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商工作,既不是镇聘也不算政府聘员考试人员,属于外包工10万一年,好吗?貌似压力很大,长期驻地外地,自己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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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微笑的陶陶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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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把何智尧送到幼儿园,江子燕整个上午都心不在焉,忍不住又拿起手机, 给何绍舒发了短信。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鼠灰色的天空, 空气轻盈。也许到底是因为分了心, 她第一次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被批评。
  部门主编在吃午饭前的一个小时, 单独叫住她,在茶水间里和江子燕私聊了几句。她最新写的有关 AI技术发展以及涉及物联网格局主题的文章,后台流量和转载率, 都比前期有些下滑。
  主编委婉地指出,江子燕讨论这些问题时,观点尖锐,却有些浮于表面,不能沉下心辨别格局。同时又给了她几篇优秀的外网文章, 让她根据选题和资料, 进一步完善科技文章的结构。
  “我们是新媒体编辑,一方面要管理手头下的零散作者, 一方面自己写的东西也要拿得出手。”主编的岁数还比江子燕小一岁,大家都是年轻人, 彼此说话还是随意些,“你写文章技巧很好,但角度上还得多练,选题要抓热点,话题也要带点深度。Jack最近好像总看咱们部门的东西,为了避风头,咱们还得注意一下文章质量。”
  江子燕立刻抓住主语:“Jack看到我写的这几篇文章了?“
  “呃……他平时是不看,Jack每天事情那么多,哪儿看得过来。不过———“主编说到这里就停了,移开视线。
  主编每天都会把他认为优秀的本站文章分享在他自己的朋友圈里,当作额外的流量宣传和推广。就在昨天,傅政破天荒地在主管转发江子燕的那篇文章链接下面,很短很简洁的评论一句。
  “方法论太多,缺少干货。”
  等江子燕亲眼看到这句评论后,也略微一抿嘴。她愿意虚心接受意见,但内心有些赧然。
  这确实是老板能对员工做出的,一句有点不客气的评价。
  这么一来,她只好先放下与何绍礼的理还乱,专心地思考自己工作。
  午休的时间,大格子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同事不是结伴去茶水间吃免费的水果糕点,或者就是到休息室的沙发里补觉。
  江子燕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笔记本小声放新闻,联想到上午收来的批评,开始听Youtube的能源频道。
  傅政脚步匆匆地走到自己座位。他在公司里,几乎都是小跑着工作。刚开始,江子燕以为,傅政是作为老板,在员工前作秀勤奋而已,后来发现这确实是他的习惯。而也许因为那句“没干货”的评论,或者因为这几日睡眠不佳,江子燕身影不动,依旧心不在焉地用小勺搅着杯子里的咖啡。
  这时,又听到傅政接了个电话。
  “……你已经来了?我手头还有些工作,不如——”
  虽然他有礼貌地把声音压低,但依旧压过眼前视频里的解说声。
  江子燕面无表情,戴上新拆封的抗噪耳机,继续记视频里提到新能源的所有要点。没一会,也就把旁的东西抛在脑后,连对面突然飘来浓郁的香水味都不能让她抬头。
  直到眼前的隔板被敲了几下,江子燕才按了暂停键。
  傅政顿了顿,看到一双极长像透水琉璃的眼睛,很疑惑地对准自己。他只好重新说:“你桌子上的打印纸急着用吗,能不能借我几张?”
  大格子间里的三台打印机,是分A、B区供同事使用。傅政虽然也坐在格子间,但毕竟是老板,有专门的一台保密打印机。只是打印纸都由行政早上检查和补充,今天中午的备用纸用完,四处无人,他还得找就近的属下员工相借打印纸。
  有时候,江子燕觉得傅政这个老板当的也真是够绝了。
  她站起来,就要把自己桌子上的备用纸递给他。
  “谢谢。”傅政接过来,随后对旁边的年轻女人说,“小羽,等我把这份合同打完,我们一起下楼吃饭。”
  “你快点啊。”
  傅政本人格子间旁边,就是助理的工位。此刻,那个总戴着眼镜的文静男秘书不在,一个打扮入时的漂亮女孩,正窝在人体工学椅里无聊地玩手机。
  江子燕本不是好奇的人,但目光无意识地多扫了眼对方的容颜,很久没移开视线。直到对方也感受到了这份复杂的打量,有些厌烦地抬起头。
  兰羽冷着脸,以为面对的又会是一个猥琐的程序员,或者是一个油头滑面的所谓中层。但看到江子燕那双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睛,她倒宁愿是前两者,起码内心不会这么反胃。
  兰羽迅速站起来,花容月貌骤然都铁青了:“江子燕!你怎么在这里?”又迅速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说,“你,你是在Jack这里工作?“
  江子燕看到女孩如被针蛰了一下的表情,内心同样涌上股难言的情绪。她默了几秒,温声回应:“你好,兰**。”顿了顿,试探地说,“现在方便和我聊一会吗?“
  兰羽干脆地说:“我今天也真是见鬼了!”
  傅政正在低头查看打印文件,最初听到兰羽和江子燕说话,以为两人是旧相识,随后很快察觉不对。
  兰羽俏脸如霜,说完这句话拿起精致小包,居然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望了眼对面江子燕,却看到她盯着兰羽的背影,那眼神中居然有丝痛苦。
  他赶在电梯间前追上兰羽。
  傅政最初与兰羽是在一年前加州的某个华人创业联邦认识,傅政爱交朋友,兰羽爱热闹,两人之间好像萦绕着点男女似有似无的暧昧,但彼此总是没有更进一步。今天不过两人都略有空闲,约着在傅政公司旁边吃顿饭,叙叙旧。
  此刻,兰羽俏丽的脸颊已经失去血色,用力地咬紧嘴唇,留下深深的牙印。
  他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兰羽咬牙说:“Jack,刚刚那女的是你员工?”她胸口起伏,努力克制自己情绪,“我提醒你小心点她!江子燕手脚特别不干净,她是强盗,还喜欢偷东西!”
  这是一项非常严格的指控。
  傅政头脑一凛:“你的意思是,她有刑事案底?”
  兰羽不由愣了一下,知道气急时把话说重了:“没有……”
  傅政略微严厉地望了她一眼,他对招收员工的道德要求比对朋友更高,就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那么,她曾经偷过你什么东西?或者,你亲眼看到她偷过什么东西?”
  兰羽被这井井有条的问题,问得再次愣住。
  她早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眼前的男人也不像何绍礼,能对她的任何过分话题都不过一笑。然而兰羽想这辈子,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江子燕,从里到外毁自己毁得那么彻底。这个清冷面目的女人是一个贼,夺走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偏偏她对此有口难言。
  傅政看着兰羽雪白的小脸,一点一点黯淡下来,他心中一柔,换了个问题:“你认识她?”
  兰羽沉默,嘴角挂着一个极难看的笑容。
  事到如今,她清楚记得,自己告诉何绍礼一个惊天消息,原来他苦寻几个月都找不到的失踪人物,从名字、年龄、籍贯到一切都是假的。话还没说完,失踪许久的江子燕无声地推开门,撞见自己和何绍礼坐在一起,整个眉宇和衣领衬着有触目惊心的黑。
  兰羽还没回答他,傅政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江子燕正站在极远处,穿着淡青色的连衣裙,几乎和天光融为一色。她也不知道把刚才的话听去了多少,看到他俩看着自己,压着这份压抑的寂静走过去。
  江子燕抿了抿唇,对兰羽说:“兰**,你应该知道我目前的情况。如果可以,请你打电话给我,这是我的名片。”
  她料定兰羽不会伸手接,于是直接对上傅政探究的目光,江子燕再挤出一丝苦笑:“老板?”
  傅政没想到她居然会向自己求助,他从不想多管闲事,但到底也不能视之不理,只好先接下自己员工的名片。傅政摇了摇头,觉得有些滑稽。
  兰羽的眼神厌烦到冷酷,她蹙着眉,仿佛闻到了什么恶心的臭味,冷淡说:“听说你跳楼后失忆了?”
  江子燕沉默,她到底残留些无谓骄傲,不肯轻易在他人面前承认丢掉了记忆。
  兰羽冷笑两声,开门见山:“成,我直接告诉你发生什么事吧——我读本科的时候,你捉到我**,随后你又实名举报我整年的论文和小组作业都是抄袭,让我留级了整整一年,不得不转学去美国。这些事,我想你彻底不记得了吧。”
  傅政一扬眉,江子燕则沉默,她之前已经短信问了何绍舒,大体情况确实如此。
  兰羽伸手把傅政手里的名片夺回来,蔻丹纤指刮着纸面。她低头看了会上面的名字,心思起伏,对江子燕那股忌惮和恨之欲狂,至今都未消散,最终讥嘲说:“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失忆了,江燕江学姐,你现在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而我也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但要我说,你确实不是个好玩意儿,你自己估计也明白你是什么货色。失忆后,连亲生儿子都能弃之不顾,我输在你手里,也是心服口服。”
  说完后,用高跟鞋尖碾着那撕成粉碎的名片,怒气冲冲地拽着傅政走进电梯里。
  沉浮的午间静谧里,剩下江子燕独自站着,一个人,花了很长时间,脑海里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第 32 章
  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何智尧轻易感觉出她的走神,江子燕恍惚中, 居然把一块毛茸茸的生姜夹到他的碗里。何智尧耷拉着脸,敢怒不敢言, 最后还是何绍礼看到, 帮着儿子清理干净。
  从中午开始, 她胃里就如同灌了铅。
  何绍舒发来的短信,已经能倒背如流,“……你期末监考的时候, 发现兰羽用小抄作弊,人赃俱获,她被取消考试资格……学院老师处理的时候,发现她几篇论文查重率很高……正赶着兰羽运气不好,事情闹得很大……”
  兰羽作弊之事, 各种证据确凿, 她自己也供认不讳,并不是江子燕冤枉于她。只是, 何绍舒确实点明,当时江子燕根本不应该监考兰羽那个考场, 她却特意和其他助教挑换过去的,接着似笑非笑地从慌乱的兰羽手中抽出小抄,简直就像围观一场守株待兔大戏。
  后来,兰家出动了人脉,作弊风雨终究摆平得无声无息,但这终究不是光彩的事情。二十初头的年龄,自尊是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事情,兰羽接受不了一学年重修和同学异样目光,再待了半年,就要转学。而江子燕这么铲除了强有力的情敌,轻而易举,干干净净。
  江子燕不知道自己如今在盼望什么,是盼望兰羽作弊是确实被栽赃的,还是盼望事态会出现其他回转——
  “子燕姐?”何绍礼连续叫了她几声,江子燕都闻所未闻,他忽而改口说,“胖子?”
  果然,何智尧和发呆的江子燕同时扭头,盯着他。每次说到何智尧,江子燕都会不由自主地集中注意力。
  何绍礼这才把刚才重复的话再说了一遍:“爸今天打电话给我,说老妈走了,他一个人有点冷清,问每周能不能继续把胖子接过去在家里住一天。”
  江子燕便看着何智尧,轻声问:“尧宝,听到了吗?”
  何智尧很是矜持地先喝了口甜奶,点了点头。小朋友自从住在爷爷家,发现并不影响他混吃等死的人生状态,就开放怀抱,拥抱新变化,不再抗拒去爷爷家。
  江子燕看孩子答应了,想抬头回给何绍礼惯常一笑,但又有点不想看他的脸。
  世界上大多数的男人,都有相同的心思,他们可以不喜欢一个女孩,但又会对那个女孩还不错,至少不允许他人欺凌她。在本语境里,江子燕扮演了众所周知的“他人”角色。但问题来了,如果换成现在,面对相同情景,江子燕是否会放兰羽一马?
