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我爸的手指在一群工地干活卡通的时候被铁竹筏铲掉了一节,原本三节手指现在还剩下两节,可以有三个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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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wner of this website () has banned your access based on your browser's signature (3bd27b04f107287c-ua98).亲爱的杉谷先生:
我们退休后搬回高密居住,不觉已经三年。期间虽有一些小曲折,但最终却有了大惊喜。您对我寄给您的有关姑姑的材料评价甚高,让我诚惶诚恐。您说这些材料稍加整理即可当作小说发表,但我心存疑惧。一是怕出版社不愿接受这种题材的小说,二是怕万一发表之后,会惹姑姑生气。尽管我已经在某些方面尽量地“为长者讳”了,但还是将许多令她伤心的事情披露出来。至于我自己,确实是想用这种向您诉说的方式,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并希望能找到一种减轻罪过的方法。您的安慰和开导,使我心中豁亮了许多。既然写作能赎罪,那我就不断地写下去。既然真诚的写作才能赎罪,那我在写作时一定保持真诚。
十几年前我就说过,写作时要触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写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现在,我觉得还应该写人生中最尴尬的事,写人生中最狼狈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台上,放在聚光镜下。
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过:我是为自己写作,为赎罪而写作当然可以算作为自己写作,但还不够;我想,我还应该为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写作,并且,也为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写作。我感激他们,因为我每受一次伤害,就会想到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
先生,现在寄去我一年来断断续续写出来的文字。有关姑姑的故事,我想到此就为止了;接下来,我会尽快地完成那部以姑姑为剧中人物原型的话剧。
姑姑每次见到我都会提到您,她真诚地希望您再来。她甚至说,是不是杉谷先生买不起机票啊?你告诉他,我替他买机票。姑姑还说,她心中有许多话,不能对任何人说,但如果您来了,她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您。她说,她知道一个有关令尊的重大秘密,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一旦披露,会让您惊愕万分。先生,我基本上猜到了这个秘密,但还是等您来了让她亲口告诉您吧。
另外,尽管我在这次寄出的材料里已经提及,但还是先在这里告诉您:年近花甲的我,最近成为一个新生婴儿的父亲!先生,不管这婴儿如何而来,不管今后围绕着这婴儿还将产生多少麻烦事,我还是要请您这个大贵人祝福他;如果可能,还请您赐他一个名字!
二00八年十月于高密
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胆大包天,这世界上似乎没有她怕的人,更没有她怕的事。但我和小狮子却亲眼看到她被一只青蛙吓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的情景。
那是四月里的一个上午,我和小狮子应邀去袁腮和我小表弟金修联合开办的牛蛙养殖场做客。只几年的功夫,原先偏僻落后的高密东北乡就大变了面貌。大河两岸新修了美丽坚固的白石护坡,岸边绿化带里栽种着奇花异草。两岸新建起十几个居民小区,小区里有板楼塔楼,也有欧式的别墅。此地已与县城连成一片,距青岛机场只有四十分钟的车程,韩国和日本的客商,纷纷前来投资建厂,我们村的大部分土地,已经成为大都会高尔夫球场的草地。尽管此地已更名为“朝阳区”,但我们还是习惯地称其为“东北乡”。
从我们居住的小区到牛蛙养殖场约有五里路,小表弟要开车来接,被我们婉拒。我们沿着河边的人行道往下游走,不时与推着婴儿车的少妇擦肩而过。她们一个个面皮滋润,目光迷茫,身上散发着名贵香水的优雅气味。车上的孩子口叼奶嘴,有的甜睡,有的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身上都散发出甜蜜的气味。每遇到一辆婴儿车,小狮子都要拦住人家,然后伏下肥胖的身体,伸出手,抚摸着婴儿的胖嘟嘟的小手、粉嫩的脸蛋。她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她对婴儿发自内心的喜爱。在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少妇推着的双座婴儿车前,面对着车上那两个头戴泡泡纱小帽、如同芭比娃娃一样娇美的混血婴儿,她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嘴巴里低声嘟哝着,眼睛里盈满泪水。我看看那少妇礼貌地微笑着的脸,伸手拉拉小狮子的衣服,说:
“不要把哈喇子流到孩子脸上啊!”
她叹息着,说:
“从前怎么就没觉得孩子可爱呢?”
“这说明我们老了。”
“也不尽然是,”她说,“现在的人,生活水平高了,孩子的质量提高了,因之孩子可爱了。”
我们时不时与过去的熟人相遇,彼此握手寒暄,共同的感慨是“老了”,是“真快,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我们看到河上有一艘装修得大红大绿的豪华游船在缓缓行驶,如同一座移动的牌楼。悠扬的乐声飘来,有古装女子,如同画中人物,在船舱里抚琴吹箫。不时有一艘船头高高翘起的快艇飞速驰过,浪花飞溅,惊起白色鸥鸟。
我们拉着手,看上去亲密无间,但各想各的心事。孩子,那么多可爱的孩子,这也许是小狮子所想的,而我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的,却是二十多年前,在这大河之上,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
我们沿着那座刚竣工不久的斜拉钢桥上的人行道越过大河。桥上来往的车辆中有很多“宝马”、“奔驰”。大桥造型风流,宛如海鸥展翅。过桥后,右侧是大都会高尔夫球场,左侧便是远近闻名的娘娘庙。
那天是农历的四月初八,正逢庙会。娘娘庙周围的空地上,停满了车辆。从车牌上,我们知道这些车大多来自周边县市,其中还有几辆来自外省。
此地原有一名为“娘娘庙”的小村,村中有一座娘娘庙,村因庙而得名。我幼时曾随母亲到这小庙烧过香,虽事过多年,但印象犹存。那座小庙在“文革”初期即被夷为平地。
新建的娘娘庙,殿堂巍峨,红墙黄瓦。庙前甬道两侧,挤满卖香烛、泥娃娃的摊位,摊主高声叫卖,招徕游客:
“拴个娃娃吧!拴个娃娃吧!”
其中有个身披黄袍、头剃秃瓢、看上去像个和尚的摊主。他敲着木鱼儿,有板有眼地喊叫着:
拴个娃娃带回家,全家高兴笑哈哈。
今年拴回明年养,后年开口叫爹娘。
我的娃娃质量高,工艺大师亲手造。
我的娃娃长相美,粉面桃腮樱桃嘴。
我的娃娃最灵验,远销一百单八县。
拴一个,生龙胎;拴两个,龙凤胎。
拴三个,三星照;拴四个,四天官。
拴五个,五魁首;拴六个,我不给,怕你媳妇噘小嘴。
声音十分熟悉,近前一看,果然是王肝。他正向几个看上去像日本或韩国的女人推销泥娃。我正犹豫着是否该拉着小狮子走开,以免故人相逢,生出感伤,令大家都不自在,但小狮子却挣脱手,径直奔王肝而去。
马上我就知道她不是奔王肝而去,而是奔王肝摊上的泥娃娃而去。王肝没有吹牛,他摊上卖的泥娃娃,果然与众不同。旁边那些摊上的泥娃娃一个个色彩艳丽,不论是男娃还是女娃,都是一个模样。但王肝摊上的娃娃,色彩自然深沉,而且是一娃一模样,一娃一神情,有的生动活泼,有的安然沉静,有的顽皮滑稽,有的憨态可掬,有的生气撅嘴,有的张口大笑。我一看也就明白,这的确像我们高密东北乡泥塑大师郝大手的作品。——郝大手1999年与我姑姑结婚——他的泥娃娃,从来都是他自己用那种保持了几十年的独特方式销售,怎么可能交给王肝叫卖呢?——王肝呶呶旁边摊位上那些泥娃娃,对那些女人们低声介绍着:那些货确实便宜,但那是用模子刻出来的,我的货贵,却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工艺大师、泥娃王秦河闭着眼捏出来的。什么叫栩栩如生、吹弹可破?王肝拿起一个咕嘟着小嘴、仿佛生气的小泥孩说,法国杜莎夫人的蜡像,与我们秦大师的作品比起来那就是一堆塑料。万物土中生,懂不懂?女娲抟土造人懂不懂?土是最有灵气的。我们秦大师用的泥土是专门从胶河河底两米深处挖上来的,这是三千年沉淀下来的淤泥,是文化的淤泥历史的淤泥。挖上来这淤泥,放在太阳下晒干,放在月光下晾透,让它们接受了日精月华,然后放在石碾上碾碎,再用太阳冒红时取来的河心水和月亮初升时取来的井中水和成泥巴,用手揉一个时辰,用棒槌敲一个时辰,一直将那泥巴团弄到面团一般,这才能动手制作。——而且我要告诉你们,我们秦大师,每捏好一个泥孩,都会在它的头顶用竹签刺一个小孔,然后扎破自己的中指,滴一滴血进去。然后糅合小孔,将泥孩放置在阴凉处,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这才拿出调色上彩,开眉画眼,这样的泥孩,本身就是小精灵——我不瞒你们说,你们听了也不要害怕——秦大师的泥娃娃,每当月圆之夜,都能闻笛起舞,一边跳一边拍巴掌一边嬉笑,那声音,就像从手机里听到的说话声,虽然不大,但非常清晰,如若不信,您拴几个回家看看,如若不灵,您拿回来摔在我的摊子前——我相信您舍不得摔,您会摔出他的血来,您会听到他的哭声——在他的一通忽悠下,那几位女游客各买了两个泥娃娃。王肝从摊下拿出专用的包装盒,为她们包装好。女游客高兴而去,这时,王肝才来招呼我们。
我想他其实早就认出了我们,他即便认不出我,也不可能认不出苦苦追求了十几年的小狮子啊。但他就像猛然发现我们似的惊叫着:
“啊呀!是你们两位啊!”
“你好啊,老兄!”我说:“好多年不见了。”
小狮子对他微微一笑,嘴巴里呜噜了一声,没听清她说什么。
我与他用力握手,然后放开,互相让烟,我抽他一支“八喜”,他抽我一支“将军”。
小狮子专注地观赏着那些泥娃娃。
“早就听说你们回来了,”他说,“看来真是‘走遍天涯海角,还是故乡最好’啊!”
“正是,狐死首丘,叶落归根嘛。”我说,“不过也幸亏碰上了好时代,退回去几十年,想都不敢想。”
“过去,人都在笼子里关着,不在笼里关着,脖子上也有绳子牵着,”他说,“现在,都自由了,只要有钱,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啦,只要不犯法就行。”
“一点也不假啊,”我说,哥们,你可真能忽悠啊!我指指那些泥娃娃,说,“真有那么神吗?”
“你以为我是信口胡编?”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稍有夸张,那也是允许的,即便是国家媒体,不也允许合理夸张吗?”
“反正我辩不过你,”我问,“真是老秦捏的?”
“这能假的了?”王肝道,“我说这些泥孩子月圆之夜能闻笛起舞,那是夸张,但我说这些娃娃是老秦闭着眼捏出来的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你不相信,哪天得空,我带你们去参观。”
“老秦也在我们这边落了户吗?”
“这年头,什么落户不落户,哪里方便哪里住呗,”他道,“你姑姑住在哪里,秦河就会住到哪里,这样的铁杆粉丝,天上难找,地下难寻呢!”
小狮子双手捧起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看上去像个中欧混血的漂亮泥娃娃说:“我要这个孩子。”
我端详着这娃娃,心中模糊浮现出一个感觉,对,一点不错,正是似曾相识之感。在哪里见过她,她是谁?老天,她是王胆的女儿陈眉啊,是姑姑和小狮子抚养将近半年之后,又不得不还给她的父亲陈鼻的陈眉啊。
我清楚地记得,当陈鼻到我们家来索要陈眉的那个傍晚,春节临近的一个傍晚,辞灶日的傍晚,鞭炮齐鸣、硝烟滚滚的傍晚。小狮子已经办好了随军手续,离开了公社卫生院。春节过后,我就要带着她与燕燕坐上火车到北京去了。在北京的一个部队大院里,有一套两居室的单元,那将是我们的新家。父亲不跟我们走,也不愿去投奔我的在县城工作的大哥,他要坚守着这块土地。好在我二哥在乡镇工作,可以随时照顾。
王胆死后,陈鼻整日喝酒,喝醉了又哭又唱,满大街乱窜。人们起初对他甚为同情,但日久便生出厌烦。当初搜捕王胆时,公社用陈鼻的存款给村民们发工资,王胆死后,大多数人把钱还给了他。公社也没向他收取羁押他时的生活费,所以,保守的估计,他当时手头起码还有三万元,足够他喝上几年的。他似乎把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抱到卫生院救活的那个女婴忘记了。他让王胆冒着生命危险抢生二胎的根本目的,是要生一个为他们陈家传宗接代的男孩,所以当他看到费尽千辛万苦、冒着千难万险生出来的竟然又是个女婴时,他就捶打着脑袋痛哭:天绝我也!
