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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斯蒂芬·金——《兰戈利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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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赤兔 于
10:59 编辑
对恩格尔机长不利的坏消息。
女士的香水。
达尔顿帮到达了《墓石》。
第29班次的奇异困境。
布利安.恩格尔驾驶的“美国豪气L101”在跑道上摇晃前,停在22号机门旁,他轻轻关掉“请系好安全带”的指示灯,时间正好是夜晚十点十四分。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让所吐的气通过牙齿,发出嘶嘶声,然后才解掉肩膀的束带。
他记不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在一次飞行结束后,曾经这样松了一口气——曾经这样疲累。他头痛得很厉害,心脏怦怦跳。于是他坚定地拟好了今晚的计划:不到驾驶员的交谊室喝酒, 不吃饭,甚至在回到威斯伍时也不洗澡。他想要立刻倒在床上,睡上十四个小时。
“美国豪气”第7班次——从东京到洛杉矶的最佳空中服务——先是因为强烈的逆风受阻,然后又因洛杉矶机场的典型班机拥挤现象而耽延……恩格尔想,洛杉矶机场可真是美国最坏的机场——如果不算波士顿的罗根机场。更糟的是,在飞行的后半段时间中,出现了气压无法保持正常的问题。最初只是小问题,但却逐渐恶化,后来就演变到令人惊吓的程度,几乎可能发生爆裂和爆炸性的减压……所幸没有再恶化下去。有时,这种问题会忽然神秘地自动稳定下来,这一次,情况正是如此。现在那些在控制舱后面下机的乘客们,一点也没有想到:在今晚从东京出发的航程中,他们差一点成为人肉馅饼,但是布利安知道……所以他才感觉到头痛的要命。
“这驾贱飞机在这儿就有了症状,”他告诉副驾驶。“他们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也知道问题所在,对吗?”
副驾驶点头。“他们不喜欢,但他们知道。”
“丹尼,我管他妈的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们今晚逃过一劫。”
丹尼.基尼点头。他知道他们逃过一劫。
布利安叹口气,一只手在颈背上揉捏着。他的头痛得像蛀齿抽痛。“也许我做这一行年纪太大了。”
当然,人们在谈及自己的行业时经常会说这种话,尤其是在经历恶劣的情况之后。布利安非常清楚:他做这一行年纪不会太大——四十三岁正值飞机驾驶员的盛年。然而,今晚他却几乎这样相信。天啊!他是累了。
驾驶舱的门传来敲门声;领航员史蒂夫.席尔斯在自己的座位上转身,打开门,并没有站起来。一个穿着“美国豪气”绿色鲜明外衣的男人站在那儿。他看起来像是机门人员,但布利安知道他不是。他是约翰(或者也许是詹姆士).狄根——“美国豪气”在洛杉矶机场的管理处副处长。
“恩格尔机长?”
“是的?”内在的防卫机制开始运作,头痛更加剧烈。他心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不是基于逻辑,而是源于紧张与疲倦:他们要把机舱漏气的责任归诸他身上。他这种想法当然是一种偏执狂,但是他是处在偏执狂的心境中。
“机长,恐怕是对你不利的坏消息。”
“是关于漏气的事吗?”布利安的声音太尖锐,一些正要下机的旅客回头看,但是现在为此事进行任何补救已经太迟了。
狄根摇头。“恩格尔机长,是你的妻子。”
有一会的时间,布利安一点也不知道这个人在说什么,只是坐在那儿,对他张口结舌,感到非常愚蠢。然后,他终于了解了。他当然是指安妮。
“她是我的前妻。我们在十八个月前离婚。她怎么样了?”
“她发生了意外,”狄根说。“也许你最好到办公室来。”
布利安好奇地看着他。经过长久而紧张的三小时后,这一切似乎都显得出奇地不真实。他忍住一种冲动,不去告诉狄根说:如果这是一种暗藏阴谋的无聊玩意,他不如自己去玩自己的那根东西。但是,当然不是。航空公司的高级职员不能开玩笑、把戏,特别是不能以驾驶员为对象,何况他刚刚才在半空中逃过险恶的一劫。
“安妮怎么样了?”布利安又问了一次,这一次声音比较柔和。他意识到副驾驶在注视着他,并表现出警戒的同情心。“她还好吗?”
狄根低头,看着自己擦亮的皮鞋,布利安知道消息确实很坏,安妮比“不好”严重多了。知道是知道,但却无法去相信。安妮才三十四岁,身体健康,做事时习惯上都很小心。他也不只一次认为:她是波士顿市中……也许整个麻州中唯一开车时完全清醒的人。
现在他问了另一件事;确实就像那样——好像有一个陌生人走进他脑中,正在使用他的嘴巴作为扩音器。“她死了吗?”
约翰(或詹姆士).狄根环顾四周,好像在寻求支持的力量,但是只有一位空中小姐站在舱门旁,祝福下机的乘客在洛杉矶有一个愉快的晚上,但时而焦虑地看向驾驶舱,也许在担心曾经掠过布利安脑中的同样事情——机上人员基于同样的理由必须为缓慢漏气的情况负责,而缓慢漏气的情况使得过去几小时的飞行成为一场可怕的梦魇。狄根没有发现什么支持的力量。他又看着布利安,点点头。“是的——恐怕是这样。恩格尔机长,你跟我来好吗?”
午夜过一刻,布利安.恩格尔正安顿在“美国豪气第29班次”——从洛杉矶到波士顿的最佳空中服务——的5A座位。再过大约十五分钟,横越美国大陆的旅客所知道的“红眼”班机就要飞行在天空中了。他记得较早时曾想到:如果洛杉矶飞机场不是美国最危险的飞机场,那么波士顿的罗根飞机场就是了。由于一种最不愉快的巧合,他现在就要有机会在八个钟头的时段内经验这两个地方:以驾驶员的身份进入洛杉矶机场,以免费乘客的身份进入波士顿的罗根机场。
他的头痛情况现在比降落第7班次时严重很多,更加恶化一个等级。
“一场火灾,”他想着。“一场可咒的火灾。天啊,那些烟火侦测器是怎么回事?那是一间崭新的建筑物呢。”
他想到:最近四、五个月,他几乎都没有想及安妮。但在离婚的第一年期间,他似乎只想到——她正在做什么、她穿什么衣服,以及,当然,她在跟谁约会。一旦创伤终于开始痊愈,痊愈起来就很迅速……好像他注射了一种重振精神的抗生素。他读够了有关离婚的消息,知道那种重振精神的因素通常是什么:不是一种抗生素,而是另一个女人。换句话说,就是感情的反激效应。
布利安并没有另一个女人——至少还没有。有几次的约会以及一次谨慎的性关系(他相信,在艾滋病的时代里,所有的婚外性关系都是谨慎的),但是没有其他女人。他只是……创伤痊愈了。
布利安注视着同机的乘客上机。一个金发的年轻女人跟一个戴墨镜的小女孩同行。小女孩的手放在金发女人的手肘地方。女人对自己所牵着的小女孩喃喃而语。小女孩立刻看向声音的所在:布利安知道她是瞎子——头部的姿态中有某种成份透露了出来。很好玩,他想着,小小的姿态就能够显露那么多。
“安妮,”他想着,“你难道不应该想到安妮吗?”
但是,他疲惫的内心却一直努力要逃脱“安妮”这个主题——安妮,曾是他的妻子;安妮,曾经被他怒掴一掌的女人;安妮,现在死了。
他认为自己可以来一次巡回演讲;他要跟成群的离婚男人谈谈。该死的,还有成群的离婚女人。他的主题将是离婚以及“忘怀”的艺术。
“结婚四周年不久之后,将是离婚的最佳时机,”他会这样告诉他们。“就以我来说吧。离婚后的那一年,我都在炼狱中度过,一直在想:有多少是我的错,有多少是她的错,一直在想:不断以孩子的问题逼她,是对还是错——孩子的问题是我们的一件大事,不像毒品或通奸那么有戏剧性,只是“孩子”与“事业”对立的老问题——然后就想我脑中有一部快速升降机,而安妮在里面,升降机下去了。”
是的,升降机下去了。最近几个月,他真的完全没有想到安妮……甚至当每个月的赡养费支票到期时,也没有想到她。赡养费是一笔很合理、很文明的钱;安妮一直是每年独自赚八万元(不扣税前)。他的律师付这笔赡养费;这只是布利安每月开销的另一项名目,是介于电费和房屋贷款之间的一笔两千元的小数目。
他注视着一个瘦长的少年男孩,腋下挟着一个小提琴盒,头上戴着一顶犹太人男帽,走到机舱走道。男孩看起来既紧张又兴奋,眼中充满憧憬的神情。布利安很嫉羡他。
他和安妮在婚姻的最后一年之中经常生活在尖酸和愤怒的情绪中,最后,大约婚姻结束前的四个月,事情发生了:他的大脑还没有能说“走”之前,他的手就说了。他不喜欢记得这件事。她在一个派对中喝了太多的酒;他们回家时,她藉机着实地痛责他一顿。
“布利安,这件事不要烦我了。就是不要烦我。不要再谈孩子的事了。如果你要检查精液,去找一个医生吧。我的工作是广告,不是制造宝宝。我是那么厌倦你这一切大男人狗屎——”
他就是在此时掴了她一巴掌,很用力,掴在她的嘴巴上。这一巴掌以无情的干净利落方式打掉了最后的结论。他们站在她以后将死于其中的公寓中,彼此面面相觑,两人的震惊和惊恐的程度,是他们所不会承认的(也许除了现在;坐在这儿的5A座位上,注视着第29班次的乘客登机,他开始承认,终于自己承认了)。当时她摸摸自己开始流血的嘴,指头对着他伸出来。
“你打我。”她说。她的声音中所透露的不是怒气,而是怀疑。他觉得:这也许是第一次有人以一只生气的手打在安妮.昆兰.恩格尔的身体上。
“是的。”他当时说。“当然。要是你不闭嘴,我还会再这样做的。甜心,你不会再用你的舌头鞭笞我了。你最好把你的舌头锁起来。我是为了你好才告诉你的。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要是你想要一样什么东西,让你在屋里施虐,去买一只狗吧。”
“婚姻又勉强维持了几个月,但是,在布利安的手掌迅速地接触到安妮的嘴边的那个时刻,婚姻实际上就结束了。他是被激怒了——上帝知道他被激怒了——但他仍然愿意花很大的代价收回那不幸的一秒钟。
当最后几名旅客开始走上飞机时,他竟然几乎是专神地在想着安妮的香水。他能够准确地记起香水的芳香,但却记不起名字。是什么香水呢?“黎颂”吗?“黎色颂”吗?天啊。“黎修姆”吗?名称就是在那儿摇晃,但他把捉不到。真令人生气。
“我想念她,”他迟钝地想着。“她一旦永远离去,我反而想念她。不是很令人难以相信吗?”
香水是“龙波伊”吗?那么没趣的东西吗?
“哦,不要想了,”他戒告自己疲惫的内心。“就此打住吧。”
“好的,”他的内心同意。“没问题;我能够停下来。任何时候我想要的话,我都能够停下来。也许是‘来福波’吗?不——那是肥皂的名字。抱歉,‘爱之咬’吗?‘爱的相思’吗?”