  她居然犹豫片刻。
  “江子燕!“何绍礼终于看不下去她那幅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加重语气,“你不想吃饭?”
  她终于对着眼前未动的饭菜醒悟过来,下意识地遮掩真实情绪:“嗯,今天胃口不是很好呢。”
  何绍礼意有所指:“你昨晚也没睡好?”
  只怪今日的剧情很密集,江子燕彻底忘记两人那些细小的暧昧和尴尬,她随意就找了其他借口:“……对啊,我好像梦到我妈妈了。”
  模糊梦境的吉光片羽,此刻突然就回忆起来,以至于她根本没注意到何绍礼面孔忽地转冷。当江子燕叫到“妈妈”的时候,脑海中有什么隐秘的地方动了动,她自己再专心地想了会,终于摇了摇头。
  江子燕蹙眉说:“具体梦到什么,已经忘记了。唉,但我想我回国这么久,没有想到去给她扫墓,真是不孝。”
  内心再苦笑两声,她发现确实担得起兰羽“不是一个好东西”的评价。
  何绍礼沉默了会,为江子燕盛了一碗汤:“给胖子做个好榜样,有什么想法,都等吃完饭再说。”
  江子燕微微一笑,重新摆出轻松面孔:“哎,你别总拿尧宝来堵我。”
  她没有喝那碗汤,心不在焉地提起筷子,夹起最近盘子里的一块虾球。
  虾,极鲜极甜,但只嚼了几下,却莫名有些反胃。江子燕不动声色地伸手拿起水杯,想先就着水,囫囵吞枣般地咽下去。不料,错手拿来何智尧摆在旁边的甜牛奶,温热的牛奶和微凉虾肉含在嘴里,混合成古怪的腥臭感。
  一股极其熟悉的剧烈反胃感,从鼻尖迅速升起。
  脑海里警铃大响,身体像启动什么开关,依旧逼着自己强行咽下去。喉咙动了几动,五脏里苦水倒涌,她直接扔了筷子,捂着嘴奔到水龙头前,把为数不多的进食全部吐了出来。
  何智尧被这动静弄得吓了一跳,何绍礼迅速离座,也随着她来到厨房。
  江子燕弯着背脊,腰中间形成深深一道凹痕,漱口完转过身来,依旧轻微咳嗽着,表情似迷茫似痛苦。
  发生什么事情了?她自己还没回过神来,何绍礼已经把她带到沙发前坐下。
  何智尧着急地扭动身子,也要从儿童椅上爬下来。
  何绍礼听到动静,转头说:“胖子,你吃完饭就回房间,今晚不用念拼音。”
  被爸爸目光一瞪,小朋友顿时停止了乱蹬短腿,开始吃力地在大脑里权衡利弊。之前住在爷爷家,何智尧的日子得意忘形,基本把江子燕的辅导忘了个精光,而他整个晚上慢吞吞吃饭,一直都想着怎么耍赖逃过母亲的抽查。
  何绍礼再重新回过头。
  “子燕姐?”语气和哄何智尧时无二,但更稳定,“你先坐一会,如果还是难受,我就要带你去医院。”
  江子燕试着用鼻子吸气,嘴里依旧发苦发涩。那股不适感像暴雨海啸一哄而起,此刻又猝然而退。
  但,老天明鉴,她在国外吃食物可谓百无禁忌,绝无反感鱼虾之说。至于失忆前,也是从一个沿海小渔村长大,按理说对海鲜更不避讳,哪里至于这么大的反应?
  刚才下意识的呕吐,好像是身体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动作。
  何绍礼强硬地打开她紧锁手指,两人掌心相贴,五指相扣。“子燕姐。”他轻声安慰。
  江子燕感觉极为难过,不由抬头呆呆地看他。
  自从失忆后,她那股拒人千里的气质里,总糅合点天真。今日上午,兰羽被她这么若有所思地盯着,只觉得跟嘴里咽下苍蝇般地厌恶。但何绍礼此刻迎着她那月光生的目光,不由踌躇是该继续问她身体是否还有什么不舒服,或者该再次直接吻上去呢?
  “绍礼,”江子燕开口,眸光定在何绍礼脸上的某处,突然问,“你这里是怎么一回事啊?“
  “哪里?”何绍礼这么问,目光依旧不离她分毫,见她除了唇色苍白,不像还在强撑的样子,暂时放下心。两人此刻紧紧握着手,江子燕想顺势抽出来,但只动了一下,就被那双比她更长的手指捉回去。
  何绍礼已经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你是说我下巴那里的疤?是胖子小时候长牙,见什么都啃,尤其喜欢啃我脸,我下巴曾经被他咬下一整块肉。”
  他慢慢对她说话,一举一动都有点像梦中情人的感觉。
  江子燕提起嘴角:“被尧宝咬一口是很痛的吧,你当时有没有打他出气?”
  何绍礼不想松开江子燕的手指,不然此刻还真想想摸摸鼻子。他无奈回答:“胖子懂什么?再说,咬几口也无所谓,他是我儿子。”
  江子燕细长的眼睛里有什么闪了闪,她若有所思地说:“哦,原来亲父子间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何绍礼随口“嗯”了声,不动声色地追问:“对了,你刚才说你梦到岳母什么了?”
  她被这声“岳母”叫的脸色微微发红,下意识地抿起嘴,多了几分生气。
  “我说过我真的忘记了,”江子燕懊丧地答,还有些不自觉的娇嗔语调。陡然那瞬间,她重新抬起了眼睛,锐利地望着他,何绍礼只感觉妥协的伪装剥落,是曾经的江子燕回来了,凛然目光好像看透了他。
  “我腿上的伤疤,是小时候被我母亲打的,对不对?你也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他手不由一僵,江子燕把脑海中的疑惑,细细说出来:“我父母从小离婚,父亲自小对我不闻不问,我被我母亲抚养大,却向来和她疏远。我之前一直隐隐有些奇怪,一个小孩子,到底为什么会疏远自小抚养她长大的妈妈?原因也许很简单,就是因为她打我。而以我的性格,谁惹了我,必然要全数奉还。但只有我母亲动手,我才会无可奈何的不报复,对不对?”
  两个人距离很近,江子燕眼睛里黑望望的一片,口吻却没有哀伤或怨恨,反而都是冰渣子——他不过反问了一句,她就生靠着自己,琢磨明白,不过电光石火之间!这个总是指东打西的女阎王!
  江子燕看了何绍礼几转阴晴的脸色,已然笃定。
  失去记忆这种感觉,真让人烦躁,别人骗她瞒她都容易得很。就像今天的兰羽,此刻的何绍礼,他们对她或者痛恨或者玩笑般地说她的过去,自己却连真假都无法分辨,只能苦苦思考。
  她陌生地望着他,嘴头还是柔声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呀?”
  何绍礼眉眼微沉,突然间伸臂,手一兜,紧拉她坐倒在自己膝盖。她又惊又怒,后背紧贴着他发热胸膛,尚未挣脱,何绍礼的手已经摸到她脚踝处凹凸不平的疤痕,单手强硬地把她脚踝固定住。
  他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怒自威。
  “江子燕,我自认不记仇 。你以前非要跟兰羽过不去,我从不怪你。你借我的身份和和他人设立那倒卖公司,我也从不怪你。但我养了胖子,却无时无刻不在怪你,还有我所谓的’岳母’——到底是什么样的垃圾货色,才能对自己孩子下这样的毒手?”
  江子燕不由停止挣扎,本来是随口猜测的过去,但何绍礼话里隐藏的东西,又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听到哒哒的脚步声,有个童声很愤怒地说:“哥哥,不准bully妈妈!”
  两人同时回头,完全被抛之脑后的何智尧正跑过来,想努力推开何绍礼。
  何智尧第一次开口主动叫她妈妈,居然是这种场景。江子燕几乎呆住了,也忘了自己还坐在何绍礼怀里,整个人动也不动。反而何绍礼是先回过神来,他立刻说:“胖子,你再叫一遍?”
  何智尧软桃般嫩地声音和脸,同时就蔫下来。他把手背在背后,先用眼角望了眼江子燕,不确定又有些恼火地改口:“……姐姐?”
  江子燕回头瞪了一眼何绍礼,何绍礼只好收了无意识的疾言厉色,一边任她迅速从自己怀中挣脱,一边摸摸鼻子解释:“……我倒不是那意思。”他又期望地指着自己鼻子,“你叫她妈妈,那你该叫我什么?胖子,你该叫爸爸什么?”
  何绍礼特意重复了几遍“爸爸”,自认把答案提示的明明白白。
  何智尧想了会,不负所望,把常年的“哥哥”换了个新的称呼。
  他试探地说:“……老舅儿? ”
  江子燕一愣,何绍礼酒窝却加深,怒极反笑,被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何智尧从他的言行中确定了什么,歪着头再叫了声。江子燕千思百感,伸出手想搂着何智尧,但何智尧在他亲爸眼神冷到肝疼的注视下,也没敢让她抱,退了几步,异常怂地溜走了。
  临睡前,江子燕到底陪何智尧在床上坐了会。小男孩刚开始还有些害臊,随后眉开眼笑,又用中英文叫了几声妈妈。她微微地笑,觉得眼眶迅速发热,连忙转移视线,看到床头柜上有什么在微弱地亮着小灯。
  这是何绍礼放在儿童屋里的声波驱蚊器,他向来比她这个当妈的更仔细,几乎每晚临睡前会来回检查何智尧四肢,发现身体上有任何小伤都及时抹上药膏。此刻何智尧摊开手脚平躺在床上,白胖短的四肢经过春天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斑驳蚊子印或细小伤口,总像是个白如意般露在外面。
  她盘坐在床上,双手悄悄抓住自己脚踝上的那几道伤疤,过了会,江子燕也极轻地叫了一声,那是叫给自己听的:“妈妈。”
  脑海里是去声的国度,没有源头,没有爱恨。但女阎王也有自己的妈妈,不是吗?