这女婴的名字是姑姑起的。因她眉清目秀,有个姐姐叫陈耳,姑姑就说:就叫陈眉吧。小狮子抚掌赞叹:这个名字太美了。
姑姑和小狮子动过收养陈眉的念头,但碰到了落户口、办理收养手续等许多困难。所以,直到陈鼻从小狮子怀里把陈眉抱走时,她还没有户口。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人口中,没有她这个人,她是“黑孩”,那时候有多少这样的“黑孩子”,没人统计过,但估计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这批“黑孩子”的户口问题,在1990年第四次普查人口时终于得到了解决,为此收取的超生罚款也是个天文数字,但这些钱到底有几成进了国库,也是无人能算清楚的糊涂账。最近十几年来,人民群众又制造了多少这样的“黑孩子”,估计又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了。现在的罚款额比二十年前高了十几倍,等到下次普查人口,如果“黑孩子”的父母们能把罚款交齐……
在那些日子里,小狮子母性大发,抱着陈眉,亲不够,看不够,我怀疑她曾经试图给陈眉喂过奶,因为我发现了她乳头的异样——但她能否分泌乳汁就很难说了。这样的奇迹据说也曾发生过。我小时看过一出戏,讲一户人家,突遭变故,父母双亡,只余下十八岁的姐姐与襁褓之中的弟弟,万端无奈中,姐姐便将自己处女的乳头塞到弟弟嘴里,几天之后,竟然有乳汁分泌出来了。这样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发生。姐姐十八岁了,弟弟还在吃奶?我母亲说,过去,婆婆与儿媳同时坐月子的事很多。现在,现在又有可能了。我女儿的大学同学,最近又添了一个妹妹。她爸爸是煤矿主,钱多得用尺量,农民工在黑煤窑里为他们卖命,他们住在北京、上海、洛杉矶、旧金山、墨尔本、多伦多的豪华别墅里与他们的“二奶”或是“三奶”们制造小孩。——我赶紧拉回思绪,像拉住一匹疯马的缰绳。我想起辞灶日那晚,当我刚刚把一篦帘饺子下到锅中时,当我女儿燕燕拍着小手念着有关饺子的儿歌“从南来了一群鹅,跩啦跩啦下了河”时,当小狮子抱着陈眉喃喃不休时,陈鼻穿着他那件磨得发亮的猪皮夹克,歪戴着一顶双耳扇帽子,一路歪斜地进入我家。陈耳跟在后边,牵着他的衣角。陈耳穿着一件小棉袄,袖子短了半截,露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她头发乱蓬蓬,如一窝杂草,不断地吸鼻涕,大概是感冒了。
来得正好,我边搅动着锅里的饺子边说,坐下,吃饺子。
陈鼻坐在我家门槛上,灶膛里的火映得他满脸闪光,那个巨大的鼻子,像一块结了冰的萝卜雕成。陈耳扶着他的肩头站立,大眼睛里闪烁着惊惧、好奇的光芒,一会儿瞅瞅锅里翻动的饺子,一会儿瞅瞅小狮子和她怀中的婴孩,一会儿与燕燕交流目光。燕燕将手中的一块巧克力递给她。她歪头看看陈鼻的脸,抬头看看我们。
拿着吧,我说,妹妹给你你就拿着。
她畏畏缩缩地伸出小手。
陈鼻厉喝一声:陈耳!
陈耳慌忙把小手缩了回去。
干什么你,我说,小孩子嘛!
陈耳哇地一声哭了。
我进里屋抓出一把巧克力,装进陈耳的棉袄兜兜。
陈鼻站起来,对小狮子说:把孩子还给我。
小狮子瞪着眼说:你不是不要了吗?
谁说我不要了?陈鼻怒冲冲地说,她是我亲生的骨肉,怎能不要?
你不配!小狮子说,她生下来时像只小病猫,是我把她养活了。
是你们一路追逼,才使王胆早产!陈鼻道,要不王胆也不会死!你们欠着我一条命!
你放屁!小狮子说,王胆那情况,根本就不应该怀孕,你只顾自己传宗接代,不管王胆的死活!王胆死在你的手里!
你说这个?!陈鼻大声吼叫着,你说这个我让你们家过不成年!
陈鼻从锅台上抓起一个蒜臼子,瞄准我家的锅口。
陈鼻,我说,你疯了吗?我们可是从小的朋友!
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朋友?!陈鼻冷笑道,王胆藏在你岳父家,也是你向你姑姑透了信吧?
跟他无关!小狮子说,是肖上唇报的信。
我不管谁报的信,陈鼻道,反正你今天得把孩子还给我。
你做梦!小狮子说,我不能让这个孩子死在你手里,你不配做父亲!
你这个臭娘们,你们都是生不出孩子的“二尾子”,你们自己不会生,所以才不让别人生,你们自己生不出,才想把别人的孩子霸为己有!
陈鼻!闭上你的臭嘴,我怒道,大辞灶的,你跑到我家来耍什么横?你砸吧,你有本事往锅里扔!
你以为我不敢扔?
你们不还给我孩子,我什么都敢干!杀人放火,我都敢!
一直躲在里屋不吭气的父亲走出来,说:大侄子,看在我这把胡子的分上,看在我与你爹多年相好的分上,你把蒜臼子放下吧!
那你让她把孩子还给我。
是你的孩子,谁也夺不去。父亲说,但你要好好跟她商量。毕竟,没有她们,你这孩子早跟着她娘一路去了。
陈鼻将蒜臼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回门槛,呜呜地哭起来。
陈耳拍打着他的肩膀,哭着说:爹……别哭……
见此境况,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对小狮子说:我看……还是还给他吧……
你们休想!小狮子说,这孩子是我捡的!
你们太欺负人啦……太不讲道理了……陈鼻哭着说。
叫你姑姑来吧,父亲说。
不用叫,我早就来了!姑姑在门外说。
我像见到救星一样迎出去。
陈鼻,你给我站起来!姑姑道,我就等着你把蒜臼子扔到锅里呢!
陈鼻乖乖地站了起来。
陈鼻,你知罪吗?姑姑厉声问。
我有什么罪?
你犯了遗弃人口罪,姑姑道,陈眉是我们带回去的,我们用小米粥,用奶粉,好不容易把她养活,半年多了,你陈鼻连个面也不露,这女儿是你的种不假,可你这个父亲,尽到责任了吗?
陈鼻嘟哝着:反正女儿是我的……
是你的?小狮子凶凶地道:你叫叫看,她答应不?她如果答应,你就把她抱走!
你不讲理,我不跟你说话!陈鼻道,姑姑,过去是我错了,现在我认错,认罪,你把女儿还给我!
还给你可以,姑姑道,你先到公社去交齐罚款,然后给孩子落上户口。
罚多少?陈鼻问。
五千八!姑姑说。
这么多?!陈鼻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没钱?姑姑道,没钱你就别想要孩子。
五千八啊!五千八!陈鼻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你的命自己留着吧,姑姑说,你的钱也可以自己留着,留着喝酒、吃肉,还可以去路边店嫖娼!
我没有!陈鼻老羞成怒地吼叫着,我要去告你们!公社告不赢我去县上告,县上告不赢我去省上告,省上告不赢我去中央告!
中央要是也告不赢呢?姑姑冷笑着说,是不是还要到联合国去告?
联合国?陈鼻道,联合国我也能去!
你太有本事啦!姑姑说,现在,你给我滚!等你告赢了,再来抱孩子。但是我告诉你,即便你告赢了,也得给我写份保证,保证你能把这孩子抚养好,同时你还得付给我和小狮子每人五千元辛苦费!
辞灶日傍晚陈鼻没能把陈眉抱走,但春节过后,元宵节次日,陈鼻拿着罚款收据,把陈眉抱走了。“辛苦费”是姑姑说的气话,自然不必他交。小狮子哭得浑身乱颤,好像被人夺走了亲生骨肉。姑姑斥她:哭什么?喜欢孩子自己生嘛!
小狮子痛哭不止,姑姑抚着她的肩头,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悲凉腔调说:姑姑这辈子,已经定了局了,而你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去吧,工作是次要的,先生个孩子出来,抱回了给我看……
到北京后,我们一直想生孩子,但不幸被陈鼻言中。小狮子生不出来。她对我女儿不错,但我知道,让她魂绕梦牵的,还是陈眉。所以,她捧着那个鼻眼酷似陈眉的泥娃娃时那种表情,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对王肝说其实是对我说:
我要这个孩子!
多少钱?我问王肝。
什么意思,小跑?王肝恼怒地说,是瞧不起我吗?
你千万别误会,我说,“拴孩子”要心怀诚意,不交钱如何体现诚意?
交了钱才没有诚意呢,王肝压低声音道,能用钱买到的,只是一块泥巴,而孩子,是买不到的。
那好吧,我说,我们住滨河小区九幢902,欢迎你来。
我会去的,王肝说,祝你们早得贵子。
我苦笑着摇摇头,与王肝告别,拉着小狮子,迎着人流,进入娘娘庙大殿。
大殿前的铸铁香炉中,香烟缭绕,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香炉旁边的烛台上,红烛排列得密密麻麻,烛火摇曳,烛泪滚滚。许多女人,有的苍老如朽木,有的光鲜如芙蓉,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悬金佩玉,形形色色,各个不同,但都满脸虔诚,心怀希望,怀抱泥娃,在那儿焚香燃烛。
大殿高耸,有四十九级白石台阶通向殿门。我抬头仰望着飞檐之下的匾额,上题“德育群婴”四个斗大金字,檐角上悬挂铜铃,风吹动叮咚作响。
台阶上上下下,基本上都是怀抱着泥娃娃的女人,我混在女人堆里,竟有点旁观者清的意味。生育繁衍,多么庄严又多么世俗,多么严肃又多么荒唐。我油然忆起,孩提时期,亲眼目睹,县一中的红卫兵“破四旧”战斗队,专程前来拆庙毁神的情景。他们,还有她们,把送子娘娘抬出来,扔到大河中,然后高呼口号:“计划生育就是好,娘娘下河去洗澡!”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在河堤上,齐刷刷地跪了一排,口中念念有词。是祈求娘娘显灵惩罚这些毛孩子?还是祈求娘娘恕人类冒犯之罪?不得而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应了这句话:娘娘庙旧址上,重建辉煌庙宇;娘娘庙殿堂里,再塑灿烂金身。既是继承传统文化,又创造了新的风尚;既满足了人民群众的精神需要,又吸引了八方游客;第三产业繁荣,经济效益显著。真是建一座厂,不如修一座庙啊。我的乡亲们,我的旧友们,都在为这座庙活着,都是靠这座庙活着啊。
我仰望着娘娘塑像。她面如圆月,发如乌云。细眉入鬓,慈目含情。身着一袭白衣,项配珠宝璎珞。右手持长柄团扇,扇面斜扣肩头;左手摸着一个骑鱼童子的头顶。在她的身体两侧,拥挤着十二个姿态各异的童子。这些童子面貌生动,童趣盎然,确实可爱极了。我想,高密东北乡能够塑出这样孩子的,大概只有郝大手与秦河了。如果王肝所说属实,那这组塑像,更似出自秦河之手。因为,我罪过地联想到:这白衣娘娘的体态面相,与我姑姑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啊!娘娘塑像前的九个跪垫上,跪着九个女人。她们占着跪垫久久不起,或磕头连连,或双手合十、仰望着娘娘默默祈祷。坐垫后的大理石地面上,也跪满了女人。无论是跪在坐垫上的女人,还是跪在地面上的女人,都把自己的泥娃娃放在膝前,让它面对着娘娘。小狮子跪在地面上,磕头真诚,竟碰撞出“咚咚”之声。她眼里饱含着泪水,是因为爱孩子爱得深沉。但我知道,她生孩子的梦想已无法实现。她1950年生人,是年已55岁,虽乳房丰满,但月事已绝。我在观察别人时,肯定也有别人在观察我。我随着小狮子跪在娘娘面前。那些观察我们的人,会以为我们这对老夫妻,是在为儿女往家拴娃娃吧?
