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地震时处于黑暗窒息前一般有什么反淖匀幌窒

[长篇]《就这样》
冬季,中小学支农的任务是积肥送下乡。中学在先,掏得露天厕所一干二净,小学没得掏,不得已常用新鲜屎尿充数。送肥队伍逶迤蜿蜒,臭气熏天,路人回避惟恐不及。马路车辆少,雪后没必要清扫,被车辆行人轧实结冰,正好以爬犁作运输工具。红旗公社隔条北京路,是鹿里中学和育红二小最近的送肥单位,也是石泉区辖制所在。几个学校争先恐后往红旗公社送肥,送晚了公社拒收,只得选水磨区以北的沙水公社或是南戈壁海子的红十月农场。两地路途遥远,可仍有艰苦程度之分。沙水公社南临水磨沟,送肥后学生撑着爬犁沿水磨沟西南滑行,到了伊甘河主河道,一马平川的大下坡,坐爬犁冲刺回家爽极了。最苦是去红十月农场,爬犁满载虽不费劲,但回来上坡,学生辛苦跋涉累得第二天没精力上课。父亲打成右派,穆德顶着右派狗崽子的帽子,虽然逞强好胜,表现得无所谓,但心理总觉低人一等。这次冬季送肥赶巧是红十月农场。“祸不单行,妈的。”他气咻咻地骂,朝同学东借一点西抢两砣,凑够半盆粪,跟着长长队伍顺着沿河路南行。有同学偷懒,抱着粪盆在冻实的伊甘河撑起爬犁,下坡撑起来也快,只是必须承受迎面吹来的屎尿味。穆德把爬犁绳塞给蔡朋:“你拖一会儿。”自己揣着手蹓达。蔡朋戴顶棉军帽,面蒙大口罩,拖两个爬犁嫌丢人:“太过分了吧?你成份高,我成份也不低呀。”穆德给他一脚:“吡吡吡的,啥成份不成份的!拖不拖?不拖把军帽给我!”蔡朋不吱声了,埋头急走,粪便在盆里咣里咣当,有两回连盆带粪地滑出爬犁,穆德在后面忙起收拾。蔡朋的军帽是穆德送的,啥事找到吴保国,没有办不了的。蔡朋和穆德闹别扭,穆德常以收回军帽要挟,搞得蔡朋心乱如麻。有时他真想把军帽扔还穆德,奈何骨子里去不尽喜欢军帽的癖好,权衡之下忍气吞声。亚森和几个民校学生在伊甘河滑单刀爬犁,见穆德送肥,两指伸嘴里吹起长调口哨。有民族学生用维语喊:“穆德,吹个口哨,不会吹了么?”送肥的学生手不干净,让穆德两指搁嘴里吹,明显羞他。穆德来气,捡河边冰凌冰块砸这群大巴郎子。亚森一声口哨,大家蹬上单刀爬犁,长钎一点冰面,疾驰如飞。滑单刀爬犁需要相当技术,掌握好平衡,两只铁钎合手,想用送肥的双刀爬犁与之竞速,屁都闻不上。穆德也是滑单刀爬犁的好手,有两架单刀爬犁,一架双刀爬犁,都是吴保国用上等槽钢和天山松做的,质量有军人气质,不怕磕碰。“没见亚森他们积肥,民校特殊吗?”蔡朋有心一问,凑近穆德。穆德打不着亚森,哪怕上坡,单刀爬犁只须几钎子,早跑没影了。“考虑他们风俗习惯,民校不积肥。妈的,我要会写维文,也上民校。”穆德窝火,若不是送肥下乡列入德育考勤,早撂挑子回家了。他想起哥哥设计的积肥车草图,若付诸实施,将是露天公厕一次革命。穆祥发明的积肥车受翻斗汽车启发,不管春夏秋冬,公厕粪槽一满,即可用汽车或毛驴车拖走,直接运到公社农场。蔡胜看过兴奋:“好啊,少年发明家,我替你上报科委。”市科委相关人员扫两眼图纸,毫不客气地浇了蔡胜一盆冷水:“好啊,为躲避支农,怕闻臭味,这个发明很有创见嘛。两条路线的斗争集中在这个小小发明上,可以树个典型嘛。”蔡胜吓得收起图纸,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灰溜溜地颠回来,见到穆祥,他鼓励道:“唔,科委领导很重视,正在慎重研究,还说你这发明像做冰棍的槽子,大冬天的可以把农家肥堆得整齐美观,很好看,像冰雕艺术品。”穆德和亚森的相识颇有戏剧性。光明路的防空洞掘进了三百来米,小孩子都爱钻,到里面乘凉玩耍,但有解放军站岗,并不是每次都能如愿。工人挖防空洞采用八小时工作制,上下午各四小时。有机可趁的是中午和晚上吃饭时间,防空洞入口便无人看守。穆德和蔡朋在军管会吃过饭,溜到光明路,见洞口大敞,撒欢一般跑进去。洞里真凉,外面三十四五度,里面也就十七八度,刚开掘的地段嗞嗞渗水,随时可能塌方。蔡朋听到动静:“有人!不会是工人吧?”穆德侧耳细听:“不是,也是小孩,说维语呢,巴郎子。”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都滚出来!不想活了!”借着洞内墙壁的白炽灯,那人来势汹汹,一半脸被灯光的阴影遮住,阴森可怖。穆德拔腿朝反方向跑,蔡朋紧跟,他们知道隔一段有个出口,鹿里区的防空洞就是这样设计。来者紧追不放,怕逮着的孩子狂奔不已,两个汉族孩子便与几个维族少年跑在一起。领头维族少年用维语督促:“快,别让人抓住,抓住人家打烂你们屁股。”穆德跑得快,见阳光透进竖井,一转身抓到木梯,几下爬上地面。洞口用一面帆布帐篷半掩,以防美帝间谍卫星侦察,洞外是家百货商店的后院,堆放未开箱的货品。待几人都上来,蔡朋卷起裤腿查看碰破的膝盖,追来人的谩骂也随之而至。领头的维族少年一声令下:“脱裤子,快,把他尿回去,别让他上来!”几个维族少年唰地褪下裤子,说尿就尿。底下那人破口大骂,不敢顶着尿臊爬梯子。尿完,维族少年们提起裤子,从容地穿过院子后门,进入商店。穆德和蔡朋跟着,以为这些人路熟。谁成想商店职工认为他们进后院行窃,发声大喊:“抓小偷!”维族少年见两个汉族小孩先跑,也急死忙活地一道疯跑。大概他们也以为穆德和蔡朋识路,结果大家跑进某个街坊的死胡同,幸亏没人追来。一伙人喘着气,在胡同尽头都有些气馁。穆德好笑,钻防空洞慌不择路,细想没必要如此惊慌。维族少年叽叽咕咕地对话,其中领头少年一番话让穆德脸红:“你们别学那小孩,只顾自己不管同伴。”蔡朋知穆德懂些维语,问道:“他们叨叨啥呢?”穆德难为情地说:“没啥,胡说呢。”不到一个月,穆德第二次遇见那个拿他作反面教材的维族少年。这回是他去五星路找同学玩,想借自己手劲赢几个漂亮的羊臂石。五星路维族人多,羊臂石充足。果然他和同学没玩几把,有巴郎搭讪,要求加入。穆德和巴郎磋商规矩:不准耍赖,不准碰子和击子不同,二十脚以内赢一臂石。巴郎不耐烦:“行呢行呢,我从小玩,懂呢,你烦不烦?”碰墙反弹回来的臂石按呈相定谁先击打,大车、小车、窝窝、背背。两局都是巴郎的车压过自己的窝窝和背背,一下打出他的臂石二十脚以外。巴郎怕他不信,脚尖贴脚跟地量。穆德也烦:“行了,够二十脚了,别浪费时间。”巴郎量得眉飞色舞,非走完过场不可。第三局巴郎的臂石与自己呈相一样,可比自己弹得远,但巴郎击子失手,轮到穆德。穆德攒足劲,掷出臂石准准打中巴郎臂石。奇怪的事发生了,没有多少区别的臂石碰撞效果截然不同。穆德只打出对方十二脚,自己的臂石反而偏出七八脚。穆德没等巴郎伸手,迅速捡起巴郎的臂石,明白自己为啥打不赢了。巴郎的臂石手感沉,重过自己臂石许多,而不是一点。“臂石么还是石头?”穆德闪过巴郎抢夺,对着阳光仔细琢磨,发现窝凹处几道黑线,“灌了铅么,耍赖,没收了,还我两个臂石!”巴郎不给,用维语嘀咕骂人,穆德也用维语回骂。两人越骂越难听,最后动起手。穆德把对方按倒在地,两三拳打出鼻血。巴郎的哭声引来一群巴郎,几下打翻穆德。穆德不愿吃亏,连撕带打,牙齿都用上了,结果遭到更猛烈的拳脚。同学一旁看得害怕,巴郎越聚越多,上中学的青少年大巴郎也冲上来助阵,只听穆德维语叫骂,不见人影,被乌压压的人团团裹住乱殴。一个声音响起,二十几个大小巴郎立马住手,像没事都发生过似地站到一边。穆德眉眼模糊,满嘴流血,就这样依然骂不绝口,把知道的所有维语脏话翻来覆去骂个遍。来人穆德钻防空洞见过,他伸手拉起穆德用维语说:“我叫亚森,民一中的,交个朋友。你是汉族么?”穆德吐口血水:“汉族又咋了?不服气?有种单打独斗,五星路我一个一个打,打到新华街,不信么?!”叫亚森的少年冲周围吼道:“臂石掏出来,都给他!欺侮一个汉族孩子丢不丢人!”巴郎们翻口袋,臂石哗啦啦扔一地。穆德不捡,发疯似地踢得满天飞,怕被击中的巴郎们惊惶地躲到墙后。“妈的,老子再不玩臂石了!”穆德发誓,气得小胸脯起起伏伏。亚森接纳了穆德,穆德也认可了亚森。亚森嗞嘴的习惯穆德很快学会,后半辈子也没改。更主要的是,亚森因他说维语而对他产生兴趣,他也从亚森悠扬的语音知道,维语和汉族方言一样,有地区之分。“改口音吧,我们喀什噶尔的发音最典雅。”亚森劝导穆德时,穆德已在刻意学他,从不伦不类到日趋纯正,花了一年时间。南疆语音注意气息连贯,咬字清晰,有点像汉语标准普通话和北京方言的区别。亚森家除了满房顶鸽子吸引穆德,就是亚森母亲玛亚。穆德不敢对亚森讲,玛亚在汉族人眼里是十足疯子,整天在外流浪,捡别人丢弃的窝头发糕,搁在伊甘河桥头,码放成一溜。家里的玛亚沉静和蔼,据亚森讲:“我妈不会轻易发火。”整洁的院落,一尘不染的桌椅板凳,爽洁的毛毯挂毯,看不到半星油污的餐具器皿,一切和那个游荡街头的疯婆子对不上号。“外面土大,其实我妈的衣服两天一洗,没有肥皂洗衣粉也要洗。”亚森收起院里晾晒的母亲近乎褴褛的粗布衣裙和三个儿子还算周整的衣物,晾衣铁丝一头拴在无花果树,另一头拴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桑树上。“桑椹过了季节,你吃不到了,无花果你有口福,只是这棵无花果没有老家结得多,好像也不甜。”亚森从不提父亲。没有男主人的家,就像一所没有栋梁的房子,靠几条椽子支撑,总显得涣散,没有精神气。穆德从亚森三兄弟平时闲聊猜度,他们父亲八九是玛亚离婚了,而不是死亡或其它原因不在家。大哥阿迪力在地毯厂工作,二哥阿比尔江是位能工巧匠,能做一手漂亮锡器,在国营民族工艺品厂敲打铜铁,做铜壶铁盘等日用品。“我哥,对,是我二哥应该当老师,他学习好,有当阿訇的天分。”亚森评价二哥,眼里闪现出羡慕和景仰的光芒。阿比尔江心灵手巧,家里的錾花铜壶出自他手,三兄弟的铅手刺上也镂花印彩,把凶器装饰得文质彬彬。穆德几番索要,他不给做:“你手没定型,做了白做,等你长大再说。”他自负傲慢,看不起人,自诩是伊州第一聪明智慧之人。穆德试探虚实:“你国际象棋下得好,下得过奥布阿訇么?我哥就能下过他。”阿比尔江哪信,眼珠翻得只剩眼白。穆德拉来穆祥,让阿比尔江连输三盘,输得眼泪打转转。阿迪力和亚森左右支招,又败两盘才服。后来穆祥上山下乡,三兄弟讨论研究,亚森把最心爱的匕首送给穆祥,阿比尔江心甘情愿,没有半句怨言。若问他在伊州最服谁,他的回答始终如一:“穆祥,穆德他哥。”话虽如此,他对穆祥的维语口音有意见:“你就不能学学你弟弟,非说一口粗糙的维语?”穆祥觉得语言能交流就行了,不必过于讲究:“我和穆德的维语老师可是大人物,我们的大局长,三区革命的老前辈,可惜去年离休,回塔城了。他的小女儿,嗳,那个美哟,仙女下凡。你们要看见,肯定张着嘴巴傻到她离开半天也合不拢。不信问穆德,去年嚷着要去塔城上学,去找他的茹仙古丽。这把小小年纪,就敢这么没出息。你们想去吧,茹仙不是漂亮,是美,美得不能用天下最美好的事物相比拟,美得令人绝望,令人窒息。”