布利安把安全带扣好,向后躺靠,闭起眼睛,闻到一种香水味,他说不出名字。
原来是空中小姐跟他说话。当然;布利安有一个看法,那就是,空中小姐都受到训练——其课程是高度秘密的研究所课程,也许是称之为“逗笨鹅”——她们学会等到乘客闭上眼睛,然后才提供某种不十分必要的服务。当然,她们要等到自己相当确定乘客睡着了,然后才叫醒他,问他是否要一张毯子或一个枕头。
“对不起……”她开始说,然后又停下来。布利安看到她的眼光从他黑夹克上的肩章扫瞄到放在他旁边空座位上的帽子,以及上面那无意义炒蛋圆形。
她重新想了想,又开始说话。
“对不起,机长,你要咖啡?还是柳橙汁?”布利安微微觉得有趣,因为她在他面前显得有点慌。她对着驾驶舱前面的桌子,就在小小的长方形银幕下面——比着手势。桌子上有两个冰桶。各有一只酒瓶的绿色细颈从两个冰桶中突出来。“当然,我也有香槟。”
恩格尔考虑。
(“爱之男孩”,不是的,很接近,但不完全对。)
香槟,但只是短暂地考虑。“什么都不要,谢谢,”他说。“我不要飞机上的服务。我要一路睡到波士顿。天气看来如何呢?”
“从‘大平原’一路到波士顿,云层高两万尺,但是没有问题。我们将飞在三万六千尺的高度。哦,我们已经获得报告,莫雅维沙漠上方有北极光。你也许想醒着看看。”
布利安扬起眉毛。“你在说笑。加州上方出现北极光?在一年的这个时间?”
“我们是这样听说的。”
“有人一直在服食太多廉价的毒品,”布利安说,而空中小姐笑着。“我想我要小睡一下,谢谢。”
“很好,机长,”她犹豫了更长的一会。“你是刚丧妻的那位机长,不是吗?”
头痛更加剧烈,心脏悸动着,但他还是微笑了。这个女人——她实际上只不过是个女孩——无意伤害他。“她是我的前妻,但是就其他方面而言是的,可以这么说。”
“我为你的丧亲之痛非常难过。”
“谢谢。”
“先生,我以前跟你一起飞过吗?”
他脸上又短暂出现微笑。“我想没有。过去大约四年之中,我都是在海外。”由于觉得有点需要,他就伸出自己的手。“我是布利安.恩格尔。”
她接下他的手。“我是梅兰妮.崔佛尔。”
恩格尔又对她微笑,然后向后仰靠,再度闭起眼睛。他进入飘飘然的境地中,但没有睡去——起飞前的通告,接着是起飞时的摇摆不定,会再把他惊醒。等到他们在空中时,就会有足够的时间睡觉了。
“第29班次”,像大部分的“红眼”班机一样,迅速升空——布利安想着:这在:“红眼”班机的很少数吸引人的特点中,是属于首屈一指的。飞机是一架767,乘客稍微过半。在头等舱中有六位其他乘客。在布利安看来,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看来喝醉酒或显得很凶暴。这倒很好。也许,他确实会一路睡到波士顿。
他耐心地注视着梅兰妮.崔佛尔在指着出口门,示范失压时要如何使用那个小金杯(不久以前,布利安一直在自己心中复习这个过程,并且很急迫地复习着),以及如何让座位下的救生衣膨胀。当飞机飞在空中时,她走到他的座位旁,再度问他是否可以为他拿些喝的东西。布利安摇摇头,谢谢她,然后按下钮,让座位倾斜下来。他闭起眼睛,迅速地睡着了。
他不曾再看到梅兰妮.崔佛尔。
在“第29班次”起飞的大约三小时,一个叫狄娜.贝尔曼的小女孩醒过来,问她的维琪阿姨是否可以喝一杯水。
维琪阿姨没有回答,所以狄娜又问一次。结果还是没有回答,于是她伸手去触碰她的阿姨的肩膀,其实她已经十分确知:自己的手只会触碰到一个空座位的背部,而情况确实就是如此。费德曼医生曾经告诉她说,出生时就眼瞎的孩童,时常会发展出一种高度的敏感性——几乎是一种雷达——能够测知周围近处的人在不在,但是狄娜实际上并不需要医生这样告诉她。她知道这是真实的:虽并不总是很灵光,但通常都很灵光……特别是如果所指的人是她的“看得见的亲人”。
“嗯,她到洗手间了,会回来的,”狄娜想着,但还是有一种奇异、模糊的不安感觉向她袭来。她并不是忽然之间醒过来;醒过来是一种缓慢的过程,就像潜水的人踢着脚浮到湖面。维琪阿姨坐在靠窗的座位,如果她在两、三分钟前擦身走过狄娜身边,到走道那儿,狄娜应该会感觉到的。
“所以,她是比两、三分钟前更早离开,”她这样告诉自己。“也许她去上大号——这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狄娜。或者,也许她在回来的途中停下来跟一个人说话。”
只是,狄娜听不到任何人在飞机的大主舱中谈话;只有喷射机引擎稳定而柔和的嗡嗡声传来。她的不安感增强了。
治疗她的李小姐(只是,狄娜总是认为她是盲人教师)的声音在她脑中回响:“狄娜,当你害怕时,你不要害怕——孩童时常会害怕,尤其是在新的情况之中。这对于眼瞎的孩童是加倍严重的。相信我,我知道。”狄娜确实相信她,因为,像狄娜自己一样,李小姐也是出生时就失明。“不要放弃你的恐惧……但也不要屈服于恐惧中。静静地坐着,努力想通事情。你会很惊奇:这种方法时常很灵光。”
尤其是在新的情况之中。
嗯,确实很适合这种情况;这是狄娜第一次乘坐飞机,更不用说是第一次乘坐一架巨大的横越大陆的喷射客机,从一岸飞到另一岸。
努力想通事情。
嗯,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过来,发现自己的“看得见的亲人”不在了。当然这是令人害怕的,纵使你知道“不在”只是暂时的——毕竟,你的“看得见的亲人”不可能因为在被关在一架飞行高度三万七千尺的飞机中时,会渴望吃东西,所以就突然跑到最近的“速食店”去。至于机舱中的奇异沉寂……嗯,这架毕竟是“红眼”班机。其他乘客也许在睡觉。
“全部吗?”她在担心之余怀疑地自问。“全部在睡觉吗?这种情况可能吗?”
然后她心中出现答案:电影。醒着的人正在看飞机上的电影。当然。
一种几乎可触知的舒慰感在她内心涌起。维琪阿姨告诉她,电影是比利.克里斯托和梅格.瑞安主演的《当哈利遇上莎莉》,……并且说,她计划自己一个人看……也就是说,倘若她能够醒着的话。
狄娜的一只手轻轻在她阿姨的座位上方摸索她的耳机,但是并没有耳机在那儿。她的手所触摸到的是一本平装书。无疑是维琪阿姨喜欢读的一本罗曼史小说——故事的时代是当男人是男人,而女人不是男人的时候,她这样说。
狄娜的指头往前伸一点,碰到了别的东西——纹理细密而平滑的皮革。一会儿后,她触摸到一条拉链,又一会儿后,她触摸到皮带。
导师维琪阿姨的皮包。
狄娜的不安感又回归了。耳机不在维琪阿姨的座位上,但皮包却在。所有的旅行支票——除了一张二十元支票深深藏在狄娜自己的皮包中——都在皮包中;狄娜知道这回事,因为在她们离开巴萨德拿的房子之前,她曾听过妈和维琪阿姨讨论这些支票。
难道维琪阿姨会去洗手间同时把皮包留在座位上吗?她的旅伴不仅才十岁,不仅在睡觉,而且眼睛也看不到,她会这样做吗?
狄娜不以为然。
“不要放弃你的恐惧……但也不要屈服于恐惧中。静静地坐着,努力想通事情。”
但是她不喜欢那个空空的座位,她不喜欢飞机的沉寂。她觉得很有道理的是:大部分的人都在睡觉,而醒着的人考虑到别人,也会尽量保持安静,但她还是不喜欢这样。好像有一只动物醒过来,开始在她脑中咆哮,是一只齿与爪都极为锐利的动物。她知道那只动物的名字:它就是“惊慌”,如果她不快速控制它,也许她会做出一件使得自己和维琪阿姨难堪的事情。
“当我能够看到时,当波士顿的医生治好我的眼睛时,我就不必经验诸如此类荒谬的事情了。”
这种想法无疑是正确的,但现在却对她绝无帮助。
狄娜突然记起一件事:在她们坐下后,维琪阿姨曾拉起她的手,把所有手指都压下去,只剩食指,然后把她的食指引到她座位的旁边。控制器都在那儿——只有几种,很简单、很容易记忆。一旦你戴上耳机,你就有两个轮子可以使用——一个用来转动不同的声音频道;另一个是用来控制音量。那个长方形的小开关则是控制她座位上方的灯。“你不需要那个开关,”维琪阿姨说时,声音中透露一点笑意。“至少还不需要。”最后一个是正方形的按钮——当你压那个按钮时,空中小姐就会来。
现在狄娜触碰这个按钮,手指滑过按钮那微凸起的表面。
“你真的想这样吗?”她自问;回答立刻出现。“是的,我想。”
她按了按钮,听到轻微的声响。然后她等着。
没有人来。
只有喷射机引擎的柔和、似乎永恒的低语。没有人讲话。没有人笑。(我想那部电影不像维琪阿姨所认为的那样有趣,狄娜想着)。没有人咳嗽。她旁边的座位——维琪阿姨的座位——仍然空空的,没有空中小姐对她俯身,没有空中小姐身上散发出令人舒服的香水味和洗发精气味,以及化妆品的轻微气味,问狄娜是否可以帮她拿什么东西——一份快餐,或者也许她想喝的一杯水。
只有喷射机引擎稳定而柔和的嗡嗡声。
那只叫“惊慌”的动物发出更响亮的难听声。为了抵抗它,狄娜就专心集中那似雷达的敏感性,让它成为一种隐形的手杖,可以从这儿主舱中央的座位中突然刺出去。她擅长这样做;时常,当她很用心集中精神时,她几乎相信自己能够看穿别人的眼睛——只要她足够用心去思考,只要她用心想要这样做。有一次,她把这种感觉告诉李小姐,而李小姐的反应竟然很严厉,这不像她的平常表现。“盲人时常幻想自己具有视觉,”她说。“尤其是盲童。狄娜,不要犯这种错,不要依赖那种感觉,否则当你跌倒在一截楼梯上,或者走到一部汽车前面时,就容易发生擦撞现象。”
所以她就不再努力“幻想自己具有视觉”——李小姐这样说;有少数几次,这种感觉又暗中产生,觉得自己看到了这世界——模糊、摇摆不定,但就是存在——经由她母亲的眼睛,或经由维琪阿姨的眼睛,但她都努力加以排除……就像一个恐惧自己正要丧失心智的人,会努力排除幽灵的喃喃声音。但是现在她很害怕,所以她就摸索别人,感觉别人,然而却没有发现他们。
现在,她非常惊恐,那只名叫“惊慌”的动物发出很大的难听声。她感觉到一阵哭声在她喉咙中加剧,于是她用牙齿去把它夹紧;又不会形成一种哭声或喊叫声出现——要是她让它发出来的话,它会形成一种像原子弹爆发中心的尖叫声,从嘴中喷出。
“我不要尖叫,”她严厉地告诉自己。“我不要尖叫,让维琪阿姨难堪。我不要尖叫,惊醒所有睡觉的人,惊吓醒着的人,他们全会跑过来,说,看看这个惊吓的小女孩,看看这个惊吓的小盲女。”
但是,现在那种像雷达似的敏感性——这个部分在评估各种的模糊感觉输入,有时确实似乎经由别人的眼睛而看得到(不管李小姐说了什么)——正在增加她的恐惧,而不是减轻她的恐惧。
因为那种感觉正在告诉她说:在它的有效半径范围之内,并没有任何人存在。
完全没有任何人。
布利安正在做一个很恶劣的梦。在梦中,他再度驾驶第7班次,从东京飞到洛杉矶,但这次漏气的情况更加严重。驾驶舱中透露出一种可以触知的命危感觉;史蒂夫.席尔斯一面吃着一片丹麦糕饼,一面哭着。
“要是你那么难过,你怎么又在吃呢?”布利安问。一种像发自茶壶的尖锐笛声,已经开始充斥驾驶舱——他认为是气压漏气的声音。这种想法当然是很愚蠢的——漏气几乎经常是无声的,除非是发生爆炸的时候——但是他在梦中认为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因为我喜爱这种糕饼,我不会有机会再吃另一片了,”史蒂夫说,啜泣的更厉害。
然后,尖锐的笛声忽然停止。一位微笑着、透露欣慰神色的空中小姐——事实上是梅兰妮.崔佛尔——出现了,告诉他说,已经发现漏气的地方,并且加以堵塞了。布利安站起来,跟随她走过飞机,到主舱地方;他的前妻安妮.昆兰.恩格尔站在已经移去座位的一个小小凹室中。她旁边的窗子上方写着一句神秘而不祥的话:只是流星。文字是用代表危险的红色写成。
安妮穿着“美国豪气”空中小姐的暗绿色制服,这是很奇异的——她原是波士顿一家广告公司的经理,眼光总是落在自己贵族似的窄鼻上,对于与她丈夫一起飞行的空中小姐不屑一顾。现在她的手压着机身的一个裂缝。
“看到吗?亲爱的,”她高傲地说。“全都处理好了,你打过我,这件事甚至也不要紧。我已经原谅你。”
“不要那样做,安妮!”他叫出来,但已经太迟了。有一个折痕在她的手背上出现,形状像机身中的裂缝。当“压力差”无情地把她的手吸出去时,那折痕越来越深。她的中指先穿过去,然后是无名指,然后是食指与她的小指。他听到响亮的“砰”一声,像一位过分焦急的侍者拉出一瓶香槟酒的瓶塞;同时她的整只手被吸出飞机的裂缝外。
然而,安妮继续微笑着。
“是‘恩华’香水,亲爱的,”当她的手臂开始消失时,她这样说。她的头发正要挣脱那把它往后夹住的夹子,在她的脸上四处吹动着,形成一团迷云。“我就是一直搽这种香水,你不记得吗?”
