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厂里上班,砸断了脚筋断了会残废吗.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最好的处理

粉碎性骨折怎么脚筋拉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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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打鸟运动会  中秋的时候稻谷熟了,田中禾杆金黄灿烂,穗子沉甸甸兜不住弯腰点头。紧下几场雨,一场深过一场寒,寒透肌肤时,入冬了。苦楝树叶子落个精光,光秃秃枝桠斜指天空,皱皮的苦楝籽紧贴枝头,散发香甜。冬青树籽发育饱满,墨绿油亮成珠串。最诱人是厂里种的风景树青桂开始挂果,珍珠粒大,一枝枝,一簇簇,绿极变黑,长势旺盛。冬雨来到,裹挟乳白雾气,把山上草虫全部冻僵。山鸟开始壮胆,结伴成群,到工厂大树上寻找食物来。  蒋武在木模房前的青桂树下闲坐,一只学飞的小鸟摔下树来,刚长出细弱的羽毛嫩黄的噱,他捡着了,看看小鸟也不像有凭自已能力飞回鸟巢的样子,他很善良地帮小鸟钉个木笼,关在里面,爬树挂回枝上。母鸟看人走远,飞返啄食哺喂小鸟,再凄惨地观看孩子在笼中一天天长大,只学会蹦跳。  蒋武在高中毕业时,如同大部分矿山子弟一样,回到矿山下井挖煤谋生。三个月后征兵开始,蒋武一路过关斩将,通过层层筛选荣获入伍通知。这下生活有希望了,在欢送新兵的喧天锣鼔声中,在一列精神抖擞的壮志青年里,蒋武倍感幸运自豪,他可以告别井下缺乏阳光的生活,昂头挺胸,步入军营。人提升一个档次,不再是人人看不得起,出井时全身粘满煤粉黑黝黝的小矿工了。  三年一晃而过,退伍回来后,他用自己习惯的语言,很尊重地把周围的人叫做老百姓。他最理想的安置是能到矿山派出所,斜插一把手枪,开着三轮子摩托巡逻,威风凛凛。之前的退伍兵基本上都得到这种优厚待遇。只是没料又被安排下井挖煤,把他的肺几乎气炸。  也不怪矿务局故意刁难他,历年派出所安置大量退伍军人,加上关系户,早已人满。蒋武父母都是平头百姓,无权无势,自然挤不进去。  但是矿工跟警察的差别,好似天上地下。蒋武本来是硬顶着不去,在家中等待,搞拉据战。半年后这种安排没有任何改变,家里闲得无聊,退伍费也用得差不多,体会到工作是难得可贵的,于是不再扯皮挑剔,顺从的下井去。一年后,算是照顾,调出来从事地面工作,到机械厂作个铸造车间木模工。木模工虽是一个木匠,但比井工强许多,工作不累不黑还安全,也就心满意足。不久经人介绍,找个女工谈婚论嫁,结婚生子,安居乐业。  看着树上鸟群逐渐多起来,嘴边啄落的果子还砸到他的头上,非常生气,先是挥手跺脚驱赶,鸟儿习惯后,很不以为然,吓唬不走了。扔石头上去,不是打得近,怕落下的枝叶刮蹭,鸟儿对他依然不理不踩,蔑视着。星期天他回矿里从家中拿来一支汽枪,打鸟出气。  飞来的鸟群种类繁多,有拇指大小,身体翠绿,双栖于树枝,各守首尾,互相照看的;有黑体粗毛,个头硕大,喜欢独来独往的;有拖着长尾,飞行舒缓,身姿优雅的,只在树梢掠过,不愿停留;有长着尖尖帽子的,肚子的毛分黄、红、白三类,飞天上如肚皮挂个好看灯笼,群起群落,人顾其形状起名“戴帽鸟”,相较麻雀而言,一只约顶得三只。个头太小的鸟,距离远了,瞄准的时候会比准星还小,鸟个头太大,汽枪的杀伤力不够,难以击落,这种个儿的鸟,最适合汽枪打。自然也要有一手好枪法,不然子弹跟它擦身而过,只落下几根羽毛,带伤滑翔很远;打偏在树叶时,鸟呼亲唤友,飞个无影无踪,空余惊惧的叫声在天上回荡。  鸟类的精明,远非家禽能比,如你空手而来,会毫不理睬。拿的是烧火棍,不是枪,要吓它,那也不行,它们眼光锐利,分辨得清明,还敢向你鸣叫示威。要是举着枪来,没等你进入射程范围之内,一树几十只鸟儿瞬间飞尽。所以,打鸟需要注意隐蔽,最好能穿迷彩服,绿军装,迷惑视线。鸟喜爱在挺立的枝头啄食,在叶影枝光中欢快扑腾挪动,在淋浴阳光的同时,享受美餐。想成功狙击,要快要准,机会稍纵即逝,被其中一只发现惊起,众鸟就会在招呼中飞速离去,让你一次期待变成满心失望。  汽枪射击方法跟真枪几乎一样,只后座力小。蒋武在部队是野战兵,射击能手,枪法好,打鸟命中率高,一天能打下十几只,成绩让人赞叹,退伍兵枪法就是好!也有反对这种说法的,举例而言,尹成烈枪法就很差劲,说他是打鸟,还不如说是吓鸟。他当了四年兵,空军地勤,名字听上去很吓人,以为是修飞机,或者是为飞机挂炸弹的,其实站了三年零九个月的岗,守油库的兵,除了入伍时新训实弹射击过,下到连队,一年打不着一枪。  尹成烈入伍时是从家乡应征,退伍后本应回去,那是另一座城市了。但是他父亲在矿上,想来跟父亲一起生活。他到矿务局询问是否接收?局里说要县里同意,问到县里,县里的人推说要市里同意才行,他又跑到市委去问,市委的领导回答掷地有声:“当兵保家卫国作过贡献,就是人才,回来再多我们都需要。”市委领导在接收函上,痛快盖了章,下面手续一律通行。他来到矿山,没分到井下采煤,给了个好工,直接到机械厂。到矿上没几个月,父亲退休搬回家乡,留他独自在这里生活,这下他愣住,这辈子注定父子难以团聚?  尹成烈不是个性格孤僻的人,整日里笑嘻嘻,做事不专心,注意力易变,打不了几枪就到木模房烤火去。木模房是为铸造车间造型服务的。简单的说,就是要什么工件,需要用木材先做成工件模样,放在掺杂糖浆的粘砂里锤紧,再把木模取出来,让里面空透,能让钢水罐进去,冷确定型后就成为工件。木模房里废木头多,刨花多,有个大火炉长日点着。铸造车间工作轻松,一天里努力做上三、四个小时就能完成全天的工作,许多闲睱之人,爱聚到木模房烧火围坐,男女挤成一圈,其乐融融。  林月华也爱来这里聚聚,听有什么新鲜事情。他在厂宣传科工作,下车间转悠无可厚非,见到有一枝枪,还有树上大群飞来啄食的鸟,很好奇的打了几枪,鸟惊飞,树叶倒落下几张。在树下试枪,打飞几个标靶石片,愈觉好玩,干脆把枪借回去打。  月华毕业于师范学校,坚决不想到学校做个教师,感到读了十来年书,从学校再回学校,呆烦了没意思,想到社会中走走,换个环境学东西、长见识。费了周折到机械厂做了个宣传干事,在工厂就是个闲职,像这样的人工厂里多一个不多,少一人不少,挂着号领工资,又是文科生,对机械一窍不通,想找点实事来干都难。他从小爱看战争电影,崇拜战斗英雄,敬仰英勇战士,要学史光柱痛击越寇,可他眼睛近视,当不了兵。现在拿一杆枪躲在树丛下和小鸟斗智斗勇,把机警的鸟儿当成入侵之敌,军人之豪迈油然升起。  他跟尹成烈要一件旧军衣穿在身上,再戴顶绿军帽子,手握钢枪,雄纠纠、气昂昂、衔枚疾走,如踏入战场的士兵,潜伏在树枝草蓬之中,和敌人斗智斗勇。他打跑树上侵袭的小鸟,耐不住等待,就往鸟儿喧鸣的地方追逐,用双脚跟长着翅膀的敌人赛跑,将剩勇猛追穷寇。但他枪法也是不行,屡败屡战之后,很虚心的去跟退伍兵请教射击方法:学三点一线瞄准姿势,学会按距离调校标尺准星。蒋武说:“躲击技巧无非二个,一眼力,二定力。眼力好瞄得准,目标明晰;定力好枪把持得稳,扳机瞬间枪头不能抖动;站式射击手没有依托,要用绳子吊一块砖头在枪头锻炼臂力。”  月华学到真经,整日里吊砖头苦练,终于枪头的摆幅越来越小。  月华心也静了下来,接受了狙击式打法,埋伏于树丛,守株待鸟,出其不意地来上一枪。