第三十二章居莱提局长年满六十,光荣离休。一家人两个月内办妥户籍迁出手续,打点简单行囊,装上一辆局里公派的解放大客车,头也不回地驶离伊州,返回阔别二十年的塔城老家。“样子局长”腾出位置,又补上一位年届离休的“傀儡局长”。局长没事做,装样子也好,当傀儡也罢,不能没有这个“摆设”。凡遇重大会议,局长的工作就是往台上一坐,捧着茶杯喝水,别人鼓掌跟着拍两下,发言没两句,主持也不是自己,甚至整场会议可以一言不发,怎么上台怎么下台,动动身子而已。居莱提样子装够了,摆烦了,打了多年报告,要求回原籍,组织不批,硬着头皮熬到离休。“胡大呀,可算无官一身轻,解放了。”他把别人眼红的局长一职视为炼狱枷锁,无心尸位素餐。穆德闹着转学,孟敏奇怪,好端端的,转哪门子学。“我要转到塔城上学,上民校!”穆德的执拗在家人劝告无果后,被穆征一个巴掌打顺了。他又跑到居莱提家:“居莱提伯伯,带我走吧。我给你们家劈柴,给你们家生火,给你们家做饭,我啥都能干。我要离开万恶的伊州,离开万恶的旧世界!”居莱提就笑:“还有你万恶的家庭?”穆德仰脸使劲点头,举起小拳头发誓:“对,还有我万恶的家庭。我要和他们划清界线,我要洗肠子,我要当穆斯林!”他不知从哪听说,汉人若想成为穆斯林,首先要把肠子洗干净。为此他收集家里一大包洗衣粉,打算洗肠时化一盆泡沫丰富的洗衣粉水,别人让喝就喝,还下定剖开肚皮、取出肠子用搓衣板揉搓一遍的痛苦决心。居莱提越笑表情越冰冷,最后黑着脸摸着穆德脑袋说:“不管宗教信仰还是政治信仰,都不能背叛自己家庭!没有父母就没有你,你拿什么背叛?拿什么划清界线?”这番说教对穆德太深奥,明明有那么多革命者跟自己反动家庭划清界线,为了信仰,怎么不能背叛?茹仙大穆德两岁,想上完五年级再回塔城,父亲不同意:“回老家好好上民校,不要忘了你是维吾尔人。”茹仙和穆德同在育红二学,居莱提当初考虑民校师资薄弱,才让她暂且上汉校,初中再转民校。小学维文课家里随便一人就能教她,语法生词简单。穆德依恋茹仙:“姐,你跟你爸说说,别走。要不,咱俩偷偷转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上学。偷偷溜走,谁也不告诉。上民校还是汉校我都跟你,我和你做伴。”茹仙忽闪着大眼睛扭过头,故意不看他:“谁让你做伴?我小伙伴多得很,不稀罕。”穆德急得小脸通红,皱眉跺脚地说:“姐,那不一样的。”茹仙转过头,棕色的卷发遮住半边脸,一只眼微闭,透过躲在发隙那只如同琥珀一般清澈的绿眼珠打量穆德:“怎么不一样?还不都是伴?”茹仙在穆德心目中太神圣了,无法想像没有茹仙的世界会是怎样。三岁的穆德见到五岁的茹仙,一向木讷寡言的他叫了声“姐”。这声“姐”到死没喊过第二人,成为茹仙专有。穆德记得茹仙拉着他的手,走进她家宽大的客厅,从糖果盒拈出一块芝麻糖。他含在嘴里不舍得咀嚼,口水流出嘴角,茹仙用透明的手指替他擦去。从此,一个冰清玉洁透明色的茹仙占据他的心灵空间。母亲孟敏是坚实看不透的,如一堵密封的墙,而茹仙像晴朗的天空,想看多远就多远。茹仙没有秘密,像风像雨,像冬天房檐垂下的冰凌。茹仙的手指永远清凉。他喜欢让她拉着,感觉自己的热度一点点消失,渐渐凝结成冰。在学校,茹仙经常上学放学拉他手,就是茹仙忘了,他也会主动寻找那一段迷人的凉意。他不怕同学说他“爱女模范”,没觉着和茹仙拉拉手有何不妥。有时茹仙见他会喊:“弟弟,过来!”他跑过去,下意识地伸出手。茹仙拉住,问周围同学:“我俩像不像姐弟?”同学一般都说不像。这时,他手指用力,捏得茹仙喊疼:“别这么大劲好不好?疼呢,嘶嘶……”他喜欢看她蹙眉的样子,像冰面结冻的水波纹,以及“嘶嘶嘶”的吸气声,还有突然化开的笑容。空气芬芳,弥漫冰消雪融的水汽清新。她甩开手,如微风拂面,花容月貌的茹仙蓦然透明……茹仙走了,穆德仿如做了一场被地震摇醒的梦,醒来发现这个世界如此真实,忽然看见许多从前视而不见的新鲜事物。群众饭馆里的麻婆豆腐啥时改成辣子炒豆腐?班主任赵老师的近视眼镜怎么像用白酒瓶底做的?哥哥喉咙上咋长了一个核桃大小的羊臂石?噢,哥哥顶着一脑门叫青春痘的玩意纠正了,说那叫喉结,是成年人的标志。过了一个暑假,开学穆德上小学四年级。还是一个班,按大小个重新分组编桌。同桌女生烦人,老问他一些无聊透顶的问题,如“你爸是处长?”“你爸的处长大还是你妈的护士长大?”“你爸打过仗?消灭几个国民党?”等等。他备好一帖伤湿止痛膏,同桌正要发问,猛地贴到她嘴上:“让你妈再问!悄悄!”同桌撕了几下,嫌疼没撕下来,眼泪汪汪地找赵老师。赵老师扽住膏药一角问:“哎,估计现在几点了?”同桌翻眼珠想时,赵老师迅速撕下膏药,同桌哇地哭出声。赵老师安慰半天,才领着抽噎不止的女生找穆德:“哪能这样对待同学!?嗯?!你妈的伤湿止痛膏再多也不能乱拿乱用!你妈是革命护士,你妈的药是为革命群众服务的,不是叫你戏弄同学的!”穆德低头认错,赵老师的话听起来怎么有些不顺耳?蔡朋情形与穆德相似,同桌女生对他父母和爷爷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东方红卫星是你爸研究出来的还是你妈搞出来的?”“你爸离爆炸的原子弹有几米?”“你爷爷是不是国民党特务?”……蔡朋朝穆德要了一帖伤湿止痛膏,对女同桌晃了晃。女同桌不吭声了,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巴。全年级都知道,三班的穆德用一块膏药封住女生的嘴,哭不出来,也不好撕下来,可难受了。蔡朋拿小刀在课桌正中划了一条界线,警告同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女同桌在老师讲课时尖叫两次,在自习课尖叫九次后,长了记性,时时警惕蔡朋一支瞄向自己的尖利铅笔,不敢冒犯他的“领桌”。没多少人对周俊义好奇,资本家的狗崽子也就那么回事。没见他家有汽车洋房,父母的寒酸样能养活一双儿女就不错。否则,家里不会让他捡姐姐裤子穿。姐弟俩奇瘦无比,并排走在路上像两捆柴禾,也幸好瘦得均匀,周俊华穿不了的裤子周俊义穿着合适。男裤女裤有正面开口和侧面开口的区别。男孩以不用解裤腰带站着撒尿为荣,说明穿的是正经男人的裤子,女孩不行,靠胯骨侧面三粒扣子解开才能蹲下。周俊义课间上厕所从来采用蹲势,手里攥半截报纸,以大解姿态装点其小便之实。他只有一条男裤,从一年级穿到三年级,没洗过,始终九成新的样子。母亲考虑到周全,当年加肥加长地做了这条裤子。周俊义只在学校要求白衬衣蓝裤子时才穿,如校运会走方阵,全校盛装收听最高指示,平日叠整齐收好,压枕头下。个子长高了,裤脚放一点,再长高再放,这样他就不必穿接腿裤了。周俊华穿裤子省,尤其明白裤子要留给弟弟,穿得更爱惜。家里再穷不能让女孩子邋里邋遢,只能因陋就简地委曲周俊义。周俊义能穿上姐姐半成新的裤子,不认为是姐姐爱惜所致,而认为女孩夏天穿裙子,本来就不费裤子。周俊华指着裤子膝盖处说:“每次我坐下之前把裤腿提一下,你穿了没几天,裤子走型了,怪谁?我要不穿裙子,你哪有这么好的裤子穿?”周俊义穿女裤成为男生笑柄,为此没少吵架动手。蔡朋一次见他蹲厕所,故意羞辱:“一张报纸你擦了几天屁股,换一张别人也以为你真拉屎呢。”周俊义正好小便完,提起裤子追打他,龇着牙,露出粉红的牙龈,以为这副表情特凶猛。蔡朋跑到操场,见两个黄头发的外国人,一个胸前还挂着照相机,便放慢脚步。周俊义追来一通拳脚,蔡朋忍着疼痛,迫使自己憋出笑容。外国人向他问好,他一边承受周俊义痛打一边“哈啰”。外国人会点中文,劝道:“小朋友,别打架了。”这时蔡朋鼻子刚好被不识相的周俊义打出血,但他满脸堆笑地喊了一嗓子:“我们是光荣的红小兵!”外国人摇着头,另一个抓住周俊义的胳膊劝:“别打了,像他一样的,乖孩子。”周俊义刚住手,蔡朋擦了把鼻血,疯了似地把他一头撞翻,按在地上一顿痛打……蔡朋和周俊义给育红二小抹了黑,受到学校警告处分。在校师生都听过一个故事,说两学生在打架,有外国人看见举起相机。两学生立即勾肩搭背作友好状,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是光荣的红小兵。”让帝国主义妄图搜集到我国青少年不团结的阴谋没有得逞。蔡朋这回想,外国人拿着相机半天没拍,还会说中国话,肯定是外国友人,还有,自己鼻子都出血了,不管外国友人还是帝国主义,再傻也知道是打架。“周俊义已经帮助他们阴谋得逞了,我还管那么多?打!非打烂资本家狗崽子的嘴脸!”蔡朋气呼呼,刚当上红小兵就碰到周俊义这么不知好歹的家伙,受处分当列入冤假错案。周俊义挨了处分,学校通告家里,他又挨了父亲一顿鞋底子。穿女人裤子、破坏中国少年儿童形象、受处分、吃父亲鞋底子,冤得他有些日子真想跳进伊甘河。跳了能洗得清吗?所以不能跳,姐姐裤子还得穿。再有,蔡朋是红小兵,自己不是,想搂着他肩膀向外国佬献殷勤,弄虚作假,没门!
(发不上了,有敏感瓷儿?)
