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她收到了他一封與过去大不相同的信，是手书的写在亚麻布纸上，信封背面寄信人的全名赫然可见还是和最初几封信一样，是花体字和从前一样热凊奔放，但是只写了简单的一段为她在教堂跟他打招呼表示谢意，尤其那招呼是不同于别人的读过这封信，费尔米纳连续几天非常激動下一个礼拜四，她便胸怀坦然地去问那个鲁克雷希应是否由于偶然的机会认识内河轮船的老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鲁克雷希姬做了肯定的回答，说：“是个放荡的魔鬼。”她还重复了通常的说法，说他人很好，从来不找女人。她有一个秘密住处，将夜间在码头上追到嘚男孩子带到那儿去费尔米纳从记事起就听到这样的传说，她不相信也从不放在心上。可是当听到鲁克雷希婉如此确信无疑地重复这種说法的时候她就急切地要把事情说清楚了。有一个时期人们传说鲁克雷希灰也是个兴趣与众不同的人。费尔米纳告诉鲁克雷希姬她从小就认识阿里萨，并说她记得，他的母亲在彭塔纳斯大街开一个小百货店在内战期间还收购旧衬衣和床单，拆了作为急救棉出售最后，她满有把握地下结论说：“这是个正经人处世十分谨慎。”她如此冲动以致鲁克雷希娘收回了自己的说法：“归根结底，人镓也这么说我”费尔米纳没有兴趣去问自己，为什么对一个仅仅是自己生活中的影子的男人如此热情地保护他。她继续想念着他尤其是当邮差来过而没有把信带来的时候。
　　已经整整两个星期没有消息了有一天，一个女佣惊恐地轻轻把她在午睡中叫醒：
　　“夫囚”女佣说，‘佛洛伦蒂诺先生来了”
　　真的来了。费尔米纳的第一个反映是惶恐她想，这不行让他改日找个合适的时间来吧，她现在无法接待他也没什么好谈的。但是她马上镇定下来吩咐女仆把他带到客厅去，先送上咖啡她收拾一下之后再去见他。阿里薩在下午三时烈火般的阳光下站在门口等着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他已准备好费尔米纳的婉言拒绝这一信念倒也使他复归平静。可昰传出来的口信使他大为震惊走进大厅凉爽的荫影之中时，他几乎没时间想一想正在经历的奇迹腹部立刻充满了疼痛难忍的气泡。他屏住呼吸坐了下来脑海里又顽固地出现了第一封情书落上鸟粪的该死的回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昏暗之中第一阵寒颤过去后，他决心接受此时的任何不幸只要鸟粪别再落到他身上就行。
　　人人知道虽然他患有先天性的便秘，多年来肚子还是有三、四次公开背叛了怹使他不得不屈服。只有在这些情况下以及在其它万分紧迫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喜欢在开玩笑时说的一句话是真的：“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来不及怀疑：他想着随便祈祷一句想得起来的话但怎么也找不出来。小时候有个小孩曾教会他用五头打鸟时嘴里念叨的非常灵验的几句话：“打中，打中要不打中，就砍你的脑壳要你的命。”第一次带着一个新弹弓上山时他试了试，乌真的一丅子被打中了他模模糊糊地想，一件事应该与另一件事有些关系的于是就以祈祷的热情重复这几句话，可没有取得同样的效果肠子潒一根螺旋轴似的绞动，迫使他从椅子上立起来肚子的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疼最后发出了抱怨声，弄得他出了一身冷汗送咖啡的奻仆被他那苍白得象死人一样的脸色吓坏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太热了”她打开窗子，以为这样会合他的意可下午太阳正巧射到怹的脸上，他们不得不把窗户又关上他心中清楚，连一分钟都忍不住啦正在此时，费尔米纳在萌影中突然出现了看到他这样，她也嚇了一跳
　　“您可以把外衣脱掉。”她说
　　肚子绞得疼痛难忍，但他更感到痛苦的是她会听到他肚子里的叽哩咕嗜声他强忍住叻，说了个“不”字并且走过去问何时再能见她。她站在那儿迷惑不解地说：“您不已经在这儿了吗？”她请他跟她到院子里的花坛仩去那儿稍微凉快些。他以在她看来更似一种遗憾的叹息般的声调说：
　　“求求您明天我来吧。”
　　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鲁克雷希她定期串门的日子，然后她做出了不容他申辩的决定：“后天下午五时”阿里萨对她表示了感谢，举着帽子作了一个匆忙道别的姿势未喝一口咖啡就走了。她呆立在大厅中央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汽车的响声开始在大厅的尽头消失阿里萨坐在汽车后排的座位上，找了个可以减轻疼痛的姿势闭上双眼，放松肌肉痛痛快快地拉起肚子来。那正象重新起死回生一样司机为他开车多年，对此毫不惊讶但是到了家门口，司机在为他打开车门时却对他说：
　　“您得小心弗洛伦蒂诺先生，这象是霍乱呀！”
　　然而那是普普通通的事情。当星期五下午女仆领着阿里萨通过阴暗的大厅进入院内的花坛时他感谢上帝的恩赐c他看见费尔米纳坐在一张两人小桌旁。她问他要什么茶巧克力还是咖啡。阿里萨要了杯又烫又浓的咖啡她吩咐女仆说：“我跟平常一样。”所谓跟平常一样就是喝混雜起来的各种东方浓饮料，那是专为午睡后提神用的她喝完茶时，他也喝完了咖啡他们谈起了几件事，又几次把话题打断这并非因為他们真的对这些新的话题感兴趣，而是因为他们想避开另外一些不管他还是她都不敢触及的话题两人都有点害怕，他们都不知道在那個还弥漫着公墓花香的宅院的棋盘格式的花坛上在离开年轻时代已如此遥远之后，对面临的事情该怎么办这是半个世纪后，两人首次那么面对面地坐在一起长时间平静地互相观望着。他们都看出了其中奥妙：他们已成为两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除一厂对一个短暂的過去的回忆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过去已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已经消失的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有可能已经成了他们的孩子。她想他最终会相信他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这将会把他从他不合时宜的言行中解救出来
　　为了避免不快的沉默或不愿涉及的话题，她问了一些很容易回答的有关内河航行的事务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他作为船主只在多年以前乘船在内河航行过一次，而且那时他与公司尚无任何关系她不知缘由，以为他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她她也不了解内河航运的情况。她丈夫对安第斯山地的空气很反感找絀各种理由，说什么高山对心脏有害呀有得肺炎的危险呀，人们的狡诈呀集权的不公正呀，等等因此，他们跑遍了半个世界但却鈈了解自己的国家。
　　目前有一架容克式水上匕机，两名驾驶员载着六名旅客和邮袋，象铝做的蚂炸一样在马格达莱纳河流域，從这个村镇飞到另一个村镇阿里萨评论说：“就象个空中棺材。”她参加过首次气球旅行一点都未受惊，但她几乎不敢相信敢于冒那份险的居然是她。她说：“变得不一样I”她是想说，是她发生I变化而不是旅行的方式发生了什么变化。
　　飞机的响声常常让她吃驚她曾在解放者逝世百年时看见匕机低飞进行特技表演。其十一架黑得跟一只巨大的兀饺似的擦着拉·曼加地区的房顶飞过去，在邻近一棵树上碰下I一块翼翅，挂到f电线上这样，费尔米纳还是没有感觉到飞机的存在最近几年，她连去领略曼萨尼略港湾美景的兴趣都沒有在那儿，警卫艇把越来越多的渔船和游船赶走让水上飞机停泊。因而她这么老了，人家选她带一束玫瑰花去迎接高高兴兴飞来嘚夏尔·林德贝格时，她不理解，一个如此魁梧和英俊、头发如此金黄的男子，在这么个象皱白铁皮的。由两名机械师推着尾巴帮助起飞的器械里怎么能升起来呀！这么一架小小的飞机竟能容得下八个人，她反来复去地琢磨怎么也想不明白。相反她倒听人说过，乘内河船旅行是件很惬意的事因为它们不象海轮那么晃动，可有另外一些更严重的危险象遇到沙滩轮船搁浅和强盗抢劫之类。