鸟为食亡,山上几乎没有鸟类的食物了,而丰盛的大餐却挂在工厂里的面包桂树上,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鸟饥肠辘辘,雨雪淋身加快它们肠胃的消化速度,必然持续不断搜寻食物,才能保证它们生存度过严酷冬季。  月华在树丛下坚守,冷风吹袭,清涕流出,手足刺痛。心中以邱少云为榜样,那怕处于烈火、冰崖,敌人马上就要发起进攻,自己要保持纹丝不动,跟小鸟相比,不能输掉耐性。  突然他看见树顶上飞来一只巨鸟,有仙鹤般张扬的羽翼,巨鸟盘旋飞翔,确认目光所及,无潜藏明枪暗碉。它收起有紫罗兰一样美丽色彩的翅膀,停在树顶子上了。它显然饿极,夸张的叮啄圆润的黑果,像猎鹰扑咬爪里的美食,树枝在它摇晃下瑟瑟发抖,它已放松对危险的警惕。月华正等待这样的时机,从静止化成缓慢的移动,如一条捕食之蛇,枪管轻轻抬起,瞄准,紫罗兰把准星灌满,他扣动扳机,要把遮蔽天空的黑幕扯开。铅弹飞身而出,划出流星一样美丽的轨迹,树冠上传回沉闷的绞碎肉体的声响,是击中目标的音乐,巨鸟拍动紫罗兰色彩的翅膀,在树顶挣扎顿挫,大树像一张温柔的,覆盖轻薄丝绸的绿床,载不住它,透过重重碧蓝的树叶,钢灰的枝条,跌跌撞撞降到地上。心呯呯乱跳,感觉身体会向天上飞翔,放下枪飘向还在扇动翅膀的巨鸟,如捡到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  铅弹,直径四点五毫米,竟击落一只尺长的大鸟,月华感觉自己像步枪打下敌机的英雄。查验伤口时发现,子弹鬼使神差击穿了大鸟的咽喉,血沫与气泡把紫罗兰色的羽毛染成一片赤土。  小鸟似乎有打不完的趋势,不减反增,裹在朦胧的冬日雨雾中飞来,越聚越多,成群结队,飞在天空成一张网、一片雾,随风变化阵形。用汽枪驱赶它们已经不够份量,有人拿出砂枪来对付这些入侵之敌。下雨天鸟的视距比睛日要差,润湿的翅膀笨拙沉重,反应迟钝。它们高度密集,七、八只挤在同一枝头,用砂枪打去,就像在鸟群中扔一颗手榴弹,或形容为一个炸药包也不为过,一倒一大片。落下来没死,身负重伤的小鸟,耷拉翅膀,叉开双腿狂奔,如同宁死不屈的军人,朝石缝草蓬,荆棘瓦砾,奋力钻入,躲避搜索。  工厂里就像提前迎接春节的来到,众多砂枪守在厂区的各个角落,不让小鸟有平安落脚的机会。东头树下一声枪响,击毙几只,小鸟一阵慌乱,狂走西头,又是一声巨响,落下几具尸体。小鸟被打得胆颤心惊,就是不肯远去,在工厂周围徘徊,前赴后继,以生命为赌注,换取食物。  成片的屠杀并没有减少飞鸟的数量,鸟类的繁殖力在枪炮声刺激下更为强盛,更多来自远方的鸟儿,持续不断,朝它们的救命粮仓飞来。单发射鸟最高记录已然产生,冬雨淋漓,文杰见一群饥不择食的小鸟飞进青菜地,借雨声雨水掩护,追踪而至。偷食的鸟挤在一株大白菜上,如同一窝簇拥皇后的蜂群,他扣动扳机,硝烟消散后,捡回十七只鸟尸。  纷飞的鸟羽让蒋武老婆想起搜集,做一只华丽轻柔的百鸟羽枕,直到羽毛长出许多黑点,挣扎跳动,那是鸟虱泛滥,只能放弃作罢。  随意摆放的枪几乎因走火出事。文杰把装好火药铁砂的枪枝放在楼道,人进房中烤火,暖和冻僵的指头。门外跑来一群儿童,梁家的小女叮灵胆大好奇,放手指进枪机中,还试验扣动,砂枪顿时打响,铁砂把晾晒在前边的衣服打成蜂窝,打穿绿的、黄的、蓝的、白的,直到红色背心才停止穿行。  一众小孩子傻眼,文杰闻声惊出,怒而一掌扇去,闯下祸事的叮灵儿脸色煞白,指印清晰红艳,自知有错,惊而忘痛,泪水在眼眶旋转,终不敢哭泣。  声势浩大的打鸟运动在春季结束。随着春暖花开,树籽日渐零落,山上食物增多,除单鸟形只独影飞来工厂外,大批鸟类转移青山树丛。  春末,公安局贴出布告,收缴武器弹药。韦科长经过认真动员,收缴猎枪砂枪二十余枝。派出所对枪枝的管制日益严格,不缴枪的人也不敢拿出来用了,从此全厂不闻火药硝烟。
  三、青**情  上缴了枪枝,林月华保家卫国的壮志跟随淡走。夏天来临,在鲜红的阳光炙烤下,他突然觉得心里有火热的激动,想到工人中亲身体验人家怎样工作,平常去车间转悠,只看不练,工人不认可,对他排外。他对厂长说:“想去车间工作。”厂长说:“你自已下去就行,用不着办什么手续,呆烦了就再回宣传科吧。”  月华去铸造车间,跟夜班工人学炼钢,他感到非常渐愧,进工厂大半年,还不知道有个这么新鲜好玩的地方。原来厂里的炼钢炉用的是碳电极熔钢,耗电量极大,白天开炉会引起连片电压不稳,不是特殊情况都不允许在白天开炉。因为是晚上上班,白天睡觉,炼钢班的人大部分时间昼伏夜出,像一群夜莺,颇为神秘,是以月华进厂半年,竟不知道厂里还有这么一个去处。好多人他都不认识,认识的人现在他才知道是从事这种工作。  炼钢班的人见来了一个帮手,也是高兴,正好准备砂模的安模工缺人,就叫他顶上,说:“你跟着去看一下,有人带领,马上就知道做了。”炼钢炉中央三根灰色的电极插入铁块,弧光闪烁,响起巨大的轰鸣,灯光跟着有节奏跳动,忽明忽暗,一股浓烈的烟尘飞旋升起,在高大的厂房顶上徘徊不去。炼钢炉旁有一间配电房,干净明亮,跟炉子四周环境分辨明了,是因为有女工操作。一张镶嵌许多圆镜的仪器摆在里边,指针随电流跳动不止。炉子的右边一片开阔地,等待浇铸的模具整齐有序,像在列兵。小李和老黄正在忙碌,金牛在铁梁上操作吊车,墙脚边竖一副铁梯,金牛就是沿铁梯爬上去的,俯看钢水,金光灿烂。金牛和小李他认识,老黄就面生,老黄见有人帮助做工,很高兴,也很热情,说一定要车间主任帮他考勤上去,还要记得考夜班,这样可以多得夜班补助的。小甘忙解释:“我还在宣传科考勤。”这样大家很快混熟。  安模实在是不需要什么技术的工作,几天就可以成为熟练工。把制好的砂箱调到该去的位置,装浇铸口,冒水口,放上配重铁就可以了。一些砂模安上后要用风管吹干净,不然铸件里沙眼会多。装砂心的时候尽量摆正,这东西没有依托,容易跑位,砂心偏了钢水会流偏,铸件用不了,变成废品。吊车工金牛是把好手,操作熟练,月华在下面跟着吊车铁链滴溜溜的转,像演奏乐曲,金牛则是指挥,时而舒缓,时而刚劲。一个多小时,把砂模安装完,大家一起去化验室休息,等待钢水熔炼出来,浇铸成型,冷却脱模后,用重复的动作装上二次。  化验室本来是化验钢水成份的地方,由于房子面积大,水电齐全方便,又有桌椅板凳,被改造成炼钢班的餐厅和娱乐室。炼钢是高温作业,厂里会给一些补助,加上夜班费,这笔钱经班里协商一致,统一使用,专供伙食。化验室毎晚煮一大锅粥,还有凉茶水,有菜肴,塑料壶盛着酒,下班前喝几杯,解解乏。有娱乐设施,休息的人可以聚一起打打牌下下棋。炼钢只是开始熔钢和出钢水的时候比较忙,此外就是中途要补加些废钢进去,取样化验之后,缺什么元素适当添加,大段时间空闲,可以随意走动,做想做的事情,还可以小睡片刻。化验室灯火通明,点着大瓦数灯泡,大吊扇吹得人体清爽,长椅短凳又多,锅碗瓢盆、茶叶酱醋、试管烧杯、仪表电缆,交杂在一起,炼钢班的人打牌、喝粥、化验、斗酒……来来往往,人声鼎沸,像赶夜市,月华感受到一种与校园生活完全不同的氛围。  第二天他跟昨天一样,装完了沙模去化验室喝水解渴。走进去时看到房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苗条清盈的身影,腰杆笔直,走起路来纤纤巧巧,怔了一下,目光也不好正视,却歪歪斜斜的,由不得己牵扯过去。他不知道厂里有这么一个青年女工,全无印象,又看到姑娘去取钢水样,原来是车间的化验员。  天气是一年中最热,取样要打开炉盖,钢水辐射出咄咄逼人的热量,女工出了好多汗,湿透的衣裳粘在身上,勾勒出背影剔透玲珑,脸被白光幅射后红润可人,嘴唇艳如樱桃。看着她在化验仪器前操作,如同舞蹈,脖子修长细腻,月华的目光有些迷离,晚风吹来甜腻腻的香味,那是粘砂的糖浆在空气中溶化散发,他几乎沉醉其中。