“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进入非敌即友阶段,蔡胜两个儿子分别请了一个月探亲假,一前一后,回伊州守了两个月。如不是东方红一号卫星升空,小儿子本可早来几天。小儿子踏进家门,见父母平安无事,让军管会派来的两个战士回去休息,等电话通知。蔡胜两儿子可凭单位介绍信,外出送达当地军管会,军管会注定派车派人接送保卫,以军令执行。事先,单位已电话通知伊州市军管会,以示慎重。运动清理出一批反革命破坏分子,押在军车上游街示众,一部分枪毙,一部分坐牢。小儿子陪父亲沿街观看,没见熟人,蔡胜于心稍安。大儿子与小儿子商量好,在小儿子将离伊州头两天来到伊州,依然是军车护送,战士警卫,完成俩儿子的“交接互换”。运动进入“一打三反”阶段。“一打”是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三反”是反对铺张浪费、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伊州又抓一批,判刑后游街,该送白山法场死期在即,判了无期以下的侥幸逃生,前途未卜。蔡胜终于见到熟人,设备安装公司副经理肖培玉,罪名是投机倒把,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押解刑犯的车队行驶缓慢,蔡胜和大儿子混在人群中,跟着肖培玉的车小跑了一段,他想肖培玉如看他一眼,他会还以郑重关切的眼神,请他保重。可是肖培玉只顾低头闭眼,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水沾满尘土干结成两道黑印,脸谱有点像非洲猎豹。蔡朋挤不到车前,围观人群人山人海,如欣赏一场盛大庆典,不时有人投掷石子果皮,有的打在刑犯脸上,有的却打中持枪的战士。他小声喊了一声“肖培玉”,声音被宣传车喇叭淹没。大儿子好不容易挤到他身边,见他眼睛潮湿,知是遇到熟人。回家后蔡胜哭出声,抹起眼泪:“你肖叔,前些天我们还在鹭岛工地见过,怎么就投机倒把了?”蔡胜退休,参预部分设计的鹭岛水库上马开工。有儿子陪着,他上工地不用挤公交车,军管会不是伏尔加就是吉普车,还有武装警卫。论年龄派头,工地职工一眼认定他是首长,来工地视察工作,纷纷停下手中活,肃穆敬候。大儿子有时搀着他,听他海阔天空,自然被人们当成首长的秘书。这谱摆大了,每回去工地,工程总指挥总要上坝迎接,见面方知是刚退休的蔡胜光临。“蔡总您来了,随便看看吧,我陪您。”总指挥一时搞不清尊卑高下,蔡胜儿子介绍后才知是父因子贵:“这是我爸,望多加关照。他老人家退休闲不住,关心社会主义建设,以后少不了麻烦你们。”总指挥不知蔡胜儿子来头,问了得到“保密”二字答复,越发觉得蔡胜不是首长胜似首长。也是,有两个“首长”儿子陪老子出行,蔡胜背景能简单吗?卫星怎么发射的也属保密范畴,家人不得多问。就是蔡胜好奇,儿子也不敢多说:“爸,您就别难为我了,这是纪律。”4月24日卫星发射,25日伊州全体市民午夜集会,举目遥望,要听着《东方红》的旋律亲眼看着卫星从天空划过。奈何乌云密布,别说卫星,一颗正经的星星也瞧不见,只能听到高音喇叭响起的《东方红》,想像卫星在云层上空穿行的模样。第二天重来,还是天公不作美。第三天晴朗无云,从卫星传来《东方红》的电子音乐,卫星一闪一闪地出现了。人群呼呼雀跃,鞭炮锣鼓齐鸣。是夜伊州成了欢乐的海洋,像年三十守岁,没几人按时入眠。“喂,两颗卫星,哪颗是东方红?”穆德眼尖,借助望远镜发现一颗昏暗的卫星现身天际。“废话!肯定是最亮那一颗嘛,”蔡朋拿过望远镜按穆德手指方向瞭望,“这他妈哪叫卫星。我叔哪能造出这么蹩脚看不清的破玩意儿。你看,它速度比东方红慢多了,老牛拉破车嘛,而且……而且黑麻溜式的,肯定快没电了,一会儿非掉海里不可。”
穆德为自己随便许愿发了三秒钟的愁,立即想到吴保国。头天他随军管会车队去阿合盖草原搞军民联欢,吃了牧业公社两头羊。当时托留别克说要去伊州买《毛泽东选集》。穆德说:“那还用买么?找我,我送你两套。”谁成想第二天托留别克就带俩儿子来伊州。三人骑着枣红马,马不停蹄地驰入育红二小,把马栓在师生出出进进的大门把手上,收发兼门卫才跑来。“我们找穆德,要《毛泽东选集》,这样的大事你管不了!”托留别克态度蛮横,根本不听门口叨叨。门卫领他们找到三年级三班,赵老师正为学生上语文课。穆德向赵老师请假:“唉,这跟吴叔叔有关呐。昨天我们去阿合盖,吴叔叔答应的……”赵老师准假,兴奋得他跑下楼骑上艾哈提的马,一指哈里提:“你们俩骑一匹,目标,军管会,嘚架!”吴保国没听完托留别克的话,一甩手:“太简单了,怎么也给你凑出五套。军爱民,民拥军嘛。”转身去图书室搬来五套:“穆德不用回家拿了,五套齐了。”托留别克翻了两页,又瞅瞅俩儿子才说:“我们要的是哈语版,汉语的读不懂。”吴保国和穆德面面相觑,傻眼了。穆德沮丧:“拿回去凑合慢慢看,都是红宝书,要不,我回家再拿两套送你们,又不让你们掏钱……”托留别克不愿意:“不行不行,不懂汉语,凑合不了,就要哈语的。”吴保国想了会儿说:“到处转转吧,肯定有哈文红宝书。走,不用骑马,我开车。”书店真有哈语版的,但要花钱,违背穆德免费赠送的初衷。“难道单位都没有哈萨克职工?”哈里提这句话提醒穆德。“有了,局印刷厂。”穆德想起父亲处里发过维文版的,料想哈文版准有。吴保国打头阵,直接找到印刷厂厂长索要,厂长犯难:“老五篇倒有,《毛选》哪能随便印?国家不准许,我找找看,也许有没发完的。”厂长不大一会儿回来:“找到十套,只有第一卷和第四卷,6肆年版的,那年就没出二、三卷。要吗?”穆德抢嘴:“当然要了,十套少了两卷,刚好五套二十本嘛。”哈里提和艾哈提分驮《毛选》和一千册老五篇。托留别克临走要求:“有二、三卷《毛选》告诉一声,我们来取。”吴保国热情:“您不用来,我们给您送去。军爱民,民拥军嘛。”车队再去阿合盖,托留别克也不催了,他发现第一卷蕴含的丰富革命道理,就没法学完,第四卷还没看呢。哈里提和艾哈提已能背诵《纪念白求恩》。穆德觉得哈语说快了有些像维族,但还是听不懂。茹仙在就好了,她懂些哈语。“张思德烧炭,我爸烧过,现在不烧了,滚蛋了,苏联人。”哈里提说。“是啊,我家还有壁炉呢,就是苏联人留下的,他们用炭。”穆德想起家里原来壁炉位置装了暖气,好像苏联专家撤走前就已经不使用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赤脚医生么,白求恩?”艾哈提问。“是,加拿大的赤脚医生。”穆德能背全汉语版的《纪念白求恩》。来年他听新朋友亚森用维语背过,抑扬顿挫,语感华丽,配合庄重的表情和右手一顿一顿的切菜动作,俨然一个挥洒自如的演说家。
(minggan?)
凡遇zhong大ji会,孩子们欢天喜地,当成自己节日,最起码不用坐在课堂干熬了。5月23日,全市发起盛大you行,坚决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支持世界人民反对美帝斗争的庄严声明,支持印度支na三国人民和世界各国人民反对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革命斗争,盛况不亚于东方红一号卫星上天。哪三国?老挝、越南、柬埔寨。路上随便问个人,没有敢答错的。学生玩爽了,喊kou号,打闹游戏,只要不掉队,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ji会结束,回到课堂的学生们正愁炎热的6月也不搞个you行,害大家窝在教室出臭汗,放假前的7月16日又有ji会了。这次是全国人民庆祝毛主席畅游长江四周年的光辉节日,只要不是老弱病残离退休的全部出动。育红二小有福气,没安排和中学生满街you行,而被指派到伊甘河三桥下游不远的洄水湾,观摩市老中青三代横渡伊甘河的“壮举”。伊甘河全程只有这段能游泳,河宽水缓,但又深不可测。据蔡胜分析,这个大“坑”可能是地质构成,如地震挫动形成的深沟,还有一种可能是外来因素,如小陨石溅落砸出深坑,历经几千万年的河水冲积也没填补上,反而埋住天外陨石。伊州水性好的都爱来此一试身手,也证明一条道理,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蔡胜最佩服离休在家的老院长,一次能游三个来回,就是打成右派,动辄拉去批斗,也没忘记身体锻炼。只是这次纪念活动,他肯定无缘参加。地富反坏右岂止靠边站,还要站得远远的,不能干扰正常庆祝。蔡胜猜错了。院里来人通知,离退休人员集合,坐大轿车去洄水湾参加庆祝活动。车上没有老院长,蔡胜心想,病了咋的?不受院革委会调派可要挨批评的。到了现场,他望见一排戴高帽的人被押到河边,里面就有老院长。伊州市革委会主任主持庆典,先开了批斗会,批判右倾机会主义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错误路线,指明只有毛泽东思想才是革命的指路明灯。批斗会开罢,摘去牛鬼蛇神的高帽,就地遣散。蔡胜见老院长用河水洗去脸上的黑墨八叉,遭到两个戴袖标的红卫兵殴打,连滚带爬地跑了。红卫兵嘻哈笑着:“他妈的狗右派,玷污了伊甘河,革命群众还要横渡呢。”参加横渡的群众有五六十人,男人居多,个别上了年纪的女人穿着绛红色泳衣,包裹得上半身只露臂膀,一声发令枪响,大家高喊“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航道奋勇前进”,一排排跃入水中。“噢哟,壮烈呀。”蔡朋感叹。周俊义纠正:“是壮观,又不是去牺牲,能用壮烈吗?”俩人和好,背着同样处分,家庭成分又颇高,容易沟通,无须外人圆场调解,自然又站在同一条战壕。目睹如此激昂场面,穆德激动,脱下衬衣,正脱裤子,被赵老师喝住。穆德裤子脱到脚踝,不愿就此罢休:“老头老太太都敢游,我怕啥?”赵老师偏不许:“再不听话,我告诉你吴叔,别想玩了!”穆德悻悻提起裤子,心想赵老师太不通人情了。同学议论主席台上哪个是寥琴父亲。穆德敞胸露怀地说:“就那个,一直举手要求发言的。”同学一看都笑。寥克金左手夹着烟卷,胳膊支桌上,吸烟时手腕向下一搭,吸一口再举起,特像小学生要求发言时在课桌上举手的样子。寥琴听见,越看父亲越像穆德形容的,也忍不住笑:“别说,太像了。回家给我爸说,看他咋想。”寥琴穿着碎花白连衣裙,脚蹬露趾系襻凉鞋。穆德打量着说:“凭你爸的关系,你可以游泳啊,没人敢管。女人比我们男人方便,裙子一脱,直接往水里‘下饺子’。”寥琴羞红脸,并拢双腿,拉低裙脚,抛给穆德两个字:“流氓!”
