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钉落到了肥肠臊子怎么做里面怎么拿出来

我就要死了,这是确定无疑的。我不知道死亡来得那么快。我原以为,生命可以无忧无虑地延续下去的。但是,我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了。我才三十五岁,我满以为我至少可以活到五十三岁的。我贪污了二千万元,我将要被判处死刑。我也许没有生存的希望了。  今夜的天空蓝得透明。我想,窗外的山川和树木都变成蓝色的吧?高墙之内的一切,都染上一派深蓝的烟雾。我独坐在这深蓝里,秋天的风吹凉了我的脸,凉透了我的心。我知道剩下的时光不多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独坐在深秋的蓝夜里忏悔我的一生。我不知道,是我疯狂,还是这个世界更疯狂,反正,我们都在疯狂中走向死亡。    
我是在一九六六年秋天出生的。那是一个星子满天的夜晚,母亲说那天晚上她提着木桶去给小猪喂食的时候,看见蓝色的天幕深入到世界的深处。一条透明得如同清澈的河水一样的光带在天空流淌而过。那是银河吧,在七月初七的夜晚,母亲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河的两边站着。一样的清辉洒在身上,怎么这样凉呵,直凉到人的心里去,母亲说。那股凉意让她浑身一颤,这时她就感到肚子疼痛,母亲向那透亮的天边无限凄楚地看了一眼,提着木桶,走回家去。  竹林边响起了脚步声,狗的吠叫一直叫到黑夜静谧的深处,汪、汪这似乎是乡夜晚的声音,乡村的黑夜,就是在狗的吠声中一点一点地消失的,乡夜里的狗似乎在驱赶什么,它们比起彼伏地叫唤着,一点一点地驱走了黑,让白光一片一片地在竹林边像秋天的水雾一样升起来了。  雾色弥漫的时候,这世界添了一道嘹亮的哭声。  你的那声长哭啊多像一道长嚎啼,尖厉而刺耳。我把你包在布单里,抱在我的胸前,怎么也止不住你的哭闹。你那么疯狂地嚎哭什么呀!每天夜里,你的哭声引来了狗的狂吠,扰得我通夜难眠。你在找什么呀,奶水也止不住你的哭叫,你总是睁着一对大眼睛东张西望,你疯狂地想要寻找什么呢?  你这个疯女儿呀,你会纠缠我一生的。    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感受就是狗的叫声。狗和我一样被无边无际的黑夜包裹着,我们如果同夜色一起沉默,就会 在每天夜里都死去。我极端害怕这种感觉,只有叫声让我感感到活着,我和狗一样总在想挣脱什么,我们都选择了叫唤,对着黑的山、黑的树、黑的夜里一切影影绰绰的事物,卖力地叫着。所以每天晚上,狗叫我就想叫,我的叫声像哭,你说我小时候总是哭哭啼啼。    
叫唤和啼哭的冲动来自哪里呢?就像我现在想偷东西、想杀人的欲望来自哪里呢?我的母亲,你能告诉我吗?  第二年的七月初七,你已能颤巍巍地走出几步。我们请了几个亲戚在家里喝酒,祝贺你的周岁生日。也是那么蓝的夜晚呵,孩子,你指着天上,反反复复地说:“人,人,人。”你焦急的样子,把我们逗乐了,我们一齐大笑着,你还是看着天上,叫:“人, 人,人”。人在地上哩,天上哪有人呢?我抬起头,惊奇地看见白云和乌云确实构成了两个人,一个在银河的这一边,一个在另一边。我想起去年的今天,仍然是两个眺望的人影。我突然有一些淡淡的伤感。我们拿出一本书,一张钱币,一个针线包放在篾席上。我们把你抱近那堆东西,让你抓周。我们希望你能抓到钱,那时,我们多么需要钱啊。但你根本不碰那堆东西,你爬出篾席,在泥地上抓到一把小刀,小刀在夜晚闪着紫蓝色的光,指向天上,你固执地说:  “人,人,人。”    铁门上响起了钥匙的转动声,我紧盯着门。门慢慢地推开了,沉重的声音在寂静中发现沉闷的回音,这回音让我感觉自己的存在。我还没有被处决。但我已经被抛进这里,抛入世人的对面,我已经走向死亡了。妈妈,只有妈妈还在牵挂着我,我俩不管是在人间还是阴府都会互相牵挂,这是我和母亲没法改变的,我们之间永远有一根无形的线,我们被拴在两头,我们的牵挂也是注定的,永远无法挣脱。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我的同学,、老师??和朋友,没有谁值得我牵挂,我在他们的记忆中就像时光一样不真实。现在,我的世界就剩下我自己了,当然在临死之前还有这四面空空洞洞的墙壁。  开门声嘎然而止。一个警察站在面前。他的背后,强烈的灯光勾画出魁梧的轮廓,他的影子一半在地面上,一半覆盖了我。看起来,他的背后是一个艳丽辉煌的世界,而前面却浸在深蓝的夜幕之中。那一刻,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是一道向我走来的影子,人世的影子,拖着长长的、笨重的阴影。  小时候,我很害怕影子,尤其是在月光下的夜晚,我看见影子就会强烈地颤抖,一边发抖一边奔跑。我奔跑的时候,影子也在奔跑。它永远紧跟着我,不快也不慢。当它固执地站在我脚下的时候,我无力地跌坐在泥地上。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我一边哭嚎一边一用双手拍打它,你个死鬼,打死你!打死你!我把双手弄疼了,影子跌在地上,也像我一样垂头丧气。  妈妈来了,妈妈站在月光下,妈妈的头发像月光一样明亮,妈妈的脸藏在夜色里,妈妈的影子在月光下手舞足蹈。我听见了笑声,妈妈开心的大笑像月光一样洒在我的头顶上。我哭嚎得更加厉害,双手拍打得通红。妈妈大笑着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指着地上的影子,我看见我们俩一齐躺在地上,我抽抽泣泣断断续续地说:  妈妈,我,我们,人和影子……  妈妈更加开心地笑着。  傻丫头,人活着就有影子;死了,就没有影子了。  我猛然想起僵尸的故事。据说,僵尸只在夜里行走,它黑骏的身子移动的时候,地上没有影子。所以,驼背老汉说, 僵尸站在你面前,影子是映在天上的。    
他笨重的阴影遮住了我的脸,我只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那是一对很美、很大、很亮的眼睛。我一下就注意到了。我从来没见过城里男人有这种眼睛。他的眼睛就像我初恋情人的眼睛。傻子的眼睛。你个可恶的傻子呀,现在哪里?他长着这种眼睛,空洞而清澈,让你一看就丢盔卸甲的眼睛。这是我的直觉,我的直觉敏锐得像警犬一样。我用直觉嗅男人,能一直嗅到男人的心底去。我让男人为我疯狂,我也同样为他们疯狂。他们还有一种疯狂,抓住什么东西的疯狂,这是我早就嗅出的男人的气味,混合在他们的汗味里招引女人。所以, 我曾经把“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作过改动,改为“美人难过英雄关”,英雄的体味,混合着金钱与权力的气味,比匹夫的臭汗更加有滋有味,对女人来讲,魅力十足。  可是,我现在厌倦了这种气味。我曾经浸泡在这种气味里。我现在就想看见一双单纯而清澈的眼睛,嗅一种单纯的男人气味。他的眼睛仿佛在说话,有那么两分钟,我紧盯着这双美目,但我马上嗅出了一种气味,那毕挺的警服的气味。那种尊严的意味极其优越地向我散发出来,剌激着我的神经。我不知道,这气味是谁给予的,我与他之间有了不同的关系,不像人与人的关系,而像追腥逐臭的狼狗之间的关系。当然,由我——一个女死囚来说出这样的话,足见我是罪当诛杀。我已经没有什么政治权利了,更没有言论自由的。但是,上帝给了我灵敏的嗅觉,我能嗅出不同的气味,这也是我没有办法的事情,我靠它来嗅出人和社会,我靠它活着。  我一嗅出这种气味,就闭上了我的眼睛。我怕我的眼睛被气味熏得灼痛。我又沉回自己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我抚平自己。我知道,现在,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在一起。还有,他的影子居高临下地投在我的身上,我能感觉出,那影子动了一下,我听见屋里响起声音:  “你还需要什么吗?”  “……”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  “我在外面值班。有什么事请告诉我好了。”  没有回答。  我能说什么呀,他的气味告诉我,我是属于另一个世界,我早被他的世界排斥了。我能让他干什么呢?让他看见我痛哭流涕地去向他的世界表示忏悔,然后他告诉他们,他们表扬他,他穿着一身金灿灿的制服,坐在主席台上,去向他们讲述一个女死囚的故事。他们在茶余饭后早已嚼干了我和那男人合伙贪污的故事,又开始有滋有味地讲述我的悔恨,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赶到过去打拳跑操的体育馆,互相推搡着争看我被五花大绑着推向刑场的样子,然后追赶着涌到行刑的地点,看见子弹轻轻地揭开我的脑袋。原来,她的脑袋也是那么轻软,驼背老汉说她的后脑勺长着一个坚硬的反骨,哪有呢?“叭,叭”只那么一响,脑袋瓜早没了。他们会在一股血腥里心满意足地走回家去,翘在竹篾编成的太师椅上,打二两白干,就几颗花生和一段女死囚的故事,兴味十足地下酒。  皮鞋在地面敲响,他转过身。现在他的阴影在背后,他的前面在光明里。他走到门边, 重新转过身来,我睁开眼睛。我看见他微笑着,甚至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自从入狱以来,没有人对我微笑过,这使我感到诧异。他的微笑使我嗅出了别样的气味,不同于制服的气味。于是,我大胆地看着他的脸。那么一会,我们的目光遭遇了。他那么清澈地微笑着,我低下眼睛。我把头埋在胸前。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脚步声在外面停留了一会,然后慢慢走着,最后似乎站定了,没有声音。  我把头紧紧地靠在墙上,我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我的面颊上流下来,我终于哭出来,泪水一直不停地流淌着。我终于肆无忌惮地痛哭了,妈妈!妈……妈……    