他记得……现在他记得了。但,现在这件事不重要了。
“安妮,回来!”他尖叫着。
她继续微笑,同时她的手臂慢慢被吸进飞机外面的空间。“一点也不痛,布利安——相信我。”
她的“美国豪气”空中小姐绿色鲜明制服开始飘动着,布利安看到她的肌肉正穿过那裂缝,被扯出去,形成浓浓的白色软泥,看起来像“尔玛胶液”。
“‘恩华’香水,记得吗?”安妮问,同时她被吸出裂缝外面。现在布利安能够再度听到了——那种声音,诗人詹姆士.狄奇称之为“太空浩瀚的野兽口哨声”。这种声音不断增强,同时梦境变暗,开始扩大;不是变成风的尖叫,而是一种人类声音的尖叫。
布利安的眼睛突然张开。梦境的力量使他有一会儿不知置身何地,但只是一会儿——他是从事高危险、高责任职业中的一名专业人员,在这种职业中,绝对的先决条件之一是:迅速的反应。他是在“第29班次”上,不是在“第7班次”上,不是从东京飞往洛杉矶,是从洛杉矶飞往波士顿,而在波士顿的安妮已经死了——不是死于气压方面的漏气,而是死于靠近滨水区的“大西洋街”公寓中的一场火。但那声音仍然存在。
是一个小女孩尖叫着。
“请一个人跟我讲话好吗?”狄娜.贝尔曼以一种低沉、清晰的声音问道。“对不起,我的阿姨不见了,我是瞎子。”
没有人回答她。在四十排及两个隔板前,布利安.恩格尔机长正在做梦,梦到他的领航员一面哭着,一面吃着一片丹麦糕饼。
只有喷射引擎的持续嗡嗡声。
惊慌的情绪再度笼罩狄娜的内心,她做了能够排除惊慌情绪的唯一事情:她解开安全带,站起来,侧身移进走道。
“喂?”她以较高的声音问。“喂,有人吗?”
仍然没有回答。狄娜开始哭。然而她还是严酷地支撑着自己,开始沿着左边走道慢慢前进。“可是要数啊,”她的一部分心智迫不及待地警告着她。“要数数你经过几排,否则你会迷失,永远找不到回来的路。”
她在一排左边座位停下来,就在她和维琪阿姨所坐的那一排前面,然后弯身,手臂伸开,指头向外扩张。她硬下心肠要出触碰那个坐在那儿睡觉的人的脸孔。她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因为在飞机起飞前大约一分钟,维琪阿姨曾跟这个人讲话。当他回答她时,他的声音是来自狄娜座位正前面的座位。她知道的;辨认声音的所在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是一个很平常的生存事实,就像呼吸一样。当她伸展着的手指碰触到这个睡觉的人时,他会跳起来,但是狄娜不管了。
只是,座位是空空的。
完全空空的。
狄娜又直起身子,两颊湿湿的,惊恐之余,她的头部咚咚作响。他们不可能一起上洗手间的,可能吗?当然不可能。
也许是有两个洗手间。在像这样大的飞机之中,必定有两个洗手间。
只是,这一点也不重要。
无论如何,维琪阿姨不会留下她的皮包。狄娜对于这一点很确定。
她开始慢慢向前走,在每排座位停下来,伸手去触摸最靠近她的两个座位——先是左边的,然后是右边的。
她在一个座位中摸到另一个皮包,在第二个座位中摸到一个像手提箱的东西,在第三个座位中摸到一支笔和一叠纸。在另外两个座位中,她触摸到耳机。她在第二个座位的耳机上触碰到一种黏黏的东西。她摩擦着手指,显出苦脸,把盖在座位头靠上一垫子上把黏黏的东西擦掉。那是耳垢。她确定。耳垢有它自身令人恶心的明确特性。
狄娜.贝尔曼慢慢在走道上摸索、探测的时候,不再费心表现得很文雅。一切都不要紧了。她没有戳到眼睛,没有捏到脸颊,没有拉到头发。
她所探测的每个座位都是空的。
“这是不可能的,”她狂乱地想着。“真的不可能!我们上飞机时,他们全都在我们四周!我听到他们说话!我感觉到他们!我嗅到他们!他们全都到哪里去了?”
她不知道,但他们是全不见了:她越来越确定这一点。
在某一个时候,正当她睡觉时,她的阿姨以及“第29班次”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不!”她的心智中那个理性的部分以李小姐的声音呼喊着。“不,这是不可能的,狄娜!要是每个人都不见了,那么,谁在驾驶飞机呢?”
现在,她开始更加快速地往前移动,双手紧抓着座位的边缘,看不见的眼睛在墨镜后面张开来,淡红色的旅行服衣缘飘动着。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几排,但在不断的沉寂所导致的更强烈痛苦中,这件事对她而言已不那么重要了。
她又停下来,摸索的手伸进右边的座位。这一次她触碰到头发……但头发的所在完全错误。头发是在座位上——怎么可能呢?
她的手握起头发……举了起来。她突然体认到什么,真可怕。
是头发,但头发所属的人不见了。是带发头皮,我正拿着一个死人的带发头皮。
就在此时狄娜.贝尔曼张开嘴,开始发出尖叫声,把布利安.恩格尔从梦中惊醒。
亚伯特.考斯纳一直走向吧台,喝着“烙铁威士忌”。伊尔普兄弟——怀尔特和维吉尔——在他右边,而何利德医生则在他左边。他正举起酒杯要敬酒,此时一个装着义腿的男人,一面跑,一面跳进“色吉欧.李奥尼酒吧”。
“是达尔顿帮!”他尖叫着。“达尔顿帮刚骑进了道奇!”
怀尔特转身,冷静地面对他。他的脸孔狭长,被太阳晒红,显得很英俊,看起来很像休.奥布利安。“这儿是‘墓石’,穆分啊,”他说。“你那狗屎头脑要冷静下来。”
“嗯,他们正要骑进来,管我们在什么地方!”穆分叫着说。“他们看起来很疯——狂,怀尔特!他们看起来真——的,真——的,很疯—疯—疯——狂!”
好像要证明这句话似的,外面的街道开始听到枪声了——是“军队”零点四四口径(可能是偷来的)的沉重如雷响声,混合以格兰德来福枪的更响亮的爆裂声。
“穆分,不要吓得像个龟孙子,”何利德医生说,把帽子往后斜戴。亚伯特看到“医生”外表很像罗伯特.德.尼罗,心中并不觉得非常惊奇。他一直相信,如果有一个人非常适合扮演这位患肺病的牙医,那么德.尼罗就是这个人选。
“各位,你们怎么说,”维吉尔.伊尔普问,环顾四周。维吉尔看起来倒不大像任何人。
“我们走吧,”怀尔特说。“我已经受够了要这些去他的克兰顿来支撑我一辈子。”
“是达尔顿,不是克兰顿,怀尔特。”亚伯特安静地说。
“我不管是约翰.狄林杰或者‘漂亮的男孩佛洛德’!”怀尔特叫着。“老大,你跟不跟我们?”
“我跟你们,”亚伯特.考斯纳说,声调像天生的殺手那样柔和,但具威胁性。他一只手垂落在自己那支长管“特制升索”的枪托上,另一只手放在头上一会儿,确定自己的犹太男帽稳稳地戴在上面。没错,是戴在上面。
“好吧,各位,”“医生”说。“我们去割一片达尔顿屁股。”
他们一起大摇大摆走出去,四个人并排穿过蝙蝠翼形状的门,当时“墓石浸信会教堂”内的钟正好开始敲出十二响。
“达尔顿帮”全速驰在大街上,子弹在玻璃窗和建筑物的摹造正面上穿孔。他们击中“公爵的商用可靠修理店”前面的大水桶,大水桶变成了一个喷水池。
艾克.达尔顿首先看到这四个人站在布满灰尘的街上,他们的大衣向后拉,以便露出枪把。艾克以粗野的模样勒住马缰,马匹竖起后腿,尖叫着,口沫形成浓凝乳状,在马衔四周喷溅着。艾克.达尔顿看起来很像鲁特格.豪尔。
“看看我们前面都是些什么人物,”他不屑地说。“是怀尔特.伊尔普和他那位女人气的弟弟维吉尔。”
然后尔墨.达尔顿(在经历了一个月难熬的夜晚后,看起来像多纳.苏特南)在艾克旁边勒住马。“还有他们的同性恋牙医朋友,”他吼叫着说。“还有谁想——”然后他看着亚伯特,脸色转白。模糊的不屑言语在嘴唇上支吾着。
然后,波.达尔顿在他的两个儿子旁边停下了马。波非常像史林.皮肯斯。
“天啊,”波低声说。“是老大考斯纳!”
现在,佛兰克.詹姆士把他的马儿骑到波旁边,停下来。他的脸色像肮脏的羊皮纸。“各位,可真惊人!”佛兰克叫着。“我不介意在一个枯燥的日子呼啸一两个城镇,但是没有人告诉我说‘亚利桑纳犹太人’要在这儿出现!”