庆祝“全市上下一片红”,是春节后最大一次团体ji会。全市二十万人集聚光明路人民广场,刚开学的中小学生依例参加。不少人ji会后得了流感,各单位免费发放板蓝根冲剂。上班上学“早请示”后赶紧喝药,企事业单位有班组长领导监督,中小学有班主任看束,不喝不得开工上课。此法对预防治疗大规模传染疾病十分灵验,不出一礼拜,流感得以控制。全市各单位无一遗漏地成立革委会,是谓“全市上下一片红”。那些早成立的属于大型厂矿企事业,三年前被军管的单位。所以,革委会主任只要不是军人,单位肯定不大。寥克金当年造反夺权当了局一把手,成立革委会军管,一把手拱手相让,成了副主任,级别副局。这回“一片红”了,市革委会改组,他进了五人领导小组,虽还挂着局革委会副主任的衔,级别应在正局以上。调大房可以不搬,有车还是要坐的。市文革领导小组拨给寥克金一辆上海轿车,专车专用。局革委会让出最好的伏尔加,引擎盖上的车标是一头飞奔的铜鹿,他嫌扎眼,换了辆212吉普,有时司机开,大多时候自己开。两套办公室一个寥主任,他两头跑,有规律时上午在市里下午在局里,忙起来顾不得,只能抓一头。手下得力的革命战友都在局里,市革委会被军方牢牢把持,其他三个副主任和他一样当不了大主任的家。其实大主任无心过问整谁批谁,只是最高指示的传达者,因担当军职,平日更热衷于部队建设,到下属几个军管会视察,和战士一起打靶训练。寥克金看见几回陈大主任的车停在局里,以为找自己,屁颠着上楼,却在穆征办公室外发现警卫员的身影。经了解,原来穆征和大主任一个部队,穆征的司令员还是大主任的头头。真看不出,穆征还有这背景。当年斗穆征,就是看不惯他傲慢无礼、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式,现在态度有所好转,但也没到对他寥克金俯首称臣的地步,始终流露看不起的怪异眼神。局里还有人敢拿这种眼光看我?太小瞧人了吧。在一群忠实崇拜的狗眼中冒出一双狼眼,确实让人不舒服。要想把穆征整成哈巴狗,必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打他个措手不及。别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这样的屁话,革命斗争中只有自己才是主人,谁也靠不上。寥克金爱吃鱼,礼拜天无事,邀一帮兄弟开车去乌淖湖“考察工作”,听半小时坤达县革委会汇报,便迫不及待地扛起渔杆粘网,垂钓捕鱼。哈萨克牧民没有吃鱼习惯,寥克金纳闷儿,甚至简单的捕鱼技巧也不具备。同样是牧民,察布查尔的锡伯族可是捕鱼高手,渔牧兼收。怎么阿合盖的牧民守着取之不尽的乌淖湖,看着鲜美的大白鲑和草鱼在眼皮底下游来游去,竟无动于衷?伊州黑头羊出名,他懒得多看。个人在伊州辉煌的十年,没吃牧业公社一头羊,实出于食有偏好,嫌羊肉膻浊,没有鱼肉腥香。屯垦农场知青做了两只木筏,不定期地钓鱼改善生活。木筏栓在湖边,寥克金来了正好利用。他还用尼龙绳编织粘网,捕的鱼越大,开孔也越大。最后开到三四十公分,上网的野生大白鲑拖着两只木筏在水面疾驶,几乎拖散架,让手下葬身鱼腹,才改到二十公分。这样一来,小鱼从孔过,大鱼钻不进,捕上来的不大不小,十寸长盘正好盛下一条。并非他不喜欢大鱼,他的钓线采用尼龙绳,鱼钩是一寸半的钢筋,饵料是涂了香油的一拃长草鱼。大鱼上钓,长线放足,两三人沿着湖边陪着大鱼进退兜圈儿,大鱼累了,几人才一点点往岸上拽。寥克金钓过一条一米六长的大白鲑,在岸边解剖洗净,分割七块,来者有份。回市里每人提着一板白乎乎的东西回家,伊州没人认得。寥家每礼拜飘出的鱼香味,邻居们不嫉妒不眼红,但嘴馋,想得流口水。寥克金上下班乘坐银灰色上海轿车,大家没理由说三道四,如此万众瞩目的大干部和普通老百姓同住简易楼,实乃三生有幸,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寥家姐弟衣装鲜亮更是天经地义,大领导的孩子穿得破破烂烂成何体统?上托儿所的寥建疆胸前佩戴毛主席像章,是根红苗正的体现。上小学的寥琴戴像章,英姿飒爽,那是革命的接班人,光荣的红小兵。主席像章是商店抢手货,到货不出一日必告罄。寥琴会穿戴,家里像章来自父亲单位分配,只要发行,各样总有四五枚。她按不同样式装佩不同衣服,如草绿上衣佩“祖国山河一片红”或“斗私批修”的红玻璃面像章,白衬衣套花裙佩毛主席戴八角军帽的陶瓷像章。像章不能太大,像男生那样戴个巴掌大的就难看了。她走在路上风光自豪,引人侧目。高年级男生已不完全对她穿着品味,而开始联翩浮想,想她的今生未来。虽然营养良好,丰富蛋白质和脂肪的摄入让她略微发胖,但胖得健康灵秀,粉中透白,白中红润,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坯子。胸戴“造反有理”像章的穆祥心潮起伏。6月27日,中央批转清华、北大招生试点的报告。10月15日,国务院通电各地,以清华、北大的招生意见办理。全国首批共招收工农兵大学生四万余人。穆祥向学校提交申请,要求辍学上山下乡,学校以没有先例为由予以驳回。学校觉他既然上了高中,理所当然应该完成学业。他查看招生条目,其中要求必须有三年以上工作经验,初中文化水平已具有高考资格。高中三年和上山下乡三年孰轻孰重,他哪会分不清?为此,他炮制一篇宏文,在家写成大字报,准备张贴在学校,造校长的反。结果大字报墨迹未干,父母察觉,当场撕个粉碎,一个少年早日上大学的梦想被亦步亦趋古板教条的父母扼杀了。这张破碎在摇篮中的大字报本可开创“反师道尊严”、“反潮流”的先河,如果贴出并上了报,后来的张铁生和黄帅大概不会出人头地,取而代之的极可能是别有用心的穆祥。“爷,您评评理,我上高中干嘛?”穆祥一个多小时做完蔡胜动用关系搞来的所有高考试卷,弃笔愤慨,“高中课程我都学完了,非要跟大家一起硬耗?”蔡胜花了一下午审阅试卷,除了语文和政治,全部满分。这也是穆祥答卷用时最多的两门。是啊,如此国之英才,为何不能网开一面,圆其大学梦?与多数同学对课本吃不消不同,现有课本知识穆祥吃不饱。一些同学逃课玩耍,他也有计划地旷些课,专捡待他和蔼慈祥又对他放任自流的代课老师,而那些强调学生务必洗耳恭听不得缺课的老师他不敢得罪,因为旷课意味着请家长,上课罚站。他发现一个好去处,废品收购站,大量封资修和科普读物成了堆积如山的废纸。收购站领导见这位红卫兵饶有兴趣地翻看“毒草”,心头不悦,夺下他手中书籍扔一边。穆祥捋着臂膀的袖标说:‘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知道谁说的么?是毛主席。我对‘毒草’有免疫力,能分辨是非,读它正是为了更好地批判它。捡回来,谁让你扔了?!”领导摸不清他来头,不情愿地把《红与黑》丢过来:“我怕你小小年纪中毒太深,帝国主义歹毒呢。”穆祥捡起书说:“‘当然,我不是说帝国主义国家的人民都要反对,也不是说帝国主义国家的技术不可以学习,而是说对帝国主义的政治的迷信,对它们那套欺骗,要破除。’这也是伟大领袖说的。什么意思?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就要先了解帝国主义迷信的实质。不了解,怎么能破除?好了,以后别管我干嘛,你忙你的,不懂的可以来问我,去吧!”这年头红卫兵不好惹,碰见满嘴大道理说得你一愣一愣的红卫兵就更不好对付。收购站职工明明见这位红卫兵时常捧着“毒草”会心微笑,被“毒草”迷惑得情不自禁,也拿他没办法。穆祥有时会帮工人清理废品活动身子,与工人“相结合”,理论腔调不切实际,大道理偶尔一用,起到震慑目的就可以了。混熟了,工人都知他冲“毒草”而来,而且是带着批判眼光专程前来斗私批修。穆祥混迹废品收购站三年,从他眼底运往纸浆厂的卡车不计其数。大量不知名的古书名著“变废为宝”,成为散发浓烈油墨味的报纸刊物。个别职工偷偷塞进裤腰的古典武侠小说给他启示,也壮起胆子,偷给蔡胜一套明椠《天工开物》和宋版《九章算术》。蔡胜常用报纸练习他的孩儿体毛笔字,感觉这些年的报纸练字颇佳,洇化自然。从穆祥描述推想,也许正是印刷厂使用纸浆厂消化的古代图书太多,反使新报纸古香古色,别有雅趣。新报纸的印刷质量不敢恭维,铅字跑油跑墨,虽然能增添练毛笔字的笔墨韵味,但戴老花镜看着费劲,不戴又不知所云。一年后,穆祥的大学梦彻底破灭,缘由穆征划成右派。蔡胜翻出工农兵大学招生条例,直为穆祥可惜,即便有三年工作经验,政审不合格,还是白搭。
第三十三章每当茹仙古丽和穆德沿着红海洋的围墙放学回家,欣赏大字报的蔡胜都会扭头观望。两个孩子主动招呼:“爷,又看大字报呢。”蔡胜掏出牛奶糖或水果糖,一人一颗,看两人吃得甜蜜,心都醉了。他兜里的糖一般是给孙子的,但遇见茹仙,往往不由自主地掏出来,忘了孙子。茹仙这名起得太好了,太贴切了,世上怎会有如此貌若仙子的小姑娘呢?他碰到居莱提就夸茹仙:“你姑娘像个天使,我今天又见了。”居莱提脸一绷:“不许这么说,她怎么会像天使?”怕居莱提误解“天使”含义,他忙改口:“像仙女,真的。”居莱提还是板着脸:“不像,不能这么说。”把他逼进墙角,急得搜尽枯肠,跳出一句:“貌如花,笑东风。太可爱,太漂亮了。”居莱提展颜大笑:“你说我姑娘漂亮不就得了。要说可爱么,唔,也算可爱吧。”蔡胜看大字报也以貌取人,字好的多看两眼,写得歪七扭八的少看或不看,大凡这类不是骂人就是攻击人,见得太多,厌了。可是,字好的也有驴头不对马嘴的,他心里埋怨背后的书写者:“也不知润色一下,乌烟瘴气,形式主义。”在卷帙浩繁的大字报中,他尤中意一位写柳体的。大字报写楷书耗时耗力,一笔不苟地写完,看的人不累,抄写者可不容易。为什么用楷书而不用流行的行书?是抄写者不会,还是主使者有意让他(她)非楷体不可,以显示大字报的庙堂之气?连看几天,看得他手痒,真想揭下来拿回家收藏临摹。为此他异想趁风打劫。若来场沙尘暴,天地混沌,好借机下手,反正风沙过后,红海洋遍地狼藉,没一张大字报能牢不可破地贴在墙上完好无损。这位躲在幕后代人捉刀的书法家,蔡胜终于有幸一会。那天他正在红海洋徘徊浏览,两个红卫兵和一老者来贴大字报,贴完红卫兵拽老者退后:“贴正了吧?”老者眯眼端详:“正了。”红卫兵催促:“快回去,还有一张呢。”蔡胜见是自己膜拜的整饬柳体,怀疑老者即书者,便跟随来到鹿里区群众文化馆。果然,在一间零乱的办公室,老者研墨铺纸,继续开工。书写速度超乎蔡胜想像,起行转折迅疾果断,绝对是拿毛笔一辈子的行家里手。蔡胜对墨条感兴趣,商店有自力牌墨汁,研墨麻烦费事。“怎么不用墨汁?多费工夫。”蔡胜搭话。红卫兵说:“从这老头家搜出来的,省钱么,何况这是毛主席喜欢的墨,有政治意义。”