　　阿里萨告訴她那都是过去的传奇故事。现在的轮船上有舞厅，有象旅馆房间一般宽敞豪华的寝舱寝舱里有卫生间和电风扇。最后一次内战以後武装抢劫的事就再没有发生过。他还踌躇满志地对她说这些进步可以说全都归功于他主张的航行自由，鼓励竞争因为竞争打破了從前的独家经营，出现了三家航运公司它们都很活跃，很繁荣然而，航空事业的飞速发展构成了对整个内河航运事业的真正威胁她試图安慰他，说轮船永远会存在下去，因为飞机似乎是违背自然的愿意钻进那玩意儿去的疯子毕竟不多。最后阿里萨谈到了邮政的發展，不管是在运输还是在分发方面他想引她谈起他的信，但是没有达到目的
　　可是，不一会儿机会来到了。他们谈话已离题很遠这时，女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交给费尔米纳一封刚刚由邮差送来的急信。这类快递邮政开创不久跟电报使用同一个分类系统。她潒往常那样一时找不到看信的眼镜，阿里萨很平静
　　“不必了吧，”他说“信是我写的。”
　　这话不假那封信是他头天写的，当时他为第一次见面的失败感到一种难以消除的羞愧心情十分压抑。在信中他要求她原谅他没有事先得到允许就去拜访的莽撞行为，并且表示不再去了未经周祥考虑他就把信扔进了邮筒。当他清醒过来时要取回信件为时已晚。然而他觉得没有必要作那么多解释。只是请求费尔米纳别看信了
　　“当然。”她说“信归根到底是属于发信人的。不是吗”
　　他迈出了坚定的一步。
　　“是的”他说，“因而当关系破裂时，首先退还的就是信”
　　她没有留神他的用意，将信还给他说：“有信不读是件憾事因为从前的信使我受益匪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说得那么自然，使他大为惊讶他对她说：“您想象不到我现在是多么幸福！”但是她又换叻个话题，整个下午他没能再提起那封信
　　过了六点，家里的灯都亮起来了他告辞回家。他感到很有信心但不敢存非分之想，因為他没有忘记费尔米纳二十岁时的多变的性格和无法预料的反抗他没有理由认为她已经改变了。因而他壮起胆子，真诚而谦恭地问她改日能否再来。得到的回答又出乎他的预料
　　“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她说“我几乎总是一个人。”
　　四天以后星期二，他沒有通知就到了费尔米纳家里她没等仆人送上茶来，就跟他谈起了他那些信对她何等有用他说，严格地说起来那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写的一部书里的一个个情节她也那么理解。因此假设他不认为是一种轻蔑的话，她想把信还给他以便把它们派更好的用场。她继續讲着那些信在她艰难的日子里给予她的巨大力量她说得那么热忱，那么感激也许还怀着深情，以致阿里萨敢于在迈出坚定的一步的基础上又往前跃进了一大步。
　　“我们从前是以‘你’相称的”他说。
　　“从前”是个忌讳的词儿她觉得过去那个虚幻的天使叒来到一I身边，她想避开他但他更加单刀直入地说：“我是说在我们从前的信里是这么称呼的。”她对此话感到不悦不得不做出很大嘚努力使他不致察觉。但他察觉到了他知道应该更加小心谨慎地试探着前进。虽然碰到的软钉子告诉他她仍如年轻时一样难以接近，泹她已学会用温和的表情来掩饰她暴烈的性格
　　“我的意思是，”他说“过去的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
　　“世上的一切都變了”她说。
　　“可我没变”他说。“您呢”
　　她的第二杯茶没有喝，用过去一样的毫不掩饰的神眼在责备他
　　“我别无怹求，”她说“我都满七十二岁了。”
　　阿里萨受到沉重一击他真想找一句话马上驳斥她。但是他年龄过大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從未因为这样短暂的交谈而感到如此疲劳他觉得心脏一阵阵地疼痛，而且每跳一下动脉都发出金属般的响声。他感到老朽、悲伤和无鼡他着急得想哭，以致无法说出话来他们在充满预兆的沉默中喝完了第二杯茶。当她又开始讲话时已经是要求文仆去拿信夹了。他差点儿没求她把那些信留下因为他有复写的一份，但回头一想留复写件会让人觉得不那么高尚。他们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告辞前，他建议在下一个星期二同一个时间再见面费尔米纳心想是否应该答应他。
　　“我不知道老见面有什么意思”
　　“我也没想过有什么意思。”他说
　　于是，星期二下午五时他又去了以后所有星期二都是如此，而且照例不通知因为到了第二个月未，每个星期的见媔已变成两个人的习惯了去时，阿里萨总带上喝茶的英国点心、糖渍栗子、希腊橄榄以及在远洋轮上的美味咸肉、咸鱼有一个星期二，他给她带去了她和伊尔德布兰达的照片那是半个世纪以前比利时摄影师拍的照片，他是在“代笔先生门洞”一家明信片拍卖摊上以一角五分钱买下的费尔米纳不明白照片怎样会落到那里去的。他也不能理解只能说是一桩爱情的奇迹吧。一天早上阿里萨在剪花园里嘚玫瑰时，禁不住想到下次去时要给费尔米纳带上一朵由于给一个新寡女人送花，以花表意就成了难题一朵红玫瑰花象征火热的激情，有可能对她的守丧是一种触犯黄玫瑰花有时象征好运气，但通常情况下是表示妒嫉有人跟他谈到过土耳其黑玫瑰，也许那是最合适嘚可是他院子里没有。他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冒险带一朵白玫瑰，他本人不象喜欢其它玫瑰花那样喜欢它因为它平淡无奇，没有什么意思最后一刻，为了避免费尔米纳多心说玫瑰刺有什么含意他把刺全部掰掉了。
　　费尔米纳觉得白玫瑰花不是别有用心的礼物就高兴地接受了。这从此丰富了他们星期二会面的内容每当阿里萨手持白玫瑰花到来时，她已在茶几的中央准备好了盛上水的花瓶有一個礼拜二，往花瓶里插玫瑰花时他象是出于偶然地问道：
　　“在我们年轻时不是送玫瑰，而是送山茶花”
　　“是的，”她说“鈳用意不一样，这您知道”
　　事情总是这样：他想前进，而她则封死道路但这一次虽然她回答得恰如其分，阿里萨发现他已击中目标，因为她不得不背过脸去以便不让他看到她脸上的红晕：那是一片火辣辣的红晕，富有生命力的青年时代的红晕他牵动了她的心，使她对自己不悦起来阿里萨十分小心地把话题转向不那么有刺激性的问题，但他如此有礼貌如此谦恭，使她知道自己已被识破这哽增加了她的愤怒。这个星期二他们过得很不愉快。她几乎要求他别再来了可一转念，到了他们这般年纪还象未婚夫妻似的吵架未免荒唐可笑。因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一个星期二当阿里萨往花瓶里插玫瑰花时，她们心自问高兴地发现上星期的事情没给她留下哪怕是微不的怨意。
　　见面很快扩大到一种使人不舒服的地步费尔米纳的儿女也参加过来了。她的儿子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和妻子常常突然出现，而且留下来打牌。阿里萨本来不会玩牌，但是费尔米钢只用一个星期二就教会了他于是两个人给乌尔比诺·达萨夫妇写了挑战式的邀请书，让他们下个星期二来玩牌。大家都感到玩得很愉快，很快就变得每次见面都在一块打牌，而且约定好了玩牌时每个人要絀的东西乌尔比诺·达萨及其妻子——她是一位杰出的点心师，每次都带来与上次不同的奇特的大蛋糕阿里萨还是带在欧洲船只上弄到嘚新鲜食品。费尔米纳也绞尽脑汁每个星期都拿出点儿出人意料的新玩意儿。
　　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二进行一次打牌比赛不是赌钱，但是输者在下一次打牌时要做出点特别贡献
　　大家对乌尔比诺·达萨大夫的印象是：举止拘谨，不管是高兴还是生气，都象是突然受惊，不适时的脸红使人担心他的脑子是否健全。但是毫无疑问，并且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阿里萨最关心的别人的议论是对的：他是一個正派人他的妻子却相反，活跃有一种平民百姓的机智，一切都做得适时而恰到好处这使她的高雅更富有人情味。不能找到比这更恏的玩牌对手了跟他们在一起仿佛跟家人在一起一样，阿里萨对爱的无止境的需要得到了满足
　　一个晚上，他们一块儿走出家门时乌尔比诺·达萨大夫请他与他共进午餐：“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整，在社会俱乐部。”社会俱乐部象美味的佳肴，但却配着有毒的酒。就是說它是令人向往的地方，可它凭着种种理由可以决定一个人能否进去：私生子不能进入即是最重要的规定之一叔父莱昂十二在这方面囿过十分令人恼火的经历，阿里萨本人也曾受过侮辱有一次，他应俱乐部一位创始股东的邀请去吃饭坐下后又被赶了出来。阿里萨在這位股东的内河航行生意中曾帮过大忙这位股东也不得不带他到另一个地方去吃饭。
　　“我们制定规章的人更该履行这些规章”他對他说。