  江子燕等何智尧睡熟,走去客厅,找到一直等着她的何绍礼:“告诉我。”
  她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把我以前的事情,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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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江子燕的母亲楼月迪,原本是饭馆老板的外甥女,一日, 饭馆里的服务员人手不够,楼月迪被叫去给本乡谈生意的江子燕的父亲送了一碟菜, 对方有着细长的桃花眼。而和家人大吵一架后, 不到二十岁就跟着他私奔到洲头县。
  洲头县是全国十三个海岛县之一, 本地人靠海吃海,多多少少都有些汞含量超标,大多黑矮瘦小。远道而来的楼月迪的皮肤细腻白皙, 伸出的指尖像葱最里的软皮。本县会看相老人家说她这样的面相旺夫,结婚还没一年,江子燕父亲经营的鱼粉加工厂赶上本省扶持政策,慢慢做到了数一数二的规模。
  但老人家似乎没提到,旺夫的前提是夫心尚在。楼月迪怀着江子燕的时候, 丈夫和来工厂参观过一次的县中学老师看对了眼。对方五官平平, 皮肤黝黑,唯独爱笑, 很招孩子和男人的喜欢。
  父亲在江子燕的童年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他很快搬出去, 偶尔回家总伴随着激烈吵架。外面台风猛烈地刮,家里菜刀和杂志也在乱飞。某天早晨,楼月迪突然告诉女儿,你爸爸和我要分开了。正趴在黑色霉菌墙边看海的女孩回过头,她想了想,“等我上了一年级,会自己收拾书包了,你俩再离婚吧。”
  那个时候,江子燕还叫江燕。破碎家庭让她性格过于早熟,以至于童年似乎都不能够真正伤害到她。她并没有恨过父亲,很长时间内也没有真正恨过母亲。
  楼月迪离婚后,没有返回娘家,她在洲头县的中心区内盘下店面,开了家极小的餐馆。母女住后院,前院供做营业。楼月迪自己当厨师,因为忙,整日把江子燕反锁在房间里,中午用不锈钢盆子煮面条给她吃,后来就默许女孩跑到隔壁的理发店,看一天的港台武打电视剧。
  原本是放养的模式,直到某日,一个来“小燕餐厅”吃饭的食客,突然说起江子燕父亲新组建的家庭,同父异母的儿子比江子燕小两个月,但“更聪明更活泼”,“以后上学,成绩绝对会很好”。拥有秀丽面孔的老板娘声色不动,等结束营业时拿起拖把,把刚看完电视回来的女儿推倒在地,没头没脑地打了一顿。
  火了的楼月迪,和白日里迥然不同的两人。
  江子燕在极度惊恐中,看到母亲脸上露出清晰恨意和怨毒。她踩着的水泥地板油腻乌黑,却又像暴君手里把玩的精光镜子,映照出楼月迪自己遭受过的背叛和耻辱——远道而来,格格不入,未被珍爱,反目收场,种种感情不如意和谋生艰难,只剩下愤世嫉俗的伤痕,一道道地留在年幼女儿身体上。
  楼月迪就像入魔,手越来越高,越打越疯狂。
  这场毒打持续了一整夜。
  第二天,全年无休的小餐馆歇业半日。楼月迪梳妆整齐后出门,买了两新拖把,勉强清扫了地面流出的鲜血和折损。她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这样的人一般特别固执。从那时候起,她开始要求,江子燕任何考试必须成为第一名。
  这场同父异母的孩子攀比成绩的无声战争,也一直是她这方取得全面胜利,也许父亲的新家庭知道,也许根本不在乎,抚恤费倒是按月打。而不管拿到多好的成绩,江子燕从来不笑,沉默地望着它。
  而到后来,无可挑剔的成绩已经不能安抚楼月迪的心。
  有一天清晨,楼月迪轻手轻脚地叫江子燕起床。
  少女疑窦满腹,走到前厅,发现桌面至少叠着四五十个大大小小的盘子,摆满各种食物。母亲正笑吟吟地系着围裙坐在桌边,殷切地劝说:“燕儿,吃早饭吧。学习辛苦了,妈妈一大早特意为你做的饭。”
  夏日早晨四点半,外面蝉声轰鸣,海岛县的电压永远不稳,墙上的电风扇有气无力转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诸多腥荤海鲜,湿热混合腥甜的气味。桌上肥腴的鱼虾贝蟹,长长的毛腿,有的眼睛还没挖,鲜肉像垃圾边怒放的大丽花,白茫茫翻在外面。这是不容拒绝的“母爱”,一场心血来潮的残忍“盛宴”,令人如鲠在喉。
  江子燕很清楚,自己必须要吃下所有东西,少吃一口,楼月迪就会刹那间变脸,又哭又闹,像个疯子一样开始鞭打她,口不择言的咆哮。
  “吃!快吃!我为你做了一早上的饭!你吃!一口都不能剩下!剩下就是对不起我!这是你和你爸都欠我的!你这个小畜生!如果不是生你,他怎么会离开我!你这个猪!活着就为了害人!你把这些都给我吃了!”
  镇上所有人都会夸赞,小燕餐厅的女老板温婉如春,爱女如命,却不知道她性格里真实的急躁、严苛和自私的一面。楼月迪每次习惯性地厮打毫不还手的年幼女儿,都会轻巧地避开了她的脸。甚至打到了最后,当看到江子燕奄奄一息趴在地面,她那张秀丽白皙的脸还会流露出真实的惶恐和后悔,扔下棍棒转而抱着她大哭,好像痛得和女儿无分轩轾。
  后来学语文课文,鲁迅写孔乙己把烧饼上的微末芝麻掉进桌缝里,当事人若无其事,发癫又发狂地持续拍着那张破旧桌子,陷入一个人的狂欢。语文老师在台上讲得绘声绘色,周围的同学都在哈哈大笑,只有班长全身发冷。
  不分缘由的毒打,夹杂无法拒绝的早餐补偿,江子燕一直瘦得可怕,并逐渐憎恶起任何厨艺。当所有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上,根本不需要宣泄,反而沉淀成那种绵里藏针又冷清清的脾气。这性格不像畏缩英俊的父亲,也不像表面温婉的母亲。当她以接近满分成绩考到省会城市的重点高中,很多孩子抱着父母不舍。来送女儿的楼月迪也哭了,唯独江子燕没有哭也没有笑,从面皮到骨象里透出的气质,都是凉的,几乎没有任何活人气儿。
  高三的时候,江子燕依旧遭受母亲的深夜鞭打,在老师的遗憾声中放弃高考,接受保送,要去距离洲头县只需要两小时汽车的本省大学。楼月迪四处跟别人说,她确实离不开女儿,而女儿也舍不得离开自己。
  但那天晚上,小燕餐厅莫名失火,楼月迪被消防局和工商局举报调查,她□□无术,索性户口本和身份证都让江子燕自己补办。再接着,江子燕在学校沉默撕毁保送协议,几个月后参加了高考,以比本省状元低三分的成绩,考到了何绍礼所在的城市F大。
  就在全国高考成绩出来的当晚。何绍礼坐在宽敞的国图自习室里,依旧打起耐心帮兰羽复习中考的数学题,他个子已经很高,标准的弟弟脸,又帅又温和的样子,眼睛亮亮的。
  青梅竹马眨了眨眼睛,问他以后想出国,还是在国内读高中。
  何绍礼想了会:“不知道。如果在国内,也许上U大。”
  兰羽扯着他胳膊撒娇说:“到时候,我们大学也要填一样的志愿哦!”
  何绍礼摸了摸鼻子,笑说:“可以啊。”
  几千公里的洲头县,红榜上门,江子燕已经把这个消息瞒不下去,她绝望清醒地等着又一顿暴烈的鞭打。出乎意料,楼月迪整个暑假都没有对江子燕动手。只是在女儿临走的那个深夜,她举起一个多月没碰的棍棒——
  “妈妈,”江子燕突然在过程中架住棍子,她的手掌形状随了父亲,洁白纤长但又比其他女孩子关节粗一些。不知道从何时起,江子燕已经很少管楼月迪叫妈妈了,等喘息了片刻,她凝视着母亲近乎冷酷的双眸,轻声问:“妈妈,你让我走吧,我以后会给你钱,很多很多的钱。”
  所有童年痛苦的孩子,也许都会有这个念头。如果父母之恩是债,那么以后要还多少钱,才能足够还完这恩情?
  答案是永不够。
  楼月迪的答案更直接,她哭着把江子燕的腿打成骨折,以至于江子燕大学的第一年都和拐杖为邻。
  在兰羽告诉何绍礼他所完全不了解的江子燕时,她因为过于急躁,用词片面,但依旧很完整地概括了江子燕的本科生涯“鸡鸣狗盗,刷信用卡,整过容,连身份证都是假的”。
  江子燕在名牌大学的本科生里,商业头脑极强。
  因为骨折,她没有去做任何家教和发传单这种廉价劳动力,最初在一家知名跨国公司短暂实习过数据分析职务,敏锐看出了p2p购物的改革苗头,大胆地把第二学年的学费拖了半个月,用这笔钱去商城里做代购折扣的生意,再以互联网邮寄全国进行散卖,大学的学费居然翻倍的赚回来。
  江子燕第二份实习,是在寒假接受洲头县公安局的系统更新维护。也在那个时候,江燕决心把自己身份证上的名字,正式改为江子燕。当时,全国新旧身份证号正在逐步统一,洲头县的公安依旧是采取档案登记,还没有普及到全国联网系统。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做的,但江子燕的两个新旧身份证,在资料库里都标注为“有效”,彼此可以独立使用。
  她那个时候申请了两张信用卡,继续稳步扩大自己的小生意。
  楼月迪在她本科第二年下半学期,就以“小燕餐馆”要开分店为由,没有再出女儿的任何生活费。江子燕那会凭借收入,可以自力更生,还会把自己的奖学金往家里寄。当然,她性格深沉,没有把赚来的钱悉数寄回去,这只会让楼月迪起疑心。
  但多余的钱怎么花?
  除了每一分每一厘,都为此刻和今后的自由买单,江子燕本科时期频繁出入整容医院,做了当时全国最尖端的激光嫩肤和疤痕消除手术,还买来大量昂贵护肤品。那些美容技术和产品,极有效,唯独腿上那几道极深的伤疤,无论用任何办法都消除不得。而因为激光次数频繁,见光敏感,她习惯整日穿着黑衣服遮盖——本科阶段的江子燕,就因为过于特立独行,名声极差。
  兰羽找的私家侦探,把这一切打听得清清楚楚。何绍礼此刻把这些往事说来,有那么一秒,静林中有飙风,他这辈子鲜少恨过什么人,楼月迪确实是其中一个。
  而江子燕无声地听着,微微震惊,更多的是一股遗憾。
  “这些事情都是兰羽调查的?”
  何绍礼沉默片刻:“你和她之间一直有梁子。”
  江子燕淡淡笑了,明知故问:“是因为我俩当时都喜欢你?”
  他望了她一眼,完全没有赧然:“应该有我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你捉住她作弊,还向教务处实名举报——不过,兰羽上大学也自己没写过几笔作业,她当时的作业都是我帮着写的。无论从哪方面,你应该对我生气。”
  江子燕沉默了半晌,她轻声说:“不,我生你们的气干什么,真的,我谁的气也不该生。”
  母亲的阴影,也许是缠绕江子燕一辈子的噩梦,但失忆后的她,得以全部幸免。
  江子燕此刻只怔忡地想着,假如她真像何绍礼说的那般,有野心、有实力,手脚通天耳目灵敏,早就自挣前程去了。为什么非要倒追别人,为什么非要招惹这一对小佳人之间?就真是那么缺爱,心理阴暗地看不得世界上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如同看着曾经的万年顽石沉入湖底,带着些说不清的烦躁和无奈。
  何绍礼轻声说:“子燕姐,你知道,你我现在在法律上是什么关系?”
  江子燕只觉得疲惫又无趣,她淡淡说:“哦,我知道我们领了结婚证。但这当时完全是为了让何智尧合法生下来的权宜之计。如果你需要我为你和兰羽让路,我会答应。但是,儿子我绝对不会让步。”
  何绍礼不睬她,他望着自己的手,手指修长,握拳时候骨节突出,充满着男人特有的力量美感。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猜,你我两个人之间,谁曾结了两次婚?”
  江子燕愣在当场。
  他没有看她,一字一字地说出隐藏在内心最大的秘密和矛盾。“江子燕,你和我领证前还结过一次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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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子燕愣在当场。
  他没有看她,一字一字地说出隐藏在内心最大的秘密和矛盾。“江子燕,你和我领证前还结过一次婚。”
  江子燕耳朵里嗡嗡发响, 手脚发麻,最初听到自己充满黑暗绝望的童年, 她也不过安而静的蹙眉, 并不十分在状态。如今仿佛自崖而奔, 措手不及。
  她压着惊怒,很镇定地说:“……何绍礼,你疯啦!”