蔡胜拿起墨条,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是块钱斋翁书画宝墨。“老头说了,铁斋翁是铁肩担道义的意思。看见另一面的梅花没有?也是毛主席喜欢的。毛主席写过《卜算子 咏梅》嘛……”红卫兵嘞嘞得来劲,蔡胜听得胆寒。这种墨他上东北大学见过,日本教师用,那时毛主席还没写《咏梅》呢。蔡胜见老者运笔之手些微哆嗦,脸色赤酡,由于埋头写字,头心渗出粒粒汗珠。对照红卫兵起草的铅笔手稿,老者很快写完。红卫兵校对一遍无差错,见蔡胜有意和老者说话,也不使唤老者了:“你们聊吧。还有,老家伙听好了,明天不许出门,随叫随到。”蔡胜虽未退休,可已上了年纪,红卫兵的粗话很不中听。“这墨是他们抄出来的,我没办法,怕打,编了谎。”老者情知眼前这位略知一二,松了口。“我31年在东北上学,见日本人用过。那花真是梅花吗?”蔡胜问。“不,是樱花。”天气并不热,老者却擦起额际汗水,“墨是1910年富冈铁斋的订版墨,版式沿用至今。我不该撒谎,这墨解放后还生产,出口日本。”蔡胜答应为老者保守秘密,同时请教毛笔书法。老者讲了几点技术要领,不愿深教:“毛笔字从小练起容易,年龄大了,没了幼功,特定动作完成不了。你的字还不错,按自己套路写吧,注意起收,看着也蛮精神。”蔡胜泄气,本想明年退休给自己一个爱好寄托,被老者一番话说得没信心,又不愿善罢甘休,于是每礼拜写张字去讨教。去了两回,老者指出一些不足,第三回去,老者不在。他打听一圈,有人说老者死了,问怎么死的,对方说:“还能怎么死?死就死了呗。”红海洋中再也不见峻拔严谨的柳体。蔡胜后悔,怎么不知讨幅字?想着来日方长,人家突然离世,一下没了机会。大字报越看越不入眼,他向穆祥讨活:“有大字报抄写,我帮你们。”穆祥不敢说看不上他蔡爷的字,只说大字报有专人抄,无须劳驾。蔡胜不知穆祥心理,不厌其烦地追问,把穆祥扰得心慌,心想蔡爷犯的什么神经,连大字报这种破事也想插一手,难道临退休没活干,闲得无聊?穆祥猜测大体不错,蔡胜所在设计院早就乱成一锅粥。可以说,从58年设计院成立就没安宁过。设计院60年代初接了不少工程,后来全部下马,白设计了。这三年几乎无事可做,跑外的全回院里,一年出不了一张图。于是猛抓学习,一斗二批三改,涌现出一大批活跃份子。《伊州日报》元旦社论的水平,设计院有七八位只在其上不在其下的人物,理论素质政治休养过硬,拿笔洋洋洒洒万语不竭,动嘴口若悬河千言不休。老百姓教育子女:“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与时下“不得重理轻文,走白专道路”字面上矛盾,本质上相通。设计院哪个不是理工出身?若说都是不懂政治的书呆子可就大错特错。这些人的政治觉悟全都放了卫星,一学就通,一通就用。你整我,我批你,你贴我一张大字报,我贴你两张,十年来反复演绎着请君入瓮的故事。谁身上没毛病?只要不是聋哑人,难免被人抓住把柄。就是聋哑人也犯错误。院里看大门的张师傅,教儿子写唐诗,让积极份子看着,“二月春风似剪刀”,这还了得?马上报告,开批斗会。张师傅哑口无言地成了同情“二月逆流”的右派份子。老院长是59的右派,65年离休,没安生几年,又被揪出来批斗,而且常以文斗开场,武斗结束。如不是他天天锻炼,身子骨硬朗,六十四岁的老骨头恐怕只剩一抔骨灰。身为市文革领导成员的寥克金,新官上任第一把熊熊大火便烧向老院长。揪斗几回,打得老院长屎尿失禁,才贯彻起“要文斗不要武斗”的精神。不过其招术更为歹毒。文斗后,红卫兵扔给他一泡准备好的狗屎,有头天的也有当天的。所谓狗不吃屎人惯的,这年头满街乱跑的家狗野狗除了自己屙的屎不吃,见屎就吃,再屙出来的狗屎塞进人的嘴巴是啥滋味?他开始也不愿吃,红卫兵按住他脑袋,糊得满脸满身,再暴打一顿逼他就范。后来他见扔来的狗屎就吃,逆来顺受了,省了小将们动手。无论文斗还是武斗,他已没有眼泪,表情麻木痴呆。当年定成右派也开批斗会,从来没有拳脚皮带横加于身,会后他还是院长,还能主持工作。现在不同,批顺了人家手下留情,批不顺可要皮肉受苦。洄水湾封冰消融,第一个跃入河中游泳的是老院长;结冻前的洄水湾最后一个爬上岸,结束一年游泳运动的还是老院长。蔡胜经常骑车去洄水湾。老院长游到对岸用蹼式,回来用蛙式,再游过去用自由式,回来用仰式。“毛主席比我大十二岁,他老人家还能畅游长江呢,区区伊甘河算得了什么。”老院长上岸,乐意与这位敢于探望自己的老同事闲聊。蔡胜关心他身体,请他注意饮食,问他生活处境,有时还送些朋友寄来的糕点。“大恩不言谢,这东西难弄到,也不带回家了,”他打开糕点盒,一气吃光,“子女们和我不往来了。对,是真断绝关系,不是外面一套,家里一套的假装作戏。”蔡胜惦记他肠胃,因为亲眼目睹过他吃狗屎的全过程。“小蔡,告诉你个秘密,我琢磨出来的,”老院长眉毛一挑,自鸣得意,“每次我先吃两片痢特灵,吃狗屎后,回家赶紧吃泄药,泄了后大量喝水,猜怎么着?嘿,没闹过肚子。噢,还告诉你,狗屎的口感嘛,跟臭豆腐有一拼,闻着臭,吃起来没那么难咽。”蔡胜回家立即扔掉佐餐的臭豆腐,决不吝惜。孙子又买一瓶夹馒头吃,被他一声断喝:“朋儿,别吃!”也不解释,夺过馒头和臭豆腐瓶,用报纸包好,以退休前最快的奔跑速度扔到户外垃圾箱。“以后别吃,谁也不能吃!记住了吗?!”蔡胜的狂躁吓得老伴和孙子瞪直眼睛。蔡朋收到一封退返信,上有邮局贴条,写着“邮资不足,退回原处”,打开才知是一个女生写给自己的。小孩跟大人学的这套免费寄信的伎俩广泛运用,即发信人落款写收信人,收信人随便填阿猫阿狗都行,贴邮票处打湿做皱,造成贴过邮票的假象。这样投进邮箱,邮局找不见信封邮票,以无邮资退回发信人,完成“发信人”收信而蒙骗邮局代劳的整个过程。信的内容简单,说自己随父亲调去广州,同样都有“州”,但广州湿热难耐等等,还留下通信地址,让他回信。这女生开学不久离去,蔡朋有印象,小鼻子小眼,学习中不溜,属于老师不爱同学不关注那种。“啥意思?凭啥让我回信?有毛病嘛。”蔡朋给穆德看,穆德也说有毛病,只是一旁听到的穆祥说女生没毛病:“她喜欢你,傻瓜。”蔡朋反感:“凭啥喜欢我?毛病!”穆祥想了想,也觉得不应该:“是啊,你们这些小瓜蛋子,咋有女生喜欢呢?”不管哥哥如何唠叨,穆德认定茹仙喜欢自己。六月支农拾麦穗,茹仙上交一部分,裙子里藏一部分。老师提防学生拾获不交,每个学生都搜身,惟独女生例外。男生有口袋裤兜,搜出来容易,穿裙子的女生没有,有也在前襟,明打明看得见。连续两个下午,拾麦结束后茹仙远远招手,穆德在老师验明正身后飞奔过去,拉住茹仙的手。老天,炎炎盛夏,茹仙的手还是那么冰凉,握在手里真舒服,甚至感到一丝丝凉风凭白无故地袭来,吹得人暑气皆无。等蔡朋和周俊义到齐,四人去周俊义家。周俊义家紧靠麦田,每天逮几百只蚂蚱,用细木枝穿起烤来吃。蚂蚱年年有,只要不在春季来临或没有形成暴雨般的规模,都不算蝗灾。茹仙进周俊义家,把自己关进一间小屋,唏唏嗦嗦折腾一阵,出来会有一大捧麦穗。麦穗不褪壳,搁火上烧,烧得壳焦金黄,麦香喷鼻,待稍凉拿手一搓,吹走外壳,一把橙黄饱满的麦粒就可享用了。茹仙不吃蚂蚱也不吃麦粒,一口一个“恶心”, 皱起鼻子,翻周俊华的闲书看。“别保密了茹仙,告诉我咋藏的麦穗?”蔡朋里里外外研究别人搭晒在楼下的裙子。如果把裙口像裤脚一样扎起来,当个面口袋,能装不少麦穗,可茹仙的裙子刚及膝盖,咋能装得下?他试过,麦穗放进裤腿,芒尖若冲下,就会像一条大虫子不断往上爬,一直爬到大腿根,难受得要命。“就不告诉你,我告诉穆德,”茹仙两手合拢,凑穆德耳边佯装说着,然后摆弄穆德脑袋,“好了,告诉他们吧。”穆德只感到一阵凉风在耳畔吹起,没听清她说什么:“姐,你没说啊,我咋告诉别人?”茹仙一摆手,云雾般地绕过大家:“我不管,反正告诉你了,说不说是你的事,我回家了。”剩下俩人催穆德快说,穆德哪知,大家不信,以为他替茹仙隐瞒真相。周正保全家招待茹仙如对待万里迢迢光临寒舍的公主,稀罕得啧啧惊叹。家里好吃好玩的都拿出来。茹仙有如仙子下凡,不吃不喝,只顾美目巧笑地蹁跹于大人孩子之间。周俊华激动地一把搂过她:“让我好好看看,我的仙女。哎哟,这睫毛长的,又弯又翘。眨下眼我让看看?哎哟,快别眨了,蜜蜂以为是花,要来采蜜了。看看人家这肤色,啧啧,白种人嘛。咦?小手咋这么凉?刚吃完冰棍?”伊州只有一家冰棍厂,夏天日夜不停地开工,依然满足不了市场供应。推着小方柜车的冰棍厂家属是分销主力,嘎吱吱地来往穿梭,常常没推到地点就被抢购一空。后勤福利不错的单位与冰棍厂订有供货协定,每天派车拉货,回去分给职工。一般是一人一支,吃完拉倒,还不用付钱。设计院职工掏钱也没人去拉,蔡胜羡慕起铸造厂:“朋儿,以后工作就去铸造厂这样单位,夏天有冰棍吃。”防空演习经常化,培养全民皆兵的优良作风。冰棍厂的小推车没在警报响起十分钟内回到厂内,让军管会巡逻车逮个正着,厂长就地撤职,谁说情撤谁。此后五年,卖冰棍的小车只敢一大早推到指派地点,卖完收摊,或者随车绑个树枝编成的草木圈,听到警报盖好跑人,不得耽搁。由于地下人防工程刚动工,目前起用遍布全市的防空壕,临时替代。防空壕上无遮拦,深两米,宽一米,各单位均有几条,以容纳全体人员于地平面之下。警报就是命令,无论手头事如何要紧,必须在第一时间进入防空壕,被军管会抓住,工人开除,学生处分。只有农民能豁免,因为据分析判断,苏修可能发动的空袭针对厂矿企业,实施重点打击,对农民不感冒。这就出现一个有趣现象。比如被红旗公社麦田三面包围的灯泡厂,当工人和家属涌进壕沟,农民照常施肥除草,农家子弟在壕沟边看热闹,往下丢石子,下面人敢怒敢骂就是不敢上来。分布在北山南麓和颜次格勒山一带的四处煤井与农民待遇相同,对嗷嗷警报充耳不闻。井上人员呆办公室,井下矿工只当身处防空洞,祈求炸弹别长眼睛,扔到井口活埋大家。从三月起,几乎天天有警报,白天夜里,说不准就响了。市民已形成条件反射,起床穿衣跑进防空壕,花不了五分钟。这个月也是中苏珍宝岛冲突正酣的时候。东北能打,西北人家就不敢打?两线作战早在苏修还是革命红军的年代就已熟练运用,我国对印反击作战也采用东西线并进,而且成效显著。不管白天黑夜,警报响后人们就近钻防空壕,门户大开,不得锁门。战士全副武装逐户搜查,胆敢违令闲处家中,绑了再说。若敢锁门,战士破门而入,损坏门锁概不负责。没听说有人锁门。伊州多年来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夏天家家夜不闭户倒是千真万确。小偷绝迹了。如果商场、公交车贴有二十年后满目可见的“谨防小偷”、“注意扒手”等警示标语,说明是对人民群众觉悟的不信任,打成现行反革命也不为过。据老人讲,50年代中期抓过小偷,一群人围定打得半死。在穆斯林聚集区也抓过一个,不是人民公安及时赶到,群众准备依照教义乡约,砍掉小偷双手。