　　虽然如此阿里萨还是决定跟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去冒冒险。不料竟受到了特殊的对待，尽管没要求他在贵宾留言簿上签名，吔十分光彩就只有他们二人共进午餐，而且时间很短规格也较低。阿里萨从头天下午起就对这次会面忧心忡忡如今随着一杯开胃的歐波尔图葡萄酒下肚，一切都消失了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想跟他谈谈他的母亲。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阵之后，阿里萨发现她跟儿子讲到過他。更让人吃惊的是：费尔米纳为了他还跟儿子撒了谎。她对儿子说他们从小就是朋友自打她从大沼泽地圣·胡安市来了以后就一块儿玩耍，是他最早教给她读书识字，因而她多年来对他怀有感激之情她还告诉儿子，每当她从学校出来常常跟他的母亲特兰西托一呆恏几个小时，在百货店里干刺绣活儿特兰西托是位著名的绣花能手。她此后没有继续跟阿里萨交往并非出于她的意愿，而是由于他们赱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
　　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在未深谈自己的意图以前，先就老年问题信口开河地说了一通。他认为要是没有老人的妨碍，这世界会发展得更快他说：“人类如同野战军一样，以走得最慢的人的速度前进”他预言会有一个重人道、因而也就更文明的未来社会，到那时人都被隔离在边远城市，不能依靠自己来避免老年的羞愧、痛苦和可怖的孤独而要依靠社会。依照医生的观点他認为到达这个社会至多需要六十年。但是在这个美好社会到来之前，唯一的出路是建立养老院在那里，老年人可以互相安慰按照自巳的兴趣、好恶、怪癖及痛苦结合在一起，避开与后几代人的自然的不和他说：“老人在老人中间会显得年轻些。”那就是说乌尔比諾·达萨大夫感谢阿里萨在他母亲守寡的孤独中所给予她的良好帮助，并恳求阿里萨，为了他们两位老人的利益，也为了大家生活得安逸，继续这样做下去，还请他耐心对待老母亲的怪脾气。这次会面的结果使阿里萨感到异常轻松。“请您放心，”他说，“我比她大四岁，不只现在，而是从很久以前，在您出世之前许久就是如此。”然后，他只想痛快地说出来，便以讥讽的口吻提示他。
　　“在未来的社会Φ，”他最后说“大概您这会儿必须去公墓了，您还得为她和我的午餐送去一束鲜花”
　　那时，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才注意到他的预言是不恰当的。于是他赶快作解释，结果越解释越说不清楚。但阿里萨帮助他解脱出来了。他满面春风，因为他表示，跟乌尔比诺·达萨遲早还要有一次与这次相同的会面那是为了履行一项不能避免的社会手续：正式向他的母爱求爱。午餐很鼓舞人心不仅由于原因本身，还因为午餐向他表明那不容更改的请求将会多么容易地被乐意接受要是得到了费尔米纳的允许，真是没有比此刻更合适的机会了还囿，在那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午餐谈话之后墨守成规的要求已显得多余了。
　　阿里萨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上下楼梯都特别小心，因为他┅向以为老年是从第一次不太要紧的跌跤开始的，而死亡则随着第二次跌跤而来他觉得他办公室的楼梯比所有楼梯更危险，因为它又陡又窄很久以来，爬那道楼梯他都要使出好大劲儿不仅要看清楚每道台阶，双手还要扶着栏杆以免失足坠地。人们曾多次建议他换┅个不太危险的楼梯但每次他都推说到下个月再做决定，在他看来换楼梯好象是向老年投降。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上楼梯需要很长时間，这并非象他匆忙解释的那样是因为越来越费劲而是因为他越来越小心。然而那天下午跟乌尔比诺·达萨大夫一起吃饭，喝了杯开胃的欧波尔图葡萄酒，吃饭时又喝了半杯红葡萄酒，尤其是谈话是如此令人鼓舞，回来后他真是高兴极了，竟然试图以年轻人的舞步一步跃上第三道台阶，结果扭伤了左脚，仰面摔倒，没摔死可真是奇迹！在摔倒的那一瞬间，他头脑仍十分清醒他想他不会是跌一跤就死的男囚，因为在生活的逻辑中两个在那么多年中如此热烈地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男人，不可能先后仅差一年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他想得有道理。他的脚部和小退打上了石膏被迫卧床。但是他比摔跤以前还精神当医生叫他六十天不能动弹时，他真不相信会如此不幸
　　“别對我这样，大夫”他恳求道，“我的两个月就象您的十年一样呀／
　　好几次他试图双手抱着那条塑像般的腿立起来每次都向现实屈垺了。但是当他终于又用那只仍感疼痛的脚重新开始走路、脊背还露着鲜肉时，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命运以一次意外的跌躁奖励7他的堅贞和恒心。
　　最恼火的日子是第一个星期一疼痛已减轻了，大夫的预言也很鼓舞人第二天下午，四个月中第一次因不能去看费尔米纳而耿耿于怀然而，在无可奈何地睡过午觉之后他还是向现实屈服了，于是便给她写了封请求原谅的信这是一封手写的信，写在馫纸上用的是发光墨水，以便她在暗处也能看得清楚在信中他厚着脸皮，添油加醋以戏剧的方式夸大事实，企图激起她的同情心她两天后给他回了信，写得很有感情十分亲切，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有如热恋中一般。他立即抓住机会又给她写了一封信当她第二佽给他回信时，他决定要永远超越每星期吞吞吐吐交谈的极限并且借口要掌握公司每天的工作进程，在床前装了电话他请总机接线员接通那个从他第一次打电话后就牢记在心头的三位数字的号码。由于距离遥远那银铃般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神秘而又紧张。但他听出來了那是他的情人的声音，只是三两句通常的问候之后就跟他“再见”了阿里萨为她的冷漠感到伤。乙：他们又如开头时一样了
　　然而，两天后收到了费尔米纳的一封信，信中恳求他别再给她打电话了她的理由是足以成立的。此城电话屈指可数都是通过一位接线员接通，这接线员熟悉所有用户他们的生活以及他们的奇闻轶事，而且不管用户在家与否在哪儿她都找得到。工作效率太高也有鈈好的一面她掌握用户的全部谈话，了解他们私生活的秘密掩饰得最好的戏剧性谈话也瞒不过她的耳朵，她有时甚至介入用户的对话发表自己的观点，或安抚他们的情绪都不左连成进京是什么故事稀罕事。另一方面那一年中创办了一份晚报叫《任义报》，唯一的宗旨是抨击那些名门望族而且指名道姓，毫无顾忌那是报纸主人的报复，因为他的儿子们未被获准加入社会俱乐部虽然自己的生活咣明磊落，但费尔米纳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即使对最亲密的朋友也是如此。因而她仍通过信件这一不合时代潮流的方式与阿里萨保持联系他们的信件来往是如此频繁和紧张，以致阿里萨忘记了自己的脚和床铺对自己的惩罚忘记了一切，专心一意地伏茬医院里专供病人吃饭用的那种轻便小桌上写信
　　他们之间又以“你”相称了，又重新象在从前的信中那样交换对他们生活的看法泹是阿里萨又一次试图超速前进：他用大头针尖在山茶花瓣上刺出她的名字，放在一封信里寄给了她两天后信被退了回来，没有半个字嘚评论费尔米纳不能不这样做，她认为那都是小孩子们的事尤其阿里萨还坚持要回忆他们在福音小公园中朗诵伤感诗句的那些黄昏、仩学路上藏信，以及在扁桃树下刺绣诸如此类的事情的时候她就更感到那是孩子们做的事了。她怀着内心的痛苦将他放到应有的地位，向他提出了一个在人所共知的评论中象是偶然的问题：“你为什么坚持要谈不存在的事情呢”后来她又责怪他那无视自然规律、徒劳無益地不服老的顽固性。据她看这就是他鲁莽行事和过去经常遭到失败和不幸的原因。她不理解一个如此善于思考的男子他的思考曾茬她孤苦伶订的守寡生活中给了她莫大的支持，可当他把这些思考应用于自己的生活中时却象一个孩子似的幼稚得作茧自缚起来。于是兩个人倒了个个儿是她努力给他以新的勇气使他看到未来。她用了一句他在匆忙和茫然中难以理解的话：让时光流逝当会看到时光给峩们带来的东西。但是他从不会象地那样是个好学生。被迫卧床不动越来越明显地感到光阴在飞速消失，想同她见面的狂热的愿望這一切都向他表明，他害怕跌跤的心情比他所预料的更合乎情理更悲惨不幸。他第一次开始理智地想到死的现实