亚伯特.“老大”.考斯纳——从色达利亚到“轮船温泉”都以“亚利桑纳犹太人”为人所知——向前走了一步。他的手在自己“升索”枪托上方徘徊着,朝一边吐了一大口烟草,冷峻的灰色眼睛不曾离开他前面二十步远的几位骑马凶汉。
“各位,你们尽管动啊,”“亚利桑纳犹太人”说。“根据我所知,地狱还不到一半满。”
“达尔顿帮”拍拍枪套,当时“墓石浸信会教堂”的钟塔正把最后一声正午钟响送进炎热的沙漠空气中。“老大”伸手取枪,他抽枪的动作快如闪电,用左手的掌心触动枪机,把一连串致命的零点四五口径子弹射进“达尔顿帮”之中。就在此时,一个站在“长角”旅馆外的小女孩开始尖叫起来。
“谁去堵住那个奶娃娃的嘴,阻止她喊叫,”“老大”想着。“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我必须控制这种情况。他们不是平白称呼我是密西西比以西最快的犹太枪手。”
但是尖叫声持续下去,划过空中,所经之处,天色变暗,一切开始破裂。
有一会的时间,亚伯特完全不在任何地方——消失在一片黑暗中,他的梦境的片段穿过黑暗,在一团漩涡中滚动和旋转着。唯一不变的是那可怕的尖叫——听起来像是一把负荷过重的茶壶发出的尖锐叫声。
他张开眼睛,环顾周围。他坐在“第29班次”主舱前面自己的座位中。有一个大约十岁或十二岁的女孩从飞机后面走到走道上:她穿着一件淡红色衣服,戴着一副时髦的墨镜。
“她是谁啊?电影明星,还是什么?”他想着,但是他心中还是有一种不愉快的惊想感觉。这样子脱离自己喜欢的梦境是很不吉祥的。
“嘿!”他叫着——但声音很轻,以免惊醒其他乘客。“嘿,小孩!什么事啊?”
小女孩的头部猛然冲向他的声音所在。她的身体在一会儿后转过来,撞上了伸延到机舱中央的四排座位中的一个靠手上,跌落其中时,两腿朝上。
“大家都在哪里?”她尖叫着。“救命!救命!”
“嘿,空中小姐!”亚伯特喊叫着,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并且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他站起来,滑离座位,转向尖叫着的小女孩……然后停下来。现在他整个人面对飞机的后部,所看到的情景使得他僵在原来的地方不动。
他心中掠过的第一个想法是:“我想我终究不必担心惊醒其他乘客了。”
在亚伯特看来,整个767的主舱都是空空的。
布利安.恩格尔走到那个分开“第29班次”的头等舱和商务舱的隔板,此时他体认到:头等舱空无一人。他只停了一会,然后又开始走。也许,其他人都离开座位,去看尖叫声是怎么回事。
当然,他知道情况并非如此;他载客飞行已有足够长的时间,相当知道乘客的群众心理。如果一位乘客引起骚动,其他人很少动(就算有人动)。大部分的空中乘客,一旦登上飞机、坐下来,系好安全带,就温顺的放弃“采取个人行动”的选择。一旦上述这些简单的事情完成后,所有“解决问题”的事情就成为全体工作人员的责任。航空公司的职员们称他们为“笨鹅”,但他们实际上是温顺的绵羊……这是大部分机上工作人员很喜欢的一种态度,这样比较容易处理紧张的乘客。
但是,由于只有这件事显得没有道理,所以布利安就不去管自己所知道的事情,继续往前走。他所做的那场梦像一件破衣,仍然裹在他身上,他一部分的心智相信:那是安妮在尖叫,他会在主舱的半途中发现安妮的手压在班机机身的一个裂缝上,而那个裂缝是位于一个写着:只是流星的标志下面。
商务舱中只有一个乘客,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穿着三件西装。他的秃头在看书灯的灯光中柔和地发亮。患关节炎肿起的双手整齐地交叉在安全带的扣子上。他睡得很熟,发出响亮的鼾声,不去管所有的噪音的存在。
布利安冲进主舱。在主舱中,他前进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因为他在惊愕之余,完全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情景。他看到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站在一个小女孩身旁,小女孩已经跌进位于机舱大约四分之一地方的一个左边座位中。然而,这个男孩并没有在看着她;他正对着飞机后方凝视,下巴几乎一直垂到他自己的“硬岩餐馆”T恤的圆领上。
布利安的第一个反应大约很亚伯特.考斯纳的反应一样:我的天啊,整个飞机都是空的!
然后,他看到飞机右边的一个女人站起来,步上走道。要去看看发生什么事。她的神色茫然,脸孔浮肿,像是刚从熟睡中硬被拉起。在中央走道一半的地方,一个穿着圆领运动衫的年轻男人,对着小女孩的方向伸长脖子,露出单调而不好奇的眼光注视着。另一个男人,大约六十岁,从靠近布利安的一个座位上站起来,犹疑不决地站在那儿。他穿着红法兰绒衬衫,非常困惑的神色。他的头发在头部四周膨胀起来,形成疯狂科学家的螺旋形乱发。
“谁在尖叫?”他问布利安。“先生,飞机有问题吗?你并不认为我们的飞机正要坠落,是吗?”
小女孩停止尖叫。她从自己所跌进的座位中挣扎着站起来,然后朝另一个方向几乎向前滚动。那男孩刚好及时抓住她;他正茫然地缓缓移动着。
“他们都到哪里了?”布利安想着。“我的好老天啊,他们全都到哪儿去了”
但是,现在他的双脚却移向那男孩以及小女孩。他在途中经过另一个还在睡觉的乘客,是一个大约十七岁的女孩。她的嘴张开,显露出一种不可爱的张口模样,呼吸时吸气的时间很长,很枯燥。
他走到那男孩和那穿淡红衣服的女孩那儿。
“先生,他们都在哪里?”亚伯特.考斯纳问。他的一只手臂围着啜泣着的女孩,但并没有看着她;他的眼光在几乎被遗弃的主舱中无情地来回扫瞄。“我在睡觉时,飞机在什么地方停下来,让他们下机了吗?”
“我的阿姨不见了!”小女孩啜泣着。“我的维琪阿姨!我以为飞机空空的!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请告诉我,我的阿姨在哪里?我要我的阿姨!”
布利安跪在她身边一会儿,这样他们两人大约同等高度。他注意到那太阳镜,记起她跟那金发女人一起上飞机。
“你没有问题,”他说。“你没有问题,年轻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狄娜,”她啜泣着。“我找不到我的阿姨。我是瞎子,我看不到她。我醒过来,座位是空空的——”
“怎么回事啊?”穿圆领运动衫的年轻人问。他站在布利安的头上方说着,不去管布利安和狄娜,只顾对着穿“硬岩”T恤的男孩以及穿法兰绒衬衫的年纪较大男人说话。“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你没有问题,狄娜,”布利安重复说。“这儿有其他人。你能听到他们说话吗?”
“是——的。我能够听到。但是维琪阿姨在哪儿呢?谁被杀了呢?”
“被杀了?”一个女人尖声地问。她是右边那个女人。布利安的眼光短暂地向上一瞄,看到她很年轻,黑发,很漂亮。“有人已经被杀害了吗?我们被劫机了吗?”
“没有人被杀害,”布利安说。他至少有这句话可以说。他内心感觉怪怪的:像一只小舟滑脱了停泊处。“镇定下来,亲亲。”
“我摸到他的头发!”狄娜坚持。“有人割下他的头发!”
这件事尤其是太奇异了,无法去处理;布利安不去管它。狄娜较早时的那种思绪突然向他袭来,令他感到强烈的不寒而栗——干他的,谁在驾驶这架飞机呢?
他站起来,转向穿红衬衫的年纪较大男人。“我必须往前走,”他说。“你跟这个小女孩待在一起吧。”
“好的,”穿红衬衫的男人说。“但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此时有一个男人加入,他大约三十五岁,穿着熨过的蓝色牛仔裤以及一件牛津布衬衫。他不像其他人,看起来非常镇静,从口袋中取出一副角边眼镜,摇开一个支架,戴了上去。“我们似乎少了几位乘客,不是吗?”他说。他的英国腔几乎像他的衬衫一样轻脆。“工作人员呢?有人知道吗?”
“我正要去找出来,”布利安说,又往前推进。在主舱的前头,他转身,迅速数着。又有两位乘客加入在戴着黑眼镜女孩四周乱成一团的人。一位是一直睡得很熟的十几岁女孩;她的双脚摇晃着,好像喝醉了,不然就是被石头击中。另一位是穿着磨破的运动上装的年老男士。一共八位。然后他加上自己以及商务舱的那个家伙——他至少到目前为止一直在睡着。
上帝爱世人,其余的人在哪里啊?
但现在不是担心此事的时间——目前还有更大的问题。布利安匆匆往前走,几乎没有去看一眼那个在商务舱中打鼾的秃头老人。
局促在电影银幕后面以及位于两处一等舱前段之间的服务区空无一人。厨房也是,但是布利安在厨房看到一件极为令他困恼的事:饮料推车斜停在右边洗手间旁边。底端的架子上有很多用过的玻璃杯。
“他们正准备好要送饮料,”他想着。“当这件事发生时——不管‘这件事’是什么——他们刚取出推车。那些用过的玻璃杯是起飞前收回来的。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是发生在起飞后不到半小时,也许稍微晚一点——不是有沙漠上方乱流的报告吗?我想是有。那有关北极光的狗屎怪谈——”
有一会的时间,布利安几乎相信,那北极光是他梦境的一部分——确实够奇异的——但在进一步沉思后,他又相信:空中小姐梅兰妮.崔佛尔确实说过北极光的事。
不要去管它;确实发生什么事了?上帝在上,什么事啊?
他不知道,但是他确实知道:看着被遗弃的饮料推车,使他的五脏六腑充满一种强烈的恐怖和迷信感觉。有短暂的一会时间,他认为,这就是那些第一次登上“玛丽.色雷斯特号”的人必定有的感觉——面对一搜完全被遗弃的船只,上面所有的帆都整齐地装上,船长的饭桌摆好,准备开饭,所有的绳子都整齐地盘绕起来,一只水手的烟斗仍然在甲板上冒着烟,燃烧着最后的烟草……
布利安很费劲抖落这些令人瘫痪的思绪,走到服务区和驾驶舱之间的门。他敲门。如同他心中所恐惧的,没有反应。虽然他知道没有用,他还是握起拳头,用力敲击。
没有反应。
他试试门把。门把不动。在飞机意外被劫往哈瓦那、黎巴嫩和德黑兰的时候,这是“公务执行规则”。只有驾驶员能够打开它。布利安能够驾驶这架飞机……但是不能在外面这儿驾驶。
“嘿!”他叫着。“嘿,你们这些家伙!打开门啊!”
只是他知道这是徒然的。空中小姐不见了;几乎所有的乘客都不见了;布利安.恩格尔愿意打赌:767的两名驾驶员也不见了。
他相信,“第29班次”正在以自动驾驶的方式向东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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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与山脉。
贵重物品。
《圆领仔》的鼻子。
没有狗在吠叫的声音。
不得惊慌。
目的地的改变。
布利安已经要那个穿红衬衫的年长男人照顾狄娜,但是一旦狄娜听到右边那个女人——声音很年轻的女人——说话,她不禁认为这个女人感到非常惊慌,于是挤到她身边,又胆怯又决毅地伸出自己的手要去拉她的手。在跟李小姐待了几年后,狄娜知道一位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是怎么样的。这位黑发女人非常乐意地接起她的手。
“你说你的名字叫狄娜吗?亲亲。”
“是的,”狄娜说。“我是瞎子,但是到波士顿接受手术后,我就能够再看到东西了。也许能够。医生说,我有百分之七十的机会获得一点视力,有百分之四十的机会获得全部的视力。你叫什么名字?”