跪拜完毕,女人们拿出钱,塞入娘娘座前的红色木箱。拿钱少的匆匆塞入,拿钱多的则不无炫耀。奉献完毕,立在木箱旁的尼姑便将一根红绳套在泥娃娃的脖子上。立在两侧的两位身穿灰色袈裟的尼姑,低眉垂眼,手敲木鱼,口中念念有词,看似目不斜视,但只要有奉献百元以上者,她们手中的木鱼便会发出格外响亮的声音,似以这种方式提请娘娘注意。
我们原本没想到这里来,因此没有带钱。情急之中,小狮子退下手上的金戒指,投入奉献箱。尼姑手中的木鱼“啪啪啪”连响三声,如同多年前我参加长跑比赛时的发令枪响。
大殿后边的配殿里,依次供奉着:天仙娘娘、眼光娘娘、子孙娘娘、斑疹娘娘、乳母娘娘、引蒙娘娘、培姑娘娘、催生娘娘、送生娘娘。每殿中都有人跪拜,奉献,每殿中都有敲木鱼的尼姑看守。我看看太阳,劝小狮子隔日再来。小狮子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沿着殿外甬道外出时,甬道外侧的小室中,不时有尼姑探出脑袋:
施主,请给您的孩子配一把长命锁!
施主,请给您的娃娃披一件彩霞衣!
施主,请给您的娃娃登一双青云屐!
我们无钱,只好连连致歉,匆匆逃脱。
出娘娘庙后,日已正晌,小表弟打我手机催问。街市繁华,人如蚁集,物品繁多,观者甚蕃。我们已顾不上闲逛,分拨着人群,匆匆前行,小表弟说他的车已在庙会东侧、今日隆重开业的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前等我们。
我们赶到那里时,典礼已过。只见遍地鞭炮尸骸,大门两侧凤凰展翅般摆开了数十个花篮,空中飘着两个巨大的气球,气球下拖着巨幅的标语。这是一座蓝白二色的弧形建筑,仿佛两条伸出的双臂形成的冷静而高雅的怀抱,与西侧金碧辉煌的娘娘庙形成鲜明对照。
在发现了西装革履的小表弟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了姑姑。许多人在那里,从花篮和花圈上拔取花朵。姑姑也混在其中。姑姑手里已经有了十几枝玫瑰,有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都是含苞欲放的。我们是从背影认出姑姑的。即便姑姑混在一万个人中,哪怕这些人都穿着同样颜色、同样款式的服装,我们也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姑姑。
我们看到,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将一个白纸包裹,递到姑姑手里。那男孩转身就跑。姑姑剥开纸包,身体往上一耸,发出一身怪叫,沉重身体,晃了几晃,往后便倒。
我们看到,一只黑瘦的青蛙,从姑姑身边跳开。
牛蛙养殖场大门外站着一个装模作样的保安,对着小表弟的车敬了一个滑稽的军礼。电动大门缓缓而开,小表弟的“帕萨特”缓缓而入。昔日的算命先生兼野大夫袁腮,今日的牛蛙养殖总公司袁总,已站在那尊黑黝黝的塑像前等待我们。
那是一尊牛蛙的塑像。
远看像一辆装甲运兵车。
在塑像基座的大理石贴面上,镌刻着这样的文字:牛蛙(Rana
Catesbiana)两栖纲,无尾目,蛙科,蛙属,鸣声嘹亮如牛叫,因而得名。
照相照相,袁腮张罗着,先照相,再参观,然后吃饭。
我端详着这只巨蛙,心生敬畏。只见它脊背黝黑,嘴巴碧绿,眼圈金黄,身上布满藻菜般的花纹和凸起的瘤点。那两只凸出的大眼睛,视线阴沉,似乎在向我传达着远古的信息。
小毕!拿相机来!小表弟高喊。
一个身材苗条、戴一副红边眼镜、穿一件彩条格子长裙的姑娘,提着一架沉重的相机跑过来。
小毕,齐东大学艺术系高材生,现在是我们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小表弟对我们介绍。
不仅仅是美女!袁腮说,还是才女,唱歌跳舞、摄影、雕塑,样样通,喝酒还是海量!
袁总过奖了。小毕红着脸说。
我这老同学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少时善跑,原以为他能成为世界冠军,没想到成了剧作家。袁腮对小毕介绍我:原名万足,乳名小跑,现名蝌蚪。
蝌蚪是笔名,我说。
这是蝌蚪老师的夫人小狮子,小表弟指着小狮子道,妇科专家。
小狮子抱着泥娃娃,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早就听袁总和金总说过你,小毕道。
天下第一蛙!袁腮道。这个雕塑就是小毕的作品。小表弟说。
我夸张地赞叹一声。
请蝌蚪老师多批评。
我们围着牛蛙雕塑转了一圈。无论在它身体的哪个部分,我都感觉到,它那两只阴沉的大眼珠子都能瞅到我,都在瞅着我。
照相完毕,袁腮、小表弟、小毕陪同着我们,依次参观了种蛙池、蝌蚪池、变态池、小蛙池以及饲料加工车间、蛙品加工车间。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后来经常在我梦境中再现的是种蛙池的景象。那是一个大约40平米的池子,池中约有半米深的浑水,水面上,雄蛙鼓动着洁白的囊泡发出牛叫般的求偶声,雌蛙舒展四肢浮在水面,缓缓地向雄蛙靠拢。更多的蛙已抱对成双。雌蛙驮着雄蛙,在水面游动,雄蛙前肢抱住雌蛙,后腿不停地蹬着雌蛙的肚腹。一摊摊透明的卵块,从雌蛙的生殖孔中排出,同时,雄蛙透明的精液也射到水中——蛙类是体外受精——似乎是小表弟,也可能是袁腮在说——雌蛙每次能排出大约粒卵子——这可比人类能干多了——蛙池中蛙鼓四起,池水被四月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这里是求偶配对的情场,也是繁育后代的生殖场。——为了让雌蛙多排卵,我们在饲料中添加了催卵素——蛙蛙蛙——哇哇哇——
在满耳蛙声,满脑蛙形中,我们被带到一间布置豪华的餐厅。
两个身着粉衣的服务小姐为我们端茶倒水,布菜斟酒。
我们今天吃全蛙宴,袁腮道。
我拿起桌上的菜谱,看到上边依次写着:椒盐蛙腿,油炸蛙皮,青椒蛙块,笋干蛙片,醋溜蝌蚪,西米蛙卵汤……
对不起,我不吃青蛙。我说。
我也不吃。小狮子说。
为什么?袁腮惊讶地问,如此美味,为何不吃?
我努力想忘掉它们那凸出的眼睛,粘腻的皮肤,和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腥冷的气味,但总也忘不掉。我痛苦地摇摇头。
韩国科学家最近从牛蛙皮肤中提炼出一种极其珍贵的缩氨酸,具有抗氧化作用,能消除人体内的自由基,是天然的抗衰老物质,小表弟金修诡秘地说,当然,它还有其他许多种神秘的功效,尤其是能使妇女生双胞胎和多胞胎的几率大大提高。
要不要尝一点?袁腮道,要大胆尝试嘛!连蝎子、蚂蟥、蚯蚓、毒蛇都敢吃,还不敢吃牛蛙?
你难道忘了?我的笔名叫蝌蚪啊!
对对对!袁腮吩咐那些小姐们:把桌上的全撤掉,告诉厨房,重新做一桌,凡跟蛙沾边的一律不要!
新菜上桌,酒过三巡。
我问袁腮:你这家伙,怎么会想到养牛蛙?
要想赚大钱,就得想别人想不到的!袁腮吐着烟圈,得意洋洋地说。
你太有才了!我模仿着某小品演员的口吻,不无讥讽地说,你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养牛蛙是好,但从牛胃里取铁钉,到集市上算卦看相,如此神技,丢了岂不可惜?
蝌蚪,你这家伙,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吗。袁腮道。
小狮子冷冷地说:还有用铁钩子给妇女取环呢!
哎哟,嫂子啊,袁腮道,这事就更不能提了。那时候,咱一是觉悟低,二是心肠软,架不住那些想生儿子想疯了的老娘们缠磨,三是呢,为穷所迫。
现在还敢干吗?我问。
干什么?袁腮瞪着眼问我。
看你说的,我就那么没记性?几年劳改队,早让我脱胎换骨,袁腮道,现在,我是堂堂正正做人,正大光明赚钱,不违法的事啥都敢干,违法的事,用枪逼着也不干。
我们是遵纪守法、照章纳税、热心公益的市级优秀企业呢。小表弟道。
席间,小狮子一直用手揽着那个泥娃娃。
袁腮道:秦河这个杂种,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把郝大手给镇压了。
一直微笑不语的小毕插嘴道:秦老师的作品每一件都凝聚着他的感情。
捏泥娃娃也需要感情?袁腮问。
那当然了,小毕道,每件成功的作品,都是艺术家的孩子。
那这只大牛蛙,袁腮指指院子里的雕塑,也是你的孩子了!
小毕飞红了脸,不再吱声。
表嫂这么喜欢泥娃娃?小表弟问。
你表嫂喜欢的不是泥娃娃,袁腮道,她喜欢的是真娃娃。
那我们一起干吧!小表弟兴奋地说,表哥也可以入伙。
让我们跟你们养牛蛙?我说,看见这些东西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表哥,我们不仅仅养牛蛙,我们——
别吓着你表哥,袁腮打断小表弟的话,说,喝酒,老兄,还记得毛主席当年是怎么教育那些“知青”的吗?——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正如王肝当年痛定思痛后所言:爱情是一场病。想想他迷恋小狮子那漫长的岁月里的表现,真不可想像他在小狮子嫁我之后,还能够活得下去。以此类推,秦河对姑姑的痴恋也是一种病,他在姑姑嫁给郝大手后,既没有投河也没有上吊,而是将痛苦转化为艺术,一个卓越的民间艺术家由此产生,仿佛从泥巴里跳出一个赤子。
王肝没有回避我们,他甚至主动提起当年对小狮子的痴迷,谈笑之间,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他的态度,让我倍感欣慰。心中埋藏多年的歉疚被稀释,对他生出若干的亲近和敬意。
我说了你都不一定相信,王肝说,小狮子赤脚走过河滩,河滩上留下一行脚印,我像小狗一样趴在河滩上,嗅着那些脚印的气味,泪水啪嗒啪嗒滴下来。
你就胡乱编造吧,小狮子红着脸说。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王肝一本正经地说,如有一字谎言让我头发梢上长疔!
听听吧,小狮子对我说,头发梢上长疔,还不如让你的影子感冒。
这是很好的细节,我说,我可要把你写进剧本里去啊!
谢谢,王肝道,你一定要把那个名叫王肝的傻瓜做过的蠢事通通写到剧本里,我这里素材多着呢。
你敢写我就把你的稿子烧了。小狮子说。
你可以烧掉纸上的字,但烧不掉我心中的诗啊。
酸劲儿又上来了。小狮子道,王肝,我现在想,嫁给小跑,还不如当初嫁给你呢,起码你还趴在我的脚印上哭过。
嫂夫人,您可千万别开这种国际玩笑,您与小跑,是绝配。
确是绝配,小狮子道,连根孩子毛都没生出来,不是绝配是什么?
好了,别说我们了,说你,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找个人?