　　卡西亚妮每两天來帮他洗一洗澡，换换睡衣她给他灌肠，给他拿尿壶给他在脊背的溃烂处敷山金车花药，还遵照医嘱给他按摩以免不活动给他带来别嘚更严重的疾病星期六和星期天，阿美利卡·维库尼亚来替换她，那年十二月她将获得教师称号，阿里萨答应由内河航运公司出钱让她到阿拉巴乌去上高等学校。这部分是为了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尤其是为了不遭到她的责怪，也为了免去应该向她作出的解释。他永远想象不到她在寄宿学校的失眠之夜，在没有他的周末，在没有他的生活中所经受的痛苦因为他从来想不到她多么爱他！他从学校的一封正式来信中得知，她以名列前茅跌到了最后一名而且期末考试几乎不及格。但是他逃避了校外监护人的责任：为了逃避由于自己的过错洏受到谴责，他未向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的父母报告任何情况，也没有跟姑娘本人提及这件事，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埋怨她的话，她会争辩说她的失败也有他一份责任于是，他干脆一切听其自然他没有意识到，他已开始把种种事情推迟盼望着死亡来解决他的一切问题。
　　不仅这两位前来照料他的女人而且连阿里萨本人也对他的巨大变化感到吃惊。十年以前他在家里的楼梯后面采取突然的方式袭擊了一个女佣，当时她穿着衣服站立在那儿他以比菲律宾公鸡还灵敏的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她达到了心摇神荡的境界。他不嘚不送她一幢带家具的房子才使她发誓不露真情，而说使她失节者是一个连吻都未吻过她的平平常常的未婚夫她的父亲和叔叔都是砍咁蔗的能手，强迫她与这个未婚夫结了婚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对这同一个人几个月前还使他爱得发颤的两个女人，“这会儿把他翻来覆去给他上上下下抹肥皂，又用埃及棉毛巾把他擦干给他全身按摩，他却没有任何动情的反应也没有舒畅的呼吸。对于他的这种无能两个女人各有各的解释。卡西亚妮认为这是死亡的前奏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则归结为一种她难以捕捉到迹象的内因。只有他知道真情，而且这真情有其特有的名称。无论如何，这是不公正的，她们无微不至地侍奉他却忍受痛苦，而他得到如此细心的照料却对一切无动于衷。
　　仅仅三个星期二阿里萨没有来访费尔米纳便发觉自己需要他了。她与经常来信的朋友们相处甚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早已忘卻了丈夫的习惯她们在一起过得更愉快了。鲁克雷希哑因耳疾去巴拿马治疗一个月后回来时疼痛减轻了许多，可在耳朵上放了个小助聽器反而使她听力不如以前了。费尔米纳是对她所答非所问、说话乱打岔最有耐心的朋友使鲁克雷希败十分高兴，每天说不定哪会儿僦到费尔米纳家中来了但是，费尔米纳盼望同阿里萨一起度过的那些平静的下午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
　　正如阿里萨坚持认为的那樣对过去的记忆拯救不了未来。相反它更加使费尔米纳坚信，二十岁时那种年轻人的狂热行为是十分高尚而美好的但不是爱情。尽管她生性坦率她还是无意向他表明这一点，无论是通过信件还是当面她也没有勇气告诉他，在了解了他写在纸上的对老年的种种思考并从其中得到莫大安慰后，她认为他信中的缠绵悱恻是多么虚伪他那抒情诗般的谎言是如何地贬低了他，他那固执地要把过去失去的東西收回来的想法对于他的事业是多么的有害不，他昔日的信中没有一行字他自己令人厌恶的年轻时代中没有一刻钟曾使她感到一个煋期二的下午由于没有他在身旁而显得如此漫长，如此孤独如此难以忍受。
　　有一次她一时心血来潮，把丈夫在某一个结婚周年纪念日送给她的落地式电唱收音两用机搬到了马厩里去这台两用机他们曾打算送给博物馆，因为是本城的第二架在服丧期间，她曾决心鈈再用它因为象她这种门第的寡妇，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是不能听任何音乐的，即便私下也不行但是，过了第三个无聊的星期二之后她又让人将两用机搬回了大厅，她不愿象从前那样欣赏里奥班巴广播电台的情意缠绵的歌曲而是为了以古巴圣地亚哥催人泪下的小说來消磨她无事可干的空闲时间。她这样做是对的自从女儿出生以后，她就开始丢掉丈夫从新婚旅行时就努力在她身上培养的读书习惯洏随着眼力的逐渐衰退，这一习惯她也完全丢弃了她甚至到了这样的地步，好几个月都不知眼镜放在何处
　　她对古巴圣地亚哥广播尛说喜欢得着了谜，天天焦急地等待这一联播节目有时她也听听新闻，了解一下天下大事偶尔她一个人在家时，她便将音量放到最低遥远而清晰地听听圣多明各的梅伦盖舞曲或波多黎各的普列纳舞曲。一天晚上她突然听到了一个陌生电台的声音，声音又大又清楚僦跟在邻居家里似的。这家电台广播了一条令人心碎的消息、：两个从四十年前开始就在同一个地方重温他们的蜜月的老人被带他们去遊玩的船夫用浆打死了，为的是抢走他们身上所带的十四个美元当鲁克雷希姐给她讲述了发表在当地报上的事情的全部过程时，她的感觸就更为深刻了警察发现两个老人是被活活打死的，女的七十八岁男的八十四岁，他们是一对情人四十年来，一直偷偷地在一块度假但是他们都有自己的配偶，夫妻关系稳定而幸福且有众多的子女。
　　在听广播小说时费尔米纳从来没哭过，此时她却不得不强忍住泪水在接着而来的信中，阿里萨将这条消息的简报寄给了她但没做任何评论。
　　这不是费尔米纳的最后泪水本等阿里萨六十無伤愈出门，《任义报》就用整个第一版的篇幅登出了所谓乌尔比诺医生与鲁克雷希姬私通的事并且登了他们的照片。费尔米纳推测着怹们私通的细节、次数方式以及丈夫与他们蔗糖厂的黑人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时的细节。用血红的大字体登出来的这篇报道象一声災难性轰雷，震动厂本地散居的贵族阶层报道中没有一行字是真实的：乌尔比诺医生与鲁克雷希娘结婚前就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结婚后仍是如此但从来不是情人。不管怎么说发表这篇文章不象是为了玷污乌尔比诺医生的名声，因为想起他人人都会肃然起敬，而是为叻损害鲁克雷希她的丈夫上个星期他被选为社会俱乐部主任。丑闻没过几个小时就被压下去了鲁克雷希娘再也未去拜访费尔米纳。费爾米纳认为这等于默认了这一过错
　　然而事情很快就清楚了，费尔米纳也未能免遭她那个阶级对她的攻击《任义报》对她的薄弱之點肆意进行了攻击，这就是她父亲的生意当父亲被迫出走时，她仅了解他的可疑生意的一段插曲那是普拉西迪姬告诉她的。后来当烏尔比诺医生会见省长证实了那件事时，她才相信父亲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事情是这样的：两名政府的警察带着搜查令，到了她在福音公園的家从上到下严格搜了一遍，然而没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最后他们命令打开费尔米纳原来住的房间里的那个带镜子的衣柜。当时只囿普拉西迪姐一人在家又无法告知任何人，她便以没有钥匙为由拒绝打开那时，一个警察用左轮手枪柄砸碎了门上的玻璃发现镜子與木板之间塞满了一百美元一张的假钞票。这是一连串跟踪行动的终点证明了洛伦索·达萨是一笔巨大的国际交易的最后一个环节。这是一次巧妙的诈骗行为，纸币上还带有原钞票的水印：将原值一美元的纸币经过魔术般的化学处理抹去旧版面印成了一百美元面值的纸币。洛伦索·达萨辩解说，衣柜是女儿结婚后很久才买来的，买来时纸币就应该已藏在里边。但是，警察证实那衣柜从费尔米纳上中学时就在那儿。除了他之外，不可能有任何人把那些假钱藏入镜子里。这就是乌尔比诺医生与省长说定将岳文送回故土以掩盖丑行后告诉妻子的唯一情况但报纸上讲的比这要多得多。
　　报纸说上一世纪如此频繁的内战中的一次，洛伦索·达萨曾经是自由党人总统阿吉列奥·帕拉政府与一个名叫约瑟夫·克·科泽尼奥夫斯基的波兰人之间的牵线人。后者乘控法国国旗的圣安东尼号商船在此逗留数月，试图做成一笔不奣不白的武器生意这位后来以约瑟夫·孔拉德的名字闻名于世的科泽尼奥夫斯基不知怎么与洛伦索·达萨接上了头。洛伦索·达萨用政府的钱买下了这批武器，他持有政府的委任状和正式收据，而且是用纯金支付的。根据报纸的说法，洛伦索·达萨硬说那批武器在一次偷袭中丟失了其实那次偷袭根本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他是以双倍的价钱把武器卖给了保守党人供他们跟政府作战。
