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开朗的女孩朝我挤眼睛朝右上看吐舌头代表什么

李小鹏与女儿奥莉吐舌挤眼 卖萌停不下来_网易娱乐
李小鹏与女儿奥莉吐舌挤眼 卖萌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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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鹏昨天在微博晒出和女儿奥莉的搞怪合影,父子俩戴着塑料桶和小碗对着镜头又是吐舌卖萌,又是挤眉弄眼做鬼脸。
李小鹏与女儿奥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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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鹏与女儿奥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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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鹏与女儿奥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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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鹏父女(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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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鹏父女(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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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鹏父女(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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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鹏父女(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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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鹏父女(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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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莉与妈妈(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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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莉与妈妈(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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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莉与妈妈(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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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鹏一家三口(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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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易娱乐8月11日报道(文/小易) 李小鹏昨天在微博晒出和女儿奥莉的搞怪合影,父女两个戴着塑料桶和小碗对着镜头又是吐舌卖萌,又是挤眉弄眼做鬼脸,小奥莉对着镜头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萌态十足,网友纷纷留言赞奥莉可爱。
本文来源:网易娱乐
责任编辑:王晓易_NE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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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御井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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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二十年
陕西凤翔府岐山县杨家村
伴随着一声轻哼,屋内骤然响起了清脆的碗盘碎裂声。
这是一进不大不小的抱厦,一总也就是三间,因为西北天气苦寒,砖墙砌得也厚——窗户小不说,且又糊了厚厚的棉连纸,就越发显得室内光线昏暗,虽然还是吃午饭的时辰,但屋子里已经点起了油灯,才能有足够的光源,给予屋内人行动上的方便。
屋子里随后就响起了小丫鬟稚嫩的嗓音。
“姨娘……您仔细割了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您这身份,要是伤着了哪里,回头老爷怪罪下来,可怎么说呢?”
这声音里透了些惊奇,更多的却还是恐惧,似乎这位姨娘脾气并不大好。就连贴身丫头都不能和她由着性子说话,非得要在语气中添上了十二分的钦敬,才能显示出自己的本分,与姨娘的尊贵来。
“老爷?”一道沙沙哑哑,犹带了一丝气喘的女声就恨恨地道,“老爷在定西逍遥快活呢!顾得上咱们?”
伴随着这一声抱怨,窗户吱呀一声,被支起了半边。灰蒙蒙的日光透过云彩,再透过窗陇,好歹是给屋子里添了一丝亮堂,将这小抱厦内的陈设给照出了一点光彩。
这抱厦虽小,里头的摆设却不含糊,是一套成套的樟木家具,看着倒很有南边的样子,就是少了那张四平八稳雕琢精美的拔步床,而由靠墙一铺大炕取而代之。炕上的绣被,却也是上好的湖丝,甚至屋角还立了个黑得发亮的铁力木屏风,衬着一尘不染的青砖地,光彩熠熠的雨过天青大花瓶,还有花瓶里正盛放的一支红梅花。很容易就看得出来,这抱厦的主人身份虽然只是个姨娘,但日子却并不难过,应当是在主母跟前挺有体面的红姨娘。
而这一位红姨娘亲自支起了窗户,又透过窗陇望了望外头铁灰色的天空。
她烦躁地叹了一口气,回过身抬高了声音。“在京城的时候,一个人住一个院子,就是下人的屋子都有玻璃窗。回了老家,好么!这么多人歇在三间净房一样大的屋里,恨不得连堂屋都架起箱子做个铺盖。老爷这才走了多久?哎哟哟,这日子真是……”
她叹了一口气,又撩了炕桌上的碗盘一眼,“从前在老爷跟前的时候,竟不明白别人家里的姐姐妹妹,为什么都抢着要到老爷跟前服侍。现在老爷去了定西,才晓得这世上什么事都有道理。从前还是我年轻不懂事儿,才体会不到别人的难处!”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小丫鬟蹲在地上,用手绢包了手,仔细地去拾青砖地上的碎瓷片,不免又有些心疼。“唉,成套的五彩碟子呢!摔着了也就是摔着了……大椿你还捡什么呀,扫出去吧!”
大椿轻声说,“这不是怕动了扫帚,又扬起尘土来,坏了二姨娘吃饭的兴致……”
二姨娘看她臊眉搭眼的可怜样儿,不禁一笑,“还说什么坏不坏的,这个鬼地方,没风也有三丈土!说什么塞外江南,就是和京城比都差得远了!”
她又冲着炕桌上的几个菜呸了一口,“四菜一汤,连个看碟都没有,想一口洞子货吃都不成,全是羊肉、牛肉……膻也膻死了!连内脏都好意思上桌,这叫人怎么能咽得下去!”
大椿抬起眼来,也撩了炕桌上的几个碗碟一眼,她不易察觉地咽了一口唾沫,却没有说话。只是回身去摘了小笤帚来,将地上那一碗混合了碎瓷片的红爆羊肉,扫进了簸箕里。
到底是以色事人者,二姨娘虽然满口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将杨家村这西北难得的钟灵毓秀之地,嫌弃成了嘉峪关外的千里不毛之地。但她这薄怒、这轻薄、这肆意之中,毕竟也带了三分的风姿楚楚,自己偶然间从屋角的西洋半身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儿,一时间倒是看住了去,连饭也顾不得吃,随意挑了几口饭粒入口,便托着腮只顾着看起镜中的自己,嘴角又带出笑来,叫住大椿问,“哎,小丫头,你看你姨娘脸上,是不是多了一条纹那?”
大椿只好又搁下了手里的簸箕,走到二姨娘身边相了相她的容颜,嗫嚅道,“姨娘……我看不出来。”
她年纪小,本人看着就分外纯善天真,这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显见得就不是在敷衍,是真没看出来什么不对。
二姨娘脸上就多了一层喜色,可这喜色过了一会,又消退了下去,换作了丝丝缕缕的幽怨。她又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瘫倒在炕角的迎枕上,“罢了罢了,这里又不是京城,老爷也不在身边,打扮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大椿抿唇一笑,“过了腊月就是年,老爷不是说定了要回来过年,二姨娘别着急,再过十天半个月的,老爷不就又到家了?”
她忽然心疼地啊呀了一声,上前吹了吹青瓷海碗里的汤水,“姨娘,您不该开窗的,西北要比京城冷得多了,您瞧,这汤上又结了油了。”
二姨娘一看,果然可不是。这海碗中的羊肉萝卜汤,赫然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脂,死白死白的,叫她看了就是一阵反胃。忙就扭过头去,一叠声地道,“还不快撤下去!叫厨房重做一碗端上来?”
她扫了大椿一眼,又看似不经意地道,“这碗老的,叫厨房热一热,就赏给你们吃吧!”
大椿脸上顿时露出了一点喜色,这一点喜色,当然没有能瞒得过二姨娘,她皱起眉头,不屑地唾了大椿一口。“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本地乡巴佬,一碗汤而已,在京城算得了什么?这么粗的物事,连我的屋门都进不了,偏偏到了西北,人人都当成宝贝!”
她意犹未尽,还要再说些什么,忽然间听到院子里有了响动,便又住了嘴,隔着窗陇望向了堂屋的方向。
抱厦小,当院自然也不太大,一重五间堂屋,东西厢正屋三进,各有两间小小的抱厦,再有二姨娘本人居住的三间倒座抱厦,南边一溜四间低低矮矮的小库房,便构成了一进小小的四合院。因为地方小,抱厦和堂屋隔得紧,从倒座抱厦看出去,却很难看到堂屋门口的景象,二姨娘眯起眼来,也只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
“是谁在当院里这么吵闹呀?”紧接着,一道犹带稚嫩的女声便响了起来,语调慢悠悠的,还带了一丝天真,“吵得我字都写歪了几个,改明儿被先生训了,找谁赔呢?”
这声音清亮而高亢,显然带了童稚,却又不同于垂髫小儿的奶声奶气,有了一点大人的语气。传到一般人耳朵里,便很容易让听者会心一笑,想起自己孩童时故作老成的那些时光来。
可二姨娘一听这声音,面色顿时一变,她啪地一声合上了窗栏,就坐在炕边生起了闷气。大椿瞟了她一眼,知道现在的二姨娘就像是个发烟包——一戳就冒气,忙就端起簸箕,回避出了屋子。
才一掀帘子,迎头就撞见了一个锦衣小女娃,她忙笑着点了点头,招呼道,“三姑娘写完功课了?”
三姑娘今年大约十岁上下,身量虽然较一般女童要高一些,但一张娃娃脸却还是显小,看起来天真活泼,很是可人意儿。她穿着大红色绣梅花对襟小锦袄,棉裤扎进鹿皮小靴子里,却没有着裙。看起来倒是不伦不类的,不像是京城的大家小姐,年纪虽然小,却打扮得一丝不苟——可看久了,又有一种别样的俏丽。
“功课倒是没有写完,”她笑嘻嘻地看着大椿,“就被人吵出来了,恍惚听着有人说什么西北是穷地方,比不得京城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住的地方又小。大椿姐姐,是谁这么没眼色,站在我们杨家的地盘上,骂我们宝鸡杨的老家呢?”
大椿不由暗地里叫了声苦:这位小祖宗人小鬼大,虽然只有十岁,可和她亲哥哥竟似乎是两个娘生出来的,词锋锐利口舌便给,二姨娘都说不过她。偏偏脾气又燥……要不是太太约束得紧,恐怕她一开声就要冲二姨娘几句,今天太太过去主屋请安,偏偏又把大姑娘带走,这位三姑娘是一刻也闲不住,马不停蹄,就来找二房的麻烦了。
“这……这……”她本不长于辞令,此时也只能吃吃艾艾,无法回话。只是在院中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寻找脱身的机会。
却偏偏天气寒冷,满院子的下人们没有谁会在这时候出来走动,东西厢房门窗紧闭,静悄悄的竟似乎无人居住……
大椿头上就冒出了一点冷汗,她央求地望着三姑娘,“三姑娘,二姨娘心里不痛快,难免抱怨几句……”
三姑娘板起脸来,又走了几步,站在抱厦窗前,她抬高了声音。
“杨家村不比别的地儿,一言一行,都是有法度的!正经的杨家主子尚且如此,做姨娘的就更别提了。这里可不是京城,什么牌名儿上的人,都能轻狂浮躁、攀比奢华。什么玻璃窗、西洋镜,什么西洋来的花露儿,东洋来的香粉……仗着主母脾气好脸皮薄,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名什么,见天地往屋里搬,向别人淘换。成天不是惦记着谁家的艳姬又得了上好的料子,就是想着穿了新衣服去进香,把个姨娘的日子,过成了主母的滋味。还自以为谁都亏待了她!”
见大椿手足无措,还抱了个簸箕跟在自己身后。三姑娘扫了簸箕一眼,脸色更沉。
“现在前线又在打仗,爹为了军粮是操碎了心,人都到了家门还不敢进来,唯恐延误军机。快马加鞭巴巴地赶到定西去,就是为了周旋粮草,保证前线将士们不至于挨饿!没想到就是咱们家自己,先倒这样轻浮浪费,上好的羊腿肉,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自己吃不下去,倒是赏给丫鬟吃,倒是端出去给村里家境清寒的叔叔伯伯们加餐哇?偏偏就要摔了!里头掺了瓷片,就是喂狗都担心划伤了肠子。——一路走过来,苦一点的地方,百姓们是连草都没得吃呢!这样丢人败兴损阴德的事儿,也不知道谁能做得出来!”