我病好之后,才发现自己其实不爱女人。
那你是同性恋?小狮子嘲道。
我什么恋都不是,王肝道,我只恋我自己。我恋我的胳膊,恋我的腿,恋我的手,恋我的头,恋我的五官,恋我的五脏六腑,甚至恋我的影子,我经常跟我的影子说话呢。
你大概又患上了另外一种病,小狮子道。
恋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恋自己不要代价,我想怎么爱我自己,就怎么爱我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
王肝把我和小狮子带到了他与秦河居住的地方。大门口的墙壁上挂着一块木牌子,上写着:大师工作坊。
这里是人民公社时期的饲养室,是我经常前来玩耍的地方。记得当年,这里昼夜散发着牛和骡马粪便的气味,院子里有一口大井,井旁一个大缸。每天早晨,饲养员老方把牲口一个个牵出来,牵到大缸旁饮水。饲养员小杜,站在井边,不断地将水提上来倒在缸里。那饲养室宽大敞亮,里边一排溜儿安着二十几只石槽。最头上的两只高大的石槽是骡马使用的,里边的石槽低矮,是牛使用的。
一进院门,我看到院子里那几十根拴牛、拴骡马的木桩犹在,我看到墙壁上当年的标语依稀可辨,甚至,连当年的气味都没有消散干净。
原本是要拆的,王肝道,但听说上边下来考察了,说要保留一个人民公社时期的村庄做旅游点,所以就保存下来了。
那是不是还要养上一些牛马?小狮子问。
估计不会养了吧?王肝大声喊:老秦、秦老师,来贵客了!
屋子里没有声响。我们跟随王肝进屋,看到那些石槽和拴马桩犹存。墙壁上,那些被骡马踢出的坑犹存,墙壁上干结的牛粪犹存。那口为牛马煮饲料的大锅犹存,那铺曾经挤满了方家那六个儿子的大炕犹存。我曾经在这铺大炕上睡过几夜,那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方家贫寒,没有被子,老方只能不断地往灶里填草烧火以御寒,那炕热得如同煎饼鏊子。方家的儿子习惯了,个个睡得又香又甜,我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现在,炕上有两套铺盖,炕头墙壁上,贴着几张年画,画上是麒麟送子和状元逛街。我们看到,在两只石槽上,架设着一块厚厚的木板,木板上摆着泥巴和工具,木板后一条板凳上,坐着我们的老熟人秦河。他穿着一件蓝布大褂,衣袖和胸襟上色彩斑驳。他满头白发,依然中分,脸如马驹,两只大眼,忧郁而深沉。看我们进来,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嘴唇动了动,算是与我们打过了招呼。然后他就恢复了双手托腮、目光盯着墙壁,仿佛冥思苦索的状态。
我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声说话,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声音,影响大师的思维。
在王肝的引导下,我们参观着大师的作品。大师捏出的半成品,都在牛槽里晾着。晾干后等待上色的作品,都摆在靠近北墙支架起的几块长木板上。那些形态各异的孩子,在牛槽里向我们打着招呼,在上粉敷色之前他们已经栩栩如生。
王肝悄悄告诉我们,大师几乎每天都这样坐着发呆,有时夜里也不上炕睡觉。但他会像机器一样定时地糅合案板上的泥巴,使他们始终保持着均匀柔软的状态。大师有时候枯坐一天也捏不出一个孩子,但真要捏起来,速度非常之快。我现在既是大师作品的经销者又是大师的管家。王肝说,我终于找到了一件最适合我的工作,就像大师终于找到了他合适的工作一样。
王肝说,大师对生活的要求很低,端到他面前什么,他就吃什么。当然,我会把最有营养、最有利于健康的食品买给大师吃。大师不仅仅是我们东北乡的骄傲,也是我们全县的骄傲。
王肝说,有一天半夜里,突然发现炕上没有了大师,慌忙开灯寻找,工作台前没有,院子里也没有,大师哪里去了呢?我吓出了一身汗,大师真要出了事,那可是我们东北乡的巨大损失。县长带着文化局长、旅游局长到这个院里来过三次啊。你们知道县长是谁吗?就是咱们那位老县委书记、在咱们高密东北乡吃过苦头、对我们姑姑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杨林的小儿子啊。这小伙子名叫杨雄,一表人才,双眼如电,牙齿洁白,身上散发着一股高级香烟的气味,据说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他第一次来确定了这饲养棚不拆;第二次来请大师去县里参加宴会,大师抱着拴马桩,像当年那些宁死不结扎的男人一样拒绝前往;第三次县长给大师送来了一块牌子和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的证书。王肝从牛槽里找出那块镀金的铜牌子和那本蓝色绒面的证书给我们看。王肝说,当然,郝大手也有这样一块牌子和这样一本证书,县长也请过郝大手去县里赴宴,郝大手当然也不会去赴这种宴席,他如果去赴这种宴席他就不是郝大手了。——越是这样,越让小县长对我们高密东北乡这两位高人刮目相看了。——王肝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叠名片,从中找出了三张,说,你们看,他每来一次就给我一张名片,他说,老王,高密东北乡乃藏龙卧虎之地,你老王也是个人物呢!我说我半生落魄,劣迹斑斑,除了闹了一场臭名昭著的恋爱,别的一无所成,现在,靠耍嘴皮子卖泥娃娃度日。你们猜他怎么说?他说,能用半生精力闹一场恋爱的人,本身就是传奇人物。你们高密东北乡已经出了不少奇人,怪人,我看你也是其中之一。这个家伙,是绝对的新型官员,与我们往常见过的官员绝不一样。下次他来了,我给你们引见一下。他分配给我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大师的生活,保证大师的安全。所以,当我深更半夜里发现大师没了踪影,顿时冷汗涔涔而下。大师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县长交代?我呆坐锅灶前,看到月光如水,漫进屋来。灶后的暗影里,两只蟋蟀发出清晰的叫声,透出几丝凄凉之意。这时,我听到从马槽中发出一阵冷笑。我蹦起来,往马槽里一看,原来大师仰面朝天躺在里面呢。马槽太短,他的双腿像练瑜伽神功一样叠在一起,双手叠放在胸前。他神态安详,面带笑容,细一看人在酣眠,那笑声竟是他自梦中发出。你们也许知道,高密东北乡这几个天才人物,都患有严重的失眠症,王肝虽然只能算半个天才,但王肝也失眠!不知二位是否失眠?
我与小狮子相对一望,继而摇头。我们不失眠,我们的脑袋一挨到枕头,鼾声就会响起,所以我们不是天才。
失眠的未必全是天才,但天才几乎都失眠。王肝道。姑姑的失眠症已经闻名乡里,深夜时分,万籁俱寂,旷野里常常会响起沙哑的歌唱声,那就是姑姑在歌唱。姑姑去夜游,郝大手就捏他的泥娃娃。他们俩的失眠是周期性的,随着月亮的盈亏而变化。月光越亮时,他们失眠愈重,月亮退隐时,他们即可入眠。所以那位满腹锦绣的小县长给郝大手的泥娃娃命名为“月光娃娃”,他曾指派县电视台的人来录制过郝大手在明月皎皎之夜,借着月光捏制泥娃娃的情景。你们没看过这节目吧?没有看到,不用遗憾,这是小县长亲自抓的一个系列栏目,名叫“高密东北乡奇人”。这栏目的开场锣鼓就是郝大师的“月光娃娃”,第二期就是“马槽中的大师”,第三期就是“一个出口成章的奇人”,第四期是“蛙鼓声中的歌唱者”,如果你们想看,我一个电话,电视台就会把光盘送来——尚未剪辑的原始碟——我还会向电视台提个建议,让他们为你们夫妻做一期节目,题目我都想好了:迷途知返的游子。
我与小狮子相视而笑,知道他的话已经进入艺术创作境界,不必揭穿他,何必揭穿他?且听他说下去。
他说,失眠多年的大师终于在马槽中睡着了,睡得深沉,犹如无忧无虑的婴儿,就像多年前那个躺在木制马槽里顺河飘来的赤子。我感动得双眼盈满泪水,只有失眠的人,才知道睡不着是多么痛苦,也只有失眠过的人,才知道睡着了是多么幸福。我小心地守护在马槽边,屏住呼吸,生怕发出响声,把大师从睡梦中惊醒。渐渐地,我的泪眼朦胧了,我感到眼前出现了一条小路,路两边是茂密的荒草,野花盛开,五彩缤纷,异香扑鼻,蝴蝶起伏,蜜蜂嗡嗡,前边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鼻音很重,听上去有些瓮声瓮气,但感觉非常亲近。我被那声音引导着往前走,我看不到她的上半身,只能看到她的下半身。丰腴得如同圆球的屁股,修长的小腿,鲜红的脚后跟,鲜红的脚后跟踩着潮湿的泥土留下一个个浅浅的脚印,那些脚印无比地清晰,反应出她脚底的纹路。就这样,我跟着她走啊,走啊,小路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渐渐地,我感到和大师走在一起,大师何时从何地而来我不得而知。我们跟着那鲜红的脚后跟,来到了一片沼泽地的边缘,风从沼泽深处送来淤泥与腐草的气味,脚下是一簇簇莎草,远处是一片片芦苇和菖蒲,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从沼泽地深处,传来了儿童的吵嚷欢笑声,那只能看到下半截身体的女人用她富有磁性的声音对着沼泽地喊叫:大怪小怪,金袍玉带,有恩报恩,欠债讨债。——她一声未了,就看见一大群只穿着红肚兜的光屁股娃娃,有的扎着一根冲天小独辫,有的剃着小光头,有的留着那种三片瓦式样的娃娃头,齐声欢叫着,从沼泽中奔驰而来。他们的身体好像很有些重量,沼泽表面仿佛形成了一层富有弹性的膜,孩子们站在上边奔跑,每一步都可以获得很大的弹性,使他们的奔跑如同一群袋鼠在跳跃。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把我与大师团团围住;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有的抱住我们的腿,有的跳上我们的肩膀,有的揪住我们的耳朵,有的拽我们的头发,有的对着我们的脖子哈气,有的对着我们的眼睛吐唾沫;我们被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掀翻在地;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挖起一坨坨的泥巴,对着我们身上糊,当然,也往他们自己身上抹……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他们,当然还有她们,突然都安静下来,围成一个半圈,在我们面前,有的趴着,有的坐着,有的跪着,有的双手托腮,有的啃着手指,有的张开嘴巴……总之是生动活泼,姿态各异。天哪,这不是为大师提供模特儿吗?我看到大师早已开始工作,他眼睛盯住一个孩子,从地上挖起一坨泥,捏巴捏巴,那个孩子就活脱脱地被他捏出来。他捏完一个,又盯一个,从地上挖起一坨泥,捏巴捏巴,又把那孩子活脱脱地给捏出来了……
一声鸡叫,惊心动魄,我猛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趴在马槽边上睡着了。我嘴巴里流出的哈喇子把大师胸前的衣服都滴湿了。对失眠的人来说,只有通过对梦境的回忆,才能知道自己是否睡着过。适才的情景如在眼前,这说明我确实睡着了。失眠多年的王肝竟然趴在马槽边上睡着了,这真是一件值得鸣鞭庆贺的喜事啊!当然,更大的喜事是大师睡着了。大师打了一个喷嚏,慢慢地睁开眼睛,然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从马槽中一跃而起。此时正是黎明时分,霞光透窗而入,大师扑到工作台前,揭开那用塑料薄膜层层包裹着的泥巴,撕下一块,揉巴揉巴,揉巴揉巴,捏巴捏巴,捏巴捏巴,一个穿着兜肚儿、头顶一根冲天小辫儿的顽童便出现在他面前的案板上了。我心中突然充满了感动,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女人磁性的声音,她是谁?她还能是谁?她就是那位大慈大悲的送子娘娘啊!
