的现场,人头曈曈。程睿敏手持红酒杯,侧头朝着画面中并不存在的人微笑,浓眉下清澈的双眼,有让人伸手抚摸的欲望,那时他只有二十六岁。
  张彤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身上,眷恋而贪婪,带着不可言说的无助和绝望。
  不知是哪位摄影师,居然抓拍到这真情流露的瞬间,更不知什么人,出于什么心理,竟把这张照片留在年鉴中。
  谭斌合上年鉴,心里有点酸溜溜地发堵,原来午餐时的八卦并非空穴来风。
  但和你有又什么关系呢?她从怔仲中回过神,低声嘲笑自己,伸手推开年鉴,收敛心思,开始火速处理一周来积压的邮件。
  收件箱显示出1054的字样,表示她有一千多封未读邮件。
  邮件泛滥成灾,是很多大公司的通病。
  她先打开Outlook的预览功能,再新建一个文件夹,瞄一眼题目和开头两句,不是紧急和必回的邮件,一律拖进临时文件夹排队等待处理。
  很快,她的心情被一封邮件彻底破坏。
  谭斌命令自己深呼吸,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先把这封邮件打印出来。
  那是一个三天前的会议纪要,每月一次的销售例会。谭斌休假,便委托周杨代她列席。
  谭斌和自己团队达成的协议,是把几个地区的部分销售机会,列为upside。这样的结果,销售经理们不会有太大压力,谭斌也可以在季度末的时候,针对中国区的销售完成情况,随时做出调整,给下个季度的任务留出回旋余地。
  但如今谭斌看到的,却是所有的机会,都变成了本季度必须完成的目标。
  她把周杨叫进会议室,直接把打印出来的纪要放在他面前,“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周杨拿起来看一看,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谭斌敲着桌面,硬梆梆地问:“这个数字是谁敲定的?”
  “Kenny啊,那天李先生也在的。怎么了?”
  “咱们达成的协议是什么?你代表咱们区参加例会,为什么不提出商榷?我走的时候交待过你,有搞不定的事,马上打电话,当时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周杨面露委屈,“我以为你跟Kenny 已经商量过。再说其他区都当场拍了胸脯,咱们区也不能太保守不是?”
  谭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走得匆忙,确实忘记提前写封邮件发给刘树凡,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
  她也能想象得到,例会上刘、李二人同席的微妙气氛,以及乔利维起哄架秧子,其他总监在一边赞许吹捧的场面。
  周杨没有经历过,脑子里还是缺根弦。
  但是事已至此,发脾气或者抱怨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想办法收拾现在的局面。
  她坐下来发问:“额外增加的Sales,百分之八十都在北京地区,你有把握吗?”
  周杨说:“不知道。”
  “不知道?”谭斌已经平息的怒气又冒上来,“Young,你一个工作多年的销售经理,居然说出这种话?”
  “我是真的没把握。其他行业的客户和PNDD不一样,投标中潜规则游戏更多。咱们一直都在正面做工作,从来没有试过暗箱操作。可MPL不做,不等于其他供应商也不做啊!咱们在台面辛辛苦苦的作戏,没准儿就是一龙套,人在逗你玩,其实私底下早有了交易。”
  谭斌被噎住,暂时没有话说。
  在中国,商业游戏自有其特殊规则,跨国公司不是不想配合,无奈树大招风,从股东到审计公司,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逾越雷池并不可怕,一旦被发现则代价高昂。
  周杨这是在乘机发牢骚要挟。
  想了想她开口,“场面话我不想跟你多说,现在的条件就是这样,从公司到雇员,都不允许做任何违法的事,我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多年的信誉。我相信管理运营健康发展的客户,会正确取舍。”
  几句话堵死了他的后路,表示以后不想再听到这种话。
  “算了Cherie。”周杨向后一靠,无声笑笑,“我尽自己个人的最大努力,争取拿下这几单合同。可是你答应我的,也别忘了,人,折扣。”
  谭斌站起身,把手用力按在他的手背上,“三季度务必达标!PNDD的投标已经推迟,从明天起,我和你一起见客户。”
  快下班的时候刘树凡现身,据说刚从欧洲回来,时差尚在就先抵达公司。
  谭斌约了十分钟时间汇报集采进度。
  对她的疑问,刘树凡分析得很简单,“标书推迟,除了田军说的原因,还应该有个理由,按照以前的习惯,十月中旬发标,Commercial Negotiation 的时间,正好延迟到十二月中旬。那时各家公司急着签合同完成年度Plan,,会在Pricing和Discount上做出很大的让步。”
  谭斌不得不佩服,生姜还是老的辣。她觉得不对劲,可没往这方面想。
  “哪,PNDD是铁了心,要通过集采让各家价格大跳水?”