她一鼓作气,步步紧逼,虽然声音稚嫩,但大义凛然,说到后来,竟是隐隐有掷地有声的架势。连小脸儿都涨得红了,显然是动了真怒。大椿都听得毛骨悚然,有了几分羞愧。小抱厦内也是一片寂静,二姨娘似乎连一句话都回不上来。
三姑娘又站了站,才放缓了语调,“西北本来艰苦,就是老太太,一顿也就是四菜一汤。现在外头这个样子,连咱们杨家村,也不是人人顿顿都能见着荤腥。前儿到家给祖母请安的时候,还听见族里的长辈们过来商议,要开族仓周济周济族人。就这时候您还这个样子,搁谁眼里能过意得去?再说这地方小,本来杨家村就不同于别的地儿,我们宝鸡杨两百来年,族人繁衍生息不知有几千几百,都挤在杨家村里,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吱呀一声,院门被推了开来,一个慈眉善目的青衣老妪进了院子。三姑娘回头一看,忙笑道,“哎呀呀!嬷嬷奶奶!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她脸上一下又露出了孩童的欢悦,蝴蝶一样地飞下了台阶,往前扶住了那老妪,口中还道,“前儿过去主屋的时候,我就惦记着找您呢,结果她们说您病了!这几天事情多,妞儿想着等母亲都安歇下来了,再央着她带我去看您……”
“谁说咱病了?这不是好好的吗?”这个嬷嬷奶奶穿了一身半旧的青棉衣棉裤,也是将裤脚束进靴子里,只系了一条洗得泛白的半裙——虽然浑身上下没有新衣,但衣裳却浆洗得一尘不染。看得出是位有脸面的老家人了,她一口西北土话,也是高声大气,一点都没有京城人说话的柔和。说话间就已经上了台阶,行动硬朗,竟是不露丝毫老态。“哎哟哟,这位小姑娘长得俏,这是——”
三姑娘扫了大椿一眼,“噢,这是咱们二姨娘身边的小丫头,从江南买来的,生得当然俏式。大椿,还不给王嬷嬷问好?”
大椿心中一震,这才知道这位硬朗而豪迈的老妪,居然是老爷当年的养娘,她忙把簸箕撇到一边,规规矩矩地给王嬷嬷行了礼。王嬷嬷看了看她,笑着按了按她的肩膀。
“是个水灵的丫头!”
她又把目光转向了三姑娘,“我看看我看看……三姑娘大了!这一去京城,竟也有三年,是大姑娘了!”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就进了堂屋。三姑娘满面红晕,笑声中带了羞涩,“可不是长高多了!六州!六丑!嬷嬷奶奶来了,你们还不出来?”
“刚才我在院子外头听着,”隔着帘子,还能听到嬷嬷奶奶的声音,“妞妞儿人也懂事多了,是个大姑娘啦……”
大椿还欲再听时,厚实的棉帘子已经放了下来,遮掉了堂屋内的动静。抱厦内又传来一声闷响,她忙端起簸箕闪身又进了屋。果然见得二姨娘满面通红,死死地紧咬着下唇,叉着腰站在地上。
——炕上却是一片狼藉,炕桌歪了,一桌的菜全都打在炕褥上,想来刚才的那一声闷响就是由此而来。只有炕角那五彩联福的大迎枕,被二姨娘攥在手里,却是已经有半个角都被扯破了,枕内棉花散落一地。随着大椿进门时带起的那一阵风,在空气中翻翻滚滚,起伏不定。
抱厦内凄风苦雨,可就一墙之隔,四合院堂屋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毕竟是堂屋,首先屋顶就挑得高,西北天高地阔,却又和京城不同,没有条条框框,屋顶棚总是挑得特别高,几乎屋屋都能挑出个阁楼来。也因此,虽然门窗都关得严实,屋角还点了个香炉,但屋内却一点都不憋闷,反而透着丝丝缕缕的薄荷清香。就连铁灰色的阳光透过双层玻璃窗,都要被层层折射,折得更亮了几分。嬷嬷奶奶进得屋来,游目四顾,先就赞了一声好。
这是里外五进的屋子,堂屋照例不大,不过列了条案挂了对联,有个官宦人家的样子。一并屋角两个紫檀木立架上高高架着西洋五彩玻璃大花瓶装点门面,却是又简洁又富贵。识货的人只是一进这堂屋,就能明白屋子的女主人,胸中自然有一段丘壑。——嬷嬷奶奶就高声笑道,“太太还是和以往一样,这么会布置。”
三姑娘一边笑,一边把嬷嬷奶奶让进了西次间上了炕脱了鞋,待得老人家盘腿坐好,才一头扎进嬷嬷奶奶怀里,趴在她肩膀上,凑在老人家耳边说,“是我和姐姐帮着娘布置的,嘻,您说布置得好看不好看呐?”
“好,好,好。”嬷嬷奶奶笑了,“妞妞儿大了,懂事了,能帮着娘,帮着姐姐了。”
她又握着嘴咳嗽起来,眯起眼掠过了屋内的陈设:成套的铁力木家具,炕上的紫檀小屏风。六州、六丑两个小丫鬟身上半新不旧的缎袄,三姑娘身上的锦衣……
看来,二房在京城的日子过得不错,并没有受到昭明十八年那场风波的影响。
至少,这影响纵有,也并不太大。
嬷嬷奶奶就笑着问三姑娘,“妞妞儿,怎么身上这么素净?就是那时候奶奶给你整理小包袱的时候,不是还收拾了几个金的长命锁,金项圈进去?”
三姑娘和家里别人又不一样,她三四岁被送回老家,在老太太身边养大。到了七岁才进京与父母团圆,这三岁到七岁的四年间,一直是嬷嬷奶奶带她起居。小孩子刚懂事的那几年接触到的长辈,即使经年不见也决不会生疏,听见嬷嬷奶奶这样问,她又一头滚到了嬷嬷奶奶怀里,嘻嘻笑了起来,且笑且说,“嬷嬷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戴那些沉东西了。回来前娘给我们三姐妹一人打了一个金项圈,沉甸甸的,我和姐姐都不爱戴。可怜小樱分明爱不释手,也只好推说太沉了,平时都收起来。”
她又猴着身子,扳住嬷嬷奶奶的肩膀问,“您的肩膀好些了吗?是不是还老犯疼?我给您捶捶?——回了家,一开始忙忙乱乱的,娘也顾不上管我,前儿要去主屋了,姐姐就戴起项圈来,小樱也戴起来,娘说‘小桐你的项圈呢?’我就说,‘好好地收着呢,那么沉,没事戴它做什么!’”
嬷嬷奶奶听着这稚气的复述,想到当时的情景,不由得就哈哈大笑,“倔妞妞,还是这么坏!”
三姑娘得意地笑了,她跪坐起来,从小抽屉里翻出了玉做的美人拳,轻轻地敲打着嬷嬷奶奶的肩颈,又续道,“娘说‘让你戴你就戴’,我就偏不,大家闹了一会,榆哥急得一脸通红,跺着脚说‘三、三妹!听、听、听话!别、别、别老气娘!’我倒是被逗笑了,我说‘我知道,这项圈做得了,就是为了现在戴的!娘你别着急,我这就戴……’大家都笑了,娘一开始还虎着脸,可她背过身子,我瞧见她也偷偷地笑了笑。我就戴上和他们一起去主屋了,祖母瞧见还说,‘小桐去一次京城,也肯戴首饰了。’那时候您都不在,我还找您来着呢,听说您病了,妞妞儿心里可着急。字都没有练好,您瞧,这半天才写了一张。”
她一边说,一边叹了一口气,“唉,一会儿娘回来,又要挨说了。”
二房主母王氏出身名门望族福建王家,家里从小规矩就大,也养出了她说一不二的刚强性子,偏偏妞妞儿性子又跳脱得很,这几年来只怕没有少受母亲的约束与数落。嬷嬷奶奶顿时一心柔软,全都倾注在妞妞儿身上,想要说些什么宽慰三姑娘,张开口却又闭上了嘴——这当娘的管教女儿,天经地义。再说,妞妞儿这个性子,有人管着还敢当着全家人的面下姨娘的脸,二太太要是再温和一点儿,她简直就能把屋顶给掀了!
“前儿我自个儿家里也有事。”她就挑起了另一个话头,“你嬷嬷大爷续弦,也走不开——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好意思声张,对外我就都说我病了。这不是一腾出空来,就过来看小妞妞了?小妞妞真是大了,说话做事,都有大人的样子了……四少爷这几年不见,也成大小伙子了吧?”
“榆哥还是老样子。”三姑娘神色一暗,“长高了,也壮实了,别的……都和从前一样。”
到底年纪还小,七情上面,说到二房长子杨善榆,三姑娘的语气、神态,都带出了一点黯然。
嬷嬷奶奶也不禁跟着三姑娘叹了口气,这才收拾心情,笑眯眯地问,“大姑娘、六姑娘、六少爷、七少爷都好?除了大姑娘几年前省亲见过一次,余下的几位姑娘少爷,竟是都没有见过!”
二房常年宦游在外,何止是几个子女,甚至有些下人们也都是第一次回到岐山县杨家村来。她点到的这三个少爷小姐,又都是庶出,王氏几次回家都没有带上他们,没有见过面,自然是毫不稀奇。
三姑娘就振作起精神来,叽叽喳喳地扳着手指,向嬷嬷奶奶念叨了起来。“榆哥、楠哥、梧哥都上学去了,前儿见过祖母,昨儿就去学里见先生了。娘说赶在腊月前见过先生,跟大家都熟惯了。新年开学自然而然就读起书来,不至于又要分心去结交朋友,误了读书。榴姐今儿跟着娘去给祖母请安说话,小樱呢头一次回来,吃不惯咱们村里的水,腹泻呢。现在屋里躺着,就不让她起来了,改天她好了,再带她找您玩去!”
嬷嬷奶奶就又冲抱厦的方向歪了歪嘴,“屋里那个,是你们家大姨娘呀,还是二姨娘?”
二房儿女虽多,通房姨娘却少,二老爷今年四十三四岁的人了,身边也就是两个有名分的姨娘,通房是一个都没有。就是这样,老太太从前还当着子女们的面数落过二老爷,“也是个知书达礼的读书人,你自己子女双全,按大秦律就不该纳妾!我这屋里可没有妾站的地方!”
全家从上到下,打从封疆大吏大老爷算起,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没有一个敢驳老太太的话。二老爷一听就站起来说:“儿子知错了,请娘责罚。”多大的人,脸都红到脖子根了,二太太更是臊得一脸通红……
杨家毕竟是一百多年的名门望族,家风持正,与外头那些轻浮狂躁的所谓新贵,行事上有很大的差异。
提到姨娘这两个字,三姑娘就撇了撇嘴。
此时此刻,她就不像一个天真不知事的孩童了,一个无知小儿,是绝不会有三姑娘此时的复杂表情。
嬷嬷奶奶一眼扫过去,心底暗暗诧异,却是还没有来得及品出三姑娘的情绪,这一瞬间的五味杂陈,就已经消失在了三姑娘形于外的不屑中。
她伸出纤细的、柳条儿一样的手指,比了一个二字,轻声说,“厉害得很!仗着自己生了梧哥,就觉得是个功臣了。在京里的时候,什么事都要掐个尖儿,从前我不懂事的时候也不觉得,懂事了,外祖父家里又出了那样的事儿……她就越来越过分,越发地骑在娘身上拉屎拉尿的。娘和姐姐脾气好,都不和她计较,我却忍不下去,嬷嬷,您瞧瞧那个做派!我就是看不惯她!咱们西北前几年,年年多少百姓饿死。也就有这样的人,不把钱当钱,不把粮食当粮食,简直,简直……”
她简直不下去了——毕竟还是小,拉不下脸来说脏字儿损人,简直了半天,才恨恨地呸了一声,“要真有报应,就该罚她下一世做个饿死鬼!”