一股诗绪涌上脑门:“关关雎鸠兮,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兮,君子好逑!”  女工的名字叫做王瑶,以前没接触过,月华不认识她,她其实是认得月华的,她比月华先入厂半年,晚她进厂的人她会知道,前些天她请假回家,今天刚回来上班。  她以前见月华在矿部宣传科,只是不知道跑到车间锻炼来了,在化验室碰到时有些奇怪,怎么会穿工作服在这里出现。月华长得帅气斯文,说话旁征博引,有许多新鲜的东西,还不时叨念诗句:“青春,钢水般万丈光芒,意志,铸铁样正正方方,劳动者是社会栋梁……”她不自觉站着爱听,陌生感很快消除了,休息中一起下棋、闲聊。月华向她请教钢水熔解化验程序,她随工友一起取笑月华,放着舒服工不做,跑来车间吃苦,问他大学的生活,边听跟着遐想。月华说:“大学校园里种满了相思树,每到成熟季节,红豆飘摇。”  她问:“大学时你没交哪个聪明女朋友吗?”  “有啊”月华的回答让王瑶沉默下来。  “毕业在即的时候,有个英语系的学妹常来找我讨论诗歌,她说她跟我一样,喜欢汪国真的诗。当时思想还单纯,容易理想化生活了。一种押韵的理想。然后毕业了,各奔东西。”  “就没有往来了?”王瑶打破砂锅追问。  “没有了,也不知道毕业后会去到什么地方,地址留不下来,也没有电话,而且,之间只是彼此聊得来,谈不上什么男女朋友。”  后面的回答让王瑶愉快,她口是心非劝慰:“还不努力找回她去。”  王瑶高兴时青春的光泽在脸上洋溢,小巧的鼻尖挺俏圆润,酒涡就旋开了。彼此间打打闹闹,任意玩笑,形影相随,相隔一日,心里怅然若失。  王瑶时常自卑,她认为月华是一个过客,在车间不会呆长,甚至不会在工厂呆长,她只是一个普通工人,二人间存在现实差距,只是站台上短暂停留的对行列车,终要擦肩而去。又盼望两人快乐和平相处,等美好情感水到渠成。  月明露重时是中秋来了,月华被从车间召回,派到外面学习新闻写作,只是一个临时班,一星期即可结束。  周末,许多青年人回矿上家中小聚,王瑶住的女职工楼冷冷清清,同宿舍的二个女工都回家了,更显孤寂,她独自一人坐在宿舍里看书,突然广彪贼头贼脑的窜进门来。  广彪也是厂里的职工,长得五大三粗的,阔耳厚唇,疲惫懒散,爱赌爱嫖。工友们帮他取个相当的绰号‘嫖科长’。他整日里游手好闲,经常在矿山里四处悠转,看见年轻女子就厚颜纠缠,赖皮嘴滑的,一经答讪成功,便像蛇一样附上去紧紧纠缠,风骚的、幼稚的女性,已婚未婚,常成为他手中猎物,而他毫不吝啬夸耀自己的风流成就。  广彪住得离女工楼很近,看到王瑶独自一个呆在宿舍,就凑了过来,东拉西扯的赖着不走,王瑶也不知道该怎样支走他,她讨厌这个人,同时也感到害怕,借故去洗衣裳,想要避开,半小时回来后,发现广彪还在她宿舍坐着等待,手里拿她的书作掩护,对她说:“这本书真不错,借我看吧。”  夜已经很深,四下里沉寂得惨人,她突然有了恐惧的感觉。  广彪站起来,说要走了,她终于松一口气,广彪走到门口,却把门迅速反掩锁住,接着拉熄宿舍的灯,过来抱住王瑶,在她身上摸索,王瑶战栗着说:“不要这样……”却被广彪乘势吻住嘴唇。她不敢喊叫,战战兢兢,天眩地转。广彪得寸进尺,对付这种不经世事的女孩子他游刃有余,他毫无顾忌地剥夺王瑶身上的衣衫,半个小时后,在女孩软弱无力的抵抗中完成了对她第一次的征服……  广彪终于提着裤头轻哼小曲满意的走了。王瑶躲在床上掩面哭泣。难道命运就像狂风下吹刮的云,身不由已?第二天宿舍楼回满返厂上班的人,她们带来衣服和食品,有说有笑,映衬着王瑶苦涩的脸庞,呆滞的目光。广彪已经可以名正言顺的过来纠缠了,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他把手大方搭在王瑶削瘦滑顺的肩头。  月华学习回来,他和别人一样,惊异的看到广彪成天守在王瑶身边,半步也不肯离开,作亲密的笑语言谈,王瑶无可奈何应上一句,他哑口无言。  而王瑶也不在车间跟他说话了,冷淡他,给他一脸的冰霜。  月华一难过,就不去炼钢班了,心灰意冷地回到宣传科,想冷静一下,却又被崔科长追问起稿件任务来。  巴掌大个厂,能有多少新闻来写?大到可以见报的新闻事件更是难得一遇。人家报社又不是你家办的,凭什么会把你们工厂鸡毛蒜皮的事刊登上去!可是崔科长不这么认为,他有一套丰富的经验,他教育月华说:“要善于发现,用娱乐手法编写新闻吸引编者,平直的事情,多写出几段波折就能引人入胜,故事性新闻报社爱用。可以使用放大镜,把数字加大,让报社编辑掂量。比如说吧,维修工人拧上了一颗螺丝钉,一台价值几万元的机器修好开动,你说他节约了几万这能有错?”  崔科长把公章变成私章,别在裤腰带上,随时都可拿出来为稿件盖章,盖章后的稿件就能证实真实性了。同篇稿件抄十几份满天撒网。厂里的阅览室挤占了一间大房,厂长看不顺眼,叫换一间小房子,大房装修改作歌舞厅。崔科长灵机一动,把这件事变形,妙笔生花,说为了引导职工努力学习文化知识,工厂把阅览室搬进生活区,引得职工学习钻研,蔚然成风,大小革新不断。这个编出来的新闻大报小报竟相刊登,月华看得目瞪口呆,这分明是虚构小说嘛,要不就是用哈哈镜变形过,怎么是写新闻呢,完全没有真实性。但是崔科长不会写小说,只爱编新闻。他都有些像一只苍蝇了,飞进每个人家打探各家的秘密,厂里人都提防,着惟恐一不留神,出点什么事被他添油加醋编成新闻见诸报端。
  四、下岗  工厂里人多时感觉热闹,至于人浮于事,是在发不出工资的日子里作出的反思。  先是归责于三角债,再说是金融危机,总之,厂里工资发放时间越来越长,一月一发的工资,拖成一个半月,再延长到二个月一发,甚至于二个月也未必会发。管理人员工资再度减少,按百分之七十发放。林月华路过菜市场的时候尴尬发现,囊中羞涩,连买一把葱花的钱也掏不出了。  火车站煤仓的煤堆积如山,卖不出去,一股股白烟从煤堆里冒出来,明显是下面已自燃起火。  日子艰难怨言就多,职工们义愤填膺,谈减人提效,要加强管理,减一批闲人。哪种是闲人呢?统一的看法是办公室里的人员,他们不做工,享受着优厚的待遇,要砸这种人的饭碗。看电视多了,羡慕外国的管理,以为管得严工厂就好了,效益高,人着装统一,体现着现代化。但是到珠三角打工回来的小陆妹不会这么认为,那种地方啊,人是机器,甚至,只是其中的一个零件罢了。在国营厂日子安稳,收入少了,但不用作牛作马,不用过包身工一样的生活。  局里的思想与工厂职工不谋而合,为了抵御危机,为把粗放型经营改为集约化,减人提效,大势所趋。改革必须让部分人作出牺牲,局里派人下来做工作,搞一部分人下岗,精简国企,名额按比例分配到车间,科室,上上下下富余人员都要裁减,总之这一刀要切走三分之一的赘肉。裁减人员让全厂震动很大,砸人饭碗就是一件艰涩的事情,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变举,社会主义饿不死人,这个曾经大力宣传的优越性遭到否定,变成一种劣根。  周厂长真感为难,减人名单终究由他定夺,企业里严冬来临,考验他何种姿势对待。周厂长虎背熊腰,胳膊像平常人大腿般粗壮,他十六岁就进工厂作锻工学徒,每天大锤纷飞,把烧红的铁器锤打成精致的工件。往后里他总爱自豪夸耀:“红旗上的锤子镰刀,就是由我们打铁工人锻打出来。”  十八岁那年,他碰上了二件大事,一件事是让飞来的矿车撞了,车斗碰倒了他,卷入车下,就在别人以为他大难临头,碾压他大腿的车铁轮子,竟然像碰上根刹车木头般被牢牢挡住。别人跑来帮他推开身上的负载,他站起来摞开裤腿,竟然连一个伤痕也没有找出。