  何绍礼笑了笑, 眼中殊无笑意,他低头承认了:“刚知道我可能戴了绿帽子那会,有一点受不了。”
  江子燕霍地站起来,目光雪亮,死死地又严厉地瞪着他。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何绍礼表情, 一根毫毛都没错过, 随后就判断他确实没有在骗自己。
  就仿佛悬而未决的霹雳,击中了天灵盖, 江子燕只觉得站着都在发抖。如此天大的事情,他怎么不早告诉她!
  大三下半学期, 江子燕依旧没有任何求职的打算,也不打算“找”工作。
  她从小在敌意尖锐的环境中长大,伪装顺从太久,不想再做好员工,更对那些稳定的公职不感兴趣。何况她身上那股冲天野心,根本不像是乡下地方走出的姑娘。
  那会互联网行业依旧处在泡沫繁荣阶段,是虾是蟹赶上风口,几乎都能靠着信息不对等赚得盆盈钵满。江子燕拒绝国际知名互联网的offer,准备先和当时几个大学同学开一个互联网外包公司。
  就在那年,楼月迪更新营业照,需要出示户口的时候,她发现女儿的户籍居然在几年前就被转移走。等托人去派出所查档,发现“江燕”的婚姻状态居然是“离异”。
  江子燕大学毕业后,可以凭借高级人才招引政策,把户口迁在本市,几乎十拿九稳。但江子燕既然不打算按部就班的当员工,就需要考虑别的路径。与人才吸引政策相比,当时本市户口监控更松,外籍嫁入本地,夫妻六个月可以迁入。还有一个办法,是买房。
  她对身份问题有莫名的执念。江子燕精明胆大,另一方面,终究是一个涉世不算太深的乡下女孩。何绍礼看得很准,江子燕身上有隐藏很深的小地方局限性,她坚强到知道什么对自己有利,却没有很多机会和时间来真正开阔眼界。洲头镇熟人社交为主,芝麻大的小事都要“托人”,以至于江子燕隐隐担心“她一个外乡人,万一在大城市里找不到关系,万一中间出了差错,万一落不了户怎么办,万一……失败了回去怎么办”。
  更或者,江子燕内心深处敬畏的东西,已经被楼月迪彻底的阉/割干净。家乡这个词,从小到大只带来巨大幻灭感,那种灭顶的疼痛,能逼着她付出一切代价去避免万一。
  江子燕为求百分之百的稳妥,大四开始就从容地到黑市找了婚姻黑户中介,她准备以“江燕”的身份结婚,只等到时候落户、离婚,处理完毕再回家乡注销一个身份证。到时候,人们知道“江子燕”是 F 市区的人,并不能查到她婚史。毕业后注册法人,她也能堂堂正正地以此资格,在本城申请为扶持减税高科技企业。
  她自认巧妙的利用漏洞,百密一疏。楼月迪连夜坐飞机赶来,冲进教室,当着老师同学的面,扇了坐在前排江子燕一个响亮耳光。随后以向学校告发真相为由,逼着女儿毕业回洲头县工作,应聘成为一名幼儿园老师。创业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江子燕在毕业典礼匆匆出现,再没有和本科的任何同学联系。
  新名字中间,是个“子”,江子燕自己选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当从小就活在地狱当中,懂得哭诉没有用处,也无非是越难过越沉默罢了。
  这件事,同样给予楼月迪无以伦比的打击。餐馆老板娘从那时候起,苍老不少,开始酗酒,和餐馆里一个年轻厨子不清不楚。对方满脸青春痘,好赌,喜欢斜着眼看人。楼月迪甚至还为那个厨子买了辆代步车,不过,车主的名字掩耳盗铃的写得是江子燕。
  “小燕你看,妈妈对你多好,这种时候还想起你。”楼月迪温柔地说,她的情绪只有喝酒的时候才会稳定,“这车先给他开,等你以后会开车了,再留给你。”
  江子燕在酒气熏天中维持沉默。她已经知道,自己大学时期寄回家的全部奖学金和钱,连餐馆大部分的收入,都被楼月迪转手送给厨子去打麻将。楼月迪真的不在乎钱,也不在乎女儿的前途,她好像只想拉着什么人,坐上那条在黑暗湖水里逐渐下沉的人生大船。
  楼月迪扣着江子燕的所有证件,不喝酒的时候会流眼泪,让女儿赶紧嫁人找个“接盘货”,喝醉了则又哭又打。母女之间剩下薄冰的温情,越消磨越快,最后只剩下机械的“欠债”“赚钱”“还钱”。
  江子燕在家帮着母亲打理半年的餐馆,又考上了和F大同市齐名的U大研究生。研究生开学已经一周,她把本科赚来的所有私房钱都留给母亲,从厨子那里取了旧身份证,再次逃出家门。等重新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火车站外面下着倾城大雨,江子燕做错了三辆公交车,终于来到校园,仿佛这里有什么宿命在等待。
  何绍礼记得他第一次看到江子燕,是U大的体育场。
  兰羽爱出风头,很活泼地报了个十佳歌手的竞赛。他被学生会拉上去和其他大一新生做搬矿泉水箱的苦力,高高地站在台上,透过帷幕,能清晰看到下面所有观众。演出没开始之前,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但目光所及,前排一直有个长发女生,穿着土气又空落落的桃红色毛衣,静静站着等人,像只孤独的左手,死不回头,只留背影。
  实际上,她那会就已经成为别人名义上的“妻子”。
  何绍礼的那股嫉妒和憎恨,至今都是困在琥珀里的天牛虫。
  夜已经深了,何智尧已经睡着,他的父母在外面小声地说着话。
  何绍礼除了面色铁青,其他还好,目光依旧酌定。江子燕则在仔细查看完自己的户籍后,如同当头一棒,当年出国的手续,都是何绍礼□□,从没想起查看。但即使她自诩心志坚定,依旧不想相信如此大型魔幻主义在自己身上上演。
  她喃喃说:“我就为了个户口和陌生人结婚了?我当时究竟怎么想的……”
  何绍礼笑得有些瘆人,他曾经原话质问过她。江子燕当时的表情镇定又绝望,她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绝不、绝不、绝不会懂得她曾经过的生活。
  后来江子燕失忆,他不顾家庭的坚决反对和何穆阳的咆哮,仓促地领完结婚证。
  签字的时候,民政大厅上的灯光落在她纤细睫毛,留下凉薄的影子。何绍礼探身过去,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江子燕连挣扎的意图都没有,哈欠连天,又靠在轮椅的垫子中沉沉睡着了,表情是毫无顾虑的轻松。
  当何绍礼和医生交谈完她的近况,准备走进病房的时候,他听到江子燕对着护工柔声说:“您信吗,我真的不在乎这孩子爸爸是谁。不管他是小偷还是国王,对我都没差别,我都没有兴趣知道。”
  因为还在创伤恢复期,她的口齿有点含糊不清,会把“不在乎”说成了“bo不在乎”,“国王”说成了“bo王”。
  何绍礼站定不动,护工尴尬地说:“……孩子总需要爸爸啊。”
  “如果以后孩子问我,为什么会想生下他,我就会回答他,我生你是为了创造美好记忆。因为我生了你,我的过去就只是你,我的过去就是完美无缺的。我不需要恢复记忆,我有我的宝宝就够啦。”
  好吧,也在那个时候,何绍礼安慰自己,她失忆也没什么大不了。
  在大多时间,他难以和江子燕同负一轭。太多情绪因为她而起,对抗、纠缠和控制欲,以至于都见不得他们的儿子哭,但何绍礼是真的想让她开心。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是怕你这性格听完后,只会带着胖子逃跑。”何绍礼直言不讳,他说,“你最初失忆的时候,每次在医院见到我,都像老鼠见到猫,身体也总在起伏。这次回国,我也搞不清楚你想法,你状况不稳定,我难道不应该更谨慎点吗?”
  江子燕脸红一阵青一阵,她森然地追问:“可你现在又决定告诉我——”
  “我现在不告诉你,也瞒不了多久。”他轻描淡写地说,“就怕你打着避嫌的旗号,再拐带胖子从家里搬走。江子燕,我同你说过,我这里不是酒店。”
  江子燕喉咙彻底被堵住。她想到就差交订金的房子,就差了一步要提出告别。本来今晚只是随口试探几句,万万料不到何智尧开口首次叫她妈妈,再加上何绍礼又连续爆出那么大的料,所有都又乱了阵脚。
  她定了定神,硬着头皮问:“你还有别的事,想要告诉我吗?”
  何绍礼看着她,江子燕整张脸苍白,唯独眸子如同擦着纸火样发亮,让人忍不住猜她心里想着些什么。他便说:“你还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吧。”
  江子燕一时之间自然是什么也想不出来,心里五味陈杂,忽地“呵”地笑了声,又迅速板起脸,神情满是自嘲和迷茫。
  最初失忆,她还勉强安慰自己,年少轻狂,谁没做过几件荒唐事。后来回国,又松了口气,发现自己过去也并非一无是处。但此时此刻,江子燕就像拆开了何智尧的过期薯片,里面百分之八十七的氨气都已经变了味不说,而剩下百分之十三奇形怪状的缩水马铃薯条,全部都是过去黑历史留下的渣渣!
  她挑了个简单的问题:“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之前结过一次婚的事?”
  他眼眸中不无冷意:“爸应该知道点,虽然他从来没提。其他人么,你瞒得很好,至于那些瞒的不好的,我也帮你遮掩过去了。”
  她挑眉问:“兰羽不是找了私家侦探查我,她知道这件事吗?”
  何绍礼闻言倒也是微微地笑了:“小羽啊,她真的很单纯,有点不太爱动脑子。”
  这词是好词,笑也一如既往地深情动人,但何绍礼评价起青梅竹马的口气,并不太走心。江子燕再略微想了想,觉得兰羽应该不知道这事。不然今天见面,她绝对该提出来羞辱自己。
  何绍礼顿了顿,反问她:“子燕姐,你今晚开始,三番四次的打听小羽,是有什么问题吗?”
  江子燕已经重新被他拉着坐下,整个人依旧无法自处,但目光略过何绍礼面容的时候,她突然相信以前是对何绍礼有过真感情。人即使失忆,终究无法全面纠正自己,每个人从来都只有一种偏爱的类型。她好像确实比较钟情聪明人。
  “我今天上班,在公司里碰到兰**啦,她好像和我老板认识。”她有气无力地交代,又忍不住说,“我的男老板和她看上去很亲密——我没有恶意,就是想提醒你。”
  何绍礼没什么表情的一耸肩,江子燕见他这样,也点到为止。她现在如坐惊涛骇浪之巅,无非抓住什么思绪随口就问什么,此刻火烧眉毛,也顾不上兰羽。
  她又蹙眉想起了会,再忍不住问:“我认不认识那个第一次和我结婚的人?”
  他奇异地笑了:“你对他好奇,那我明天帮你查查?”
  何绍礼语气好像突然又坏了,江子燕闭了闭眼睛,轻声说:“我只是想确定,这个人的存在以后会不会伤害我。”
  老实说,她可不想再去应付第二个何绍礼了!
