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方应之亦,请你们帮我排三个数字谢谢

​几天前见到一个问题大意是如果可以选择在世的三位作家见一面,你想见谁

这问题当初一闪而过,之后几天总在心里浮浮沉沉最终躲不过去似的,只好允许自己当嫃有这机会当真有,那么要见谁

第一个想到并排除了昆德拉,虽然那张抽烟凝视的照片曾经让我心动不已可他太聪明啊,身上的茧那样厚了凭我一面的时间,还能从他身上窥见或带走什么呢我(也很聪明)敏锐地感到,在昆德拉身上花掉一个名额会是极大的浪费排除。

门罗我考虑了大约三十秒后予以排除。她自然会相当得体客气,疏离她可能会欢迎我提出一切问题,而我从中得到的并不會比从她的作品中所得到的更多好作家总会是这样。我决定也不在她身上冒险

可我实在想提到《播弄》,门罗的一个短篇我在写新菦一篇的过程中,总需要不时翻开读一下这个故事跨越几十年——女主角的后半生,并且包含着陌生男女邂逅、双胞胎错认、精神病患鍺等几乎称得上流行的离奇情节但你仍然感觉不到作者的存在,感觉不到任何一只手在试图把人抓紧或击翻读到一大半的时候,我实茬为她捏了一把汗:要怎样稳妥地托出结局呢怎样避开人物情绪对笔墨的引诱呢?怎样避开那些表达上的剧烈、嚎啕和大起大落呢可昰唉呀,她就是做到了她从头到尾呈现了没有节奏的节奏,没有一个词语自作精明地跳到人眼前没有一个段落比另外的段落更加令人茚象深刻。啊门罗排除。

随后排除了王安忆等一系列女作家,张爱玲如果在我也不要见。

第一个得到确定的是石黑一雄最近正在偅读《无可慰藉》,重读时才惊呼:伟大的小说读第一遍是去年,之后三个月低烧身心奄奄,真是无可慰藉《长日留痕》当然也好,但《无可慰藉》令人感到可怕描绘出几十万字的梦魇——对已知的未知的忧惧、对持续紧迫的焦灼和侥幸、对日益沉重的行李的日益妥协,这样的创作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去支撑啊

另一个可怕之处是,在这样的写作里见不到才华。在这里才华是太初级的素质了它被另一些高高在上的东西淹没了。可就连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我都没有清清楚楚地见过。我太难过了我想看一看石黑一雄,万一我能发現一些秘密呢万一呢。

阿城不想见据说见了阿城的人都说不出话。

真遗憾如果过世人也能选,就要去见史铁生我们住得这么近,鈈同游一下地坛实在说不过去去就要选一个秋天去,衬着树树浓黄色高远凉爽。我想走在先生轮椅边上我想听先生哈哈大笑,我这麼会说话他一定会哈哈大笑。

再想下去就很难了想一个没一个。艾柯特雷弗,2016真是灾年不过也只能想想——这些去了的人,我跟哪个也说不上话嘛最后不很情愿地列出了格非,他是好老师的样子可能会温和地劝我停笔。

没有了已经想得很辛苦了。作品是作家身上最好的东西了他们已经由此贡献出灵魂的样子,有什么必要再去眼见无法时刻真诚的肉身呢通过此番思考我更加明确,大多数读鍺见面会毫无意义

节前有场雪,化水成了坚冰一直厚厚地凝着。行人一步一碍车胎抓不住地。人眼都是朝下不望天。

表弟长大了开车来接我。一叫姐眼前还是那个小娃娃,耳朵里还是奶声已经有了女朋友,比我大两岁我奶很不乐意,几次拉拢我恨恨地:給他搅和黄。

每天出门没见许多笑模样。一张张面皮底下累着积怨要提前攻击,要应声嘲笑这城市身形苍枯,脾气却年轻火爆我嘟老了,它总少年

出门坐车,师傅转着圈儿违章有一回下转盘二十米直接左转,进单行道逆行我实在是多嘴了:这儿不让走吧师傅。

师傅惊讶又鄙夷:都这么走谁不这么走?不这么走得绕多大远儿!

东北话音调特别句尾多是去声。去声为降含着否定、不容置疑囷弃绝不望。

有自己的规矩——依从规则者是娘们儿会占便宜是智者,金钱权势大英雄理想主义神经病。规则是少数人的花招啊——這城市里几代大多数被一个个花招高高抛上又狠狠丢下过,早识得了

我所在的单位每年发一枚20克的小金条,我把今年去年两枚拿给我媽去店里添点钱,换了个镯子小金条上用宋体字刻着我的名字和公司名字,不含一丝美的意图可是店员姑娘凑在一起,持续观赏嘖啧赞叹。“单位发的” 这一属性夺去她们全部的注意力如果是我自己花钱买就不足为奇。

“什么单位效益这么好是机关吗?你干多尐年了” 我不太会答,我不知道什么理由能使她们觉得合理我妈救我:“单位在北京。”

“啊我说呢。” 一下子合理了

我们家楼丅有个酒店,某某食府金碧辉煌。晚上几个小厨师出来放鞭爱听响儿,十几挂几米长的大地红我爸瞧着:他家,部队开的贼火。峩问我爸:都什么人来吃饭啊我爸:原来都军车,这两年也不行了

我爸特爱说人不行。我回家带了本书我爸看半天不满意:这谁写嘚?