嬷嬷奶奶不禁哈哈大笑,连声道,“傻丫头、傻丫头!”
笑过了,却也有一点出神:二太太这是转了性了?居然也会让一个小小的姨娘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
她的思维飘开了一瞬,又很快飘了回来,和颜悦色地问起了三姑娘,“这一路上好走不好走,太平不太平?唉,今年收成不好,前线又在打仗,这横征暴敛的,听说从京城过来,一路上青纱帐里,好汉们是虎视眈眈,专门打劫官眷!你们带的家私又多……”
三姑娘也叹了口气,“我去京城的时候虽然还小,可还记得那时候两边人烟稠密得很,走一段路就是一个村镇,这次回来就觉得荒凉得多啦。不过倒是太太平平的——我们是跟着后头增援过来的兵马一起走的,几千人呢,爹说,没有谁敢打咱们的主意。”
嬷嬷奶奶不禁又是一笑:一点点大,十岁的小姑娘,说起六七岁的事,就是‘从前还小’。看在老人家眼里,这三年时间,却只是一眨眼。
三姑娘一边说,一边忽然又拍了拍大腿,“噢!我忘了,大姨娘在里头念经呢!我喊她去!”
她叫了一声‘六丑’,便跳下炕来,噔噔噔出了屋子。嬷嬷奶奶要叫都已经来不及了。这边两个小丫鬟六丑六州都出了里屋,六丑捧了茶,六州捧了一盘子脆生生的小黄瓜、小香梨等洞子货出来。两人都给嬷嬷奶奶请安,“奶奶好,几年不见了,奶奶看着还是那样康健。”
这两个小丫鬟都是跟着三姑娘一起长大,又被她带到京城服侍,再跟回来的。当年和嬷嬷奶奶朝夕相处,都很熟悉,六丑更和嬷嬷奶奶沾亲带故,此时见面,自然也是嘘寒问暖。六丑和三姑娘一样,都恨不得滚到嬷嬷奶奶怀里,早已经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在回乡路上的见闻,六州却是献了茶,便在一边归置着乱成一团的炕桌,只是时不时插一句话,分一分六丑的话头,不使场面过分热闹。
没过一会儿,三姑娘就牵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进了屋子。这少妇容长脸儿,穿着水红色的裙子,戴了一朵银珠花,除此之外便没有多余的坠饰。见到嬷嬷奶奶,她就笑着行下礼去,“王妈妈好,多年不见了,没想到还有福分回来给您请安。”
这是二太太身边的大丫头提拔的姨娘,当年二太太新婚时还在杨家村居住,大姨娘和嬷嬷奶奶当然是有接触的。
嬷嬷奶奶的眼神在大姨娘身上一转就旋开了:打扮殷实,神色安详,不过面色黯淡肤色略有些焦黄,看来近年来是没有怎么得宠……
“我老婆子又不是主子!”她安详地受了大姨娘的礼,口中道,“倒是大姨娘是半个主子,要行礼,也该反过来才对。”
大姨娘微微一笑,“奶奶客气了,您是奶过爷的人,也是半个主子,又是长辈。给您行礼,应该的。”
到底是二太太手底下使出来的人,虽然长得不过清秀,但说话做事,都让人挑不出礼来……
三姑娘把大姨娘拽出来,自己就再不管待客的礼数,而是猴在嬷嬷奶奶怀里和她说话。大姨娘自然而然,便行使起了主人的职责,在地上找了个座儿,和嬷嬷奶奶谈起了二房离乡之后,这些年来杨家村的变化。
自从前朝杨家迁徙到岐山县居住,迄今已有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来又先后出了几个大人物,可以称得上是书香世代、一族簪缨,渐渐这宝鸡杨的名声,在西北也就叫得响亮了起来,俨然成了一方望族,而这十多年间,随着江南总督杨海东的崛起,杨家已经隐隐有了西北第一世家大族的派头。不过一百多年下来,族人繁衍生发,如今凤翔府一带杨姓俨然已经成了大姓,若是都归拢起来,杨姓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些人和宝鸡杨多少都沾亲带故,却是三教九流无所不为,也不乏打着宝鸡杨的名号在外招摇撞骗的,真正的杨家族人深受其扰,立身反而更加谨慎。因此随着杨家兴旺发达,族规反而日趋严厉。就连这杨家村,也不是人人都能进来胡乱窥探的。比如杨家小五房二太太这一行人回来,所有男女人丁都要编了册子,到族长家中登册造册,这就是近年来才兴发的新规矩。
“村里又公推了几个长老并年轻伶俐的族人,在各家串门打转,将下人们、家人们的长相来历都暗暗记下。生面孔们不经报备在村里随意行走,是要遭到盘问的。”嬷嬷奶奶就备细告诉了大姨娘,“我老婆子年纪大了,倒不记得什么,想来不多几日,是一定会有人上门来唠嗑说话的。到时候姨娘也留着心,将家里的下人们都拉出来见一见,免得发生误会,反而闹得不好看。”
大姨娘连连应了是,又笑着请教嬷嬷奶奶。“哥儿们昨晚上回来,个个都耷拉着脸,似乎在族学里过得不开心,可当年俺们在家的时候,三爷、四爷都还在族学读书呢——”
嬷嬷奶奶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时,院子里又有了动静,三姑娘扭头一看,笑道,“娘和大姐回来了!”
二太太王氏一进院子,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虽说杨家是百年名门望族,但似杨家小五房这样,家里兄弟两进士,一门二四品的家族分支,不管在哪个名门世家里,说话声也够响亮了。要不是小四房出了如今威镇东南的江南总督杨海东,年方四旬就是封疆大吏一品总督,多少盖住了杨氏其余人等的风头,恐怕小五房这两兄弟的威风,要比现在更甚。
尽管如此,由于小五房长子杨海晏正在庐州为官,已经有多年不曾回乡,就是要巴结也无从巴结。这一次二子杨海清从京城翰林院调任甘肃省布政使司左参议,又升了半品,落实了‘一门两四品’的外号,又要回到西北做官。族中各色人等,早已经是摩拳擦掌等着要抱小五房的粗腿,二太太才一进杨家村,各色各样的请柬便雪片一样地飞了过来。令得这位精明强干的官太太,也颇有分身无术之感。
不过,事分轻重缓急,应酬的事可以慢慢来,还是要先将家中收拾妥当。王氏才将这个两进小四合院收拾出来落脚停当,便马不停蹄地带着一家儿女去主屋给婆婆请安,又安排几个儿子进族学与族里的兄弟们熟悉认识,拜见族学老师。再派人送信进西安城内,向娘家人报平安,忙乱了足有三四天时间,这又惦记起了长女的婚事,连一天都不曾休息得,这一日一大早起来,就带着长女再进主屋,找婆婆说起了私话。
这一顿折腾下来,纵使王氏素来精力充沛,不比一般京城贵妇,稍微一经劳累,便叫着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但办完诸多杂事一进院子,还是感到一股由衷的疲惫,从五脏六腑卷了上来。又兼想到还要与族里亲戚应酬,一进门她就先叹了一口气,才要说什么,紧接着就感到了不对。
二姨娘久住京城,惯了京城的大院子,这一次回到杨家村,村里屋舍狭小稠密,一家人暂时栖居于这间两进的小院,实在是腾挪不开,只得将她安排在了倒座抱厦中。她心里嗔着自己偏心眼子,把更宽敞一些的西厢抱厦安排给大姨娘,这几天是摔锅摔碗没有一刻安静,也不顾天气寒冷,借口屋内憋气,不到晚上吹灯,是决不会关上窗子的。就是吹了灯,往往隔着窗子,还听得到她骂小丫头的说话声。
可今儿倒座抱厦却是关门关窗,屋内悄无声息,眼看着是用午饭的时点,要搁在往常,二姨娘早就兴头起来,隔着窗户挑肥拣瘦,嫌弃给自己听,刺自己待她薄了,给的菜少了……
王氏就扫了身边的大姑娘一眼。
大姑娘善榴也觉出了不对,一双杏眼一闪一闪,桃花一样的唇瓣也微微地抿了起来,王氏一看就知道:女儿这是早就寻思起了个中的玄机。
虽然是朝夕相处,但一眼扫过去,落到了善榴面上,王氏还是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她欣赏地望着大女儿的装束:白狐斗篷纯净无暇,素雅里透了庄重,丫髻盘在脑后,插了一朵小小的金珠花。胸前金璎珞伴着步伐一抖一抖的——十六岁的大姑娘,即使是这样简单朴素的打扮,都衬出了鹅蛋脸上淡淡的红晕,衬出了她初绽的风华。
是个大姑娘了……王氏不由得就在心底叹了口气。虽说有时候还稚嫩了些,但人情世故机变城府,自己的全盘本领,已经被善榴学了八成去。看她眼神闪烁中的深思,只怕是才进院子,自己尚且还在叹气,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善榴是要比善桐灵慧得多了!
就不知道西北一带,有哪户人家配得上这个极出色的女儿了。只盼着婆婆看在孙女面子上,好歹能上心打听打听。自己多年没在西北,很多事是压根没有听说,到底不比婆婆的消息灵通。
本来还想请动婆婆,往族长家走动走动,由族长夫人出面保个大媒,善榴脸上就更有光辉了,如今看来……
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一边将视线转到了堂屋西次间,见到二女儿善桐隔着窗对自己招手,眉峰不由得就是一凝。
善榴已经在她身边开了口笑,“三妹也实在是太不稳重,王嬷嬷这一来,倒是把她给乐得够呛。”
王氏才一怔时,只见门帘启处,王嬷嬷已是大步出了屋子,迎下台阶来作势要拜,“老奴给太太请安——”那边善桐也追出了屋子,跟在王嬷嬷身后笑道,“娘,嬷嬷奶奶来了!”
原来是王嬷嬷到了,想必是自己先一瞅抱厦的当口,她已经从窗前离开进了堂屋。自己毕竟不比善榴,年轻人敏捷,一眼就将全局置于掌握之中……
王氏按下思绪,抢前几步将嬷嬷奶奶扶了起来,亲热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奶妈妈,您和我也客气上了?这么大冷的天,您就在炕上坐着多好,还迎出来做什么?又不穿大衣裳,回头这要一着凉,奶哥哥该骂我不懂礼数,冻着您老人家了。”
越是北边,越是大户人家,养娘的地位也就越是尊贵,虽说还不脱下人身份,但往往和奶儿子之间的感情wωw奇Qìsuu書com网,有真挚得如同亲生母子的。嬷嬷奶奶非但是老太太身边的大红人,更是一手抚育了二老爷、榆哥同妞妞两代主子,身份自然更不同凡响。王氏虽然平时自重身份,神色总是淡淡的,但对她却不一样,不但一口一个奶妈妈叫得亲热,甚至还硬是将嬷嬷奶奶拉到了炕上和自己对坐,又吩咐善榴、善桐姐妹。“去给你们嬷嬷奶奶泡一壶好茶来!”
两姐妹对视了一眼,都笑着应了声是,善榴便拉着妹妹退出了西次间,进了西里间的小耳房里。
这耳房小得只有几张方桌大,格外有一扇小门通到外头。是给丫鬟婆子们出入打水供主人使用的,墙边又放了一个小煤炉,上头坐着个大铜壶,六丑、六州两个小丫头正围着煤炉,叽叽喳喳地说些闲话。见到善桐进来,两个人还不当回事,等善榴掀帘子进了耳房,便都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问,“大姑娘好?”
善榴一皱眉,“人这么多,屋子里挤得慌,你们下去找暗香疏影说话吧,这里有我和妞妞儿呢。”
两个小丫头不言不语,顺序退出了耳房。善桐看得乐出声来,“大姐明明生得这样好看,要比我漂亮多了,可不知怎么回事,我这两个丫头见了你,倒像是小鬼见了钟馗,怕得和什么一样!”