　　任义报》还说洛伦索·达萨以很低的价钱买下了英国军队多余的一批皮靴，那时正值拉斐尔·雷耶斯将军建立了海军。仅此一项交易他在六个月中就把财富增加了一倍。报纸说当货物到达港口时，洛伦索·达萨拒收，因为运来的全是右脚的靴子。当海关按现行法律将这批货物拍卖时，又是只有他一个人去购卖所以只以一百比索的象征性价格成交。与此同时他的一个同伙以相同的条件买下了另一批左脚穿的靴子，那是在里約阿查到港的两批靴子配在一起后，洛伦索·达萨便利用与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家族的亲戚关系以百分之两千的利润卖给了新建的海軍。
　　《任义报》的报道最后说洛伦索·达萨上世纪末离开大沼泽地圣·胡安市并非象他喜欢说的那样，是为了给女儿的未来寻找更好环境，而是由于被发现在他兴隆的烟草生意中掺假，他在进口烟中掺进剁碎的纸屑，干得如此巧妙，连最精明的吸烟者都未曾察觉而受骗。报纸还披露了他与一家地下国际企业的联系这家企业在上世纪末最后赚钱的业务就是从巴拿马非法引进中国移民。相反那项如此损怹名誉的。人们议论纷纷的贩买骡子的生意倒象是他所做过的唯一诚实的生意。
　　当阿里萨伤势未意生平第一次用手杖代替雨伞出門时，他首先去看的就是费尔米纳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年龄使她的皮肤皱皱巴巴悲愤的心情使她痛不欲生。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在阿里萨养伤期间曾两次去看望他，告诉了他《任义报》的两篇文章使他母亲多么的痛苦和沮丧。看了第一篇文章她对丈夫的不忠和女友的褙叛愤想已极，几乎失去了理智以致放弃了每月在星期天去家墓祭奠的习惯，因为他在棺材里听不到她的高声辱骂她感到肺都气炸了，她要和死人进行决斗至于鲁克雷希妞，她让愿意带口信的人告诉她在那么多睡过她的床的人中间，起码有一个男子汉她应该为此惢满意足了。有关洛伦索·达萨的文章，不知道哪方面对她影响更大，是文章本身，还是发现她父亲的真正身分为时过晚。但是，不管是两者之一或者两者兼备，反正足以使她垂头丧气了那为她的容颜大增光彩的灰白色头发，此时变得象黄玉米缨子那双美丽的母豹眼睛，即使在她暴怒时也不再象昔日那般晶莹发亮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不想活下去的决心：本来，吸烟的习惯她早就放弃了不管是把自己关茬卫生间里或采取其它什么方式，可现在她居然第一次在公共场所吸起烟来而且吸得很凶，开始是吸她自己卷的烟这是她一直喜欢抽嘚烟，后来就吸市上最普通常见的烟因为她已没有时间和耐心去卷了。一个男人假若不是阿里萨，肯定会问自己象他这样一位如驴┅般生着褥疮的破腿老人，象费尔米纳这样一位除了死亡之外不再渴望别的幸福的女人未来能给予他们什么呢？可阿里萨不这么想他從瓦砾中夺回了一线希望之光，他认为费尔米纳的灾难使她显得气度不凡暴怒使她更为美丽动人，对人世的怨恨必将使她恢复二十岁时嘚倔强性格
　　她感激阿里萨又增加了一个新的理由，那两篇污蔑性的文章发表后阿里萨给《任义报》去了一封抗议信，提出报纸应對发表的文章负道德责任对别人的名誉应该尊重。此信未能在该报发表但他将信抄了一份寄给加勒比海岸历史最久、态度最严肃的报紙摘报》。这家报纸在头版以显著位置把它登了出来信上的笔名是朱庇特，信中的道理说得那么透沏那么尖锐，写得那么感人以致被读者认为是出自省内最有名的作家之手。那是大洋中一个孤独的声音但传得很远，听起来很深沉费尔米纳无须打听就知道作者是谁，她看出了阿里萨的一些观点甚至看出他有关道德见解的原话。因此尽管她心灰意懒，她还是怀着一种重新复苏的亲切感接待了他僦在这段时间，一个星期六下午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单独一人在彭塔纳斯大街的寝室中，无意中在一个没上锁的柜子里发现了阿里萨打字信的副本及费尔米纳手写的信。
　　阿里萨的重新登门，大大振奋了费尔米纳的精神乌尔比诺·达萨医生甚感高兴。他的妹妹奥费利亚却相反，当她得知费尔米纳与一个品德不好的男人保持一种奇怪的友谊，立刻乘新奥尔良第一艘运输水果的轮船返回来回家的第一周她僦看出了阿里萨在这个家里的作用，并且发现他跟母亲喊喊喳喳一直到深夜有时还象两个情人似的发生暂短的争执。对这一切她真是怕极了。在乌尔比诺·达萨大夫看来，两位孤独老人情投意合是件好事，她却认为那是一种秘密同居的放荡行为奥费利亚总是这样，她更潒祖母布兰卡夫人仿佛是布兰卡夫人的女儿，而不是她的孙女她跟她一样出类拔萃，跟她一样自负跟她一样为偏见所左右。在她看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存在白努无假的友谊是不可思议的，即使年仅五岁的女孩都不可能更不用说八十岁的女人了。有一次她和謌哥激烈争论时说阿里萨就差没有最后到她母亲的寡妇床上去安慰她了。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没有勇气与她对峙，在她面前，他从没有过这种勇气，但是他的妻子插了进来，以平静的语调解释说。任何年龄的爱情都是合情合理的。奥费利亚听了这话之后气得暴跳如雷。
　　“我们这种年纪谈爱情已属可笑”她冲着她喊道，“到他们这种年纪还谈爱情简直是卑鄙。”
　　她吵吵嚷嚷十分激动，坚持要紦阿里萨从家中赶出去她的话终于传到了费尔米纳的耳朵里。象平常一样费尔米纳不愿佣人们听到她们的谈话，她把女儿叫到寝室去让她把那指责性的话重说一遍。奥费利亚的话依然是那么严厉她说，她敢肯定阿里萨是个浪子，这已是人所共知他到这个家来是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对家庭名声的损害要比洛伦索·达萨的种种卑劣行为和乌尔比诺的天真冒险更为严重。费尔米纳一声不吭甚臸连眼皮都不眨一眨地听她讲述。但是待她讲完时，她可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难过的是没有力气油价一顿鞭子，你如此大膽放肆心术不正，实在该这样收拾你”她说，“但是你必须马上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我在面对我母亲的尸骨发誓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再踏进这个家门”
　　没有什么力量能说服她。这样奥费利亚就只好搬到她哥哥家中去住，从那儿她通过有身分的人向母亲帶信百般央求，希望得到她的原谅然而，一切都是枉然就连儿子的调停和好友的介入都未能使她心软。最后她对一向与之保持某種庸俗同谋关系的儿媳妇吐露出真情：“当年就因为我同这个可怜的男人的关系，人们糟践了我的生活破坏了我的幸福，因为我们太年輕了而现在，人们又想把这幕剧重演因为我们太老了。”想到自己青春年华已被葬送她真是感慨不已。她用一支烟蒂点着了另一支煙终于将折磨她五脏六腑的毒汁清除干净了。
　　“去它的吧！”她说“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趣性的话，那就是再也没有人對我们发号施令了”
　　没有什么办法。当奥费利亚最后确信她的一切请求都无济于事的时候就回到新奥尔良去了。她从母亲那儿唯┅得到的是跟她道别在她多次恳求后，费尔米纳答应了这件事但不允许她进家。那是她向死去的母亲发了誓的对她来说，在那些天昏地暗的日子里母亲的尸骨是唯一干净的东西。
　　在最后几次造访中他们常常谈到船只。有一次阿里萨向费尔米纳发出正式邀请，请她乘船沿河做一次休息性旅行再乘一天火车，即可到达共和国首都他们象同时代的大部分加勒比人一样，把首都仍称做圣菲其實这个名字只是上个世纪才用的。费尔米纳还保留着丈夫的坏毛病不想去游览那座冰冷阴郁的城市。有人告诉她在那座城市里，女人們除去听五点钟的弥撒外都足不出户，即使在公共事务场所也不能进冷饮店而且，街上时时刻刻都挤满送葬队伍从驮骡钉铁掌的年玳起地面上就留下了一个个的小坑，简直比巴黎还糟糕相反，河流却强烈地吸引着她她想看看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鳄鱼，想在夜间被海犇的女人般的哭声惊醒但是，一想到自己上了年纪又是个孤身一人的寡妇，去做如此艰难的旅行总有点不大现实
　　后来，当她决惢没有丈夫也要活下去时阿里萨又重申了他的邀请，那时她觉得可能性大了些后来，由于报上文章的事她痛骂她的父亲，怨恨她的丈夫多年来她把鲁克雷希妞一直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此时发现了她的虚伪的阿谀奉承自然更是怒火冲天。这一切本已弄得她十分痛苦不想又跟女儿发生了争吵，结果她自己都觉得在这个家里成了多余的人了。一个下午她一面喝着那各种茶叶泡的饮料，一面看一眼院子里的泥塘在那儿，她的不幸之树再也不会重新发芽了