  刘树凡点头,“是这样,看来你们也要去省公司做做工作,设法压下一部分订单。”
  谭斌想起田军的话,“可是田军说得挺狠,会不会出问题?”
  刘树凡笑,“Cherie,有时间多读读历史,你会发现,中央集权和地方自治,从来就是永恒的矛盾。你们大陆怎么说?哦,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要学会利用这点。”
  他低头看腕表。
  谭斌本来还想提一下销售目标的事,见状识趣地站起来告辞,一面仔细品味着最后一句话。
  一堆工作尚未完成,她只好拎着手提电脑去了医院。
  沈培正在大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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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培正在病房大发脾气。
  起因是护工要为他换身衣服,他不肯,挣扎中把床边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全扫在地板上。
  左手的点滴进针处,因为针头戳破了静脉,药液聚集在皮下,迅速鼓起一个大包。
  护士要为他换针,他也不肯,居然自己拔下针头扔在一边,血汩汩流出来,沾染在雪白的床单上。
  看到鲜血,他突然俯身,开始搜肠刮肚地呕吐,吐得上气不接下气。
  谭斌进门时,几个人正围着他手足无措。
  保姆王姨流着眼泪试图说服他:“培培你要听话,伤才能好得快。”
  沈培方才一阵胡闹,已经耗尽了力气,此刻蜷缩在床上,死死攥着衣领,呜咽着重复:“不用你管,都出去,出去!”
  “培培……”
  “滚!”
  老人退后低头抹泪,鼻头眼眶通红,花白的鬓发灯光下异常刺眼,
  谭斌看不下去,撂下电脑包走过去,“沈培你想干什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王姨慌忙扯扯她的衣袖,“囡囡,不怪他,你别说了。”
  谭斌拨开她的手,蹲在沈培跟前,却一眼看到他头顶的伤处,想说的话立刻都咽了回去,只长长叹口气,放软了声音,“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发脾气?”
  沈培不说话,放下遮在额前的双手,呆呆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水光。
  谭斌不忍对视,用药棉按住他流血的伤口,感觉到牵心扯肺地疼痛。
  王姨上前:“培培,晚饭想吃什么……”
  谭斌无奈中回头,“王姨,你们先出去会儿好吗?我跟沈培有话说。”
  护士被留下来收拾残局,不满地抱怨:“早说过不能刺激病人,他情绪本来就不稳定,这人多嘴杂的,怎么不出事?”
  谭斌低声道歉:“对不起。”
  护士重新调整好点滴,收拾起药品器械,推车离开,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开了套间外的人声。
  谭斌这才松口气,在床边坐下,轻轻抚着沈培的脸,什么也没有说。
  曾经呈现健康棕色的皮肤,如今却苍白而萎靡,额前新生的发茬硬硬地刺着她的手心。
  “为什么?”她终于问。
  “我看见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他,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血的颜色那么刺眼,那么黏稠……面对面,我亲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瞳孔扩大,呼吸消失……”
  谭斌顷刻心软,不由俯低身体,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脸,声音轻得梦呓一般,“已经过去了,小培。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们都要过这一关,谁都避不过……”
  曾有人告诉她,死亡就像地球上的水一样,你逃不开也避不过,总有一天要学会面对。
  但是沈培经历的,也许比很多人都要残酷。
  她的嘴唇被某种咸涩的液体沁得透湿,沈培的身体在她身下轻轻颤抖,上衣已被冷汗浸透,象浇过半桶水。
  谭斌尝试着去解他的衣扣,“衣服再不换就臭了,我帮你,我们慢慢来成吗?”