身边观看的人由衷赞叹,真是一个满承福份之人。另一件是工农兵大学来工厂招生,只一个名额,他无产阶级出身,根正苗红,工作努力,又正当年少,这个名额不偏不倚落在他的头上,成为一个令人眼热的矿业学院机械专业学生。  矿院毕业回来,他从一个只知道挥舞大锤的学徒工,变成一个满腹理论的知识分子,打铁的手变成执笔的手,在办公室里描绘图纸。恰碰到社会上大力提倡干部“四化”的年代,专业对口、年轻有为的他深受重用,又体壮如牛,目光如炬,几年工夫顺风顺水,由技术员、科长、到副厂长位置。老厂长退休之后,三十出头的他顺理成章,接班为正,用十几年苦心经营,把工厂管理得井井有条,同时确立无上权威,创立了一个只属于他的王国。  冗员是国企的普遍现象,日积月深,盘根错节,谁都有冗员的嫌疑,敢说自己是企业里的必需人才,缺了自己工厂无法开动!他只能先定一批经常请假旷工,不安心工作,一心要到外面另寻出路者下岗。  看守阅览室的刘老头预感到前途末路,他年老力衰,没有技术,典型的企业富余人员,内心悲愁,到处哭诉,仿佛明天就开始下岗,走上乞讨之路。  刘老头这种人在工厂里普遍存在着。  周厂长觉得是在逼着他谋杀老弱病残,他惦量,还能有什么折衷一点的办法。  周厂长仔细考虑后把月华找来,询问到:“会炼钢吗?”  “不会。”  “车床、钻床、刨床、铣床,哪一样你会开?”  “一样不会。”  “会电焊氧割,电气修理吗?”  “不会。”  “你多大年纪?”  “二十五,不会的东西正想去学,我想下车间劳动,做一个普通工人。”  这些事情周厂长其实都知道。他存心这么问也只能这么做,他说:“出去闯荡一下吧!你年轻,所学专业与工厂格格不入,无用武之地,不必在这里耽误青春。再说,我不忍心让年老无助的人因下岗衣食无着!”  月华无言以对,做好交接工作,过上下岗生活。从天之骄子一下成为企业、也是社会富余人员,心里说不出的郁闷难受,清晨醒来看看身边的工友忙碌着洗漱去上班,自己无所事事,心境类似失学儿童。回想起二年前刚到厂里时,充满了优越感,大家听说来了一个大学生,都用充满羡慕的眼光看着他,热心向他请教各种技术问题,可他是文科生,机械的东西他半点不会,跟技校生相比都差得不在一个档次。曾经有一次在一群工友中饶有兴趣地说:“要不要我们每人做一着诗,看谁做得好。”当时他的意思只是做一个顺口溜,但立即被一群正在打牌,连同围观的人轰出门外,众人笑得人仰马翻,骂不绝口,如外星人。  他只能做一些抄抄板报,写写稿件的工作,对理工的外行,又不爱浮夸,就是做这些工作也摸不着边。跟宣传科长相比,人家搞出十份稿件见报,他都出不到一篇。他的满腔热情消失殆尽,本来他还以为可以做一些管理工作,现在不得不承认,隔行如隔山,外行管内行如穿反鞋走路一样别扭。  下岗第二个月后他出去找寻工作,到处求职的人都多,清闲习惯的人对外面拥挤的生活非常不适应,找工作异常困难,四处碰鼻。终于寻到个市场协管的工作,一个更年期老太太作顶头上司,做事很难合她心意,稍有不顺就当街破口大骂他这个临时工,难以忍受。所做的事情是跟小商小贩捉迷藏,你追我赶,毫无意义。他不想浪费时间,仅一个月又返回厂里,天天娲居于宿舍,用一百二十元的下岗费精打细算过日子,一段时间过后,他很高兴的发现,这些钱足够维持一个人最低生活开销,于是他下定决心不出去了,安贫乐道,过回曾经熟悉的学生时代生活,成天关门在宿舍里看书学习。  痛苦难熬是逢年过节的日子,孤单默守空房,楼上人走个精光。幸好小虫发现了,很热情邀请一起到家过节,说人多热闹。工友的关怀让他感到心里温暖,小虫家无形变成他第二个家。有热心的工友问他为什么还不出去寻找工作,他就嗫嚅着含糊过去。他不想让心为神役。他甘于贫践,找好多书在房子里看,叼念恍如天书的外语,欣而忘食。有人笑话:“都已经过了念书的年纪,还这么辛勤!我家孩子把念书当吃苦药,怎么打骂都不肯学呢……”“学习有年龄限制吗?圣人都提倡活到老学到老,要秉烛夜读。”他心里默想。一段时间里他最爱读陶潜的《归去来辞》,崇尚归隐,用五柳先生的精神激励自己。  周厂长终于完成了赶人下岗名额任务,心中也不敢高兴,工厂不能只顾效率优先,还要兼顾公平正义,抓生产,还承担就业,硬心肠砸人饭碗,少不了有人怨恨。但他是厂长,当企业阵痛来到时,不能只做一个老好人,慈不掌兵。他让工会主席把历年积储的经费保管好,嘱咐:“当工厂下岗职工走投无路时,周济一下,在球场上支几口大锅,熬些稀粥,不让哪个人挨饿。”  安排工人下岗的同时,上级局里也酝酿着一场工厂领导班子的调整,作为民心工程,减少民怨,让全厂职工进行一次民主选举,选出自已心目中认为值得信任的厂长,带领全厂走出困境,迈向新的生活。  庄严的投票仪式在工厂的礼堂中进行,那天阴沉沉的,凉风嗖嗖地刮,局里下来三个领导,要给工厂职工一个充分发扬民主的机会,凭心选出一个能带领工厂走出困境的领导来,局里给出了三个候选名单,让大家认真斟酌。  备选名单上当然还是有周厂长的,这是给他面子,如果还打算让周厂长连任,那就没有搞民主选举的必要了。周厂长尽心尽力,无奈碰上了金融风暴,发不出工资,给了上级一个换届的原由。也有人认为,他思想陈腐,霸道封建,做了十几年厂长,财务、供销全是他家亲信,该换人了。  廖副厂长就更不用说了,好色、贪财、跟屁、无能,对上唯唯喏喏,对下横行暴敛。连票也没得几张。  最有人脉,被人看好的铁副厂长。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他其实刚调到厂里没多久,也就半年零点吧,身体高高大大,右边大手挥扬,左手插在腰间,看着就像一个强人。更兼毎天总是奋战在生产一线,手把手指挥工人工作,为人豪爽,听说为了让周厂长发工资还在办公室里拍了桌子争执:“为什么不努力解决职工的生活问题!”听着这话,正为生活愁苦的工人感激零涕,就凭这么仗义的表现,票数公布之后,他稳居第一。  周厂长黯自伤心,他苦心经营,奋斗十几年青春的王国,众叛亲离,他认为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了,到市里找个宾馆承包经营,拂袖离去。
  五、选出只大蛀虫  铁厂长如愿以偿当上厂长,照例把全厂干部召集,用坚毅的目光扫视部下。在完成就职演说之后,他用力擂起了胸口:“相信我本事的弟兄们跟着好好干,包全厂改头换面,都过上美好生活。”大伙热血沸腾,怀疑在瞬间消失,铁厂长要烧新官上任熊熊大火。  他定制一批红彤彤责任牌,让每个管理人员戴上,以提高责任感。八点钟上班时间到了,他路过职工食堂,有几个排队不及的职工还吃着早餐,令他非常愤怒,训斥后,还罚了款。食堂老板觉得他分明是在做表演,之前他经常在上班途中来吃早餐。  铁厂长把积货低价处理一批,换回现金,再把过去节省下来关键备用金,全部调出来,连发三月工资,全厂职工对他感恩戴德。他搞了个全民皆商,发动全厂职工,动用一切社会关系,只要能把产品推销出去,一律按比例给于高额提成。  正职与副职不同之处在于有充分人事调配权力,铁厂长建立了能上能下的人才机制,全厂职工任由他随意调遣,他俨然成为工厂的君主,职工的衣食父母,为了生活许多人围着他团团献媚,几个月后,他提拨上众多亲信同乡,周厂长原班人基本被架空踢开。  有销售的工厂就有资金流、产生动力,喧嚣声里工厂透现生气,懒散的人容易下岗,为了生存,积极性成倍提高,加班工作勿需鞭挞。  假如不是把仇九提拨重用,铁厂长也许真能把工厂带上康庄大道了。  仇九是厂里供销科采购员,中等个儿,人很精神,小平头,二撇小胡朝天上挺翘,眸子里射出如星的光芒。他初中毕业进到工厂,周厂长见他能说会道,不怯场怯生,让他发挥特长,去供销科搞采购去。