穆德胆大妄为,在夏天一次警报中偷了一盒冰棍。当然,他只承认拿而不是偷。学校当时正上课,警报响起,师生马上跑下楼,奔赴各年级的防空壕。育红二小有六条壕沟,整整塞满六个年级师生。穆德没想快跑,落后到一年级学生中。路边停辆冰棍车,不见人踪影。他打开木板盖,当着低年级学生的面搬出一盒冰棍,还从容地掩好保温棉褥,盖好箱盖,才一溜小跑地追赶同学。路过四年级壕沟,他找到茹仙,取出五根冰棍递下去:“姐,接好了。”回到自己年级壕沟,二十支冰棍迅速分发一空。大家互相挤着,唆着两分钱一支的水果冰棍去暑,虽然味道一般,但一张张小脸已乐开了花。冰棍不加糖,加糖精,掌握不好剂量味就苦。穆德四处宣扬,事后竟没人检举,倒是蔡朋向爷爷多嘴,反使穆德挨父亲一顿臭揍。蔡胜听孙子说穆德“拿”了一盒冰棍给同学散发,当即登门向穆征夫妇说明情况。穆征也不问,提起穆德按床上就一顿拖鞋底子,打得他呜哇大叫,还不知自己闯了什么祸。穆征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战时状态的偷抢行为可以军法从事。如果军人当场看见一个成人偷冰棍,开枪打死非但不受部队责备,还可能获得嘉奖。小孩子不清楚,但必抓无疑。穆征惴惴不安地来到冰棍厂。厂里三十多口一米直径的大铁锅烧着开水,工人往里洒着糖精和调味素。工人把冷却水倒入制冰槽,推入冷库,又从冷库推出半凝的冰槽,插入一支支竹棒,再推进去。制冰槽一人高,推入冷库还冒热气,出来冒着寒气,经历着火与冰的物理转换。他没有勇气坦白儿子的偷窃行为,悄悄走到收款柜台,装作无意地从口袋里掉出一块钱纸币,拔腿便走。刚到门口,收款员追来:“同志,你钱掉了。”他还装:“没有啊,我没丢钱。”收款员苦笑:“没见我们忙成这样,你就别添乱了。我看钱从你身后飘下来的。拿好了,小心些。”他也苦笑,真想再打儿子一顿,不,打十顿也不解恨。“如果打仗,见有人偷东西,你开枪不?”穆德问起吴保国。“肯定开枪,发国难财,见一个毙一个。”“假如偷东西的是我,你也开枪?”“你?你又不会偷东西。”吴保国不相信穆德偷冰棍,穆德也没敢告诉他。穆德感到羞愧。自己满世界张扬偷了冰棍,同学还以为他大方,好心请客。父母是国家干部,收入高,鼠窃狗偷没人信,除了蔡朋。不像周俊义,家庭出身注定跟偷有关,嘴皮磨破也没用。蔡朋奇怪,班里怎么就自己不相信周俊义偷同学文具盒,别人都一口咬定是他呢?周俊义瘦小,广播体操按大小个排在前面,做完操好不容易第一个冲回教室,却成了偷盗证据。“急急忙忙跑回教室,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班主任如是问他。周俊义胆子再小,也不愿被人中伤诬蔑:“我是第一个跑回来的,可我没出教室,偷了什么一搜就知道!”班主任搜他书包,一无所获,情急之下逼供:“老实交待,转移到哪了?”蔡朋看不惯,多事道:“老师,你搜搜全班书包不就知道了嘛。”班主任哼了一声,上来先搜了他的书包,没见东西,又开始无端怀疑:“我看呐,说不定是你转移了。”蔡朋冲全班嚷嚷:“谁他妈的让我转移了,站出来!”班主任冷笑:“一个是资本家的狗崽子,一个是小资产阶级的后代,联手对抗无产阶级,反了不成?都回去请家长,请不来别回学校!”路上俩人产生严重分歧。周俊义坚持要请,蔡朋不让:“请啥?我们没偷,凭什么请?那个破文具盒我买十个的钱都有。”说着掏起口袋,数了数有十几元,吓得周俊义一吐舌头:“你家真有钱,十块钱是我家一个月饭钱。”蔡朋一高兴,请周俊义下饭馆,要了炒腰花、辣椒炒豆腐,还一人上了一大杯饭馆自酿的啤酒。“真好喝,像蜂蜜加汽水。”周俊义感激得想哭。最后二人各吃了一大碗米饭,吃得周俊义泪流满面:“像过年,比过年还好。”蔡朋以为周俊义激动,出饭馆才知他是喝醉了。“小资产阶级过得过资本家好,无产阶级过得比小资产阶级好。朋朋,你说,我有文具盒,为啥要偷别人的?”周俊义左摇右晃,站不稳当。蔡朋搀扶他,一手拽住他搭过脖子的胳膊,一手搂他腰,刚摸清他第三根凸出的肋骨,他一头栽倒,哭哭啼啼,嘴里胡言乱语:“我要当官,当最大的官……我要报仇……不当杨白劳,要当白毛女……我要坐上海、坐红旗……”俩人早晨背书包出门,佯装上学,在域珠区流浪了半个月,不敢在鹿里区闲转是怕家人撞见。班主任铁了心,也不派同学通知家长。俩人提心吊胆,一把一把地吃着从商店买来的椰枣,在甜透嗓子的回味中等待来自学校和家庭不可预知的惩罚。椰枣是从阿联进口的,多年后蔡朋还固执地认为阿联即阿联酋,而不是熟知的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埃及。穆德有时放学见俩人,知他们被驱逐的原因,一挥手:“走,跟我吃饭去。”于是仨人进军管会食堂大吃一顿,吃得周俊义动容:“以后我要参军,不参军也要当警察。‘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太正确了!”没过几天,穆德带来好消息:“你们班主任自杀了,自绝人民了。”游荡二十来天的蔡朋和周俊义面带胜利者的嘲笑重返校园。班主任的丈夫定为现行反革命,她受不了,用一根麻绳拴在自家暖气片上,采用坐姿上吊了。“报应啊,信不信蔡朋?整我们的人迟早没好果子吃。”周俊义心情舒畅,拔了一盆麦穗,请蔡朋和穆德到他家门口烧麦子吃。新来的班主任喜欢蔡朋的伶俐乖巧,对周俊义一开始还过得去。周俊义学习用功,成绩名列前茅。可是不到两年,班主任看周俊义不顺眼了,未洗清的小偷小摸罪名又无根无据地安他头上,害得他孤单流浪。蔡朋这回没敢多嘴,私下为他鸣不平,也迷惑地寻思,难道周俊义长了一副贼娃子的嘴脸?就像演电影的反面角色,永远演不了正派人物?“头可断,血可流,祖国寸土不能丢”,纪录片《珍宝岛不容侵犯》上映,大家喊着口号,热血沸腾地观看影片。片中的解放军指战员佩戴毛主席像章,匍匐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冰雪中,感受到毛泽东思想的火热力量,守卫着祖国每寸领土。新华书店上架的《珍宝岛保卫战》小人书畅销伊州,孩子们躲进防空壕也在翻看。“苏修打过来吧,我们叫它有来无回!”孩子们义愤填膺,挥舞着小拳头。每当天空飞过一两架拉着白色轨迹的战机,壕沟里就一片欢腾:“空军叔叔狠狠打,打到莫斯科,活捉赫鲁晓夫!”北京路是伊州为数不多的柏油马路之一。一天早晨,人们发现马路横遭破坏。平整的柏油路像被铁犁翻过,道渣、柏油、卵石、沙土,底朝天地混在一起。伊甘河大桥受损严重,桥面露出预制板,柏油分割成窄条状,有规整的齿痕印。人们胡乱猜测,有说履带式拖拉机干的,有说鹭岛水库要开工了,一队推土机轧的,最多的说法是夜里路过一支坦克部队,否则不会走主干道,因为工程用的履带机械要么有拖车,要么走伊河二桥。谈论的人们绘声绘色,没出当天,所有人倾向于坦克说。有人亲眼看见一队坦克凌晨两点通过,大桥还有解放军站岗。坦克过大桥不是首尾相接鱼贯而过,而是试探着小心翼翼,开过一辆才开另一辆,每辆后面有专人查看路面,甚至有工兵悬着吊索检查桥墩,手电筒的光束照亮整座桥。“我数了,一共二十七辆。坦克开着大灯,北京路灯火辉煌。”周俊义家靠近北京路,他的话在小学生中较有信服力。北京路一个礼拜全线修复,压路机压过的路面比未被坦克辗轧前还要平整。以前的路面经过夏季曝晒,车辆行驶,早已坑凹不平。穆德朝吴保国打听详情,军管会对装甲部队途经伊州应该一清二楚。吴保国的回答却是:“我不能说,这是纪律。至于数量,你爱说多少就多少,我还是不能说。”逢军管会车队礼拜天训练,吴保国叫上穆德。本来也叫过穆祥,穆祥对训练不感兴趣,几次不去也就不喊他。穆德爱开车,吴保国亲自教他,半年下来,已能挂上三档在训练场转圈,只是倒桩差得远,很难一次到位。战士打靶穆德也参加,手枪、步枪、冲锋枪都练过,就是没准头,子弹若不脱靶是他没瞄准,打到别人靶上才算正常。有回被勤于视察军管会练兵的陈大主任撞见,看他打了十枪,果断得出他无缘军旅生涯的判断:“你是左撇子,将来不适合当兵。”穆德说自己明明是右撇子。陈主任武断地肯定:“说你是左撇子就是左撇子,你眼睛是左撇子!以后别玩枪了!”陈主任主管伊州军政两界,出口即命令,指战员惟命是从,再也没让穆德摆弄枪支。后来张豫生接替吴保国,给穆德机会打枪,穆德也不玩,哪怕再后来当了警察,随身佩枪也仅是一种身份资格,不是有恃无恐的执法利器。陈主任的话伤了他的心,对发射弹头的枪支敬畏和难以驾驭成了终身心病。在他眼里,什么枪都没有猎枪好玩,只须对准方向,抠动扳机就有斩获,比枪子过瘾。全民除“四害”运动中,蔡朋的气枪发挥威力,最多一天上缴五十六只麻雀,得到一盒气枪子弹的奖励。当得知居委会斫掉麻雀爪子上缴街道办事处报功,所有麻雀被烹制成一道麻雀大餐后,他不交了。与穆德下网扣麻雀搞“会战”不同,他是一枪一弹打出来的,凭的是心理素质和穷追不舍的精神。穆德除了和哥哥下扣网,也会在冬天麻雀食不裹腹栖息树上啁啾不休时使用猎枪,轰地一声打下一大片。哥俩借灭麻雀为名滥杀无辜,先后打下六只猫头鹰和两只燕隼,二者是益鸟,专吃老鼠和麻雀。有只猫头鹰受轻伤,穆祥养了两天,在铁丝笼里静坐绝食,夜里瞪着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看哥俩入睡。第三天穆祥慈悲大发,决定放生。打开笼子那一刻,猫头鹰犹豫不决,似乎不愿相信重获自由。穆祥搁它窗台上,见它蹒跚几步,展翅一跃,像块石头栽到楼下。哥俩忙下楼观察,猫头鹰已气绝身亡。“伤没好,又不吃东西,硬要飞,不是找死嘛。”穆祥默哀了十秒钟,拎着死猫头鹰扔进伊甘河。虽然已经批判了刘少奇在爱国卫生运动中推行的“锦标主义”、“物质刺激”,但没有奖励,人们除“四害”没有积极性。打死的苍蝇、蚊子可以让领导过目点数,麻雀是飞鸟,是肉,人们更愿意做成熟食,安妥地吃进肚里。于是居委会也不要求上缴整麻雀了,一对麻雀爪子算一只,鼓励人们大吃特吃。精细点的做法和杀鸡差不多,也是开水烫去羽毛,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加猪油或清油,用大火爆炒。麻雀没多少肉,油炸连骨头一起嚼还有吃头。孩子们做法简单,不拔羽毛,只开膛剔除内脏,洒些盐,用泥巴一糊,扔火堆里烧,烧透了,敲开红彤彤的泥巴,羽毛也就撕下来。深秋季节,常见一拨大小孩子在户外焖土豆、烧麻雀,满嘴吃得黑乎乎的,省了家里一顿晚饭。穆德和蔡朋不回家吃饭,先跟家里打声招呼。蔡胜不制止也不鼓励,问孙子:“打野食吃就那么香?”蔡朋点头:“当然了,一伙人边玩边吃,比家里香。”穆征夫妇索性不问。穆祥在家做好饭会言语一声:“穆德在外面吃了。”