那年月,我只想哭,妈妈。可我从来没有哭出来,憋着,才活了下来。  我永远记得那个青天白日的下午。那天下午我只想哭,但我始终没有哭出来。这世界,充满了弱者的哭声。于是,我不敢哭。哭,意味着投降,我不想向任何人投降,当然,微笑除外,谁对我笑,我的心就软了。  那天下午,妈妈和我一齐站在暖洋洋的太阳下。站在太阳下的,还有一个生产队的两百多号人。两百多号人,瞪着眼睛看着屠夫老张头慢条斯理地分割猪肉。两个被剐得白白净净的死猪,用绳子吊在树丫上。苍蝇,很久没闻见腥味的苍蝇,在沾着血迹的地上和直挺挺的猪尸上飞来飞去。人们像苍蝇一样一齐沐浴在腥味里。很多年以后,在我的嗅觉中,连阳光,尤其是夏日酷烈的阳光,也一直有这种挥之不去的腥味,伴随着苍蝇的嗡嗡之声停留在童年的记忆里。  死猪被剖开,鲜嫩的肥膘白花花地进入眼帘。有人啧啧称赞,有人开始吮牙咬唇。我的同学江水英慌忙跑回家抱柴烧锅去了。  花成四块的猪肉摆在门板上。穿着草绿色民兵服的队长站在高高的石凳上,叫每家人出一位家长排好队。两列队形很快站好,人们看着老张头手中白晃晃的长刀淀溜一下划下去,左手上一条猪肉飞快地甩到队长掌着的秤盘里。  “谢嫂子,拿去吧!”  老张头把一刀鲜红的槽头肉递到母亲面前。  队长突然甩下秤杆,从门板上拿起屠夫的长刀,细长的刀尖上有几点红红的肉沫。队长用刀背把猪肉挑起来,猪肉在队长的刀心上摇摇晃晃,滴着淡红的血水。  “想吃吗?”  母亲瞪大了眼睛。  我在人丛里用双手蒙住了眼, 从指缝里望去,队长的脸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中。  “孩子想吃吗?你有七个孩子呀!”  母亲没有吭声。  “你年年超支,至今还欠队里几百块钱。要吃肉,拿钱来呀!”  母亲慢慢伸出手,母亲的手指颤抖着伸向刀背下的那块摇晃的猪肉。母亲一把抓住了它,向后退了几步,母亲的眼睛里亮光闪闪。  我紧咬着双唇。  母亲突然把滴血的猪肉对着队长草绿色的民兵服扔去,猪肉从队长的身上滚落下来,沾满了尘土,蜷缩在灰土中。  队长空洞地张着嘴,衣服上有一团浸湿的印渍。队长一只手提着大刀,惊讶地愣在那里。  我拔开人群,一把拽着母亲的手臂飞快地向家里跑去。  那一夜,我闻见家家户户炒肉的香味。我们端着照得出人影的稀饭,喝得渍渍有声。母亲始终没有去拿那块猪肉。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春节放假之前的一天,老师发放我们班的作文本。在发本子之前,老师照例要作讲评。她首先诵读了江水英的作文,那次命题是《我的理想》。江水英在文章中为她的工人爸爸而自豪,所以她说,要像铁轨上的一颗螺丝钉,成为无产阶级铁路事业的接班人。老师为江水英远大的革命志向而激动,江水英在全班同学的掌声中走向讲台,尤其是她故意把黄色翻毛皮鞋踏得很响亮,像游行示威一样走回座位。那时,我脚丫子上的破胶鞋挪动了一下,我的双脚早已冷得麻木了。我把手伸进棉袄前襟上的一个大洞里,微微温暖着正在流着黄水的手背。  “萧琴!”老师叫道。  “到!”我站起来。  “你咋没出息呢?蠢猪!”  全班同学齐刷刷的目光像一些锋利的刀子,我的脸一下红了。  老师的声音里充满了嘲弄的意味,我听见她拖着变调的声音, 一字一顿地念下去。  “我的理想就是吃一大碗冒着厚厚油层的炖猪肉,最好是肥的,白得像萝卜一样,我一口就能吃下一个大萝卜,滑滑地润过我的嘴巴和喉咙,进入咕咕作响的肚子,多滋润啊,我的眼睛都油亮油亮的,我的嗓子再也不冒烟了,我的肚子再也不冒酸水了……”  “哈哈哈哈!”全班同学笑得东倒西歪,我甚至听见两个同学笑得碰到对方的头上,老师在肆无忌惮的笑声中走到我的面前,愤怒地撕下了我的作文,把那页纸揉成一团,递到我面前:  “伸开手!”  我伸出一双肿得鲜红的手,老师把纸团放在我的右手上。  “站到教室前面的墙角去!”  我挪动着破烂不堪的胶鞋,向前走去,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我那一双破鞋碰在地上的吧嗒吧嗒声。  “立正——站好!”  我站直了。  “用纸团擦脸!”  我握着纸团,没动。  “擦呀!”老师有些咬牙切齿。  我拿着纸团揉在脸上,我的脸上早已被寒冬的风刮裂了,一道道红色的裂痕上结着厚痂,粗糙的纸团揉下了结痂,我看见纸团上有些鲜红的血印儿,我停住了。  “擦呀!——谁叫你停的!”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有一股温热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脸。我感到纸团变软了,一片一片浸湿的纸屑飘落下来,泪水渗进结痂的脸上,火辣辣的痛意使我更加泪流满面,纸团溶化了,我的脸皮连同一点什么珍贵的东西也被溶化了,像纸屑一样掉了下来,一片、两片……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上。    那年正月十五,我就想偷东西。  那时队长的女人在屋里一边唱着九九艳阳天,一边煮着腊肉,一股一股好闻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我蹲在墙角一遍又一遍地吐口水,那只大公鸡慢悠悠地从队长家走了出来,神情里似乎也充满了自豪和优越感。现在,我的口水就成了它丰盛的美餐,它的毛发红亮,高高的红鸡冠下一双骄傲的眼睛,尤其是那一双脚爪,又长又细,向四处张望,很有一种霸道的意味。现在,队长女人的歌声同腊肉的香味更加浓郁地传了出来,我恶狠狠地盯着那只鸡,一种奇怪的念头就在那一刻冒了出来,这种想法让我立即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原来,堕落是这么让人快乐,让人疯狂地快乐。我脑子里冒出那个疯狂的念头时,感到难以言传的兴奋,就像后来同学们把那位正在讲话的老师拉上大队的批斗会,而我们立即成了反潮流的英雄一样地让人激动不已。伟大领袖毛主席真是好,他老人家给了我们化平淡为奇迹的法宝,能在日常的平凡中随心所欲地打破平凡,让小人物释放平凡带给自己的压抑。不然,我怎么办呢?我咋就没有投胎在队长老婆腹中,只能落得一穷二白没有肉吃没有鞋穿呢?  血,开始像一条红线,大公鸡似乎也惊呆了,在她的手上没有一点动静,它好像那么顺从死亡,后来,就成了一点一滴落在泥土上 ,红艳得像梅花。鸡开始挣扎,蹬着腿,我吓呆了,松开手,大公鸡掉在地上,流血的地方沾了一层灰土。  “那天喝的鸡汤是多么鲜美啊!”  母亲甚至关紧了房门,吃着鸡肉的时候,母亲还胆颤心惊地往外张望,似乎害怕那气味从门缝里飘了出去。  母亲喝完半碗鸡汤,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有些红润了,母亲长叹了一声,说:  “哎,喝了几口鸡汤,眼睛都变清亮了!”  母亲皱纹交织的脸上一改往日黯淡的神色,她那一双干枯的小杏仁眼似乎被一点油腥滋润得有些光泽了。    我多么想偷东西。她总是会冒出这种疯狂的想法。  童年。画外音。  “老师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江水英模仿着老师的语调。  “你真会教导人,像导师一样。”  “你就会讥笑人,像小布尔乔亚。”  “不,小布尔乔亚有财产,我什么也没有,我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    监狱里格外沉寂,我感到整个世界都死去了。像我一样,坠入蓝色夜晚的深处。多么安静啊,我怎么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沉静呢?星星像紫色的葡萄一样又亮又大,那么神秘而宁静。我怎么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明亮的星星呢?现在,我被世界抛在了这个角落,才发现了夜的静谧和天空的辽阔。以前,我曾经自由自在地走动的时候,我是怀揣着怎样疯狂的欲望,左冲右实,却总也挣脱不断内心涌动的莫名的焦躁啊。  我就在这静谧中沉沉睡去。早晨,几条光带从窗户上洒进来,照在我的脸上。我又听见了钥匙在铁门上转动的声音。他出现在门口。  他依然穿着那身制服。在早晨的亮光中,我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典型的男人的脸,方正的脸庞,挺直的鼻梁,有些肥厚的嘴唇,黑里透红的皮肤。他的眼睛显得有些大,眼神里没有威武的样子,眼角微微向下,而眉毛有些上翘,这使他的眼睛显得有些滑稽的样子,与那一身挺阔的制服有点不协调。但是,他的眼睛却很大很亮,这与他的年纪似乎不相称,像十五、六岁的孩子的眼睛,热情、专注又略带玩皮味。执行公务的时候,他的这副长相,却使他没有别的警察的凶狠模样。  “睡好了吗?”他很随和的问。  “勉强吧。”我竭力做出很自然的样子。  他在屋子里慢慢踱着。他的皮鞋擦得很亮,黑色的皮鞋里套着一双白袜。男人很少穿白袜。穿白袜的男人有洁癖。又有点孤芳自赏,英雄主义、完美主义、浪漫主义。多少有点这些成份。穿白袜的男人太讲究纯正,没有大出息。穿灰袜或穿黑袜的男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混乱的气味,气味混乱的男人才能在社会上出人头地。  