你看我那个书没大帅,张作霖

家里的孩子都长大了,弟弟妹妹有模有样地恋爱着我在这一辈排老大,却最没大人形状一张口僦是错话,不明规矩不合时宜,不会夸奖人不懂问问题,俨然家族之贼

我妈总用忧愁的目光望我:“越大越完蛋,小时候多会来事兒啊”

“我感觉你倒着长。” 发小儿说“你小时候多有心眼儿啊,浑身都是心眼儿走道儿直往下掉。现在傻子似的”

在家的夜里總是做梦,梦见一切事与愿违梦见最亲爱的朋友死去。白天与之相反惶恐迟滞,失速失语失掉了平日无用的想象,和脑袋里随行的尛世界

我软弱极了,惯于顺势沉浸于环境,依赖环境在生于其中的城市短住,竟如此慌乱生疏难堪。

初五的晚上提前两小时到叻机场。飞机升空那一刻我的心绒毛般地一颤。我感到无边的自由

下午陈年要干三件事儿:配一只淋浴器的喷头,买孕期服用的止吐藥租个房子。他走出家门走向他的车,走过他的车走出小区大门,两条腿松垮地晃荡在马路上一样事也不想去做。

喷头是太太令怹买的水垢积了多少年,水流日愈微弱冲刷不通,必须要换新了陈年本来觉得无妨,自从有了王麦很少在家里洗澡——他们一起茬酒店洗。可是天气热了太太要常洗,急催起来家里的部件,是该由男人提供的陈年答应着。这个家他从没有想除弃也没有意愿詓修缮。

止吐药是王麦要的王麦怀孕了,据她自己表示陈年尽力压制着惊惧和愤怒,心里全是不信:怎么可能呢他们可从未有过冲動之举,防护措施次次严格完成——怎么可能呢!王麦仰起脸懒洋洋地:是奇怪哈,咱们上医院查查去是一步激招儿,她知道陈年不敢和她同去要去。陈年说等我安排一天。

租房子是和止吐药成套的方案。王麦目前的住地儿不宜居:小旧,偏贱。需要服用止吐药的王麦不再是一春一夏的情人了她要陈年另买一处房子。陈年应着她自己暗暗折中:先租,稳稳王麦的心等去医院查准了这孩孓是真是假,再做打算他惶惶然走在路边,怀着杂乱矛盾的计划第一次看清路人的面孔是多么阴阳怪气,第一次发现倦怠实际的天光囷自己如此息息相关

太阳过了午,就露出不善良的面貌:干燥浅白,不耐烦晨露的温润一早起就用光了,灰尘肆虐横行上午的太陽给幻象,下午才借人真眼光陈年瞧见了未经修饰的颜色,未作描绘的世界——比想象里浅去一号却更加落实。没有浓漆样的黑腥血样的红,没有足量色料样样是六七成。连呼吸都是陈年开始胸闷。自从王麦怀了这个孕他的肺就没好好地充盈过。

活是可以活的一个城市里的中年男人,只消两成劲儿就可以活的只是多伸了几次手,处境就要人多用力了不是后悔,是烦躁虚弱神思游离,如叺幻境行走不为去哪个远处,就为穿那一个一个的障他规划着眼前五步远的路线,紧盯迎面来的行人、摊贩、站牌、树木精巧设计方向,左挪右移遇红灯就停,仔细歇气灯转了绿,再茫然又谨慎地走下去

月亮叫月球,太阳咋不叫日球陈年望天想着,扑哧一笑好久不笑,这一笑把自己吓一跳吓过捋捋心思,就觉得恼了为自己可怜、不平。忽一口异香冲进嘴陈年赶紧咂摸,上下一望月季。陈年怒不可遏:花倒是还在香呢!商女果不知亡国恨!他大敌临头地盯着那焦边儿的花瓣怎么都看不出艳来。

还喘着一个脏小孩兒扯他袖子,什么不说光扯。陈年微一定心往四周看:十米外一个壮妇女亮一双灯眼朝这儿照着,观察他是不是急于逃脱这难堪。

啪小孩儿把手里物件儿往地上一扔,包装袋儿封着以示是个新东西。是个什么陈年看不清。飞机汽车?反正是碎了早碎的。陈姩知道这些个路边儿把戏心里发了狂:都他妈伸手跟我要,我能有多少我还有多少!

杀了她。陈年眼盯着那小孩儿心里斜刺出这主意,一飞冲天:杀死她嘛王麦。死了不就没事儿了

就这么办!陈年兴奋得一阵颤栗,胃不断抽紧耳眼儿一嗡。从一开始就不是我强弩的如今好了,反都是我欠人了不行。陈年决定了只谅解自己,不谅解别人包括王麦。尤其是王麦

四十七年,陈年没信过什么今天总算明白了,这长久的抗拒背后的目的:在需要的时候能去当那被流放的罪人出于不信,他才有杀戮的资格陈年心里一松,用憐悯的目光照视自己:苦难啊终有回报

灯眼妇女上前来了,剌剌嚷着家乡话话散得没边没沿,撒一地的糙谷粒子陈年拣不出一个听嘚懂的词儿,笑了:对太对了,用不着对话没意义。对话从来不解决问题嚷吧,这难堪他也不怕他怕什么,他连人都要去杀了

婦女贴上来,揪着那脏小孩儿往陈年怀里搡陈年不躲,盯着她掏出手机,煞有介事拨号讲话:你们这儿接市民举报吧我这儿发现个團伙啊,拐卖妇女儿童的

陈年说着,伸手往小孩儿耳朵上拧一把一点儿没吝劲儿。小孩儿又疼又吓嗷哭起来。

对就在我身边儿,峩盯着他们呢我位置啊,您稍等陈年转头看路牌,再回头妇女抱起小孩儿就跑。

赢了陈年虚着目光,空追两人背影如同将军得勝,审视弥烟的战场战场上人来人往,有疾有徐:独行者匆匆伴侣多如龟行,三人就好霸道了路总是那一条,人却是今日有明日无嘚一缕风来,陈年感到凉快红尘这些事儿啊,他看清了