“罗蕾尔.史蒂文生。”黑发女人说。她的眼睛仍然在注意着主舱,脸孔似乎无法解脱当初的那种表情:在茫然中透露怀疑的神色。
“罗蕾尔,那是一种花,不是吗?”狄娜问。她说话的声音透露狂热的朝气。
“嗯——嗯。”罗蕾尔说。
“对不起,”戴角边眼镜,说话带英国腔的男人说。“我要到前面找我们的朋友。”
“我也要去。”穿红色衬衫的年长男人说。
“我想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穿圆领运动衫的男人突然大声说。他的脸孔死样苍白,只有脸颊上有两点像胭脂一样明亮的颜色。“我现在就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很惊奇。”英国人说。然后开始往前走。穿红衬衫的男人追随在他后面。那个表情迟钝的十几岁女孩跟在他们后头盲无目的地走了一会,然后在位于主舱和商务舱之间的隔格旁停下来,好像不确知自己置身何处。
那个穿着磨破运动上衣的年老男士,走到一个左边的窗口,倾身,望了出去。
“你看到什么?”罗蕾尔.史蒂文生问。
“黑暗与山脉。”穿运动上衣的男人说。
“落矶山吗?”亚伯特问。
穿着磨破的运动上衣的男人点头。“我想是,年轻人。”
亚伯特决定自己往前走。他今年十七岁,非常聪明,而今晚的“大神秘问题”也在他心中浮现:谁在驾驶这架飞机?
然后他认为:这个问题并不要紧……至少此刻不要紧。他们正顺利地前进,所以也许有一个在驾驶;就算一个人变成一件东西——换言之,自动驾驶——他也无能为力。身为亚伯特.考斯纳,他是一位资赋优异的小提琴手——倒不是什么神童——正要前往伯克利音乐学院就读。身为“老大”是他用以逃避爱护他的父母的方式——他的父母不允许他参加少棒,因为怕他伤害到“资赋优异”的双手;他的父母也在内心相信:每次感冒鼻塞都意味着肺炎的开始。他是一位神枪手小提琴手——有趣的组合——但他对于飞机一无所知。那小女孩说了一件事,既引发他的兴趣,也使他心惊胆颤。我摸到他的头发!她这样说。有人割掉了他的头发!
他离开狄娜以及罗蕾尔(那个穿着破运动上衣的男人已经走到飞机右边去看着窗外,而那个穿圆领运动衫的正往前走,要去找其他人,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透露好斗的神情),开始折回狄娜踏上左边走道时所经过的路线。
有人割掉他的头发!她曾经这样说;在没有很多排远的地方,亚伯特看到了她所说的东西。
“先生,我正在祈祷,”那英国人说,“希望我在一等舱的一个座位中所看到的那顶驾驶员帽子是你的。”
布利安站在锁着的门前面,头垂下来,愤愤地想着什么事。这个英国人在他后面说话时,他惊跳起来,脚跟旋转过来。
“我不是有意要惊吓你,”英国人温和地说。“我叫尼克.霍普维。”他伸出自己的手。
布利安跟他握手。这种古代的仪礼完成一半时,他想到:这必定是一场梦。从东京开始的那趟可怕飞行,加上听到安妮已死的消息,使他有这种想法。
他心中的一部分知道:情况并非如此,就像他心中的一部分已经知道:小女孩的尖叫跟一等舱空无一人无关,但是他把捉这种想法,就像他把捉另外那个想法。这个想法很有帮助,为何不把捉?其他一切都是疯狂的——那样地疯狂,甚至想及它们,就使他感觉呕心,像是患了热病。何况,确实没有时间去思考,真的没有时间,同时他发现:这样也是一种舒慰。
“我是布利安.恩格尔,”他说。“很高兴见到你,只是情况——”他无助地耸耸肩。到底情况如何呢?他无法想到一个形容词来适当地描述情况。
“有点怪异,不是吗?”霍普维表示同意。“我想现在最好不要去想。工作人员有回答吗?”
“没有,”布利安说,忽然拳头打在门上,显得很沮丧。
“看开点,看开点,”霍普维安慰他。“我们还没有谈谈那顶驾驶员的帽子呢,恩格尔先生。你不知道,称呼你恩格尔机长,会给我多大的满足与舒慰。”
布利安禁不住咧嘴而笑。“我确实是恩格尔机长,”他说,“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想你可以叫我布利安。”
尼克.霍普维抓住布利安的左手,真诚地吻了它。“我想我倒要叫你‘救主’,”他说。“你非常介意吗?”
布利安仰起头,开始笑着。尼克也跟他一起笑。他们站在几乎空空的飞机中那道锁着的门前面,狂野地笑着,此时那个穿红衬衫的男人,以及那个穿圆领运动衫的男人到达了,他们看着这两个人,好像他们这两个人已经疯掉了。
亚伯特.考斯纳右手握着那团头发,注视着它,露出沉思的神色。头发在头灯照射之下显得很黑,很光滑,是很正规的毛皮;那女孩为此吓破了胆,他一点也不惊奇。如果亚伯特的眼睛看不到的话,也会吓坏的。
他把假发丢回座位,看了看放在旁边座位的那个皮包,然后更仔细地看着皮包旁边的东西。那是一枚平常的结婚金戒指。他把戒指拿起来,检视着,然后放回原处。他开始慢慢走向飞机的后面。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亚伯特心中充满了惊奇的感觉,他已经完全忘记谁在驾驶飞机的问题,也忘记另一个问题:如果是自动驾驶的话,他们到底要如何从这儿下来。
“第29班次”的乘客不见了,但他们却留下了一些难以置信——有时令人困惑——的贵重物品。亚伯特几乎在每个座位上发现了珠宝:大部分是结婚戒指,但也有钻石、翡翠和红宝石。还有耳坠,大部分是廉价品,但有些在亚伯特看来是很昂贵的。他的妈妈有一些好东西,而眼前这些珠宝中,有些会让他妈妈最好的珠宝相形见绌,像是在清仓大拍卖时所购买的东西。这些宝物之中有饰扣、项链、袖扣、手镯,还有表,表,表。从天美时到劳力士,似乎至少有两百只,散布在座位上,散布在座位之间的地板上,散布在走道上,在灯光中闪闪发亮。
还有至少六十副眼镜。金属丝边、角边、金边。其中有一本正经的眼镜,有俗丽的眼镜,还有支架饰有莱茵石的眼镜。有“雷朋”、“拉立得”以及“福斯特.格兰”。
除外又有皮带扣和别针,以及成堆的零钱。没有钞票,但是,银币、铜币、镍币以及便士,很容易凑成四百元。还有钱包——钱包不像皮包那么多,但仍然有一打以上,从质地优良的皮革到塑胶制的。还有小刀。也有至少一打的手中型计算机。
还有更奇异的东西。他拾起一个肉色的塑胶圆筒,检视了几乎三十秒钟,才认为它确实是一只假隂敬,于是匆匆放下。有一只小小的金汤匙系着一条精致的金链。座位上和地板上到处有发亮的小片金属,大部分是银,但也有一些金。他捡起两、三片,来证实怀疑着的内心所下的判断:有些是齿套,但大部分是人类牙齿的填料。在后面的一排中,他捡起两根小小的钢棒,看了好一会,才知道是外科用别针,不应该出现在一架几乎被遗弃的班机的地板上,而是应该出现在某一位乘客的膝盖或肩膀上。
他又发现一位乘客,是一个留着胡子的年轻人,趴在最后一排的两个座位上,发出响亮的鼾声,身上的气味嗅起来像是一位酒鬼。
在两个座位远的地方,他发现一件小玩意,看起来像是心律调整器。
亚伯特站在飞机的后面,沿着巨大而空洞的机身往前看。
“干他的,这儿是发生什么事?”他以一种微弱颤抖的声音问。
“我要求知道这儿到底发生什么事!”穿着圆领运动衫的男人大声地说。他大步走进头等舱前面的服务区,像是一个突袭公司的人在恨恨地进行接受的工作。
“目前吗?我们正要撬破这道门上的锁,”尼克.霍普维说,眼睛明亮地注视着“圆领仔”。
“飞机上的工作人员似乎跟其他人一起弃机了,但我们运气还是很好。我新认识的这个人是一位驾驶员,他刚好免费乘坐飞机,并且——”
“这儿有一个人是免费乘坐飞机的,很好,”“圆领仔”说,脸孔冲着布利安的脸孔挺出来,像一位球员不服裁判的判决那样来势汹汹。“朋友,你为‘美国豪气’工作吗?”
“是的,”布利安说,“但是,先生,我们为何不先把这件事暂缓一下?重要的是——”
“我来告诉你:重要的是什么!”“圆领仔”叫着。一小滴口水落在布利安的脸颊上;布利安必须压抑一种突然而又强烈的惊人的冲动,以免双手掐住这个白痴的颈子,看看能扭转他的头部到多大的程度,一直到头里面的什么东西破裂。“我要到‘慎用人寿保险中心’跟‘国际银行家’的代表们开会,时间是今天早晨九点!九点整!我以诚意订了这架飞机的一个机位,不想约会迟到!我要知道三件事:谁在我睡觉时准许飞机不按行程停降?在何处停降?为何这样做?”
“你看过《星际争霸战》吗?”尼克.霍普维忽然问。
“圆领仔”的脸孔充满愤怒的血液,转过身体。他的表情意味着:他相信这个英国人显然疯了。“他在鬼扯什么?”
“很棒的英国节目,”尼克说。“科幻小说。探险奇异的新世界,就像那显然存在于你脑中的那个世界。要是你不立刻闭上你的嘴,你这大白痴,我就会很乐意让你见识见识史波克先生有名的煅冶工夫,把你关在里面睡觉。”
“你不能这样跟我讲话!”“圆领仔”咆哮着。“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尼克说。“你是一个心地卑鄙的小混混,把自己的登记证误认为了不得的证件,自称是开天辟地以来最重要的人物。其实你也吓得要命。这倒没伤害,但你确实妨碍别人了。”
“圆领仔”的脸孔凝聚着血液,布利安唯恐他的整个头会爆炸开。他有一次看了一部电影,里面就发生这种事情。他不想在实际生活中看到这件事。“你不能这样对我说话!你甚至不是一位美国公民!”
尼克.霍普维移动得很快,布利安几乎看不到发生什么事。有一会儿,这个穿圆领运动衫的男人对着尼克的脸孔吼叫着,而尼克则自在地站在布利安身旁,两只手放在熨过的牛仔裤的臀部地方。一会儿后,“圆领仔”的鼻子就被紧紧地夹在尼克右手的第一根手指和第二根手指之间。
“圆领仔”努力要挣脱开。尼克的指头夹紧……然后他的手微微转动,模样就像一个人旋紧螺丝,或者转紧闹钟的发条。“圆领仔”吼叫着。
“我可以把它扭断的,”尼克轻声地说。“世界上最容易的事,真的。”
“圆领仔”努力要向后跃动。他的双手击打尼克的手臂。但没有用。尼克又扭转着,“圆领仔”又吼叫。
“我不认为你听到我说了。我可以把它扭断的。你了解吗?如果你了解,就表示一下。”
他第三次扭动“圆领仔”的鼻子。
这一次“圆领仔”不只是吼叫;他尖叫。
“哦,哇塞,”神情茫然的女孩在后面说。“鼻子抓得可真紧。”
“我没有时间讨论你的商务约会,”尼克轻声对“圆领仔”说。“我也没有时间处理歇斯底里假装成来势汹汹。我们这儿出现了一种令人困惑的险恶情势。你,先生,显然无助于解决问题,而我无论如何不想让你成为问题的一部分。因为,我要把你送回主舱。这位穿红衬衫的男士——”
“我叫唐.加夫尼,”穿红衬衫的男士说。他看起来非常惊奇,就像布利安也感觉非常惊奇一样。
“谢谢你,”尼克说,他仍然以那种惊人的模样紧捏住“圆领仔”的鼻子,现在布利安可以看到一条血丝出现在那人被夹紧的一个鼻孔中。
尼克把他拉得更近,以一种热情、亲密的声音说话。
“这儿这位加夫尼先生将要护送你走。一旦你到达主舱,我的混小子朋友啊,你就坐在一个座位上,把你的安全带紧紧系在你的身体中央。以后,等这位机长确定我们不会飞进一座山、一幢建筑物,或者另一架飞机,我们就可以详细讨论我们现在的情势。无论如何,目前你的介入是不需要的。你了解我告诉你的一切吗?”