他的双脚在地上踏着圆圈,他低着头,他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他突然有些滞重,有几次,他张着嘴唇想说什么,又用牙齿咬了咬嘴唇,仿佛要把什么话关进嘴里。  “你……你……”他吞吞吐吐,终于鼓起勇气,小声而飞快地说:  “你很漂亮!”  “别拿我开心啦!”我突然变得有点蕴怒。我听见很多男人这么对我说过,他们的语言都那么直截了当。可是,在狱中,现在,在我行将就木的时候,却有个疯子拿一个女死囚开涮!  “真的,你很漂亮!”他又小声重复了一句。  “你要是活得腻烦了 ,滚回家抱老婆去!告诉你,别拿我开涮!”我一定涨红了脸,我向他挥舞着戴着手铐的手。  他低下了头,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男孩。他在屋里急走几步,走到门口,突然说:  “哦,差点忘了。警察提审你,跟我来吧。”  我跟着他向走廊走去。这时, 看守所的女犯们全都醒来了,别的监室里关满了人,挤挤攘攘,吵吵闹闹,一股浓烈汗味伴着酸腐的气息四处弥散。女犯们大多蓬头垢面,有的用双手抓着铁栏干,默默看着我走过。一位麻脸的女人,指着我,对后边的室友说:  “快看啦, 这位漂亮的妖精要被枪决了!啧啧,多可惜啦!”  女犯们全都拥到铁窗旁。  “小妖精,勾一个警官救你吧!”  女犯们哄笑开了。  他突然转过身,抽出腰间的警棍跑过去,女犯们见来势不对,急忙躲进牢房里。警棍打在铁栏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跟着他往前走去。  高高的天花板上两个炫目的白炽灯,照得人眼花缭乱。  他站在门后,我能感觉到他就在后面,我能嗅出他无声的气息、他沉默的味儿。  刑警队长官在高处,他似乎总在高处,那股高处的尊严和优越感压迫着我,我一生都向这种东西挑战,比如,对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对我的单位上司,以及对我的那些丈夫,但我始终没有逃脱低处的命运,我注定会在低处,最后还将跌入社会的最低处,接受高处的命令、安排或是裁决。我嗅出一股低处的气息,像低矮的湿地,酸腐、潮湿,无可奈何,无力自拔,我一生注定只能在这样的地方腐烂。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  “对于你的犯罪事实,你前一段时间已作了交待,你还有什么需要说的吗?”  “……”  “这是你的供述。请在这里按上手印。”  另一名记录的警察把印红盒打开,我在上面按上了鲜红的手印。  刑警队长如释重负地拿出烟,向他扔去:  “何生,接住!”  他叫何生,这名字很能上口。  何生走上前来,给刑警队长和他的部下点上烟。室内的气氛很快轻松起来。  “前两天,我还碰见小玲。你们咋搞的?”  何生苦笑,吐出一缕烟:“好说好散。”  队长用手拍了拍何生的肩膀,突然有些沉重的样子,说:“兄弟,自个儿多保重!”  何生会意一笑,算是作答。  刑警队长马上又回到自己的角色上,语气生硬地对我说:  “萧琴,今天就到这儿。”又命令何生:  “押回去!”  我依然跟着他,不知怎么我开始琢磨他。我看着他的皮鞋跟,他每走一步都要露出来的白袜,他沉默的背影,甚至他那浅平的头发中透出的几根白发。  走廊似乎很长很长,女犯们又围观着,有的戚戚私笑,我把头深深地低下,只能看着他黑青色的裤管,毕直的裤线以及交替露出的白色袜子。  他打开监室的门,侧身站着。  我看了他一眼,他很高,我仿佛在仰视他。他的沉默具有无法用言语表示的吸引力,我不自觉地愿意探究他。  他的眼睛从高处俯视着我,在青黑色的大盖帽下,无声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没有猥亵的眼神,像别的男人那样。他用沉默的注视,叫我不敢抗拒。  我走进监室。  “真的,你很漂亮。”他从背后对我说。  我转过身。  “我没有说谎。”他一手抓着门把,似乎在替自己分辩。  我逼视着他,愤怒已极。  他悻悻地关上铁门,在门外站了几秒钟,终于走了。    我仍然记得童年的柴房,那种暖烘烘的干草气息。放学的时候,尤其是在炎热夏季的午后,整个村子里的人和畜牲都在庵庵欲眠的时候,她常在那儿等他,拿着一块黑糊糊的古巴糖。有时候他没来,她躺着的时候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突然有只老母鸡从草堆里叫起来,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只麻花的肥母鸡,那是队长家的,她一眼就能认出来,队长家的任何东西,都打上了阶级仇恨的烙印,萧琴觉得这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仇恨,是被压迫者对压迫者的反抗。母鸡仍然骄傲地欢叫着,为自己一次丰硕的分娩,全然不明白革命小将的阶级苦和血泪仇。萧琴觉得那每声欢叫都像队长的冷嘲热讽一样敲打在自己的心上。她瞪着双眼,张开双臂向大母鸡围了过去,母鸡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欢叫声嘎然而止,人和鸡对峙着。鸡突然扭过身,振动翅膀向柴垛飞去,惊惶地大叫着飞到房檐上。萧琴无奈地垂下双手。突然,她想起母鸡的叫声,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爬到墙角,一个圆溜溜的稻草窝里一只金黄的鸡蛋,多么新鲜明亮的鸡蛋啊,萧琴捡起它,放在粉红色的手上。一缕斜照的阳光洒在这只鲜花般娇嫩的手上,她托着金黄而透明的鸡蛋,咯咯咯地笑着,羊角辫欢快地上下颤动着。  她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柴房里的那个傻子,那个傻子像一堆甜腻腻的古巴糖,她早已记不清是傻子的模样,但两种东西是叫人忘不了的,第一是那又大又厚的舌头,柔软又粗壮,粗壮又柔软,这是傻子的财富,傻子的舌头不是为说话而长出来的,有些人可以终身不说话比如傻子。他有一只跳荡的舌头一只会唱歌的舌头一只任激情流淌的舌头这就够了。男人和女人之间,总得有什么东西让人迷醉,偷偷地迷醉绝对无法言说的迷醉存积在心底这就够了,就征服与被征服了。不是那种权力的支配,权力男人很多没有这种让人迷醉的东西,权力男人都是一些空虚的男人,他甚至无法走进女人的心底,更不会让她把一些秘密深深地私藏在心底。权力男人不如一个傻子。这是我把傻子和我的第一个丈夫所作的比较。  傻子的第二个让人难忘的东西还是那个舌头,沾着古巴糖的甜甜的感觉混合着濡湿的气息弥散在记忆里。她在监狱里回想自己的一生的时候,往往痴痴地停留在这个回忆中。香甜的傻子啊,上帝肯定是在疯狂中,你的父母也是在疯狂中才造出了这么个让人疯狂的——傻子!  我要你,来吧,小傻子,我从小就想要你。  他用很红很长的舌头添着嘴角两边的糖。那是一种绛黑色的古巴红糖。他始终那么舔着,嘴角濡湿了一大片。他的眼睛直直地装着一汪空荡荡的笑意。  
你的大舌头真适宜。来吧,你这小傻子。他的大舌头又肥又温柔。他天生一副不会说话的大舌头,但它又是一个奇妙无比的大舌头。来吧,傻子,用你的舌头唱歌吧,无声的歌在我赤裸的身上滑过,脸和颈,慢板,异常轻柔地:现在加快,快呀,你有一个跳荡的舌头,像琴键一样欢快地跳起来吧;舌尖,你那魔鬼一样跳舞的舌尖,来吧,傻子,在两个樱桃一样的乳头上,尽情欢跳吧。我爱你傻子我像爱我自己的快乐一样爱你,我想死了想着你欢跳的舌尖使我快乐无比,现在我要大叫了,你这让人疯狂的傻子啊——  “萧琴”  “哎——”  “你在干啥呀!——上学去了!”  “我在堆柴呢!马上来了。”  “你这傻子呆着去舔你的糖吧。”她从裤包里摸出一包红糖塞在他的手里。  她关上了柴门。  “瞧你满头的乱草,像个疯女孩!”江水英伸手给她梳理头发。  “是疯了。”她意味深长地笑着。  “要迟到了,离村小还远哩,——跑吧!”  江水英拉着她的手,她一边跑一边大叫:  “我——疯——了!”  她的羊角小辫在头上一上一下有节健地甩动着。太阳照在头顶,她抬起头,花花绿绿的太阳像一件花衣服,她感觉到眼睛没法睁开,明晃晃地一片,但她的快乐像放肆的阳光一样向春天的四野开放。  “我——疯——了——哈,哈,哈!”  春天的野花在田野上盛开着,她奔跑着的一双红色布鞋轻盈地落在草地上。    
夜里我又开始做梦。我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刑警队长来了,他摘下了帽子,向我走来。来呀,你这傻子,傻子颤颤危危地走来,柴房里满是枯树,一根木头把他拌倒了,傻子伸出长长的舌头尖声大哭。我拿起一把稻草向傻子扔去,傻子的头上变成了金黄,傻子在稻草下破涕为笑。我伸出手,抓住的是何生的手。何生高高地站着,默默在俯视着我,我惊奇地瞪大眼睛,慌忙用稻草盖上身躯,何生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  “你真漂亮!”  我猛然惊醒。窗外,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没有一丝浮云。水一样的凉风一股一股地刮来,我仰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男人是多么重要呵。  
母亲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流着泪对我说。  
妈,我不找男人。   “为什么?”母亲一脸惊愕。  
你这孩子,现在哪能理解呢?    