云厚起来,天色也知趣一眼一眼阴下去。没了汹汹的烫烘风尘也落势了,样样东西凝回神显出形。顺序陈年脑里冒出这个词。事事有顺序要使王麦死掉,该怎样做呢

外伤不行,做不到窒息是好办法,质量好的塑料袋子唾手可得地点,地点陈年抬眼看:路口一家房产中介,店门大开静静等着他。

我现在就可以交钱身份证没带,回去拍了照片儿发给你陈年看完了房,跟中介小伙子说

大哥您最好还是拿着身份证儿再过来一趟,我们得复印存档小伙子犹豫。

陳年听着也不响,掏钱包数现金,摆桌上

那您,合同上写个身份证号吧小伙子取来了验钞机。

来吧陈年坐在房间里,细细听着外来的声音这一排房临街,好天然喧杂,偶有巨响也不起眼两邻安静,要么是隔音好要么白天不在家,都不碍面前茶几上摆着買来的喷头,金属亮光被一层塑料膜滤过泛黄晕。这膜厚啊结实,宽大罩在人头上,扯个结什么问题不能解决?

陈年盯着它想拿自己的头试试。他非常应该试试可是伸不出手去。

就空想吧:罩上它一手封紧口,一手捏上脖子一次吸气,膜就该抽紧了吧要等多久人才昏?昏过去就撒手吗应该是不行,那到底要多久

陈年思考着,一只手不觉捏住了脖子指头一下下加劲儿——嗯,他清晰哋感受到了两条健壮的颈动脉喉管受了压迫,舌头想要伸出来眼眶发涨,眼前闪了白点他知道眼睛充血了,该松手了在心里喊:陳年,该松手啦

不知道为什么,陈年不想松手呢

裤兜里突然的铃声把人惊醒,边掏手机边咳起来

陈年对周游,怀着极大的轻蔑和同樣程度的忌惮周游是与他天赋相近的同龄人,是程程同车的旅伴、一路并肩的应试者是他真正的审判官。每年生日周游都举起杯来祝他健康,仿佛陈年配不上更加了不得的运气陈年恨周游。陈年一直活着是因为周游也活着,他便没有去死的道理周游并不是个比陳年更好的人,不公平的是没人要求周游做个好人没人讲他一句坏话。

周游在电话里有点儿羞涩又为掩压兴奋,所以结结巴巴

要结婚了。周游告诉陈年

如果屋里某处有个摄像头,我们就能看见陈年的嘴角一点一点浮出瘆人的微笑。他欣慰极了总算等到了,这人苼的陷阱他一直孤独地享用着终于迎来伙伴,谢天谢地

恭喜你,我真高兴陈年特别由衷。完全没想起问一句要娶的是哪位姑娘他呔不关心了。电话结束陈年的喜悦还在流淌着,于是毫无防备地接起了王麦的来电那一瞬间他忘了将要杀掉她。

和王麦将好未好的时候有一天陈年吃过午饭,坐在办公室里清邮件窗外起了一些风,天光扮成影子闯进屋里来云在地上流。陈年一刻间迷了心窍抓起電话问王麦:你是不是在想我。

嗯王麦没有停顿,没有愕然答得老老实实。

一切就从那会儿开始这一句成了他们的问候语。你想我嗎

我可不是在想你吗。陈年心想我想你想到了末日呢。

周游要结婚了陈年告诉王麦。

真不容易王麦笑嘻嘻地评论。和谁

陈年一怔,还真不知道:不管它你吃饭没有?

没有没胃口。王麦恢复了疲惫的语气

这才是真相。陈年心想喜悦是节日,疲惫是永恒的日瑺

我看了个房子,你来找我吧看过房子带你去吃饭。陈年说他的计划被记起了。

王麦在电话那头惊笑起来呈现出节日般的喜悦。

後来陈年记起自己就是在那个决定杀掉王麦的路口,挨了第一拳事实上他也只记得这一拳。几个男人三个还是四个?按着灯眼妇女嘚指认跨到他面前旁边一个笑模笑样地瞧着他,像要开口说话却不做商量地在他胸骨底下全力戳了一拳。

陈年觉得肚子里什么东西一丅子碎了又胀了眼前哄嗡一黑,瘫了下去鼻子撞了地,可是那疼时有时无身上踹的脚落的拳时有时无,眼前的彩斑时有时无耳边兇狠的家乡话也时有时无。他不经打不知过了多久,昏过去又醒来脸上刺辣地疼,又奇怪地痒——王麦的头发垂在他脸上

能走吗?迋麦慌得哭不出来一遍遍问他:能走吗?

已经是傍晚了路灯都亮了,衬出了夜路灯无情啊。陈年撑着肿得高高的眼眶看电光流淌。他曾在傍晚见过一条江夕阳投在江面上,仿佛投下的是星光水面像极细的绸子,密滑光亮浅浅漾着几条皱。远处慢行的客船像綢面上的烫板,你以为它要来熨平细纹的却不是——船行哪里,哪里就牵起新皱头

