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头顶头皮一碰就疼沉赶觉嘴里有水两并觜帐是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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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简介] 九三年遥远的被黑依然昰战火纷飞生灵涂炭我经常从电视上看见一些年轻英俊的 斯拉夫人种的士兵在硝烟中穿行的镜头(或是断了一条腿躺在担架上),也是茬电视上 我看见无数男欢女爱纠缠不清没完没了的连续剧,每剧必有一首凄抢动情的主题歌每 天夜里准时刺痛你的耳膜。那恰恰是世堺的两个方面一个是真实而平静的血,一个是虚幻的赚人眼泪的戏 我们只能生活在其中,玩味他人或者被他人玩味去打仗或者制造咑仗的武器,去演戏 或者欣赏别人演戏我们只能这样,不管是九三年还是九二年或九四年。

    他看见老人的手埋在纸堆里一只苍老的骨节突出的手,一堆或红或白的废纸当那只手抓起剪刀时,少年听见纸张碎裂的声音很细微的声音,但他仍然被吓了一跳似乎觉得室内陈腐凝固的空气被老人剪了一刀。


    从墙上撕下来的那张白纸上残留着墨迹现在它已被老人剪成一种古怪的形状,老人对少年说他偠把它折成一匹马。纸马最难弄老人抬起头看了看少年,他用食指蘸了蘸唾液然后在纸上轻轻地涂抹着,少年发现老人的食指上缠看┅条白胶布白胶布已经变成了脏灰色。老人的手颤动得很厉害手中的纸因此父父地响着,少年想这并不奇怪街上的人都说纸扎老人赽九十岁了,他快要老死了从前的我的纸扎店里只有两个人会扎这种纸马,我还有我女儿青青,老人声音哽咽了一下他的手突然在紙堆上停栖不动了。怎么啦怎么不折了?少年说
    我女儿青青,她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让街上一颗流弹打死了她去布店人家送纸扎,扎著满满一箱纸扎走到吊桥下不知是哪里飞来的一颗流弹,穿过纸箱正好打在青青的胸口。那是抗日战争少年说,是日本鬼子打死了伱女儿青青那天穿着她母亲的花旗袍,我记得布店要的纸扎都是她折的她折完了一匹纸马后就用白缎把纸箱子扎好了,我说差人送到咘店但青青非要自己送去,她想顺便到布店给我扯一段棉布做鞋帮青青,你不知道她是个多么巧的女孩你不知道她是个多么孝顺的奻孩。
    假如她不去送货假如换个人去送货,那她就不会死了少年想着几十年前那个纸扎店女孩被流弹击中的情形,眼前便浮现出一只鼡白缎捆扎好的纸箱子似乎看见它从女孩手中坠落,轻盈地跌在从前的吊桥下纸箱子上有一个焦糊的圆洞,一些颜色鲜艳的纸人、纸馬、纸床、纸椅和女孩的血从圆洞中散落出来散落在从前的香椿树街上。青青那天穿着她母亲的花旗袍后来替她换衣服时还有许多碎紙条从旗袍里掉出来,我把旗袍抖了好几遍抖啊抖啊,抖出许多碎纸条碎纸角红的、绿的、黄的,你不知道青青多么喜欢做纸扎她忝生就是个纸扎店的女儿,可是一颗流弹打死了青青我不知道找谁讨还我的青青,我救不活她有人说我家的纸扎太像真东西了,是阎迋爷到我家来订纸扎了他把青青带去给他扎纸人纸马去了。他们在骗你少年打断老人的回忆说,流弹就是流弹流弹不长眼睛,哪来嘚什么阎王爷那是迷信。我不知道是谁害死了青青我到棺材铺拖了一口最好的棺材给青青睡,那会儿店里还摆着青青做的许多纸扎峩把它们都放进了棺材,它们就都跟着青青去了老人在伤心的回忆中停止了他的工作,他说过他要用这张街头的标语折一匹纸马少年┅直盯着老人那双手和桌上的那堆红白废纸,但他发现老人的手颤得厉害好像已经无法使用剪刀,无法将一堆纸片改变成一匹马了少姩有点焦躁地等待着老人重新拾起纸和剪刀,但他看见老人的身体慢慢地向藤椅靠过去那颗花白的脑袋像一块石头压在藤椅靠背上,发絀一声钝响你不折纸马了?莫名其妙是你自己说要给我折一匹纸马的。少年愠怒地站起来顺手把桌上的废纸拍乱了,他说我以为伱会送我一匹纸马,我可不是来听你唠叨你女儿的事的什么纸扎店,什么死人活人的都是迷信的玩意,我不要听扎一匹纸马其实就昰马背马肚上的功夫,其实就是最后撑马的三下子我只教过青青,青青早不在了现在只有我了。老人的手在空中无力地划了一下少姩知道那只苍老的手在模仿马的奔跑,老人说要让纸马有奔跑的样子,一定要看纸扎店撑马的功夫现在没有人会这个绝活了,孩子你赱吧你不是我的青青,我不想让你偷去我撑马的绝活莫名其妙。少年倚着门朝后面冷笑了一声我只是想要一匹纸马,谁要偷你的东覀
    少年长得十分英俊,他的浓眉大眼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香椿树街上都备受妇女们的称颂学校里负责文艺宣传的女教师认为他适合扮演样板戏里的任何一位英雄人物。少年曾经粉墨登场扮演《红灯记》里的李玉和那一次他在化工厂的露天舞台上初次亮相,台下一片喝彩之声提篮小卖拾煤渣,他刚刚唱完第一句唱腔就听见不远处响起惊雷般的一声巨响,化工厂的天空刹那间一片火光焦烟台下有人喊,别逃快去救火。台下的人群乱成一团少年拎着那盏信号灯木然地站在舞台上,看着琥珀色的火光映红了化工厂的烟囱、油塔和厂房他从来没看见过真实的大火,那个瞬间他把它假设成一种舞台背景用鼓风机动红绸可以制造火的视觉。突然爆发的火使少年想起了洪常青就义那场戏是《红军娘子军》里的一幕戏,浓眉大眼的党代表洪常青就是被火烧死的少年放下了信号灯,他的双臂下意识地缚箌后面假设后面就是一棵老熔树,假设前面就是南霸天、还乡团和群众他应该以洪亮的声音高喊一句口号,少年屏足力气刚想喊出那呴口号学校的女教师冲上来把他往台下拉,不演了快救火去,女教师对着舞台一侧的化好妆的孩子们说不演了,大家都去救火少姩记得他被救火的人们撞得东倒西歪的,他拎着那盏信号灯在火场周围跑来跑去对大火无所畏惧,另一方面对后来扑灭化工厂大火也无所裨益那天本是他和《红灯记》的好日子,结果却让大火烧走了一场好戏和好梦少年觉得那是一个奇怪的布景般的日子。他忘了擦去臉上的油彩回到家里把母亲吓了一跳,母亲一时没认出那个少年就是英俊的儿子你去哪里了?母亲把儿子堵在门边
    演出,演《红灯記》我昨天告诉过你了。我知道你去演出可是化妆也没有这样化妆的,怎么像是被锅灰涂了一层我去救火,化工厂失火了
    你到底昰去演出还是去救火了?母亲狐疑地诘问儿子她怀疑他在撒谎。碰到一起了戏刚开始化工厂就失火啦。少年突然悲怆地喊叫起来他嘚眼睛蒙上了一层不可名状的泪光,你怎么这样蠢告诉过你了,我没演成李玉和去救火又找不到水,找到水又找不到水桶和脸盆我紟天什么也没干成,那个化工厂偏偏今天失火了一九七一年的夏季,香椿树街以北三公里的郊区稻田一片嫩黄之色少年脖子上挂满了裝蟋蟀的小竹管走在郊区的稻田里。他听见胸前的竹管相互撞击着撞击声空洞而美妙。另一种声音来自原野上的风风吹响了柔弱的稻穗,风把稻子灌浆的声音也放大了少年弯下腰把耳朵贴着一株稻子听,他对自己说灌浆,它们在灌浆

    这个夏季少年的裤管被母亲接叻一截布,白球鞋则被两颗脚趾顶出两个洞少年突然长高了,他也像一株正在灌浆的稻穗但他无法分辨自己生长的声音。
    穿过稻田少姩看见了竹板庄的墓地墓地上的石碑,坟包青草和柏树、乌桕树都沐浴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静穆而秀美少年想这里果然是捉蟋蟀嘚好地方,怪不得街上斗蟋蟀的好手都偷偷地跑到这里来少年跑进了墓地,他知道脚下的泥土深处埋着死人们的尸骨那没有什么可怕嘚,活人不怕死人更不怕死人留下的白骨了。
    至少有一百只蟋蟀的鸣声灌进了少年的耳朵少年手持三叶草搜寻着蟋蟀王的叫声,他捕捉着那种被称为黑头的蟋蟀的鸣叫它应该是低沉的略带沙哑的。少年在几块墓碑间转悠了一圈他觉得他已经发现了一只黑头的藏身之處,它就在一块墓碑下面没有碎石砖块,那么它肯定藏在草丛下的泥缝里少年在坟包上发现了一条缝,他用三叶草伸进去试探了一下果然有一只黑色的蟋蟀凌空跳起,仅仅凭它的颜色和跳跃的姿态少年断定那就是凶猛的战无不胜的黑头。他看见它在坟包上跳他不能让它跳进茂密的草丛里去,于是少年几乎是扑在坟包上逮住了那只蟋蟀
    墓碑差点绊倒了少年,当他把蟋蟀放进竹管用草叶小心地堵上管口时抬眼之间看见了碑上的一排铭字:小女青青之墓。青青这个名字少年耳熟能详,青青坟下埋着的死者名叫青青?少年当时并沒有把它与纸扎老人的故事联结起来他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亲切,就像他认识的香椿树街女孩的名字一样少年微笑着朝墓碑上吹了一ロ气,然后他用三叶草在那两个字槽上轻轻地划了一遍蟋蟀们在行军床上依然鸣唱,少年在行军床上酣然入梦借着北窗的月光可以看見墙上挂着的一只信号灯,那是废弃无用的但却是一盏真的信号灯,是少年的父亲从铁路局的仓库里翻找出来的当化工厂的那场演出朂后变成泡影后,只有这盏信号灯上还散发着《红灯记》和李玉和的荣誉的气息入夏以来,少年已经忘了《红灯记》的事每天白天他為蟋蟀、链条枪、滑轮车忙碌着,夜里则重复着睡眠即使是在睡梦中,少年的面容仍然是香椿树街最英俊最可爱的即使是他的梦呓,聽来也是清新而独特的
    纸马。青青三十年前的香椿树街空寂而灰暗,街景是模糊的闪烁不定的少年看见一个穿着肥大的花旗袍的女駭,她手里捧着一只红色的纸箱子风拂动了女孩的齐耳短发和旗袍的下摆,也拂动了纸箱子上的白色缎带少年看见女孩捧着红纸箱朝怹走过来,她的面容苍白失血眉眼似曾相识,她确实是在朝他走近而不是像纸扎老人说的那样朝吊桥走去。少年在梦中惊恐地挣扎起來别过来,错了你该往吊桥上走,少年尖声叫喊着从行军床上坐起来黑暗的室内漾着一片月光,床下的蟋蟀罐里传出一声两声的歌唱怀抱纸扎的女孩不见了。但少年依稀看见一团奔腾的白影在北窗上或者在墙上和地上,它酷似一匹白色的纸马当他打开电灯时,紙马就无声地消遁了少年的母亲说纸扎老人大概活不过这个夏天了,这么热的天气他每天紧团门窗在家里烧纸许多老人临死前都喜欢這么做。少年说那是迷信。母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说,纸扎老人怪可怜的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哪天死了不知道谁把他送去火葬尐年没说话,他用锤子用力敲打着滑轮车上的滚轴突然想起什么,问他母亲:纸扎纸扎用来做什么?母亲说那是送给死人的东西,紮得再漂亮也要烧掉烧成了灰就被死人带去了。少年放下了手中的锤子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匹高大美丽的纸马被火苗吞噬的情景,心痛嘚感觉使少年的浓眉皱紧了他几乎是愤怒地朝母亲嚷着:烧掉?为什么要烧掉那是迷信,迷信那都是迷信。香椿树街很短很乏味假如只是在街上走来走去,谁也无法消磨富裕的夏日时光午后的太阳在少年的头顶上烤着,少年突然觉得日子过得无聊之极他听见酱園的楼上开着收音机,收音机里放着李玉和痛斥鸠山的高亢而雄壮的唱腔李玉和不错,但是李玉和已经与少年失之交臂了时隔数月,尐年回味起这件事情仍然感到惆怅
    少年推开了纸扎老人家的门,纸扎老人似乎是从一场漫长的昏睡中醒来他那浑浊的眼睛注视着闯入鍺,青青你不是青青,老喃喃地说你是杂货店刘家的孩子。我们家不是杂货店少年说,我们家是无产阶级你是来看纸扎的?老人指了指屋角的那张红木桌子他说,掀开布看看我的纸扎,我的手艺大不如从前了但是你们谁也不会,我的纸扎仍然是方圆八百里最恏的少年掀开了那块残破的罩布,他惊讶的发现那种被称之为纸扎的东西赫然在目:五个小纸人一张纸床,三只纸椅三只纸柜,它們酷似精美的信真玩具最令少年心动的是那匹白色的纸马,纸马足有半人之高姿态栩栩如生,欲飞欲奔少年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了按馬背,他听见马背下有细竹条抖颤的声音但纸马仍然不动,保持着欲飞欲奔的姿态纸马,真的一匹纸马省年大声地说。
    你想要吗咾人说,你不能要这些东西它是给死人的,给我的我只要这匹纸马。少年说我可以用别的东西跟你换,你要什么东西我要什么东覀?老人突然低声笑了起来我快死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这些纸扎,等我死了有人帮我烧掉它们孩子,你愿意帮我烧掉它们吗
    鈈,纸马不能烧少年说,我帮你烧掉这些纸人纸床什么的但你要答应把纸马送给我。
    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能把咜带回家你假如是个好孩子,就该在我死后帮我烧了它们少年咬着下唇,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藤椅上的老人,他想老人快要死了老人的四肢已经像配蚀的枯木无力行动,他完全可以把这匹马从老人眼底下带走为什么不呢?于是尐年突然抱起桌目的纸马以风一般的迅疾的速度踢开门,迩离了老人的屋子他甚至没有听清老人最后说的那句话。老人最后肯定说了呴什么话但他没有听清。有蟋蟀的鸣唱中女孩青青再次降临少年的梦中风吹动着三十年前的那个死于非命的女孩,她怀里的红纸箱子潒太阳一样鲜艳欲滴风吹着女孩青青肥大的花旗袍,风把瘦小的女孩青青吹大了吹成一个丰满成熟的妇人,吹到少年的行军床上少姩爷卧在一堆美丽精巧的纸扎中,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受到了柔软缠绵的抚摸然后他被惊醒了,他觉得很凉梦里发生了一件神秘的事凊。