说到此处,王肝的眼睛真的泪光点点,而且我还看到,小狮子的眼睛里也放射出了异样的光彩,她果真被他给忽悠住了。
王肝继续说,我蹑手蹑脚地取来相机,不敢用闪光灯,偷偷地拍下了大师入神创作的照片。其实,即使在他耳边放枪也未必能把他惊醒啊。大师的脸上神色,不停地变幻着,时而严肃深沉,时而嬉皮笑脸,时而是捣鬼恶作剧,时而是寂寞加悲凉。——很快我就发现,大师脸上的表情与他手中正在塑造着的孩童脸上的表情有关——也就是说,大师捏那个孩子,他自身也就成为了那个孩子,大师与他塑造的孩子息息相关,血肉相连。
大师面前的案板上,孩子在逐渐增多,一个一个又是一个。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排列成一个半圆形,面对着大师,与我在梦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我真是惊喜万分啊!我真是感慨万千啊!原来,两个人可以做一个同样的梦,‘心有灵犀一点通’,据说是古人用来描写男女恋人的,但用在我与大师身上也完全适用。我们虽然不是恋人,但我们同病相怜啊!说到这里,你们也该明白,为什么大师捏了那么多孩子没有一个是重复的,大师不仅仅从生活中撷取孩子的形象,大师还能从梦境中撷取孩子形象。我虽然没有手上的技艺,但我的心,是一颗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心,我的眼睛,具有摄像机般的能力,我可以把一个孩子,幻化成十个孩子百个孩子千个孩子,同时又能把千个孩子百个孩子十个孩子浓缩成一个孩子。我通过梦境,把自己头脑中储备的孩子形象传达给大师,然后通过大师的手,把这些孩子变成作品。所以我说,我与大师是天造地设的合作伙伴,所以也可以说,这些作品是我们的集体创作。我这样说并不是要抢大师的功劳,我经过那场恋爱,早已看破了世情,功名利禄对我如同浮云,我这样说的目的,就是想说明这样一个奇迹,就是想说明梦与艺术创作之关系,就是想让你们明白,失恋是一笔财富,尤其是对从事艺术创作的人说,没有经过失恋的痛苦淬炼,是不可能进入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的。
在王肝对着我们滔滔不绝的讲述过程中,大师保持着他那双手托腮的姿势,几乎一动未动,仿佛他自身,已成为了一尊泥塑。
王肝让一个小男孩把“高密东北乡奇人系列”DVD送给了我们。那男孩穿一条背带式短裤,裸露着两条匹诺曹般的长腿,脚上穿着两只看上去十分沉重的高腰皮靴。他的头发是亚麻色的,眉毛和睫毛接近白色,眼珠灰蓝,一看就知道是个外国种。小狮子慌忙找来糖果。那男孩却把双手背在身后,用浓重的高密东北乡方言腔调说:他说,你们至少会给我十元钱。
我们给了他二十元钱。那男孩给我们鞠了一个躬,吹着口哨,跑下楼去。我们趴在窗台上,看着他像卡通中的人物一样,迈着大步,向小区对面的儿童游乐场走去。那里,有一辆过山车忽隐忽现。
几天之后,我们在河边散步时,又碰到了这个男孩。跟他在一起的,有一个推着婴儿车的高个白种女人。男孩和一个女孩——显然是他的妹妹——脚蹬旱冰鞋,头戴硬塑彩色头盔,膝盖与臂弯处戴着防护垫,小心翼翼地滑行着。跟在白种女人身后的,是一个面目清秀的中年男人,他正在打手机,用一口悦耳的江浙普通话。他的身后,跟着一条肥胖的金毛大狗。我一眼就认出了此人乃北京某大学的著名教授,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社会名流。小狮子又把自己的胖脸伏到婴儿车中那蓝眼珠的洋娃娃身上去了。那女人微笑着,表现出极好的风度,但那教授,脸上明显地显出了鄙夷的神色。我慌忙拉着小狮子的胳膊将她从婴儿车边拉开。她的眼睛还盯着那婴儿,根本没看到教授的脸色。我对着教授抱歉地点点头,教授微微颔首。我提醒小狮子,希望她见到漂亮婴儿时,不要像狼外婆一样。我说,现在的孩子,个个娇贵,你只顾盯着孩子,没看见孩子父母的脸色。小狮子很感委屈,先是骂了一通那些肆意超生的富人和那些与外国人结婚后便拼命生养的男人和女人,接着便自怨自艾,后悔当年跟着姑姑执行严酷的计划生育政策,引流了那么多婴儿,伤了天理,导致老天报应,使自己不能生养。然后又希望我也去找一个洋妞结婚,生一堆混血小孩。她说:小跑,我真的不嫉妒,我一星半点儿嫉妒都没有,你去找个洋女人结婚吧,你们放开了生,能生多少就生多少,生出来送给我,我帮你们养着。——讲到此处,她的眼睛里盈着泪水,呼吸变得急促,丰硕的胸脯微微起伏,一腔母爱,无处发泄。我一点都不怀疑,只要给她一个婴儿,她的乳房便会喷出乳汁。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将王肝转送来的碟片塞进了机器。
在外乡人听起来也许刺耳但我们听起来眼泪汪汪的猫腔旋律声中,姑姑与泥塑艺人郝大手的生活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必须坦率地承认,姑姑嫁给郝大手,我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内心深处反对。我的父亲、我的哥嫂们与我的看法相同。我们感到,姑姑与郝大手不般配。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期待着姑姑嫁人,姑姑与王小倜的那段经历曾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荣耀,但结局却无比凄凉。后来她与杨林的事虽然不如与王小倜那样符合我们的理想,但杨是高官,也算差强人意。即便她嫁给痴迷她的秦河,也比这郝大手……我们原本是做好了姑姑独身到老的准备的,我们甚至讨论过姑姑进入晚年后,由谁来为她养老送终的事,但姑姑突然之间,把自己嫁给了郝大手。那时我与小狮子身在北京,听到这消息后,起初是感到吃惊,然后是感到荒唐,最终是感到凄凉。
这期题名为“月光娃娃”的节目,名义是讲述泥塑艺人郝大手,但其实姑姑是主角。从迎接记者进院,到一一展示郝大手的工作间和他储藏泥娃娃的仓库,姑姑始终处在画面的中央。姑姑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解,而那郝大手,静静地坐在工作台后,目光迷茫,面无表情,仿佛一匹梦境中的老马。是不是所有的泥塑大师到达至高境界后,都会变得像一匹梦境中的老马呢?郝大师的名声如雷贯耳,但我回忆了一下,这辈子见过他的次数其实有限。我侄子象群“招飞”设宴那晚上,我在暗夜中见过他之后,许多年来这是第一次见他,而且是在荧屏上。他的须发已经全白,但面色红润,气定神闲,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在这个节目里,我们意外地知道了姑姑为什么要嫁给郝大手的原因。
姑姑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用一种近乎凄凉的腔调说,婚姻这事儿,是天定的。我对你们年轻人说这个并不是要对你们宣扬唯心论——我曾经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在婚姻这件事上,不信命是不行的。你去问问他——姑姑指指像泥神一样端坐着的郝大手——他做梦能想到跟我结婚吗?
1997年,我六十岁。姑姑说,上级让我退休。我当然不想退休,但我已经比别人晚退了五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卫生院院长,你们都认识他,那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河西村黄皮的儿子,大名黄军,外号黄瓜的那个小子,想当年也是我把他从他娘的肚子里拽出来的小王八羔子,上了两天半卫校,听诊找不到心肺,打针找不到静脉,诊脉不知道寸、关、尺的半傻子,竟然也当上了院长!当年他上卫校时,还是我找卫生局沈局长说了情,可他‘一朝权在手,翻脸不认人’。这小子什么都不会,唯有两项特长:一是请客送礼拍马屁,二是诱奸大姑娘。
说到此,姑姑捶胸顿足——我真是糊涂,我引狼入室,我助纣为虐!——医院里那些年轻姑娘,被他弄了一个遍。王家庄王小梅,刚刚十七岁,留着大辫子,白净面皮瓜子脸,长睫毛忽闪忽闪,像蝴蝶翅子似的,两只大眼滴溜溜会说话儿,谁见了谁说这闺女要是被张艺谋发现了,肯定比巩俐、章子怡还要红,但没等到张艺谋发现,却被黄瓜这个色狼发现了。他跑到王家庄,摇着那条能把死人说活的大舌头,硬把王小梅的爹娘说转转了,让王小梅到卫生院来跟着我学妇科。说是跟着我学妇科,可那王小梅一天也没在妇科待过。他被黄瓜这色狼给霸占了,天天陪着他,晚上干那事不说,青天大白日也干,好多人都看到过。干够了那事,就进县城拿着公款摆宴席,请那些当官的,运动着想往县城调,你们没见过他那副死样子吧?半米长一张驴脸,嘴唇乌青,牙缝渗血,满嘴臭气,一张口能将马熏倒。就他这样,竟然还想到县卫生局当副局长。他拉着王小梅给他当三陪,少不了把王小梅当礼物送给那些人玩弄。造孽,真是造孽啊!
姑姑说,有一天,那小子突然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医院里的女人都怕进他的办公室。我自然不怕,我口袋里装着一把小刀,随时都准备劁了这个杂种。他端茶倒水,满脸堆笑,给我灌了半天米汤。我说黄大院长,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兜圈子了。他嘿嘿地干笑着,道:大姨!——他娘的他竟敢叫我大姨——他说大姨我是您亲手接下来的,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我跟您的亲儿子没有什么区别。嘿嘿……我说,愧不敢当,您是堂堂一院之长,我是一个普通的妇科医生,您做我的儿子,岂不是要把我折死吗?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他嘿嘿嘿,又是干笑,然后,厚颜无耻地说:我犯了一个领导干部经常犯的错误——一时没把握好,将王小梅弄大了肚子。——恭喜啊!姑姑道,我说,王小梅怀了龙种,我们院后继有人了!——大姨,您就别逗笑了,他说,我这几天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呢。——这畜生,他也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时候!——她逼着我离婚,说我如不答应,就去县纪委告我。——我说,为什么呢?你们这些当官的,不都流行包“二奶”吗?给她买栋别墅,把她养起来不就行了吗?大姨,他说,您就别拿我开心了。包“二奶”包“三奶”,那是拿不到桌面上的事,再说了,我到哪里弄钱去给她买别墅——那你就离婚呗,我说。他耷拉着驴脸说,大姨,您也不是不知道,我老丈人和我那几个杀猪的小舅子,都是些活土匪,他们一旦知道这些事,非把我宰了不可——可您是院长啊,高级干部啊!——行啦,大姨,他说,一个小小乡镇卫生院长,在您老眼里,连个屁都算不上,您就别讽刺我了,帮我想想办法吧。——我有什么办法可想?——王小梅崇拜您,他说,她跟我说过许多遍说她崇拜您。她谁的话都不会听您的话也会听。——要我做什么?——您跟她说说,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黄瓜,我恼恨地说,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再也不会做了!我这辈子,亲手给人家流掉的孩子,已经有两千多个了!这种事儿,我再也不干了。您就等着当爹吧!我说,王小梅多漂亮啊,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漂亮,多好的事啊,你跟王小梅说去吧,等她足月后,我给她接生!