这话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在军管会食堂吃,二是他和小伙伴打野食。光吃麻雀吃不饱,土豆来源是主要问题。如果从家带,似乎失去户外生存的野趣,所以孩子们多去土豆地里挖,或是从地头的土豆堆捡几个。多数农民没心思管,只要不成心糟蹋,土豆年年丰收,挖不尽的也烂地下。碰到较真的农民,孩子们被追得满田地跑,抓住了挨顿揍,抓不住能增添冒险乐趣,增进食欲,也知一餐一食来之不易。农村孩子向来对城市孩子有敌对情绪。城里孩子穿得好吃得好,农村收获点土豆早晚也要卖到城里,敢在他们地头打野食,逍遥吃喝,哪能服气?孩子间的摩擦冲突不断。农村孩子做的最绝的是等城里孩子土豆焖熟、麻雀烧好,一通土坷垃加石头打跑城里孩子,收缴美食,坐享其成。两拨孩子经常为土豆麻雀而战,打得不可开交。灯泡厂的孩子最受气,厂区家属区被红旗公社包围,性格也没农村孩子野,打架吃亏,占不到便宜。而且农村养狗成风,打起架来狗仗人势,城里孩子根本不是对手。穆德和蔡朋深知公社孩子不好惹,一般只在北京路边活动。为保卫自己动手得来的美味,他俩一个扛猎枪,一个端气枪。农村孩子见枪害怕,不敢靠前,远远观望。曾有一条不识好歹的土狼狗扑来,穆德一枪打成沙漏。农村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待穆德一伙人吃完走人,才敢拖走死狗。周俊义家没枪,上学让狗追得心慌。穆德教他一招:“狗追来你一蹲,装捡石头的样子,狗就吓跑了。”周俊义依法实践,狗果真在他蹲身刹那扭身就跑。此法灵验,屡试不爽。惟有一次例外,他蹲身狗从他头顶跃过,回身咬了一口他屁股才跑。这口害他打了三针狂犬疫苗,还报了案。时任沿河路派出所所长的魏虎让周俊义领去指认,见那条恶狗还在北京路撒欢,拔出手枪,一枪结果了狗命。魏虎所在派出所受市公安局军管会管制,刑事案件一来不多,二来发案移交军管会,派出所不必过问。所里正经工作只剩办理户籍和深更半夜敲开居民家门查户口。查户口必须在夜里,因为一家人除了睡觉无处可去,人口准确,借住亲戚家的外来流动人员也能摸清底细。伊州居民适应了夜里骤然响起的防空警报,也适应了查户口的敲门声。查户口成员以三人组形式居多,一名公安,一名持枪军人,一名居委会干事。被敲开的人家若无闲杂人员夜宿,都会穿好衣服泰然处之。来人比照户籍对上号,问些邻里有无异常之类的闲话,再去敲另一家。查次户口通常需要一整夜,打搅居民休息不说,查户口的人也累得形容憔悴。就这样,查出一些潜逃伊州的反革命破坏份子、流窜案犯。窝藏罪犯的家庭受到法律严惩,每年都有几户人家为之锒铛入狱。门上挂有光荣军属牌的家庭显示出地位优势,查过一次,下回免扰。光荣烈属更非同一般,军管会定期派战士来打扫卫生,送慰问品,有行动能力的烈属还请去作报告,弘扬烈士的英雄事迹。蔡胜睡得轻,有时夜里听见有人敲对门,查完对门人下楼,不敲他家。“儿子当兵就是好,有保障,受尊重。”蔡胜觉得两个儿子没白养。老伴说:“他们也叫兵?算科学家还差不多。”蔡胜玩笑:“算科学兵,带个‘兵’字能吓唬人。”穆征家查过一回,门上虽没挂什么光荣牌,也再没查过。白天听同事闲聊夜里查户口的热闹,他往往不知。遇见魏虎他说:“魏所长啊,又查户口了?有空到家里坐坐。”魏虎笑说:“我是想进去喝杯茶的,军管会不让,说你家不用查了。”穆征还记得那回进来仨人,军人对完四口之家的人数,表情就有些不对头,动作也开始拘谨,临出门莫名其妙地敬个军礼,让他诧异半晌。周正保家住插户,占两间屋,另一间是一对年轻夫妇,厨房厕所共用。大人合计,周俊华上初中和母亲同居一室,现在没必要,让她和弟弟同住还能互相督促学习。夜里防空警报响起,两家人披衣往外跑,没有过多尴尬。遇查户口就别扭了。来人刨根问底,户口本、结婚证、工作证一一备齐。有时家里起来一人应对,剩下躺被窝继续睡。来人若是非,对照完了还掀开被子看一眼,检查有无窝藏外人。男人还好,女人羞个大红脸,被人看去隐私,下半夜便睡得不塌实。大多家庭为避免尴尬,穿着周整应对查户口的都是女人。同住一户的年轻夫妇就吃过亏。来人硬要掀女人被子,女人死拽被子不松,拉锯半天,气得女人大骂:“流氓!下面都露出来了,上面还能抱个人么?!”来人就笑:“没抱人你抱啥呢?”别说,一个关内来的反革命份子就是从被窝里抓获的。当时女人躺在被窝露着脸,被子高出一截,造成怀孕假象。查户口的例行完公事,本来要出门,对被角现出两只与女人肤色不同的大脚起了疑心,一掀被子,见女人纵身躺在一个爬着的男人身上。只能怪被子太短。如果被子长个半尺,潜逃犯必然再度潜逃成功,庇护者也不会成为窝藏犯了。查户口的不敢去老黄家,甚至老黄邻居也跟着沾光,省了半夜起床之苦。老黄孤身一人,打得两拨查户口的连滚带爬。其中一个军人还被缴了械,让老黄押至军管会,被迫喊了一路“缴枪不杀”,辱没了革命军人的荣誉。老黄听见敲门声就激动地大喊:“誓死保卫珍宝岛!寸土必争!”别说看他户口,任反应再快的人也来不急做出防范,便一个个被他扔下楼梯。人们都知他犯神经,家里仅他一人,不查他,可他听不得半夜敲门,单元三户人家他全罩了,听见就赤身露体跑出来追打。魏虎与军管会商量,每月让老黄单元三户人家单独来派出所申报“家情”,否则工作没法开展。军管会同意。沿河路派出所因老黄致伤三人,两人骨折,减员严重,魏虎深感身上担子沉重。对老黄殴打执法人员的处理意见迟迟不能得出,任何看完老黄卷宗的人都在微笑中陷入沉思。一个戏剧性的悲剧人物,还能拿他怎么样。
第三十四章在所有勘察设计人员坚持不懈地反对下,推翻原定的北山大坝构想,下移八十公里,修建鹭岛大坝。这是三大革命的伟大胜利,将改写伊州没有大型水利工程的历史。身兼市军管会和市革委会双料领导的陈大主任做出上任以来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重大让步。新大坝违反了他多快好省的美好预期,权衡利弊,新的选择却能给伊州百姓带来长治久安的远景福音。陈主任从善如流、尊重科学的务实作风赢得广大设计人员的高度赞扬。他紧抓阶级斗争同时,又遵循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的规律,没有犯盲目自信的教条主义,勇于放弃高峡出平湖的幻想,挽救千百万苍生于水深火热,岂不是伊州百姓最大的福音?陈主任年初亲率一支武装小分队去北山野外生存,围歼了三窝雪豹、七匹狼、四十八只狍子、一百二十六只雪鸡、两千五百只野兔,沿北山北坡巡查到铁崖口,先是发现寒冬中一股淙淙涧水,继而又寻觅到一股巨大的暗流汇入沉寂冰封的伊甘河。一个高峡平湖的宏伟蓝图在他眼前展开。回来后,伊州所有军管会食堂连续一礼拜改善伙食,顿顿有兔肉。他又带领一行作战参谋奔赴北山实地考查,下令五天内赶制出北山大坝的全景沙盘。参谋们宵衣旰食,吃了两大盆红烧狍肉,和衣打盹了三个小时,提前一天完成任务。当水利局、电力公司和桥梁设计院的工程师被招集到一起,踌躇满志的陈主任推开摆放沙盘的会议室说:“这是我们的北山水电站,半年必须拿出设计方案。”一群人张大嘴巴,呆若木鸡。陈主任不愧为带兵打仗的指挥员,对地形的感知天赋无与伦比。他的设想省材省时,又利用了高山落差,只要设备到位,连设计带施工半年即可完成。可以说,照亮眼前的沙盘的电灯半年后就能用上北山水电站发的电。只是陈主任对地质一窍不通,而且他的宏大构思以牺牲一半阿合盖草原为代价。北山的片麻岩就像破脸盆的盆壁,正好有几处破洞漏水,汇集成伊甘河。现在他要用钢筋水泥把这些洞堵上,只留一个出口用来发电。由他钦定的设计班子采集大量北山岩石样品,越研究浑身越冷,以致不寒而栗。蔡胜用面团搓了几个小人,搁在沙盘中,让小人面朝北山大坝方向:“怎么能让陈主任明白,我们像不知危险的蚂蚁仰望悬在头顶的水盆?”大家开会磋商,既然北山大坝不可行,统一意见后,总要找足充分理由说服陈主任。倘若说服不了,陈主任上纲上线,大家吃不了兜到伊州监狱,怕没出狱北山就开了口子,淹死狱中太冤了。后人还没法评判,因为只要陈主任没出伊州,不出差公干,也会死无对证。研究结果是采用矛盾论,也做一个沙盘,给陈主任现场演示。赶做沙盘可没狍子肉吃,萝卜白菜加冷窝头,大家花了半个月做好,预演一次成功,举手一致通过让大坝总设计师主讲。千斤重担压一人身上,大家命运全含在总设计师上下两片嘴皮里。为伊州也为个人身家性命,总设计师临危受命,该死孩子球朝上,认了。陈主任看到设计师们做的沙盘笑出声,论工艺和自己参谋们做的不是一个档次。当听到总设计师论证北山不适合建坝的言论,他脸色沉翳。没等说完,他插言:“你给个准确时间,北山大坝建成后能抗多久?”总设计师哭丧着脸说:“最短恐怕当年就……就抗不住。我给您演示一下。”他端起一盆水注入“乌淖湖”,随着水面扩大,库容增加,达到大坝蓄水高度,北山一角倾溃,大水一泄千里,伊甘河流域的楼房小人冲进沙漠戈壁。陈主任看罢点点头:“伊州没了,消失了?唔,我知道了,谢谢诸位。我宣布,北山大坝取消,散会!”第二天一干人等又被招进陈主任的会议室,原先北山大坝的沙盘经过修改,巍峨眼前的是鹭岛大坝。陈主任请大家落座后说:“北山大坝不搞了,搞个鹭岛大坝总可以吧?我昨天考查了,应该可以,大家以为呢?”这个设想与大家平时讨论的建坝预案不谋而合。伊州也只有鹭岛一带适合修建大型水利工程。陈主任真乃当世奇才,英明神武,不服不行。一干人等频频点头,最后竟不约而同地鼓起掌,为伊州有如此闻过则改的一把手而欣喜喝彩。蔡胜按大坝总图框架加班加点地拿出方案,正为自己给设计院揽到活而高兴,还没犯神经的老黄带一帮红卫兵杀进设计院。“就是这个老汉奸,他为日本鬼子服务工作,制造的炸弹夺去我一家六口的生命!”老黄张牙舞爪,在红卫兵小将面前悲愤控诉。小将们不容蔡胜分说,一条麻绳绑了,拖出单位,高喊“打倒汉奸!”、“打倒帝修反!”的口号游街示众。得知蔡胜绑走,闲坐办公室读报的老伴跑到电报局,给两个儿子发电报,电文六个字:“蔡胜今天生日。”这句暗语是前年儿子来探亲约好的,一旦发生不测,以此电文告知。老伴又跑去局军管会,声明优待军属的政策。军管会派俩干事陪她满街寻找,转了五个批斗会场才找到正坐土飞机的蔡胜。俩干事只同意打斗时上前劝阻,批斗时旁观,这也是军管会干预革命潮流的底线。蔡胜望见台下老伴,眼泪止不住乱流,裤脚湿漉漉的,噼噼哒哒地淌屎淌尿。小将们嫌臭,伸展腰身拽住他手腕,保持人体土飞机的俯冲造型。老黄还在声泪控诉,讲他父母死得如何惨,兄弟姐妹如何死无全尸,一条腿被炸到村东,一只手被炸到村西,这些全是蔡胜帮日本鬼子造的炸弹害的云云。老黄也见台下蔡胜老伴,控诉完手一指:“看,蔡胜的死党,他的臭婆娘也来了!她也是日本鬼子的走狗汉奸,和老汉奸蔡胜一起残害中国人民!把她揪上来!”几个红卫兵跳下来绑她,军管会俩干事叉着手,不说也不劝。