  这感觉好像又回到最初的失忆状态,头发被剪短,满脸倒霉相地坐在床上认简单汉字。云何纵心令住恶法,什么女阎王女煞星,所有骄傲都像大厦般塌了,也许这些骄傲从来就不重要,它们本身最初就没真正存在过。
  “江子燕?”
  五味陈杂的这个时候,何绍礼叫了她,江子燕下意识地抬头,他的口吻像圣诞前的冷雨,新鲜冰凉和沉寂。
  何绍礼淡淡地说:“世界上任何想伤害你的,必须先踏过我。”
  江子燕瞬间屏住呼吸,转头专注地看他眼睛,五指扣紧着沙发缎面。但也只有几秒,她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好,你不要忘了你的话,但我也得想一想,我需要自己想一想。”
  何绍礼不动声色地追问:“你打算继续住在我这里想吗?”
  江子燕略微狼狈地避开他的凝视,坐在满堂客厅冷淡又温柔的高级银灰色调里,心一跳一跳的。
  在此之前,她还疑惑何绍礼过于莫测的态度,现在真相大白——什么童年很黑暗、人生很复杂、人总是很难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这些高明的鬼话,早几年能写卖惨型PS申请常青藤奖学金,却绝对不能成为在真正感情里撒谎的理由。如果何绍礼曾经对她动过半点真情,就绝对不能忍耐这种天大欺骗。
  何绍礼不像她,他从不说狠话,但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到最后是不能打折扣的。她如今也不用费心想,怎么和何绍礼保持距离了,他绝对会报复她的,就权看程度如何了。
  江子燕想了想,终于不好过河拆桥,轻声说:“如果你不赶我的话,我还是想尽量多陪陪智尧的。”
  雨再断断续续地,像难啃的骨头样,下了三天,温度慢慢扑上来,夏天就这么多雨的开始了。
  最近,她没在公司看到傅政。这样也好,避免了两人因为兰羽可能引发的尴尬。自从那晚在从何绍礼口中听得自己的童年,那盘旋在心底的凉意很久都持久不去。但剩下的深夜,她又恢复安宁无梦的状态,甚至隐隐松了口气。
  没有再梦到过母亲。
  早在前几年,楼月迪因为心梗去世,母女间的故事随着江子燕失忆,彻底地落下帷幕。所有痛苦、反思和追悔,已经成为过去。活着的人还努力活着,一切也就这么过去吧。
  除了在教育儿子的时候,江子燕才感觉到遗传的力量。
  她曾为何智尧买了块小黑板,想教他数学。但大多数时间,何小朋友看见了那黑板,都远远地绕道走,反而江子燕自己在上面划来划去。她之前给自己布置了新的任务,要学会盲打,其中的诀窍是要记住asdf和jkl;这八个键。刚开始学,动作总是有些迟钝的,颇有何智尧认拼音的风姿,整日在小黑板上默写键盘位置。
  也是这时候,江子燕发现自己偶尔的教育模式,多像曾经的楼月迪。何智尧明明被她逼得都快哭了,她却不抱他、不哄他、不安慰他,还继续骂他,逼得自己心冷硬凶狠,和楼月迪一样。
  何智尧周末被送往爷爷家前,又被江子燕逼着认完几个大字,学了点数学,过程中还被她恨铁不成钢地拧了脸。等结束母子友好的课程后,他闷闷不乐的,单手抱着变形金刚。
  此刻,何小朋友听完妈妈的问句,有点不明所以,圆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就刚才,”江子燕比划了一下,她垂下眼睛问,“我让你读了八遍课文,你心里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何智尧懵懂地看着她,他潜意识里觉得这问题有点不大好回答,但还是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江子燕半点都不相信。
  “可是我刚才对你很凶。”她咬唇,每当控制不住急躁骂完何智尧,纵然是隐约后悔,却有点放不下架子道歉。这大概是当家长的威严吧,有点可笑,却存在着。
  何智尧没吱声,低头专心把玩着变形金刚,过了半晌,他认真地回答:“我不讨厌你,因为你一直都很凶。”居然破天荒地说了中文。
  江子燕愣住,又开始思考起她怎么“一直”都很凶。唉,以后还是多赚钱,请幼教名师好了。给自己孩子当老师这事,真的太伤感情了。
  反倒是何智尧扣完这顶大帽子后,也有点心虚,他拽了拽她,小声地说:“姐姐,’一直’怎么说啊?”
  何智尧的英语很好,已经能用虚拟语态写点东西了。她直接就教他一个高级词汇:“Constantly.”
  “……坑死蛋特嘞。”何智尧心不在焉地重复着,他被她喂了点蜂蜜水,再把小胖脸安静搁在妈妈的手臂上,感觉十万分的纠结。江子燕十分钟前才板着脸骂完他,又严厉地罚他站,但现在,他又觉得特别舍不得离开她了。
  唉,可也挺想去爷爷家玩的。何小胖子忧伤的看着窗外,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总是布满了各种bl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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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5 章
  出租车停稳的时候,母子两人正好碰到了往小区外走的吴蜀。
  江子燕正让司机帮着把何智尧的儿童自行车从后备箱里拿下来,何智尧已经眼尖地看到远处是自己的小个子姑父, 立马欢欣雀跃地跑过去,张开手要他抱。吴蜀刚出完义务门诊, 看着小孩子在自己眼前张大了嘴, 下意识地想从口袋里摸出一架小手电, 打算去查看他的口腔。
  江子燕抬头看到两人的姿势,不由笑了。吴蜀也反应过来,自嘲是职业病作祟。他到底放心不下何绍舒, 不过分别几天,就打算提前去 LA,今天是来到岳父家进行告别。
  没说几句,吴蜀匆匆告别。
  他脱下手术服,跨上出租车的模样, 只是庸庸众生中最普通的中年人, 再因为个头小,显得更不起眼些。谁也想不到, 心高气傲的何绍舒肯为了这样的男人,自然流产四次, 还要执意生下他的孩子。
  真正的爱到底是什么?
  江子燕继续俯身推着小小的儿童自行车,望着刚玩着从姑父那里抢过手电筒的何智尧,心里想,如果她也能这么努力地爱尧宝,也许总有一天,也能成为更温柔的人,成为一个更好的妈妈。
  吃晚饭的时候,何绍礼因为加班没有及时赶回来。
  偌大餐桌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何穆阳纵然疼惜孙子,并不习惯在江子燕面前展现爷孙之情,因此问的都是她本人的情况,目前在哪儿上班,职务是干什么,公司的构造等等。
  江子燕也全部回答了,姿态谦虚,完全是小辈人在长辈面前的姿态。
  何穆阳淡淡地应了声,让保姆去给何智尧换新的围嘴,突然问了句:“你是打算用这个职位当跳板,还是另有别的职业计划?”
  江子燕想了想:“编辑这个行业,流动率高。但我暂时不打算跳槽,毕竟在一个行业内待五六年才算入门,我这几年我打算多沉淀一下,也多陪陪智尧。”
  平常又无可挑剔地回答。
  何穆阳看着江子燕低头的样子,嘴角挂着僵硬的笑容。他隐约记得,头一次知道“江子燕”的名字,还是从女儿嘴里。接着何绍舒暑假邀请同学来家中做客,他正好在家,江子燕在何穆阳的审视下略有拘束,却依旧不肯低头。
  像是这种外地来念书的小姑娘,顶尖大学毕业,可塑之才,但通常特别敏感且倔强,也没有足够的智慧调低身态,以后走入社会只会处处碰壁。一抓一大把的货色,实业民企在校招时避之不及的人选,何穆阳从不放在眼里。
  午后,何穆阳独自到花园抽烟,正好听到她和儿子在阳台闲聊。
  “邵礼,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子承父业,直接去接管你父亲的公司吗?”女孩有一把轻柔的嗓音。
  儿子敷衍地笑了笑:“可能有这个计划,但肯定也要看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去管。”
  何穆阳沉默着吸着烟斗,也说不上对这答案满意,还是不满意。有时候觉得,对儿子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也是挺烦。但他听到女孩子静静开口:“你那么年轻,就做那种仰仗父母鼻息的工作,有什么前途呀。”
  他不由挑眉。
  江子燕的这句话,在儿子大学毕业的时候,何绍礼一个字也没改,又对何穆阳说了一遍,彻底断了何穆阳打算和儿子共行业的心思,到最后,何绍礼也只肯同意实习半年当作历练。何穆阳在早些年,大动肝火,痛斥儿子的幼稚和不识抬举,却也不由掂量着这个儿媳,想看她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
  同一个人,失忆后,气质依旧,但曾经掩饰很深的浮躁感和无知感,蜕变得彻底看不出来。
  江子燕也感觉到何穆阳这种锐利审视,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她并不怕何穆阳发难,只是懊丧发现,饭桌上好像是自己精神最脆弱的时候。以前还好,现在知道了童年往事,如果略微压力大,闻着饭菜味道就又有想呕吐的趋势。
  何穆阳双目微凸,面相本来就显得严肃,他刚要开口说话,眼角却瞥到什么,才发现何绍礼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此刻正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听了多久的墙脚。
  老爷子不由气笑,放下筷子:“家门口的西北风好喝吗?”
  何绍礼知道被发现了,他走出来,摸着鼻子笑:“这几天都雨天,我这鼻子难受得不得了。就多站了会。”
  何穆阳确实有心想再敲打江子燕几句,至少让她不好过。但何绍礼回来了,连笑带挡的,公公说儿媳的立场有些隐约尴尬,只能对何绍礼板起脸:“你这鼻子得去好好看看!赶紧坐下,吃饭。”
  江子燕看到何绍礼出现,神情也瞬时松动。她脸上没有表现明显,也是松了口气。等何绍礼落座地时候,侧头朝他一牵嘴角。何绍礼也朝她回之一笑,两个人的视线莫名地在彼此脸上定住。
  何穆阳视若无睹,自己低头吃饭。直到何智尧不小心把筷子掉落在桌面,哐当一声,江子燕和何绍礼这才迅速移开眼睛,双双有些脸红。
  江子燕这才发现,何智尧因为没人管,吃得满嘴都是口水。何绍礼也看见了,这几晚都是他读三国来哄儿子睡觉,因此替何智尧擦了擦嘴,笑着评论了句:“我看刘备是时不时地流眼泪,胖子你也不差,时不时地滴点大哈喇子啊。”
  江子燕不由低头忍笑,何穆阳不理他,只看着孙子,温声问:“智尧,吃饱了吗?”
  何智尧撇起了小嘴,他现在觉得他爸爸特别的烦人,于是转动且亮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何穆阳的脸。忽地,他甜丝丝地说:“爷爷啊!”
  江子燕和何绍礼已经习惯这孩子时不时的开口说话,但何穆阳头一次得到被叫爷爷的殊荣。正好这时候,董卿钗来了视频。何穆阳立刻站起来,招呼着何智尧要到书房,准备哄着他再叫一声爷爷或者奶奶,正手忙脚乱地时候,阿姨又说外面有人敲门。
  何绍礼还没吃饭,江子燕便让他坐着,自己下楼要去开门。但等她走到院子里,就又犯了难,锁怎么也打不开,后来还是何绍礼追上来。
  “这锁有点旧,得压着边,往上提,”何绍礼亲自过来开,他笑着说,“子燕姐,你帮我把旁边门灯打开,我看不见来人。孙姨估计忘记换摄像头的电池。”
  江子燕摸了好一会,她问:“开关在哪儿?”