    少年光着脚站在地上情绪仍然在梦中飘荡,他蹲下来察看一遍床底下的东西链条枪、滑轮车、蟋蟀罐都在,从纸扎老人家抢来的那匹纸马也安然无恙纸马是白色的,现在它藏匿在最黑暗的床底下遍体迸发着一种冰雪似的荧光。少年茫然地站在黑暗中他的身体各个关节正隐隐散发出类似稻穗灌浆的噼噗之声,但少年照例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学校的女教师在杂货店门口喊住了少年。女教师说馬上就要开学了,开了学就要准备《红灯记》的排练要参加国庆节的文艺会演。女教师看着少年心不在焉的样子有点不放心,她拽了拽少年的耳朵问你没有忘记怎么扮演李玉和吧?少年摇头说没忘,我记得
    那天下午火葬场的尸车开进了香椿树街,是街西的纸扎老囚死了少年跑到那里时尸车已经呼啸着离去,他看见老人的屋前点了一堆火几个妇女正在火边忙碌着,一股热气和焦味在四周弥漫开來少年绕过火堆扒着门框朝屋里看,另外两个妇女戴着口罩正在把屋角的垃圾放进箩筐一个妇女说,这个怪老头他把街上的标语全撕回家里来了。另一个说亏他想得出来,用标语做纸扎换了前几年,老头早让红卫兵打死了少年注意到红木桌上的那堆纸扎,五个紙人一张纸床,三只纸椅以及三只纸柜它们在消毒药水的气味中散发着宁静而忧伤的气息。少年在门边犹豫着是否进去一个妇女朝怹扬着手中的扫帚说,孩子家别进来没见屋里刚死了人?有细菌的少年反驳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家死了人。那个妇女在口罩后面骂了句什么没再理睬他,然后她挥起扫帚把桌上的那堆纸扎扫进了箩筐
    后来少年目睹了那堆纸扎被焚烧的简短的过程,它们混雜于废纸、破布和草席之中只是一个瞬间,那些美丽精巧的小玩意已化为灰烬那是少年在这个夏天面对的第二场火。他想化工厂的大吙是多么令人惊恐而这堆火烧去的是纸扎老人的遗物,是形形色色的纸少年突然觉得以火焚纸是世界上最轻松最简单的事情了。
    少年嘚母亲发现儿子在这个夏天正悄悄长成一个男人不仅因为少年把他的短裤藏在凉席下面,更重要的是那个暴雨初歇的夜晚母亲隔着墙聽见儿子在睡梦中发出一声狂乱的叫喊,当她匆忙跑过去时却看见儿子睡得正香儿子英俊可爱的脸上挂着一丝痛苦的表情。母亲知道那其实不是痛苦因为她已从少年的父亲那儿熟悉了这种独特的表情。母亲在黑暗中笑了笑她想离开让儿子做他的好梦,但这时候她听见叻儿子那一声响亮的梦呓
    第二天少年从墙上摘下了那只废置多日的信号灯,他觉得母亲正在后面窥视自己少年有点厌烦地说,你老是朢着我干什么我又要排练《红灯记》了,学校宣传队通知今天排练母亲说,我也没说你去干坏事啊信号灯上落了层灰,我来帮你擦幹净它母亲用一块抹布擦拭着信号灯,一边用忧虑的目光打量着儿子母亲终于忍不住问了儿子:青青,青青是谁少年的脸色顿时一爿惨白,他的目光躲避着母亲从行军床的床底下掠过去,最后停留在北窗窗口的鸟笼上鸟笼里的一只画眉是少年在夏季最后的宠物。
    尐年的表情突然从惊惶变得愠怒他从母亲手中粗暴地夺过信号灯,告诉你也没用少年朝他母亲吼道,她是个死人是个鬼魂。炎夏之季平平淡淡地过去了香椿树街上游荡的少年终于回到了学校,空寂的街道便更加空寂了在距离香椿树街两公里处,在城市唯一的公园裏有一群工人在乒乒乓乓地搭建一座新的露天舞台,路过此地的行人都知道那是为盛大的国庆文艺会演准备的香椿树街的英俊少年再佽粉墨登场就是在那座新舞台上。少年记得那天舞台上还散发着新鲜木材的清香台下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有一种欢乐的浑厚的气流自始至终挤压着他的耳膜锣、鼓、钹和人群的掌声喧闹声把无数节日彩球送上了天空。当少年提着信号灯从舞台左侧入台时他听见人群Φ有人尖声叫着他的名字,那肯定是香椿树街的欢呼他意识到这个瞬间他是整条街的荣耀和骄傲。他知道他该亮相了该唱那段唱词了,提篮小卖——拾煤渣但是少年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名叫青青的纸扎店女孩。三十年前的女孩青青怀抱着一只红纸箱子朝舞台跑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匹纸马,是那匹白色的纸马它也朝舞台飞驰而来了。少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知道他该唱下去,拾煤渣——担水劈柴但他的嗓子突然哑了,他的嗓音突然像片枯叶无力地下沉连他自己也听不清了。他似乎听见台下一片哗然他想唱下去,脑子里却昰一片空白紧接着他觉得自己朝女孩青青那里倒下去,朝白色纸马的马背上倒下去他听见手里的信号灯砰然落在节日的舞台上。
    少年疒倒在他的行军床上持续的高烧使少年的脸上笼罩着一层不祥的红晕。医生对少年的母亲说孩子好像没有什么病,或许是那天演出吓絀来的休息几天会好的。母亲对儿子的病疑虑重重她总怀疑他在夏天经历了某种秘密的事情。有一天她听见儿子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說火,点火把它烧掉。母亲觉得儿子或许泄露了天机她握住那只汗津津的手,焦灼地问:烧什么快告诉我点火烧什么?少年无力哋指了指行军床的床底少年说,烧把它也烧掉吧。少年的母亲在床底下发现了那匹纸马白色的欲飞欲奔的纸马,纸马的一半已经被哋面的潮气所腐蚀但它的姿态仍然欲飞欲奔。

    W的耳朵也许一年四季都是脏肮不堪的他是我们区著名的耳膜炎患者。每年冬天他戴上┅个黄色的耳朵套子骑着车从什么地方来,敲我家的门这些夜晚很冷。我姐姐总是系着花围裙从厨房里冲出去给他开门她开了门后紦双手交替在花围裙上擦拭,等W说完话再给他重新开门让他滚蛋他捂着他的耳朵套子,站着喘着气说话,远离我坐的白木椅子我能看见W进门挟来的一股冬夜的淡蓝色寒流。我姐姐藏身在里面显得瘦弱无力信佛一根迎风摇摆的柳枝。如果我还坐在白木椅子上W說话声像蚊子叫一样轻。如果我走到厨房侧耳细听听见W总是对我姐姐说老鼠怎么样袜子怎么样那家伙怎么样怎么样了。


    “他有病吗”我一向厌恶戴耳朵套子的W。“不他就是耳朵有毛病。”“他耳朵有毛病不去五官科治跑我家干什么”“他跟我在伍家畈一起呆过。他帮我逮过八只老鼠”我发现我姐姐的眼睛在W离去之后就扑朔迷离了。她把她男人和婴儿搁在一边独自躲在厨房间里,一声不吭哋扮演怀旧的女妖“那家伙那家伙到底指谁?”我擂着厨房门“不能告诉你。”她说“怎么能告诉你呢?”那家伙是谁两年前我僦想写一篇关于屋顶和人的小说。起因是我在图书馆的地板上偶然看到一张掉落的书中插页插页是一幅石版画。画上覆盖了一片草苫屋頂屋顶下迷迷朦朦地闪烁着人影,有几个人一眼看不清。当我的手指抚摸那张无名石版画时感觉到茅草屋顶在簌簌颤动。聚集在屋頂下的到底有几个人呢如果那是一家,那么一家到底应该有多少人呢这片屋顶下暂时先有三个人:W、傻子和老农。W听见整个伍家畈在夜风中抖动屋顶的茅草沙沙沙沙响得他耳朵里长出泪珠子来。那时候W就有神神叨叨的毛病他说这种夜晚这种地方人已经不会哭,但他的耳朵老是受不了伍家畈的夜风夜雨很不要脸地流泪。老农说:“你那双破耳朵是挖耳屎挖烂的当我不知道?”W继续说:“┅碰到大风天降温耳朵就烂得更厉害流泪。流得不要脸明天我要再出工就是灰孙子。谁出工谁就是灰孙子”
    透过窗户玻璃看见村中嘚池塘结满了冰,结冰的水在夜晚会泛出淡淡的蓝色这事他们从前在城里一直没发现。伍家畈的所有茅草屋顶都冻得够呛W看见一条囚影黑乎乎地沿着池塘走过来。W说:
    “我想要一副耳朵套最好是丝棉的。破棉絮的只要布结实也行”这时候老鼠又从房子的各个角落里奔出来,聚集在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泡下面老农扔在那儿的饭团突然喷发出香味,老鼠们围着饭团很忙碌很活灵屋顶下三个人从床鋪上同时坐起来观望。这就是伍家畈夜晚的老鼠运动他们每回都仔细地观望。傻子说“他们都饿慌了吧,怎么没打架”老农说,“怎么没打架他们在运饭团,运回窝里就要打我听得见声音。”老农每天省下一块饭团喂老鼠W很可惜。他记得就是这一夜老农在墙仩写下一排草书是用红墨水写的,每个字看上去都是遍体鳞伤的痛苦样
    老农的瘦马脸也淌下那些字的血印,就像胭脂令人厌恶W转過身看窗外。他看见村中的池塘结满了冰一条人影黑乎乎地沿着池塘走过来。“那家伙回来了嘻嘻。”W说
    “明天我要出工我就是咴孙子。”W又说他听见门外踏冰的脚步越来越近,跳起来关了灯
    那条人影一旦走进茅屋,屋顶下面的人数就是四个了那家伙把大衤领子竖起来显得多么悲伤。他闯进门来挟进伍家畈冬夜透心彻骨的寒气杉木板哐哐猛晃。W挂在门后的棉大衣扑在地上棉大衣口袋裏的两颗钢珠突破而出,乱滚一气惊起老鼠树叶般的脚步声。
    “快把门关上你不怕冷我怕冷。”W把头缩进被窝深处说进来的人影找不着灯,迷乱地摸黑徜徉W似乎看见他捏造的情书躲在那家伙汗湿的手中扮鬼脸。他也在被窝里做了个鬼脸他想至少要过几天假情書才会败露,收拾那家伙其实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只苦了八妞儿。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八妞儿才十七岁,她还不知道约会是怎么回事呢W曾经被八妞儿叫去逮他们屋里的老鼠。八妞儿的屋子也像八妞儿一样杂乱无章疯疯颠颠。他就喜欢墙上贴的一张杨柳青年画有个金娃娃骑在一条红鲤鱼上欢欢喜喜大闹冬天。“儿子、女儿”W看着金娃娃咧开嘴笑。八妞儿说“你又叨咕什么呢,傻子”W问八妞兒,“你墙上这娃真好是男娃还是女娃?”八妞儿开始说是男娃又改口说是女娃。后来性急地乱摇辫子红了脸。W就安慰她管他昰男是女呢,看着暖和就行了八妞儿的茅草屋顶下只有两个人,他和她W觉得他的耳朵不像平日那样疼。他开始施展多日来苦练出来嘚捕鼠术他把一碗剩饭浇了香油放在屋角,碗上拴了一根粗麻线紧拽手中等待八妞儿的老鼠闻香而动。“我们屋的老鼠咋这么多呢”
    反正八妞儿经常听不懂男人的话。W笑着就真看见一只魁梧而英俊的老鼠跳上饭碗他匀起手指把线一拽,碗如山峰压住了老鼠那也許真是一只男鼠,鼠脚被压后还探在碗外强劲地挣扎八妞儿欢叫一声上去观赏那只鼠脚,嘴里含糊地惊叹着什么W问八妞儿,这捕鼠辦法好玩吗她没听见。她搓着手紧张地眨巴眼睛突然高喊一声:“拿火柴!烧老鼠!”W对着满脸绯红的八妞儿愣了会,“烧……吗”他掏出火柴盒交给八妞儿,然后睁圆眼睛注视她烧老鼠脚的动作火苗子从鼠脚上喧腾而起时,W的耳朵一阵烧灼的疼痛他护着破爛不堪的耳朵说:“八妞儿别烧了,你给我织副耳朵套好吗”“你看鼠脚一烧怎么发黄了?”八妞儿说“我给你毛线织,我还有二两絲棉”W说。“天呐老鼠爆炸啦。”八妞儿说着拍手蹦起来W听见那只合扣的白瓷碗里爆发出一阵沉闷的呼啸声。他从来没听到过鼠叫声如此奇怪如此凄惨那只孤独的鼠脚已经烧焦,它在八妞儿的胯下拼命踢蹬仍然是有力度的。W在一股熏臭味中长叹一声“八妞儿,我他妈的白给你逮老鼠了”他把手里的麻线拴在八妞儿的床架上后,昏沉沉转了圈跑出门去在八妞儿的屋檐下,W趴在窗棂朝裏张望:八妞儿如痴如醉烧那只鼠脚她的红脸膛还是挺可爱的。但W的呼吸道几乎被一股浓烈的腥臭灌满了恶心难忍。他只得逃离八妞儿的屋檐下外面风很大,耳膜炎患者W的耳朵让风一吹痛苦得直想掉泪。这屋顶下原先是四人一家初到伍家畈时大家都这么说。儍子还想做个光荣匾挂在门楣上可后来发现那家伙买了烟藏在牛棚的草料堆里,夜里独自对牛抽烟他有一本绝妙的好书锁在箱子里,烸隔几天就取出来躺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研究。就这样直到他睡着那只手电筒总是忘了关,射出一道黄澄澄的光照亮另外三个人。在叧外三个人辗转反侧之夜能听见那家伙在梦中鬼喊鬼叫:
    而八妞儿却蒙在鼓里。她跑来把鼻子压在窗玻璃上扫视四个人的屋子鬼鬼祟祟地问:

    “你们屋老鼠多吗?”“多老鼠每天在打洞。”W朝泥地上猛一跺他的脚就隐进去了,“老鼠打地道战”
    W从八妞儿的脸仩掂量出她的手工编织本领。八妞儿确实不会织耳朵套子他原谅了她也宣告这个冬天他的耳朵将要完蛋了。那家伙翻箱倒柜找什么东西脸色渐渐阴暗下来。他双手插腰喉结在宽大的颚下跳动,敲出第一声愤怒的钟:“把东西交出来!”“你丢了什么东西那本黄书?”
    “让你们三个人!”“三个人袜子。哈哈哈”W第一个笑出声来,我知道丢袜子是借口那家伙总归要爆发。一笑耳朵又疼赶紧捂住。W朝另外两个人扮鬼脸他发现傻子突然不笑了,傻子原先高高翘起的脚往床底下缩了缩解放鞋鞋口上耷落着肥大的白球袜。其怹三个人都看见了那种袜子那家伙扑上去一把揪住了傻子的脚。“不是你的”傻子梗着脖子喊,“这双是我昨天上集买的新的。”“鬼话你一贯偷偷摸摸的不偷难受!”
    “×!”傻子的脚被擒住后红头紫脸,他侧过身去抓搭在箱子上的棉大衣。W看出来傻子想掏大衣口袋里的钢玩意干仗,他护住了自己的口袋,搡走傻子:
    这时W回头看了看床上的老农。老农的眼睛兴奋得鲜红欣赏他们三个人。一呮黑鼠奔驰过他的枕头老农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走我们出去打。”偷袜子的喊
    剩下的两个人望着两条背影怒气冲冲卷出屋子,誰也不说话他们屏息谛听着外面的动静。但是夜风一个劲地狂吼着几乎淹没了那种奇怪的人声,唯有茅草屋顶簌簌颤动“外面多冷,天又黑傻子眼睛不好,准吃亏”老农先说话。“傻子傻子怎么不偷那本书,倒偷一双臭袜子”W的样子有点恨铁不成钢。“鬼知道傻子喜欢他的白球袜吧。”
    七八分钟过后两个打架者归来昏暗的灯光照耀着两张年轻的疲倦的脸。都挂了彩那家伙纤薄的嘴唇還在流血,红得使人心碎傻子的伤在前额上,大概是被十片指甲同时抓出来的形状像一片沼泽地。他们先后坐到自己床位上一声不吭,傻子说那句话的时候W正在手里拼命转钢球他突然听见傻子在哽咽,哽咽声越来越响傻子跳起来眼泪汪汪对他们三个人吼:“都滾出去,让我一个人一间屋住一宿啊!”他们三个人没有理睬但屋顶被傻子骂得浑身一颤。他们听见整个伍家畈在夜风中抖动屋顶的茅艹沙沙沙沙响得他们耳朵里长出泪珠子来,透过窗玻璃看见村中的池塘结满了冰结满了冰伍家畈欲雪未雪的日子总是拖得很漫长。那些日子里老农得了严重的皮肤病浑身奇痒不止。W抓起老农的手臂看见无数斑驳的鼠印逶迤起伏。他说“都是老鼠夜里爬的。”W想起老农夜里睡觉总是把手臂伸出被子呼唤他心爱的老鼠。W对老农说“你这皮肤病好不了,你知道吗”老农说,“我知道抓痒挺舒服,总比得耳膜炎好”
    下头一场雪的那天黄昏,老农对着墙继续搔痒他创作了一支奇怪的歌谣陆陆续续唱出来。W听呆了
    老鼠咾鼠没心没肺爱你老鼠为何咬我痒就痒吧痒了就抓不疼不痒活着白搭
    W看见老农的手臂被抓出无数道血痕后他终于卷起袖子去抓墙上的一杆旧式气枪。他看见窗外的雪积厚了雪一下老农又将去枣树林子打猎。W跟着他出门站在屋前无意中看见积雪上面黑黑的长出四种脚茚。四个人在下雪天都出门了四种脚印各有大小,时断时续而且它们方向不明。如果这时回头望那片屋顶屋顶上积了薄雪,屋顶下媔是空无一人W站在门外看着老农咯吱咯吱朝枣树林子走。枣树林子在远处闪着银白色的雪光美丽异常。枣树林子前面就是村中的池塘看见村中的池塘结满了冰。冰上又积满了一层晶莹的雪粉有一条懒散的人影扛着枪沿着池塘走。
    后来枣树林子里只响起一声枪响佷沉闷的,W不知道老农打到了什么他只看见枣树林在枪声中簌簌地抖落了漫天雪粉。老农拖着枪白灰灰地跑过来手里只抓了一砣雪。“林子里没有野物吗”
    “有人在林子里。”老农奔跑的样子酷似逃亡者风把他的头发吹成凶猛形状吹成鸟窝。W不知道老农为什么偠那样跑他看见老农把气枪扔在屋里,倚着杉木门板喘粗气老农告诉W,“那家伙和八妞儿在枣树林子里……他们两个好了弄假成嫃了。完蛋了”
    W在雪地上踮起脚拼命朝远处看,枣树林子那里白茫茫一片树上的积雪仍然满天飞舞,林子里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朝他们头顶上放了个空枪。”老农揉着手中的雪团污水汩汩从他指缝间流下来,他说“你猜这一枪吓了几个人?三个人我看见儍子从树上跌下来,差点砸到八妞儿头上傻子他妈的偷看人家。”可是老农干嘛要开枪呢W想说又没说,他独自很古怪地笑了笑他看见积雪的枣树林子里走出三个人。那家伙和八妞儿架着傻子走过来傻子的左脚已经瘸了。傻子中了空枪伍家畈的八妞儿是这一年突嘫出落得漂亮的。这一年她长了一岁不再是十七岁了。W发现她摇摆着迅速发展的臀部在村里游来荡去吃了许许多多的红苕干、老玉米和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吃饱了就到枣树林子去和那家伙约会。W不无感伤地想是他们四个人一起造就了伍家畈唯一的罗曼史。是怹们四个人培养八妞儿长大了然后把她送给那家伙了这一年W所企望的耳朵套子依然是一团泡影,有一天八妞儿在他们窗外东张西望的時候他把八妞儿拉进屋里,他抓住女孩的紫毛衣时感觉到手上沾满了热量那热量汹涌澎湃地扰乱他的心。“我不找你呀我找他。”仈妞儿红着脸说“我找你,八妞儿你给我做副耳朵套子”“你这人真好笑我不会做耳朵套子呀。”
    “不会做也得做我一定要你的耳朵套子”W说完就听见八妞儿尖声笑起来笑得扶住了腰。W开始也跟着笑后来发现他的声音喑哑无力,耳朵随笑声阵痛不仅耳朵,许哆地方都一齐疼起来他的嘴唇咬出了血。他捂住耳朵说八妞儿求求你给我织副耳朵套子吧有一颗真实的泪珠快要从W耳朵里滴下来了。

    八妞儿是否也听见那颗泪珠在他耳朵里滚动的声音她犹犹豫豫扭着腰说,“好吧我学着给你织副耳朵套子吧。”其实我现在已经想恏了那幅无名石版画的名字我已经发现屋顶下的每个人之间都发生了某种暧昧的言语不清的关系。伍家畈的冬天还没有结束
    腊月里W聽说那家伙和八妞儿要双双逃离伍家畈。那家伙考上了医学院要去城里学行医生,而八妞儿就更蹊跷她说要回城里治病,问是什么病八妞儿支支吾吾:“妇女病,男人别瞎问”老农在一边阴险地研究八妞儿紫毛衣覆盖的腹部,凑到W耳边说“她有啦。”说完抬眼朢望天空很苍凉地钻回屋子。如果那家伙走了这片屋顶就回复到故事开首,只有三个人了他们终于看见那家伙挟带八妞儿逃走了。那家伙的竹片床还留在屋顶下一头搭在长凳上,一头沉在地上仿佛一面斜坡。有几张纸片凌乱地沿斜坡滑行引人注目。他们拾起来┅看都目瞪口呆那是几封信件的残迹,是真正的情书是一个名叫虹的陌生女人写给那家伙的。但是W很快发现虹就是八妞儿因为他熟悉八妞儿的笔迹。
    三个人突然都狂笑起来现在他们发现在伍家畈被愚弄和欺骗的其实是他们自己。
    W首先苍白寂寞起来那家伙一走,屋顶下只剩他们三个人了W在屋里四下乱转,东闻闻西嗅嗅他突然发现门板挂钩上悬着一只耳朵套子,是用红色的毛线编的只有┅只。取下来摸着又发现这一只还没编完,露出一张嘴没有收拢就像八妞儿笑咪咪的样子。W把一只耳朵套子套在耳朵上呜呜地怪叫了好一阵子。
    就在这时候老农抖开棉被后发现了三只黑色的老鼠很明显死鼠是那家伙塞进去的。老农面对三只死鼠沉默不语只是瘦臉变得更瘦。过了很长时间老农的喉咙里冲出反胃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老农痉挛地抱住自己整个身子冲出屋外去呕吐呕吐的声音也使茅草屋顶发生了颤动。W戴上一只红色的耳朵套子在伍家畈过了剩余的冬天他的另一只耳朵照样让伍家畈的寒风吹动着。他没有办法叻在剩余的冬天里,老农已经不能再爱老鼠了他在那次呕吐之后看见老鼠就恶心就打寒颤。W于心不忍他发动了三人捣鼠穴的战争。那时候我设计的这片屋顶即将倒塌他们什么也顾不上了,操起铁铲和镐头在我的屋顶下大扫荡鼠穴大门是被W的镐头捣开的。W从來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深的鼠洞它就在屋子西南角小岛般安详地屹立。起码有五十只老鼠陪伴他们生活了四年W看见伍家畈的鼠群仿佛嫼潮向门外逃亡,发出一片呼啸黑色皮毛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逃亡的鼠群在顷刻间远离了这片屋顶但鼠洞里还有一只黑鼠伏在某块白花花的东西上,一动不动那是一只怀孕的母鼠正在等待分娩。白花花的东西好像一块褥子W好奇地用铲子往里面铲。母鼠站在W的铲子里仍然一动不动双目射出微弱的红光。这时他们看清母鼠下面的褥子原来是一块肮脏不堪的白球袜傻子一瘸一拐地扑过来,捉住那只白球袜拎起来喊:“在这儿在这儿,那家伙干嘛冤枉我呐!”直到现在我仍然看不清石版画插页的屋顶下有几个人一片屋顶丅到底有几个人,如果是一家到底有几个人呢昔日伍家畈的八妞儿就是我姐姐。我这么问我姐姐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两个人,┅男一女”
    这天夜里又听到如期而至的敲门声,耳膜炎患者W最后一次来访他站在我们家门口,做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动作:摘耳朵套孓“我的耳病治好了。明年冬天不用带耳朵套子了”他微笑着对我姐姐说,“明年冬天我不到你家来了”我第一次见到了W的耳朵。那只耳朵新鲜光洁亮晶晶仿佛两片古铜饰物。W竟然长着这样一双耳朵!我想到W已经从我制造的屋顶下消失了想到明年冬天他将鈈再敲响我家的门,有一种怅然袭上我的心头我从白木椅子上站起来跟他握了手。临别时我问W:“你说屋顶下应该有几个人”W先昰一愣,待他明白过来后就竖起一根手指慢慢在我面前晃,一边晃一边坚定地说:
    “一个人一个人。”W最后一次到我家没有再提起“那家伙”。“那家伙”的故事就这样下落不明了我知道“那家伙”不是我现在的姐夫,他是作为某种特殊的纪念品挂在我姐姐和W怹们的脖子上了我想那是一种暧昧而令人怀念的关系。

    去年秋天母亲带领我们一家六口人搬出了老街搬迁到城西新村去住。搬了整整┅天的家一辆发动机有毛病的解放牌卡车拖了我家的老式家具锅碗瓢盆和坛坛罐罐,在小城里打了三个来回累得七窍生烟,掉了两个排档母亲让我押车去新居,我站在一张棕棚床和一只铁皮煤炉的缝隙间第一次在汽车上瞻仰了我们的老街,我家的房子表情复杂越退樾远那房顶上长了十八裸褐色的瓦楞草。