“圆领仔”发出痛苦、愤怒的吼叫。
“如果你了解,请惠赐拇指向上举的手势。”
“圆领仔”举起一只拇指。布利安看到他的指甲剪得很整齐。
“很好,”尼克说。“还有一件事。当我放开你的鼻子时,你可能会觉得想要报仇。这样的感觉是很好的。发泄这种感觉则是很可怕的错误。我要你记得:我在你鼻子上所做的事,我也同样能够轻易地施加在你的睾丸上。事实上,我可以把它们扭转得很厉害,等我放开时,你可能会像一架小孩的飞机一样在机舱中飞来飞去。我希望你跟这位叫什么来着的先生离开。
他露出询问的神色看着穿红衬衫的男人。
“加夫尼。“穿红衬衫的男人又说一次。
“加夫尼,对了。抱歉。我希望你跟加夫尼先生离开,不要抗议,不要一心一意想要反驳。事实上,只要你说出一句话,你就会自讨到目前还未领受到的苦吃。如果你了解这一点,请竖起拇指。”
“圆领仔”很热烈的挥动拇指,有一会的时间,看来像一位拉肚子的急着找搭便车的人。
“那么。很好!”尼克说,放开“圆领仔”的鼻子。
“圆领仔”向后退,露出愤怒、困惑的眼神凝视着尼克.霍普维,看起来像一只猫刚被泼了一桶冷水。布利安不会为对方的愤怒所动。倒是那困惑的神色使他有点为“圆领仔”感到难过。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困惑。
“圆领仔”举起一只手摸摸自己的鼻子,证实鼻子还在。细细的血丝——不比香烟上的拉带宽——从两边的鼻孔流出。指尖离开鼻子时沾着血;他看着沾血的指尖,露出不相信的神色。然后他张开嘴要说话。
“先生,要是我,我不会说话,”唐.加夫尼说。“这家伙说真的。你最好跟我一起来。”
他拉着“圆领仔”的手臂。有一会儿,“圆领仔”抗拒加夫尼轻微的扯动。他又张开嘴。
“这样不好,”那个神色茫然的女孩告诉他。
“圆领仔”闭起嘴,允许加夫尼引导他向后走到一等舱后面。他回头看了一次,眼睛张的很大,露出惊愕的神色,然后手指伸到鼻子下面。
同时,尼克已经完全不再对这个人感兴趣。他看出一扇窗子的外面。“我们好像在落矶山上面,”他说,“似乎在足够安全的高度上。”
布利安自己也看出窗外一会儿。是落矶山,没错,并且从外表看来,接近山脉中心。他估计他们的高度大约是三万五千尺。刚好大概是梅兰妮.崔佛尔告诉他的。所以他们没问题……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
“来啊,”他说。“帮我撞破这道门。”
尼克在门前面加入他的行列。“布利安,这部分的工作由我来主其事好吗?我有一些经验。”
“由我来好了。”布利安在心中怀疑着:尼克.霍普维怎么有扭转鼻子和撞开门的经验。他认为,其中也许说来话长。
“如果知道锁有多牢固,会有帮助的,”尼克说。“要是我们撞得太用力,就可能一直冲进驾驶舱里,无法煞住。我不想撞到无法经得起撞击的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布利安据实说。“可是,我不认为锁非常牢固。”
“好吧,”尼克说。“你转身面对我——你的右肩对门,对着我的左边。”
布利安照着做了。
“我来数。数到三时,我们一起用肩撞过去。我们进去时,你两腿微弯;要是我们撞击门较下面的地方,就比较可能撞开锁。不要使尽力量撞。大约一半的力量好了。要是这样不够的话,我们总是可以再来一次。知道吗?”
“我知道。”
那个女孩现在看起来稍微清醒,并且也进入情况了;她说:“我不认为他们把一只钥匙放在擦鞋垫或任何东西的下面,会吗?”
尼克看着她,露出惊奇的神色,然后又转回来看布利安。“他们有可能把一只钥匙放在什么地方吗?”
布利安摇头。“恐怕没有。这是一种反恐怖分子的预防措施。”
“当然,”尼克说。“当然是这样。”他看看女孩,眨眨眼。“但你还是在使用你的头脑。”
女孩犹豫地对他微笑。
尼克又转向布利安。“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好,一……二……三!”
他们冲向门,完全在同一个时刻弯腿,然后撞上门,门打开来,容易的程度真是荒谬。服务区和驾驶舱之间有一段小小的端缘——至少短了三寸,不能算是一个梯级。布利安的鞋缘碰到了这段端缘,要不是尼克抓住他的肩膀,他会侧身跌进驾驶舱中的。这个人动作快得像一只猫。
“好了,”他说,更像是对自己说,而不是对布利安说。“我们来看看这儿的情况,好吗?”
驾驶舱空空的。布利安往里看,手臂和颈部起了鸡皮疙瘩,刺痛他。一架767能够以自动驾驶的方式飞行数千里,使用已经输入进其惯性导航系统中的讯息——天知道他自己曾经以这种方式飞行足够多的里数——知道这一点倒是很好,但是,看到两个座位空空的,那又是另一回事。就是这种情况使他不寒而栗。他在整个飞行生涯中不曾看到机上一个空空的驾驶舱。
现在他看到了。驾驶员的控制器自动移动着,进行必要的极精密修正,让飞机保持在前往波士顿的计划航道上。仪器板是绿色的。位于飞机高度指示器上的两个小翼,在人工水平线上显得很稳定。两个向前倾斜的小窗之外,有十亿颗星星在清晨的天空中闪闪发亮。
“哇塞。”那个十几岁的女孩轻声说。
“咕——咦,”尼克在同一时刻说。“朋友,看看这儿。”
尼克指着驾驶座左椅臂旁边的控制操作台,上面有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咖啡旁边是一片被咬了两口的丹麦糕饼。布利安的梦境一闪之间回归,他的身体剧烈的发抖。
“事情发生得很快,无论是什么事情,”布利安说,“看看那儿。还有那儿。”
“他先指着正驾驶的椅座,然后指着副驾驶的座位。两只腕表在控制器的亮光中闪亮着,一只是防压的劳力士,另一只是显示数字的普尔萨。
“如果你们要表的话,你可以挑选,”他们后面有一个声音说。“那儿有数以吨计的表。”布利安别过头,看到了亚伯特.考斯纳,他戴着小小的黑色便帽,穿着“硬岩餐馆”T恤,看起来很端整,很年轻。站在他身边的是那位穿着磨破的运动上衣的年老男士。
“真的吗?”尼克问。他似乎第一次不再显得很镇定。
“手表、珠宝以及眼镜,”亚伯特说。“还有皮包。但最怪异的事情是……有些东西我确知是属于内部的,像是外科用别针,以及心律调整器。”
尼克看着布利安.恩格尔。这个英国人显然脸色变白了。“我一直在约略地做出同样的假定,就像我们那位粗鲁而多嘴的朋友所做的假定,”他说。“也就是说,当我们在睡觉时,飞机基于什么理由在什么地方降落了。大部分的旅客——以及工作人员——下机了。”
“飞机降下的那一刻,我就会醒过来的,”布利安说。“这是习惯。”他的视线无法离开空空的座位,还有那喝了一半的咖啡、吃了一半的丹麦糕饼。
“一般来说,我也是如此,”尼克同意,“所以我认为自己的饮料中被掺上毒品。”
我不知道这个家伙是靠什么维生的,布利安想着,但是他确实不是卖旧车的。
“没有人在我的饮料中下毒,”布利安说,“因为我并没有要饮料。”
“我也没有。”亚伯特说。
“无论如何,不可能在我们睡觉时落地又起飞,”布利安告诉他们。“你可以藉自动驾驶的方式飞行一架飞机;协和式客机能够以自动驾驶的方式落地,但起飞就需要人力了。”
“那么,我们是没有落地了。”尼克说。
“没有。”
“那么,布利安,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布利安说。他走到正驾驶的椅座,坐了下来。
“第29班次”正在以三万六千尺的高度飞行,就像梅兰妮.崔佛尔所告诉他的,航向是090。从现在起一两小时,当飞机更往北飞行时,这个高度就会改变。布利安取了导航员的航行图,看着飞行速度指示表,做了一连串迅速的计算。然后他戴上耳机。
“丹佛中心,这是‘美国豪气第29班次’,结束?”
他轻弹套环……听不到什么,什么都没有。没有静电干扰声;没有震颤碰触声;没有地上管制的声音;没有其他飞机的声音。他检视收发报机装配:7700,很正常。然后他轻轻弹回套环,以便再度通讯。“丹佛中心,请传话进来,这是‘美国豪气第29班次’,重复‘美国豪气重型’,我有困难,丹佛,我有困难。”
弹回套环,以便接收。倾听着。
然后布利安做了一件事,使得亚伯特.“老大”.考斯纳的心在恐惧中跳得更快:他用手的后端击打无线电设备下面的控制仪器板。波音767是一种高科技、最新式的客机。人们并不以这种方式来动作这样一架飞机上的设备。当你在奇旺尼斯大拍卖中以一块钱的代价买了一台旧“菲尔歌”收音机,拿回家后却不能听,此时你才会像这位驾驶员刚刚所做的那样乱敲一气。
布利安又试丹佛中心。没有反应。完全没有反应。
到这个时刻为止,布利安都显得很茫然,非常困惑。现在,他也开始感到惊恐了——感到真正的惊恐了。在现在之前,他一直没有时间感到惊吓。他希望情况仍然是如此……但其实不然。他把无线电机轻弹到紧急波段,又试一次。没有反应。这等于是在曼哈顿拨911,结果却听到录音答话,说每个人都去度周末了。当你在紧急波段上要求帮助时,你总是会得到迅速的反应的。
“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布利安想着。
他把开关转到UNICOM——民间驾驶员利用这部分获得小机场落地资讯。没有反应。他倾听着……完全没有听到什么。不可能如此的。民间驾驶员都在电话线上像白头翁一样吱吱喳喳地谈个不休。“吹笛人”里的女孩想知道天气如何。“色斯纳”里的那个家伙要是找不到一个打电话给妻子,告诉她说,他要带回三份额外赠送的食品当晚餐,他就会扑通一声坐回座位,动也不动。“李尔”里的那些家伙要亚华达机场服务台的那个女孩,告诉他们的包机乘客说,他们会迟到十五分钟,并且为了激励他们的士气,要告诉他们说,他们仍然来得及到芝加哥看棒球赛。
但是现在这些人都不讲电话了。所有的白头翁似乎都飞走了,电话线没人光顾。
他回弹到FAA紧急波段。“丹佛传话进来!现在就传话!这儿是‘AP第29班次’,你回答我,他妈的!”
尼克碰碰他的肩膀。“不要冲动,朋友。”
“狗不吠叫!”布利安狂乱地说。“这种事是不可能的,但就是发生了!天啊,他们在做什么啊,发生干他的核子战争吗?”