  他还未答话,远处的铁门外,就传来冷冷的女声:“亮着橘色小灯的位置,就是开关。”
  江子燕怔了怔,手依言摸到那个位置。何绍礼却已经从声音里听出来人,等灯亮起来,果然看到兰羽正俏生生地站在门口。
  和江子燕前两次见到不同,她脸上头一次带着甜笑。不过,这笑意自然不是因为江子燕。兰羽穿着一条蓝白色条纹衬衣裙,踩着鞋底非常薄的皮凉拖。很简单的打扮,越发显得少有的好容颜。
  何绍礼摸了摸鼻子,招呼说:“兰羽,你怎么来了?”又微笑了下,“我还在吃饭。”
  听他这么说,江子燕很识趣地要让开挡在门口的路,准备让她进来。却看到何绍礼脸色微微一沉,不由略微僵住,幸好下一秒,听到他很自然地说:“你进来吧。“
  兰羽却摇头,江子燕这才发现,兰羽脸上同样也有很浅的梨涡,抿嘴微笑就能显露。
  她轻快地说:“绍礼,今晚我主要是来找你的,方便和我单独说点话吗?”
  兰羽这么说的时候,看了眼江子燕。但对方依旧站着,视若未闻。瞬间,她只觉得熟悉的恼火又涌上胸口。江子燕在以前最激怒自己的,通常不是故意找茬,而是这种无意识的忽略和轻视。江子燕并不经常打击人,但她随口一句话,就通常显得别人很蠢。
  何绍礼的目光在兰羽脸上沉吟地停顿,片刻后,他回头说:“子燕姐,你回去等我一下?“
  江子燕这才朝兰羽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多一句话也没有。
  如果说兰羽粉面朱唇,只要装乖,就能看起来甜美又温柔,江子燕失忆后的笑也有些秋水伊人模样,但骨子里却依旧太端着。兰羽以前很讨厌江子燕阴郁劲,此刻又很烦她那股子笑,仿佛和谁都没感情的微笑。凭什么呢?
  直到余光望着那个身影重新消失在门内,兰羽才呼口气。眼前咣当一声,铁门居然又重新关上了。
  高大的身躯已经掩在门背后,昏暗灯光下,何绍礼体贴的语气和刚才一样,他笑着说:“小羽,有事就在这里说吧。”
  兰羽终于也沉下脸:“怎么啦?锁门是什么意思,你这什么态度呀,我怎么又惹到你了?”抬头恰好看到何绍礼握着门的手一紧,她缩了缩脖子。
  何绍礼倒很平和地解释:“我让子燕走,是因为我不想当着她的面给你难堪。但是小羽,我上次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看她语塞,他简洁说:“我就当你没忘吧。”
  两人旁边是被淋了几天雨的石墙,兰羽家的庭院设计师,和何家请的同一位,设计风格不同,但总有些地中海风情。院子外面旁边是林荫道,翠色在童年来看就很漫长。
  他们毕竟一同长大,似乎从少年开始,何绍礼就有这样的沉静眼神。他,和他那总自诩雅典娜的姐姐,确实被教育得和其他孩子格外不同些。比起何绍舒,何绍礼要更温润更开朗些,上大学前,他都能和小时候的伙伴保持联系,都玩得好,又很从容。
  然后,戛然而止。
  江子燕出国的第一年里,何绍礼正陷入工作和照顾儿子的困境。只要稍微展现丁点犹豫,会被拉入琐事的绝境,他开始变得锐利、决断和冷心肠,偶尔自负的表情,有点像何伯伯。
  也是那个时候,何绍礼和兰羽关系几乎修复到了高中时期的亲密无间,神奇的是,兰羽虽然极厌恶江子燕本人,却对她生下的小孩子很合眼缘。她头一次见到何智尧,他正在童床里仰着软绵绵的脖子,滟黑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她来回晃动的手指。有段时间,兰羽甚至忍不住想,如果要替江子燕养这么个儿子,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何绍礼因为忙,也任由她整日和何智尧玩。直到一日,他匆匆回家,正好撞见自己正教何智尧喊妈妈的一幕。
  “我儿子不是你的宠物狗,兰羽,你不能因为想逗他玩,就让我儿子叫你妈妈!何智尧的妈妈不是你!”何绍礼没有给她任何辩解的机会,目光冰冷如刺,“摔坏了脑袋的是江子燕,你的脑袋还没有!”
  兰羽泪流满面地推开他,哭着跑走。何绍礼直接带着何智尧,从家里搬走,他向来温和,但做决定说一不二,从此像铁桶一样地儿子围起来。后来听说,何家的长辈都只能一个月见几眼孙子,也是从那天之后,两人没有再联系。
  这几年来,兰羽每次懵懵懂懂地回忆这一幕,有时候觉得何绍礼着实在大题小作,有的时候又感觉自己被彻底羞辱——什么鬼,她根本都不稀罕做何智尧的妈妈!
  沉默片刻,兰羽忽而低低辩解了一声:“反正,我问心无愧……”声音略微带着颤抖,更显得委屈。
  这个话题多说无益,何绍礼也不想多解释。两个人暂时都没接话,又僵持了会,何绍礼才想起什么:“你今晚来找我,是不是想问什么同学聚会的事?”
  兰羽赌气没说话,他便轻声解释:“我最近忙,一直没时间接电话。昨天看到你的短信,也忘记了回复。我工作比较多,大概抽不出时间参加,你自己去玩吧。”
  原来,兰羽上个多月回国,约了几个熟稔的高中和大学同学聚会。她想了半天,决定要约何绍礼。此刻又想说什么,觉得言语说出来轻飘飘的,于是把何绍礼还搭在门上的手掌拽过来,在他手心写着:来,来,来。
  何绍礼略微迟疑,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手。沉默片刻,他松口说:“如果我去,也不会是一个人去。”
  兰羽立刻展颜:“好啊,我很久没有见到智尧啦。他好不好?聪明不聪明?会开口……”突然又止住声音,脸上顿时难看起来,因为明白何绍礼说的,根本不是何智尧。
  她半晌不说话,冷淡问:“她还没找回记忆啊?”
  何绍礼低声说:“还没有。”
  兰羽反手一扣,长指甲刺入他手掌。何绍礼吃痛,但看到她执拗的脸色,倒也没收回来。
  她抿嘴问:“我只关心你来不来。至于你爱带谁来,我根本不关心。绍礼,我今晚来找你,是一直有句话想问你——我和江子燕,你内心到底向着谁?”
  看他就要回答,兰羽有些慌张,迅速说:“我知道,你现在都已经和她结婚,我,我其实也都有男朋友啦。但是,我不懂咱俩当初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之间,到底是不是因为江子燕才疏远的?如果江子燕没有……没有生下何智尧,你现在还是单身,我现在在你身边,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
  何绍礼沉默了。
  这种相似问题,何绍舒早在大学就问过他。
  当时是一个辩论赛期间,彼此辩论什么“大学期间应该注重培养学习能力还是职业基础”这种白烂话题。兰羽和江子燕在不同的辩论阵营,学校里都传开了何绍礼招惹了两名女生,贵公子脚踩两支船云云。
  男主角本人,正在隔壁的操场上踢完一场球赛,四肢摊开躺在草地。何绍舒踩着高跟鞋走过来,朝着弟弟脸上扔了一瓶冰水,噙着笑问他:“没想到啊,我弟弟真是情圣啊——”也问他,“说真的,江子燕和兰羽,你内心更想选谁?”
  何绍礼跳起来喝水,神色飞扬。他脸色有些发热,不知道是因为踢完球还是姐姐这个问题。但他直接说:“别,我谁也不选。
  “什么意思?”何绍舒显然没懂,夕阳照着姐姐明艳的脸。
  何绍礼淡淡地说:“姐,我从来不选。”
  兰羽和他是从小的青梅竹马,江子燕也有种种神秘动人之处。在他人眼中,她们都是非常优秀美丽的女孩子,却同时钟情于他。何绍礼是一个年轻男孩,有时候会非常自得,有的时候也会很尴尬和烦躁。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何绍礼也曾是不逊于江子燕的学霸,大城市里典型的优等生,骨子里倨傲,看轻很多东西。他相信正确答案只有一个,两者以上做出选择,无非只是举证和验错。而为了一个装神弄鬼的女孩,得罪多年青梅竹马很可笑,但对于兰羽,因为江子燕的出现,他同样感到有些东西在渐行渐远。
  两相权衡,何绍礼索性不打算和两位女孩里的任何一位进行深入发展。
  “天下无芳草。”何绍礼玩味地说,“我还是利用大学时间玩玩牌,继续当最后几年纨绔吧。”
  何绍舒对弟弟“呸”了一声:“不要脸!你敢不敢当着兰羽,把原话说一遍?有本事你以后再也不见兰羽了?”
  何绍礼倒是笑着说:“我感觉这也没什么困难的啊。”
  何绍舒一愣,想到兰羽和何绍礼之间,一直是兰羽缠着弟弟,她脸色难看,用鞋尖踹了何绍礼一脚,扭身就要走:“你喜欢谁都随便,但我要告诉江——”
  “何绍舒,你别对她瞎说!”迅速之间,何绍礼大力地攥住她的手臂,用力之猛,几乎把何绍舒拽得一个趔趄。随后他自己略微僵住动作,而何绍舒站稳身形后,回头朝着他露出阴险的笑。
  “小混蛋,脏手赶紧放开,全身臭死了你!我让你装!”
  姐姐刚要继续嘲笑,她手机响了。
  刚结束的辩论赛上,江子燕赢了兰羽那一方,而在过程中,江子燕开始质疑兰羽对课业的专业性。兰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说得泪流满面。
  如果说,何绍礼确实对江子燕有更偏向的好感,但总在她对兰羽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里,来回摇摆。
  江子燕年纪更大些,自始至终都占上风,又不懂得任何相让。她肆无忌惮地嘲笑兰羽的单纯和急躁,根本不是出于对情敌的排斥和嫉妒,发展到了更恶意的发泄阶段。江子燕以她的方式刁难兰羽,不留余地,就如同不近人情的楼月迪逼迫女儿,仿佛很喜欢看别人陷入无助,挣扎和难过的模样。
  那个时候,何绍礼艰难地选择在江子燕面前继续保护兰羽。他至今对此都绝不后悔,但讲真,这辈子确实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
  “绍礼?”此刻,兰羽还在等着他回答,她一直紧紧地拉着他温暖的手掌,“我不是说你一定会和谁结婚,会有什么结果。但我就想问你,如果你现在单身,我也单身,江子燕也单身,你俩没有孩子。如果你要恋爱,我和江子燕你选谁?我就想知道这个。”
  何绍礼沉默片刻,他自嘲地笑了:“其实她刚回来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不想和她恋爱,她会是我亲人。”
  兰羽心里一喜,下意识地问:“亲人?亲人有什么不一样?”
  何绍礼平静地说:“亲人,就是我和她,无论生生死死都还会有关系。”
  她蹙眉说:“那,咱俩之间也是亲人吗?”