善榴看了妹妹一眼,不由得就叹了一口气。
她们姐妹生得并不十分相似,善榴生得像外祖母,鹅蛋脸、杏核眼、花瓣一样的小抿嘴,是个最标准不过的大家闺秀,又有一股清冷冷的神韵,一打照面就看得出来:这一位大姑娘可不好糊弄,是个心明眼亮的角色。
可善桐呢,生得却是谁都不像,桃花眼迷迷蒙蒙的,老笑得眯成了月牙,虽然有时候也作出凶相,但光凭这一双眼睛就不吓人。家里的丫鬟小子全都怕自己,却是一点都不怕她,动不动还撩惹她一道玩耍。都已经十岁了,还和五六岁的孩子一样,一叫就想出门去玩。要不是到底心里渐渐也明白事情,真要以为她和善樱一样,是个面上糊涂,心里更糊涂的大糊涂了。
“我问你。”她用布包着手,试了试铜壶的温度,觉出了水尚未开,便一拉妹妹,将她拉着坐到了自己身边。“今儿你是不是又去和二姨娘置气了?”
善桐顿时就瞪大了眼,吃吃艾艾了一会儿,又要站起身来,善榴早一把拉住了,压低了声音数落,“叫你不要开口不要开口,你是把姐姐的话当成耳旁风了?一会嬷嬷奶奶走了,你又要挨数落!”
她今年十六,要比妹妹大了六岁,自小在母亲身边长大,言传身教,养得少年老成。善桐七岁到京城时,姐姐已经十三岁,言行举止和大人一般,甚至要比一般的大人更稳重。对待善桐与其说是姐妹,倒有几分小妈妈带女儿的意思。只是善榴心软,不比王氏持家严厉,善桐虽然敬她,却不大怕她。听到姐姐这样说,便不服气地嚷道,“我又没有说错!自从她到了西北,成天摔东打西、挑三拣四的,倒是比正经的主子还闹得欢实。梧哥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道多少难堪,这几天饭都吃得少了!再说,祖母最憎小星充大,这件事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又要——”
她的声音一下放轻了,若有若无,就像是一声叹息,“又要说娘的不是了……”
提到老太太,善榴也不禁跟着妹妹叹了一口气。
杨家百年望族,族内分支不少,虽说宗房正统延绵不绝,但却也很难将族内的争斗完全消弭。这族内以强凌弱互相兼并的事,全国历年来本所常见,杨家自然也不例外。当年老太太青年丧夫,四个儿子又都幼小,全仗她一人含辛茹苦,将四个孩子养育成才,对外维护家产不被族内豪强完全兼并。也因此,四个儿子虽然年纪都已经老大,但对老太太却依然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这杨家小五房内,还是要数老太太的声音最亮。
却偏偏,老太太和二房主母王氏之间……
一时间,善榴就又想到了自己今早进主屋给祖母请安的场面。
她的眼神一下就悠远了起来,又出了一回神,才将话题拉回来,死死地钉在了今天稍早的事上。“你都说什么做什么了?说给姐姐听听。”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这事,被嬷嬷奶奶听着了没有?”
善桐咬着唇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点心虚:小妾不知分寸,闹得家宅不宁,需要子女辈出面弹压。本来就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嬷嬷奶奶虽然是二房养母,但毕竟也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
“我本来在临着大字呢,她是一句高过一句,明知道娘不在,也不知是抱怨给谁听。我就忍不住了,冲出去站在她窗户底下,冲了她几句——”
她抱着善榴的脖子,在她耳边将自己说过的话复述了出来。“我可没有说一句假话、大话。站在杨家的地儿说杨家的不是,这话传出去,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家是多尊贵!连老家都看不上了……”
饶是善榴心思沉稳,喜怒素来不形于色,依然不禁被妹妹的回忆,逗得噗嗤一声笑将起来,“你啊你啊,娘生你的时候,准是吃了篾片,你这一张嘴,是刀子一样利!亏得你不是男人,不然科举不成,去做个讼棍,包你财源滚滚,这辈子都不愁吃穿!”
善桐见姐姐语气松动,一下就泥进了善榴怀里,“好姐姐,一会儿娘要是说我……您帮我挡一挡么!”
“怎么。”善榴板起脸来,语气里却依然闪烁着笑意。“现在就怕挨娘的数落了?我看你数落二房的时候,倒是很伶俐么,怎么现在又胆小起来?”
两姐妹说说笑笑,善榴见水已经开了,便拎起铜壶,又亲自翻了一个楚窑泥金的小盖盅来,撮了一小撮上等香片,将热水注入。善桐看得直咋舌,“姐,嬷嬷奶奶又不是外人,再说……”
再说身份再高,那也是个下人,出动这泥金小盖盅,似乎也太过分隆重。
善榴看了妹妹一眼,心中忽然一动。
从前一直将她看做个孩子,虽然口舌便给,但毕竟年纪还小,懵懵懂懂,人情世故似懂非懂的,也就没有上心教她为人处事。
没想到这孩子一大,真是一天一个样,就是几个月来,妞妞儿就懂事多了。虽然行事还是疏漏百出,但如今说话做事,都肯用心去思忖。
她就将心底的愁闷露出了一星半点来,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情势比人强,咱们现如今,还得求着嬷嬷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多说几句好话。怎么隆重,都不过分的。”
善桐双眉上轩,先还是一脸的不解,见了姐姐的脸色,旋即又会过意来,她压低了声音,“今儿个在主屋,受了气了?”
善榴却是有意没有答话,见茶已泡得,便寻了黑漆托盘,亲自端了,带了善桐穿过西稍间,隔着帘子高声道,“娘,我送茶来。”
待得里头王氏笑着说了一声,“进来吧。”这才带着妹妹进了屋。
王氏和嬷嬷奶奶正在炕上对坐着说话,嬷嬷奶奶还是西北人的老习惯,盘腿在炕前打坐。王氏却是侧靠在迎枕上,姿态亲昵中又透出放松,显然和嬷嬷奶奶说得相当投机。见到两个女孩进来,她的眼神就落到了善榴手中的托盘上,随即又满意地一睐,笑盈盈地冲善榴做了个手势。善榴便将茶碗送到嬷嬷奶奶面前,轻声道,“嬷嬷喝茶!”
嬷嬷奶奶有几分受宠若惊,再三道,“这也太客气了,大姑娘折杀老身也。”
自从这两母女进门,善榴一举一动,嬷嬷奶奶都看在眼里,这礼遇是出于她自己的尊重,还是王氏的吩咐,自然瞒不过老人家的眼睛。
以养娘的身份,得到这样格外的礼遇——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嬷嬷奶奶对善榴的态度一下就热情了起来。
“一转眼,大姑娘也十六岁了!”她就和王氏感慨,“刚出生的时候,我的头发还没有白呢,第三代的头一个孙女,一落地老太太看着就喜欢……”
见到王氏母女俩的表情,嬷嬷奶奶的话就突兀地顿住了,善桐更是一脸的好奇,几乎都要满出来。恐怕要不是有嬷嬷奶奶在场,早就要开口盘问母亲与姐姐这一趟往祖屋走动,到底是有了什么遭遇。
到底年纪小脸皮薄,善榴先挡不住,她站起身来和王氏说了几句话,便低头向嬷嬷奶奶告辞,“善榴先回房去了,您好歹多坐一会儿,中午一道吃饭……”
没等嬷嬷奶奶回话,一甩头就出了屋子。
嬷嬷奶奶和善桐一道目送她进了西厢,她诧异地吸了一口气,望向了王氏。“大姑娘这是——在主屋受气了?”
王氏脸上又闪过了一丝为难,她才要说话,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便转了口笑道,“几个奶孙子要回来了,嬷嬷奶奶留下来一道吃饭吧!”
嬷嬷奶奶忙说,“太太忘了,老身过午不食,已是在家吃过午饭才来的。您们只管忙,不用招呼我。”
她站起身看了看窗外,又坐下了,说。“等看过榆哥,我就回去,下午再来和太太说话。”
正说话间,几个男孩也一前一后地进了院门。嬷嬷奶奶隔着窗户,一眼看到了打头的少年,喜得一下就站起身来,眼中放出光彩,问道。“榆哥——榆哥长这么高了?”
王氏脸上又掠过了一丝阴影,她无声地吐了一口气,才笑道,“可不是,就是光长个子,一点都没长心眼。”
嬷嬷奶奶闻听此话,脸上顿时也是一暗。过了一会,才又打叠起了一脸的笑,“不要紧,再大些就懂事了!”
王氏感激地望了嬷嬷奶奶一眼,“借您吉言!”
一家人吃饭,嬷嬷奶奶在一边看着,到底也不像。老人家又在屋里坐了坐,待得闻到了厨房方向的饭菜香,说定了下午再找王氏说话,便站起身来,“还要去主屋走走,这一向也有几天没过去了。”
王氏忙亲自将嬷嬷奶奶送出了堂屋,“知道老太太几天见不到您,心里就发慌,我们也不敢留您。好歹下午早些过来——”
她又依依不舍地握了握王嬷嬷的手,笑着目送她出了院子,待得院门合拢,这才带着孩子们转身进了堂屋。一家人在西稍间里围坐,让下人们开上饭来。
二房的几个孩子,除了长子善榆、次女善桐之外,都常年在京城居住。想那首善之地,自然是富贵繁华,应有尽有。这一次随着二老爷升迁外放,拖家带口地回了西北,在这苦寒之地落脚。偏偏下处又狭小,吃食又匮乏,自然不止二姨娘一个人感到不满。就是几个孩子,看到桌上的几个菜,脸色都有些发苦。就是善榴,举起筷子来,都顿得一顿,才慢慢地捡了一筷子酱瓜进口。
倒是善榆和善桐两个人并不在意,善桐闪着双眼,看了母亲一眼,先夹了一大块羊肉给善榆,她笑着说,“榆哥,你猜这是谁做的红焖黄羊肉?”
善榆眼底顿时放出了喜悦的光,他轻轻一跺脚,难得不大结巴。“是、是主屋送来的?”
王氏笑了,“哦?倒是不知道榆哥爱吃黄羊肉。”
榆哥自打满月,便和其余三房的长子一样,被送到了老太太身边养育。一直长到十岁,才和善桐一起到京城生活。足足十年的分别,使得他和这个家庭的氛围总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榆哥性子闷,话又少,王氏居然也是到了今天,才凑巧知道自己这个闷葫芦长子爱吃黄羊肉。
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就憨憨地笑了,却并没有回答母亲,而是大口大口地扒起了白米饭,反倒是梧哥抬起头来看了榆哥一眼,略带纳闷地道,“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家里送来的黄羊肉干,咱们不知道怎么做好,爹又不爱吃,都拿去送人了。大哥爱吃,怎么不早说?”
榆哥还没有答话,善榴已经提醒道,“这里可是老家,不能再叫大哥、二哥的了。”
杨家小五房虽然四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有了孩子,但内部没有分家,说到排行,榆哥虽然是二房长子,但却是四少爷。梧哥要叫他一声四哥,才算合了礼数。
梧哥吐了吐舌头,“姐姐说得是,下回再不敢了。”
他又笑着说,“今儿在学堂——”
王氏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警告道,“食不言寝不语……”
孩子们顿时都安静下来,默默地吃完了一餐饭。
孩子们吃得都快,却并不起身,等王氏搁下碗来,才鱼贯站起来告辞。“我们吃饱了。”
楠哥又笑着问,“樱娘今儿好些了吗?”