“不要冲动,”尼克又说一次。“稳定下来,布利安,告诉我是什么意思:狗不吠叫。”
“我是指丹佛管制中心!”布利安叫着。“那只狗!我是指FAA紧急波段!那只狗!UNICOM,也是那只狗!我不曾——”
他又轻弹另一个开关。“这儿,”他说,“这是中短波波段。它们应该正在扑向彼此的身体,像一条炎热人行道上的青蛙,但是我却什么也接收不到。”
他又轻弹另一个开关,然后抬起头看已经挤靠过来的尼克与亚伯特.考斯纳。“丹佛之外没有VOR信号。”他说。
“意思是?”
“意思是我没有无线电,我没有丹佛导航信号,而我的仪器板却显示:一切都非常正常。这可真是狗屎。一定是。”
一种可怕的想法开始在他心中浮现,像一具肿胀的尸体浮到一条河流的河面。
“嘿,小伙子——看看窗外。飞机的左边。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亚伯特.考斯纳望出去。他看了很长时间。“没有什么,”他说。“完全没有什么。只是落矶山的末段以及平原的开始。”
“没有灯光?”
“没有。”
布利安腿感觉微弱无力,勉强站起来。他往下看了一会。
最后尼克.霍普维安静地说:“丹佛不见了,不是吗?”
布利安从导航员的航行图,以及他的机内航行装备中获知:他们现在应该飞行在丹佛以南不到五十里的地方……但他在飞机下面只看到没有特点的黑色风景,标志“大平原”的开始。
“是的,”他说。“丹佛不见了。”
驾驶舱中有一会儿完全沉寂无声,然后尼克.霍普维转向无所事事的旁观者——现在包括亚伯特、那个穿破旧运动上衣的男人,以及那个年轻女孩。尼克活泼地拍拍两手,像是幼稚园老师。他讲话时,口气也像幼稚园老师。“好吧,各位!回到你们的座位。我想我们这儿需要一点安静。”
“我们是很安静啊,”女孩表示异议,并且表现的相当有理性。
“我想,这位男士真正的意思不是安静,而是一点隐私,”穿着破旧运动上衣的男人说。他的语气很文雅,但他那温和中透露忧虑的眼光,却紧盯着布利安。
“我正是这个意思,”尼克表示同意。“请吧!”
“他会没问题吧?”穿破旧运动上衣的男人低声问。“他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尼克以同样亲密的口吻回答。“是的,”他说。“他会很好的。我会注意。”
“来啊,孩子们,”穿破旧运动上衣的男人说。他一只手臂放在女孩的肩上,另一只放在亚伯特的肩上。“我们回去坐下来。我们的驾驶员有工作要做。”
就布利安.恩格尔而言,他们甚至不必要短暂地放低声音。布利安可能像一只鱼在一条河中吃食物,有一群鸟儿飞过头上,声音可能传到鱼身上,但他确定不会去看重它。他正忙着处理无线电波段,把一个导航接触点转到另一个导航接触点。这样做并没有用。没有丹佛,没有科罗拉多温泉;没有奥马哈。全都没有了。
他能够感觉到汗珠像眼泪一样滴到脸颊,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衬衫黏在背上。
我一定嗅起来像一只猪,或者一只——
然后他灵光一闪,转到了军用飞行物波段——虽然规则明白禁止他这样做。“战略空军总司令部”实际上拥有奥马哈。他们一会远离空中。他们也许会要他避开他们干它的频率,也许会威胁要把他告发到FAA,但布利安会很高兴接受这一切。也许他会是第一位告诉他们说:整个丹佛城显然去度假了。
“空军管制中心,空军管制中心,这是‘美国豪气第29班次’,我们这儿有问题,一个大问题,你了解吗?结束。”
也是没有狗吠叫。
就在此时,布利安感觉到一种什么——像是一种闪电——开始闯进他内心深处。也就在此时,他觉得自己整个思绪结构开始慢慢滑向一种黑暗的深渊。
这时,尼克.霍普维一只手抓着布利安肩膀很高的地方,靠近颈子的部分。布利安在他的座位上跳起来,几乎大声叫出来。他转头,发现尼克的脸孔离自己的脸孔不到三寸的距离。
“现在,他要抓住我的鼻子,开始扭转它。”布利安想着。
尼克并没有抓住他的鼻子,只是以十分强烈的口气说话,眼睛不畏缩地紧盯着布利安的眼睛。“朋友,我在你严重看到一种神色……但是,我不必看你的眼睛就知道那种神色存在。我可以从你的声音中听到,可以从你坐在座位上的样子看到。现在听我说,并且听清楚:不得惊慌。”
布利安凝视他,看到那种蓝色眼光,僵住了。
“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他很费劲地说话。“尼克,如果一个人会惊慌,他们就不会让他做我藉口谋生的这种工作。”
“我知道这一点,”尼克说,“但这是一种特殊的情况。无论如何,你需要记住:在这架飞机上有十二个或更多的人在,你的工作不是跟平常一样:让他们全都安全着陆。”
“你不必要告诉我我的工作是什么!”布利安回嘴。
“恐怕是必要,”尼克说,“但是你现在看起来百分之百好多了,我这样说感觉很欣慰。”
布利安不只是看起来好多了;他又开始感觉好多了。尼克等于把一只别针戳进最敏感的地方——他的责任感。“正是他想要戳我的地方。”他想着。
“尼克,你是做哪一行维生的?”他问,声音有点颤抖。
尼克仰起头笑着。“下级专员,英国大使馆,老头子了。”
“像我姑妈的帽子。”
尼克耸耸肩。“嗯……我的文件上是这么写着,我想那是够好了。如果文件是写别的,我想会是‘女皇陛下的机械匠’。我修好需要修好的东西。现在是指你。”
“谢谢你,”布利安感动地说,“但我修好了。”
“那么好吧——你想做什么?你能够不要那些地上定向波玩意儿就进行导航吗?你能避开其他飞机吗?”
“我是能够用机上的设备进行导航,”布利安说。“至少其他飞机——”他指着雷达荧幕。“这个son of bitch说,并没有任何其他飞机。”
“可是也许有,”尼克轻声说。“也许那无线电和雷达乱掉了,至少目前是如此,布利安,你提到核子战争。我想,如果曾有一次核子交战,我们是会知道的。但这并不意味说:没有某种意外。你熟悉所谓的电磁脉冲吗?”
布利安有短暂的一会儿想到梅兰妮.崔佛尔。“哦,我们已经获得报告,莫雅维沙漠上方有北极光。也许你想醒着看看。”
可能是这种情况吗?一种怪诞的天气现象?
他认为这是可能的。但是,如果是如此,他怎么没在无线电上听到静电干扰呢?雷达银幕上怎么没有电波干扰呢?为何是这种死寂的空白呢?他不认为北极光造成了一百五十名到两百名旅客的消失。
“嗯?”尼克问。
“尼克,你是一名机械匠,”布利安终于说,“但我不认为是电磁脉冲。所有机上的设备——包括方向装置——似乎都运作得很好。”他指着罗盘上的数字显示。“要是我们经历电磁脉冲,那宝贝会乱成一团。但是它却死寂不动。”
“就是这样了。你想继续飞到波士顿吗?”
“你想……?”
听到他这样说,布利安最后的一点惊慌消失殆尽了。“没有错。”他想着。“我现在是这艘船的船长……最后,归结起来就是如此。你首先就应该提醒我这一点,我的朋友,为我们两人省了很多麻烦。”
“黎明时的罗根机场,我们不知道我们下面的乡村情况如何,也不知道世界其余地方情况如何。完全不知道。”
“那么,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呢?或者,你需要时间来考虑这件事吗?”
布利安不需要时间来考虑这件事。现在,他所需要去做的其他事情,开始出现头绪了。
“我知道,”他说。“我想是跟乘客谈谈的时候了。无论如何,更留下来的少数乘客谈谈。”
他拿起麦克风,就在此时,那个一直在商务舱睡觉的秃头男人,把头探进驾驶舱中。“你们中哪一位男士请好心告诉我:这架飞机上所有服务人员都怎么样了?”他暴躁地问。“我小睡了一下,很舒服……但是现在我要吃晚餐。”
狄娜.贝尔曼感觉好多了。有其他人在她四周,感觉到他们在场,令人舒慰,这真好。她坐在一小群人之中,包括亚伯特.考斯纳、罗蕾尔.史蒂文生,以及那个穿着破旧运动上衣的男人——他自我介绍叫罗伯特.任金斯。他说,他写了四十本以上的侦探小说,此行是要到波士顿向一群侦探小说迷发表演讲。
“现在,”他说,“我自己卷进了一椿侦探案件中,比起我自己所敢写出的侦探故事,真是过份很多呢。”
这四个人坐在中央的部分,靠近主舱的前部。那个穿圆领运动衫的男人坐在几排远的右边走道,一条手帕遮着自己的鼻子(鼻子实际上已在几分钟前不再流血了),在自我陶醉中喷着烟。唐.加夫尼坐在附近,不自在地监视着他。加夫尼只说了一次的话,问“圆领仔”叫什么名字。“圆领仔”没有回答。他只是从皱成花球状的手帕上方投出强烈凶恶的眼光,凝视着加夫尼。
加夫尼没有再问。
“有谁略微知道这儿是怎么回事吗?”罗蕾尔几乎请求着。“我明天才要开始十年来的第一次真正假期,现在竟然发生这种事。”
史蒂文生小姐说话的时候,亚伯特刚好凝视着她,当她说过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假期时,他看到她的眼光忽然转移到右边,迅速眨了三、四次,好像一粒灰尘飞进其中一只眼睛。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想法,很强烈,所以是一种很确定的想法:这个女人在说谎。基于某种理由,这个女人是在说谎。他更仔细地看着她,并没有看到真正不寻常的地方——这个女人的美正在褪色,她正要从二、三十岁的年华快速地进入中年(在亚伯特看来,三十岁确实是中年的开始),她不久就要变得没有血色,不曾令人注意。但是她现在有血色;她的脸颊炽然着鲜血血色。他不知道她的谎言有何意味,但是他可以看出:谎言暂时重振她漂亮的模样,使她几乎臻至美丽的境地。
“这个女人应该更时常说谎,”亚伯特想着。然后,在他或其他人还来不及回答她时,布利安的声音从头上的扩音器中传过来。
“各位女士先生,我是机长。”
“机长个鬼。”“圆领仔”咆哮着。
“闭嘴!”加夫尼在走道对面叫着。
“圆领仔”看着他,吃了一惊,气焰消减下来。
“你们都确实知道,我们目前面对一种极为奇异的情况,”布利安继续说。“你们不必我来加以说明;你们只要看看自己四周就能够了解。”
“我什么都不了解。”亚伯特喃喃地说。
“我还知道一些其他的事。这些事恐怕不会真正有助于你们,但是既然我们一起处在这种情况中,我就想要尽可能地坦白。我没有驾驶舱对地上的通讯。大约五分钟以前,我们本来应该能够从飞机上看到丹佛的灯光。但我们却看不到。现在我愿意做出的唯一结论是:下面的丹佛那儿有人忘记付电费。除非我们再知道稍微多一点,不然我认为这是我们之中任何人应该做出的唯一结论。”
他停下来。罗蕾尔正握着狄娜的手。亚伯特发出肃然起敬的低沉口哨声。侦探小说作家罗伯特.任金斯梦幻似地凝视空间,两手放在大腿上。
“这一切都是坏消息,”布利安继续说。“好消息是这样的:飞机没有受到伤害,我们有很多的燃料,并且我有资格驾驶这种型式的飞机。也有资格降落这种型式的飞机。我想我们全都同意:安全降落是我们的第一要务。除非我们完成这件事,不然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我要你们相信,此事做得到。”
“我要传达的最后一件事是:现在我们的目的地将是缅因州的班果尔。”
“圆领仔”急遽地端坐起来。“什——么?”他吼叫着。
“我们的机内导航设备收信信号很清楚,但是我们也使用导航定向波——VOR——我就不能说也是如此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选择进入罗根机场上空,因为我无法籍着无线电唤起在空中或在地上的任何人。飞机的无线电设备似乎在动用着,但在现今的情况下,我不认为我能够依靠它的外表所显示的情况。班果尔飞机场有以下优点:短途的进路是飞越陆地,不是水面;空中交通量比我们预计到达的时间,大约早晨八点半,会少很多——假定有任何空中交通的话;而BIA,也就是以前的道伍空军基地,拥有美国东岸最长的商用跑道。我们的英国和法国朋友在他们无法把协和式飞机飞进纽约时,都到那儿降落。”
“圆领仔”咆哮着:“我今天早晨九点钟在‘慎用人寿’有一个重要的商务会议,我不允许你飞到一个二流的缅因州飞机场!”