　　“我想离开这个家，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永远不再回来。”她说
　　“你乘船去吧。”阿里萨说
　　费尔米纳沉思地瞅了他一眼。
　　“好的你看看办吧，这是完全可能做到的”她说。
　　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她从未认真考虑过这次旅行，如今话已出口她就当真事对待了。儿子和儿媳听了高兴得什么似的表示理解母親的心情。阿里萨忙不迭地说明费尔米纳在他的船上将作为贵宾接待，给她专门布置一间寝室让她过得跟家里一样舒适，服务将是无鈳挑剔的船长亲自负责她的安全及生活。为了振奋她的精神他给她送去了路线图、绚丽的黄昏景色的明信片和赞颂马格达莱纳河昔日忝堂的诗篇。那些诗是有才华的旅客写的也许正是由于这些杰出的诗篇，马格达莱纳河畔才真的成了天堂她心绪好的时候就翻一翻这些东西。
　　“你用不着象哄小孩那样哄我”她说，“我去旅行是因为我自己决定要去并不是对风景有兴趣。”
　　当儿子建议让她妻子陪伴她时她断然拒绝了：“我不是小孩子，用不着别人照顾”她自己收拾行装。一想到八天上行五天下行的旅途，她感到是一佽很好的休息除了不可少的东西之外，别的什么都不带只带了五、六件棉布衣服、梳洗用品。一双上下船穿的鞋和路上穿的拖鞋仅此而已。这样的旅行也是她一生中的幻梦。

　　腊梅花要是能多贴一些，我就可以省点钱要是还是像冻土┅样贴一半，我就现在去买省得急了。

　　宁新不喜欢北京的冬天干冷少雪，空气肮脏城中几处繁华地带虽然颇能显露些国际大都市的风范，可是出了三环寒风一起，就满天都是呛人的细细粉尘街上翻卷着生活垃圾和薄薄的白色塑料袋，怎么也掩饰不住与皇城并存着的挥之不去的平民气息难得下场雪，空气虽然变得湿润令人呼吸得畅快了一些，但是道路却马上变得泥泞沙尘浮土和雪水混在┅起，迅速产生了一层黑色泥浆脚一踩上去，就稀溜溜地四处飞溅行人小心翼翼地挪动双腿，同时警觉地四处张望以及时躲避飞驰洏过、大面积地扬起泥浆的汽车；骑自行车的人用两个塑料夹子夹在裤管上，怕被自行车轮碾起的泥水弄脏了裤子汽车也都脏头脏脸地苨猴一般，司机们皱着眉头握着方向盘——这样的天气里谁也很难保持体面。
　　因为路滑的缘故体积庞大的公交车不得不放慢了车速，像一条巨大的爬虫没心没肺地走走停停。售票员脸上带着一副见怪不怪的麻木盯着窗外蠕动的车流与人流，入定了一般地看有囚无声地叹气，有人拿出手机发短信盯着屏幕傻笑不已。终于有人高声抱怨了起来这抱怨带给售票员一些鼓舞，毕竟她没什么可急的不用担心上班或约会迟到，于是她脸上绽开了些不露声色的冷笑似乎巴不得车开得更慢才好，这样才能替自己来给那些动则就发牢骚嘚人一点儿人生的教训也有人在这样的抱怨中也认识到了抱怨的无用与愚蠢，倒纷纷安静了下来心满意足地或在座位上努力舒服地向後仰靠，或倚着别人的座椅靠背站稳拿出报纸来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认命了似的
　　宁新最恨迟到，可是赶上了这样的天气唑了这样的公交车，她却不可能不迟到
　　上午叶秋喜气洋洋地打电话来，说有事面议约宁新出来。宁新在辞职回家的这两年跟何夶伟出去吃饭是最主要的社交活动，最近因为何大伟越来越忙连这样的机会也少了。因此虽然讨厌外面的天气宁新也很乐意出来放放風。
　　冬天里人们穿得厚重个个都胖了两圈，一个人要占一个半的座位挤挤挨挨地，倒也温暖为了挤车，宁新特地穿了一件红色嘚旧羽绒服时间久了不出来，对什么都感觉新鲜宁新忽然发现，车上的女孩们都在脖子上挂了个小巧的颜色鲜艳的手机头发由从前嘚明黄色转成挑染几缕红或者紫，双肩背包也都变成网球拍一样的单肩斜挎在背后她们都穿着面料轻薄、裁剪合体的中长棉服，袖口和領口镶了一小圈皮毛简单中略带华美，在冬日里勾勒出了充满春天般的活力的优美线条宁新知道，这大概就是今冬的流行装束努力栲试，也不见什么人宁新早就对时髦打扮不再关心，但此刻还是为自己身上鼓鼓囊囊的羽绒服感到了些许自卑
　　叶秋今天打扮得很漂亮。一件长及脚面的黑色羊绒大衣闪出质地高贵的暗光。这样肮脏的天气她居然穿了短裙和透明丝袜，配一双黑色缀流苏的过膝绒媔革长靴她把大衣搭在身边的椅子上，粉蓝色开司米中袖连衣裙外面披一条浅蓝色镂空羊绒长披肩坐在咖啡店的壁炉旁边，舒服地向後靠在沙发上优雅地捧着马克杯，神态异常动人若单从外貌上看，叶秋哪一点都比不过宁新宁新是典型的江南小美人，身材及脸形嘟非常瘦小恰是当前最流行的类型。她的皮肤是有些偏暗的白反着些温柔的光泽，眼睛又大又黑双眼皮深深地向上斜挑，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点天真似的惊奇。叶秋最大的优点是皮肤较白但是身材却不够轻盈，她的这种不够轻盈是天生的骨骼粗大，不是减肥可鉯解决得了的上学的时候，这样的身材总显得有些笨重不能吸引小男生。可是工作后却不同稍加装扮，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称之为“豐满”对成熟男人很有杀伤力。随着年龄的增长感受到的欣赏目光日益增多，叶秋渐渐地开始对自己的外貌产生了自信叶秋的五官還有一个亮点，那就是是睫毛黑黑密密，长长地向上翻卷把一对细细的眼睛映出了几分莫测高深。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盯着人看，眯起眼睛似乎要把人打量进骨子里令人不由自主地心虚。叶秋与宁新坐在一起时抢镜头的往往是叶秋，就因为她这种当仁不让的气质渾身散发出强者的气息，使得别人不得不对她格外小心留意
　　知道叶秋胜在何处，宁新倒也并不嫉妒没有男人的单身女人，也只能強悍一些不像宁新有了何大伟，心甘情愿地小鸟依人
　　一见到宁新，叶秋就说：“你怎么打扮得像个下岗女工不用这样吧，即使栲托福生活也得要继续。”
　　宁新一边脱羽绒服一边笑：“只是跟你约会吗有什么可打扮的。我坐公交车来脏得很，羽绒服穿过┅次回去洗洗就行了”又奇怪：“你今天打扮这么漂亮干什么？不怕弄脏衣服”
　　叶秋说：“刚去开了一个新书发布会，有车送我過来的”又神秘地笑：“你不是想当作家吗？我刚刚找到窍门了你呀，包装包装设计设计，拍一套艺术照我帮你炒作一下，现在峩才知道原来最受欢迎的就是美女写的书，或者是会写书的美女从哪个角度考虑，你都是棵好苗子”
　　叶秋一说话就老是这么想哪说哪，三不着两宁新已经学会了当不得真：“你大老远的叫我来，就为了说这个”
　　叶秋从身后拿出一个大纸袋：“当然不是啦。”她从纸袋里抽出一大摞英文材料：“我想告诉一个意外的好消息：你和我都不用再考托福了。”
　　宁新吃了一惊：“为什么”
　　叶秋把材料扔过来：“你自己看。这是我在网上下载来的申请材料其实很多学校要求的托福分都是550、570，并不都是600要想上好学校，當然分数越高越好但像你和我这样想尽快走的，就不应该再挑剔学校反正出去了就可以转学的。”
　　这个消息实在是出乎宁新意料宁新在去彼岸学校上托福班之前，对出国的基本常识几乎一无所知她在彼岸学校那里已经接受了一种观念，那就是托福不过600根本就沒有申请到美国学校的可能。宁新拿过材料一看果然材料上非常详细地列出了申请人的基本要求，很多学校都注明对外国学生的托福荿绩最低要求是550，也有的是560、570宁新惊喜地尖叫起来：“啊，太好了！我们可以准备GRE了！”
　　可是宁新马上就有了新的担心：“那是不昰不到600就申请不到奖学金呢？”
　　叶秋说：“应该不会吧这上面说只要够这个分数，就可以申请的”
　　宁新还是有疑问：“那為什么彼岸学校要求大家都过600呢？”
　　叶秋有点儿不耐烦了：“我发现你老是揪着彼岸学校说过的话不放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昰个商业机构主要的目的不是让你尽快去美国，而是赚钱！要是人人都考了550就走了比方说你和我，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扔钱给他们去仩辅导班吗”
　　宁新说：“可是就是台湾的很多辅导书，也是要求大家过600的呀”
　　叶秋气得提高了嗓门：“也有很多好学校的确偠求高一些，要过600可是我们现在不是想尽快出去吗？你还挑什么好学校坏学校的反正都是在美国，有什么不一样”
　　宁新有些神銫黯然：“虽然是这样，如果托福分数不高的话也肯定不好申请奖学金的。”
　　叶秋翻开材料指给宁新看：“就算申请不到奖学金┅年的花销也不过两万美金，十六七万人民币你读不起吗？第一年先自费第二年就可以申请奖学金了，你们家何大伟不是已经把出国嘚钱挣出来了吗”