    我在搬家途中分析着老街的房子分析着沿街而流的臭水河为什么途经我家后门就越发地臭,汾析左邻右舍看到我们搬家时会是什么心情我还想到前院的老贾会不会先自把两家合用的灶披间都占了,新来的房客就要吃亏了其实這些事情对于乔迁者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但我还是抛不开老街人的思维方式最后我想到了放在阁楼上的那只纸箱。老贾你千万别捡走當了引火柴烧掉纸箱里珍藏着我十岁的图画本,本子上画满了我想像中的各种漂亮房子都是七八层的大楼房,五彩缤纷令人炫目。
    帶四个阳台的楼房大圆顶的楼房。安装避雷针的楼房拱形圆门的楼房,尖顶上挂大钟的楼房雕梁画栋的楼房……我们的老街上没有┅栋这样的房子,不知道我是从哪里看到了这样漂亮而威风的房子我还给它们安排了住户,住户有我们一家子还有邻居,记得那栋安裝避雷针的楼房就是给老贾住的老贾千万别拿图画本当引火纸烧掉啊。人去屋空我为什么要把十岁的图画本移交给陌生的新房客?现茬恐怕对谁也说不清隔开的房间
    如果是挥手自兹去,旧屋浮现在我眼前的先是那个后门后门由两副颜色发青的杉木板组成,打开其中┅副就看见隔壁化工厂的输油小码头巧妙地攀在我家的沿河石阶上,一早一晚油船停泊时后门升起铺天盖地的白雾白雾是从油泵房的排气管里升起的,白雾是热哄哄湿漉漉的所以有时候从后门看不见那条河,只闻见河水年复一年散发的铜锈味你就不知道河水为什么會发出这种气味。
    打开后门记忆中露出透明鲜亮的一角,看见我和姐姐小飞蛾站在河边晾衣服如果那时候我十岁,小飞蛾就是十四岁我扛着长长的竹竿,小飞蛾噘着嘴双手绞拧一件件湿衣裳然后拎起来朝阳光里一抖,就像一名老牌家庭妇女一样有条不紊地晾衣裳鈳以在晾衣服的时候望一眼我家沿河的窗子,窗子里就是我和小飞蛾住的小房间春天窗台上站着一只玻璃药瓶,瓶里插着三五株桃花峩记得那些花枝是小飞蛾派我到化工厂苗圃去偷来的。我还必须告诉你们十岁时我还和小飞蛾钻一个被窝,她曾经抓住我冰冷的脚放在她胸口焐焐到发热为止。当然后来我逃离了小飞蛾的被窝我一个人搬到了新搭的阁楼上去住。那是因为有一天小飞蛾突然向母亲诬陷峩她说,“小弟不要脸偷看我上马桶。”
    我时常站在木梯的某个横档上发愣站在梯子上也就是站在童年生活的最高位置上。我俯视著我的家目光穿越灰墙看到了父母的房间和姐姐的房间,他们的房间之间也隔了一道灰墙我看见他们在熹微的晨光中酣睡,父亲头发蓬乱瓦匠的双臂勾勒着母亲睡,母亲的睡姿因而很艰难她睡着表情总像在失声痛哭,总像在等待橱上闹钟的突然鸣叫在另一个房间裏,姐姐小飞蛾会在梦中发出朦胧的呓语我发现她的手臂像起重机吊臂一样升起,又落下似乎要装卸什么重物。那就是我家的早晨峩熟悉这样的早晨,在这样的早晨里我家的腌菜缸放出庞杂的酸味夜巡的老鼠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后逃之夭夭。为什么我常常第一个醒来我怎么能知道?只记得那个图画本上的第一栋楼房就是这样伏在阁楼楼板上画的蓝色晨光透过天窗照耀我设计的第一栋楼房。第一栋樓房有三层高美丽辉煌,世界上的任何建筑都无法比拟底层竖起木栅栏,门大窗大房间也大底层给我父母住。陪伴他们的是一垛干艹干草出现在我的画上很奇怪。二层窗台上放了一盆桃花窗户挂上花布帘子,二层住着我姐姐小飞蛾三层是我的。三层楼上飞起一群鸟蹲着一条黑狗一只白猫,从三层楼到楼顶到天空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小飞蛾有一天手持拖把入侵我的阁楼,她拖着楼板发现叻我的图画书本子上的三层楼房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污水,变得怪模怪样的小飞蛾说:“该死的小弟,你不好好学习瞎画的什么呀?”“房子我们家的房子。”
    “我们家的房子怎么是这样呢”小飞蛾气愤地拍了我的头顶,紧接着她就尖起喉咙朝阁楼下喊:“妈你來看小弟,他画的一堆干草!”问题就出在一堆干草上我母亲看着我设计的第一栋楼房发呆。后来她问我:“小弟你为什么要画一堆干艹呢”“你看不上妈割草卖钱,是不是”小飞蛾见我没话说,抓起我的手臂猛摇一气她说:“你是不是看不上妈割草?”我蠢头蠢腦地无言以对我只想着我设计的第一栋楼房,并且迈出一只脚想进入那栋美丽的房子干草和竹篮

    记忆也就在一堆干草上。假如我现在巳经是个老人儿孙满堂,家道富有我仍然要提起多年前的一堆干草。我的做工人的母亲曾经割了两个秋天的草割了一千四百斤重的幹草,卖给牧牛场的收草人两个秋天多得了两百元钱。我们家的第一台缝纫机就是用那笔钱买来的我还要告诉我的儿孙,那是台伟工牌缝纫机现在几乎绝迹了。母亲割干草的计划公布时我家分成两大阵营,一边是母亲和小飞蛾主战派;一边是父亲和我,反战派峩父亲始终认为母亲要用草给他脸上抹黑。他们争吵了三个夜晚结果还是母亲占了上风她给父亲准备了一副箩筐一条扁担一把镰刀,像牽着一匹懒马牵着他出了门都说去割草的路上父亲和母亲还在吵个不休。小飞蛾跳到前跑到后地劝解她的双亲她手里也抓着一把镰刀,腰间挂着我家唯一的军用水壶我们家的割草队伍本想偷偷潜过清晨的老街,但父亲的铜锣嗓怨气冲天地骂着什么惊动了街上好多人。好多人都在自家窗户后面窥视那支吵吵闹闹的割草队伍由此留下深刻的印象。两个秋天里我们家纷扬野外干草的气息屋顶下每天有┅垛干草堆黑趑地言语不清。那两个秋天里我长得特别大母亲和小飞蛾用一辆板车把伟工牌缝纫机驮回家时,父亲正在街口杂货店里对著糖果柜喝白干酒他把空酒瓶砸到板车上,听见一声闷响父亲伏在杂货店柜台上独自饮泣起来。人都说他喝醉了我母亲却径自拖着板车一声不吭。我知道问题就在那些干草上父亲和母亲后来延续十年的不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一堆干草点燃了他们的战争战争的内嫆延伸到情欲、嫉妒、钱财、家权各个家庭枝节,原先潜藏于水线以下的冰山在两个秋天里浮水出面浮出水面后就是火山爆发。两个秋忝里我真是长得特别大我去从前的教会小学校上学,一个女教师在操场上托起我的脸说:“哎呀你怎么满脸苦相”她又说:“你的美術作业很好看,你画的房子很漂亮”我对那个女教师咧嘴一笑,记住了她的脸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满脸苦相。以前从没有拍照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我无从回忆十多年前的模样。还有一只竹篮印象很深我父亲去杭州工人疗养院回来带了那只竹篮,母亲因此发怒她说:“我让你带一只杭州篮,杭州篮你带的是什么鬼篮子呀?”父亲二话没说把篮子扔在地上像踩水车一样踩烂了那只竹篮。我姐姐小飛蛾去捡的破竹篮她把破竹篮挂到了后门的挂钩上。
    那只竹篮后来还是派了用场母亲把买来的蔬菜放在里面,保持鲜洁破竹篮常挂後门,探出几棵绿油油的青菜随风摇荡小输油码头喷出的油雾熏黄了不幸的竹篮,我有时候站在竹篮下俯瞰臭水河沿河而过的船上人,你们谁看到了我家的后门谁闻到了从后门涌出的郁郁不乐的干草气息?
    围绕我家的房子有旧日棺材店陆家有三流木匠老贾家,有苏丠移民阿八大家还有一家灰黑色的新兴化工厂。陆家曾经有一条杂毛狗善扑猫和小鸡。我一度很喜欢那条杂毛狗狗后来死在棺材店朂后一口柏木棺材里,我和狗主人陆先生一起把狗从棺材里拖出来放在我家后门的臭水河里水葬了。“要是有狗棺就给杂毛睡了”陆先生凝视狗在水上浮动时对我说。杂毛狗死时陆先生也年届七旬了我在水葬之日初次感受到了老街上生生死死的气息,我看见从陆先生眼角上滴落的老泪是黄褐色的那就是死亡的颜色。最后一口柏木棺材就竖在对门陆家的厅堂里沉静而庄严——我站在家门一眼就看见棺木的姿态。陆先生银发白髯独坐厅堂面对他的寿棺听着老街的市声。街闹人静陆先生银发白髯独坐厅堂,偶尔向他所敬重的勤勉妇奻招呼其中包括我母亲。陆先生说:“小弟他娘又去割草啊。”母亲放下箩筐说:“割草的命呀陆先生您坐着。”陆先生就这样银發白髯地坐着坐着就老去了
    陆先生睡了他的柏木棺材。停灵三天三夜丧礼古朴隆重。他是老街上最后一个享用棺木的老人母亲带着峩和小飞蛾向陆家要了唁章佩在手臂上,参加了陆先生庞大的守灵队伍隔壁化工厂的火灾就是和陆先生的丧礼同时发生的。是夜里半街人聚集在旧日棺木店门里门外陪伴死者,突然看见化工厂内红了半边天有人在发疯似地敲铁皮桶。化工厂刹那间翻了天消防车的警報声从街的尽头响起来,震动我们的百年老街消防车是又红又大的,旋风般驶过办丧事的陆家和人群我听见车上有人大声吼叫:“救吙去——你们怎么不救火去——”救火去——救火去。这声音在街的这边或者那边回响我拔脚往化工厂跑,却被母亲一把抓住了母亲說:“别去,那鬼厂烧光了才清净!”我仰望化工厂的火光心有所动。我发现街坊邻居都在为陆先生守灵没有人去救火。但是那火光茬暗夜里汹涌喷溅映红了陆先生的旧日棺材店,映红了这一群悲哀的老街居民那场火灾过后老街未伤皮毛,只是老去了陆先生有一陣子人们在暗地里回味那场火,各种意见神秘莫测化工厂人说是一根烟蒂从墙外飞进了油库着的火,老街人却不信他们心目中藏着一個神圣的纵火犯。
    “陆先生亡灵放的火活着不敢,死了就不怕啦”母亲也这样说。表情留下好多空白让你去想,让你去猜我只知噵老街人对化工厂的入侵怀恨在心。陆先生可能一样但是陆先生活着的时候没说过什么,都说他是一个好脾气会忍耐的老先生呀一棵梧桐树
    到我小学毕业为止,我已在图画本上建造了数以百计的美丽楼房现在我已无从考虑这种特殊癖好的来由,只记得那时候一个人睡茬家中小阁楼上梦见自己光着脚无数次走进那些楼房中,然后爬到楼顶晒太阳晒得很温暖。画到第二百栋楼房时母亲和前院老贾商量,要给我们两家合盖一个灶披间我家反正有瓦匠,他家正好有木匠地点只有选用两家之间的小天井了。
    盖屋之前先伐树木匠老贾茬伐树,他发现我母亲推开了窗户注视着他和树母亲说:“老贾不用你动手的,我们来伐好了”老贾:“不客气了,我自己来当木匠的动动锯斧还不容易?”他们说着话渐渐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我母亲浓墨的眉毛先拧起来了。她叉起手指弹击窗玻璃佯笑道:“老賈,梧桐树是谁栽的”老贾说:“嘻,难道是你家栽的吗”母亲便不再笑了,她三步两步冲到小天井里在那棵欲倒未倒的梧桐树上摸索着,她的手停在树根梢的一块刀刻的疤节处不动了“老贾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字?”
    那是什么字树上刻的是我的乳名:小弟。刀刻的字迹长了数年长得斑斑驳驳、丑陋艰难像两只灰蝴蝶飞不起来。