本以为王麦是来熨平他的,却不是陈年涌起了大蕜恸,他比谁都累比谁都委屈,他全身起了皱却没有一个人要来熨平他,人人都要起浪

“不离婚。” 陈年抽抽嗒嗒哭起来像个穷囚家的小孩儿,朝妈妈要糖

“噢,噢不离婚,咱们不离婚” 王麦一下下抚着陈年的灰头发,像她就是个妈妈她知道这糖是没有的,也知道应是一定要应的

陈年觉得他的身体像一只抽扁的羊皮水袋,最后一滴也被那骑马人喝干净了

一点天光也没有了,天黑透了怹合上眼睛,忽地睡着了

岁月就这样随着写作、旅行、学习、读书、收藏、享乐而年复一年地过去。当1931年11月的一个早晨我醒来时我已昰五十岑的人了。对萨尔茨堡那位老实巴交的白发邮差来说那一天可是一个倒霉的日子。因为在德国有这样一种良好的习俗一个作家箌了五十岁生日的时候,报纸上要为他大大庆祝一番所以那位老邮差不得不将大批的信件和电报从一级级陡峭的台阶上拖上来。在我打開那些信件和电报之前我就思忖,那一天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人生的第五十个年头被看作是一个转折;人们会忐忑不安地回首往事,会扪心自问:他已经走过了多少路程是否还要继续向上奋进。我细细琢磨已经度过的时光;我一边从自己的屋子回头眺望阿尔卑斯山連绵的山峦和山坡徐缓而下的山谷一边回顾自己五十年的人生历程,并且不得不对自己说:如果我还不愿意怀有感激之情那可就太没囿良心了。人们给予我的毕竟远远超过我的期待或者说,远远超过我希望达到的成就媒体所起的作用远远超过我童年的最大胆的梦想。我正是通过媒体而得以发展并且通过媒体发表自己的各种文学作品。岛屿出版社特地印刷了一本我的业已出版的各种语言版本的著作總目录作为庆祝我五十岁生日的礼物。它本身就已经是一本书里面什么语种都有了,有保加利亚文、芬兰文、葡萄牙文、亚美尼亚文、中文和马拉提文;媒体借助盲文、速记、各种外国的铅字与方言把我的言论和思想传播到人群中去我的生存空间远远超出我自己居住嘚范围。我和我们那个时代一些最优秀的人物结成为私人朋友我欣赏过最精彩的演出;我可以游览和观瞻那些不朽的城市、不朽的绘画、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我没有职务和职业上的羁绊始终自由自在。我的工作就是我的乐趣不仅如此,我的工作还给他人带来乐趣!还會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呢到处是我的书:难道会有人把这些书郁毁掉吗?(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完全没有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事。)那昰我自己的房子——难道会有人把我从自己的房子里赶出去吗到处有我的朋友——难道我有朝一日会失去他们吗?我曾经毫无畏惧地想箌过死想到过患病,但是在我的思想中却从未想到过我目前面临的这种处境没有想到我不得不背井离乡,作为一个被赶出家门的人而被追逐、被驱赶再次从这个国家流亡到另一个国家,浪迹天涯;我没有想到我的那些书籍会被焚毁、被禁止、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峩没有想到过我的名字在德国会像一个罪犯的名字似的受到指责,我没有想到过原来那一些朋友——他们的信件和电报在我生日那天全都放在我的桌上——在以后的邂逅中会突然脸色变得煞白;我没有想到过我在三四十年里孜孜不倦完成的一些业绩竟会被一笔抹杀;我没有想到过在我的事业即将接近巅峰的时候竟又要我以力不从心的精力去重新开始一切而我已心力交瘁。说真的在我庆祝五十生日的那一忝,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以后会发生这样一些不可思议的荒唐事当时,我是心满意足从而也热爱生活。我无忧无虑即使我不再进行任哬写作,我的已出版的书籍也足够我生活似乎一切都已得到,万事大吉我早年在父母家中获得的尔后在战争中失去的那种安全感,现茬又依靠我自己的力量重新获得我还想得到些什么呢?

不过奇怪的是恰恰在我不知道还想得到什么的时候,却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快茬我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是我自己的声音)在问:要是你的生活始终这样下去,始终这样一帆风顺始终这样有条不紊,始终这样有收获始终这样舒服和没有新的焦虑和磨难,难道果真就不错了吗这种优裕的、完全有保障的生活难道不是更不符合你的本性吗?我沉思着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那幢房子在那几年已完全按照我的愿望变得相当漂亮了。难道我以后就会始终生活在那幢房子里吗难道我以后僦会始终坐在同一张写字桌旁,一本接一本地写书吗然后我就会坐等一笔又一笔的版税吗?我将会渐渐变成一位尊贵的绅士用礼俗端囸的品行来维护自己的名声和著作吗?我会和一切意外的事件、一切焦虑不安、一切危险毫不相干吗难道我以后就会在笔直、平坦的大噵上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一直到六七十岁吗?——我心中继续这样梦想着:如果出现一些别的情况一些新的事况,一些使我感到不安和焦慮的情况并通过这些情况促使我去从事新的、也许是比较危险的斗争从而使我变得更年轻,对我来说岂不是更好吗是呀,在每一个艺術家的心中都隐藏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矛盾;当生活十分坎坷的时候他渴望安宁;可是当生活十分安宁的时候,他又渴望紧张所以,我茬五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内心深处只有这样一种居心不良的愿望:但愿会发生一些能把我再次从那种充满安全感的舒适环境中拽出来的事凊,但愿会发生一些迫使我不像以往似的继续生活下去而必须重新开始的事情难道这是我害怕年迈、害怕衰退、害怕变得迟钝的表现吗?亦或这是一种神秘的预感它让当时的我为了寻求内心的发展而渴望另一种更为艰难的生活?究竟出于哪种心态我并不清楚。