姑姑道,我拂袖而去,心中感到很痛快,但坐到办公室后,喝了一杯水,心中又感到难过。黄瓜这坏种,断子绝孙才好,王小梅那样的身体,孕育着这样的坏种,真是可惜。我接生过这么多孩子,总结出一条经验,那就是,好人和坏人,一小半是后天教育的结果,一大半是遗传决定的。你们可以批“血统论”,但我这是实践出真知。像黄瓜这样的坏种后代,即使生出来放在庙里,长大了也是个花和尚。尽管我心里替王小梅难过,但我也不会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不能让黄瓜这坏种轻松卸下包袱。哪怕世界上多一个花和尚。——但我最后,还是给王小梅做了人流。
是王小梅自己求我的。姑姑说,她跪在我的面前,抱着我的腿,鼻涕眼泪,把我的裤子都弄脏了。她哭着说,姑姑啊,姑姑,我上了他的当,我被他骗了,即便他用八人大轿来娶我,我也不会嫁给这样的畜生。姑姑,你帮我做了吧,我不想要这个坏种……
就这样——姑姑又点燃一支烟,凶巴巴地抽着,浓烟笼罩着她的脸——我给她做了。王小梅原本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被他给糟蹋成了残花败柳——姑姑抬起胳膊,沾沾脸上的泪。我发誓再也不做这样的手术了,我已经受不了了,即使她的肚子里怀着一只长毛的猴子,我也不做了,我一听到那负压瓶发出的“咕唧咕唧”的声响,就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越攥越紧,痛得我浑身冒汗,眼冒金花,手术做完了,我也瘫倒在地上……
对啊,人老了,讲话爱跑题,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我为什么要嫁给郝大手。姑姑说,宣布我退休那天,是阴历的七月十五,黄瓜那杂种还想留我,让我退休不离岗,说每月给我八百元钱。呸!我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小杂种,姑奶奶给你们卖命卖够了,这些年来,卫生院里的钱,十元里有八元是我挣的。四乡八县,奔卫生院来看病的妇女儿童,都是冲着我来的。姑奶奶要想挣钱,哪一天还不挣个千儿八百的?你黄瓜想用每月八百元钱收买我?一个农民工也不止这个价啊!姑奶奶辛苦大半辈子,不干了,想歇歇了,回高密东北乡养老了。——就为这,我把黄瓜这杂种得罪了,这两年他变着法儿整我,整我?老姑奶奶什么阵势没见过?老姑奶奶少年时连日本鬼子都不怕,七十多岁了反倒怕你个小杂种不成?——对对,说正题了。
要问我为什么嫁给老郝,那真还要从蛙说起。宣布了我退休那晚上,几个老同事在饭店里摆了一桌酒宴。那晚上我喝醉了——其实我喝的并不多,是那酒不好。酒店里那个小老板,解百爪的儿子解小雀,六三年生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个,拿出一瓶“五粮液”说要孝敬我,可他娘的那是瓶假酒,我只喝了半茶碗就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了。同桌喝酒那些人,一个个东倒西歪,那解小雀儿自己也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儿。
姑姑说她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本来是想回医院宿舍的,可不知不觉地竟走到了一片洼地里。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两边是一人多高的芦苇,一片片水,被月光照着,亮闪闪的,如同玻璃。蛤蟆、青蛙,呱呱地叫。这边的停下来,那边的叫起来,此起彼伏,好像拉歌一样。有一阵子四面八方都叫起来,呱呱呱呱,叫声连片,汇集起来,直冲到天上去。一会儿又突然停下来,四周寂静,唯有虫鸣。姑姑说她行医几十年,不知道走过多少夜路,从来没感到怕过什么,但这天晚上她体会到了恐惧的感觉。常言道蛙声如鼓,但姑姑说,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姑姑说她原本是最爱听初生儿哭声的,对于一个妇产科医生来说,初生婴儿的哭声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声里,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姑姑说她喝下去的酒顷刻之间都变成冷汗冒了出来。你们可不要以为我是酒后脑子里出现了幻觉,酒随汗出之后,除了头有些痛之外,我的脑子非常清醒。姑姑沿着那条泥泞的小路,想逃离蛙声的包围。但哪里能逃脱?无论她跑的有多快,那些哇——哇——哇——的凄凉而怨恨的哭叫声都从四面八方纠缠着她。姑姑说她想跑,但跑不动,小路上的泥泞,像那种青年人嘴巴里吐出来的口香糖一样,牢牢地粘着她的鞋底,她每一抬一下脚,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她看到在鞋底和路面之间,牵拉着一道道银色的丝线,她挣断了这些丝线,但落脚之处,又有新的丝线产生。她抛掉了鞋子,赤脚走在泥路上,但赤脚之后,对地面泥泞的吸力感受更加亲切,仿佛那些银色的丝线都生出了吸盘,牢牢地附着脚底,非把她脚底的皮肉撕裂不可。姑姑说她跪在了地上,像一只巨大的青蛙,往前爬行,这时,地上的泥泞吸附着她的膝盖、小腿和手掌。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啊,向前爬。这时,姑姑说,从那些茂密芦苇深处,从那些银光闪闪的水浮莲的叶片间,无数的青蛙跳跃出来。它们有的浑身碧绿,有的通体金黄,有的大如电熨斗,有的小如枣核,有的生着两只金星般的眼睛,有的生着两只红豆般的眼睛,它们波浪般涌上来,它们愤怒地鸣叫着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她团团围住。姑姑说她感觉到了它们坚硬的嘴巴在啄着她的肌肤,它们似乎长着尖利指甲的爪子在抓着她的肌肤,它们蹦到了她的背上,脖子上,头上,使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全身趴在了地上。姑姑说她感到最大的恐惧不是来自它们咬啄和抓挠,而是来自它们那冰凉粘腻的肚皮与自己肌肤接触时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恶心。它们在我的身上不停地撒尿,也许射出的是精液。姑姑说她突然想起了当年听大奶奶讲过的青蛙戏人的传说,说有一个大闺女夜晚在河堤上乘凉,不知不觉中睡着,梦中与一身着翠衣的青年男子交合,醒来后即怀孕,后来竟生出了一堆小青蛙。姑姑说,想到此她一跃而起,极大的恐惧使她爆发出神力。她看到那些伏在她身上的青蛙像泥巴一样纷纷地落在地上。而还有很多的青蛙牢牢地抓住她的衣服、头发,有两只用嘴巴咬住她的耳垂,好像两个可怕的耳饰。姑姑往前奔跑,地面的吸附力不知为何突然消逝。姑姑说她一边跑一边抖动身体,同时还用双手在身上撕扯着。每抓住一只青蛙时她都会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将它们猛地摔出去。她说从耳朵上往下撕那两只青蛙时,几乎把耳朵撕裂。它们牢牢地叼住耳垂,像饥饿的娃娃叼着母亲的奶头。
姑姑一边嚎叫一边奔跑,但身后那些紧紧追逼的青蛙却难以摆脱。姑姑在奔跑中回头观看,那景象令她魂飞魄散:千万只青蛙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叫着,跳着,碰撞着,拥挤着,像一股浊流,快速地往前涌动。而且,路边还不时有青蛙跳出,有的在姑姑面前排成阵势,试图拦截姑姑的去路,有的则从路边的草丛中猛然地跳起来,对姑姑发起突然袭击。姑姑说那天晚上她原本穿着一条肥大的黑色绸裙,但那裙子,被那些偷袭的青蛙一条一条地撕去了。姑姑说那些撕得了一长条绸裙的青蛙,便一口口吞食下去,直噎得举前爪挠腮,打滚露出了白肚皮。
姑姑说她奔跑到河边,看到那座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的石头小桥时,身上的裙子已经被青蛙们撕扯干净。姑姑几乎是赤身裸体跑到了小桥上,与郝大手相逢。
我那时根本顾不上什么羞耻,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几乎是光着屁股,姑姑说,我看到一个披着大蓑衣、戴着大斗笠的人坐在小桥中央,手里团弄着一块银光闪闪的东西——后来才知道,他团弄的是一块泥巴。制作月光娃娃,必用月光泥巴。——那时我根本没看清他是谁,无论他是谁,只要他是个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姑姑说她扑到那人怀里,使劲地往他蓑衣里钻,前胸感受到那人胸膛的温度,背后是青蛙的那种腥臭逼人的湿凉,姑姑说她喊了一声:大哥,救命,便昏了过去。
姑姑的长篇讲述,让我们感同身受,脑海里浮动着那成群的青蛙,脊梁上泛起阵阵凉意。摄像机给了郝大手一个镜头,他还是那样泥塑般静坐不动,又穿插着出现了几个泥娃娃的特写,和那座河上小桥的远景,镜头又对准了姑姑的脸,姑姑的嘴巴。姑姑说:
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郝大手的炕上。身上穿着几件男人的衣服。他双手捧来一碗绿豆汤给我喝,绿豆的香气使我恢复了理智。喝了一碗汤,我出了一身汗,身上许多地方灼热痛疼,但那种冰冷粘腻让人忍不住要嚎叫的感觉逐渐消失。我身上起了一层疱疹,又刺又痒又痛,随即是发高烧,说胡话。我喝着郝大手的绿豆汤闯过了这一关,身上褪了一层皮,骨头也隐隐作痛。我听说过脱皮换骨的故事,知道自己已经被脱皮换骨了。病好之后,我对郝大手说:大哥,咱们结婚吧。
讲到此处,姑姑已是满脸泪水。
接下来,节目里展示了姑姑与郝大手携手制作泥娃娃的内容。姑姑闭着眼睛,对同样闭着眼睛、手握一团泥巴的郝大手讲述:这个娃娃,姓关名小熊,他的爹身高一米七九,长方脸,宽下巴,单眼皮,大耳朵,鼻头肥,鼻梁塌;他的娘,身高一米七三,长脖颈,尖下巴,高颧骨,双眼皮,大眼睛,鼻头尖,鼻梁高。这孩子三分像爹,七分像娘……在姑姑的讲述声中,那个名叫关小熊的男孩从郝大手手中诞生了。镜头给了这孩子一个特写。我看着这个面目清新、但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悲凉表情的孩子,不觉中泪如泉涌……
我陪着小狮子,去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参观。小狮子一直想到这里工作,但苦于找不到门路。
一进大堂,我感到这里不太像医院,倒像一座高级的会员俱乐部。虽是盛夏,但大堂里冷气飕飕,凉爽宜人。耳边飘荡着优美轻柔的背景音乐,空气中散发着新鲜花朵的清香。大堂迎面的墙壁上,镶贴着这所医院浅蓝色的院徽和八个粉红色的大字:一生承诺,满怀信任。两个身穿白色大褂、头戴白色小帽的漂亮女子,正在那里接待顾客。她们笑容可掬,声调温柔。
一个身穿白大褂、戴一副白边眼镜的中年女子,走到我们身边,亲切地问我们:先生,女士,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我说:没什么,随便看看。
那女子把我们引领到大堂右侧的休闲区,那里摆放着宽大的藤编座椅,椅旁的简易书架上插满了与妇婴有关的豪华杂志,桌前茶几上,摆放着印刷精美的医院简介图册。
那中年女子从饮水机里为我们接来两杯冰水,便微笑着离开了。
我翻开资料,看到一位额头明亮、双眉修长、目光和蔼、鼻架无边眼镜、牙齿洁白整齐、笑容慈祥的中年女医生形象。她的胸前佩带着印有照片的胸卡。她的左肩上印着:中美家宝妇婴医院是一座您理想中的新型妇婴医院,这里不会有冰冷的感觉,这里洋溢着温暖、和睦、真诚、家庭的氛围,您体验到的将是一种真正的贵族化服务……她的右肩上印着:我们将严格遵守世界医学协会一九四八年日内瓦宣言,我们凭良心和尊严行医,我们首先考虑的是病人的健康,我们保守一切所知道的病人的秘密,我们将全力维护医务界的荣誉和高尚的传统……
我偷眼看了一眼小狮子,发现她一边翻看医院的画册,一边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我翻开了下一页,看到一个给人稳重可靠感觉的妇科医生,正用一根皮尺,量着一个孕妇高高隆起看上去十分光滑的肚皮。那孕妇长睫毛高鼻梁,双唇饱满娇艳,面色红润,无一丝孕妇的疲惫与憔悴。一行文字,越过医生的手臂,铺展在孕妇的肚皮上:我们对人的生命,从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
一个中等身材、头发稀疏、身穿名牌休闲服装的男子,步履轻快地走进大堂,从他充满了自信的脸部神情和他微微腆起的肚子上,我知道这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如果不是高官,那就一定是大款,当然,也可能既是高官又是大款。他的左手,轻轻地揽着一位年轻姑娘。那姑娘细高挑儿身材,柔软的腰肢在飘逸的鹅黄色绸裙里摇摆。我的心微微一颤,认出了她是在袁腮和我小表弟的牛蛙公司当办公室主任的小毕,那个多才多艺的小毕。我慌忙低下头,用手中的画册遮住大半个脸。
翻开画册又一页,在一个隆起的漂亮肚皮的右下角空白处,有五个光屁股的婴儿并排而坐。他们都往左侧着脑袋,仿佛有人在那个方向逗引着他们。他们的圆圆的额头和腮部,构成一条令人喜爱的弧线。尽管看不到他们的面部表情,但这条弧线是一条天真无邪地笑着的弧线。他们的头发,有三个比较稀疏,两个比较浓密,有两个是黑色的,有一个是金黄色的,有两个是淡黄色的。他们的耳朵都很大。耳大有福。能把照片登在这画册上的,都是洪福齐天的骄子。他们大概有五个月的样子,刚刚会坐,但坐不很好,腰都有些弯,都胖得像小猪崽儿,圆滚滚的,从胳膊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鼓凸的小肚皮。他们的屁股都被挤平了,两瓣屁股中间那条缝儿,十分的可爱。在他们左侧的空白处,印着十几行文字:以家庭为中心的产科服务非常注重孕、产妇与高素质的医疗团队的交流,并强调对孕、产妇的医学教育。
那中年男子与小毕到前台那儿与接待人员交谈了一会儿,便在一个优雅女子的引领下到大堂左侧就坐,那儿是贵宾等候区,摆着一套砖红色的高背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一瓶紫红的玫瑰。他们在那儿坐下来,那男子打了一个喷嚏,这一声喷嚏,让我几乎跳起来。这怪声怪气、非常有个性的喷嚏如同一颗雷管爆炸,激活了我的记忆。难道是他?