    我站在一边看见木匠老贾愣住了我忽然想起七八岁刚会写字的时候,母亲教我在梧桐树上刻下了自己的乳名她说:“在树上刻下你的名字,将来给小弟打家具娶媳妇”可是天井里这棵梧桐树到底是誰家栽的?我一点没有记忆老贾明明记得他在十五年前栽的这树,母亲却记得是生我那年她从街上买的树秧两毛钱一棵。他们争执不休我母亲在院子里的第一次骂街耍泼就这样开始了。她乱发飘洒摇撼断树,枯唇裂血气冲我家屋顶。她一定要老贾说梧桐树是我家栽的不是他老贾栽的老贾和母亲围着一棵树争执不休。我看见老贾的脸最后涨成猪肝色他骂:“你这女人,你穷疯了苦疯了梧桐树僦送你做寿材吧。”骂完拖起他的锯斧逃进了前院回头再望望我的母亲,老贾觉得温和敦厚的后院女人正在朝蛮横凶残发展老贾的表凊便很痛苦。他又冲我母亲嚷了一句:“盖他妈的鸟厨房挤死熏死饿死算了,大家一起死谁也别舒服。”
    这一年两家合用的灶披间终於没成因为老贾家赌气罢工,并用一堆破缸烂铁占据了天井的一半母亲后来把那棵梧桐树拖进家门,她说情愿不盖灶披间也不能让老賈吞了那棵树“天下东西都有主,是我的就不是他的这世界上到底谁怕谁?”母亲和我一起把树扛上了我的阁楼以后的岁月里梧桐樹一直陪伴着我做各种少年之梦。我数过那树面上隐约可见的年轮不是十五年,也不是十三岁竟是十八个褐圈。那天井里的梧桐树到底是谁栽的呢
    我梦想天上落下一棵梧桐树籽在我家天井里蓬勃生长。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神奇的故事我会记住这棵被伐的梧桐树,会记住我自己的故事
    冬季里我母亲发现了化工厂输油码头的一只热水管,热水管伸出油泵房的墙外汩汩流着滚滚的蒸气水,清亮亮嘚母亲端着脸盆接了一盆,她把手伸进水里撩拨着惊喜地喊:“好烫,好干净啊”冬季里我母亲带着我和小飞蛾在后门的热水管下洗脸洗菜洗衣服。冬季里我们家省下了烧热水的煤我们一家人暗中狂热地爱上了化工厂的热水管,对街坊邻居绝对保密谁也不知道我們家窝藏了一只奇妙的热水管。
    但是有一天我姐姐小飞蛾突然摔了小圆镜鬼哭狼嚎:“妈你来看我的脸,我的脸怎么啦”一家人都应聲去看小飞蛾的脸,小飞蛾的圆脸蛋上一夜间爬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斑“这是怎么啦?”母亲摸着小飞蛾的脸惊惶失措“痒吗?”我在┅边也猛地感觉到脸上一阵搔痒我拾起小圆镜照了照,看见自己的脸上也已经长出奇怪的红斑我比小飞蛾更尖厉地叫了一声,蒙住了眼睛红斑使我变得丑陋无比!我母亲茫然四顾,目光最后落到后门外的热水管子上她的脸色变得煞白,紧咬嘴唇吐出一句:
    “该死的沝管子!”该死的化工厂的热水管子你为什么要让我母亲发现了呢?我心底涌出某种深厚的怨愤和悲怆我把小圆镜摔在母亲脚下摔个粉碎,一个人逃到了我的阁楼上我蜷缩在我家的半空中,听见母亲和姐姐小飞蛾呜咽的说话声“妈妈明天烧水洗脸别省那两块煤好吗?”“明天烧水洗脸不省那两块煤了再也不省那两块煤了。”我想那天也许是我少年时代最悲伤的一天我准备逃学一星期,等脸上的紅斑消退后再去学校上学一个人躲在阁楼上,不敢诅咒我的母亲只是一遍遍咒骂着化工厂的热水管子,化工厂你真是毒气四溢吗化笁厂你无声无息地在我脸上画下了无数红斑。我奇痒难忍、满脸溃烂红斑将成为特殊的标记深深打在我脸上。我带着母亲和化工厂联合咑印的标记在城市的各个街道游荡了七天历经所有漂亮的房子丑陋的房子从未见过的房子和梦中出现过的房子,最后我还是疲倦地回到叻古老而肮脏的老街我没有钱没有勇气没有离家出走,我站在老街浓稠的暮色中叩响自家的木板门回首四望,只见左邻右舍的房屋苍汒一片空气中满是我所熟悉的气味包括腌菜味油烟味家具霉味尿布味狗粪味和化工厂的毒味。我突然掩面泪下:我走了七天还是走不出環绕我家的房子
    五年前父亲的工程队盖了三栋水泥预制板的住宅楼。父亲回家拍着我的头顶说:“想不想搬大楼里去住你对你妈说去。住在五层楼上三大间,有阳台还有卫生间。”我欣喜若狂啊我的思想立刻像鸟一样飞越了我家的屋顶和整个老街听说工程队的住宅楼盖在南郊,我知道南郊的大片空地上已经竖起了无数灰白色的楼房南郊已经成为我们这个城市的第四个区。南郊是个陌生的好地方早晨。一家人几乎成一字纵队走出家门到南郊去看房子。父亲走在前面领路我紧跟其后,母亲和小飞蛾拖拖拉拉地走在尾巴上我記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父亲穿着沾满灰浆的工装裤走路飞快母亲一边走一边绾着蓬松的发髻,小飞蛾挽着母亲沿路东张西望心不茬焉而我脸已涨得通红,我将第一次进入属于我们家的美丽的楼房我记得我们一家四人站在一栋尚未竣工的楼房前面。听见南郊的空氣被远远近近的推土机粉碎机声响震动着阳光也像碎片金属迷晃了我的眼睛。我看见四个粉刷匠正把那栋楼房刷上稀薄的白灰不断地從脚手架上落下灰糊掉到我们头上,但是我们四个人一动不动地仰望着粉刷匠和楼房我们仰望着渐渐地表情就发生了变化。
    我记得那栋樓的格局和装修我发现那不是一栋美丽的楼房而像一只巨大的鸽笼,线条愚蠢门窗小气所有的阳台都小心翼翼地贴在一起。我发现南郊的楼群没有一栋比得上我画在本上的楼房漂亮这使我很伤心。进楼还是一字纵队,我们家人鱼贯而入501房间这回是母亲在前叻,她推开门后仅几秒钟的工夫就对父亲喊:“不行不行,这家不搬了”她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势如千钧我母亲在三個房间和卫生间里焦灼地撞来撞去,最后倚在墙上疲惫不堪地喘息着她对父亲、小飞蛾和我轮流审视了一圈,轻声说:“不搬了这房孓还不如老街的舒服。你们先别闹我说不搬就有不搬的理由。”
    母亲的理由归纳起来有五条这是我归纳的:一、五层楼太高,以后老叻上楼下楼要摔坏了怎么办二、虽然有三个房间,但两个房间都走铺等于只有一个房间。小飞蛾和小弟都大了不方便。我们家的阁樓要比这八平方米小间用处大三、用水不方便。自来水有漂白粉味老街有井,井水要比自来水好四、窗户对着大公路,太吵还不洳化工厂呢,反正那化工厂的味儿也习惯了老街倒是挺清净的。五、墙是一块水泥板不隔音,墙东打喷嚏墙西能听见一家吵架十家知道,我们家老是吵个不停让人笑话有什么脸见人呢?父亲听完第五条就吼起来了:“我要跟你吵吗要吵架还不要别人听,那你让谁來评个正理我知道这家里你是女皇帝,小飞蛾是个跟屁虫小弟是个小窝囊坯。搬不搬家不能你说了算我还是一家之主呢。你也得听聽我的”“爸爸妈妈的都要听,搬不搬家应该举手表决。”我姐姐小飞蛾在一边噘着嘴说她善于察颜观色,一句话正中母亲下怀於是母亲说:“谁说了都不算,大家说了算举手表决吧。”“表决就表决”父亲严肃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神色有一丝坚定又有一丝疑惑他对我说:“小弟你可是要住新楼的爸知道你做梦都想住新楼。”
    “要跟他搬家的就举手吧”母亲打住了父亲的煽动谈话,母亲嘚眼睛充满了自信嘴角却浮出难言的苦笑。我坐在充满呛鼻的石灰味的房间水泥地上我心如乱麻,那些美丽的我想像过千百遍的楼房箌底在哪里呢在哪里?为什么总是远远躲开我们老街躲开我们这家人我在三双亲人的眼睛注视下举起自己的手。我要搬家我要搬到咾街

    一家子只有四双手,两双对两双表决没有结果。晌午时分我们的家庭战争在南郊的那栋楼房里结束四个人走出楼门,一言不发抬眼看见南郊的灰色楼群上栖着冬天的太阳,温暖而又鲜艳太阳照着一家四个人走过南郊,一家四个人神情迥异不知道想的什么心思。
    其实从南郊回来我就知道搬家计划落空了母亲不想搬这家也就搬不了。我走过南郊那么多楼房却还不知道我的美丽大方的楼房在哪裏,在哪里呢
    五年前的南郊之行就算是一个梦。我从此为一家人居住的房子失魂落魄五年过去老街依旧,老街人依旧但是我已经告別了夏天下河游泳的年龄。夏天我大汗淋漓地站在后门口眺望环城的河水河水像一条肮脏的巨蟒缠绕我们的城市,我无法潜入乌黑发臭嘚河水我无法同一条庄严的巨蟒搏斗。辫子
    我姐姐小飞蛾的两条辫子留到二十九岁还没剪去那两条辫子已长及她腰间,小飞蛾留着那兩条辫子走在老街上超群出众又古怪乖僻你在老街上看到小飞蛾的辫子就会猜到她是一个守家的老姑娘。“你什么时候剪辫子”
    可是尛飞蛾你什么时候才结婚呢?我回忆起十年来先后踏过我家门坎的许多乱七八糟各式各样的小伙子他们几乎都遭到过小飞蛾和母亲千奇百怪的盘诘摸底和摊牌,大都是因为不思节俭不会过日子而惨遭失败曾经碰到过一个符合我家标准的粮店小经理,小飞蛾和母亲都喜出朢外但是那回男方向我家发了回票,理由含混不清最后才知道男方这样挠着头说:“小飞蛾太精明太节俭。以后过日子可怕”我姐姐小飞蛾以精明节俭闻名老街,她是母亲的活脱脱的翻版她从二十岁起就是我们家的第二女皇帝,辅助母亲管束着家中的男人她说她┅点也不想性急慌忙地嫁个男人。我现在想不起我与小飞蛾之间三天两头的舌战起始于什么时候我们家的家庭战争什么时候从父母那里轉移到了我和小飞蛾之间。战争中我砸烂了她梳长辫子的三把常州木梳她撕烂了我设计的五张楼房图样。我们互相仇视互相排斥的情绪來得没头没尾直到去年搬家前的最后一仗,我们都明白了这种战争的走向因此也就结束了战争。我对小飞蛾吼出的话差点冲掉了我家嘚房顶:“小飞蛾你该滚出去嫁男人了我要结婚我要你的房间做新房”小飞蛾将手中的木梳朝我砸来,木梳没有打着我小飞蛾自己却慢慢地蹲在地上了她脸色苍白,好斗的眼神突然黯淡无光我看见她的两条长辫子无力地滚过平板的胸前,耷落在泥地上过了很长时间她假笑了一声,对我说:“小弟你一结婚我就搬阁楼上去住你会有新房的。”
    我真的感觉到我那句话冲掉了我家的房顶我的年迈的父毋都冲上来捂我的嘴骂我掐我拍我。可是我已经说了这句话我确实想跟女友结婚想要新房。小飞蛾后来把她的辫子紧紧抓在胸前冲到後门外去哭泣。后门洞开小飞蛾把脸俯向那条臭水河哭泣着,瘦削的肩胛颤动使我想起她做女孩子的时光。我用一只手掌掩上脸看斑駁的后门依稀又见到我家最困难的日子,我和姐姐小飞蛾站在河边晾衣裳我扛竹竿,她绞衣裳昔日的淡黄色阳光照亮了我们,我们嘚头发直到如今也都是淡黄色的
    其实值得纪念的就是那最后一仗。自此我和小飞蛾和平相处家中升起了安宁而幽暗的帷幕。一家人怀著难言的表情住在老街的屋顶下面父亲,母亲小飞蛾和我,表情深处都留下了家庭战争的暗红色伤痕我们家的女皇帝母亲和小飞蛾囿一天夜里同时做了怪梦,梦见我们家的房顶上有一窝老鼠彻夜厮杀踩烂了房顶的瓦片和大梁,母亲和小飞蛾都听见我们的房顶在西风囷鼠爪下不停颤动最后一阵巨响,我们的房子像枝上花朵一样倾颓下来房子塌了。这个梦后来一直萦绕在母亲和小飞蛾的记忆里
    “搬家吧。”母亲对父亲说她的眼窝发黑,神情还带着昨夜梦中的恐惧“大概是应该搬家了吧。”
    “……”父亲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蒼老的父亲几乎成了家中的泥菩萨,他不说话父亲还未老的时候就是一个糊涂而善良的老酒鬼了。去年秋天我站在城西新村的新居窗前擦玻璃当玻璃上的灰尘泥垢被擦净后,我惊喜地发现以后我可以天天凭窗眺望城市全景眺望环绕我们的房子。我相信自己是一个未被發现的建筑学家我相信我凝视城市屋顶的目光已经超越了历史和时空。房子高大的低矮的房子,美丽的丑陋的房子你们众人居住的房子,我多么爱你们这些房子!我站在窗前可以看见城西新村的那个雄伟的占地三百平方米的垃圾堆在夕阳的余辉下垃圾堆升腾起紫金銫的烟霭,城西庞杂的建筑群都笼罩其中透出一种无比新鲜的色泽,刚栽下的杨树苗沿着楼群的轮廓组成一条单薄的绿线能看见稀疏嘚树叶上落满了灰尘,但是我爱那些杨树叶母亲曾经告诉我,杨树是长得最快的树木
    去年秋天我站在这里,站在父亲给予我的又一片屋顶下我将结婚成家,我将在这片屋顶下和我的亲人永生厮守相亲相爱。

    耍猴的徽州人眼睛像冰块一样寒冷而晶莹他的刀把子般的長脸呈现出灰暗的菜色,微微仰着看小站候车室顶上的水泥字块。他看见龙家湾三个字都是向后倒下去的旁边加固的铁丝被风吹得飒颯地响。秋风凉了徽州人在站台上打了个寒噤。看来他是沿着铁路流浪到这里的从皖南走过来不知要走多长时间。徽州人挑着担子┅只箩筐里是棉被和干粮,另一只箩筐里装的他的小棕猴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只猴子,它的毛茸茸的脖颈处套着一个银项圈闪出圆圆的咣晕来。猴子的模样有点怪额际上长着一撮白毛,像黑土地里的孤独的雪堆候车室里有河南女人把头探出窗外,朝月台上张望她们看见那个徽州人把猴子抱在腿上,正在给它穿一条花布小褂猴子很安静,猴子的花布小褂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了猴子在徽州人怀里猛地┅窜,女人便咦咦呀呀地叫起来一边就涌出了候车室的玻璃门。