我知道队长为什么为难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的秘密,孩子,你不懂大人的理,当然,更不知道男人的心理。  队长家共有六个兄弟,是根红苗壮的贫农,他的父母都是文盲。我的父亲是一个私塾先生,解放后他再也没教书,却把我送到了学校,白天老师教我,晚上父亲教我。我认识了很多字。队长是我的小学同学。他总是拖着一双没有后跟的解放胶鞋,又脏又黑的鞋底套在一双又红又肿的脚上,他常常拿着一双眼睛斜看着我,一边抹去又长又亮的鼻涕。小学毕业的时候,队长没有再上学,我进县城上了初中,认识了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是一个瘦弱的男孩,戴着一个黑框眼镜,他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后来我们进了中师班,毕业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同学彻夜难眠,唱遍了我们会唱的歌曲,你的父亲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就在我身旁,  偷偷望着我,不声响……  镜片下,他偷偷地斜了我一眼,投来一丝狡黠的微笑,同学们把我向他身边推去,一边哄笑着跑出寝室。  我们就这样互相表白,走进了对方的心里。  可是,那个即将工作的假期,我回到家里。队长的母亲托人提亲。那时他还是大队的民兵连长,他的父亲是村长。我的爸爸没有同意。在我爸爸的理念中,仍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爸爸喜欢你父亲,因为他是读书人。媒人气冲冲地走家门,对我爸说:“老迂夫子,你等着瞧!”  我爸爸后来就成了队里的批斗对象,每次都战战兢兢地站在地主、富农的身边接受批斗。你爸爸在学校里也成了右派,我在“四清”运动中被精简回家,拖着7个孩子和一堆破包袱回到我爸爸的身边。他知道在选择女婿上他犯了方向性的错误,他逐渐懂得世道的变化,把几千来中国读书人传承下来的观念早已搅了个天翻地覆,他常对我说:  “孩子,是我害了你!”  我也不知道,萧琴,我的孩子,这世道变化太快,我们都仿佛在一个飞速转动的筒子里,一生下来,就被迫抛入这种转动。今天,我们所崇尚的明天就变成垃圾。我父亲——一个私塾先生看中的读书人,几年以后就成了右派。我们不得不把自己的命运,由一位大字不识几个的民兵连长来安排,那个时候,他主宰着我们全村一千多人的命运。  我的父亲,你的爷爷,最没有意料到的是1974年的“批孔”运动。“批林”,老先生不置可否,当然认为伟大领袖毛主席是绝对正确的,就像皇帝对大臣的处置应有绝对的权利一样,老先生从来是懂“礼”的。可是,这孔子,一个和善的圣人,老先生自以为是绝对了解他的。天地君亲师,自古皇帝也是要祭拜的,怎能一夜之间,想批就批!老先生刚从广播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就噎了一口气。这口气一直哽着,尤其是让他站着听批斗发言的时候,他铁青着脸,那口气就没有缓过来。在一九七四年酷热的盛夏时节,老先生昏倒在批斗会上。临死的时候,双手摸着他一直放在枕边的《论语》,长长地哀叹了一声:  “呜呼哀哉!”  竟喷着一大口血来,喷洒在《论语》的封面上。在深蓝色的底色和白色的框子里,飘散着星星点点的血花,最后一次血祭了自古中国读书人的启蒙书。  人殓的时候,我把这本血书装进了父亲的棺木里。我知道,父亲连同我的教育整个被什么东西摧毁了。我不愿让你,萧琴,连同我的其他六个孩子看到这种书。比《论语》更强大的,还是现实,现实教育着我们,铸造着我们,我们还是回到污浊的现实中,苟且偷生吧!何况,那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们吃一顿饱饭啊,我的孩子们!  我无法告诉你的,还有另一件事情。这是我多来没有对谁讲过的事。有一天,我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样子,我也饿得只能把头上的白布帕子紧紧拴在肚子上。我想到了偷。我背着背筐趁正午野外无人的时候,偷偷摸摸地走进了后山的玉米地,我疯狂地掰掉刚刚成熟的玉米棒子,在背篼的上面铺上猪草遮住。正当我走出玉米地的时候,树林里突然跳出一个人影。民兵连长,挎着步枪的民兵连长站在我的面前。  “嘻嘻,三只手还很利索呀!”  我的双腿直哆嗦。  “你打的猪草还很嫩呀,让我看看!”  我向后退缩着。  队长用枪尖,一把挑开了猪草,一个玉米棒子戳在枪口上。  “走,背到村上去!”  我站着不动。  “当然,解决问题的办法总会有的。”  民兵队长绕着我转来转去,脸上的神色变得异常地和蔼。他突然凑进我的耳边狡黠地一笑:  “树林里说话更方便。”  我没有办法,孩子,原谅一个无能的母亲,我必须要让你们吃点东西,让你们活下去!  我顺从他。装着玉米的背筐放在离我们只有五步的地方。我只看着它,它的上面叠现着孩子们的脸,萧琴,你的大眼睛固执地盯着我,你盯得我两眼发酸,泪水顺着头发掉在地上,一滴、两滴……  队长欢畅地喘着气,一声,两声……  苍天啊,原谅一个母亲,一个为了孩子不致于被饿死的母亲……    上午,我在监室里独坐。空前的疲乏袭击着我,人生是多么劳累,充满重负呵!到了这里,我才在疲乏中慢慢地疏理自己的情绪,我甚至感到阵阵的轻松,独处的轻快。我已经失去一切了,金钱、工作、丈夫、还有爱情。甚至生命也将不属于我,我已经无所谓了。既然它是上帝给予的,最终交还给上帝,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既不怕生的重负,还怕死的解脱吗?我知道我唯一不会失去的就是你,妈妈。也许判处的不是一个女儿,枪毙的是一个母亲的心啦,妈妈。这个世界,不管是生或死,唯一不能割断的就是你,妈妈!  但是,这现实世界的主宰,重来就不是爱。妈妈,女儿和母亲都是铁律的奴役者,我们没办法用爱去摧毁罪恶,却常常被罪恶摧毁。妈妈,我们竭力挣扎而活着,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们三世贫穷,而今却只剩下一点爱,维系着我对这世界的最后一点依恋。  妈妈……  记不清多少次这么呼唤了,村里的妈妈不知是否感应?对于法官、检察官、律师的频繁光顾,我已失去了耐心,我的一切已经向刑警队长交待了。除了回忆,我唯一可做的,就是等待,等待这些陌生人的判决。  何生还是常常来,有时他蹭在那里,不说话,似乎为了降低他的高度,增加一点平等的意味,但警察和罪犯,注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竭力维护着这种关系,我已经被人世的多种关系伤害过,不想再受什么损害。可是,有时,他的沉默吸引着我。我不知道这吸引来自何处,那沉默的气息,像软绵绵粘糊糊的糖的气味,是奶糖,不是古巴红糖。  “你来干什么?”我从来没有放弃低下者的戒备心理。  “……”他像一个大男孩,不敢开口。  “别寻开心了!”  “我只想来看你。没别的……不知为啥……”  有时,他站一会就走,他不再蹩脚地夸我漂亮,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跟别的女犯不同。”  “有啥不同的!”  “你的眼睛,你的皮肤,还有,你的气质……”  “你在恭维我?”  他似乎受了伤害,站起身来走了。大门重新关上。我坐在寂静中空空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对话在耳边一次又一次回响。    “老师,在荣格和弗洛伊德之间你选择谁?”  老师站在讲台上,正在讲课的嘴突然停住了,空洞地张开着。老师解开蓝色中山服的一颗纽扣,没有急于回答。  教室里沉默着。她站在座位上,紧盯着老师。  “你呢?——你选择谁?萧琴同学?”老师的白发清晰地一丝一丝地显现在头上。  “童年和青年,我信弗洛伊德,中年,我信荣格;老年呢,也许我会相信弗兰德尔。”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捍卫你发表观点的权利。——坐下!我们继续讲胚胎学 。”  老师继续讲着。现在,萧琴同学第三次站起来,她的脸已经通红,声音嗫嚅着。  “老师,什么叫受精?”  现在,老师从中山服里掏出一块折叠得很整齐的白色手帕,老师把眼镜取下来,用手帕慢慢地擦拭着棕色的镜架,然后缓缓地说。  “精子和卵子在输卵管腹壶部相遇,然后精子释放出一种特殊的酶,将卵细胞膜溶化,进入卵细胞内。受精之后的卵细胞一边运行一边分裂,进入子宫着床。这个过程就是受精。”老师如释重负地把眼镜放回眼睛上。  “可是,为什么精子就一定要和卵子相遇?不一样的精子难道就会造成不一样的人吗?”  这时候,教室里用手掩住嘴的同学再也忍不住,“嘻嘻”地笑红了脸。  萧琴转过身满脸通红地瞪着她们。  “笑什么?——不是你们昨天晚上在宿舍里讨论过这个问题,还让我今天问老师的吗?”  全班同学心里都清楚她要问什么,这些正值十六、七岁的少女,朦朦胧胧地总想问的就是这个问题。精子,精子,这魔鬼一样无孔不入,精灵一样狡猾可爱的精子,你从哪里来,点启一个生命,让它在虚空里变成一个活生生的男娃或女娃这恼得人心里痒痒的甜甜的,偏偏就这么一个晦暗不明的“名词解释”呢?  “长大了,你们自然会明白。”  女同学们再次忍住笑,只咪着眼睛听着老师的话语,在一种青春的气息中浮沉。    漫长的下午,我在监狱的墙根下晒太阳。我昏昏欲睡,脑袋里一片空茫。我反复望着监狱的高墙,仿佛记忆中早就熟悉这个地方。我想这是我的归宿,命定的归宿。这样的地方也许能治愈我的疯狂。  隔着铁丝网,我看见何生在向我招手。他的脸围在网中,我仍然看见有些兴奋的笑容。我感到有点心慌,心跳得很厉害。我觉得莫名其妙。我站起来一阵小跑,又感觉自己有点失态,忙放慢了脚步。我站在他的身边,他的脸上掩饰不住笑意。我用冷冷的眼神对着他,淡淡地问:  “什么事?”  他转过身说:  “跟我走吧。”  我跟着他走过长长的走廊,在一间小屋里,一眼就看见我的母亲。  