采购这一行有许多猫腻儿,得学会算计,十来年路途磨砺让他精明过人。过去周厂长让他入了途,可控制他也严,很难做出格的事。现在换了个厂长,机会来临,他要力图有所作为,与铁厂长联合,索成一根绳上的蚂蚱。  厂里采购钢材,苦于缺乏资金,想去赊销。铁厂长询问仇九有什么门路,仇九一口答应,让铁厂长跟着出行,他保证能把钢材赊销回来。  采购员仇九带着铁厂长一路进城,鞍前马后伺候,钢材店老板见是老主顾来了,又逢市场疲软,钢材难卖得很,痛快答应先把帐欠着,反正对方是国有企业,也不怕追不回来。  采购好物质之后就要住宿、吃饭。这种事不能含糊,从矿山里出来的人,太寒酸会被城里人看不起,说成是山里来的土鳖,这跟一厂之长的身份明显不符。  铁厂长有些心虚,毕竟口袋干瘪。仇九让铁厂长宽心,一切由他作主,他自掏腰包住大宾馆,吃高档菜,张落着开了一间OK包厢,胡乱着唱。铁厂长看不下去,说仇九这声音好意思叫唱歌!他抢过话筒放声歌唱,嗓门宏亮,音律准确,特爱唱京剧,借助酒兴,唱完沙家浜,又到打虎上山。但是唱着唱着,提不来精神,包厢里设备很好,音质清脆,掷地有声,却缺乏听众,知音难觅。  仇九聪明的头脑早注意到,出去打个电话,带回二个打扮入时的少妇来,小妤和小敏,身上的香水沁人心脾。小妤向仇九报怨发廊把她的头发盘坏了,新买的衣服不怎么合身,看似他俩相当熟悉。小妤向铁厂长介绍小敏,说小敏歌唱得好。  小敏大方地拿起话筒,唱一曲《天上的星星在等待》,声音甜美,余音绕梁。小敏眉清目秀的,睫毛修长,双眼透出自信的英气。于是铁厂长与小敏对唱一首《纤夫的爱》,鸾凤和鸣,情趣盎然。这一晚铁厂长尽心沉醉,分别时双方恋恋不舍,铁厂长思索了好久,掏出一百块钱小费塞给小敏,小敏圆睁眼睛,挥手拒绝,铁厂长难堪不已。小妤在一旁圆场,代小敏收下。  回去后铁厂长思念小敏,如隔三秋。老婆人老珠黄,不知装扮,他感到厌恶,晚上总要在外呆到深夜才肯回家。铁厂长五十不到,事业有成让他凭添一股成熟风韵,一米八身材在南方小城鹤立鸡群,他急盼下次采购到来,勿需考虑,带上能干的小九,重返城市,联系好钢材,打发司机拉回,迫不及待仇九把小敏招来。  仇九见鱼儿上钩,心花怒放,他还要再钓一下,以后才能牵着铁厂长的鼻子走路。他借口说今天累了,倒在床上就睡。铁厂长在房间里躁动不安,走来走去,像头笼里的熊。  第二天铁厂长没有回厂的意思,白天在城市大街逛荡,晚上又开房住下。仇九见时机成熟,才去招来小妤小敏。小妤过来抱住仇九的肩膀,偎依在一起,小敏则提议,今晚继续唱歌。铁厂长爽快答应。那晚上铁厂长出手阔绰,喝了许多红酒,临走前和小敏交换电话号码,小敏把给她的小费再塞回铁厂长裤腰袋中,不留神蹭着,铁厂长腿部一阵酸麻,如同触电。  夜夜欢歌,小敏与铁厂长形影不离,又有仇九小妤结对作伴,如两对鸳鸯。小敏下了决心,要跟这个男人一起生活,她已是离过婚的女人,虽然没有子女,也想有个固定的家,过上殷实富足的生活,有一个高大可靠的男人在身边陪伴。铁厂长沉浸于初恋之中,他对家庭腻烦,家中老婆是父母安排的产物,只帮他生了一个女儿,他之前从未体验过恋爱的感觉,现在终于抓住青春的尾巴放纵。他为小敏租房,购置家具,供应日常生活品,过上快乐生活。过好日子需要多赚钱,所以自已亲自跑采购。采购是有回扣的,商家通常要按采购款的百分比支付给买家,不然商品难得推销,这条潜规则让采购员除了赚回外出的开销,还能过上富裕的生活。他感激仇九为他介绍小敏这么一个好女人,所以无一例外,都带上仇九一起出去,得了回扣分一小半,二人仿佛穿上一条连体裤衩。  仇九心里极有分寸,只要铁厂长手中有权,他就要做铁厂长的坚实盟友。铁厂长开销日益增大,工资加回扣都入不敷出了,他点了铁厂长一招更来钱的,虚开发票,把采购的物资到厂里财务报高价,二千元一吨买进的材料到财务科报三千元进货,买十吨钢材转眼能赚万元。厂长听到这么好的赚钱方法自然很兴奋,只是担心这么做厂里的人有意见,影响不好。仇九劝他:“无毒小丈夫,手软赚不到大钱,没有钱怎么生活!小敏保不住跟别人走了。再说,你们不是想要一个儿子吗?”铁厂长面对现实,不再坚持,回来按这方法去报账,供销科李保管员多了句话:“哪有这么贵的材料?”第二天就被撵人下岗。再没有人敢多言多语,手续顺畅,一路通行。铁厂长拿着大笔不义之财做梦都在笑。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铁厂长其实是有远虑的,他盘算着要在市内给小敏买一套房子,购置家具,在城里多安一个家。他天天都想在外面跑着住着,都市的生活如此美好,他已变得乐不思蜀,一个月中有半个月不在工厂里,厂长办公室的门难得打开一次,回来就像是到银行取钱来了。工厂中打油诗人编顺口溜:厂长去哪儿了?外出办事去了,外出办什么事?外出去找小蜜。他感到仇九人才难得,提拨当了个厂长助理,主管供销,对仇九的话是服服帖帖,言听计从。  厂里的产品却不好销,跟煤场的煤一样,堆积如山,只好一再降价出售,加上高额的原材料采购价,厂里竟成了零利润,负利润,工资的发放就更困难。仇九这种供销人才,说白了是采购人才,人家求他的时候他鼻子摆得很高,求人之事他干不了,搞起推销一点办法也没有。上班的职工抱怨,辛辛苦苦做了一个月的工,收入跟下岗工人领下岗费差不了几块。  终于有一天正要出去幽会的铁厂长被实在走投无路的杨马车堵在办公室里。杨马车是锻压车间一个小焊工,素来胆小,女儿上学没钱交学费,实在无法了,情急无奈,守了一个星期,终于碰铁厂长回来了,追进办公室里要帮解决燃眉之急。铁厂长无心恋战,想威严喝斥杨马车退开,但马车这回铁了心,不兑现工资就是不走。于是铁厂长大发雷霆道:“要不你来我这个位置坐坐,看厂长就有这么好当?又不是不想发,看现在这情况,这么个破烂摊子!”铁厂长这一招吓得杨马车退缩了,他彷徨走出门口,转念一想,筹不到学费,女儿明天就得失学。他又硬着头转回来,这回他想好了顶撞词说:“不发工资的厂长有什么难做,摆个木偶还不一样坐得住么!”真叫做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铁厂长见实在难缠,怕事情闹大,又急于脱身,最后协调了一下,写张字条叫财务科给杨马车预支一个月工资了事。  生存的危机笼罩于每一个人的身上,厂长可以借烂摊子之名拖欠工资,工人们生活却难以解决。幸好是东方灰暗,西方有亮光。煤不好销售,堆积如山,几公里外另一条大山的铅锌矿却开得热火朝天。这地方天然是一个矿窝子,方园不到十公里的地面上,有煤有铁有铅锌,据地质专家说还有铀矿,总能供养这一方人家。此时铁矿,煤矿日落西山,铀矿由国家控制,铅锌矿如日中天。每天在铅锌矿上来往的车辆排成长龙,陡峭的山壁之上,只要能延展出一块平坦之地,就有窿口建起来,把一条富质矿脉挖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有实力的老板抢着开井,目标直指中央矿体,山体掏空像一座蜂巢,布满房间,只架子撑着。选矿厂也跟随开满了,排出的工业废水把清澈的河沟变成一条修长的染坊,向下游淌开。  铅锌矿是繁荣的经济特区,能分一杯羹,家里就吃穿不愁。工厂的工人利用技术优势,住这边跑,接私活赚生活费。修绞车、焊矿斗、装铁管、绕电机,敢跑肯干,总是找得钱回来。矿山无序开发,矿体就这么大,众人在抢,把矿挖出地面才属于自己,落后了人家发达你赔钱,要讲究个效率。矿山运转离不开机械,省力、高效,矿老板碰上繁琐头疼的机器故障,焦头烂额。