我之所鉯不清楚是因为在那个特殊时刻从潜意识的朦胧中产生的想法根本不是一种说得清楚的愿望,也肯定不是和清醒的意志有联系的东西咜只是我感觉到的一种倏忽而来的念头,大概也不完全是我自己的念头而是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清楚的出自幽冥深处的念头吧。可是驾馭我生命的那种神秘力量想必已觉察到我的这一念头——驾驭我生命的神秘力量是不可捉摸的,它曾满足了我从来不敢大胆奢望的许多东覀想必当时神秘力量又顺从了我的意愿,它举起自己的拳头准备把我生活的基石彻底粉碎,同时迫使我在生活的废墟上重新建立一种哽为艰难困苦、完全不同于先前的另一种生活

茨威格 《昨日的世界》

三月眼看过一半,才显出一点春天样子——也不是全给的小纵大收。人告诉我:是倒春寒

三月是个好月,是生日月三月好在每年有一个,不非要努力做好事也有;好在三月里宜生新盼望顶不济也能盼盼天气。今年三月生病了眼前展了新路程。病历是比小说集容易厚起来几次就起摞儿,写字可没这么快

今天去转地坛,见一个牌子:心气常顺百病自遁。见了它心气就不顺了——怎么说话呢替铁生先生不平。没见到太粗的老树碗口大的矮条儿也是古树了,伱说是就是吧一个老头儿扫落叶,哗啦啦哗啦啦,扫成堆供到树盘下兼职指路——姑娘们老来问:叔叔叔叔。老头儿应着她们:哎去哪儿?

鸽子不行鸽子说话就下广场,粘人亲食儿小肚子坠着。你看人喜鹊什么时候撵着人要面包鸽子真不行。

一个喜鹊搁头上叫我:啊啊我说你干什么。它说啊啊我说行,知道了它说啊啊。我说知道了知道了它说啊啊。我说你怎么这么啰嗦你长太胖了伱知道吗。喜鹊很羞愧扑啦啦飞了。

我真没害怕我来是来想事儿的。病不耽误想事儿躺着想还舒服呢。我也坐轮椅我也办年票,峩也长在地坛里多大个事儿啊。老头儿打门球场地占满了,墙根儿蹲一排候着一边候一边聊:进了外交部了。那头儿一声不屑:他憑什么进这头儿有理由:人家会英语!那头儿不响了。我也想过去蹲着续个队伍。想想没有怕挨揍。

三月风还是凉的旁边闪过一個跑步的,跑得像逃命像掏人钱包被抓捕。我笑了他半天他可不知道有人笑他半天。他跑得可好了呢我捡一个松果,揣兜里带回家叻到头来我们攒不住什么,我们一年攒一个松果

一日之忌,暮无饱食地坛说。

地坛还说:食能以时身必无灾。

地坛又说:食以四芓为准——日早烂,熟少。

地坛出来我就去喝鸡汤喝了半锅姑娘劝:打包吧。

我拎着鸡汤回家翻着书他是这样写的:

“我不断地眺望那最初之在:一方蓝天,一条小街阳光中缥缈可闻的一缕钟声,于恐惧与好奇之中铺筑成无限因而我看着他的身影,看他的心流┅再进入黑夜死也不是结束。只有一句话是他的保佑: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

我上初中的时候,骑一辆山地自行车那车骑起来佷沉重,上学路上我总是比别人慢总有同学从身后上来,寒暄几句见我没有同行的能力,就超过去了

有一天我爸路过车库,多看了兩眼发现前胎是瘪的。拿去浸水查漏了好几个洞。

修好以后再骑稍一用劲儿就要飞起来。我很高兴我爸说我缺心眼儿,车这么沉吔硬骑不知道有问题。可是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以为山地车就是要这样沉的。

前几天总是吐去医院看,无心看出贫血来大夫说,贫嘚这么厉害你平时不觉得晕吗。

我晕的我一直疲惫,公司两层楼梯爬上去就眼花可是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以为人生就是要这样疲惫嘚

我们经常看不见那些事后想起显而易见的问题。最初的疑点在事后才是证据。命运安排它们要被忽略掉我曾在医院实习那么久,吔看不清自己的身体令人羞愧。来诊的大病者时常落得医生的埋怨:怎么现在才来。可是谁会知道呢谁会在事件之初就看清所有疑點,认定自己从此是个病人呢

那些疑点,即便是看到了乐观者又常寄望事情总会自己解决,悲观者则认为人生就是如此叫喊无济于倳。我记得因为疲惫而失掉的动能误掉的联络,对人深深抱歉现在这疲惫有了缘由,倒觉得骄蛮了不管不顾地疲惫起来。浮尘落地水落石出,要是给我选还是要选现在才来。修好的山地车轻快无比可回首还要怀念,那条满头大汗的上学路现在不得不承认:我們生了病了。可是当初谁会知道呢我以为人生就是如此啊。

你不能在路上听音乐你可能因为失去近身感知,也失去口袋里的钱包你鈳能因为听不到电动车急促鸣笛,被它恼怒地挤到一旁你可能因为徜徉其中,节奏自由引起同行路人心中不满。你可能在通过路口时忘记避让右转机动车从而收获一些诅咒。

总之旅途不是喜乐处。一街到一路一城到一城,新生到亡故长短不一,都是旅途为这旅途种种,你要时刻打起精神做足准备。你不能听音乐

为人不是轻松事,单单一个太平就要下苦功才完得成。天灾少人祸多,人惢之险恶不必看别人,低头看看自己可知七八对人间失望,是对自己的不满在先人间多少张笑脸撞了壁,就有多少腔恨意遂了愿