医生会围绕怀孕现阶段之母体情况、胎儿情况、孕妇营养和运动等内容与孕妇及家属进行详细交流。
我很想把我的发现与小狮子交流,但她匆匆地翻动着画册,嘴里嘟嘟哝哝:这哪里是医院……什么人住得起这样的医院……她背对着小毕他们,完全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
似乎嫌那座位太过显眼似的,他站起来,牵着小毕,向大厅深处的咖啡厅走去。那儿与大厅之间有一个简易的隔断,中央有几盆叶子碧绿的龟背竹,还有一棵枝叶繁茂几乎顶着天花板的盆栽榕树。那里的墙壁用红砖纹壁纸镶贴,墙上有一个壁炉。有一个吧台,吧台后的墙上,有好多格子,格子里全是名酒。有一个扎着黑色蝴蝶结的英俊少年,在那儿煮咖啡。高级咖啡的香味儿,与鲜花的清香交融在一起飘过来,让我们受到熏陶。
除此之外,医院还设计了孕晚期的分娩预演,医护人员将根据您的情况,与您共同制定分娩计划、准妈妈课堂等一系列旨在加强沟通的细节,让孕、产妇有充分表达自身需求、顾虑、疑问的机会……
他坐在那里,捧着一杯咖啡,与小毕亲切交谈着。是的,果然是他,一个人可以改变说话的腔调,但他无法改变下意识地打出的喷嚏的声音。一个人可以将他的单眼皮改成双眼皮,但无论多么高明的手术也无法改变他的眼神。在距离我二十米处,他悠闲自如地说着、笑着,完全想不到有一个少时的朋友在关注着他。于是,那个单眼皮的、心狠手辣的肖下唇,便渐渐地从这个贵人的形体里脱出来。
没戏了,小狮子将画册扔到茶几上,身体往后一仰,沮丧地说:什么留美博士、留法硕士、医科大学教授……全国顶尖的医疗团队……我来这里,大概只能到卫生间洗马桶了……
虽是同乡,虽是长期同住北京,但我从没见过他。想当初他从大学毕业后,他父亲在大街上喊叫:我儿子分配到国务院里去了!后来听说,他在国务院里蹲了几年办公室,后来给一位部长做了秘书,后来听说他到某地挂职当副书记去了,后来又听说他下海当了大老板,开发房地产,成了身价数十亿的大富翁……
那个引领过他们的优雅女子找到了他们,引领着他们,向大堂后侧走去。我合上画册,看到封底上,一个医生的手,与一个孕妇的手,亲切地叠放在孕妇隆起的肚子上。图案上方的文字是:我们把孕妇和婴儿视为自己的亲人,把周到细致的服务做到极致。在我们这里,能够让您体验到最温馨的氛围,感受到最体贴的呵护和最完善的照顾。
走出医院后,小狮子情绪低落,不停地用充满了政治色彩的陈旧观点咒骂着新生事物。我心中有事,不想理她。但她的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我说:好了,夫人,别酸葡萄了!
她例外地没有翻脸,只是苦笑一声,说:像我这样的土医生,只能到袁腮的公司里养牛蛙了。
我说:我们是回来养老休闲的,不是回来工作的。
她说:总要找点事儿做,要不我给人家当月嫂去?
行了,我说,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
肖下唇,我说,肖夏春,他虽然整了容,但我还是把他认了出来。
不可能吧?小狮子道,他那样的大款,回来干什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的眼睛能认错人,但我的耳朵听不错人,我说,他那种喷嚏,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打出来,另外,还有他那眼神、他那笑声,都无法改变。
他也许是回来投资开发的吧?小狮子道,听说我们这地方很快就要划归青岛,一旦划归青岛,地价、房价岂不是都要大涨?
我说:你猜猜他跟谁在一起?
我怎么能猜得出?小狮子道。
他跟小毕在一起。
小毕,袁腮那个牛蛙公司的小毕。
噢,小狮子道,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个骚货!她跟你那小表弟和袁腮也干净不了。
小狮子对牛蛙公司充满了厌恶,对袁腮与我的小表弟也无丝毫好感,但我们参观过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不久后的一天,她却突然对我说:小跑,我要到牛蛙公司上班去了。
我吃了一惊,看着她那张洋溢着笑容的大脸。
真的,我不是开玩笑,她收敛笑容,严肃地说。
那些玩意儿,我努力排斥着执拗地出现在脑海里的牛蛙形象——看过姑姑那集电视节目后,我也几乎得了蛙类恐惧症——你去养那些玩意儿?
其实,她说,蛙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人跟蛙是同一祖先,她说,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状相当,人的卵子与蛙的卵子也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你看没看过三个月内的婴儿标本?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与变态期的蛙类几乎是一模一样啊。
我更加惊愕地看着她。
她像背诵似的说:为什么“蛙”与“娃”同音?为什么婴儿刚出母腹时哭声与蛙的叫声十分相似?为什么我们东北乡的泥娃娃塑像中,有许多怀抱着一只蛙?为什么人类的始祖叫女娲?“娲”与“蛙”同音,这说明人类的始祖是一只大母蛙,这说明人类就是由蛙进化而来,那种人由猿进化而来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
我从她的话语中,渐渐听出了袁腮和我小表弟的言谈风格,于是我知道她一定是被这两个巧舌如簧的家伙给煽晕了。[517z小说网·]
好吧,我说,你要是在家闲得无聊,当然可以到那里去散散心,不过,我笑着说,我估计用不了一个星期,你就会不辞而别。
先生,虽然我口头上对小狮子到牛蛙公司工作表示反对,但我心中暗暗高兴。我其实是一个喜欢独往独来的人,我喜欢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一边逛一边回忆往事;如果无往事可忆,我便想入非非。陪着小狮子散步是我的职责,履行职责是痛苦的,但我必须伪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现在好了,她一大早就去牛蛙公司上班,骑着那辆据说是我小表弟为她购买的电动自行车。我隔着窗户,看到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电动自行车上,沿着河边那条道路,无声无息地、十分流畅地向前滑行。当她的背影消失之后,我也匆匆下楼。
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逛遍了河北岸的几个小区。树林、花园、大小超市、盲人按摩院、公共健身场所、美容院、药店、彩票出售点、商场、家具店、河边的农产品贸易市场,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每到一地儿,我都用数码相机拍照,就像公狗每到一地都会翘起后腿撒尿一样。我还穿越那些尚未开发的农田,去参观了那些正在大兴土木的工地。那些工地有的主体建筑已成,显示出标新立异的风貌;有的正在挖坑打桩,猜不出未来模样。
河北岸基本逛遍后,我便往河南岸转移。我可以从那座凌空展翅造型的斜拉桥上过去,也可以乘坐竹筏,顺流而下,到达十几里外的艾家码头。我一直走桥,怕竹筏不安全。有一天,桥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交通堵塞,我决定乘一次竹筏,重温一下当年的情景。
撑筏的是一个身穿对襟布扣上衣的年轻人,满口乡音,但吐出的全是时髦词语。他的竹筏是用二十根碗口粗的毛竹制成,前头翘起,安装了一个木雕彩绘龙首。竹筏中央,固定着两个红色的塑料小凳。他递给我两只塑料袋,让我套到脚上,以防鞋袜被水溅湿。他笑着说,许多城里人,都喜欢脱掉鞋袜。城里女人的小脚,白得像银鱼儿,泡在水里,呱唧呱唧踩着,好玩极了。我脱掉鞋袜,递给他。他将我的鞋袜放在一只铁皮箱里,半真半假地说:要收一块钱保管费哦!我说,随你吧。他扔给我一件砖红色救生衣,说:大叔,这个您可一定要穿上。否则,我的老板要扣我的奖金呢。
年轻人将筏子从河边码头撑出时,那几个蹲在岸边的筏工喊叫着:扁头,祝你好运,掉到河里淹死!
年轻人麻利地撑着篙,说:那是不行的,我要淹死,你妹妹岂不是要守寡?
筏入中流,疾驰而下。我掏出相机,拍了那座大桥,又拍两岸风景。
大叔是从哪里来的?
你说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用乡音说。
您是本地人?
也许,你爹还是我的同学呢!我看着他那颗扁长的脑袋,想起了谭家村一个外号“扁头”的同学。
可是,我不认识您啊,他说,您老是哪个村的?
好好撑筏,我说,你不认识我没有关系,只要我认识你爹和你娘就行了。
年轻人熟练地挥舞着竹篙,不时地盯我一眼,显然是想把我辨认出来。我掏出一支烟,点燃。他翕着鼻子,说:大叔,如果我没猜错,您抽的是软包“中华”。
我抽的确是软包“中华”,这烟是小狮子带给我的。小狮子说是袁腮让她带给我的。小狮子说,袁总说这烟是一个大人物送给他的,他只抽“八喜”,不换牌子。
我抽出一支烟,探身向前,递给他。他欠身接过,侧着身子,避着河上的风,将烟点燃。抽着烟他喜笑颜开,脸上呈现出一种又丑又怪的美。他说:大叔,能抽得起这种烟的人,都不是寻常人物。
是朋友送的。我说。
我知道是送的,抽这种烟的人,哪有自己花钱买的?他笑嘻嘻地说,您老也是“四个基本”呢。
什么“四个基本”?
烟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他说,还有一个“基本”我忘了。
夜里基本上都做噩梦!我说。
您说的不对,他说,但我的确想不起那个“基本”是什么啦。
那就不用去想了,我说。
如果您明天还来坐我的竹筏,我就会想起来的,他说,大叔,我已经知道您是谁了。
你知道我是谁?
您一定是肖夏春肖大叔,他怪模怪样地笑着说,我爹说,您是他们那班同学里最有本事的人,您不但是他们那班同学的骄傲,也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骄傲。
我说,他的确是最有本事的人,但我不是他。
大叔,您就别客气了,他说,从您一坐上竹筏,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物。
是吗?我笑着说。
那当然,他说,您额头发亮,头上有光圈,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
您是不是跟着袁腮学过相面啊?
您还认识袁大叔啊?他一拍额头,说,我怎么犯糊涂了,你们是一班同学,自然认识了。袁大叔虽然比不上您,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爹也很有本事啊,我说,我记得他能倒立行走,绕着篮球场转一圈儿。
那算什么?他不屑地说,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而您和袁大叔,是动脑子的,玩智慧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嘛。
你的口才,跟王肝也有一拼啦!我笑着说。
王大叔也是天才,但他走的路跟你们不一样。他挤着生动活泼的三角形小眼说,王大叔是大胆装疯,小心捞钱。
卖泥娃娃能赚多少钱?
王大叔卖的可不是泥娃娃,他卖的是艺术品。他说,大叔,黄金有价艺术品无价啊!当然啦,王肝大叔赚那几个钱,跟您肖大叔比起来,那真是拿水汪子比大海。袁大叔呢,比王大叔脑子活泛,但仅靠养牛蛙他也赚不到什么钱。
牛蛙养殖场不靠牛蛙赚钱靠什么赚钱?
大叔,您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
我真不知道。
大叔在拿我取笑呢,他说,到了您这种级别的人物,哪个不是手眼通天?连我这等草民都听说了的事情,您怎会不知道?![TXT小说下载:]
我刚回来没几天,真不知道。
他说:就当您不知道吧,反正大叔您也不是外人,愚侄我就给您唠叨一下,权当给您解闷儿。
袁大叔是拿养牛蛙做幌子呢,他说,他真正的生意,是帮人养娃娃。
我吃了一惊,但不动声色。
说好听的呢,叫“代孕中心”,说不好听的呢,就是弄了一帮女人,帮那些想生孩子的人怀孕生孩子。
还有做这种生意的?我问,这不是破坏计划生育吗?