  “不!”沈培立刻握紧衣襟,警惕地后退。
  “好好好,不换就不换。”谭斌住手,扳过他的脸正对着自己的眼睛, “不过你得答应,以后不许乱发脾气。”
  沈培看着她,谭斌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和询问,可那是他拼命想要逃避的东西。
  他挣脱谭斌的手臂,转开脸说,“我想回家。”
  谭斌吃一惊,又不能明确决绝,只好哄着他说:“你听话再养两天,我们和医生商量。”
  沈培终于呼吸平稳地睡着,却维持着一个古怪的姿势,双臂护在头顶,身体象婴儿一样蜷成一团。
  谭斌满心痛楚和疑虑,完全无法想象沈培曾经历过什么。
  他心里象是有个黑洞,既不肯面对也不肯消化,只是执意地逃避。
  通过关系设法搞到甘南公安局的验伤报告,那上面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于是请心理医生的建议再次提上议程。
  沈母依旧兴趣不大,只抱怨说国内没有合格的心理医生,挂牌的心理诊所,都是在敷衍了事地混饭吃。
  最后是沈培父亲出面,找到一位大学的心理教授,留洋的博士,她才不再说什么。
  但教授和沈培的第一次谈话,却不是很顺利,因为沈培非常抗拒,不肯配合。
  谭斌泄气,苦恼至极。
  那位教授却安慰她:“没关系,非主动的患者都是这样。治疗过程应该是非常放松的,医生对患者没有太多要求,只要他能按时与医生接触,真实地表达自己就可以了。可是他现在的心态,显然并没有做好准备。”
  谭斌烦闷地揪着头发,“我们现在还能做什么?”
  “给他一个宽松的环境,不要给他任何压力。心理治疗其实是一个面对真实自我的过程,真正内心冲突带来的焦虑和痛苦,有时候会超过事件本身造成的伤害,没有痛苦的心理治疗,只能是止痛针和麻醉剂,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说白了,这只是一种辅助手段,其实靠的还是患者的自愈能力。所以一定要让他自己做好准备,有体力有勇气经历整个过程。”
  谭斌非常吃力地理解了。
  午餐时约文晓慧出去透口气,她满怀郁闷地总结:“就是说,世上并没有上帝,永远只能自己救自己?哦,晓慧,这也太让人失望了!”
  文晓慧笑起来:“谭斌你永远都是这么天真,我真爱死你了!”
  “喂,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好吧好吧,那么天真小朋友,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沈培执意要回家,谁都劝不了,闹得厉害,不答应就不吃饭,也不吃药。”
  文晓慧不笑了,“那你怎么办?总不能跟到他家去,他妈是那样的一个人。”
  “他要回自己的房子,不要他妈,也不要保姆,我跟过去照顾。”
  文晓慧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我靠,这么艰巨的任务,你想好了?”
  “嗯。”谭斌不停地叹气,“现在只有我说话他才听两句。”
  文晓慧认真想了想,最终下了定义:“圣母,你丫就是一改不了圣母情结。”
  谭斌羞怒交加,用力拍着桌子说,“妈的我就是,老子还被下面的小崽子算计呢,三季度生生多出来一百多万欧元的任务,完不成你知道我啥下场不?这场游戏我就得乖乖认输,我拼死拼活干三年为了什么?”
  文晓慧看着她啼笑皆非,“谭斌我觉得你还是设法讨好沈妈妈比较有前途,嫁过去和她一样现成的少奶奶,吃穿不愁,多好……”
  谭斌住了嘴,呆半晌说,“好象还是办公室简单。”
  文晓慧摇头,“吃饭吃饭,吃饱了才有精神回去做玛丽亚。”
  那半个月谭斌过得相当艰难,作息完全混乱。
  婚前不同居的誓言被彻底打破,她收拾东西搬进沈培的住处。
  工作的压力还在其次,北京曾是她管辖的地盘,客户都还相当给面子。
  只是饭局应酬少不了,每次她只能赶前半场,饭局结束就匆匆忙忙往回赶。保姆王姨白天在家照顾沈培,见她回来才肯交班离开。
  吃饭往往免不了喝酒,进家门时她身上的酒气自然无法遮掩,每次王姨脸上都会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听了王姨的汇报,沈培的母亲放心不下,不时过来巡视,也撞上过几次,话里话外酸酸的更令谭斌窝火。
  但为了沈培她一直忍着,因为沈培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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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为了沈培她一直忍着,因为沈培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身上的外伤渐渐痊愈,可是之前那个活泼神气,有点轻微洁癖的青年画家,完全消失不见了。
  回到家后,他的情绪略微稳定,很少再提起车祸的事,但也不怎么说话,喜欢一个人呆在画室里, 对着窗外的湖面,一坐就是一天。
  他也不再注意细节,吃饭通常就在画室解决,吃完了把碗筷撂在一边,等着王姨或者谭斌为他收拾。
  除了这些,他不许任何人动他画室的任何东西。
  时间不长,房间里已经到处是包装袋、水果皮,以及各种各样的垃圾,加上四处摊放的画具,简直无处下脚。
  谭斌看着皱眉,他却一点都不在乎,偶尔回到画架前涂抹两张新画。
  他的身体还是虚弱,画不了几笔就累得头晕,生活习惯索性变得象小孩一样,困了便倒头睡一觉,半夜却醒得双目炯炯。
  闲暇时谭斌一张张翻着他的新作,只觉一颗心直直沉下去,一直往下落,似找不到尽头。
  那之前温暖的、甚至带点天真稚致的画风,已荡然无存。
  现在的画布上,充斥着大团大团怪异的色块,配色百无禁忌,看得人眼睛刺痛。
  用得最多的颜色,是暗红,画布上四处蔓延,如同淋漓的血迹。
  最让谭斌感觉不安的,还是是他对脱衣服这件事的抗拒。
  曾想趁着他睡着的时候,为他换掉上衣。刚撩起下摆,沈培就醒了,警惕地看着她,眼中充满痛苦和恐惧。
  “是我,别怕。”谭斌按着他的手背轻声安抚,“你看,我解开了一粒扣子,没什么问题是不是?我们再来一颗好不好?”