来几个机修工主动请缨,几个小时后一堆死铁修成高速运转的机器,矿石从井底运上来了,有大批钞票入帐,老板欣喜,出手大方,机修工出外揽活好运时一天就能赚到工厂里一个月工资。  施哲到离工厂不远的选矿厂寻了份兼职夜班,给老虎口进料。老虎口是破碎机进口的俗称,是选矿第一道工序,要把矿石从矿石场打碎了,用手推车运过来,源源不断倒入。夜班是从半夜零点左右开始的,干到清晨七点,又赶回厂里上班,白天黑夜接着干。他很疲惫,哈欠连天,白天的工尽量赶快完成,中午才能睡觉,下午厂里要是没有工作就好,有工作他还需接着干,晚饭后能睡上五、六个小时,在等待开饭的时间他往往就在小虫家的沙发上睡着,说:“开饭时叫醒我。”  选矿厂的工作虽然劳累,但是收入很好,一个月能获得超机械厂三、四个月工资,而且不拖欠。他成了小虫之家公共食堂的主要入股者,柴米油盐毫无怨言包揽下来,多少让小虫过意不去,更让月华黎杰这些常去厮混的人过意不去,大家提议今后在外面揽到了活儿一起去做。施哲笑着回答:“你们在家享清福习惯的人,做不了这种苦工。”  铁厂长在外面城市风流快活,回来对职工肆意盘剥,工厂里工人意见纷纷,壮胆上告。被某上级领导一句话塞得哑口无言,“不是你们自已民主选出来的厂长么?”  缺钱的时候铁厂长回厂里了,下面的议论不可避免充耳不闻,吵闹呼喊,让人心烦意乱。他对仇九说:“查一下,把叫得厉害的放几个下岗,打击刁民嚣张气焰。”  刘工气愤,数念古语:“防民之口,胜于防川。”  仇九听见,虽然不十分明了其中含意,但是知道在说怪话,张扬着要把刘工也踢下岗,连修矿车斗也让他做不了。  山区里盛夏时节好避暑,铁厂长回来住上几宿后,听说小敏肚子疼得厉害,又驾驶厂长的座驾往城里赶。天下着细雨,雾气朦胧,心里急躁,过山道转弯十八盘时,欲超前方行驶的货车,方向盘没把握住,开出公路,腾云驾雾般,几个翻滚落到坡脚铁路上,车箱变了形,压里面动弹不得。双腿疼痛,神智还是清醒的,知道若开来一列火车,真叫做在劫难逃。他拼力用虚脱的嗓门呼叫救命,他此时不再是高高在上厂主,变成一株狂风里飘浮的草芥。  十几分钟后,铁路巡道工人发现翻在轨道上的吉普。铁路是地方支线,为运煤而建,一天只有一、二趟列车开过。巡道工把险情报告到车站,前后车站挂起红灯,又叫来一群铁路工人,把铁厂长拖出小车,事故吉普吊出轨道中央,呼来救护车送往市医院急救。  消息传回工厂,同乡红人络绎不绝,提礼携财赶到市里探望,唯恐做不周全,今后遭铁厂长冷遇清算。  铁厂长还算命大,只腿部受伤,动完手术,躺手术车回来,在病房休养疗伤,见到特护病房里拥满下属,优越感涌上心头,心想:“还是亲信忠孝可靠!”他麻药渐渐失效,伤处有感,越来越痛,借题发挥,以骂代替呻吟:“你们这帮鸟人,想害死我,这么疼痛,也不帮我一下……”吓得一屋子手下四处乱窜,叫医生,找护士,搬扶器械,力求有所表现。  铁厂长在一群忠心耿耿的手下威风几天,有惊天的消息传来:“可能要换厂长了。”像投入一颗重磅炸弹,人群中先是背着铁厂长窃窃私语,然后有几个借口回去带几件衣服,跟厂长告个罪就回厂打探,终于确认真是这么回事,新厂长都已经到任,谁再不回来职位难保,铁厂长已经不成依靠了。病房中人群轰然而散,护理看望的人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铁厂长自已的老婆坚持守护,这时她看到了自己的情敌,一个时髦的少妇,披头卷发,站在门口发呆,不敢进来。这场面令人有些尴尬,她破解着笑了一下,小敏也回笑,又立即凝住,两情仇间的距离却不觉拉近了。  铁厂长翻车的消息,好多职工报着欢喜态度,在心头暗骂:“一个不顾职工死活的厂长早该倒霉了!本来大伙选你出来,是信得过你,想让你带领大伙共渡难关,过上温饱,却利用权利毫无顾忌压榨盘剥,真是天有报应!”  其实铁厂长的所作所为,局里领导早已心知肚明,但是处理起来颇为棘手,换人总得有个原由,这一下私自开翻了车,终于获得口辞,配司机不用,违规开车,还翻下了沟,先撤职再说。换上一个平厂长来,再查一下他有什么其它问题,生活作风出格的人,帐务上清白洁净才是奇怪。  铁厂长心慌意乱,苦于在医院里走不开身,这时候他的腿伤也不敢喊痛了,急于出院回厂,处理帐务。医院怕承担责任死活不放,他的行动也还不灵便,只能在病床上忐忑不安,等着自己不祥的前途。  没有人愿来护理铁厂长了,不再怕打击报复,工人自嘲:“民主选举,都怪自己有眼无珠,真给自己民主权利的时候,也不能用滥了,有时候必须为自己的随意行为付出代价!”更有愤恨者奇想说:“要是厂里安排我去护理老铁,敢吓唬我,就指他鼻子回骂,这个瘸子,老实给我下床倒尿,敢争辨小心我一拳头把你打翻。反正他没势了,身体不便,斗我不过。”  实际铁厂长这一翻就再回不来厂长座位了。别说回扣这种看不见的黑钱铁厂长贪污许多,就是有据可查的帐目,都被新来平厂长带上的会计查出少十几万,毫不犹豫报给了局里。局领导一看这还了得,马上把资料移交司法机关。铁厂长从医院出来就直接走进检查院,以前外出,以办事为借口,被检查机关定性为长期旷工。成为大家荼余饭后的笑柄。
  六、破产  工厂职工对什么人来作厂长已失望透顶,一朝被蛇咬过,十年害怕井绳。尽管平厂长教导大家:“要以市场为中心,要解放思想,转变观念。”一连三月没欠过职工一分工资,但是职工依然心有余悸,当年铁厂长新官之火也是这样烧的吧!再说平厂长又不是机械专业出生,外行管内行。  半年一年后工资正常在每月十五号发放。平厂长礼贤下士,放手提拨重用年轻有为的人才做事,开发潜能,物尽其流,才尽其用,青年人能安下心来。重要一点,严格控制成本,没有效益的事他绝对不干。他戴一付金丝眼镜,深有儒雅风度,积极开拓市场,厂里的效益逐渐转,在岗职工工资提高。过年前宰杀了几头猪分发,全厂职工以车间为单位,欢聚一堂,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亦乐乎。平厂长还把好多下岗人员收回厂里重新工作。  当好光景重新归来时,人们在内心期望它能长些再长些,苦日子远离不要钻出来了,但这种心愿似乎总是难遂。冬天来了,刮起一阵寒风,凉意萧瑟,有消息传来,企业要破产了。  企业真的会破产么?一个国有大型企业,上万号职工,修筑百公里铁路运煤专线,曾经辉煌如日在中天。煤矿都说是做又脏又累危险的活,可好呆也可以自豪的夸:“我们是国家的人。”企业虽然江河日下,苦苦支撑,然而,好死不如赖活,房子虽破,也能遮住大部分风雨吧,总不能因为被水雾漂洒,就索性出去淋个湿透。  但是消息很确切,矿山多年开挖,资源接近枯竭,开采成本日高,承受不起了,企业资不低债,要政策性破产。整个矿务局都在做职工思想动员工作,准备迎接破产工作组到来。  等待破产的日子让大家忐忑不安,未来何去何从,空荡无底。平厂长却胸有成竹,他动员职工,勒紧裤带,积攒资金,倒闭后用补偿金把机械厂自己买下来,重组成一家股份制企业,继续生产,让职工有工作,有饭吃。他告诫职工:“不要以为你们出去还能做成什么,一是年纪大了别的企业不要;二是就你们那点文化水平,最好有自知之明,大学生还难找工作呢!”  平厂长暗地里把好多产品转移到厂外收藏,准备重组后再把产品拉回来,这样买厂时能少花些钱。类似的事情矿里面也在做,他们有条件把设备收藏在井下,在巷道口砌墙暂时封存。资源枯竭的说法,平厂长心中有数,来工厂前他在矿里工作多年,知道国家投巨大资金建设起的矿山,离枯竭还差得好远,是一场改制罢了。  他成为飘摇风雨中全厂人的主心骨,在他安排下,一切工作有条不紊。破产程序如期降临,工厂开始停产,谁都相信这只是暂时,只等大伙自个买下企业,就可以重起炉灶了。一个配套完整的机械厂在方圆几十公里只此一家,四周里矿山又多,很具竞争力。  