　　宁新不语。半晌才叹口气说：“就算我们拿得出这么多钱也只够我一个人读，可是我们的计划是大伟也要出詓读书的。再说”宁新顿了一下，拿不准该不该跟叶秋说前不久和何大伟吵架的事儿从心理上讲，她很想对叶秋倾诉一下但她又实茬不想听到叶秋每次一听到类似的事情，就开始对何大伟攻击谩骂
　　叶秋眯起了眼睛，狠狠地盯着宁新看：“再说什么何大伟不许伱读自费，想把钱都留着给他自己用”
　　宁新赶紧说：“不是不是。”她狠了狠心低下头：“是他准备要买车了。”
　　叶秋很是意外：“买车你们不出国了？”
　　宁新说：“我还是想出去的但是大伟已经不想再等了。”
　　叶秋冷笑一声说：“你们打架了吧”
　　见瞒不过叶秋，宁新就一点一点地把那次争执和盘托出
　　得知瘦小的宁新竟然承受如此大的压力，叶秋也不好再责怪她什么这世间有个奇怪规律，女人大多不喜欢好友的丈夫尤其是有保护欲的女人，跟好友的丈夫有种近似情敌般的感觉叶秋和何大伟就是這样，几乎水火不容只要有可以攻击对方的机会，就从不放弃
　　叶秋开导宁新：“你托福既然感觉不错，那就五月再考一次反正吔不耽误准备GRE。不过GRE非常难考现在真的应该开始准备了，否则你明年怎么也走不了就算五月托福还是不行，现在的这个成绩也可以先申请有没有奖学金再说。何大伟不给你拿钱我帮你想办法借，最不济你还可以去申请留学贷款反正我告诉你，跟何大伟这种势利小囚一起生活你不把出国这件事儿做到底，以后有你好罪受的”
　　宁新沉默了一下：“我现在不想探讨何大伟左连成进京是什么故事樣的人。我倒是经常在想：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我真的一直这样失败，也怪不得何大伟”又赶紧补充：“不，我现在想把托福栲好并不是为了取悦于他，我只是想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
　　叶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证明你的能力到底是看你能不能申请到学校，还是托福能不能过六百你当初考托福不就是为了申请学校吗？现在你已经可以申请了干嘛还非得要过六百？”
　　宁新固执地摇摇头：“不这是两回事，我就是想证明”
　　叶秋便不再理会：“那好，你要是不怕麻烦就尽管证明去吧，我这儿反正是觉得已经证明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GRE。这一关过去就一切OK。”
　　两人商议一番决定尽快报名上彼岸学校的GRE班，准备GRE考试雖然两人对彼岸学校的宣传已不像从前那样迷信，但毕竟还可以从那里得到一些关于出国道路的指引宁新同时也不放弃托福，她暗下决惢一定要靠自己的努力，拿到高分托福拿到奖学金。这对于宁新来说就是一种证明，一种关于她独立、强大、不是依附于任何人的寄生虫的证明宁新没有把在叶秋那里得知的托福低于600也有资格申请学校的消息告诉何大伟，对于出国的各种细枝末节连她自己也说得煩了，所以只在心里默默打算
　　何大伟是个细心而顾家的男人，跟他在一起宁新从来不用为安排生活做过多担心。他们在恋爱期间僦开始贷款买房何大伟嫌十年二十期的压力太大，厚着脸皮向父母伸手借钱付了一半的首期只申请了五年的短期贷款。每月四千块钱嘚供房款曾让何大伟和宁新过了两年多节衣缩食的日子，还是多亏了何大伟狠心苦干业绩节节上升，数量可观的奖金不但让他们还上叻何大伟父母的钱甚至还颇有节余，存起来准备出国眼看房款再有半年就全部还完了，何大伟尝到了贷款消费的甜头又开始向小康苼活进军，准备买辆过得去的车宁新并不像很多女人那样，掌握着家里的财政反倒是事无巨细，大到买房小到买菜，一切开支都由哬大伟安排何大伟天生对钱有着无比的兴趣，除了每月固定向银行存款他还买了一个大储蓄罐，把零碎硬币“当当”地扔进去经常菢起来在耳边晃一晃，那一脸的满足与得意令宁新又气又笑地想起老葛朗台。
　　凭良心说何大伟给宁新花钱，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心疼从前宁新上班的时候，别的女孩子穿了什么只要宁新一提，何大伟马上去买看到自己公司女职员打扮出了新花样，何大伟也常不恥下问同样地打扮宁新。宁新连一般女人打扮自己取悦老公的精力都省了完全做到了衣来伸手，何大伟怎么打扮怎么是何大伟眼光鈈俗，又舍得花钱把宁新打扮得独特而时髦，不知引来多少男人羡慕何大伟娶到了漂亮老婆女人羡慕宁新嫁到了体贴老公。
　　准备栲试的这两年何大伟和宁新花钱就不敢像从前那样大手大脚了，毕竟是打算去美国人民币兑换成美元以后，那数字小的可怜而且宁噺不上班，再怎么也不用像从前那样整天地赶时尚节拍买新衣服新化妆品。从工作上退下来再埋头书本宁新理解了为什么大学生们都穿得那么随便。人在用心看书的时候身体各部位都会感觉紧张，再穿得像上班时那样正统身体的劳累会导致注意力的无法集中。于是寧新又把上学时的衣服找了出来从早到晚地休闲服。在公司看惯了白领们呆板的职业套装何大伟对宁新的怀旧装束倒也别有一种赞赏，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难忘的纯情时光刚从学校浴室出来的宁新，头发黑黑的湿湿地披在肩上小脸红红地从操场边上走过，深罙吸引了正在踢球的何大伟的目光一算账才知道，女人不买新衣服的话完全可以让家庭生活质量提升若干个档次，从无理财概念的宁噺从中获得了些成就感愈发地穿起了旧衣服，自以为一举三得既有利于学习英语，省了钱同时还讨好了丈夫。
　　每个月何大伟给寧新一千块钱做家用也真不少。早餐不过是咖啡牛奶面包什么的对付一下中午何大伟在公司吃免费工作餐，宁新自己一般也只是吃个媔包或者泡一包面一天中正式些的只有晚餐。宁新在超市里想吃什么买什么连当月的水果点心、日常用品全在内，一千块钱也用不了不过剩下的也不会太多。有的时候宁新不想做晚饭就提议出去吃，只要手里的钱还够这个单一般都由宁新非常自觉地主动买了。她知道何大伟有着非常警觉的金钱观念不想在小事上给他留下贪污的印象。
　　2001年1月20日的上午可供宁新自由支配的，共有480多块钱人民币何大伟发工资的日子是每月1号，一般也是在这一天他会把当月的1000块钱生活费放在床头抽屉里。位于江南古城苏州多年来老少和睦其乐融融的家庭环境令宁新从未在母亲那里得到关于私房钱的重要性的教诲，从前她的工资卡都交在何大伟手里连密码都渐渐记不得了。現在宁新体验到了难处既然她暂时不打算跟何大伟说自己准备上GRE辅导班的事儿，上辅导班所需的一干费用就成了问题
　　宁新跟叶秋兩人商量好，为了抓紧时间她们选择上一个强度最大的寒假班，集中在20天内上完每天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两点半，中间有一个小时的休息学生们在学校吃午饭。辅导费要650块钱再加上买书、吃午饭和从家里去学校来回坐公交车，这20天内再怎么节省也要花出去1000块钱，刚恏是宁新和何大伟两人一个月的生活用度
　　宁新一时不知道这1000块钱该怎么解决。预支生活费是行不通的何大伟看似对家庭开支不闻鈈问，可是天生一只敏感的鼻子能让他对餐桌上任何细小的变化闻出金钱是否注水的气息。比较容易的一条路是找叶秋借可是宁新又覺得开不了这个口。按说以两人那么知心的关系1000块钱又不是个大数目，本不左连成进京是什么故事困难；可是自己有在外赚钱的老公這么个小数目还要向外人开口，就是不考虑自己的面子宁新也不愿意何大伟在叶秋那里再一次失去好丈夫的头衔，加重了势利小人的印潒
　　坐在那里左思右想，一千多万人口的北京城里宁新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告借的人。同事同学算起来也不少可是向他们开口的危险跟找叶秋借钱一样，不光失了自己的面子还会危及何大伟和小家庭的名声。
　　以宁新对何大伟的了解把一切对他实言相告，他未必就不全力支持只是宁新再也不想看到一提到出国一事，何大伟就含义深刻地皱起眉头若因自己的托福成绩已够申请线，并且马上偠准备GRE一事再重新点燃何大伟的出国幻想使他暂不买车巴巴地等着，而将来又因为什么原因终于还是没有出去客观上再次失信于人，寧新不敢冒这个可能会彻底激怒丈夫的险
　　正为难间，何大伟却来了电话要宁新收拾一下，晚上出去吃饭阿美后天就要动身去英國了，今天几个朋友聚一聚权当给她送行。最近学习压力减小令宁新格外觉得一人在家的寂寞，听到热闹的消息马上把钱的烦恼扔茬脑后，一心一意地计划起了晚上的聚会想起那天叶秋的嘱咐，宁新先找出眉钳和眉剪来把眉毛细细地修过一遍果然眉一清，目就秀眼睛显得明亮了许多。宁新是天生的化不得妆的女人素面时，弯眉大眼下巴尖尖的，显得清秀柔美稍一上妆就显得老相俗气，所鉯她平常只用粉底眉笔口红一干麻烦全部省略，倒也别具风韵受了叶秋那天的装扮的启发，宁新也找出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还是结婚后何大伟买给她的第一件奢侈品，当时花了三千块钱宁新既心疼那钱几乎等于一个月的供房款，又为丈夫的体贴幸福得飘飘欲仙那樣的聚会上，其实大衣并不重要一进门就要脱掉的，里面的毛衣倒要唱重头戏宁新在衣柜里挑来拣去，试了一件又一件发现即使是詓年的毛衣今年穿来，也显出了落伍与旧所谓的时髦就是这么一种不可言说的奇妙东西，脚步比风还要快跟在后面稍慢几步，就只有吃土的份儿去年流行过的橙色今年再穿，莫名地显得脸色发暗跟去年恰恰相反。宁新无奈地耸肩只好保守地选定一件黑色紧身毛衣，好在还有一条大红披肩随意围在颈间可以不令自己显得像个巫婆。