母亲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向我伸出手来,我贴在母亲的手,冰冷的玻璃隔住我们的手。我们都没有说话。我轻轻地叫:  妈……  母亲仿佛被这叫声锥痛了,身体摇晃了一下,母亲拉着铁柱,缓缓说:  “萧琴,今天是你三十五岁生日,妈来看你。”  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都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们紧贴着对方的手,似乎怕这一松开,就会永远地分离。  后来,母亲抽出手把一个大包裹递给何生。母亲的脸苍黄。  “妈……你病了?”  “没有,妈哪能病呢!萧琴,多保重!”  母亲转身慢慢走了。有那么一刻,她突然回过头来,我看见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是泪水。我颓然跌坐在木凳上。  一位女狱警把我拉起来,我呆呆地跟着她走回监室。    母亲一直为我担惊受怕,自从走出学校走进社会,我一直在出错。我不知道是我错了,还是这社会错了。不管怎么,错位的苦涩却让母亲来承受。  第一次的打击是我的辞职事件。  她穿着一套绛红的衣服,颈口一直敞开到乳房的上方,一个心形的项链在颀长而白晰的脖颈上,乳房的轮廓丝毫毕现。绛红色的裙子上有一朵精心绣织的淡白花朵。她是那么修长而皎好,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在男人们身着蓝色或黑色大衣的城市里,女人们用毛衣或是围巾紧紧地把自己包裹的时候,她却骄傲地敞开她的脖子和挺拔的前胸,浑身散发着一种火辣辣的性的意味, 既是一种吸引又是一种挑逗。  “滚回去!”有一次参加记者招待会,办会的一位男性官员结结巴巴地对她说。  那是一个大桥峻工剪彩仪式,在凛冽的寒风中,青一色的黑大衣或黑西服排成一排,她知道,黑衣代表凝重,在这个城市只有权力能使男人们显得凝重,凝重的男人就是魅力的象征。  剪彩仪式正在进行,她站在那一排黑西服的对面,在正前方,这一身绛红的衣服,她本来外面还套了一件乳白色的大衣,她在匆匆赶来的路上,有一些热了,就把大衣脱下来搭在手臂上。  她双脚微开,以一个优美的姿态站在那里。  站着的姿态里就有一些高傲的味儿,男人们尤其是五十岁左右的爱穿黑色或深蓝色服装的男人们极不喜欢这种味儿,这种高傲仿佛是对某些意识构成了威胁和挑战。  尤其是她不像别的记者拿着笔和本子谦恭地记录着,她只轻提一个银白的小录音机,一面磁带完了,只轻轻一按,“咔嚓”的响声有些刺耳。更恼人的是她拍照的姿势,她并不站到讲话者的侧面,偏在正前面拍照,阴沉的天空下,她轻轻一按快门,灯光一闪,让正在致词的省交通厅厅长猛然一惊,别在黑西服上的红色花朵掉在地上,极有应变经验的厅长用手推了一下眼镜。从变色的镜片里有些恼怒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拿起发言稿跳过一段文字念了下去。  仪式结束,记者和官员们在散场的时候,都颇为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她仿佛成了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她感到人们把她上上下下全都看透了,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从学校到社会,她总在出错。  一个小个子官员走过来,他刚才主持了剪彩仪式,从黑西服上别着红色花朵 ,以及他那凝重的的脸色判断,他肯定是一个官员。  “叫什么?”他问他。  她正在往包里装相机和录音机。  他站在她面前,一双肥厚而白晰的手兜在凸起的肚皮上。  她向上斜着眼望他。  “这样的大肚用挺阔的服装包裹起来,一定有级别有份量。”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  “萧琴”她大声回答。  “哪家报社?”  “早报。”  “总编没教你采访时的衣着吗?”  “我没穿衣服吗?”  萧琴抬起头来,高傲地对着他。  矮胖的官员突然涨红了脸,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滚——回——去!”他压低声音 ,一字一顿仿佛三个字是三块沉重的石头。  “谢谢——正要回去。”  萧琴也压低声音回敬道,说完提着采访包,轻快地走了。  在这个灰色的冬天的街头,她整个儿就像一朵飘动的红云,染红的长发、红色的衣裙;还有,叮叮咚咚敲在灰色街面上的一双红色的——松糕皮鞋。    那次采访之后不久,我就辞掉了工作。  有关我的衣着的传言在单位里不径而走,我不知道这些流言来自何处。有人说我傍上了某某大人物,那是个头发花白的糟老头子,我感到极大的侮辱。但这流言来自何处,我不知道。在那个文化精英汇聚的地方,我常常产生一种想打架的欲望,但是对手在哪里,我不知道。有一天夜里,单位聚餐,我喝足了酒,操起凳子,却不知道对着谁打去。我看见一张又一张笑得扭曲的脸向我逼来,他们笑得东倒西歪,我空洞地提着椅子,对着黑沉沉的夜空,狂乱地舞动着。笑声被打碎了,那些脸变碎片哗哗啦啦地在空气中旋转起来。  “出来,有种的站出来!”  他们笑得更加厉害了,他们互相耳语着:  “疯子,十足的疯女人!准是被抛弃了!”  我听见他们的私语,我悲哀地感到他们躲在暗处。  几个月之后,关于那个大桥的工程质量问题,我作了详细的报道。我把稿件交到总编手里,总编在看稿的时候,电话响起来了,他毕恭毕敬地接完电话之后,就对我大发脾气,最后让我写检讨。  “检讨什么?”  “骇人听闻,煽动人心,影响稳定。”  “可那桥,真的不稳定啊!”  “还敢抵赖!”总编在咆哮。  “目无组织!”  “什么鸟组织?”  “你……你,滚出去!”总编的脸像一个急剧膨胀的氢气球。  我拿起稿件,把它撕得粉碎,走出总编的办公室,我把碎纸屑撒在楼道里。楼道两侧的办公室门边早已挤满了三三两两的人头, 我昂着脸向外走去。  从此,我再也没有踏进那个单位——我大学毕业之后分配进去的早报社。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母亲供养了我,我走出学校,母亲却一直在为我担惊受怕。  几个月之后,桥垮了,死伤二百多人,愤怒的人们想起那位厅长。那桥是厅长下属的公司修建的。厅长的家里搜出了被老鼠咬烂的成箱成捆的钱。我是在我的水果摊旁从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的,早报上依然用黑体字标着总编的名字。我长长地咳了几口浓痰,吐在那个套红的报头上。  夜晚,何生提着蛋糕来看我。他没有穿警服。他默默地拆开蛋糕外的包装纸,点燃了蜡烛。他关了灯,烛光照着他的脸,他的脸上闪烁着异样的神情。  
“生日快乐。”他轻轻地说。  我闭上眼,竭力克制着内心的情绪,我坐在他身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我第一次勇敢地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这是怎样清亮的眼眸呵!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单纯的眼神,我早已习惯了男人浑乱的目光,却在这污浊的地方找到了一双平常得纯净的眼睛。它让我顿失一切戒备。  
我们互相凝视着。  “来,许个愿吧!”  我苦笑着摇头:“像我这样的人,还有资格侈谈希望吗?”  “希望属于每一个人。”  “但不属于犯人。”  “犯人只被剥夺了自由,谁也无法夺走你的希望。希望在你心中。”  我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他。他好象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拉开夹克的拉链,伸手取出一朵黄色的玫瑰,微笑着递给我。  我一生不知多少次接到男人送的玫瑰。但是,这朵玫瑰,却让我涨红了脸,我第一次羞愧地低下了头,我不配接受它。  “它象征希望——拿着吧,萧琴!”  我第一次听见他叫我的名字,既诚恳又柔和,像慈父和大哥一样。  我紧咬着嘴唇,竭力控制着心中的激动。自从父亲去世,我没有听见一个男人这么对我说话。  我接过玫瑰,闻到了一股幽幽的香气。我默默地对自己说:  
在临死之前,能遇上一个好人,也算是难得的福气了!  我双手合拢,静静地祈祷:我希望他平安幸福!  这样的祝愿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除了我的母亲,我从未祝福过别的什么人。  我一口气吹熄了蜡烛。黑暗中,我突然双泪长流。何生轻轻地拉着我的手,一股温热涌遍全身,我扑在他的肩头,失声痛哭。  除了母亲的怀抱,我唯一能记住的就是这个肩头。它在我向世界告别的时候,支撑着我渡过了最后的快乐时光。    
他是我遇见的第二个男人。我们在青春时期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慢腾腾地穿着裤衩,那是一条红色的三角裤,那上面有一些零乱的污渍。躺在她身边,他像一个安静的河马把胸和头平放在枕上,用一只眼睛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指着那些污渍问她:  “谁的?”  “Who?”  “谁?”  “You!”  他自豪地笑了。她站起来走进卫生间。  她把抽水马桶开得很大,她坐在马桶上嘀嘀咕咕:  “你以为被你压在胯下,一切都是你的了?傻瓜!”  水桶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深夜,我回到家。走进卧室,他躺在床上看书,他扔下书眼也不转地看着我。我穿着一件开胸很低的紧身黑长裙。他看着我。我把自己浑身上下看了一遍,然后看着他。他的声音冷静得出奇,仿佛冷不丁从地狱里冒出来似的:  “你有外遇了!”  他用一双竭力上看的眼睛空空洞洞地看着我,我站着,这使我感到自己有些高大。  “哈,哈,哈,哈……”我笑得前仰后合,我仿佛站在高崖上对着面前的空谷长啸一样痛快。  “哈,哈,哈,哈……”  我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外遇,老掉牙的字眼!听上去酸溜溜的,你知道现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  “上床,试婚。或是:你的一生只借我一晚。噢,都不对。这好象都不前卫,叫什么来着,‘你的一生我只买一晚’。”  “万水千山总是情,不给小费行不行?  天涯何处无芳草,小费一分不能少。  人间自有真情在,能省一块是一块,  我拿青春赌明天,不给小费算强奸。”  “怎么样,你从来没给小费……还说我有外遇……岂有此理!”  我突然捂着脸,一滴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  “外遇……我真想有一次刻骨铭心的外遇……”  他瞪大了眼,他突然用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发。  “真是个疯女孩。”他的声音像一个老父亲。  我突然哭出声来。    