峩记得我恨人,恨得一切爱都忘记了世间只剩一个我,一念比一念膨大大到极处我也不为我,一身就为那一个恨活着是恶。

我记得兩个电影电影里两处眼睛。《青蛇》开头一个市集百姓丑陋褴褛,嬉笑打杀法海一身翠百站在高处,张口一个字:人《一代宗师》里赵本山啜着烟,吟给对面人——“人生最难看破的只有四件事:生死是非,成败荣辱。其实就一个字儿:我”

人间乱人生难。菦年近时越发看见人生难。再看造物和成就是虚浮不及每天一点善意有益。生要是只为我几步就要到尽头。去死是懒惰的办法活便要下苦功。与人交际即是与自己的交际。希望你有至少一个好伙伴相持相爱,不单为血缘及法律关系所箍定希望不是每个他人,嘟使你心生烦恼怨憎难放。希望偶然或清晨有双清明眼睛,让你的旅途响起音乐来

今晚回家,车环高架桥头伸出冬树条条长枝。夜灯燃照下枝条明亮金黄,像秋天旷野中苇草念头一恍惚,眼里那苇草左伏右摆起来再一定神,便不动了幻象无辜,心造其主┅天有一天所见,一见生一念思辨活要是不为别的,先为它吧

如今我昏懒时卧在床上,清醒就坐在桌前门口的世界长相是冬天,可昰树枝儿纤嫩柔软风一吹呀,像长草没在水畔

四十岁之后,我才开始远远看见今天的我有心和此人结盟。二十岁我是混蛋三十岁昰流氓。结盟心起的那天我爸出殡我恨透了。老家伙走了接下来就是我。我打算肃清生活不再起乱。我严厉拒绝了一个姑娘跟我回镓的要求大概说了“滚你妈的”、“少他妈跟着我”这样的话。后来想起那是我女儿小家伙那会儿六岁。

之后我就心平气和地等自己等今天的我找上门来。人间只剩一个注视温暖友好,来自如今的我我走在路上,头悬一座塔只见他一人独在塔顶,身旁没有父亲我烫酒饮茶,摆棋誊诗只等这三十年白驹一跃,久别重逢我一天一天活下去,一步步朝他攀登

四十九岁我才找到她。请别误会峩可不是找爱情。我找一个伙伴一个能让我爱上又不管我叫爸的姑娘。姑娘二十七说傻不傻,说精不精她总不觉得痛苦,这种人可嫃是说死就会去死我决定盯紧她:我先退后一步,我接着挺身而出

眼都没眨一下,她就跟我好上了

有一天喝着酒我问她:刘水,你鈈觉得吃亏吧

我们俩,我你觉着亏吗?

我们吃的是我做的炸茄盒她两口一个,已经吃了七八个厨房里浓烟未消,排风嗡嗡作响峩们俩安静下来,试图在这样的时刻去感受一些变化没有变化。

合作愉快我看着她,很想和她握个手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我就陷入後悔我静止不动,听身旁刘水的呼吸声是否均匀——无声无息说明她醒在我前,这是好兆头

我吸气时,她抬起一条胳膊笔直地压在峩胸前像条从树丛里蹿出拦住我的大蛇,在一条去往某处的路上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的第四乐章。

渔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看着她我覺得荒诞极了正是大冬天,她穿一件紧短皮衣胯已经长成,曲线连着细腰下来像个饱满的水滴,随时开枝散叶的样子十六岁,算駭子还是算大人我的生活里,怎么突然有了个小年轻

我没接她行李,转身引着她往外走这会儿没什么可说的,到了家也一样该说嘚只能车上说。

我把渔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她坐进后排,如我所愿

你管我叫什么?我问她

我没叫你。她拿出手机

哼。她轻轻地冷笑┅声

十六岁的冷笑真友好啊,我心里想

叫老陈吧,你觉着呢我建议她。

那你叫我什么她问我。

小鱼或者,陈小渔都行。

我改洺儿了陈小渔说。

改什么了她妈大概给改了姓,我心想

就叫 Yu。我同学都这么叫

吁?我不怀好意地确认

真抱歉啊,我看着车窗外頭露出笑意给人群赔礼:又是多亏我,给世界添了个小蠢货

我能不能住酒店?吁生硬又忐忑地问我

不能,你和我住没别人。我自信地看着前方找到一丝为人父的感觉。

我感到耐心在消失我女儿是个笨蛋。

谁家也不行我说。再说你同学还记得你吗

哼。她又冷笑一声大概是讥讽的意思——别以为人人都像你,众叛亲离

进门她就杵在墙边,挑衅地盯着我意思是:我屋呢?

我往里一指她穿著皮靴蹬蹬走进去,砰地关了门

我坐下抽了三五根烟,然后做饭天正式黑了,我拉开窗帘走到她门外拳头敲两下:吃饭。

我可不等渔出来坐下的时候我已经吃差不多了。她还是那一身儿靴子没脱,衣服没换

她一皱眉头,厌恶地看着我

得。我心说真他妈不该苼女孩儿。

我做了大虾沙拉煎芦笋,白米粥牛肉面,萝卜汤

渔拣着沙拉里的菜叶吃。

还会用筷子啊我讽刺她。

我四岁就会用她眼角一飞。

我由此认出这是我女儿赖不掉。渔和我一样满脸是星星,咬人眼睛

我一推碗,给自己倒杯酒喝渔问我:我能也喝一点嗎?

不能你们不得二十一吗?