不料等来的首先是检查院的警车,一来两辆,把平厂长为首的一批领导全带走了,说是因为转移国有资产,要铐上一阵子,把事情搞清楚,该罚款的罚款,判刑的判刑。后来知道是宣传科崔科长带头整理材料,把平厂长转移收藏设备产品的事情捅了上去。  崔科长依靠在新闻媒体吹嘘,平稳地度过了二届厂长。职工生活困苦艰难,在科长笔下却是幸福美满,日子蒸蒸日上,他抓住好名声领导的心理,凭此稳坐钓鱼台上,美名为工厂打出广告。  在平厂长这届混不下去了。平厂长见他老是写这么多毫无事实依据的新闻报道,他不喜欢这种人,就收缴科长的公章,放他下岗,让他作个自由撰稿人,自谋生路,写稿致富。没有单位就没有新闻材料的源泉了,又没有公章盖,证实不了新闻的真实性,科长从根本上被彻底治住,灰溜溜的收住瞎编新闻的手指。他从新闻工作先进分子一下变成过街老鼠,对平厂长恨之入骨,估计破产后重组也没有他的份,就伙同一帮失意之人,跟踪拍照,状告平厂长侵吞私分国有财产。  矿里面已经开始低价出售,矿山工人重组后一跃成为股东,立马把井口重新开采,干得红红火火。消息传来,工厂里好多工人也想这样,就盼平厂长早日回来领队,然而杳无音信。接着听说平厂长要被判刑了,原因是的确也有一些帐目不清,主要罪名就是把产品转移出厂,这叫私吞,假如是藏在厂里某个角落,哪怕是埋在地下,这罪名就不能成立了。工厂乱糟糟,各想各的,群龙无首,没有个有能力的人站出来做统一工作。破产工作组的人就说:“你们不愿重组,拿去拍卖了,让国有资产保值增值。”  职工反问,“把工厂拍卖出去,谁来解决我们的就业问题?”  破产工作组的回答是:“自己到劳动力市场去找吧。”  工人们认为政府是在推卸责任,山区里哪有什么劳动力市场,印象中在都市里面,车站附近仿佛见过,一些贴满花花绿绿招工广告的小屋,不注意看时,还以为是婚姻介绍所,哪种地方能找得工作么,怕是介绍费都难以收回吧。  倒是年纪大的工人,享受了好的政策。依照文件规定,可以提前五年退休,一下子解决了好一批人,他们办好退休手术,领完存折,笑嘻嘻地看别人在乱急乱跳。  文教卫系统的人员也被地方政府接收了,他们再不用愁眉不展,工资突然提高几倍,翻日历领钱,稳稳当当。  受苦受难就是那批年纪不上不下的人,政府虽然像模像样举办了一场招聘会,去看了,好多都是打着招工的名誉在做广告,或是以各种冷门的专业,高不可攀的学历,苛刻的年龄要求对付找工作的失业工人,争取把人吓退三舍。  已经退休有稳定收入来源的职工开始搬家,因为怕期限超过不给搬家补助费。领完失业补偿金,无事可做的工人也考虑外出谋生。如大坝溃倒,病毒感染,厂里天天有人搬家,唯恐落后。喧嚣的厂区,冷冷清清,整排整排房子变得空无一人,留下来无可奈何的人,感受到无人的工厂竟是如此可怕。  周围的村民如苍蝇蜜蜂般聚集到了机械厂,三个一群、五个一组,在厂房四周转悠,把钢铁据为已有,晚上满载而归。他们的收获第二天招来更多的村民,像一个雪球迅速膨胀,几天后已是成百上千,到处黑鸦鸦一片,像巡逻队到处搜索,先是围菜地的角钢、铁枝,铺沟的铁板被连根拔起,然后到了职工自建的小屋小棚,铁墙钢梁,反正村民人多,也不怕仅存的工人怒斥。实在把他们惹急了,会变拾为烘抢,他们世代居住在这里,是这里的主人,骨子认定了,这些就是他们的财产。  村民的骚扰加速了工厂溃败的速度,蒋武来请月华晚上到他那里赴宴,明天他要走了,把些大件搬回父母家,退房领取搬家费,准备只携一个包袱,再带上妻儿,外出打工谋生。“就像是曾经的行军生涯。”小蒋心情轻松地说。月华伤感,唏嘘不已。  无处可搬的人无助无耐,看着工厂被毫无顾忌地破坏,心里烦躁不安。市场上空空如也,没有买卖的人了,生活用品相当难以解决。村民的破坏力大得惊人,把地面上的废铁捡完了,开始向地下进军,挖地三尺,把几十年来当废品埋在地下的铁锭铁渣,如耙田一般疏理出来。  他们先刨开一米多深的浮土,重点地方延展而下,挖出一条条战壕般沟渠,把工厂变成战地。  深冬夜里下起鹅毛大雪,深逾一尺,是这种南方之地十年难遇的雪景。大雪封山,白雾茫茫,余下的职工很高兴凑到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拿相机寻拍雪景留念,厂中央升起一堆篝火,欢声笑语。  雪停了也就开始化了,近午时,道路中央人迹常到处已显现地板,没有硬化的泥地被雪水浸得湿润泥泞。吃过午饭,眼前的一幕让人惊讶,远处山坡出现乌雀般群影,排成长龙,在融雪湿滑的山道上趔趄。走到近来,是荷锄挑担的村民,来工厂赶天天必到的盛会,恶劣的天气没能阻挡他们坚定前进的步伐。  月华的心情苦闷,随着越多的人离开,他的居住面积越发宽敞,到最后单身楼上只剩他一人,整栋三十个单间的楼全属于他。白日里严防村民袭扰,一不留神晒衣的铁枝就丢失不见,晚上在幽黄的灯光下,独守空楼,无人言语。居住的宿舍四周几间,在他看护下基本完好,余下的门口踢烂,窗条拆除,寒风吹过,发出让人战栗的呼啸声。他在灯光下苦读,如一个古庙荒斋中勤奋用攻的秀才,陪伴他无鬼无狐,只有无边的孤独。  下雪的日子里他出去几天后匆匆赶回,继续看守属于自己的楼屋。又不见几屋窗条,接水的胶管也了无踪影,幸好楼头下的水龙头还在,它被混凝土深埋,只留出小截出水管道,还未被挖走。有水通电他就知足,在严寒的世界中他依然拿起了书。  春节前机械厂的拍卖日期快到,周厂长回来组织职工抢拍,这是保卫工厂的最后机会。周厂长动员开会,又风驰电掣到拍卖场,力压群雄,赢过众多大豪。买厂的价格已比政府让职工重组价高出十倍,为了保住机械厂免招拆除,再大困难也要顶上。他挥洒青春于此,奋斗于此,充满了感情。拍下工厂,买一大封鞭炮啪啪叭叭点燃,他深吸一枝烟,吐吹白雾,看着厂门边墙上的白漆标语“厂兴我荣、厂衰我耻”  年关将至,除安排人守厂之外,让大伙放假过年,开春再作计较。
  七、自己安排的路也能走的  早春气温跟深冬几乎没有区别,过完农历一月,别离工厂,寻不着出路的人,带着观望性质,揣测不安重回工厂,加原先留居者,重聚几十户人,机械厂再有烟火生气。周厂长努力筹措资金,职工能集资最好,不愿出钱,想工作的也可以到车间帮忙,工资照算。从职工手中募股得出一半资金,把用不上的设备、废铁卖了,得出另一半,凑够交到拍卖场,大家紧崩的心,终于松下。  生产出一批产品,到矿上售销,矿上的人也不刻意拒绝,毕竟曾经从一个战壕里走出来的,互助一下,能帮且帮一把。  几个煤矿在机械厂复产前,已投入生产,他们享受低价自购重组的优惠,起点低、压力小,很容易就恢复了。而市场行情正在上涨,煤价一天比一天高扬,挖出的煤炭,堆积如山,求爷告奶卖不出去,已成为过去。为了能买到这里的煤,外地老板拿现金到矿上预定等候,还没挖出来就抢购一空了。  经过多年整治,小煤窑被全部关闭,煤炭变得供不就求。这里的煤优质无烟,发热量高,转过眼成为了抢手货。矿上的职工不出半年就收回投资,分红到手的钱旁人看着瞠目结舌。发横财的人眼角抬高,对机械厂的产品也就挑剔起来,刻意打压,威胁着要采购外来产品。他们抱怨:“质量太差,崩块脱焊,车轮不转,影响生产。”他们讥讽:“虽说不忍心看兄弟挨饿,可是你们不能总这样没出息吧,想办法提高质量才是出路。”垄断早已打破,残酷竞争时代来临,各地矿山机械营销人员,成天在他们四周转悠,欲分一块蛋糕,把这帮夕日的煤黑子,骄宠得鼻孔朝天!  周厂长心里忿忿不平,表面还得对这帮太上皇赔着笑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矿上的人为了能调进他的厂,安排个地面技术工种,需要极大的关系力量,他才肯卖面子接收。  