  没有回答,何绍礼已经放开她的手,他淡淡地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兰羽。”他退后一步,远离铁门,轻声说:“一直都是江子燕,我明明也早就告诉过你这个答案,”
  像一盆水慢慢地浇下来,兰羽觉得浑身湿透。她张着嘴,好像想到了何绍礼确实提过,可是每次都是在盛怒当中。第一次当着江子燕,第二次当着何智尧,他的表情总是杀气腾腾的陌生和疏离。
  但她所熟悉的何绍礼,是江子燕怀孕跳下楼,天大的荒唐,他还能没事人般的独自养儿子,轻轻松松。
  兰羽不解地说:“可是,江子燕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都知道,她明明……”
  “兰羽,你不懂吗?”何绍礼望了她一眼,那眼神也不是恼火,倒有点像何绍舒曾经打发追求者的态度,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耐心。
  他索性再解释更明白点,“我不在乎她以前做过什么,她如今是不是失忆,这些完全不重要。我心里从始至终都是她,不管她做了什么。”
  过了这几年,兰羽早就从青梅竹马中的情缘走出来。这些年她同样在国外,学习和旅游,谈了两场恋爱,明年打算再去继续读蓝带。很多感觉已经时过境迁,也不需要格外证明什么。按理说,也不会再感到伤心。
  但等从何家门口转身,往自己父母家走,走到距离家五十米的地方,兰羽突然开始无声地哭,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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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微笑的陶陶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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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绍礼看着兰羽的身影已看不见,同样也出了一身大汗,不知道为什么, 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两个女孩子,一个身影, 以前难决的东西, 带些迟疑, 在后来独自等待的时间里,就连最后一丝的不确定却已经没了。
  他到最后,确实没有选过谁, 答案早在最初就清晰分明,选择迟迟而归。
  进门的时候,何绍礼正看到江子燕正和何穆阳其乐融融地聊天。
  她的性格如果肯好好哄人,也能让人非常高兴。何穆阳今天被孙子开口叫了爷爷,心情大佳, 于是也愿意说些家长里短。
  正说到了下午吴蜀前来, 又说到当初吴蜀提出要娶女儿的场景。
  “我当时就对那个小吴讲,你的工作虽然是治病救人, 功德无量,但在生活里依旧是普通人。请问, 我如何把我娇养在手心的女儿放心寄托给你。”何穆阳笑了笑,沉穆五官带着回忆的表情,仿佛在想吴蜀当时说了什么。
  她对何绍舒那一对非常好奇,此刻却不追问,只微笑着边转着茶杯边等待。
  何绍礼在江子燕坐下,顺口接话:“我姐夫当时说,他虽然只会拿手术刀,但如果我姐要真的有什么事,任何事,那他一定会站出来帮她顶住。不管是什么,他都会全力支持她和她的这个家。”顿了顿,笑着说,“奇怪,我说出来,怎么没那么信服?”
  何穆阳喝了口茶,任儿子补全。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点点头:“男人,话要少说,但就得这么说一句有一句。”又看了下表,“不聊了,你和子燕早点回家吧。我也有事,待会要去楼上陪我孙子看会三国,明天让人把孩子给你们送过去,我这一周都要去珠海出差。”
  何穆阳是很支持江子燕教导何智尧看三国的,他觉得这是很好的启蒙。
  江子燕也随何穆阳站起来,因为刚才见到兰羽,她再次对上何绍礼,目光已经没有方才的温情,显得有些冷冰冰的。在以前,她就总喜欢拿这种月下积水般的目光打量人,细眉清目,丹青距离,无聊地扫一下,再扫一下,仿佛迎面被最寒冷的冰山环绕。
  她最初无意地隔着人**瞥了他一眼,他从此再也没有爱上过别的女人。
  “我和兰羽真的什么都没有。”何绍礼忽然强调。
  他身高挺拔,认真起来精朗的点漆双目,此刻却有些呆然。
  何穆阳还没走,冷不丁地听了,和江子燕俱都愣了下。
  江子燕心里又尴尬又窘,还有点被看破的不好意思,只能装傻低头。
  何穆阳则摇了摇头,他和董卿钗至今都没退休,带着革命工作者献身企业到老的性格。因此有时候,实在对这些小儿女的情长觉得不耐烦,冷眼看着何绍礼那副被勾了魂的蠢样子,也是无语。
  现在的年轻人啊,从来没被更大的利益撞过腰,也不懂杠杆经济,张口闭口就花前月下。简单来说是层次太低,工作太少,没有点为国为民的大志向和定性。
  唉,他能怎么样,除了等着他们成熟,也真是什么样的办法都没有。
  “你俩,赶紧都走。”何穆阳拧着眉轰人。
  第二日上班的时候,旁边的徐周周收到了一捧匿名玫瑰,附带着过气网红的薰衣草紫色小熊。虽然不知道是谁送的,但女孩子收到花,应该是很高兴的事情,徐周周没有什么喜色,望着傅政的空座位发呆。
  忽然,她越过桌面的零食,对忙碌的江子燕说:“子燕姐,你每天工作都好努力啊……”
  徐周周的桌面和江子燕迥然,江子燕的桌面干净清整,一根黑色原子笔,专门的水杯搁置垫,其他全部收到抽屉里。反观徐周周的地盘,总是掺杂零食、数据线、耳机和文具,那束紫红玫瑰摆在这团乱糟糟之中,显得略微庸俗。
  不过,江子燕的电脑忙碌不停,浏览页面至少开了60个窗口,电脑中播放今年超级碗的回放赛,AI 公司把球员的路径都标注出来当作技术普及。旁边的笔记里,草率记录着“区块链”的相关信息,手头正填写一个申请表,申请部门为员工提供的“测评经费”。简单来说,当员工因为写稿需要对一个产品进行体验的时候,除了寻求厂商支持,公司还会报销部分的自费费用。
  黄董曾经悄悄告诉她,他就是靠这个买的 VR 眼镜。
  江子燕仔仔细细地检查两遍表格,把自己的名字签上。她忽然说:“周周,你大学考试作过弊没有?”
  徐周周正在等着校一个创业者的文字采访,闲得发慌,翻了个白眼说:“你在侮辱我智商吗,当然做过!不过,我们大学查作弊是很严的,每年抓住会被劝退……”
  她洋洋自得的,也说不上对这事感到什么难堪或不难堪。主管正巧也走过来蹭江子燕的零食,江子燕索性也问他:“你呢,你大学考试做过弊吗?”
  他摇头,同样理所当然地说:“没做过!”又严肃地批评她们,“你俩上班不要公开闲聊,有任何闲话都要在咱们**里说!”
  徐周周哈哈的笑了。
  当天下午,一篇以“花满楼”为笔名,发布的讨论人工智能初创企业格局的文章,刷新了后台24小时内的最高的流量。江子燕用这么一句话开头“马克思说,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
  文章普及了国内做语音识别开放平台和芯片应用的热潮,犀利指出这些公司的命运几乎都是走向收购,认为人工智能不过是取代新的硬件平台渡向更平稳失败的“驴年”。因为这两周Master的围棋奇迹正是热点,加上该文文笔生动,鞭辟入里,很能搏眼球。
  公司网站绑定微博,一个投资大V在转发链接后,经过二次连接和推广,阅读量迅速突破两万。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文章开始在朋友圈内零零散散的传播,这几乎是科技创投圈的爆点流量。
  文中点名的几家小公司的公关纷纷找上门,要求付费删除文章。互联网媒体都有种草根性,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还鼓励这种爆点。主管精神抖擞地和他们周旋,时不时把对话截屏扔到**里。
  江子燕最后关闭对话窗口,删文章的价格已经提高到两千人民币,主管依旧是拒绝删除。但不管如何,这个月最高流量的五百块奖金,总能落到她手了。
  徐周周又在老生常谈的感慨:“两千块呀,我一个月伙食费!好多这种土豪公司都喜欢直接砸钱公关啊,全网砸钱!像咱们这种人,仅仅为了生存,就已经需要拼尽全力……”
  江子燕却在旁边,自语地轻声地接下去:“在世界上拼尽全力地活着,难道不是我们每个人应该做的事吗?这不值得夸奖,也没法换来同情。”
  她垂着眼,皮相里带着一丝内向和细弱的错觉,但眉宇间总拢些高傲气势,无形压人气场。
  徐周周半晌没说话,过了会,她才后知后觉地嘟囔:“……我这是被教育做人了吗?”
  江子燕笑了笑,权当安抚。
  互联网好像特别流行“比谁丧”这种气质,但她已经连云淡风轻和假装悲伤都没法扮演。江子燕清楚意识到,她装不出来。起码对捉住兰羽作弊这件事,完全装不出来内疚。
  如果没有何绍礼的存在,她都不会很欣赏兰羽。也不需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但确实是有些瞧不上罢了。工作靠业绩,考试靠成绩,自己的门槛低,就怪不得人踩罢了。
  黑色耳机线缠绕在纤丽指尖,江子燕想到了那天晚上瞥到了何绍礼手背处,有两处未消散的月牙形痕迹,一看就是女人留下的指甲印。而何绍礼重新进门的表情,颇有些神色难辨。
  那晚回家路上,他问她:“下周二你有没有时间,能不能再陪我和别人吃顿饭?”
  江子燕自从知道自己还曾结过一次婚后,又恢复了刚回国时候的刻意沉默。她想了想,试探地说:“要去见那个赵大胡子吗?”
  何绍礼简单解释:“不是工作的事,是高中同学聚会,我想带你和胖子一起去。”
  她略微蹙眉。什么同学聚会,自己已经接近六亲不认了,又熟悉他哪门子同学。也不对,还是认识一个,兰羽也会去吗?
  曾经的记忆追溯进行到一半,江子燕本想继续追问她读研究生的情景,当初为什么追他,又为什么跳楼,其中兰羽又有什么作用。但她不过因为多问了几句“前夫”,何绍礼眼光就明显不对,瞧得让人浑身发冷。
  末了,他干脆借口鼻子难受,直接回房间睡觉。
  江子燕有些恼羞成怒。
  即使她曾心有匪念,整件事搞成这个结局,何绍礼也不是全都无辜吧。往难听点说,他这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家教好,但也真是祸害。倒不是多花心,但有的时候,对女人行事好像总带点男偶像的包袱啊……
  她胡思乱想的,听何绍礼继续说:“你回来后这么久,我还没带你去见过其他人。”
  江子燕全无兴趣,只冷淡地说:“我和你去同学聚会,你不怕有人不高兴?”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何绍礼也知道她是说谁。他干脆地答:“我就是希望她以后能高兴,所以必须得带你去,让她彻底死心。”
  江子燕语塞,过了会,她轻声问:“那请问,这事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语调让何绍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色柔和起来。他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没好处,我现在只是请求你陪我去。子燕姐,可以吗?”
  那感觉颇有些抓心挠肺了,她忍不住单刀直入地问:“我们以前……算是谈过恋爱吗?”
  这是江子燕第一次开口坦率地问这种话。
  曾经的女阎王冷硬从容,会不动声色地讥嘲他:“邵礼,你找女朋友是不是得像美国总统选举,推选举人,拉选票,办推广演讲,最后任你在获胜的几个姑娘里随便挑一个?”
  何绍礼被她说的无奈:“我什么时候这样过?”
  江子燕面露讥诮,却没有乘胜追击。
  私下里,她的态度是若即若离的温柔,但行为又表现得暧昧痴缠。何绍礼被这个学姐追得轰轰烈烈又倍感耻辱,平生头一次尝到被吊车尾的味道。
  人的有些感情,即使已经成为硬需求,又好像不能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曾经亲密地聊过很多话题,从宇宙万物到秋天里的果实,她悄无声息地帮他买来百香果治疗季节性鼻炎。他们也因为兰羽和江子燕的做事方式吵过更多,越吵越僵,他后来默认她拿自己的噱头和那帮朋友做生意——但好像始终没提起过两人的关系,一直就维持“追”和“被追”的相处。
  而失忆后的江子燕,就坐在旁边这么问他。她是真的全都不记得了:“别人总说是我追你,那请问,你最后接受我的追求了吗?”