“吃呀,你干嘛不吃”。  他关切地看着她。圆桌旁坐满了围着红色餐巾的食客。  “现在要整顿行风,才能招‘娼’引‘鸡’嘛!”  小个子的局长借着酒兴,模仿着半生不熟的广东话,把“招商引资”故意说成了“招娼引鸡”。  一桌酒客红彤彤的脸上,全部绽开了暧昧的笑容。小个子局长却不笑,拿着牙签专注地戳水果盘里的草莓,局长把一个草莓递到她的面前,她想起了那部电影,那个家伙把草莓递到苔丝面前,在四月露珠欲滴的早晨。  “美是要付出代价的。”  小个子局长的语调中始终有那种漠不经心的调侃意味。据说,他是最有人缘的局长。时下,黄段子像灰尘一样飞来飞去。萧琴始终搞不懂,什么时候下流竟成了幽默,黄段子一出,官架子全无?  萧琴不接草莓,也不笑。  他可急了,他的脸变得有些怪异了。他用脚碰了碰她的高跟鞋,胆怯的像是恳求。  萧琴仍然不接草莓,局长的手僵直着。  他的脸又变了,这次是变成谦恭的笑。他的脸上因这笑而现出皱纹。他拿过草莓,解围式地说。  “局长太客气了,我替老婆拿着。”  这时,另一个人已经讲开了。讲笑话的人双耳垂肩,阔脸上下堕的脂肪已经垂成了三道圆盘,这样,他的颈似乎被压缩了,他的头仿佛浮在肩膀上,肩膀下又是隆起的大肚。他一上桌就叫人煮了一大碗肥肠臊子面,稀里哗啦地吃下,再喝酒。他用大玻璃杯倒酒,喝酒不是喝,而是倒,他大张着嘴一口气就倒一杯酒下肚,似乎他的胃就长在嘴里。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含混,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天生的声带过短。大概他的气管也短,短得他总有些呼吸不匀,粗糙得仿佛像一根毛竹筒里发出的气息。他双手合十托着珍贵的大肚子,说话迂回而缓慢。  “依我说啦,这招娼引鸡,才真应该整顿行风。”  “比如有一次,一个尊贵的日本客人——一个拟投资上亿的巨商啦,向我抱怨,你们昌明市的妓女也不讲职业道德。我问日本人哪只鸡把你老人家惹恼呀,这关系到昌明市的招商引资工作呀,本书记一定替你做主。这日本鬼子却说,在你们的政府招待所叫什么昌明酒店来着,这女人一进房间立马仰在床上,还说:时间就是金钱,你快点呀——一刻千金呢!得,我就上去了。这女人真不叫话,也不配合,也不哼哼,一直瞪着眼盯着天花板。事情完了,裤子一提,就叫‘拿钱来’!真是一点职业道德也没有!”  全场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大笑。有几个甚至东倒西歪地笑成一团,有几个开始抹眼泪,拍肚子,叫着:  “笑死人了!”  他把草莓啃了一半,正嚼着,拿正眼恨她,这时也猛然笑起来,草莓星子溅在她洁白的裙子上。  胖书记极为得意,对门边的服务小姐:  “来一盆乌龟汤!”  只有萧琴不笑,她看着满桌的剩肉一盘一盘地迭压着,她忽然想大叫几声。  他盯着她。  她站起来,在东倒西歪的食客中,她看见那一张张笑得怪模怪样的脸,她突然抓住桌沿,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桌面掀起来,她看见碗、盘和筷子、杯子一齐向下滚落,她听见叮叮叮口当口当杯盘撞击的声音。她突然想笑了,她放开声音大笑着,她的笑声像杯盘碰撞的声音,清脆极了。  大笑的人们被眼前的情形弄得目瞪口呆,小个子局长和胖子书记都张着洞开的嘴巴。  她大笑着拿起红色的大衣向门外走去。  他愣坐在那里,双眼红得滴血。    来呀,你这傻瓜!我要你!  她躺在床上,淡黄的酮体像一个盛开的花朵,欲望的花朵在暗夜里发出诱人的香味。  他坐在床边,他的背对着,她看见他的肩在抽动,一股一股的肌肉绞缠在一起,她感到这金黄的肉体里正在蓄积着风暴,她看见那风暴在两肩之间一团一团地移动着。  “你这个婊子!”他突然大骂一声,她看见他的脸变得狰狞可怖。  她瞪圆了眼睛,空空洞洞的嘴巴里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这个婊子!我要跟你离婚!”  “为什么?”  “你没听见别人怎么说!全城都在传你掀翻餐桌的事!”  “别人爱说,关我什么事?——我是你老婆呀,凭什么骂我婊子?”  “你的疯狂毁了我呀——叫我咋在机关里呆下去!”  “辞职吧!”  “滚,滚出去!”  男人的两只眼睛快蹦出来了,女人惊惧地从床上跳下来,用毛毯裹住自己的身体,她那美丽的眼里溢着两颗大大的泪珠,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她看见丈夫的面孔变得那么怪异,她哆哆嗦嗦地嘀咕:疯了……疯了……    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清理着自己的一生,然后就是等待何生的到来。在寂静的夜晚,冷风把高墙的铁窗敲打得口当口当作响,我一闭上眼,脑袋里就是那个烛光映红的夜晚。我一次又一次回忆着那天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不知不觉中,漫长的黑夜静静流过。  一天夜里,我突然发起了高烧,我想我死了才好,我多么盼望这一病就不再醒来。我这种人已经不再奢望有天国,地狱在等着我。可是,我不想进地狱。我想何生这种人应该在天堂里。天堂是什么样子呢?象七月初七的银河吧,银河边很冷吗?我好像站在寒冷的银河里,我冷得浑身发抖,我急切地叫着……何生……何生……  
醒来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何生。他坐在病床旁,趴在床边瞌睡。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与往常住院不同的是病室里有警戒的守卫。我重新回到现实里,我永远不再是普通人,我是一个等待审判的女犯!上帝啊,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不在病中把我召唤而去,哪怕下地狱也让我自己走去!我甚至被剥脱了选择死亡的权利,我只有被他们枪毙!他们,天啦,他们为什么要给我治病,为什么不让我悄悄地死去,而要让我在死之前招摇街头,大轰大闹、在世人面前丢尽了脸,然后再让子弹穿透我的脑袋?  我再次痛苦地闭上眼。  我感到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我大吃一惊。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正从我的手心里传遍全身,我又一次忍住即将涌出的泪水。我那一只手舒缓地躺在那一只大手里,我的手背甚至感到那只手心里有两颗细小的茧,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轻轻地烙着我的手。它暖和得让我心颤,我的小手有些抖索,像一只冬天里瑟索的小兔,突然闯进安全而温暖的热窝里。我让它惬意地停留着,我用全身心在感受这个激情的抚触,焦灼的心渐渐安静下来。  多少年来,我已经对男女之间胡乱的牵手中感到麻木,我同那些男人逢场作戏。他们有些关于手的精妙理论,诸如:握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拉右手;握着情人的手,仿佛回到十八九。有几次,几个男人在酒席上大肆向我推销他们的手论,在包厢里我看见他们的手颤颤抖抖地在我的双乳上爬动,心里感到恶心,极像几条青色的虫子从身上爬过。但他们是银行的人或者是建委的人,掌管着房产公司的贷款和基建审批手续,为了老板的利益,我必须同他们周旋。哦,老板,那个可恶的男人,我辞职和离婚之后的唯一依靠,可我依靠的都是些什么人啦!  我静静地躺在一个温柔的触摸里,没有利益交换的纯粹的触摸里,这双大手勾起了我那手指上隐隐的伤痛,那是我的内心一道永远不可愈合的伤痕。    “我多么想偷东西。”她在超市里嘀咕,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  摆满商品的超市里人来人往,现在正是节日前的消费旺季。商场里流动着轻快的音乐,购物的人在音乐声中有些模糊不清的感觉,音乐如水一样沐浴着,多么轻松啊,她望着头顶装修过的天花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喂,小姐,你身上怎么老在响呢?”  “真的吗?也许有什么商标粘在身上吧?”  她依然没改变自己的神态,只要她微微仰着脸,那点冷傲的神色就自然显露出来。她重新走到货架前,装着还要挑选东西的样子,脸对着货物,趁无人注意的时候,迅即从裙子的松紧处取下一包道罐鸡,然后顺手抓了一些糖点向收款处走去。  “你看,小姐,我的记忆真不好,把孩子的零食给忘了。”她的脸上闪着魅力十足的笑容。  收款小姐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她故意把塞满百元大钞的钱夹很响地放在收银台,顺手抓出一把大钞递给收款小姐,脸上恢复了那种冷傲的神情。服务小姐把装好的物品装在口袋里递给她,她俯下身去,脸几乎要对着服务员的脸:  “傻看什么,我的脸是让你白看的么?”  