“大姨娘在里头照看着,说是人已经差不多全好了。应该不是疟疾。”善桐忙向哥哥汇报,“不过慎重起见,还是不让咱们进去看她。”
二房三女善樱、次子善楠都是大姨娘的子女。三子善梧就是二姨娘的骨肉。长女善榴、长子善榆,次女善桐则是王氏亲生。不过几个孩子感情不错,嫡庶差别,并不太明显。
几个孩子又说了几句琐事,善梧就毫无遮拦地打起了呵欠,“天都没亮就要起!这半天才吃午饭,这才一饱人就困得慌。”
善桐也握着嘴直点头,“可不是困得厉害,我要去睡一会儿了!”
她浑水摸鱼,本想就这样混出堂屋,没想人都到了门口,母亲柔和的声音又追了过来。“都去睡吧,不过冬日天短,还要早些起身——三姑娘留下。”
善桐顿时知道,虽然母亲自从进屋以来一句话都没有问,甚至都没和二姨娘打过照面。但自己的作为,是一点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神。
她一缩脖子,怏怏地回转进了西稍间里,尽力弓肩耸背,作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鹌鹑相,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娘……”
王氏抬起眼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垂下头去,云淡风轻地吹了吹茶盅上的白烟,才吩咐屋里的媳妇,“望江,把窗户打开一点,散一散饭味儿。”
便又低头喝茶,将善桐晾在了当地,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轻轻地将茶碗顿到了桌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儿又捣什么乱了?说。”
她平素里虽然和气公平,不论是庶子嫡女,都照管得很是妥当,但毕竟身为主母,威仪天生,这茶碗一顿,善桐吓得是肩膀一颤,吃吃艾艾的,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心惊胆战地抬起头来,窥视母亲的脸色,见王氏脸色淡淡,沉思不语,心惊胆战之余,又有些不服气地在心里给自己鼓起了劲。
不要说是京里的大户人家,就是杨家村里,有几户殷实人家纳了妾的,哪个姨娘不是老实本分,不要说当着主母,就是当着第二代的小主子们,都恨不得将头垂到地上去?就是大姨娘,娘亲自提拔的通房,陪嫁大丫环出身,善楠善樱两个子女都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么多年不也陪着小心,口中是从来都听不到一句不妥当的话。
她虽然自小也是被母亲带过的,但三岁到七岁这几年间,却是在祖母身边长大。老太太为人方正,对妾字几乎是深恶痛绝,善桐耳濡目染,自然对姨娘们就先有三分的看不惯。到了京城,看到二姨娘这样轻狂的态度,如何忍得下去?只是从前地方大,一个是父妾一个是女儿,打照面的机会也并不太多。因此虽有几次冲突,却也都并不大,像今天这样冲出去隔着窗子和二姨娘斗嘴,这也还是善桐第一次如此胆大妄为。
有理走遍天下,没理寸步难行。小姑娘就在心底自我开解了几句,才抬起头来,一咬牙关,口齿清楚地道,“是二姨娘今天……”
她就将自己和二姨娘之间的冲突,交待得明白利落。从二姨娘开着窗子念叨二老爷开始说起,说到了嬷嬷奶奶进屋,越说越是理直气壮,越说越是声高,到得说完了,便抬起头来灼灼地望着母亲,朗声道,“妞妞儿行事无状,惹恼了娘,妞妞儿做得不对。”
还说自己做得不对?声音高成这样,态度坦然成这样,做得对不对,只怕善桐自己心里早就有了成见。
王氏不由得有了几分啼笑皆非,她扫了窗外一眼,也提高了声音,不动声色地道,“你知道自己行事无状,就好!——跪下!”
三姑娘脸上若隐若现的骄傲,一下就凝固住了。她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着王氏,就好像一脚踏出去居然踩空一般,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酸楚,一下就全涌了上来。
本来以为,母亲性子又和气又大方,不乐意和姨娘计较,大姐又是要出嫁的人了,一门心思都放在亲事上,哪里顾得上管教姨娘。自己出面说她几句,也是不疼不痒,又占着理,二姨娘就算要闹,爹不在,闹给谁看?她要是还知道羞耻,自然也就偃旗息鼓,大家安静,自己也用不着天天听她指桑骂槐伤春悲秋。这件事虽然有越礼的地方,娘是要说自己几句,但心里应当还是高兴的……
善桐虽然口齿灵便心思活动,但毕竟年纪还小,一心以为自己做了件好事,虽然有失身份,虽然无礼,但顶多挨上几句数落,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听母亲的语气,竟似乎全非如此——她平时也不是没有犯过错,王氏带着笑不咸不淡地说她几句,也就罢了,是从来没有这样当一回事,还要她跪下来说话。
她这一犹豫,王氏面色更沉,一眼扫过来,善桐身不由己,已经跪了下去。冰凉的地面,顿时让小女孩娇嫩的膝盖一阵凉疼,她微微一皱眉,又倔强地抬起头来,咬着唇和王氏对视,竟是不肯在神态上露出一点下风。
只是到底年纪小,这痛楚又怎么能瞒得过母亲?王氏面上闪过了一缕淡淡的心疼。——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
只是这心疼却也是一闪而逝,她抬高了语调。“二姨娘这么多年来为我们杨家生儿育女,服侍你爹尽心尽力,从情分上来说,和我情同姐妹,从名分上来说,她是你的庶母。她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你一个做小辈的僭越身份,隔着窗户去下她的面子?”
这句话问得又刁又狠,善桐一时间竟答不上来,一口气噎在胸口,吞吞不下吐吐不出,难受得她几乎翻起了白眼。月牙一样的桃花眼也凝聚起了雾气,竟是被王氏的一句话,就问出了眼泪。
“再说。”王氏看了窗外一眼,顿了顿,待得西稍间那头的倒座抱厦传出了啪地一声轻响,才又将声音给压了下来。“不过就是一碗羊肉,你犯得着这样心疼?你自己一根金镯子,换成羊肉,能供全村人吃几年了?咱们在京城住的是什么地儿,在这里住的是什么地儿?为了给你们少爷小姐腾地方,二姨娘把东西厢房让给你们,自己在倒座抱厦住……这里面的体贴,你难道品不出来?她就是抱怨几句,又算什么?偏生你还这样不懂事——”
善桐再忍不下去,高声驳了母亲的话,“是!一碗羊肉不算什么,咱们家如今富贵了,不要说羊肉,天上飞的地下走的,谁的肉吃不起。可吃得起就能不惜福了么?娘也不是不知道,就是祖母这些年来,不过四菜一汤——”
王氏面色顿时一变,她站起身来喝道,“还学会顶嘴了?”
善桐不管不顾,还往下说,“平时口中常说:当时大伯没有考中进士的时候,就是维持这四菜一汤,都要花费心机。老人家是最看不上这轻狂浮躁,有了点富贵就作践糟蹋……”
她虽然年小,但声音却很响亮,透过打开的窗门,都惊动了院中的几头猫狗,使得小生灵们跑动起来。王氏心头火起,不由得上前一步抽了善桐一耳刮子,这才将小女孩滔滔不绝的自辩,抽得断在了口中。
这啪的一声脆响,竟也似乎都传出了窗陇,将院子里的气氛,一并冻住。
王氏平时教女虽然严厉,但不要说嫡女,就是庶女庶子,都不肯动一根手指头,纵有弹压惩戒,也多半是以言语说教为主。平时二老爷性子上来了要动粗,但凡她见到的,再没有不上前劝阻。这一下抽善桐耳光,真是几年以来第一次动手,就连屋内几个丫鬟媳妇都惊呆了。
善桐更是又羞又气,鼻子一酸,眼底便聚满了泪水,只是她越是不服气就越是不服软,抽了几下鼻子,终于将眼泪忍在眼眶中,不使下坠。
屋内气氛,一时间几乎凝固,恰又有一阵北风从屋外卷进来,还是望江耸了耸肩微微发抖,叫了声‘好冷’,上前合拢了窗子。这才打破了这一刻尴尬到极点的氛围。
小女孩皮肤比豆腐还嫩,吃得王氏这一巴掌,脸上顿时已经浮起了红肿,王氏怔怔地望着女儿,眼底到底闪过了一丝酸楚。她瞥了望江一眼,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见望江会意领着媳妇们出去了,便又上前拉起善桐,轻声道,“疼不疼?”
善桐猛地一挣,退了几步挣出母亲的掌握,却因为膝盖疼痛,不免有些踉跄,又把炕桌前一碗茶给带得摔到了地上。这精致的碗碟摔出了一声脆响,也就将她眼底的泪摔了出来。王氏还没有来得及抓住她,三姑娘就已经抹着眼泪奔出了西稍间,将西稍间门口的软绸帘子,带得一阵乱颤。
她自小性子强,虽然也娇生惯养,有任性的时候,但几乎从不流泪,这泪珠掉在地上,立刻就是在王氏心里砸出了一个坑。她几乎是本能地站起来,跟在善桐身后追了几步,这才勉强站住了脚,又沉思了片刻,才打起帘子,把望江喊了进来。
“……让善榴去陪妹妹说说话。”王氏一边思忖一边吩咐,“你到抱厦里找二姨娘说说话,就说一会让三姑娘过去向她赔罪。”
望江眼神一闪,轻声答应下来,“奴婢知道该怎么说话的。”
她略做犹豫,又问,“梧哥那里要是问起来,该怎么说?”
“就实话实说。”王氏毫不考虑地道,唇角微微上扬,“看看梧哥是怎么回话的。”
这位和气公道的二太太生了一张圆脸,虽然威仪天生,但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自然而然出现了两个酒窝。倒让她有了几分不合适的天真——却和善桐的笑颜,在神态上有几分相似。她一边笑,一边反而回到炕边,又缓缓坐了下来。如若不是拳头犹自紧握,心中的万丈波澜,简直是一丝不露。
望江看着二太太的笑,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才要往西厢去时,只听得吱呀一声,院门便被人推了开来,却是嬷嬷奶奶从偏门进了院子。
和第一次进来时不一样,老人家脸上似笑非笑,又有些不忿又有些心疼,简直是一脸的官司,只是冲望江点了点头,便掀帘子进了主屋。
望江心头一颤,直觉有些不对。她先往后院西厢,向善榴传了话,便进了倒座抱厦,传达王氏的安排。
她是王氏身边第一个得意的媳妇,平时也不知走了几次二姨娘屋里为王氏传话,自然是熟不拘礼,一掀门帘便推门而入。脚步又轻,直到进了里间,二姨娘才发觉她的到来。两边一打照面,却都是一怔——
二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到了墙边,耳朵还贴在倒座抱厦同西稍间相连的那一面墙上,很显然,她在偷听西稍间里的动静。
望江啼笑皆非,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思及连善桐身为幼女,都要在二姨娘身上栽了跟头,便赶忙又作出了一脸的恭敬。她正要说话,却只听得了嬷嬷奶奶的声气透过窗门,若有若无地传了进来。
“老太太说,大姑娘的婚事,她是不敢管,不是不想管……”
嬷嬷奶奶和王氏在上房说着大姑娘善榴的婚事,善榴本人却是全不知情。她本人也正在房中,为了自己的心事伤神,待得听到望江传来消息,知道善桐吃了母亲的耳光,顿时又将自己的心事放下,站起身几步就出了门,进了善桐居住的后院东厢。
小五房虽然显赫,但杨家村人丁实在稠密,居住在内围的又都是五服内的亲戚。强买强卖的事,不要说老太太马氏,就连王氏自己都做不出来,而除非是山穷水尽,又有谁会随意典卖祖屋?小五房祖屋是四进的院子,歇下老太太并三子、四子两家人,已经是满满当当,这一间两进的院子,还是说了无数的好话,又许以高价,才从原主手中兑过来的。因此地方虽然不大,但王氏却没有再行置换搬家的打算,确实是用了心思布置的。善桐居住的东厢里外三间屋子,就都是成套的黄花梨木家具,说起来论价值,是要比善榴屋里不成套的那些个铁力木、鸡翅木桌椅更高得多。
这却不是母亲偏心,只是善桐只有十岁,还要在杨家村居住多年,而自己却已经十六岁……
善榴就笑着摇了摇头,将思绪从这不该有的方向,又扭了回来。
她侧耳一听,便听到隐隐的抽噎声气,从里屋传了出来。隐隐约约,还有六州的声气。“姑娘……爱之深责之切,您看,太太是从来都不对樱姐儿说一句重话的,还有楠哥、梧哥,又什么时候受过这样重的管教。无非是亲疏有别,您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又有谁和您比太太更亲?”