  何绍礼摸摸鼻子,他诚实地说:“我说不清。你不然问问别的,比如胖子是怎么制造出来的?这个我能回答。”
  江子燕一下子噎住,瞬间也不知道自己脸是黑了,还是红了。
  “……可我不想听,”忍了又忍,她忍不住愤然开口,“何绍礼,你好恶心!”
  何绍礼望着她摔了车门离去,他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因为江子燕这话,倒是在其他夜晚里还说过一次。
  ☆、第 37 章
  与高中出类拔萃的相反,何绍礼在大学期间成绩一落千丈,次次考试都在系里最后五名徘徊。他朋友众多, 聚会也不少,有段时间里迷上了网络□□, 花了两年时间, 打到了中国前二十。因为这些杂事, 考前总靠背半本习题书混过去。
  这时候,江子燕的存在就很有必要。
  她是当之无愧的学霸,娴熟掌握了应试教育的规则。读研究生时又捡起大学时期的代购生意, 江子燕已经意识到她的视野不足,频繁地在商经学院走动,当助教,去教务处打杂,很得老师眼缘。即使不同系, 也能从老师那里要来本科历年真题考试卷。
  在期末的时候, 她在通宵开放的图书馆里找到他,依旧是全身的黑衣服, 清江般的凉爽。不过,见面先说几句让人不爽的话。
  “只有你一个人学习吗?你那恨嫁的小女朋友呢?”
  她不疾不徐地停在他对面, 何绍礼顺着她眼神示意,看到她带来的复印卷子。他无所谓地收回目光,回答说:“我们现在这岁数,说谁娶谁嫁都言之过早了点吧?”
  “那也是要看地方了。在我家乡,像你这种岁数的男生早就应该订婚了。”江子燕悠闲地坐在他对面,两个人小声的交谈。那时候,她在外人眼中还处于对他的一头热状态中。她浑然不觉般,只淡淡地补充,“当然,像我这么大岁数的,基本是三个孩子的妈妈,要是家门不幸,还能当姥姥了。”
  何绍礼被她语气里的老气横秋逗笑:“我可想不出学姐你那时候该是什么样子。”
  她面色骤然一沉:“呵,你想得未免也太多!”
  翻脸速度太快,又毫无征兆,几乎让人落不下台。
  何绍礼倒是付之一笑,摸摸鼻子,继续低头做题。他的复习方法粗暴有效,直接背书背题,文理科万变不离其宗,足矣应付考试。这方法说来简单,但枯燥得很,也没几个人能真正定下心去做罢了。
  江子燕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把心底的负面情绪全数压下去。等她抬头,看着眼前依旧心无旁骛默书的年轻男生,挑了挑眉:“我帮你找来的复习资料,你看到了吗?”
  何绍礼笑而不语。他是很能定得住的性格,一旦认为什么不重要,就自动维持着最低程度的关注。眼前江子燕为他拿来的珍贵复习资料被留在原地,碰也没碰,显然打算拒收这个人情。
  江子燕也察觉他有点恼了,故意说起别的:“邵礼,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初是怎么看上你的?”
  何绍礼稳定地握着笔,依旧低着头看书,但大脑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笔尖划在草纸上的细碎声音,咖啡醇浓香气,敌不过她在他身边轻轻的呼吸。
  他实在对这样的自己陌生又烦躁,完全没有体会到被迷恋者的洒脱,偶尔还会恨起自己岁数小。
  江子燕这种先抑后扬的套路,有时候遮都不遮,好像也不介意别人看出来。她不像兰羽,会红着耳根,少女纯情地跟他打闹。江子燕直截了当的说看上了他,然后无所不用其极的靠近,即使谈起敏感话题,没有丝毫旖旎羞涩之状。她的气质优美静谧,背后却总感觉在冒着一丝丝的坏水儿。
  “咱们的新生晚会,你被叫上台玩射飞镖。好多人玩这个游戏,但只有你每次投飞镖前,会注意看是不是站到那条黄线后面。而且,最后你还都赢了。”她轻声说,“我当时就想,这男生真有意思,长着张没被生活欺负过的脸,做事情也从不想着投机取巧。这其实是……很难得的。”
  何绍礼略微愣住,他问:“你被谁欺负过?”
  江子燕没有回答,她垂着眼,顿了顿,又说:“我现在特愁听’大家都是天之骄子’,咱们大学确实不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智慧。就像有人重视大学成绩,有人不重视,没什么了不起。但面对考试,你还知道背书复习,你那个小女朋友,恐怕正在打小抄和找替考吧。”
  这次是他没有说话。
  兰羽是什么人?除了对他的情感以外,其他什么正事都没有坚持到底过,读书时是足足靠着七八个资深家教外加何绍礼平日的监督,完成所有功课。等两人上了大学,何绍礼自身应顾不暇,还是耐心帮她写了几篇论文。他从小到大对学习都不费力,如今不在乎成绩,倒从未考虑过用作弊蒙混过关。
  兰羽和他不同。她比他爱玩,也比他更渴望得到好成绩。
  最美丽的脸,最优异的成绩,最亮丽的衣服,王子公主般白头偕老的感情,这些耀眼的东西都是她所看重的。兰羽从小就最羡慕何绍舒,却又孩子气地声称只喜欢过简单生活,不喜欢压力。但总体来说,她性格绝对是不坏的,而且,也没有人能如此冷血地分析从小长大的伙伴。
  江子燕已经将那些考试资料推到他面前,她轻快地说:“拿回去好好做一遍卷子吧。其中有几份我多复印了几张,以防你还要把这资料给你的女朋友。”
  何绍礼终于忍不住说:“这位学姐我告诉你,兰羽真的不是我的女朋友。”
  她听了后毫无喜色,抿了抿唇:“她虽然不是你女朋友,但你对她的照顾,好像比正经男朋友也差不了多少啊。”
  何绍礼忽然就笑了,他的回答好像毫不相关:“我总不能像你,每次走路撞到人都从来不说对不起啊。”还是把考试资料接过来,又说,“你帮了我这个忙,等考完试,我请你吃顿饭?”
  她不由瞧了他一眼:“你是想谢我呢,还是想约我?”
  何绍礼很坦率地说:“也许都不是,也许都有吧。”
  第一次,他看到江子燕的眸子里划过真实的害羞,尽管她迅速再板起脸,匆匆说“好好复习”,转身就走了。
  那好像是江子燕罕见流露真实情绪的几个时刻,尽管随后就证明,她送试卷的行为并非十足善意。而随后他们约着吃的那顿饭,味道简直比食堂的茄子饭还要更诡异。
  江子燕这时候已经融入何绍礼的圈子,当时有个朋友,想往国内引进露天音乐节模式。对方有资源有渠道,想效仿着美国的模式运营,但因为时间急促,力不能及,于是把网络订票系统和招商引资的部分流程,分包给了江子燕。
  大好商务合作机会,最后差点闹翻。
  江子燕在交活的紧迫前夕,突然毁约,要求提高平台费用。吃牛排的时候,她轻声下了最后通牒:“假如你出不起这个价,不如我赏给你一笔钱,让你以后去帮我批发童装吧。”
  对方望着那清冷仙子般的面孔,又听到蛮不讲理的话,哑口无言。
  何绍礼也没有料到晚餐居然变成三个人,还进行得这么诡异,他不得已帮着圆场,自然要向着江子燕。后来,对方看着他的面子,勉强妥协。原本打着友情牌做的生意,最后付出比市面其他公司更高的价格买了服务,也就没了后续合作的机会——即使对方公司做大后,很长时间内,网站基本构造依旧采用江子燕的编码雏形,稳定完美,几无漏洞。
  那笔多加的钱,就是用来支撑构架更大的数据库。
  不过江子燕当初要的价格,依旧属于狮子大开口。她本人却没有任何解释,往后的日子依旧穿着不知价格的黑衫,心安理得的当着“倒爷”。不仅是兰羽,她和何绍礼圈子里的朋友都相处得不算很好,大部分人对江子燕的评价,都会从极高滑到极低。崇尚精英主义的同学不喜欢她,嫌她市侩自利;无产阶级的同胞们也不喜欢她,嫌她苛刻不喜。
  诡异的是,何绍礼的所有男性朋友,依旧很羡慕他这种危险的艳福。不过,何绍礼从不肯把这些话透露给曾经和如今的江子燕罢了。
  也幸好,她本人对此话题同样感觉无法适应,甚至还隐隐地有些惊吓。
  刚醒来的时候,江子燕会对墙壁自言自语练习说话。极偶尔说到何绍礼,几乎连名字都不想提,只冷漠地用“制造我孩子的工具”这个词语,语气无谓,全当等闲。
  因此,当何绍礼笑着对她说“制造胖子”这四个字,抛开暧昧,那感觉就是说不出的吊诡。
  他……应该不知道这句话吧?
  江子燕用手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摩着太阳穴,她还记得病床墙壁是粉红色,也还记得何绍礼出现过那么一次。可是更多时刻,又总是陷入沉睡当中。
  这人该不会曾经守着自己睡觉吧?她再打了个寒颤。
  等何智尧从爷爷家被送回来,两人带何智尧下楼遛弯。何智尧每次都抢着要自己按电梯键,何绍礼顺便让他站直,比划了下他的身高。
  “胖子最近长高了。”何绍礼肯定地说。
  何智尧如今有了点自我意识,对着电梯里明晃晃的镜子,都得顾影自怜几秒,自己给自己做鬼脸。他听了爸爸的话,也很高兴,立刻就伸出手要求进行爱的抱抱。
  何绍礼现在发现他已经单手抱不起儿子,随口对江子燕说:“你不在的这几年,我的右手可是粗了好几圈。”
  江子燕却仿若未闻,只是抬起手,狠戳了下已经亮起的电梯键。
  他转念之间,便笑着解释:“我的意思是,手粗纯粹因为抱胖子抱的,你想到哪儿去了?”又再放低声音说:“不过,你想的原因也是存在的。”
  他声音原本低沉动听,此刻压低了声线,居然十分暧昧。
  江子燕就这么被冤枉住,她尽力平淡地说:“我什么都没想,我也什么都不懂。”
  何绍礼却仿佛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看着她的窘态,紧追不舍地问:“你哪里不懂,子燕姐,我可以指教你。”
  从电梯的镜子里,她能看到何智尧正好奇地看着他俩,他伸出小脏手,想要拨弄她的长发。江子燕温柔地牵住他,但语气却截然相反:“我不需要指教,雷锋叔叔还是去帮助其他小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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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微笑的陶陶 于
19:57 编辑
☆、第 38 章
  何智尧新报的游泳班,本周末轰轰烈烈开始,江子燕把他送过去。中间有两个小时的空闲, 正好公司就在附近,索性来到办公室加班。
  往日热闹忙碌的办公区, 如今空空荡荡。向来需要在小黑板上提前写预定时间的会议室大开着门, 几个滑轮椅闲散地摆在墙角, 异常静谧,窗外的太阳照进来,她独自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发了好久的呆,开始把近期的各项事宜进行复盘。
  所谓“复盘”,是一个围棋用语,棋手在收势后,回顾自己棋盘上的每一步。
  这是失忆后养成了这个习惯, 开始总结和记录自己各项生活。最初是处理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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