狄娜跳起来,然后身体避开“圆领仔”的声音所在地方,脸颊压在罗蕾尔.史蒂文生的胸房上。她并没有在哭——无论如何还没有——但是罗蕾尔感觉到她的胸膛开始抽动。
“你听到我说的吗?”“圆领仔”在吼叫着。“我要到达波士顿,讨论一笔非常大的证券交易,我无论如何要准时到达!”他解去安全带,开始站起来。他的脸颊发红,前额像蜡一样白,眼中透露一种空茫的神色,罗蕾尔觉得极为恐怖。“你了——”
“请不要这样,”罗蕾尔说。“先生,请不要这样,你把这个小女孩吓坏了。”
“圆领仔”转过头,那种令人不安的茫然眼光落在她身上。罗蕾尔本来可以等的。“把这个小女孩吓坏了?我们正要到藉藉无名地方的一个弱烂飞机场,你必须担心的就是——”
“坐下来,闭嘴,否则我就给你一拳,”加夫尼说,站了起来。他至少比“圆领仔”大二十岁,但是他体重较重,并且胸膛宽阔很多。他已经把红色法兰绒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当他的手握成拳头时,前臂的肌肉鼓了起来,看起来像一个才刚要退休的伐木工人。
“圆领仔”的上嘴唇抽离牙齿。这种像狗一样的狰狞表情吓坏了罗蕾尔,因为她不认为这个穿圆领运动衫的男人知道自己露出了凶恶的神色。在这些人之中,她第一个怀疑这个人可能疯了。
“老爹,我不认为你自己一个人做的来。”他说。
“他不必自己一个人做。”说话的是商务舱的那个秃头男人。“要是你不闭嘴,我自己也来给你一拳。”
亚伯特.考斯纳鼓起勇气,说道,“我也是,你这个白痴。”说完心中松了一大口气。他感觉自己像阿拉摩战役中的一员,越过特拉维斯上校在地上所画的那条线。
“圆领仔”环顾四周。他的嘴唇在那种像狗一样的怪异咆哮中扬起又垂下。“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全都与我过不去。很好。”他坐下来,粗野地凝视着他们。“但是,如果你们知道有关南美证券市场中的任何事情——”他没有说完。旁边座位的椅臂上栖息着一条鸡尾酒餐巾。他拿了起来,看了看,开始拉扯着它。
“不必要这样子,”加夫尼说。“先生,我不是天生粗暴的人,性向也不是如此。”他努力要使说话的口气显得很愉快,罗蕾尔这样想,但其中透露了机警,也许也透露了怒气。“你应该放松心情,不要冲动。往好处想吧!航空公司也许会退还你这趟旅程的全额票价。”
“圆领仔”的眼光短暂地投向唐.加夫尼的方向,然后转回鸡尾酒餐巾。他不再拉扯着纸餐巾,开始把它撕成长长的片段。
“这儿有人会使用厨房中的小炉子吗?”“秃头仔”问,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我要吃晚餐。”
没有人回答。
“我想是没有人,”秃头的男人悲伤地说。“这是专业化的时代。活在这个时代真令人羞愧。”“秃头仔”说完这句富有哲理的话,再度走回商务舱。
罗蕾尔往下俯视,看到狄娜.贝尔曼那有着红色时髦塑胶镜架的墨镜边缘下面,两颊沾湿了泪水。罗蕾尔忘记了自己的一点恐惧与困惑。至少短暂地忘记,她拥抱着这个小女孩。“不要哭,亲亲——那个人只是情绪不稳。他现在比较好了。”
“要是你说‘坐在这儿,看起来被催眠的样子,同时把一条纸餐巾撕成细片’是‘比较好’的话。”她这样想。
“我很怕,”狄娜低声说。“我们在那个男人看来全像是怪物。”
“不,我不这样认为,”罗蕾尔说,感到很惊奇,有点不知所措。“你为何要这样想?”
“我不知道,”狄娜说。她喜欢这个女人——从听到她的声音的那一刻就喜欢她——但是她不想告诉罗蕾尔说,有很短暂的一会儿,她曾“看到”他们(包括她自己)全都回头看着这个大声说话的男人。她曾经置身于这个大声说话的人的身体里面——他的名字叫吐姆斯先生,或唐尼先生,或者类似这样的名字——在他看来,他们就像一群邪恶、自私的侏儒。
要是她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李小姐,李小姐会认为她疯了。狄娜刚遇见的这个女人,当然也会跟李小姐一样认为她疯了。
所以狄娜没有说什么。
罗蕾尔吻了女孩的脸颊。她的嘴唇触碰到热热的皮肤。“不要怕,亲亲。我们的情况顺利——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几个小时后,我们又会安全地降落在地上了。”
“很好,可是我要维琪阿姨。你认为她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亲亲,”罗蕾尔说。“我希望我知道。”
狄娜又想到那个吼叫的男人所看见她自己的脸孔:邪恶的脸孔、残忍的脸孔。她想到这个男人看见她自己的脸孔,那是一个像猪一样的脸孔,眼睛藏在大大的黑色镜片后面。她的勇气丧失了,她开始在沙哑、痛苦的啜泣中哭了出来,使罗蕾尔也很伤心。她抱住这个女孩,因为她想到这样做;不久,她自己也在哭了。她们一起哭了将近五分钟,然后狄娜又开始镇定下来。罗蕾尔看看那位瘦细的年轻男孩——他的名字或者叫亚伯特,或者叫亚尔文,记不得是哪一个——看到他的眼睛也是湿湿的。他看到她在看她,于是他匆匆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狄娜在最后的啜泣中喘了一口气,头部枕靠在罗蕾尔的胸房上。“我想,哭也没有用,是吗?”
“没有用,我想没有用,”罗蕾尔表示同意。“狄娜,你为何不试试睡觉?”
狄娜叹气——是一种微弱而不愉快的声音。“我不认为能够睡着。我刚才是在睡觉。”
我早就知道了,罗蕾尔心中想着。“第29班次”继续向东前进,高度三万六千尺,以时速超过每小时五百里飞行在黑暗的美国中部上方。
[发帖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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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戈利尔人.第三章.1
意外与统计数字。
演讲的压力。
降落开始。
推测的可能性。
“那个小女孩大约一小时前说了一件有趣的事。”罗伯.任金斯忽然说。
同时,他所说的这个小女孩睡着了——尽管她怀疑自己是否能够睡着。亚伯特.考斯纳也一直在打盹,也许再度回到“墓石”那些神话中的街道了。他已经从头上的小隔间把小提琴盒取下来,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抓住它。
“哦!”他说,直起身子。
“抱歉,”任金斯说。“你在打瞌睡吗?”
“没有,”亚伯特说。“完全清醒。”两只布满血丝的大眼球转向任金斯,证明自己所说的话正确。两只眼睛下面各有一片阴影。任金斯认为他看起来有点像一只浣熊在搜索垃圾桶时被人吓着了。“她说了什么?”
“她告诉史蒂文生小姐说,她无法再睡觉,因为较早的时候她一直在睡觉。”
亚伯特凝视狄娜一会。“嗯,她现在睡着了。”他说。
“我看她是睡着了,但是这一点不是重点,亲爱的男孩啊。完全不是重点。”
亚伯特想要告诉任金斯先生说,“老大”.考斯纳——密西西比以西最快的犹太枪手,以及在阿拉摩战役中唯一活命的德州人——不大喜欢被人成为“亲爱的男孩”,然后又决定不说出来……至少目前不说出来。“那么,重点是什么?”
“我当时也是在睡觉。甚至机长——我是指我们本来的机长——还没转掉‘请勿吸烟’的灯之前就进入梦乡了。我总是那样子。无论在火车上、巴士、飞机——他们一开动马达,我就像婴儿一样睡着了。你呢,亲爱的男孩?”
“我怎么样?”
“你当时在睡觉吗?你也是在睡,不是吗?”
“嗯,是的。”
“我们当时全都在睡。那些不见的人当时全都醒着。”
亚伯特想了一想。“嗯……也许。”
“废话,”任金斯几乎快活地说。“我靠写侦探小说为生。推论是我的面包和牛油,你可以这样说。如果在所有的那些人被除掉时,有一个人醒过来,那么这个人就会大叫特叫,惊醒我们当中其余的人,你不认为吗?”
“我想是如此,”亚伯特在沉思中表示同意。“也许那个在很后面的家伙是例外。我不认为空袭警报会惊醒那个家伙。”
“好吧;我接受你的例外。但是,并没有一个人尖叫,有吗?并且没有一个人自动要把发生的事告诉我们其余的人。所以我推断,只有醒着的乘客被弄走。当然,还有工作人员。”
“好的,也许如此。”
“你露出困恼的神色,亲爱的男孩。你的表情好像在说:尽管这个想法很迷人,却不完全吻合你的想法。我可以问:为何不吻合吗?我遗漏了什么吗?”任金斯的表情好像在说:他不相信那是可能的,但是他的母亲教他要表现得文雅。
“我不知道,”亚伯特诚实地说。“我们中有多少人?十一位吗?”
“是的,算进后面那个家伙——那个昏睡的家伙——我们是十一个。”
“如果你说得对,难道不应该多一点吗?”
“为什么?”
但是亚伯特沉默不语,童年时代一种生动的影像突然向他袭来。他成长于宗教的混沌未明状态中,父母不是正统教徒,也不是不可知论者。他和哥哥们在成长过程中,都遵守大部分的包含传统(或律则,或无论是什么),他们接受犹太人的男孩坚信礼,并且父母都告诉他们说,他们的祖先是谁,他们来自何地,以及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在童年时代上教堂的经验中,亚伯特记得最清楚的故事是:法老遭遇最后的天谴——上帝的不祥清晨天使所强加的可怕礼物。
现在,他在心眼中看到那位天使不是移动在埃及上方,而是穿过“第29班次”,把其中大部分乘客抓到他可怕的胸房上……不是因为他们没有用一只羔羊的血涂抹他们的门楣(或者也许他们的椅背),而是因为……
为什么?因为为什么?
亚伯特不知道,但是他身体还是发抖。他希望自己不曾想到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古老故事。用掉我的“飞行常客优待票”吧,他想着。只是,那并不是很有趣。
“亚伯特?”任金斯先生的声音似乎从老远的地方传过来。“亚伯特,你没问题吧?”
“是的。只是在想事情。”他清清喉咙。“如果所有睡觉的乘客都被,你知道,被放过了,那么我们至少要有六十个人。也许更多。我是说这是‘红眼’。”
“亲爱的男孩啊,你曾……”
“你能够叫我亚伯特吗?任金斯先生。这是我的名字。”
任金斯轻拍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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