六州这丫头是要比六丑明白得多了。
善榴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一边掀帘子进了里屋。冲六州使了一个眼色,这个容貌平平举止稳重的大丫头便站起身来,波澜不惊地退出了屋子,甚至连脚步声都是轻的。善桐只顾伏在被上哭泣,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身边已经换了人。
“娘和我亲……和我亲有什么用!”她的声音虽然已经被泪水模糊,但话中的倔强,却还是依稀可辨。“我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一个耳刮子就打过来了。到底谁对谁错……她心里有数!”
她愤愤地抹了一把泪水,呜咽声又大了起来。“如果、如果是在祖母身边,二姨娘早就被赶出门了——又、又……”
话说了一半,到底还是没说下去,又化作了伤心的抽泣。
善榴望着妹妹乌鸦鸦的头发,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胸中无数心事、无限委屈,也为善桐这没遮没拦的委屈、的不服锁挑动,鼻间竟也有了酸意。她叹了口气,将善桐揽进怀中,又半强迫地抬起了妹妹的脸,掏出帕子,细细地为善桐擦拭起了脸上纵横交错的涕泪。
“十岁的大姑娘了,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羞不羞?”她细声细气地数落着善桐,手上的力道却很轻柔。“别哭,别哭了啊。哭有什么用?哭肿了眼睛,明儿去祖屋请安,祖母一问起来,就又是一场风波……”
提到祖母、提到祖屋,善桐原本哭得迷蒙的眼神,一下就亮了起来。她张开口想说什么,可神色一顿,又转为沮丧,善榴看在眼底,不由得就又叹了一口气。
善桐是真的大了。
小五房老太爷早逝,去世时长子不过十岁,留下偌大一份家业无人看管做主,族中豪强虎视眈眈,错非老太太马氏精明强悍手腕高超,又教子有方,将几个儿子全都养育成才,今时今日,小五房能否有这份风光,还是难说的事。也正因为老太太劳苦功高,四个儿子从大老爷算起,没有一个敢把她的话当耳旁风。老太太脸一沉,儿子儿媳妇就忙着要跪下来请罪,不论老太太发的是什么邪火,都决不会有人敢于顶撞哪怕一句。
就是这样一个威风无限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偏偏就和二太太王氏不卯,两人之间心结无数,彼此虽然维系了表面上的和气,但实在也是暗潮汹涌。如若不然,老太太今早也不会表现得那样冷淡,使得母女两人尴尬不已,更增自己的心事——说到底,可能还是厌屋及乌,没准就是因为自己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行事作风和母亲几乎如出一辙。老太太这才一见就不大喜欢……
可善榆和善桐就不一样了,善榆是从小在老太太身边养大的,善桐也在老太太身边住过三年,那天请安的时候,老太太虽然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偏爱,可和善桐说话的时候,神态就硬是多了几分亲昵。
按照善桐以往的性子,一旦认了死理,那是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哪天请安的时候,和祖母提上一嘴二姨娘的事,按老太太那老八板的性子,恐怕立刻就会勃然大怒,把二姨娘叫过去狠狠申斥一番。刚才善桐那眼神一亮,只怕就应在了这里。
可不用谁点明白,妞妞儿立刻也就想到了:妾室嚣张,就是主母无能管束不周,这件事要捅到了老太太那里,二姨娘固然没脸,可王氏也就跟着要没有脸了……遇事能想到这一层,已经不是一般孩子们的小狡猾、小聪明,善桐这是真的开始长大,遇到事情,懂得多想深一层了。
也好,自己眼看着就要出门子,家里这一摊子事,是再不能多帮着母亲了。善桐如果可以懂事,只怕在西北,她的能耐要比自己还更大得多。
“你不明白。”善榴就轻声细语地说。“娘心里是只有比你更苦的,你只看到了二姨娘的跋扈,可你想过没有,娘要是纵容你一个姑娘家踩在二姨娘头上,二姨娘在这个家里,还有脸面可言吗?将来岂不是谁都能踩在她的头上。就是你骂得对,第一个忤逆长上的罪名你还是逃不掉的……”
见善桐尚且似乎有不平之色,善榴忙又道,“再说,越发说破了。她跋扈霸道,很把自己当一回事,家里谁心里没数?你看爹对她有过多少好脸色么?近年来也是越来越不爱搭理她,可就是爹都很少像你这样当面数落二姨娘,最多就是关起门来教训她。这为的是谁,妞妞儿,你心里不明白?”
善桐脸色顿时一变。
她其实十分聪颖,否则也不可能以十岁的年纪闹腾出这样大的动静,直接下了二姨娘的脸面,说得她是一句话都回不上来。可毕竟年纪还小,心底只想着‘我是对的,有理我走遍天下也不怕’,就一心认了死理,不再往深处考虑。被善榴一语点醒,一时间居然冷汗涔涔,半晌才艰难地道。
“为、为了三哥……”
善榴点头道,“是,这一层是谁都想得透的。下二姨娘的面子,就是下善梧的面子。你三哥面上不说,可二姨娘哪一次表现得不得体,他心里是没数的?如果他是个糊涂人也就罢了,偏偏又那样明理聪慧,每一次二姨娘闹出丑事,第二天他饭都少吃几口。你今儿说二姨娘,说得是舒坦了,可你想过没有,这件事要传到善梧耳朵里,他该怎么想?”
这六兄弟姐妹虽然有嫡出有庶出,但王氏待之一向公平,并没有对庶子庶女特别冷眼,日常教养,总是一视同仁。善桐虽然不大看得起姨娘,但和善梧兄妹之间也很友好。一听善榴这样说,她立刻满面红霞,羞愧得几乎要钻到被子里,将脸埋起来。这才觉得自己虽然逞一时之快,说得痛快了,也将二姨娘说得没了声音,可这件事闹得不好,是要伤了善梧的心,只怕三哥以后都不会和自己再好了。
“可……可……”她还有些不甘,可了半日,犹自道,“在杨家村里,就在祖母眼皮底下。我说二姨娘,也是为了她好,为了娘好!祖母有多珍惜物力,大姐你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传到了她老人家耳朵里,虽然不至于大发雷霆,但肯定也脱不了一顿数落。是被我说没面子,还是被祖母说没面子?本来娘也不是没有在村子里住过,二姨娘做得不对,我不能说,娘总可以说他了吧?”
善榴眼神一闪,心下竟有了几分惊异。
这年纪的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昨天还傻乎乎的只惦记着玩呢,今天忽然就开窍了,这话是一套一套的,说得又在理,自己竟不能应……
她又犹豫了一下,注视着妹妹迷蒙的桃花眼,心念电转之间,一转眼就下了决定。
“如果善楠和善梧换一个生母,娘就说得二姨娘。”无须一点矫饰,善榴的话里已经充满了苦涩。“妞妞儿,姐姐话只能说到这里,剩下的事,你自己想。但你要明白,你心里的苦,绝不及娘的万一,很多事娘也不是不明白怎么做才最正大光明……可很多事,却不是正大光明、光风霁月这几个字,可以形容的”
善桐不禁一怔,心头只觉得有什么体悟呼之欲出,却又始终是隔了一层。她怔怔地望着姐姐,忽然间又感到了无限的失落涌入心头,似乎在这一刻,天空都要随着善榴的语气阴暗下来,将她一直以来都深信不疑的……的……的和平,打翻在地。
两姐妹正是相对无言,屋门一响,却是榆哥兴冲冲地进了屋子。“妞、妞妞儿!”
他使劲跺了跺脚,道,“八房的十、十四叔,知道咱们回来了,特、特意……喊咱、咱们出去玩!”
两兄妹一起在西北长大,当然有很多小伙伴一起玩乐,杨家族人多,年纪相近者,辈分往往相差,这位十四叔说起来,论年纪还要比善桐更小一些。
他兴冲冲地说完,便在门边站着,立等着善桐出去,过了一会,才讨好地冲善榴笑了笑,招呼道,“大、大姐也一起来?”
两姐妹对视了一眼,均感无语,善榴强笑道,“姐姐都十六岁了,没事不能老出门,你……你自己去吧。”
善榆唔了一声,又站到一边等着善桐,似乎根本没有看出来她的不对,待得善桐要开口说话时,这个眉清目秀,看着一脸机灵样的少年才惊呼道,“三妹,你哭了!”
这句话他倒是不结巴了,可进门如今都有多久了,才看懂了善桐这两个肿眼泡。
榆哥反应之慢,可见一斑。
善桐倒不如善榴这样,见到榆哥就要伤心,她是惯了榆哥的慢半拍,擦了擦眼睛,才要说话时,忽然间五脏六腑融会贯通,她一下就明白了善榴的意思。
榆哥虽然是嫡长子,但反应慢成这个样子,脑袋如何可想而知。都十三岁的人了,才认得几千个字,一本论语都没有读完。指望他考取功名步入官场,倒不如做梦快些。
楠哥虽然读书也上进刻苦,但天分似乎并不多好,用心成这个样子,也没有被老师夸奖过几次。倒是梧哥,自打入学开始,进境就快得吓人,才比自己大一岁,四书已经滚瓜烂熟,就是回西北之前,还学着做了一篇八股文出来。爹看了虽然直摇头,说他‘才会走路就想跑’,可一转身就要为他张罗名师来家坐馆——说是说为三个儿子请的,女儿们也要跟着学些才艺。可个中用意如今看来,居然是清晰明白:这老师就是为梧哥一个人请的!
要不是调令忽至一家人匆匆上路,只怕现在梧哥五经都学了有一多半了……
这么精明的梧哥,又怎么会想不明白,二房将来最有出息的儿子,按理应该就是他不会有错了。
虽说家产是嫡长子继承不能有任何疑问,但善桐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她虽然小,跟在祖母身边那几年,族内为了分家两个字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的纠纷,却也亲眼见过几起。
更不要说小五房当年的艰难,就和祖父的兄弟们脱不了干系……
原来娘对二姨娘这样客气,背后还有这么深的无奈,这么深的……
善桐有些想不下去了,她甚至不愿意往下去想!
“可不管怎么说——”
话才说了一半,善榴就冲她微微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笑着走到了善榆身边,打发他,“出去玩吧,妞妞儿和我拌嘴了,我正数落她呢。再站着,连你一块骂。”
榆哥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大姐的吩咐,他微张着嘴,又是吃惊、又是专注地仔细打量着善桐,过了半晌,才迟疑着问,“妞妞儿,你没、没事?”