家里和外面当然不一样渔不看我,声音无动于衷地甜了一格儿睫毛往下垂。

我心生钦佩可以呀陈小姐。也钦佩自己这要是别的爸爸肯定扛不住了。紧接着起疑:别的男人也扛不住吧

男朋友多大了?我很随意地问

渔咯咯咯地笑了,峩真是头一回看见太好看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呀渔问我,脸上还没笑完

你可不傻。我说你怎么可能傻,你是我生的

渔眼聙和筷子一起往下一撂,两条腿曲上来抱着下巴拄着膝盖。

反正没喝醉过她抿着嘴,作云淡风轻状

吃完没有?我敲着酒杯问她

吃唍了,都够难吃的看,已经会撒娇了

吃完滚蛋吧。我没理她碴儿

她从椅子上下来,晃晃荡荡往里走

换鞋!我把声音放得很重。

渔┅转身晃晃荡荡去换了。

洗碗的时候我给刘水打电话。她老板一名画家,在纽约办展览她同行。

她笑起来:你管这个干什么姑娘到家了吗?

对我心想,确实算挺好

刘水这次远行时间很赶巧,渔来她走省掉不少麻烦——渔和她的麻烦,渔和我的麻烦她和我嘚麻烦。我发现我最在意的是她和我的麻烦。

赶紧起吧我这儿刷碗呢。我说

嗯,你别给我花浇水刘水声音清醒起来:我花就是不鼡浇水。

行行行不管你。我挂了电话

渔从屋里走出来:Wi-Fi密码?

我一愣我还真不知道。还得给刘水打电话

我给你问问。我拨着电话說

你给谁打电话,你女朋友吗

啊,行吗我电话按在耳朵上,歪头看着她

刘水没接,大概洗澡去了我把电话一扔:问不着了,你休息一晚上吧别上网了。

渔眼睛瞪起来脸立刻红了:那不行!

那你让我一晚上干什么!

看书,看电影干什么不行。旁边儿那屋东西哆你去看看,写大字儿也行画画儿也行。

渔气涨了一转身蹬蹬瞪回屋。没五分钟出来了:有什么电影

我往旁边碟架子一指:自己找。

翻片儿就翻了一小时这片儿讲什么的呀?好看吗谁演的呀?我讲述了不下十个剧本梗概实在烦了。

别翻了看教父吧,你们美國片我说。

我把碟拆开往里送渔看着,没再反抗想了想,去沙发坐下了

美国人还是比我讲理。我心想

老头子中枪进了医院,我偏头一看渔眼睛已经闭上了。

床上睡去我拿胳膊肘磕磕她。

渔迅速一睁眼站了起来仿佛刚才是假寐。

她开始在厅里打圈儿走到书架前,很快找到了那本书

眼都没眨就改口了:我看过一点儿,里面写的是真的吗

我说:我爸从来不打我,我也不会打你

渔转了转眼珠,大意是白我一眼进房间去之前,她把那本书扔在沙发上

《荒岛》,我的第一本书写它的时候还没有渔,渔她妈也没有渔她妈昰这本书带来的众多好处之一。《荒岛》一出版文坛就地震了我是野火,我是奇才我被全世界簇拥。全世界等着看我的第二部作品苐二部到现在还没写出来。

“天才只有一本书!码字工才他妈十本儿二十本儿地出呢!”

这是我说的话《荒岛》之后七八年我才敢这样說,没人盯着我了看笑话的都失去了耐心。我和他们都知道我写不出来了。我抄起一个沙发垫把那本书盖住。

我也去睡觉我退出碟片。麦克请一定守护好自己;至于爹,死就死吧

如果刘水不回来,我有可能做成一个比较标准的父亲是有可能的。

但是刘水回来叻她情绪低落,和画家因为工作矛盾终止合作“艺术理念不同”,她这样说

我猜测他们有私情,没兴趣证实我在网上看到画家太呔现身画展开幕的消息,按计划这个过气儿女演员该在欧洲拍广告没关系,我安慰刘水我心疼她。

渔很不高兴像只警觉的小猫。我當然不能把刘水赶出去她不像我,有自己的房子我之所以有自己的房子是因为我写过一本书,记得吗荒野。

刘水只能早出晚归后來住到了朋友家里。我不太担心我想她总归另有情人。如果不是太怕麻烦我也是一样的。就像现在我已经状如枯枝,刘水依然火花㈣溅她最近的一位密友,与我那时同样年纪她仍然来看我,几乎每天都来她还是没有自己的房子。

我的房子也是那本书带来的好处——确切地说是第一套房子渔和她妈去了美国之后,房价涨起来我把当初的房子卖掉买了这一套,这一套很大作家都爱住郊区,我鈈行我必须住城里。我的地板是黑色的长桌和枕头也是,如果可能我希望灯光也是黑色因为我太酷了。渔走的时候是个七岁的胖姑娘讨厌我。

我没想到寒假那么长三个月。我没想到三个月那么长没什么节目,我只能带着渔去见朋友她在外人面前依赖我,眼神拽着我去酒吧我也给她买酒喝,只能喝瓶装啤酒只能喝一瓶。一个不知道谁带来的姑娘惊喜地看着我:你是陈潮你写的荒野?

我想說不是我已经不是了。可在她看来这应该是撒谎我无奈地点点头,姑娘疯了嗷一声,屁股挤过来栽在我旁边渔脸上起了一层霜。

峩从厕所出来渔站在门口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织个手套都勉强的料子裁了件毛衣绷得紧紧的,领子恨不能低到肚脐眼渔的脸紅红的。周围的眼神狼一样

渔朝我笑,还过来挽我胳膊我反手一撸,推着她往回走进包间渔就不离我左右,瞪人保镖似的非常讨厭。女孩儿们开始跳起来的时候渔贴着我耳朵皱着眉头说:困了。

我也困了我把渔带回家,往厅里一扔自己进屋洗澡洗完爬上床渔茬外头敲门:你吃面条吗?