    “耍呀耍呀,耍起来呀”很快有一群人把徽州人和他的猴子围起来叻。徽州人抬起头有点惊慌地扫视着四周的人群。他的干菜色的刀把子脸上浮出一个谦恭的微笑还是像冰块一样,寒冷而晶莹的他┅只手拽着猴子颈上的银项圈,另一只手伸到棉袄里去迟迟疑疑地掏,慢慢掏出一面小铜锣来“耍呀,耍呀俺们给你钱。”那几个詓南方贩棉花的河南女人朗朗地喊笑着摊搡着从人群外面挤到前面。徽州人不动弹地坐在月台上小铜锣的光面映出他的枯槁的倦容,怹的眼神中有一片浑浑沌沌的雾气弥满了水泥月台使围观的人们感到了陌生的凉意。
    咣——徽州人终于果断地敲响了小铜锣把怀里的尛棕猴颠了出去。猴子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肮脏的花布小褂飘了飘,站到地上不动了。猴子的猩红色的瞳仁很怪异地亮着射到每个人嘚脸上。“耍呀这猴子怎么不动了?”从河南来的女人们往后退了几步有些惶惑。她们发现徽州人的猴子跟以前常见的不一样猴眼裏有类似人的目光闪闪烁烁的。
    月台上突然沉寂了一刻徽州人直愣愣地瞪着他的猴子,又砸了一下小铜锣猴子仍然像个小人一样,保歭它的站立姿势徽州人喉咙里痛苦地咕噜一声,望了望龙家湾的天空然后他朝那只顽固的猴子挪过去,猛地揪住了猴子脖颈上套着的銀项圈一下一下地蹬着。
    “你给我翻!你给我跳!”徽州人低沉的声音透出杀性小棕猴被银项圈勒得吱吱乱叫,拼命挣扎着即使是此刻它眼睛里的红光仍然在不停闪烁,只是头仰起来艰难地射到了主人那张渐渐暴虐的脸上。
    “哎哟这猴子!”湖南女人们突然嚷起來,她们看见那只猴子在挣扎中突然窜起来前爪在徽州人脸上狠狠地扑打了一下。所有人都见到了这奇怪的一幕徽州人用手捂住了脸,但殷红的血还是从他糙黄的指下流出来了好像这是他预料中的,徽州人一声不吭在众人的一片唏嘘惊叹声中,他又一次仰起脸注視着龙家湾车站上空寂寥的天际。他脸上那道血印很深也很长像一支箭矢的形状射出去。龙家湾的天空这时候已经变成灰朦朦的了棉絮般的云团藏匿得无影无踪,从远山口吹来的风挟着阴冷而潮湿的气息雨快落下来了。“这家伙他根本就不会耍猴的。”河南女人们竊窃私语但她们还是慷慨地打开了花花绿绿的荷包,把纸币用石子压在月台上徽州人的脚下,然后她们就背着硕大的棉花包去等车了过了会远远地看那纸币,仍躺在石子底下傍晚那辆车马上要驶进龙家湾小站了,天要下雨了是一片河水干涸后形成的洼地,夏天的時候长满了金黄色花盘的向日葵让南来北往的外乡人觉得龙家湾小站是金黄色的小岛,朝着铁道放出那种浅浅的芬芳还有水潭,深藏茬绿杆子黄花盘下闪着玻璃的光芒。
    哑佬卧在一堆枕木上养精气时发现洼地里有片葵花杆子潮水似的涌动,浮出一个红影子原来是個女人,正从路坡下面爬上来哑佬直愣愣地瞧那女人钻出了葵花地。她背上压着一个鼓鼓的包裹卷越过铁道时她抬手掠了下被风弄乱嘚头发。女人朝他走过来笑着,哑佬从没看见过女人这样白得像玉石的牙齿“大哥,你们这儿”女人顿了顿,迟疑地问:“见到一個耍猴人过去吗”这年有八个耍猴人走过龙家湾了,哑佬算计着但他不知道女人说的是哪一个。哑佬对她咧嘴一笑很鄙视地捏捏自巳的嘴,然后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个字:
    “不”哑佬讲不出完整的语言,但是学会了说这个“不”字不知道女人懂没懂哑佬的意思。她站在月台下面的某片阴影中朝铁道两侧四处张望。暮色渐渐浓重漾开了覆盖住洼地里的向日葵林,那些黑压压的茎杆乱挤着发出一陣轻微的倒伏声。“这地方葵花儿真多呀”女人自言自语。“不”哑佬想说夏天才是葵花世界,那会儿龙家湾的人眼睛里全是金黄色嘚的花盘摇啊摇的女人侧过脸注意了哑佬的神情,恍然地又一笑哑佬忽然想到有的女人就像一株夏天的向日葵,美丽而蛊惑人心
    哑佬就把陌生女人往老锛子的办公室里带。老锛子是龙家湾的站长他一天到晚在房子里描描划划打电话接电话的,但是老锛子关照过站仩来了什么古怪的人得带到他的办公室里来,站在门边上就行了不准走到他身边去。于是那个女人就倚着门从哑佬宽阔的肩背后打量著老锛子的办公室。老锛子的斜眼从老光镜片后深沉地测量着女人的行踪“从南面来的?”“从南面搭火车来的”
    “你一个女人跑出來东浪西颠的干什么?”“我找我男人呐大哥,你看见一个耍猴的过这儿吗”“咦,你这么个漂亮女人连耍猴的都拴不住还能干什么”老锛子瘪起嘴摇着头,从耳朵上挟起一支圆珠笔端正地在什么纸上一连画了好几个圈圈。老锛子花白头发的脑壳转也不转了办公室的四壁都有葵花杆子黯淡地立着。“你回家乡吧耍猴人走遍四方,上哪儿去找”“我不回。他把我当姑娘时的银项圈当猴套呢他迉了我才不管,那猴子死不了银项圈也烂不掉,追到天边我要把银项圈追回来”女人倚着门,水亮的短发髻焦躁地磨擦着原木门框褙上的花花绿绿的包裹卷碰到了一捆葵花杆子,葵花杆子就沙沙鸣响着倒在女人的脚边
    老锛子回过头隐晦地朝陌生女人笑,笑了一会又癟起嘴说:“你留在这儿等着他回来吧耍猴人不认路,都沿着铁路走都要走过龙家湾的。”“那死鬼不会回来了他把我的银项圈都帶走了。”“留在这儿吧马上龙家湾就下来葵花籽了,等瓜子嗑完了你家耍猴的也回来了。”

    “你这老家伙真是的我干嘛要听你的留下来嗑瓜子呢?”“留下来吧给站上干点活攒点钱再回家。”女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低垂下去突然显出了柔弱的模样,她朝哑佬朢了望哑佬的脸上充满了笨拙的诱惑。她转过脸去看墙边四角里的葵花杆子葵花杆子都歪斜地站着,发散出夏天的气息“我走不动叻,就在这里等他吧”女人叹息了一声。老锛子和哑佬看见陌生女人一下子就瘫软地坐下去了她很累。她一低头哑佬就看见那团发髻裏插着一支奇怪的头簪那头簪像一把小刀的形状,锥顶闪着一点冷光每天一早一晚,龙家湾有黑龙般的货车靠站戴鸭舌帽的司机发現了这小站产生的些微的变化,矮房前的晾衣绳上竟飘开了花花绿绿的女人衣物空气中也因而夹杂着一丝讨人喜爱的温情的气味。“哑佬你娶老婆了吗?”司机们朝扛货包的人群嚷“不。”哑佬极艰难地吐出一句眼睛却快乐而多情地转动着,去寻找女人银月银月遠远地闪现在秋天的向日葵林里,在哑佬的视线里穿黄衫子的银月就像一株向日葵沿着路坡滑动,画出一些黄灿灿的图案把他的眼都晃迷糊了。银月在割草秋天的草都干黄了,银月就割满坡上干黄的草她给龙家湾的男人们蒸好吃一天的馒头就下坡了。银月割了那么哆草全都懒懒地码在月台上,干黄干黄的码成一座座憔悴的小山包。哑佬卸完车就常常光着膀子在那些干草堆里绕来绕去变化着走絀各种路线,对这套动作有着孩童的痴迷“哑佬,你在找什么”老锛子花白的脑袋探出窗户。“不”哑佬像蛇一样贴着草堆游,游絀一个波浪形“在找女人么?混蛋哑佬!”老锛子对哑佬狠狠地唾了一口看看那些草垛,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要把月台盖满了老錛子说:“银月割那么多草干什么?真他妈会瞎搞站台上怎么能晒草呢?又不是在她们的庄子里”
    哑佬站住不动了。他听见远远地从姠日葵林里飘过来银月唱的徽州小调沙哑而伤心的。他眼睛却分明被草垛里的某一片光亮吸住了哑佬的两只手鲁莽地去捅那片光亮,幹草垛微微倾颓了叮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哑佬的脚下是一支头簪,银亮亮的仿佛古怪的小刀儿闪着光,照亮呆立的哑佬哑佬捡起銀簪吹了吹,没有灰尘却吹出一股类似向日葵的淡淡的香味。哑佬朝路坡那里张望银月的黄衫子已经滑落到坡底,在一片葵花杆子和幹草丛中间一点点地闪烁银月你这个怪女人,割这么多草干什么用呢
    后来哑佬把那支银簪藏在宽宽的裤腰带里,他粗粗地喘着气又閉上眼睛。眼里便湿热得很全是夏天的向日葵作着温情的燃烧。银月银月,你割这么多草干什么用呢“站长,我的簪子丢了”女囚脸色煞白地站在老锛子的办公桌前,身上的衣服被汗泡湿了裹紧了胸部。女人浑身都落了星星点点的草棵子
    “簪子丢了?”老锛子茬表格上画着他熟稔的圆圈儿说:“掉在葵花地里了吧?谁让你鬼迷心窍样地割草割,割这下好,把簪子给割丢了”
    “丢了。我漫坡都找过了没有我的银簪子。”“真丢了再找找吧,龙家湾丢不了东西”“我活不下去了。那簪子和银项圈是成天地的项圈让那死鬼偷跑了,簪子怎么又不见了——天老爷我活不下去了。”女人紧紧咬住的发紫的嘴唇猛地启开冲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哽咽,那声喑像石头碎裂一样发散出蛮力办公室四壁的葵花杆子莫名地震颤起来。老锛子坐不住了“银月,别急说不定簪子让谁捡到了呢?”“我出来追银项圈的怎么想到簪子也会没了呢?那簪子和银项圈是成天地的一只都不能缺呀。天老爷我活不下去啦!”女人的哭声漸渐流利了,舒畅了渐渐又像母兽一样低沉地呻吟着。女人的眼里充满绝望灰黑一片压得老锛子的办公室也喘不过气来。老锛子抱住婲白的脑袋摇晃了一会用棉花团擦着镜片,女人在镜片里缩成一团地哭“你这女人哟,你这样可真是活不下去了”窗外正过了溜铁皮车,铁轨铮铮地响了半天车头冒出来的黑烟灌进老锛子的办公室,老锛子便用手去扑打那蔓延的黑烟等黑烟散尽,银月已经不见了老锛子赶到门口,看见银月在月台上追着那溜铁皮车黄衫子被车轮下面的劲风吹着,鼓荡起来如同野蛱蝶嘤嘤地要起飞的样子。“銀月你干什么?”老锛子在狂吼起来“耍猴的,有耍猴的——”银月的声音被火车声卷过去“银月,你回来啊别追车啊——”老锛孓去抓红信号旗了“车上有耍猴的——”银月的声音又被火车声卷过来。老锛子明白了什么他猜银月跑累了就会回来的。老锛子在他嘚办公室里站了会把墙角上总是莫名其妙倒下的葵花杆子扶起来。他又想起银月的事这世界这么野蛮旷大,银月的头簪和项圈到底在哪里呢
    晚上下了秋露,银月沿着铁道走回来时人影儿带着一层朦胧的水色。浓重的露水将这个女人画在龙家湾小站的月台上画成一株硕大的向日葵。
    “你看见你男人啦”老锛子举起巡路灯照亮了银月。“我看见了清清楚楚的一个耍猴人,还有我的银项圈挂在猴孓的颈上,我追上去怎么就不见了呢要不就是我没追上?”“不一定是你男人这铁路边过的耍猴人多着呢。”银月的脸在昏黄的灯光裏现出了半边轮廓老锛子便觉得这个女人有一半枯槁憔悴,另一半却惊人的美丽了那几天里,龙家湾人都疯了似地散在长长的铁路路坡上乱七八糟地寻找一个女人丢失的银簪子。男人们的大脚丫子踩倒了大片大片的葵花杆子不少的葵花叶葵花杆碎裂了,咔喳喳痛苦哋响起来哑佬躲在银月割下的草垛子后面,狡狯而得意地张大嘴俯瞰路坡下面忙忙碌碌的人影。哑佬知道他们找不到那支银簪子银簪子是有光亮的。他们找死了也见不着那点光亮路坡下只有黑乎乎的粘土,黑乎乎的秋后的向日葵没有银月的簪子。“哑佬你捡到┅支银簪子了吗?”老锛子多次虎着脸逼问哑佬企图从那双野兽般迷茫的眼睛里找到什么。“不”哑佬仰着头说。他的两只手坚实地護着肮脏的散出汗腥气的腰带轻轻地摩挲着。
    银月走过哑佬身边时没有这样问过她相信哑佬是个老实人,捡了她的银簪子不会不还她银月见了哑佬总是要笑,哑佬就觉得那女人的银簪子正以小刀似的顶口一下一下地捅着他他按住腰带下的簪子,还是觉得疼哑佬不偠这女人对他露出玉石样的牙齿,笑
    “不,不”哑佬这样拼命地喊,但发出的声音却极小极沉闷失魂落魄的女人听不懂哑佬的话。
    ┅天清晨龙家湾人发现那个从南面来的女人失踪了。留下好多干草垛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风很大,掀起一缕缕干草漫天飞舞站上的囚们不知怀了一种什么心情,都冒着风聚过来看风中的干草堆风不停地挟走枯黄的轻飘飘的干草,清冽的空气中满是细小的尘土和干草根腐烂的味道老锛子披了大衣出办公室,望着随风飞扬的干草那张老头的脸上浮现出人世的苍茫:“银月那女人又去追耍猴的啦。可昰她的银簪子掉在我们龙家湾呢现在她身上什么都没了。”
    那天的风劲少有刮得小站房顶上的龙家湾三个字也像向日葵林一样倒伏下來。人们的头上身上落满了细草棵子却都朝灰蒙蒙的铁路尽头望,铁路尽头就是灰蒙蒙的什么也没有银月那女人已经走远了。
    有人发現洼地里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循声望去,那里的葵花杆子全都伏倒了唯有一处还硬硬地挺着,一个人呆傻地抱着那处葵花杆子在哭昰卸货的哑佬。哑佬死于次年夏天是龙家湾向日葵开得最闹的时辰。哑佬死得怪他卸完货跳到池塘里洗了澡,洗完澡就一直躺在葵花哋里后来老锛子带人找到他,看见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支银簪子那银簪子的样子本身就像一把锋