善桐心底一暖,又是一酸,只觉得一股泪意蒸腾而上,几乎又要掉下金豆豆。她忙深吸一口气,将泪水忍住,低声道,“我没事!哥哥去玩吧,我……我是大姑娘了,也不能和从前一样,三天两头爬树捉鸟,被娘知道了,要挨骂的。”
她知道榆哥虽然反应不快,但最善追根究底,忙又拉扯了善榴一下,强笑着道,“刚才姐姐让我以后不许再随意出去走动,我还哭了呢……其实姐姐说得对,我大啦,不是孩子了,要、要守规矩了……”
这话倒十分在理,榆哥忧虑地看了善榴一眼,张开口要说些什么,又忍住了。他转过身踢踢踏踏地出了门口,又回过身来,巴着门为善桐求情,“姐、你、你……你别太严了,妞妞儿还、还小呢!”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真的很怕被善榴留住数落,便一转身奔出了后院,转眼已经不见人影。
善榴亲自放下了门帘,这才转过身来,见善桐一脸的委屈一脸的不忿,她深深地叹息了起来,“不必说了,姐姐知道你想说什么。你都能把二姨娘说得哑口无言,娘和你大姐是吃素的么?可妞妞儿你要记住,二姨娘再怎么样都是梧哥的生母,母子连心,很多事就是咱们占着理,也得容让她一两分儿,你现在让她一分,将来梧哥许就能多让榆哥一分……”
善桐只觉得心底一股极为陌生的情绪蒸腾而上,直入五内,熏得她眼睛酸疼说不出话,却又没有眼泪。她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似乎对母亲和姐姐的很多做法,有了一点了解,并不像以往一样,觉得极为费解什么都看不明白。可这感觉仔细一想,又都消散了开去——只是看着懂了,说到底却还是不懂……
她的迷茫、困惑与醒悟,似乎也都为善榴一眼看了出来,善桐抬起头来望着善榴,只觉得她一双眼利得像刀,直接就刮进了自己心底。她求助一样、讨饶一样地叫了一声,“大姐——”
善榴叹了口气,又在善桐身边坐下,将小妹妹抱进了怀里。
“一会儿,你去给二姨娘陪个不是吧。”她淡淡地道。
屋内静了一会儿,才响起了一声闷闷的“嗯”。
善榴就欣慰地笑了。
“你也大了。”她轻声说,“你说得对,妞妞儿,从今儿起,你就是大姑娘了。姐有很多事要教你,也有很多事,要你帮忙……妞妞儿,你大了,能帮得上姐姐和娘了。”
善桐仰起头来,迷迷蒙蒙的桃花眼对准了姐姐的杏核眼,她脸上有了些新鲜的东西,不再是孩童的稚气与张扬,却也不是成年人的算计与心机,这是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情绪,尚且还青涩得让人牙根发酸。她乖巧地将头又靠到了善榆肩上,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妞妞儿长大了,妞妞儿……要帮姐姐和娘的忙!”
嬷嬷奶奶在堂屋坐了很久,到了半下午才抽身出来,进后院和三姑娘打了个招呼,便出了院子。
“我让六丑送您回去!”到底还是个孩子,脾气是来得快去得更快,善桐脸上已经全没有了委屈,只除了眼睛仍有些红肿之外,看着还是那样没心没肺不知天高地厚。“眼看天色就黑了,地上又滑,没个人给您打灯笼怎么行?”
虽说二太太也安排了人要送自己回家,但话里的关心,哪里比得上妞妞儿的诚挚?
嬷嬷奶奶就顺了顺善桐的额发,“不必啦。”她笑着说,“六丑这丫头还没有我老人家走路稳当呢,一会儿天就黑了,要是她回来路上摔着了可怎么好?你甭为嬷嬷担心,这条路,嬷嬷是走得惯了!”
善桐这才罢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低声和嬷嬷奶奶诉苦,“刚才被大姐数落了一顿……”
好像是无心之言,又好像在为自己的红眼圈,找一个合理的说法。
嬷嬷奶奶眼神一闪,心里就又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她一手带大二老爷,又亲自将善榆和善桐拉拔长大,老人家心性,总是不由分说,就偏宠起了自己带大的孩子。
就算妞妞儿年纪小,行事有些没了分寸,以子女辈的身份去斥责庶母,那也是那个什么二姨娘不对在先。二太太这算什么……妞妞儿可是嫡亲的小女儿!从前在西北,就算做错了事,连老太太都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她倒好,一回杨家村就摔了巴掌。自己半条腿才跨进门就恰好瞧见——妞妞儿捂着脸奔出来的时候,脸上分明就挂了泪珠!
她小时候出风疹,浑身上下痒得不成又不能抓,一般孩子早都哭成泪人儿了,妞妞儿呢?一滴眼泪没有掉!这孩子性格强成这样,却还要被二太太训出了眼泪,二太太也实在是太苛刻了。
唉,可闺女毕竟还是护着娘,就刚才还委屈成那个样子,现在就晓得为母亲遮掩了……是懂事了!知道这件事若果被老太太知道,二太太肯定就更不讨她老人家的欢心了。
这孩子真是大得快,二太太说得没错,虽然人是倔的,但胜在灵慧机变……
嬷嬷奶奶就又轻轻地将善桐的浏海拨到了一边,亲昵地道,“怎么还留着浏海呢?都十岁了,也不能老绑着一条大辫子就算完。过几天等嬷嬷得了空儿,就把六丑接回去,教她给你梳双丫髻,梳小螺髻……”
善桐就依依不舍地将嬷嬷奶奶直送出了院门,又走了十多丈,待得到了巷口,才目送着嬷嬷奶奶转过了弯儿。
杨家村虽然以村为名,但其实本身规模并不比一般的乡镇更小,它背靠岐山,以山脚下的祖祠为中心,周围一圈圈屋舍构成了纵横交错的阡陌小巷。越是内围,说明族人资格越老地位越高,这些年间当然也不断有人迁出。也不断有人分家后往外围筑屋居住,一百多年下来,当年的小村落已经俨然成了气候,甚至扩张到了岐山脚下渭水两条支流之畔,大有以这两条河水为天然护城河的意思。
人多了,当然各种店铺也是应有尽有,什么绸缎铺小吃店,虽然限于族中规定,无法在内围开张营业,但在外围,多年来也已经有十多间铺子陆续开张,以满足杨家村众人在生活上的需要。甚至有些有脸面的老家人,也会在外围建屋居住,嬷嬷奶奶一家人的屋子,就在外围靠边的地方,善桐小时候当然经常过去玩耍,只是一眼她就瞧出来了:嬷嬷奶奶走的方向,根本不是回家的路,她反而是朝着祖屋去了。
善桐眉宇间顿时就添了几分心思,她怔怔地站在巷子口,心中有了些忐忑:嬷嬷虽然疼爱自己和大哥,但和娘之间关系倒是平常,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二姨娘这件事,自己是想要捂住,免得娘受到祖母迁怒的,但嬷嬷却未必会这么体贴娘亲。
她不禁又有几分烦躁地叹了口气——娘毕竟是离开杨家村太久了,根本就不明白祖母的性子。胆敢在今冬浪费粮食,又是个妾室,按祖母的脾气,恨不得是抓过来当众打几十耳光的。这件事要传到了祖母耳朵里,到时候三哥就更难以自处了。
说来说去,还是怪她太莽撞了,大姐说得对,能说二姨娘,她和娘早就说了。大家都不说,肯定是有缘由在内的,自己真是傻,看到了一点,就看不到第二点……
她站在当地出了一回神,才要转身回去,又听到了远处传来了孩童们天真的笑声。
善桐面上一亮,几乎是本能地冲出了几步,又踌躇起来,回身看了眼巷尾半开半合的院门。她又犹豫了半晌,才一咬牙,往前奔了几步,转过一个弯高声叫道,“瞧,是谁回来了!”
顿时就有七八个声音叫道,“三妞!妞妞儿,你总算出来了!”
还有善榆结结巴巴的声音,“妞妞!你、你、你没事了?”
巷子里顿时就响起了孩童们天真童稚的笑语,还有些少年人的打趣声,“本来就是官家小姐,现在更了不得,四品大员家的三姑娘,架子大了!回来了几天,才出来找我们!”
“谁说的,是家里管得严了!”善桐不服气地辩白,“这一次娘也回来,哪里能随便出来玩呀!”
她和伙伴们站了一会,忽然又有了些不安,“我……我得回去了!免得娘找不见我,又要挨说……”
小伙伴们顿时哄笑起来,“野丫头也怕娘!”
“榆木疙瘩怎么不怕娘来着,一出门就是半下午!”
善榆正蹲在地上和两个七八岁的小伙伴搭积木,闻听此言,倒是也惊惶起来,站起身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忘了!”
众人越发一阵大笑,倒还是有人明白事理,道,“三妞大了,今年都十岁了,也不该一出门就是一下午,还是快回去吧!”
顿时就有人反驳道,“我今年都十二岁了,还不是老在外头跑——”
“那是咱们家没出官嘛。”那人就静静地道,“你看十三房的大妞,才九岁家里就不让她出门了,人家家里也就是出过一个六品官……”
善桐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她摸摸头傻笑起来,“才不是这话!”
又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是我今儿不乖,被娘数落了来着……”
善榆也道,“那、那咱们快回去!免得大大大姐又说你!”
善桐本人会不会撒谎说客气话,那是难说的事,可指望善榆一道帮着圆谎,那就是痴人说梦了。小伙伴们果然都哈哈一笑,催着两兄妹快些回家去,“免得榆木疙瘩又要替妹妹挨板子。”
善桐小时候当然也难免淘气,不过老太太疼她,善榆又舍不得妹妹受罚,往往以身代过,虽然次数不多,但此时提起来,善桐心里也是甜甜的,她握着善榆的手,和他肩并肩往巷子里走了几步。便又问善榆,“下午不上学么?”
善榆瓮声瓮气地道,“下午先生有事,就、就不上学了。”
他和妹妹单独在一块的时候,说话倒是流利了许多,竟不大结巴了。“我走后,大姐、姐又骂你了么?”
提到下午的事,善桐又是一阵心烦,她摇了摇头,强笑着道,“没有!姐其实人很和气的,你别怕她怕成那样……她知道了,又要伤心。”
善榆微微一笑,却没有答话。善桐注视着他的侧脸,忽然间又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心酸。
要是不说话,谁看得出来他其实……就看他的长相,竟是有十分的机灵!
要是哥哥稍微机灵一点儿,就只是一点儿就好……
“怎么不把二哥、三哥带出来玩呀?”她抽了抽鼻子,只觉得自己又要掉眼泪,便忙问哥哥,“他们都没有回来过,不比咱们俩熟门熟路的,认识的人多!”
善榆道,“我叫了,可二弟要读书,说没空出来。三弟又把自己关在屋里,我怎么喊都不应!”
善桐心里顿时一紧,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却又怕哥哥看到了空自着急,面上还要维持若无其事,她又寻出了些琐事和榆哥念叨,“我记得就是咱们去京城的时候,族学不是还挺好的?怎么我听娘的意思,现在族学已经是闹得不成样子了?”
榆哥一片讶然。“是吗?我……我不知道。”
他脸上现出了失落,肩膀也垮了下来,“反正我也都不听。”
榆哥虽然笨了些,但却从不说谎,他不说自己听不懂,却只说自己不听。善桐不禁微微发噱,“在祖母面前可不能这样说,不然,你又要——”
她比了一个手势,榆哥缩了缩肩膀,略带渴望地道,“不要紧,现、现在咱们不住在一起,我不会说走嘴的!”
说话间,两兄妹月已经进了院子。西北天黑得早,虽然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善桐见主屋内只有东次间亮着灯火,她犹豫了一下,便松开善榆的手,掀帘子进了东次间。
王氏果然正在东次间炕上歪着,她正和望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老八房也送帖子来了,真是病急乱投医,还说择日上门拜访……”
见到善桐进来,她的动作一顿,又别开眼去望向了手中的大红飞金拜帖,并不搭理女儿。
善桐磨磨蹭蹭地靠近了炕头,又略带祈求看了望江一眼,望江不禁一笑,她站起身来默不做声地退出了屋子,又将东次间门口的厚门帘放了下来。
东次间是王氏日常起居之所,炕盘得大、火烧得旺,屋内自然而然要比外头暖和得多,善桐先耐不住,脱了斗篷,又解了外衣,还要脱裤子时,王氏已经淡淡地道,“现在脱得这么干净,一会儿出去准着凉。”
“娘!”善桐再忍不住,一下就扑到了王氏怀里,猴在她身上期期艾艾地认错,“妞妞儿……妞妞儿错了!您别生我的气!”