当她被押上台又不服小将们反拧胳膊坐土飞机时,小将们的皮带挥向她后脑。她感到眼前一黑,血顺脖颈流出,差些栽倒。这时俩干事才冲上台制止:“行了,不许打人!他们是军属,虐待是要受处分的!”小将们收起皮带,很明事理的样子。或许因有现役军人撑腰,红卫兵批得没情绪,喊一阵口号,放了二人。夫妻相搀回到家,你替我抚伤,我为你上药。老伴挨了一皮带,皮带扣打破脑后头皮,伤口不大,不用逢针,上些红药水让其自愈。蔡胜后背多处皮带扣打成的瘀青,也有皮带的抽伤,条条道道混合交织。糟糕的是他又尿又拉,棉裤罩裤湿透,臭不可闻。老伴烧水,他清洗了一下午,屋里开窗透气,还是有股驱之不去的屎尿味。蔡朋放学回来不敢吭声,见爷爷垂泪也不知怎么安慰。不是说革命军属不在批斗范围么,怎么也敢下手?第二天上班,蔡胜和老伴分别得到一纸盖有“伊州市革命委员会”和“伊州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双印大章的保护令,上写:“蔡胜是个好同志,任何基层革委会及各级造反组织不得批斗、游街、示众,违者将予查处惩办,特此示令。”后有伊州一把手陈主任的亲笔签名。老伴那份除姓名不同,一模一样。保护令由市军管会武装战士送来,对昨天发生的事表达了组织关心和歉意,还承诺对揪斗者进行教育批评。这份保护令是伊州文革期间最有效的护身符,去年穆征夫妇得到一张,有人寻衅滋扰,只须出示,不管来者如何嚣张,见到即喏喏而退,不敢强逞。蔡胜夫妇捏着保护令,感念起幕后出力的儿子们。“羡慕你呀小蔡,有双好儿子。”老院长挨批挨打如家常便饭,一副百炼成钢的落拓派头。“我一次就批臭了,您熬这么些年,唉~”蔡胜替老院长焦虑。“我早批臭了,臭极而香,成了造反派和红卫兵的香饽饽。少了我就像做菜少了盐,人家无滋无味,我要积极配合啊。”老院长还挺乐观。一夜春雪转为白天的濛濛细雨,春播作物未受倒春寒影响,反在细雨中滋润,在三天后的阳光下茁壮成长。气温回升很快,人们预计五一能脱去春装,穿上夏衣。爱美的姑娘翻出隔了一冬的裙子,熨烫整理,准备梨花凋谢前抢过接力棒,为灿烂的夏季花枝招展。造反派和红卫兵小将们受革命春风鼓舞,不再缩手缩脚,誓将文化大革命花样翻新,搞它个如火如荼,天翻地覆。市区喇叭争鸣,you行队伍穿梭往来,批斗会目不暇接,老头老太太争先恐后学跳忠字舞健身,一派热闹非凡欣欣向荣的景象。市区以北警戒森严,北山铁崖口重兵把守,阻绝南北交通。指战员、防疫人员戴着大口罩,如临大敌。这次倒春寒给北山以南带来丰沛雨水,同时在阿合盖草原造成空前白灾,牲畜尸横遍野,死亡惨重。市革委会正要发文抢险救灾,搞次全民购买“扶贫羊”活动,以减轻农牧民损失,霍乱率先一步,在文件下达之前暴发了。坤达出现众多眼窝深陷浑身痉挛还打摆子的农牧民,这群人经过一天呕吐腹泻,大部分没送医院就已休克身亡。少数送医院就诊的,也因诊疗不当,误以为急性肠胃炎,幸存寥寥。就这样也没引起坤达防疫站警觉,反是下大队统计灾情的公社干部感到情况不妙。各家各户几天不见,几乎都有暴病而亡的,而且生病人数还在急剧攀升。公社报县里,县里报市里,市防疫站紧急下乡,确定为霍乱,市革委会马上调集部队封锁铁崖口,禁止车辆行人出入。市里一方面从外区调进大量药品,一方面采用传统消毒措施,六六粉和敌敌畏在伊州首次大范围使用。市防疫站在杜凡带领下,全员战斗在防疫抗病第一线。他们深入牧区,不辞劳苦,在各大队建立隔离区,为病患就诊用药。霍乱传播与水源关系密切。他们组织农牧民学习相关知识,哪怕洁净水源再远,也要每天派专人取水,不得饮用死水或貌似无害的溪间活水——有些小溪穿过疫区,本身就是一条延伸的传播渠道——他们与前来支援的解放军一同焚烧掩埋死畜,没白天没黑夜地进行区域消毒。当疫情得以控制,防疫人员均患有不同程度的呼吸道疾病。杜凡本已平息的哮喘在高浓度的消毒药物熏染中又犯了,回市里便卧床不起,把黄汉杰心痛地团团转,背起杜凡送去医院。住院治疗期间,孟敏天天看望杜凡,轮自己值班,还亲自给杜凡打针。两家住不远,关系和睦。夏天分西瓜,黄汉杰一手拎起一麻袋西瓜,像表演似地给孟敏送上楼。谁能想到两家关系竟于一个月后急转直下,形同陌路,黄汉杰更是视穆家为仇雠,不共戴天。虽然报纸广播对发生在百公里以外的疫情只字不提,严格封锁消息,穆德还是从军管会获知阿合盖流行大规模霍乱。疫情解除,军管会车队长途慰问灾民,他又见到辽阔的草原。阿合盖的夏季满目疮痍,草原成片枯黄,草势深浅不一,牛羊不再成群,牧人不再歌唱。军队走访了几处受灾牧民,送去大米白面。牧民拉住解放军的手一个劲地哭,不知是感动还是伤心。在虚弱憔悴的托留别克老爹家,老爹收下慰问品,指着融入天际的草原,嘴唇哆嗦几次,终于什么也没说。哈里提和艾哈提在帐篷一角打臂石玩。穆德见集聚区的帐篷减少许多,原本托留别克一家就占据三座“依他而荷”,而今只剩一座,毡墙贴满毛主席像。哈里提甩出一个羊臂石,吸溜着鼻子说:“没人了,我们家,剩我们三个,现在。”工宣队进入前,学生和工人时常闹摩擦。学生看不起工人,嫌工人有勇无谋,大老粗,看不懂最高指示;工人嫌学生乳臭未干,不配闹革命,没工作就不配与真正的工人阶级平起平坐。摩擦升级为械斗,吃亏的总是自视足智多谋的学生。奈何学生有不服输的劲头,部队支持的左派武装工人一举包围好斗逞强的学生,半自动步枪对天鸣放,吓得学生尿裤投降,彻底认输。为表明诚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毛泽东思想工宣队成立,派驻到各中学。这次示好也标志武斗基本结束,文革进入工人阶级掌控形势的时代。但是,工宣队并不能阻止红卫兵单独行动,红卫兵要批斗的人物既符合工人利益也符合文革潮流,不是三言两语能够逆转。为了揪出“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鹿里中学红卫兵小将把附近几家单位的头头脑脑清理一遍,挖出来的当天批斗,决不延误战机,也不推给工宣队或是其它红卫兵组织。能当场剥下阶级敌人伪装的外衣必须坚决剥下,再趁热打铁,让其揭发出同党余孽,以便一网打尽。杜凡上班不久,一伙红卫兵闯来,有鸣不平的同事多说两句话,也一并绑走。红卫兵押着她和同事you行,喊着口号来到她家,命其开门,进屋翻腾得乱七八糟,搜出两件旧式旗袍,证明她确是资产阶级小姐出身,混入革命队伍多年。有证据就要当场使用,免得过期作废。红卫兵不管她乐意不乐意,扒下她衣服,套上一件旗袍,另一件挂她脖子上,继续游街。旗袍是杜凡年轻时穿的,如今发福,没走到人民广场,两侧低叉已开线崩开,开到腰眼,下肢触目可见,肚脐以下一览无余。也许这时,羞辱难当的她已想到死,决心一言不发。红卫兵问她:“你和你的反动家庭什么关系?!你坑害了多少革命群众?!”她怒目而视,啐了一口用木棒在她身上划来划去的小子。皮带、棍棒迎头打来,她硬撑着,撑不住倒下,倒下再站起来。不到一小时的批斗过程她只回答红卫兵一句话:“我没有引诱黄汉杰,黄汉杰是革命军人,抗美英雄。”头一天穆祥就知道要揪斗杜凡,暗自幸灾乐祸,老黄敢带人批斗他蔡爷,这回叫他尝尝什么是阶级报复。中学上午有课,红卫兵搞活动一般在下午。穆祥午饭后美美睡一觉,准备养足精神看杜凡好戏。其实他对杜凡没有成见,甚至有一定好感。杜凡不爱说话,儿子黄浩死后,似乎与老黄闹过别扭。按蔡胜说法,杜凡原是看不上老黄的,不是当年组织上拉郎配,硬把二人搓合一起,杜凡嫁人的标准起码也得高中毕业,因为她是盛世才时期的高中生,解放后随父母来伊州,属于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老“知青”。杜凡长得不漂亮,可总显出一副大家小姐的倨傲气质。“按说她不该呀,父亲是盛世才政府的一个低等文员,母亲做啥不知道,该不会是她娘家有背景?”蔡胜遭黄汉杰牵头批斗,对黄家窝一肚子气,现在手里握有保护令,门上悬有“光荣军属”牌,上了双保险,早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和老伴窝家里肆无忌惮地臧否人物,“解放前我职位比她家高多了,她家算老几?”穆祥一觉醒来晚了十来分钟,见弟弟床铺空着,兀自埋怨:“也不知喊一声,耽误我大事。”待他攥着皮带跑去防疫站,人说杜凡已被押走,寻至人民广场,批斗会已结束。一群人围成圈,他挤进去见一穿着怪异的女人趴地上。正当他绕尸体一周认清是变换装束的杜凡,黄汉杰也到了。“小逼崽子,你干了什么?!”黄汉杰愤怒上前。穆祥用皮带一指:“黄汉杰,嘴干净点!我正调查情况!”黄汉杰抱起老婆,疯了似地跑去医院。医生把了把脉,拿听诊器伸旗袍里胡乱听了听,撑开杜凡眼皮拿电筒照了照放大的瞳孔:“死了,安排后事吧。”也许穆祥名声太响,一年前刚升初一就得到红卫兵的荣誉。学校造反派抢着为他佩挂上红卫兵袖标,上印有“鹿里中学007号”,说明他是学校第七位红卫兵。当时全伊州初中生享此殊荣的屈指可数,一般只发展高中生,并且限量审批。现在升初二,他已是学校造反司令部的支队长,掌管初中部红卫兵的甄别选拔,风头正健。老黄离疯癫只差一步,又不知穆祥身份地位,整日寻衅找麻烦,当拦路虎。穆祥寻思他老伴才去世,不忍心整他,由他叫骂。是啊,一次批斗就批死了,伊州实不多见,一般批几次才有可能发生不测。蔡胜一把年纪,医院拍片腰椎有挫伤,还活得好好的,杜凡四十来岁正当壮年就那么不经打?“要文斗不要武斗”是伟大领袖的指示,现在工人和学生都和解了,团体间的武斗一去不复返,可没限制批斗不准动手。不动手,顽固份子死不交待,拿不到证据,等于批错了,批斗还有何意义?穆祥信奉肉体痛苦是检验立场坚定与否和挖出事实真相的手段。大毒草《青春之歌》不就这样么?叛徒和肩负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的革命者不就在酷刑之下一分为二么?“一个人有动脉,静脉,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还要通过肺部进行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进新鲜氧气,这就是吐故纳新。……”伊州群众敲锣打鼓宣传从北京传来的最高指示。鹿里中学的红卫兵小将不甘落后,工整书写在一面红纸板上,高举红旗,吹起《东方红》的号角,搞了一回凌晨四点的you行,让睡梦中的人们惊醒后深刻体会最高指示的远大意义。学校红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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