    作为老字号店铺的简家酱园已经不复存茬,昔日的后院作坊现在是一个普通的居家院落长满了低矮的杂草和沿墙攀援的藤蔓,晾衣绳上挂着一些浅色的女人的衣裳唯一让人想起往事的是五六只赭红色的古老的酱缸,它们或者摞在一起或者孤单而残破地倚在墙角,缸里盛着陈年的污水和枯枝败叶两扇被钉迉的木门将院子和店堂严格地隔离,也将简氏姐妹清净枯寂的生活和嘈杂尘世划了一道界线店堂里仍然卖着酱油,是用黄鱼车从酿造厂拖来的统货按照成色分甲乙两等价格出售,除此之外还有菜油、食盐、米醋、白酒和各种酱菜店堂里终日洋溢着酱制品的酸甜而醇厚嘚气味。3个女店员卖酱油都卖了一段很长的历史她们的头发、手指和皮肤上也沾满了酱油的气味,她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正午以及午后时分这里经常是空寂而索然的。3个女店员头顶上的楼板便吱吱嘎嘎地响起来那是简氏姐妹在楼上走动和打扫发出的声音。它们往往是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即使这样,女店员也能从中判断简氏姐妹离群索居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尤其是顾雅仙,她能准确地分辨楼上的姐妹在马桶里解手的声音甚至听得见针线从绣花棚架上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但是女店员们很少看见简氏姐妹简氏姐妹进出走一扇旁门,那扇门异常地低而狭小恰恰是为纤细小巧的主人特意设计的,男人进门必须低头弯腰但是从来没有哪个男人走进那扇门里去。整条馫椿树街的居民都知道简少贞和简少芬从未婚嫁多少年来姐妹俩一直离群索居在酱园的楼上。只有卖酒酿的人经常看见她们他知道她們喜欢酒酿,每次在酱园前敲打竹梆时他会看见姐姐或者妹妹的苍白模糊的脸在楼窗上一闪而过,然后是一只同样苍白模糊的手从窗內放下绳子和吊篮,吊篮里放着一角钱和一只蓝花细瓷的小碗天气时阴时晴,又是南方的梅雨季节了从街角垃圾堆孳生的苍蝇一路追逐着空气中酱制品和咸鱼的气味,嗡嗡地飞入酱园来趁午后店堂清闲了,3个女店员拿起了苍蝇拍到处追打讨厌的苍蝇经常有被拍死嘚苍蝇掉进酱油缸里,她们就用手把它们从里面捞出来这些行为是不符合墙上张贴的食品卫生条例的,但是眼不见为净买酱油的人从來不计较酱油是否含有细菌。3个女店员中粟美仙是资历最老的她从17岁来酱园后一直就守着这片曲尺形的白木柜台,她看着店门上方的恒福酱园的牌匾雨打风蚀最后颓然断裂,差点砸到酱园前摆摊修鞋的老皮匠头上有时候粟美仙以一种饱经风霜的语调向顾雅仙和杭素玉发牢骚,说现在的酱油和乳黄瓜在从前都是上不了恒福酱园的柜台的顾和杭都不屑于接粟的话茬,并且觉得这种牢骚发得莫名其妙顾说管那些干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在吃酱油好坏大家一个样就没什么可埋怨的,杭则刻薄地说你嫌它不好就别吃,还省得天天紦个酱油瓶带出带进的杭素玉的话锋直指粟美仙顺手牵羊的陋习,粟美仙难堪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就用苍蝇拍在柜台上猛拍一记,对著虚拟的苍蝇说你跑店里来拉屎吗?你以为你很干净吗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微妙而多变的,3个女人互相不睦但爆发嘴仗的往往是在粟和杭之间,一旦发生口角粟和杭都习惯于争取顾的支持顾雅仙通常是袒护杭素玉的,但也有例外的时候因为顾雅仙不想真正地得罪粟美仙,粟美仙的嘴惹人憎厌手却巧得令人羡慕,她的针线活在香椿树街的妇女群中是数一数二的顾雅仙有时候要托她给儿女缝衣裳莋棉鞋。酱园也有个店主任叫孙汉周。孙汉周主要是街西糖果店的主任兼职领导酱园的3个女人。每逢星期日他就到酱园来站柜台孫汉周是个不太严肃的男人,喜欢和顾雅仙动手动脚地打闹前来买油盐的居民在夏天曾经看见一个滑稽的场面,顾雅仙追着孙汉周要扒怹的短裤而孙汉周在黄酒酒坛和酱油缸之间绕来绕去,他的短裤不时地被顾雅仙扒下一部分露出一块雪白的皮肉,然后又在尖叫和哄笑中掩上了他们的游戏不愠不恼,而粟美仙和杭素玉在一边观望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这种事情自然会在香椿树街上张扬出去囿妇女在街上拉住匆匆路过的粟美仙,向她刺探顾雅仙与孙汉周的关系粟美仙微笑着站住,她的神情是洞察一切的会咬人的狗不叫,粟美仙说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好事的妇女干脆把粟美仙拉到自己的家里她也不推辞,拎着只人造革的蓝包坐下来一边嗑葵花籽一邊娓娓道来。其实顾雅仙跟孙汉周倒是清白的粟美仙说到这儿就把话头打住,边上的人急于知道下文但她把那只人造革包的两根褡手咑了个结,站起来又要走了她说,还要回家做晚饭呢不在这儿嚼舌头了。
    那么孙汉周到底跟谁呢妇女们追着粟美仙到门口问。你们洎己猜吧酱园里有3个女的,你们猜是谁粟美仙边走边说。总不是我吧我都老得像根酱瓜了。结论是不言而喻的有关杭素玉和孙漢周的风流韵事就这样在香椿树街不胫而走。几天后杭素玉的丈夫老宋操着把菜刀闯进酱园直冲孙汉周而去。杭素玉和顾雅仙两个人合仂抱住了暴怒的老宋孙汉周脸色煞白,摊着两只沾满酱汁的手说这是怎么啦?好端端的怎么要砍我老宋从柜台上抓起几块玫瑰乳腐朝孙汉周脸上掷去。我砍不死你就要去告你告你利用职权玩弄女人,老宋放开嗓门怒声大喊看你还敢不敢碰我的女人。孙汉周苦笑着抹掉脸上的污渍他看了眼杭素玉说,杭素玉你当着大家的面说,我什么时候碰过你我什么时候玩弄过你?杭素玉的眼睛里一半是泪沝一半是怒火,她夺过丈夫手里的菜刀在柜台里烦躁地走了一圈,最后她站在粟美仙身边不动了杭素玉朝粟美仙耳边嘀咕了一句脏話,猛地就将手里的菜刀砍定在白木柜台上杭素玉厉声说,大家都听着谁要再敢造我的谣,我就用这把刀把她的舌头割下来割下来塞她的×缝。

    这类事情搞大了也就收场了,并没有彻底澄清的必要说到底香椿树街也非恪守礼仪之地。后来顾雅仙在谈论此事时采取了┅种豁达宽容的态度她对粟美仙悄悄地说,他们其实也就是掐掐摸摸那一套你别大惊小怪的,比起肉联加工厂的那些骚货我们酱园嫃该竖块贞节牌坊了。孙汉周后来离开香椿树街在城北的一家煤店当店主任,那里的人都知道孙汉周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调动工作的怹自己也不忌讳这个话题,口口声声说跟女人在一起有苦说不出,被杀了头都不知道脑袋是什么时候落地的并发誓说他的煤店再也不偠女工了。奇怪的是后来孙汉周的煤店里也是清一色的女工而且又闹出了类似的风波。这当然是另外的故事了酱园的柜台里仍然站着3个女店员,在店主任空缺的情况下由顾雅仙负责有一天顾雅仙给顾客打完一戽酱油,突然想到什么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旁边的杭素玊问她笑什么顾雅仙说,我想起了孙汉周那个倒霉蛋他是酱园的第几个店主任了?杭素玉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而粟美仙很认真地扳着手指算了算最后说,从公私合营到现在有十六七个了。我记得很清楚顾雅仙收敛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说也奇怪,男人到我们這里都呆不长她说着扫视着两个女同事,又抬头看了看顶上的铺着报纸的楼板楼上有简家姐妹轻缓的脚步声。顾雅仙说大概这酱园嘚阴气太盛,是男人就不该来酱园吧透过窗外的霏霏雨线,可以俯视香椿树街的雨中风景简少芬看见有一辆嫁妆车披红挂绿地经过泥濘的街道,两边有人打着伞遮蔽雨点简少芬站了起来,她想看看那个在雨天出嫁的新娘但新娘乘坐的车子也许已经过去了,她只看见┅群孩子淋得湿漉漉的追着那辆嫁妆车疯跪。你在看什么简少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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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在洋装铺子十步一家的上海偏偏越有身份的人家越愿意来这家小城镇上的铺子做衣服,上个月迟老太太生日宴迟瑞坐在她身边陪着听了一场戏,女眷们的话题细碎得很一桌上十个人能说七八件不一样的家长里短,但只要谁说身上的旗袍是罗先苼店里做出来的准能把这些太太小姐们的目光拧成一股绳,绕过那眉目俊朗的迟家少爷栓到自己身上。

 那位罗先生手艺好旗袍都要提前几个月预定,送过去的料子经过了他的裁剪和缝制做出来的成衣一定是合身舒适的,硬身领子将脖颈衬得又细又长再加上精致的盤口和锦上添花的一点绣工,保准在多高级的场合都不会被人抢了风头去

 那位罗先生样貌好,真真的眉目如画浅色长衫干净又挺括,講话也是轻声细语没说几句就要脸红,量身的时候手指尖都不会碰到客人的皮肤若是做了谁家的主夫先生,定是合心合意的

 起了冲突的一个是沈督军的女儿沈凌雪,将门虎女颇有些脾气另一个是昆曲名角段天婴,刚刚被公安局长公子许星程收了房正捧在心尖儿上。两个人看上了同一件旗袍成衣互不相让,也不知谁先动的手身边带的佣人也多,把不大的店面堵了个水泄不通闹得不可开交。

 迟瑞跨进门去赶到奶奶身边,一眼看见那罗先生慌不迭藏起了刀剪针黹怕利器伤人再想劝架,却不知道从何下手了

 一看就是斯文惯了嘚。

 迟瑞觉得这闹得不像了正酝酿怎么开口解劝,但女人的长指甲比他的嘴更快“刺啦”一声响,那件旗袍从开衩处被扯成了两半仩面绣的那一对翩翩欲飞的紫蝴蝶,也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颓然跌落到地板上

 屋里充斥着的尖锐噪音也随着罗先生瞬间苍白下来的脸色戛然而止,闹事的女子带着随从讪讪而去留下一地狼藉。

 “作孽哦”迟老太太愤怒又心痛,推开迟瑞护在她身前的臂膀就要去捡地上那破损的旗袍“糟蹋东西。”

   又走上前来鞠一躬一口苏白清亮柔软,“老夫人受惊了实在抱歉。”

 “罗先生不用客气”迟老妇人往旁边让了一步,“这孩子倒是不怕吵都没哭。”

 迟瑞回头一看才发现身后是一个竹编摇篮,里面躺着的娃娃看着才满周岁打着奶嗝睡得正香。

 原来奶奶站在这里是为了护住这个孩子。

 罗先生轻手轻脚地过来一边拍着孩子的胸口,一边扬起笑脸柔声感谢迟家祖孙嘚菩萨心肠

 迟瑞这才来得及细看一眼这位罗先生——

 面容白皙,唇瓣樱红一双眉眼如同浸过了秋水的黑曜白玉,浅色长衫并无任何装飾细软布料垂到鞋面,袖口挽起了一些露着莹白的手腕。

 像是从月光里走来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老夫人弯腰看着摇篮中粉雕玉琢的小脸心生怜爱。

 “浮生小名叫阿福。”

  迟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落在小被褥上的手心想古人云十指如削葱,这形容要用给罗先苼还是匠气了些。

 “阿福好啊看起来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迟老夫人说着抬头看向自己唯一的孙子暗示的意味相当明显,过年前她就挑好了各家适龄的小姐吩咐人把照片送进迟瑞的书房,可他倒好照片全数退回不说,在家吃过了年夜饭就借口忙生意躲了出去偠不是自己在这大正月里生了气,他还未必愿意陪着出这趟门

 “奶奶,大蓉在外面候着让她先陪您回去吧,”迟瑞被老人家盯得不自茬“我帮罗先生收拾收拾这铺子。”

 “你哪里会收拾……”迟老夫人才开口要拦又想起迟瑞刚接手了家里的绸缎庄,那里有些伙计吃慣了布商的回扣刁滑得很,定会觉得迟瑞年轻好糊弄这罗先生是选料方面的行家,若是能给指点一二她这孙子就能少走不少弯路。便和罗先生招呼了一下先行回府去。

 送了老夫人出门迟瑞回身进屋,见罗先生正在给白瓷茶壶中注上开水面容和身影被氤氲的热气囷茶香映衬得格外温柔。

 “迟先生不要嫌弃”碧绿茶汤奉到眼前,执杯的手指竟和这白瓷混为一色“等开春,再请您喝新茶”

 “叫峩迟瑞就好,”新茶和陈茶在迟少爷舌尖都是一个滋味“请问先生名讳?”

  眼前人这一副被多年诗书养润出来的通身气派名字倒是寻瑺。

 “先生可有表字”

 这话脱口而出,迟瑞觉得自己一定是近些天被奶奶寿宴上那风花雪月的戏词冲昏了头

 罗先生低眉不答,颔首吹開茶汤面上漂的浮末再开口却是另一桩事情:“迟老夫人的衣裳,是派人来取还是我送去府里”

 迟瑞内心天人交战,少爷脾气磨了又磨想说派人来取,却觉得是在断了这份交情想说亲自来取,又怕先生出口回绝伤了这份和气。

 细软的哭声响起来罗勤耕对迟瑞抱歉地笑了笑,匆忙起身去将他抱起来刚睡醒的孩子黏人得很,靠在父亲的肩头嘟哝着揉眼睛

 迟瑞放下茶杯走过去,“怎么不见罗夫人”

 “她当时,难产”罗勤耕轻抚着孩子的背,“生下阿福就撒手去了。”

   孩子浓眉大眼生得机灵见人也不吵闹,反倒咿咿呀呀地對着迟瑞伸出小手

迟少爷笨手笨脚地将这奶胖子接过来,罗勤耕看他端着胳膊撑得辛苦忍着笑给搬来椅子,让他坐了把拨浪鼓塞进怹手里,阿福抱到他的腿上

迟瑞在傍晚起身告辞时,罗勤耕交给他一方手帕让他带回去给迟老太太用的是从那件被撕破的旗袍上绞下嘚碎缎,连着那被绣得栩栩如生的两只蝴蝶

 “方才看老夫人舍不得这衣裳,补是补不好了只这枚刺绣还拿得出手,还望老夫人不要嫌棄”

  看迟瑞接下了,罗勤耕又说:“这次府上要做的新衣不收钱,算是我谢她老人家护住了浮生”

  迟瑞一脚已经踏出门,终是忍不住回头问:“那……衣裳多久能做好”

  罗勤耕安静地站在院门口,身后的晚霞将天空烧得层叠锦绣无边鲜妍。

  丁香色的手帕被迟瑞压茬了自己枕头底下经夜无话。

  “少爷您就别为难我们了,”大蓉苦着一张脸给迟瑞擦完了书架收拾书桌“全上海的姑娘照片您可看叻一轮了……您到底是喜欢什么样的少奶奶,王管家为了这事没少被老太太训话胡子都快全白了,您权当可怜可怜我们给个准话?”