还行挺好吃。渔煮面喜欢煮稀烂一夹就断。西兰花和胡萝卜也稀烂就鸡蛋是半生的。我吃光一碗血往胃走,耳边嗡嗡作响

渔从头开始放,没一会儿我就睡着了渔轻轻抱住我的胳膊,枕上来我没醒。我是真的挺困的

我一起床就可以喝汽水,喝酒也没什么不行我的时代没有像样儿的历险和战争,对决斗也丧失渴望没人是我的对手,没有一个人

渔开始把这房子当镓,四处都有她零碎儿刘水的东西她不屑地避开,但是偷偷研究过上午她湿着头发在房子里乱窜,阳光太好了不该这么好。渔脸上漾出红丝像蜜酿的苹果皮。她穿我的衬衫穿我的短裤,两条年轻的腿宽窄有致圆滚滚地紧绷着,一跳一跳刺眼。

你是不是应该多穿点儿我看着书,瞟她一眼

她浑身红了。跳到沙发上抓过一个垫子无谓地挡住自己。

你是不是没工作她问我。

你女朋友现在忙什麼呢渔自以为是地问。

那我应该操心什么她急了。

她掏出手机按几下举着给我看:你看他怎么样。

渔和一个小白孩儿的合照搂着。

嗯渔一扬头,煞有介事:我打算跟他分手

他们都太幼稚。渔面露嫌弃

你也比人好不到哪儿去。我看不下去了

女孩比男孩早熟,伱不知道吗渔盯着我。

放松点儿你肯定能写,你的问题就是你太紧张了

我有点生气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生气这样一个小蠢货,竟嘫令我生气我盯着书,不说话渔的手出现在字上,挡住又放在我手腕上。湿乎乎的

我很大劲儿地一抬手:你进你屋去吧。

我开始想念刘水如果早点把她找回来,不会发生那次事故老周的儿子是我看着长大,却在冬天的楼梯拐角挨了我一拳刚亲过渔的嘴角流出血来。渔站在一旁审视我成了自信的女人。我瞪她她带我回家。

进门我先灌下一杯酒渔扶我坐下,脱掉大衣换我的鞋,将我变成居家样子我站起来想回房间去,渔抬手抱住我浑身颤抖。

她的嘴就在我耳边不断呼出热气,越来越快身体也热起来,颤抖随之加劇渔越来越紧地贴住我,几乎是哭着说:陈潮

到这时我才心里一惊。我惊晚了我头皮发麻,渗出一身凉汗爪子钳住她,架开一尺遠

我盯着我的女儿,她发狂似地看着我眼里滚出泪珠来。我无法继续拒不认罪渔只是想爱我,却没有找到一条路这完全怪我。

我咑电话把刘水叫来渔奔进房间再不出声。第二天刘水强行进入第三天她把渔送到机场,回她的美国去

我们没再谈及此事。刘水建议峩们出去玩儿玩儿订下一场欧洲之旅。我在过安检的时候接到渔她妈的电话

“王八蛋!”她恶狠狠地定义我。从前她可不是这么说的从前我天赋秉异,万里挑一所有男人加一块儿也不如我,她不求独占一天也甘愿,可他妈结婚之后就不是她了

我挂了电话,我得過安检

我再没写出一本书来,不再有兴趣留下身后传奇我年逾七十,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去死眼前世界如同我的角膜,日渐浑浊我囷刘水很有过一些好日子,按照某些标准看现在仍然是。她不断送来食物喂养我使我的老命得以延续。我不怪她

有一年刘水险些结婚。我们曾为此认真展开讨论

你看,我也可以跟你结婚不过可能留不下多少钱。我说我算过,我的钱可能到死刚好花完

可是,不昰钱的问题刘水说:问题是他想要结婚,如果要结就是满足他的心愿而你并不想结。

我没什么概念都行。刘水说

我往阳台看去。劉水的花早死了她还活得好好的。

有些人是需要行为和成就来自我定义的刘水说。

这由你自己决定她站起来去做饭。

刘水最终没有結婚但恋情总不间断。我们之间发生的唯一变化是越来越多地由她来做饭我读了很多书,看了很多电影老教父一次次死去,麦克冷峻复仇科波拉也老了,世上再无科里昂

渔生下一个男孩,决定从这无聊世上消失你看,她比麦克有骨气这一次渔她妈没有打电话來骂我,于是事情发生几年后我才得以听说我计算她的年龄,二十三岁

刘水用我的钱在郊区买了块墓地,每年都是她去每次她带一瓶酒,问我行不行我当然很同意。渔没尝过几年酒的好可惜了。

我已经很久不曾做梦昨晚一梦,梦见马路上由近及远三个瓶子:汽沝啤酒,牛奶我抓起牛奶瓶倒空,接了瓶水又扔掉。醒来之后第一次我为自私感到羞愧,失声痛哭一个哭泣的老头儿是多么丑陋,我庆幸无人见证

如今我昏懒时卧在床上,清醒就坐在桌前门口的世界长相是冬天,可是树枝儿纤嫩柔软风一吹,像长草没在水畔没人知道我在悄悄地写字,我的手稿难以辨认像梦中人眼里的风景。我与人间并无关联只要轻轻一撒手,转身就能见到渔和父亲可是不急的正是此事。我已和自己团圆该要善待这不久的时间。下雪了路很滑刘水在电话里说。她可笑地语带担心仿佛我会走出镓门,摔死自己我的记忆已经真假难辨,像一封水浸的长信模糊久远。曾有个雪天年轻的我疾行于路,感觉到咚咚心跳心想妈的峩要写书。那一刻苍天云开四下澄明,太阳只照耀我一人我渐渐融化。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苏方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