机械厂的产品一做出,都是在内部调拔,不然白不要。几个矿的供销人员围来,争先恐后,他撕不开面子,干脆摆开酒桌,比酒量分产品,喝得矿里的采购员面红耳赤,语无伦次,方能多抢几个。如今形势不同,厂子人才跑光,技术力量薄弱,做得出产品已阿弥陀佛,提高质量无能为力了。  职工回想起以前的事反思:“减人提效,这下减得都不到原来职工十分之一,怎么还是没有效益。看来光顾减人也不是办法。”  排除商面场合,厂矿中人私交依然很好,好多人从小就是在一个矿区长大,一所学校同窗,一起工作于同一煤巷。机械厂的职工,有几个不是从矿上照顾调去?小虫就常到他矿上好友家喝几盅。当初他因祸得福,在井下出次工伤,砸弯大拇脚筋,才照顾调到机械厂。好友则没有过硬关系,在矿上坚守,以勤奋换出个小小职务。  往矿山的山路左曲右弯,虽说权当散步,毕竟是间隔远了,有些疏散。老友传话叫他去吃个生日酒,他推辞说:“路程太远,难得有车,就不去了。”朋友劝:“许久不见,再不来人情就淡,交通不便,我开车去接你。”让他在厂门口等待。  他朝矿上延伸过来的路使劲张望,没见到朋友的摩托开过,只有一辆崭新银白色轿车快速驶来,停在他前面,他下意识往路边让了让。车窗打开,朋友伸出头招唤上来。他很感动说:“还用借矿里的车过来接我。”  朋友故意轻描淡写:“不是借来,我刚买。”小虫吃惊,煤矿工人都能买车了!  路上朋友解释,投股分红得了好多钱,工资年年在涨,去年在市里买了套房子,今年干脆再买辆车。矿山交通不便,自己有辆车,想怎么开就怎么开,省得等车像久旱等雨,还常常拥挤。人穷气短,小虫觉得比朋友矮好一截,心里鼓捣,煤矿工人还有炫富的一天。  矿工工作辛苦危险,发工资日子一到,都爱大吃大喊几天,暂时忘掉痛苦。铁运改成汽运了,拉煤的卡车排成长龙,喇叭声重重回响。房子老化严重,有许多在采空沉陷区,房子四裂。山体也破碎了,后山梁上开了道缝隙,宽几十公分,长一里多,深不见底。  失业工人被迫外出打工。施哲走回家乡,梯田成脊垄成蹊,山野景色虽美,他已不适应这里的耕作生活。他来到都市,朋友介绍到一家装修公司焊钢条门窗,他勤劳能干,焊接扎实,名声渐响。  丹锡公司门口安装不锈钢栅栏,要求整齐美观。装修公司安排施哲带班去做,这是个门面活,丹锡公司在全市鼎鼎大名,这个活势必要严保质量。  施哲给焊机接好线,点燃弧光,一蹲几个小时,聚精会神,他在享受工作的快乐,焊到高兴时手足协调,身心畅通,如痛饮美酒。  一辆长条黑轿,散发着锃亮的光泽,悄无身息开到身旁。车停下,走出个红光满面,体形巨大的中年汉子,顶着个酒糟鼻子,以挑剔的目光盯着,然后问:“年轻人,都是你焊?”  阿施点头肯定。  “不会不牢吧?”酒糟鼻子用挑衅腔调。  施哲感情上受到污辱,他激动起来叫道:“你可以检查一下,别说哪一个部位不稳,只要是有一点不够光滑、露一丝焊缝、一个突焊条头儿,我一分工钱不要,白干。”  酒糟鼻得意地大笑:“好,我就要领教一下,有多大能耐的人,敢说这种大话。也不怕嗤笑。”他抬脚猛力踹向那焊接成片的栅栏,亮闪闪栅栏剧烈震颤,伴随着抖动,焊渣块块剥落,露出光滑平整的焊面,找不出些许瑕疵。审察良久,终于伸出大拇指,由衷赞叹道:“不错不错,是把好手。”  他递给施哲一张名片,说以后丹锡公司的装修工作,需要接揽,尽可找他。施哲扫视一眼,是丹锡公司的胡总经理,他嘀咕:“有钱人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么,但说不定以后真有找他揽活的时候。”  小虫去单身楼看望独守的月华,月华还在埋头苦读,见到小虫,脸上露出感激欢迎的笑容。小虫奇怪的问:“你这个穷秀才,读这么多书,想进京赶考,中举当状元?书读得再多,能当得了饭吃!”  月华乐呵呵站起来说:“书中自有精神粮呢!”他从桌上拿出封信递给小虫,小虫接过看了,是省城师范大学寄来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月华下岗后苦读多年,其实一直在为考研究生准备,现通知书已到。月华心情不错,他高兴的告诉小虫,等以后毕业,就去学校当一名教师,工厂生活这么多年,阅历富足,再回炉三年苦读,未来可以言传,更可身教,教学生学知识,学做人。  广彪跟王瑶已经结成一对夫妻,他们在破产后到来省城,用补偿金启动,开了间夫妻饮食店。王瑶心灵手巧,把小店里布置得干净利落,说不上是高朋满座,也是宾客络绎来往。广彪不敢同以前一样好吃懒做了,也帮干活,烧菜洗碗。人不多的时候还是借故溜开,四处转悠闲聊,谈些马经,赌几块小钱,看见长相入眼的女客进来,眼睛打直一下,王瑶一瞪眼,立刻低头端碗,不再吭气。能干的王瑶说话比以前响亮许多,俨然成一家之主,小日子过得还算红火。她对月华早已淡望,只是多年前曾经的一段美好,转眼便如流星漂落,不必追想。私下心里才念:“真是蠢材,绣球当捡时,你犹豫,别人抢走了,注定你一生孤单。”房屋租金昂贵,省吃俭用辛苦赚到的钱,交各种租费后,只是略有节余。凭空盼望,能有间自己的房子多好!当然也知道这只是奢虑,房价涨得比洪水猛烈,就凭他们的收入,不太现实。  企业虽然倒闭,还有个留守处管理着这群人们,把矿山改编成几个社区,职工变成居民。失去人住的房子容易漏雨,然后梁断、瓦落、砖塌、草长。既使一些还遗留住人,也常见开裂倾斜,笈笈可危,靠几根木头撑着在用。小虫这天上班路过社区的办公室门口,看到贴着一张大白纸,几个人凑在前面指指点点,过去一看,原来是移民搬迁的布告,说矿山房子年久失修,脚下存众多采空区,房屋已无维修价值。为彻底解决破产职工生活问题,政府下定决心,要把这里的职工全部搬迁,地点是几十公里外的原矿务局驻地。政府为搬迁拨出专款,特此告示。  矿务局驻地在县城旁,地势平坦,交通便利,人口稠密,好多人都曾想定居于此,苦于没有条件,这回由政府出资购地,加以补贴,建一个集中安置点,让职工购买经济适用房,或者使用廉租房,解决破产职工住房问题。这是一个大事件,大家到社区里打探更细更深的情况,谁不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稳定的家呢?县城里汇集几千户人家,规模大了说不成能变成个小城,在别人的城市总是陌生,有些原住民还对你另眼看待,聚了几千矿工的地方怎么看也像是自己的地盘了。社区承诺,到集中点,政府会尽力帮助职工解决就业问题,办企业,让人们住得下来,年纪大不好找工的全纳入四零、五零工程。就是一些照顾性质的岗位,让人做些轻松活,获得生活收入。  小虫见刘工也回来报名建房,就上前打招呼。刘工很乐意介绍:“儿子交大毕业,学核物理的,分配到西北国防科研部门。自己两老伴退了休,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只是人已年近黄昏。”  机械厂生意不好,职工又得到安置后路,众职工商议,没有坚持在山里的必要,折卖好了,趁钢铁价格处于高位,小赚一笔。商谈成功后,拆除的人进来,把工厂设备搬完,厂房打烂,工厂消失,只剩余残垣断壁。  林月华研究生毕业,到一所新兴沿海城市开办的教育学院任教,他邀小虫重返机械厂,在曾经炼钢炉所处地徘徊到黄昏不忍离去,忽见一流星飞下,划厂区遗址上空而过,消失于尘埃,内心感慨:星际物质太空聚聚散散,这边消逝,亿万年后又到另一个地方重聚起来,这是尘世的生存法则,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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