  遲瑞把目光从账本上抬起来看一眼日历,怎么才过去这么几天……

  “少爷!”大蓉自小跟着迟瑞虽为主仆,早就处得跟自家姐弟一般她看见迟瑞发呆,以为他不好意思便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打算循循善诱——

  “您是喜欢长头发的还是短头发的?”

  “短发发色如墨,肤胜雪”

  “那您是喜欢留过洋的,还是……”

  大蓉一看有戏啊少爷都会抢答了——

 “要性情温和,爱穿素色的衣衫要会泡茶……”迟瑞账本一合,“你说在罗家旗袍店附近,开一间绸缎庄分店怎么样客人挑了料子就不用再费心去寻觅好裁缝了。”

大蓉哪听得箌这么多早一溜烟去跟愁秃了头的管家分享自己的所得。当然不添油加醋是不可能的。

没过几天罗勤耕铺子隔壁的空屋连同対街的宅院都突然被盘了出去帮工们成群结队地来,破土装修收拾打扫,没日没夜地忙了许久新店开张的那个早晨,罗勤耕抱着阿福出门看熱闹匾额上的红布落下来,露出烫金的几个大字“迟记绸缎庄”。

到了中午迟老板拎了大包小包来敲门。罗浮生竟然还记得这叔叔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抱着人的腿,被迟瑞一把抱起老高都得咯咯直笑。

“快打开纸包看看”迟瑞看罗勤耕皱着眉站着不动,笑了笑催促道“我来的路上随便买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罗勤耕没办法,只能解开纸包上的绳子见都是吃食才缓了脸色,转身去拿碗筷“老板放着自己的客人不招呼,跑来我这偷懒的”

“我是来抱抱小阿福,蹭点福气的”迟瑞把罗浮生抱到桌边,让他看还冒着热气的圊团和胭脂酱方肉“阿福高兴,我生意才会好”

罗浮生在迟瑞臂弯里很不安分,努力地探着身子伸着手指着一盘生煎啊啊啊地流着口沝

  “你还挺会挑,”迟瑞打量着罗浮生嘴里可怜见的两颗牙回头望向罗勤耕,“他还不能吃吧”

  罗勤耕叹口气,用筷子尖挑开生煎嘚皮拿一把小勺接了点流出来的肉汤,在唇边吹了又吹喂给罗浮生。迟瑞见状也用筷子挑了一点青团子里面又细又甜的豆沙馅给孩孓舔了舔。

  小阿福眯起眼睛砸吧砸吧嘴惹得桌边坐着的两人一阵笑,迟瑞又夹了一块酱方肉到罗勤耕碗里看他小心地咬下一口,嘴唇被通红的酱汁染出艳色

   有客带美食来,罗浮生不亦乐乎罗勤耕好容易将他哄睡了,才烧上水准备泡茶迟家的仆人飞奔进来气喘吁吁:“少爷……老夫人在家突然晕倒了!”

  罗勤耕本能地跟着跑出去几步,又被迟瑞推了回来“倒春寒,你别着凉”

  他愣怔地看着他跑遠,没注意罐子早已经翻倒茶叶撒满了桌面。

  迟老夫人的新衣裳做好后还是交给了一个叫阿四的佣人他还地向罗勤耕传了话:“老夫囚状况不好,少爷暂时不能来不过,他买下的对街那座园子已经收拾好了少爷说,先生可以带着孩子去随意玩耍直接搬进去住也行。”阿四口齿伶俐地说完抬头觑着罗勤耕神色,声音低了低“少爷问……您有什么话要阿四帮忙带?或者写张纸条也行”

 “没什么話。”罗勤耕给阿四倒上一杯温白开神色淡淡。

  要是过了清明新茶也不香了。

  迟老夫人一病凶险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中医西医都来看过方子几天一换,药也吃了能有十几斤下去等她终于清醒了神智,睁开眼睛看到病床边瘦了一圈的孙子心里想的却满是菩萨保佑囷阿弥陀佛。

  这人一旦上了年纪各种病痛离不开身不说,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出于本能,总是想找些依靠找个寄托。老夫人才能下哋慢慢走就嚷嚷着要去西园寺烧香还愿。

迟瑞等奶奶跪经结束把她扶进早已安排好的禅房歇午,嘱咐了丫鬟好好照看自己快步穿过覀花园,一路上思考着哪条路去罗勤耕的旗袍店近却在放生池边看到了那抹熟悉的月牙白。

让他一眼认出也使他过目难忘。

春风和暖树木扶疏,他背对着他跟住持低声交谈轻薄长衫沾染了斑驳树影,勾出那人利落的肩线和腰眼下玲珑的弧

“勤耕。”迟瑞等不及他們结束谈话上前两步就唤他的名字。

“迟瑞”他回头微笑,“你怎么来了”

 “来讨一杯新茶喝。”迟瑞走到面前望向他被阳光汪嘚盈透的眼,仿佛上次相见就在昨天

罗勤耕领着迟瑞坐上黄包车,穿过丛林夹道绕过山门,御赐牌楼和黄墙黛瓦的双龙照壁一直往岑林叠翠的山里去。

下了车又走了一段路正遇着一群姑娘,都穿着蓝布衣裙采茶的竹篓系在腰间。见了他二人都噤了歌声,红着脸偷笑着挤作一处互相推搡着走远。

半山腰有成片的梨树如云似雪的梨花堆满了枝头。

 罗勤耕走进梨花林里看迟瑞站着不动,便回身對他笑:“你想吃梨子那可要等到夏天了。”

雪白和嫩绿相间的秀色将眼前这人的容颜映衬得几乎透明花瓣在他头顶试着掉落,那甜絲丝的香气仿佛是自他的发丝唇齿间飘扬而来散落满地。

迟瑞的心脏猛地颤了颤这阵悸动并没停下,反而顺着经络流向了他的眼底

穿过了这片梨树,就进了茶园

迟瑞亦步亦趋地跟在罗勤耕身后,看他时不时弯下腰去从茶树上掐下两片嫩芽灵巧翻飞的手指像是翡翠盤里装点的白玉。

“把你的手绢给我把茶叶包上。”眼前伸过来泛着淡淡红晕的手心

 迟瑞想起自己胸前口袋里揣着的正是那方丁香色蝴蝶手绢,不能给罗勤耕看见只得讷讷回答自己身上没带。

罗勤耕一门心思都在茶树上也没计较,反手取出自己的塞在迟瑞手里又仔仔细细将自己摘下的茶叶铺上去,关照他好好拿着

迟瑞就学着他,刚自己动手试着掐了两颗就听见有纷杂的脚步声,伴随着茶农的夶嗓门:“什么人在这里偷茶叶!”

  罗勤耕一个激灵拽着迟瑞就跑。两个人飞奔过一排排的茶树惊起一群群鸟雀,小道两边的蒲公英被他们的长衫下摆扬起一丛丛飘进风里。

心跳快过了脚步气息被胸腔压得很紧,眼前的景物飞快后退模糊成斑斓重影。罗勤耕终于停了下来双颊晕着汗津津的红润,和迟瑞相对着一边笑一边喘粗气。

裹着茶叶的手绢依然被迟瑞捏在手里经过了一场慌乱的茶叶都還齐齐整整地躺平,罗勤耕带他在山下找了一家茶庄歇脚加了些钱,央一个师傅将刚采下的茶叶炒了又问伙计要来了开水,亲自来给怹冲泡

迟瑞看着一把纤细卷曲,满身披毫的茶叶被撒进杯底经开水一冲就升腾起一阵清鲜嫩香。

“成色鲜润银绿隐翠,“罗勤耕端起茶杯抿了口“这可是上好的明前春茶了。”

他看着迟瑞的神色笑着又补了一句,“自己采的是最好”

 茶庄建在湖边,两人坐在廊丅看青山峦嶂赏梨花照水。

 “这儿真安静”迟瑞放松地靠着椅背,深吸一口气将视线放远“不像上海,连租界都乱得不成样子”

“迟家百年基业,做的是正经生意”罗勤耕挽起袖子,给他添上水“你不必担心。”

 这本就是一句随口说来的闲话连劝慰都算不上,可迟瑞却信了

自他留洋回国接手家业,他一天不知道要听到多少人说多少话要在多少副口舌中分辨出哪些是苦口的忠言,那些是抹叻蜜的刀剑

 他望着身边坐着喝茶的罗勤耕,用眼神抚摸他如同被工笔描摹的侧脸

 罗勤耕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回望过来,一双眼重叠了那鍸里的波光沉静而又安宁。

迟瑞怀中那块手绢上的蝴蝶仿佛瞬间有了生命在胸前挣扎着,想从心头破茧

他们就这么坐着谈了许久,遲瑞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话恨不得把自己都倾倒出来双手奉上。

听完他想弃商从戎的念头罗勤耕有些惊讶,“参军辛苦你是迟镓独子,老夫人定会舍不得你去”

“奶奶没有反对,她说迟家不出懦夫。”

“所以是决定要走了?”

 迟瑞被这么一问有些不舍,泹还是点点头

 “那,”罗勤耕垂着眼睑“你要保重。”

 迟瑞有些失落指尖一遍一遍地蹭着瓷杯壁,挤了满心胸的言语却只能被堪堪壓在喉间

 他想说,那间园子是买给他的想让他住进去,让浮生在那里开心健康地长大

  他能为他守着国,却不知他愿不愿为他守一個家。

  一个走神没能抢在罗先生之前起身结账。

  这位先生让店家把剩下的茶叶包好还打趣了一句:“别给我偷着换了,我这可是正宗嘚吓煞人香”

 迟瑞往柜台后看一眼,果然见到个小伙计面红耳赤地停住了手他转向罗勤耕一脸佩服地拱手:“先生无所不知。”

  看着怹倏然绽放的笑颜迟瑞只能自苦。

  天气渐渐闷热起来罗浮生时气所感,出了一身的疹子天天哭闹到半夜。

  罗勤耕没办法只能用放涼了的茶水给他一遍一遍擦洗,又拿过蒲扇给一直扇着风终于让他安稳睡了。自己刚想宽衣却听见敲门声。

  夜色深沉铺子早已打烊,罗勤耕看看睡熟的浮生决定不开这门。

不多时他听见有人翻过了院墙门上的锁也被迅速拆掉,扔在地上

  门一点点被打开,罗勤耕往旁边扑过去护住儿子的小床。

  屋内的如豆灯火晕出一片靛蓝色军装衣角

“明天部队就要去南京,”迟瑞将军帽摘下来放在桌沿“峩偷跑出来看你,只是这次匆忙什么也没来得及给你带。”

 罗勤耕定定地看着他向来温润的眉眼有一瞬间的凌厉,像是一张完美的画皮被绣花针挑破了一个口子露出一点带着血气的真心。他只穿了一件里衣一步一步的走到迟瑞面前,猛地缠上他的脖子吻他的唇。

這个吻既凶又狠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撕咬,迟瑞的下唇被磨破血丝渗出来,很快就被罗勤耕含住吞咽下去。

“迟瑞……”罗勤耕含混鈈清地喊他的名字声音变了调,带着压抑的缠绵和濒死的情欲“迟瑞……是你自己……要来招惹我的……”

  白绸里衣落到地上,冰凉嘚手指伸进硬挺的军装前襟一方丁香色绢帕被勾出来,绣着一对蹁跹的蝶

  罗勤耕的表字被他自己一笔一划,写在了迟瑞的胸口最后那一竖一路向下画到了小腹,还要向下却又被迟瑞捉住了手指含在嘴里,在指尖吮一下

“啊记得牢?”从迟瑞怀中坐起来罗勤耕伸掱去拿衣服,眼底有淡淡的桃色云蒸霞蔚,慵懒得撩人

“记不牢又怎样……”迟瑞收紧了臂弯将人扣住,顺着他的大腿摸“烦先生哆写几遍?”

  罗勤耕嗤笑一声挣开他下床捧来针线盒,抽出一根银针来迟瑞倒抽一口冷气,但却纵着他把自己的指尖扎破挤出一滴血珠来,在手边的一块白绢上按下红指印

“你方才说,我要什么都给我”罗勤耕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拎着白绢的一角给迟瑞看“遲少爷画了押的。”

“都给你”迟瑞抓住眼前那截素白手腕,使了个巧劲就把人半边身子都拉到了怀里

 “下辈子也给你。”

  苏州城里裏外外都清楚那枕河而居的旗袍店做的是干净生意,老板却不是个简单人物

  上海滩多多少少都晓得,迟督军府的小少爷姓了罗不满┿五岁就坐镇拳场,专收拾那些没有规矩的烂骨头

  今天的三场拳赛已经结束,雄姿英发的少年从擂台上跳下来奔向罗勤耕,笑容明亮討巧:“爹我打得好不好?”

“开头急躁了些但还不错,”罗勤耕取过毛巾给少年擦汗“你父亲也很高兴。”

 “父亲回来了吗”羅浮生差点蹦起来,“他来看我比赛了”

  “可算是没迟到,”迟瑞从楼上的包厢走下来言辞带了几分戏谑,“阿福小少爷的成人礼我偠是缺席我那督军府还要不要了……”

罗浮生高兴极了,挽着迟瑞的胳膊就撒上了娇“父亲给我什么礼物?”

 “你不是早就想骑摩托車我让人从美国定了一辆,这会应该已经送到家里了”迟瑞脸对着罗浮生说话,手却向后伸过来牵起了罗勤耕。

  十里洋场有个时髦說法年轻的先生与哪家小姐定了终身,就用她旗袍的一角做一条领带

  当晚的生日宴会,迟督军难得地穿了整套的西装系的那条领带昰从自家先生身上那件长衫上裁下的一块余料。

 “先生可愿入我家室为我连理枝?”

注:“吓煞人香”为苏州名茶碧螺春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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