  沈培慢慢坐起来,不由自主揪紧了衣襟。
  谭斌放软了声音,“你放开手,我不会伤害你,我们慢慢来,你随时可以叫停。”
  沈培瑟缩一下,但没有说什么。
  谭斌伸出手,看着他的眼睛,小心解开全部纽扣。
  看得出来,沈培极力想放松,眼中的痛苦却越来越深,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沈培?”
  沈培发不出任何声音,拼命蜷缩起身体,脸色发白,浑身瑟瑟发抖。
  出乎意料的剧烈反应,吓坏了谭斌,她紧紧抱住他,“没事了没事了,小培你睁眼看看,我是谭斌,咱这是在家里……”
  折腾了好一阵,沈培才渐渐安静,紧绷的身体开始松弛。冷汗已浸透全身。
  谭斌安顿他重新入睡,不敢再做任何尝试。想起方才的情景,内心难免有不好的联想,略微往深处想一想,自己先被自己吓住了。
  电话中向那位心理教授咨询,又不好说得过于直白。
  教授耐心听她无比隐晦地表达完毕,却笑了:“你不用太紧张,开始我也往这方面怀疑,但和他接触后又觉得不太象。哦,对了,那份验伤报告你也看过吧?”
  “看过。”
  “所以这种可能性暂时可以排除。”
  “嗯,我相信您。不过教授凭您的经验判断,他的问题可能出在什么方面?”
  “他目前显示出的,是两种症状。一种是面对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后的郁闷消沉,这很常见,一般人或轻或重都会出现这种状况,视个人的自我调整能力,情绪恢复需要一段时间。至于脱衣服时他的反常表现,很可能是强烈的心理暗示,和某种不愉快的经验有关。”
  谭斌的心又揪了起来,对着窗外出了会儿神,然后问:“我能帮他什么?”
  教授说:“有两种方式,一是让他直接面对他最恐惧的东西,只有肯面对现实才能消除心理障碍。或者让他重新开始接触人群,用其他感兴趣的事转移注意力,慢慢淡忘这段经历。”
  谭斌这才放心,又给父母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国庆长假要出国玩一趟,不再回家。
  父母没有任何疑心,父亲只交待她出门在外注意安全,母亲却罗罗嗦嗦叮嘱了二十分钟,其实概括起来还是一句话:注意安全。
  谭斌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嗯嗯啊啊地耐心应付,直到她说得累了自己收声。
  挂了电话,她心里那点欺骗父母的愧疚,很快被工作上的难题转移。
  截至九月二十三日,北京天津各签下两单二十万的合同,谭斌的区域销售总额,还有将近七十万的缺口。
  原来的希望都在北京,如今发现对形势的估计过于乐观。几个CASE虽然希望很大,可还都是青苹果,树枝上挂着诱人,并不具备马上签合同的条件。
  公事私事均令人煎熬,谭斌有点乱了方寸。虽然竭力控制着没有露出一点端倪。身体却不肯好好配合,眼看着嘴角冒出两个血泡,轻轻一碰就疼得钻心。
  周一的销售会议上,刘树凡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
  几个大区的数字一出来,东方区和乔利维的北方七省,已经完成任务,南方区只差了三十万左右,总监曾志强表示,九月三十日之前,应该能再拿下一个订单。
  所有的压力,都落在谭斌的区域里。
  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她被极度的懊悔和自责淹没了,后悔自己掉以轻心。
  时间一天天逼近季度末,来自上边的压力,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失望,在谭斌心中相互纠缠,再看到周杨进进出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忍不住肝火旺盛,即使拼命压制,脸上还是带了些形容出来。那几天她手下的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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