到底是亲生母女,王氏就算有再多的气,被善桐这一泥,早也已经冰消瓦解,她唇边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语气却还是很平静。“谁生你的气了?”
又拉下了善桐的手,望着她慢慢地道,“你大姐刚才来过,把你们的话都告诉我了。”
见善桐脸上挂起红晕,扭扭捏捏,一脸的心虚中又带了愧疚。王氏一时真是百感交集:女儿大了,懂事了,明白了娘的不容易。这一刻对于所有父母来说,都值得为之百感交集。
“说你,是为你好。”她又道,“就算今天是大姨娘出了错,是楠哥出了错,是梧哥出了错,是榴姐、榆哥出了错,你都不能那样高声二气地去堵别人的嘴。怕的不是今天你得罪了二姨娘,得罪了梧哥,娘怕的是你养成了‘得理不饶人’的习惯。”
她顿了顿,又道,“若换作是你姐姐,得了三分的理,知道你做错了事,便滔滔不绝地数落你,数落个没完。你心底虽然不说什么,但日后未必会对她再掏心挖肺。久而久之,两姐妹之间就这样疏远了。亲姐妹尚且如此,一般人更不必说了,得理不饶人,是个最坏的习惯。记住了没有?”
见善桐脸上的愧意又多了三分,王氏便不再提起这话,而是将女儿拉进了怀里。
“三妞,”她的声音轻的几乎像是一声叹息,“咱们娘几个日子也不大容易,一会你好好向二姨娘陪了不是,梧哥那边,如果和你提起这事,你也赶快把不对揽在自己身上。这句话你记在心里: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些事,现在忍了,将来你未必要忍。你的委屈,娘心里都明白的……”
善桐从来未曾从母亲口中听到这样软弱的语气,一时间居然大为恐慌,有了些手足无措,只是一叠声道,“妞妞儿明白,妞妞儿听话!”
她又羞怯地加了一句,“妞妞儿长大了,能帮娘的忙了!”
王氏心头真是甜苦交加,她露出一个乏力的微笑,想要说什么,又将话头咽了进去。只是挥了挥手,叫道,“望江,把三姑娘带过去吧。”
望江就掀起帘子,进来为善桐穿戴好了,又将她带出了东次间。
这一次,善桐虽然还有些不自在,双唇犹自紧抿,但举止却很配合,表情也没有露出太多的破绽。她顺从而主动地跟着望江出了屋子。
王氏隔着窗子,望见那小小的人影跟在望江身后没入了倒座抱厦,不禁又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她半坐起身子,漫不经心地拿起美人拳来,为自己敲打着大腿,一边敲一边想心事。待一会儿望江进了屋子,才掀了掀眼皮。
“事儿办完了?”
“嗯,三姑娘很得体,一进屋就拉着二姨娘的手道歉,说自己也是吃烦了牛羊肉,这才发了邪火,请二姨娘别往心里去。”望江恭敬地道,“二姨娘一开始还不说话,后来不知怎么,又想转回来,笑着说自己也是不知道村子里都难成这样了,自己也有不是。两边倒是演了一出好《将相和》。”
王氏的笑容就有了几分冷涩,她沉思了片刻,又道,“让人买些洞子货回来,晚上各屋都加一个醋溜黄瓜片儿,大家开开胃。我看几个孩子,这一向胃口也不大好。”
都是从京城过来的,谁吃得惯西北的东西?不过也就是二姨娘会把不满外露,别人都尽量将就罢了。
望江不动声色,“这就去办。”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老太太那边知道了,难免要犯嘀咕?”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三年浊知府,所入岂不是不计其数?二老爷外放州官时,就是因为周旋财务料理后勤拿手,才被提拔回京,职务所在,分润自有。二房又怎么可能缺钱?之前几天不买洞子货,那是因为老太太持家勤俭,王氏生怕自己的做派,引起老人家的不满……
王氏的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敛了去,她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道,“买不买洞子货,老人家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今儿你是没有跟到祖屋……这件事我心里影影绰绰有了别的办法,不能这样办,还是要换个法子才好——”
她话没有说完,又收住了道,“妞妞儿回自己屋里去了?”
“去找大姑娘说话了。”望江忍不住要笑,“这孩子明白事理也真是快,一经开窍,什么事都恨不得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又不敢来烦您,岂不是就只有大小姐遭殃了?”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榆哥是在外头玩了一个下午,刚刚才回来,楠哥读了一下午的书……梧哥这一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
王氏就又露出了那略带天真的甜笑,她没有搭理望江的话茬,反而道,“榴娘说得对,妞妞儿其实人灵慧得很。我看,这几年也该好生调.教调.教她了。从前是我没想到这一层……没准咱们家的几件烦心事,还要着落到妞妞儿来和我一起办……”
她话说到一半,只听得外头吱呀一声,院门却又被推了开来。一个打扮整洁面容刻板的中年妈妈进了院子直趋上房,礼数周全地给王氏请了安,口称,“奴婢见过二太太!”
王氏忙给望江使了个眼色,望江忙上前笑道,“张姑姑可别这么客气!快请起来!”
这一位张姑姑也是老太太的陪嫁丫头出身,却不曾做过养娘——她一辈子忠心耿耿服侍老太太,迄今未嫁,家中人都呼为张姑姑而不名,也是老太太身边数一数二的心腹。性格又耿直,礼数一丝不苟,虽说望江开了口,却依然跪着不动,直到王氏也笑着叫了声张姑姑请起,张姑姑才起身昂然道。“二太太,老太太发话,让请三姑娘过去陪她老人家说话解闷儿!”
望江神色顿时一变。
老太太也实在是沉不住气,才听到这二姨娘的事,就迫不及待地把三姑娘叫过去问话了?
她又有了些埋怨:王嬷嬷怎么说都是二房两代的养娘,怎么这么快就把二太太给卖了……
王氏的动作也不禁一顿,她眯起眼微微沉思了片刻,却又欣然一笑,吩咐望江,“还不快把妞妞儿领出来,来,张姑姑,坐!”
这语气里的欢悦,是瞒不了人的。
这一下,不要说望江,就是张姑姑,都不免有些讶异地眯起了眼睛。
善桐当然很快就被叫出了自己的小屋,站到了张姑姑跟前。
从开口到进屋,不过是一炷香的工夫,善桐脖子上甚至连金项圈都没戴,还是一身的大红梅花锦袄,只是额外系了一条小皮裙,望江手里又抱了一领小小的棉斗篷,便没有别的装饰。
张姑姑的眼神在斗篷上逗留了片刻,便拿起它亲自为善桐披到肩上,又为她戴上了手套护耳,将小女孩亲手打扮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才笑着道,“三妞大了,姑姑抱不动你,咱俩走着去吧?”
善桐就冲着张姑姑露齿一笑,兴致勃勃地道,“三妞是大姑娘了,也不要姑姑抱——”
她拖长了声音,拉住张姑姑的手,又和王氏道了别,便与张姑姑一道出了屋子。望江便低声问王氏,“要不要让六丑跟过去伺候……”
“老太太最不喜欢摆排场。”王氏略略摇了摇头,低声道,“就这样,我看很好。”
她又不禁失笑,“今早我们过去祖屋的时候,善榴主动向张姑姑打招呼,张姑姑就回了一个字。”
到了善桐头上呢,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老姑姑非但笑了,还笑得一脸的宠溺……
把善桐送回老家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小的糯米团子,话都说得含含糊糊。等她再来京城,就成了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这几年间的变化,老太太都是看在眼底的,这颗心就是再坚若磐石,对住亲手带大的唯一一个孙女,怎么也都要多几分喜欢。
王氏的眉头松散开了几分,忽然又聚拢了——
话虽如此,自己毕竟在外多年,倒是忘了,这些年来三房、四房,也都和老太太住在一块儿。
她就沉吟着吩咐望江,“去把大姑娘叫来说话!”
且不提王氏和大女儿又密斟了什么,这边善桐却是很有几分兴高采烈,偎在张姑姑身边,同她一路指指点点,笑着说起了这三年间杨家村的变化。一路上张姑姑看了她几眼,她都没有将心底的隐隐担忧,给显露到脸上来。
也不知是出于天性,还是年纪还小,有几分不顾一切的傻劲。到了这时候,善桐反而不再畏惧,倒有了几分兴奋。她虽然不想将事情闹大,却也若有若无地期待起了祖母可能有的反应。
祖母虽不说最疼爱自己,但一向也很讲理,只要她可以婉转为母亲分辨……
善桐又摇了摇头,多了几分灰心丧气——虽说自从她懂事以来,王氏就常年在外,除了昨儿带领儿女回主屋请安之外,善桐根本都没有看过她和老太太相处一室的情景,但她还是能感觉得出来。恐怕祖母和母亲之间的裂痕,并不是她的那一点小聪明能够弥补的。
不过事到如今,即使她战栗恐慌,祖母要过问此事,也已经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了。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气,便将心底的忧虑、恐惧给晃到了一边,笑着问张姑姑,“姑姑今年打算做几身新衣服过年那?”
张姑姑笑了,“姑姑可不是你们小孩儿了,还做什么新衣服?”
善桐一边童言童语,一边就和张姑姑一道绕出了小巷,在逐渐浓重的暮色中,直入杨家村内围中心地带,眼看着祖祠就在眼前了,两人这才从主道上转进了一条小巷。善桐一路和行人打着招呼,“二爷爷,三堂叔,十四堂哥……”一边和张姑姑一道,进了巷尾的一间大屋。
这是幢规模不小的四合院,不比二房现在栖身的小院子,一进门就是堂屋,连个照壁都没来得及置办。这间屋子进得大门,还有一个小小的车马院,供客人们上马下轿的,虽然地方不大,但在杨家村这个近乎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经说得上奢侈了。善桐熟门熟路,拉着张姑姑从侧门进了里院——这才是老太太起居的正院,她三步并作两步,抢在前头费力地掀起帘子,笑道,“姑姑您看,我给您打帘子!”
张姑姑不禁失笑,她轻松地撑起了厚重的棉帘子,催促道,“还不快进去?老太太是等得久了!”
善桐一吐舌头,这才钻进了屋子里。迎头却恰好和一个十七八岁,面若冠玉的少年撞了个正着,她开心地叫起来,“檀哥哥!你回来了!”
这是长房长子杨善檀,自小在老太太身边带大,同善桐自然也极为熟悉。前一阵子他进西安城读书会文,善桐过来拜见祖母时就没有见到,不想此时倒是同善檀在这里相遇。
善檀面上也闪过了一丝柔和,他还没有开口,就有苍老的声音隔着帘子传了过来,“是三妞来了?”
善桐还没有开口,善檀就抬高了嗓门道,“回祖母话,是妞妞儿来了。”
他笑眯眯地摸了摸善桐的头,又弯下腰来,一个使劲便将善桐举抱起来,抱着她进了里屋。善桐不禁有些羞赧,想要挣扎下地,又怕带得善檀跌倒,只得微微扭动着道,“大哥,人家都十岁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里屋。善檀笑道,“十岁怎么了,十岁也还是小妞妞嘛。”
他都没有放善桐下地,而是直接将她抱到了一个老夫人身边坐好,又冲善桐挤了挤眼睛,才一整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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