哎哟肖大叔,都什么时代了,您还提什么计划生育的事?他说,现在是“有钱的罚着生”——像“破烂王”老贺,老婆生了第四胎,罚款六十万,头天来了罚款单,第二天他就用蛇皮袋子背了六十万送到计生委去了。“没钱的偷着生”——人民公社时期,农民被牢牢地控制住,赶集都要请假,外出要开证明,现在,随你去天南海北,无人过问。你到外地去弹棉花,修雨伞,补破鞋,贩蔬菜,租间地下室,或者在大桥下搭个棚子,随便生,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当官的让‘二奶’生”——这就不用解释了,只有那些既无钱又胆小的公职人员不敢生。
照你的说法,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不是名存实亡了吗?
没有啊,他说,政策存在啊,要不以什么做依据罚款呢?
既然这样,人们自己去生就行了,何必找袁腮的“代孕公司”呢?
大叔,您可能是一心扑到事业上了,根本不了解世情。他笑着说,富翁尽管有钱,但像“破烂王”老贺那样慷慨的是极少数,大多数是越富越抠,既想生儿子继承万贯家产,又怕被罚款。找人代孕,可以编造理由,避免罚款。再说,现在的富翁,贵人,多半是像您这年纪,男的还跃跃欲试,老婆多半不能用了。
那就包“二奶”嘛。
当然有很多包“二奶”甚至“三奶”、“四奶”的,但还有很多既怕老婆又怕麻烦的,他们就是袁大叔的客户。
我的目光越过河堤,远眺着牛蛙养殖场那栋粉红色的小楼,还有娘娘庙那金黄色的殿阁,心中泛起一种不祥之感。我想起不久前一个凌晨,去卫生间小解回来,与小狮子那场别开生面的床戏。
大叔,您好像没有儿子吧?扁头的儿子问我。
我不回答。
大叔,他说,像您这样的杰出人物,没有儿子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知道不?您这是犯罪,孔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将憋了一夜的尿排空后,我浑身轻松,想再睡一会儿。小狮子却腻上来。这可是许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大叔,您无论如何要生一个儿子,这不仅仅是您个人的事,也是我们东北乡的事。袁大叔为您提供了很多种选择。最高档的,是有性代孕,代孕者都是美女,身体健康,基因优良,未婚,有大学以上学历。您可以跟她同居,直到她怀上您的孩子。这个费用吗,比较高,最低20万元。当然,您如果想让儿子优良些再优良些,可以为她提供营养费,也可以额外再给她些奖赏。这个最大的危险是,同居期间,双方有了感情,假戏成真,影响了原先的婚姻。所以,我想,大婶是不会同意的……
……她似乎很兴奋,但身体却很冷静,而且一反常态地,不按照多年的习惯行事。你想怎么着呢?黎明的晨曦中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闪烁。她诡秘地笑着说:我要虐待你一次。她用一根黑布条蒙住我的眼睛。你想干什么?不许解开——你欺负了我半辈子,我要报一次仇——你是想给我结扎吧——她嘻嘻地笑着说,哪里舍得呢!我要你好好享受一次……
前不久就有一个女的来大闹过一次,将袁大叔的车都砸了,小扁头说,她那老公,跟代孕女同居生情,结果呢,儿子生了,把她也甩了。所以我想,大婶绝不会同意的……
……她还在折腾着我,使我兴奋,迷狂。她似乎给我套上了什么,你要干什么呢?有这个必要吗?她不回答……
大叔,你如果只想生儿子,不想借机会尝一下采野花的滋味,那我告诉您一个最省钱的办法。这可是秘密。袁大叔这里,有几个最便宜的代孕女子。她们相貌极为可怕,但这可怕的相貌并不是天生的。她们原先都是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也就是说,她们的基因都非常优秀。大叔,您一定听说过东丽毛绒玩具厂那场大火。那场大火,烧死了我们东北乡五个姑娘,还有三个,虽然没死,但严重受伤,彻底毁容,生活极为痛苦。袁大叔好心收容了她们,管她们吃喝,同时也为她们谋一条生财之路,让她们赚点养老钱。当然,与她们都是无性代孕,也就是说,取出您的小蝌蚪,注到她们的子宫里。到时候,您来抱孩子就行了。她们便宜,生男孩五万,生女孩三万……
……她让我吼叫了起来。我感到身体沉下深渊。她盖好我,轻轻地离去……
大叔,我建议您……
你是为袁腮拉皮条的吧?
大叔,您怎么忍心使用这么陈旧的名词呢?小扁头笑着说,我是袁大叔的业务员,感谢肖大叔您给我这个挣钱的机会,我这就跟袁大叔联系。他稳住竹筏,掏出手机。我说:对不起,我既不是你肖大叔,也没有这个需要。
先生,前天因与小狮子吵架,情绪激动,破了鼻子,流了很多鼻血,连信纸都污染了。今天头有点痛,但不妨碍写信。写剧本需要字斟句酌,但写信没那么讲究。只要认识几百字,心里有话要说,就可以写信。我的前妻王仁美当年给我写信时,许多字不会写,就以图画代替。为此她曾抱歉地说:小跑,我文化水平太低,只能画画儿。我说:你的文化水平很高,你画画儿表达心意,其实是在造字儿啊!她回答我:我给你造个儿子吧,小跑,我们合伙造个儿子吧……
先生,听罢小扁头筏工一席话,我胆战心惊地做出了一个令我焦虑不安的判断:小狮子,这个想孩子想痴了的娘儿们,取了我的小蝌蚪,注入到某个毁容姑娘的体内。我脑海里浮现着成群“蝌蚪”包围着一粒卵子的情景,就像童年的时代在村后即将干涸的池塘里所看到的成群蝌蚪争啄一块被水泡胀了的馒头的情景。而这个替我孕子的毁容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同学陈鼻的女儿陈眉。她的子宫里,正在孕育着我的婴儿。
我匆忙奔向牛蛙养殖中心,路上似乎有好几个人跟我打过招呼,但我记不起来他们是谁。透过电动伸缩门银光闪闪的缝隙,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森严的牛蛙塑像。我感到一阵寒战,仿佛感受到,其实是回忆起了它冷腻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那栋白色小楼前的空地上,有六个身穿彩衣、手挥花环的女子在跳跃,旁边一个男子,坐在椅子上,抱着一架手风琴,呜呜地演奏。她们仿佛在排练节目。太平岁月,日丽风和,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这一切,都是我心造的幻景。我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认真地想想剧本的事。
“无事胆小如鼠,有事气壮如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都是我父亲对我的教导。老人口中多箴言。想着父亲的话,我感到肚子饿了。我已经五十五岁,尽管父兄在堂不敢言老,但确实已是日过正午,正以加速度向西山滑落。一个日落西山的人,一个提前退休回乡购房休闲养老的人,其实没有什么事可以害怕了。想到此我感到更饿了。
我走进娘娘庙前广场右侧那家“堂吉诃德”小饭馆。这是自打小狮子进牛蛙养殖场工作后,我经常光顾之地。我在靠窗户那张桌子前就坐。饭馆生意清冷,这里几乎成了我的专座。那个矮胖的堂倌迎上来。先生,每次坐在这张桌子前,看着桌子对面的空椅子,我心中就梦想着,有朝一日,您就坐在我的对面,与我讨论这部难产的剧本——堂倌油光光的脸上笑容可掬,但我总是从他的笑脸背后看到一种古怪的表情。那也许就是《堂吉诃德》里那个仆人桑丘的表情,有几分恶作剧,有点儿小奸小坏,捉弄别人也被别人捉弄,不知道是可爱还是可恨。——桌子是用厚厚的椴木打造的,没上任何油漆。桌面上木纹清晰,有一些用烟头烫过的痕迹。我经常在这桌子上写作。也许将来,等我的剧本大获成功,这张桌子,会成为一个文物,那时,坐在这桌子上喝酒,是要额外收钱的,如果您来与我对坐过,那就更牛了!对不起,文人总是喜欢用这种自大的幻想来刺激自己的写作热情——
先生,堂倌表达了弯腰的意思但腰并没弯下来。他说,您好,欢迎光临,伟大的骑士的忠实仆从热诚为您服务。他说着话将一本有十种文字的菜单递过来。
谢谢,我说,老节目:一份玛格丽特蔬菜沙拉,一罐安东尼小寡妇红焖牛肉,一扎马利克大叔黑啤酒。
他扭着肥鸭般的屁股走了。我坐着等菜,同时看室内那些装饰与摆挂:墙上挂着锈迹斑斑的盔甲与长矛,与情敌决斗时戴过的破手套,标志着赫赫战功和不朽业绩的证书与勋章,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鹿头标本,两只羽毛灿烂的野雉标本,还有一些泛黄的旧照片。虽然是伪造的欧洲古典风情,但看上去很有趣味。门口右侧,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少妇铜像,两只乳房被人摸得金光闪闪——先生,我仔细观察过,进这饭馆来的人,不管男女,都要顺手摸摸她的乳房——娘娘庙广场上永远是熙熙攘攘,王肝的叫卖声总是最生动活泼。最近推出了一档“麒麟送子”的节目,说是恢复传统,其实是市文化馆里几位文化工作者的编排创造——虽然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但解决了几十个人的就业问题,所以是一桩好事,而且,先生,正如您所说,所谓传统,其实都是当初的前卫艺术。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许多类似的节目,基本上都是传统、现代、旅游、文化的大杂烩,热火朝天,声光化电,喜气洋洋,和气生财。正如您所忧虑的,某些地方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某些地方载歌载舞,酒绿灯红。这就是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如果真有一个巨人,他的身体与地球的比例是我们的身体与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里,看到围着他的身体不停旋转的地球,一会儿是和平,一会儿是战争,一会儿是盛宴,一会儿是饥馑,一会儿是干旱,一会儿是水灾……不知道他会产生什么想法——对不起先生,我又扯远了。
伪桑丘给我送来一杯冰水,还有一小碟面包,一块黄油,还有一碟用纯橄榄油和蒜末酱油调制的蘸料。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凡吃过洋面包的人都承认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用面包蘸着这调料吃,其实已经是美味,何况后边的菜与汤样样精彩——先生,您一定要来这里吃一次啊,我保证您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一切——而且这饭馆还有一个传统——与其说是“传统”还不如说是“规定”——那就是,每天晚上,营业即将结束时,他们会将当日所烤的所有面包,长的,圆的,黑的,白的,粗的,细的,放在门口桌子上一只柳条筐里,任顾客们取走。并没有什么文字提示每人只许拿一只,但每个人都自觉地取一只。腋下夹着或是胸前抱着一只长长的,或是方方的,柔软的或是焦香的面包,嗅着它散发出的香气,麦子的气味,亚麻籽的气味,杏仁的气味,酵母的气味。抱着一个新鲜面包,漫步在夜晚的娘娘庙广场上,先生,我心中总是充溢着一种感动。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一种奢侈的感情,因为,我非常知道,天下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有许多人在死亡线上挣扎。
玛格丽特小姐的蔬菜沙拉里有生菜、西红柿、苣荬菜,味道鲜美,是谁起了这样一个令人遐想西欧的菜名?自然是我的小学同学、我的启蒙老师的儿子李手。正如我从前的信中告诉过您的,李手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才华的,应该搞文学的本应是他,但到头来却是我。他学成良医,本来前途无量,但却辞职还乡,开了这样一家不中不西、或者是中西合璧的餐馆。从饭馆的名字、菜肴的名字,我们都可以看出文学对我这老同学的影响。他在我们这土洋混杂之处开这样一家“堂吉诃德”本身就是一种堂吉诃德的行为。李手的身体已经发福,他本来个头就矮,发福后显得更矮。他经常会坐在饭馆的另一个角落里,与我遥遥相对,但彼此不打招呼。我有时会趴在桌上写一些杂七拉八的印象记,而他总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后,右掌托住右腮,以这样虽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闲适的姿势,度过漫长的时光。
伪桑丘把我要的安东尼小寡妇罐焖牛肉和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来,我的菜齐了。喝一口黑啤酒,吃一块焖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看着那光天化日之下隆重搬演的神话故事。喧天鼓乐开道,旗罗伞扇随后,五彩衣裳,非凡人物。那个坐在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银盆,目若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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