她一甩红色的长发,在服务小姐一脸的惊愕中神色泰然地走出超市。  她开着自己的白色宝马,沿着这城市的河堤慢慢游荡着。现在正是下午四点,河堤上没有闲逛的人。冬天的雾气一直没有褪去,她打开了防雾灯,以人行的速度让车缓慢移动。她顺手开启了音乐,童安格磁力十足的男音响了起来,那是他最喜欢的《再回首》,她突然停了车,双手趴在方向盘上。  再回首,  再回首,泪眼朦胧  两行热泪顺着红润的脸颊流淌着,她理了理头发,蓬松的红发像枝条一样温柔地遮盖了她的脸。  河堤上走过来一对老夫妇,像飘浮在冬天的寒气中。她抬起红润的眼睛,看见他们向着白色的宝马车走来,她打开玻璃,伸出头去问往大桥怎么走,她看见那老妇人的耳朵上一对蓝色的耳环闪着幽光。  “向东,顺这条路一直向东。”  老妇人躬下身来,热情地向她指路。  她突然伸出一只染着红指甲的手,这双手分外尖细,如同河堤上的枯柳枝,这只手也异乎寻常地敏捷,极像一只奔跑的母狮,凶狠而快捷地抓住了老妇人的耳环,仅一瞬间,宝马车飞快奔驰而去,童安格的歌声倏忽就听不见了,一只红手伸在窗外,指头像狂欢似的舞动着。  老妇人用手摸了摸耳朵,鲜红的血顺着耳垂滑落下去。老俩口望着空荡荡的公路和仍在汽车掀起的风浪中摇晃的小草,惊异得目瞪口呆。  “我就是要看我能不能偷东西?我为什么不能偷东西?”她停下车自言自语,一边鉴定式地审视着她在那一瞬间的战利品。  “我赢了。”  “我终于赢了一次。”  她突然把那只蓝色耳环向着河里扔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抛进水里。她感到有些失望。对着河水她说:  “一文不值。”  可是,当她重新走进车里的时候,她却感到了莫名的烦躁,她想起了那双眼睛,那双惊愕地望着她的眼睛,她用手敲击着方向盘,像老师一样拷问着自己:  “萧琴,你干了什么?”  那双眼睛。  母亲的眼睛。  她掉转车头,缓缓向回驶去。河堤上早已空空荡荡。  她长鸣一声喇叭,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现在,萧琴很快恢复了情绪,她换上一首轻快的曲子,是杨玉莹甜美的声音,让白色宝马像小马驹一样快跑起来。  她开进凯旋小区的时候,天色已经阴暗下来。冬天的薄雾中漂亮的新区里已开亮了路灯。这是紧靠河边的一个别墅区,高大的绿树和毗邻河道的环境优势,使这个别墅成了某种身份的象征,凯旋别墅的居民都是从社会的竞争中凯旋而归的人物。  萧琴把车停在一幢白墙黄顶的别墅前,提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熟练地用钥匙打开了大门。  楼上灯火通明,轻音乐从房里飘了出来。长长的阳台上,一只画着工笔的白鹤和另一只写意兰草的灯笼亮了,在冬天的雾气中闪着淡红色光芒。  萧琴刚进门,音乐迎面而来。随着音乐一起走出来的是一个腆着大肚的男人,他那油光可鉴的脸上早已布满了美容小姐抚摸不去的皱纹。他穿着一件当时最流行的大翻毛领皮衣,松软的长毛就像他那一身轻软的皮肤和轻软的赘肉以及轻轻软软的那个玩意儿。她对他的感觉整个就是这样。  萧琴看了一眼卧室里射出来的淡红色光,她突然两眼大放光彩,嗲声嗲气地向男人张开双臂,购物袋在她的手上晃动,她的脸放在男人的肩头上,那个皎好的脸上突然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幽光。  她把购物袋放在餐桌上,突然撩开裙子取出一根淡蓝色暗花的金利来领带,给那个男人围在脖子上。  男人做了一个厌烦的表情,好像那领带上有什么奇怪的气味。  “我不是给你说过吗?我贾大贵从来都是大模大样地赚钱,哪希罕你偷来的这些玩意!”  男人把领带扔在餐桌上,重新回到卧房去,房门被反锁上了。屋里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喘息声。  萧琴铁青着脸,她把超市买来的死鸡放在菜板上,抡着大刀疯狂地乱砍。  卧室里有尖声尖气的调笑声。  “哎!”她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我什么都没有了。”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不嘛!我还要!”女人在撒娇。  萧琴重新抡起菜刀,鸡肉被砍得四处乱溅,突然,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啊——”  在乱七八糟的鸡块中,有一根指头从菜板上飞落在地下,一头正滴着鲜血,指头逐渐变得惨白,像一根被砍断的鸡腿。萧琴捂着手,呆呆地看着地板上的断指,像看着一个与己无关的怪物。  音乐仍在响着,卧室的门打开了,男人伸出半边头,问:“萧琴,干啥呢?”  “没啥!煮饭呢!”  房门重新关上了。  血顺着她的指缝滴落下来,淡蓝色的地砖上,血点像冬日的梅花一样鲜艳地盛开了。  她好像突然从惊悚中清醒过来,她的脸上布满了泪水,她在无声的流泪中打进房门,她一边走出别墅一边用右手去擦拭眼睛,血擦在脸上,她在血泪纵横中向她的宝马走去。    他摸着我那只隐隐作痛的断指。他停留在那里,似乎要抹平那些不堪回首的旧事。  窗外的灯光映在玻璃上,夜色愈来愈浓了。灯光的霓红让我想到了节日。节日前夕,照例会枪决一批罪犯,我想,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问何生:“今天是什么日子?”  “元旦,新年第一天。”  我摇了摇头,心中有无限的凄楚。“新年不属于我了。”何生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警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被窝里更加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甚至没有动一下,仍然趴在床边像在瞌睡。  我想坐起来,我想上厕所,另一只手打着吊针。  “报告教官,我想上厕所。”  女警察迅速走过来扶我下床,我感到身体有点摇晃,女警搀着我的手臂,何生替我高举着输液袋。  我蹲在厕所里。我已经看好了周围的一切,厕所里有一个低矮的窗子,翻过去,我一定要翻过去!  女警察站在外面,何生同她轻松地开着玩笑,女警察一反过去威严的样子,笑得很灿烂。  我一把拔掉输液针头,轻轻从敞开的窗子往外一跃……  哎呀……不好了!  女警尖叫一声,随后我仿佛听见了枪声,窗玻璃哗啦碎了!  我疯狂地向医院外面跑去,我进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看见巡逻的警察向我跑来,我一闪身转进一幢正在修建的大楼中,在暗淡的光线中我突然不能适应,我一头撞在一根水泥柱上。突然,我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我差点惊叫出来,我的嘴被另一只手捂上了,“别叫,跟我走。”我听出了何生的声音,我想,完了,这下彻底完了,我愣怔在那里,心中刚刚涌起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快走!”何生拉着我的手跑向后墙,我感到奇怪,他为什么不把我推向前门,那边警笛和脚步声已经响成一团。我已经来不及多想,我只能跟着他向后墙跑去,一扇破旧的木门摇摇欲坠的样子,没有上锁,何生把我推过去,关上木门。我们闯进一条狭窄的小巷,我听见大楼上充满了嘈杂的警笛声。小巷门口停着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何生挽着我镇静地向出租车走去。  司机正拿着一个小游戏机钻心致志地打游戏,放下机子问:“到哪里?”  “阳光小区。”何生微笑着说。  我们并排坐在后面,我感到我的心都快崩出来了!他为什么不带我去监狱?我满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拉起我放在大腿上的手,轻轻地拍了两下,像安抚一只从枪口下逃出来的惊慌失措的小兔子。  警笛声渐渐消失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力做出轻松自在的样子。窗外的大街上飘散着浓浓的节日气氛。商店门前挂起大红的灯笼,霓红灯和广告灯箱变幻着色彩,人们提着购物袋悠闲地逛来逛去。我开启一隙车窗玻璃,冬日的冷风向我扑来,我感到我又重新回到人间,从死亡的深渊里走来。这一刻,我多么羡慕那些普通的人们,我似乎突然理解了什么叫自由,什么是法律。可是,一切都晚了!我要抓紧这难得的机会,尽情地享受人间生活!兴许他们抓不到我,我想逃,逃离这个城市,逃得越远越好。  出租车进入了阳光小区,在绿荫和高楼之间穿行。出租车停下,何生正在掏钱的时候,我突然想:我为什么要信任这个男人?我们这些罪犯的教官,我为什么要把一生唯一的一次求生机会交给他?我看着他的侧影,疯狂地想找出什么理由。可是,我坐着没动,我似乎听天由命,我好像有些信任他。他与我见过的所有男人不同,这是我在监狱里反复冥思苦想过的。何生伸出了手,我接受他的牵引,不管是把我推向死亡的深渊,还是带进幸福的天堂,我都只能顺从命运的安排。  他把我带上六楼,这是一个二居室的套房,这屋子居然没有装修,粉刷得很好,看上去很整洁素雅,这种清新简洁的居室让我回想起学生时代的梦想,一幅淡黄的窗幔和一圈温暖的灯光,一对可意的恋人静静地迎送晨昏,在爱的温馨中舒展着每一天的日子。可是,不知怎的,走进社会以后,我似乎总在跟谁较劲,越是认真越是艰难,我转而跟着流俗走,我迫不及待地用钱来报复他,最终被投进监狱。我不知道是哪儿不对劲,一生东拼西突,却在最后这次逃亡中,闯入这个陌生的居所,发现何生这种简朴的生活。  一间居室一间书房,狭小的客厅里挂了两幅临摹作品:张大千的山水和一幅梵高的《向日葵》,两个雕花的茶几上摆着一盆腹兰、一盆君子兰。书房铺着织花地毯,四周摆满了书架,一个小榻榻米上随意扔着几本书,一张书桌上零乱地放着笔架和书籍。  何生说:“你在这儿很安全,放心休息两天。这是我的房子,离婚后我一直住这儿。”  “为什么?你该把我送回监狱。”  “你愿意吗?”  “……”  “傻瓜,愿意呆在监狱,你为啥还逃跑?”  “……”  何生把我拉进卧室。这是一个带阳台的小房间,玫瑰色的窗帘和一排衣柜,一个逍遥椅,一个双人床。我坐在逍遥椅上,摇晃的椅子让我一阵晕眩,我才感到浑身疲乏已极。何生把我扶到床上,盖好被褥,把床头灯调得很暗。  “睡吧,你还是一个病人呢!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我躺在床上,听见厨房里的响声,两滴泪水不知不觉地滚落下来。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走进贾大贵的那家著名的小楼,这是一幢淡红色的六层楼房,从外观上看,它并不惹眼。在昌明市的高楼和星级酒店中,这幢楼是那么普通。但是,没有人不知道那个小楼。一些神秘的豪车和神秘的人物经常在这里进进出出,这幢小楼在这个城市里是一种无言的身份,老百姓企望着走进它,也偷偷地注视着它,背地里悄悄议论着它。  楼上楼下都有保安把守,外人是很难进入的。我在报社的时候,就听很多同事既羡慕又故作不屑地谈着它。辞职以后,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这里。既是一次历险,也是为了向别人炫耀我的虚荣心。那时,我走投无路,离婚、失业一齐摆在我面前。我必须在城市里,我无法回到山里把这一切告诉母亲,我必须依靠一个人,依靠一个有实力的男人。我疯狂地寻找目标,我想我真是疯狂了,我那点叛逆的个性最终被这个社会征服了。  那天我穿着一身黑裙,神情忧郁地出现在宴会上,我知道那种久经情场的男人,最需要的是勾引他们的好奇心,激发他们猎艳的欲望。他们身边从来不缺献媚的女人,他们缺少的是高贵的女人。高贵的女人需要蔑视世俗的特殊气质,我从来不缺这种气质,所以,我也被世俗所不容。但此时,我知道我多么俗不可耐。  筵席上的头号贵宾是这个市的首脑人物,在当记者的时候,我经常在许多场合见到他,报道他的行踪。但他并没有注意我,他的右边是一个艳丽的少妇,我已经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非同一般的默契。我被安排在贾大贵旁边,他似乎注意到我的冷淡,这激起了他表现的欲望,整个宴席上,他不停地谈笑风声,那个神秘的首脑,却始终矜持地微笑着。  晚宴很快结束,一桌的海鲜有的根本没动一下。我想起了母亲,那个民兵连长以及那块沾满了尘土的猪肉,还有那次被掀翻的餐桌以及掀翻的婚姻,我突然有些可怜我的前夫,他那么恭敬地巴结他的上司,与眼前的贾大贵相比,同样是奉承,行动都是有天大的差别啊!  那个威严的首长,满脸的皱纹和一头白发,他坐在那里迷人地微笑着,温文尔雅地用白色的餐巾拭了一下嘴唇,潇洒地扔在桌边,对一桌的菜肴仿佛毫不在乎:“走吧,这年头,吃饭真是浪费时间!”  首长起身,所有的人急忙站起来。  在三楼,首长首先唱了一首《迟来的爱》,我瞪大了眼睛,他唱得很动情。不知怎么,我很难把坐在主席台上讲话的首长,与唱《迟来的爱》联系在一起,我想,这里面准是有什么娇情或表演,在主席台上还是在包厢里唱歌的形象哪一个更真实或更不真实?正当我纳闷的时候,首长叫我跟他唱《夫妻双双把家还》,贾大贵拍手叫好,首长兴致奇高,不容我推辞,把话筒递给了我。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首长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唱得神采飞扬。  夫妻双双把家还……  我调整情绪,优美的唱腔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  接下来是桑拿,首长指着我,眼色迷离地看着我。我被培训的时候,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走进封闭的小房间给他按摩。他浑身的皮肤松弛下来,凸出的肚子活像一个皮球,最为可笑的是他居然穿着一条红布做的肥大内裤。我忍住自己那种恶心的感觉,程序似地做着按摩,这时,另一个小姑娘穿着三点式走进来,一边夸张地迈着步子一边给首长抛媚眼,而他的眼睛早已笑成一条细缝了。  他站起来,拉着那姑娘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攥着我,他用两只臂膀搂着我们,从侧门走进相通的一个豪华套房。他轻轻地按了一下床头的一个暗纽,墙壁前的宽大屏幕上出现了美国男女疯狂作爱的图像,音乐如鼓叩击着人的下意识。那个姑娘轻轻褪下首长的裤衩,胡乱的毛绒绒的一片暴露眼前,他的阴茎却萎缩得像一个细小的蚕蛹。  我转过身,盯着屏幕,美国男人雄壮的男根高高扬起在女人隆起的双乳之间,像一个鲜红的旗杆。  那姑娘拿出一些药片送进他的嘴边,又端来一杯开水,他吃下药,顺从得像一个小男孩。  谁也无法想到:白天,当他穿着名牌西服,走进各种场合,他就成了这个城市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在幽幽的灯光下,姑娘脱光了衣服,这是一个很美的胴体,发育得很好的胸脯以及细长的腿,显示着青春的活力。我知道她在干什么,我甚至知道她一夜的殷情会给贾大贵带来多少收入,我也需要这些男人。我也必须向他们献上青春的身体,这里恪守着交换的原则。我开始脱裙子,首长伸出手来替我解开了乳罩,一双大手从背后伸过来覆盖了我的乳房,这双热闹的双手让我头晕目眩,美国男女的喘息,音乐如潮水一般涌来。傻子呀,你这快乐的傻子,古巴糖的气息,欢跳的舌尖,来吧,来吧……  我的眼睛里凶光闪闪。    何生给我端来一碗面条,我慢慢吃着。他看着我,眼神幽幽地柔和而温暖。他使我安静下来。我吃了一些就不想吃了,我浑身大汗淋漓,虚弱而疲乏。我放下碗,闭上眼睛躺下,我多么想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啊,轻轻松松地睡去是那样幸福。可是,这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甚至没有一张属于我的床,安全舒适的床,可以让我蜷缩在那里而不被侵犯,我注定在睡梦中也要被追击。但是,现在我的每一个毛孔都滴淌着疲乏,我像一滩粘糊湖的糖,糖,古巴糖,甜甜的还有一股烟草的味儿……故乡那间堆满柴草的房间,散发着童年的气息……  傻子呀,傻子早没了,他变成别人的丈夫和父亲,从来不犯傻了……  我昏昏沉沉,似梦非梦。半夜里,我感觉粘稠的夜色在房间里流淌,有一个暖和的东西靠在我的身边,我听见呼噜声,我轻轻地摸过去,何生和衣倒在床上,我把被盖的一角给他盖在身上,我轻柔地揽着他,这是我向这个世界伸出的一只手臂,我似乎想抓住他,重新抓住一种生活。我的手臂已经虚弱无力,但我还是想抓住什么。夜里,我又做起了梦,我觉得自己躺在一个开满鲜花的草原上,四野寂静得能听见咚咚的心跳声,我看见蓝色的天幕一望无际,何生的微笑同太阳的光芒一齐照耀着我的眼睛,我眯着一只眼,在草地上大笑着……但是突然,在树林的一角,我看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祟地晃动着,我惊恐地坐起来,浑身冷汗淋漓。  我惊醒过来,额上背上全是汗水。窗外仍然漆黑。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卫生间,掀开百叶窗,向外张望。小区的大门口仍然亮着灯。这时候出去必然引起保安人员的警觉。我打开热水管冲澡,感觉一身轻松起来。我仰着头,让热水从头上脸上滑下来,舒惬地长吁了一口气。我用毛巾擦干湿淋淋的眼睛,猛然看见何生依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神色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里没有男人通常有的那种猥琐的样子,而是安祥镇定地看着我,这倒让我不安起来。我早已觉得自己一身污浊,被人唾弃。他那专注的样子更显出我的污秽。我想关上门,我不希望任何人看见我。可他挡住了房门,他轻轻地从背后搂住我。热水从我的后背上滑落,淋湿了他的衣服。“你太美了,洁白得像天使一样!”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我转身给了他一耳光,我不许别人嘲弄我。难道一个女囚犯就没有尊严吗?  他愣怔着。他的头发和衣服全湿透了,他的脸上清晰地印着几道红印。我的心突然被柔情填满了。我替他脱下了上衣,宽阔而结实的胸膛慢慢呈现出来。我靠在他的胸前,像偎依着一面坚实的墙,我们一言不发,任温柔的水流淌着。 我们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一个温柔而安宁的世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纪。他把我抱起来,我的手下垂着,触到了一个上下跳动的温热的东西,我感到体内的某一部分苏醒了。我忘情地放肆地大胆地灼热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和我走进了对方的深处,灵魂安祥舒展的深处。他把我放在床上 ,我浑身洁净地躺在草原上,在蓝天的白云之下,他走了草浪的深处,风摇草动,快感一浪一浪地淌过。啊,啊,傻子,傻子的气息像草浪的气息,我被这甜甜的气味包围着,你快来吧——跳舞。头晕目眩的感觉,你的眼睛像两团狂舞的火焰,我快被溶化了,甜腻腻、软绵绵的,像一团粘稠的糖……  我放声欢叫的时候,天一点一点地变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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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小说。不过分成章节贴也许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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