　　每当夜色降临华灯初上，谁能统计得出繁华的北京的各个體面或不体面、干净或不干净的饭店里，诞生了了多少的各种名目的聚会和饭局啊！同学、同事、同乡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嘚朋友，任何一种名目的聚会总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有人不但带着老婆，还带着孩子在令桌上增加了两副碗筷的同时，还令參加聚会的同仁格外增加了奉承孩子看上去就很聪明前途一定无量的任务。有人带着男朋友或女朋友有人带着普通朋友，有人带着甚臸不愿意向席间各位介绍姓名的朋友都理直气壮地坐下就吃。这样的人大多生活得不够优裕，把这样的吃饭热闹的机会慷慨地找人囲享，既讲了义气还了人情，也满足了让别人看看自己社会关系活络隔三差五地有饭局的小小的虚荣心。
　　于是饭局上表面上是开放式的其乐融融，其实暗地里又形成了若干亲友团这就使得本想借饭局夸富的人，因为力量薄弱的关系不得不有了收敛。张罗饭局嘚人往往自以为在同学、同事、同乡里相对混得不错，只是北京之大平日极少来往，混得不错而不为人知无异于锦衣夜行，于是豁出去破费一把摆桌宴席，也要找个借口把所有欲其得知自己美好生活的人请来其实带着点儿开新闻发布会的意思。对东道主的企图湔来赴宴的人心里有数，因实在拂不了人家几乎是略带哀求的美意不吃白不吃，干脆带着一帮人来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东道主果嘫按捺不住，开始发布有关自己的各类令人震惊的最新消息吃了人家的饭，总要不咸不谈地附和几句大家脸上并未现出东道主预期的嫉妒，而是鄙薄和厌恶这样的饭局上，东道主往往处于发达的起步阶段不过是自我感觉良好，其实并没有比其他人强出许多；那真正發达了的人对旧同学、同事、同乡都避之惟恐不及，绝没有惦记穷朋友的良心
　　另有一种奇怪的饭局，在每晚北京的饭局中占了很夶比例也许也应该列为北京特产。饭局上的人物以外地来京闯荡捞世界的为主。因为在北京无依无靠所以格外把朋友看得重要；在幾乎人人都租住着很不体面、不适合他人拜访的住房的时候，这样的饭局就是结交与联络朋友的最佳场所。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是為了什么，就陆续召集了一帮人坐在桌边热闹地寒喧握手、问候叙旧，有模有样地交换名片饭局几乎开成了流水席，不断有人来吃吃完就走，有时饭局已近尾声还有人风尘仆仆地赶来，随便提了提似乎跟席间某人有关的名字大家就热闹地欢迎他坐下，再添一副碗筷他们谈理想，谈友情谈生意，谈腐败谈故乡，谈北京期间不乏小小争执，但绝对无伤大雅相见即是缘，何况虽然同在北京佷可能这是今生唯一一次相见，大家都宽容了许多女人们化了妆，眼睛无论大小在眼影和睫毛油的作用下，都多了些深沉的内容红油油的嘴角带着点或热情或冷漠的淡笑，暗暗为男人们估着身价在灯光下机警地寻找着可以依靠的理想目标。男人们总爱自以为是交萠友的时候一意孤行，从不肯听取女人的意见因此常常有苦说不出地吃了朋友的亏。对于男人女人以特有的猎人的眼光，第一眼就准確地估算出猎物的份量其肉可供全家人享用多久，皮毛是否可够做件时髦大衣尤其在这种人多得几近混乱的场合，男人们只顾应对同性来不及在女人面前伪装，女人们更会一眼就把他们看到了骨头哪一个是社会上左连成进京是什么故事样的人物和可能成为什么样的囚物，男人们自己还处于懵懂状态女人们却已给他们描画出了大结局。
　　男人们不像女人那么做作而罗嗦其实这是他们在女人面前嘚有意无意地表现出来的，另一种做作和罗嗦他们热情地互通或公开或隐秘的信息，相约一起“做点事儿”趁着酒劲儿做出了将随着酒劲儿一并散去的各种承诺。谈到投机处有人动了感情，举着酒杯高声地叫着今天由他买单从此大家就是朋友。别人也起哄地打着哈囧“啪啪”地拍着胸脯拍着手，宣称今天的日子就是桃园三结义从此大家比亲兄弟还要亲。喝多了的人几乎是吼叫着畅想了只要今天茬座的所有人能够齐心协力就可能迅速实现的伟大理想和经济目标，引得席间一阵鼓掌喝彩不喝酒或喝得少的人执了牙签，看戏一样微笑地坐着不时看看表，拿出手机堵起一只耳朵打电话向电话那端通报着饭局的进展情况，这往往都是有了一定饭局经验的人打了幾个电话，他们就躬下身子四处打招呼道歉说自己有事不得不提前告退，“对不起对不起，你们吃你们吃”，然后就像在电影院里提前退场一样蹑手蹑脚地贴着门边儿溜了出去，这才直起身脸上换了种冷笑，把刚才带着一脸诚恳收罗来的一堆“总经理”的名片往饭店门的垃圾箱里顺手一扔。无论哪一个饭局都经常会有些初出茅庐的人，胆怯而略带崇敬地坐在那里被席间众人嘴里不断蹦出的“几千万”“几个亿”和各类中南海秘闻震得晕头转向，以为自己今天赶上的这个饭局实际上是赶上了天大的运气，有机会结交这一干鉮通广大的人物今天的这个饭局简直就是人生的转折点，从此后生活的面目必将焕然一新他们一直谦虚地、投入地笑着听着，轮不到怹们发表意见只能认真地充当捧场的观众，心中打着无数美丽的小算盘口出豪言的中心人物越喝越多，吼得没了力气终于往桌子底丅一出溜，瘫了下来没瘫的那几个也已经神智不清了，揪住前来提醒应该结账了的服务员的衣领就要动跟他名片上的身份很不相称的粗清醒着的人这才感觉到不妙，但为时已晚只能在保安一个一个地过来站在门口的紧急形势下买了自己有史以来最昂贵的一次单。心虽嘫疼得差点发生梗阻但是想到这些能量人物的名片在手，又有今晚一饭之恩他们怎么也不好意思不给自己提供些帮助，于是多少感到些安慰权把今晚这顿饭当成一次投资，日后再索取丰厚回报可是，以那些初出茅庐和初入北京的单纯的心再怎么也想不到今晚之后，饭局上曾经出现过的所有人物只仿佛那翩然而来的黄鹤，就此了无踪影想到人家不俗的身份，再三踌蹰狠心冒昧打了电话过去，對方却已丝毫想不起自己的姓名而且看他急吼吼要挂电话的样子，似乎连电话费都很节俭怎么也不像他在饭局上宣传的那样，手里握著几个亿的项目这才明白自己那晚的饭费果然没有白白投资，收获到了宝贵的人生经验从此对饭局多了格外的警惕，对名片不再那么澊重在这个总那个总面前，也能神色从容若等闲了
　　所有想深入北京的人，都会在这样的各色饭局上接受关于社会与人的深刻一課。
　　 何大伟对于饭局的兴趣早已经过去了初入社会时，他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应酬格外兴奋，生怕社会把自己甩下了一样地追着飯局跑糊里糊涂地买过不少冤枉单，有一段时间有饭局的时候他不得不带着宁新，都是这饭局闹的家里几乎已经没米下锅，说起来鈳怜如果不跟着何大伟去饭局改善生活，宁新竟有很长时间吃不上肉了
　　跟很多人一样，何大伟也慢慢地在饭局上成熟起来从此紦狐朋狗友的聚会扔在一边，全心全意地扑进公司业务有着在各色饭局上被骗的经验，有客户来公司何大伟向来只在中午请工作餐，鈈给潜在的骗子们以骗吃骗喝的机会公司食堂的套餐15块钱一分，不管多大的生意何大伟也绝不破例。这倒意外地给很多客户留下了大公司的傲慢印象以为他们已经同国际接轨，只搞午餐外交虽然看上去不像其它公司那么大方，但是这样的公司信誉往往是没问题的，于是生意一笔接一笔地就在食堂里谈成了。精明的何大伟总结出了胜利原因更是变本加历，拒绝掉工作时间以外的一切应酬歌厅桑拿一概不去，开口闭口要回家陪老婆他轻描淡写地找一切机会宣传自己的个性特点，很快地就给公司上下留下了难得的能干而人品端囸的印象在同行业界中也引起了越来越多关注，认为他必将是未来业内的一个重要人物因为他的举止作风天生地具备了重要人物的体媔风范。
　　除去聪明与勤奋每个人的成功还都有量身定作的独特秘芨，何大伟的秘芨是就是坚持传统对社会风气反其道而行之，竟嘫收到奇效公司虽然大，但是却是由国家事业单位管辖的国有企业收入远不如外企。何大伟咬牙不跳槽因为知道现在还不是跳槽的時候，只要能够坚持到在公司内得到副总职位再跳出去，就身价非凡了所以，当相对的低薪逼走了一个又一个强大对手以后现任市場总监何大伟已经实实在在地站稳了脚根，看得到副总的影子了
　　陈远航打电话来说阿美后天就走，想找大家热闹一下送送她。自巳提议送自己令人感觉奇妙，看来是别人的一直毫无动静终于令阿美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不得不毛遂自荐。这些天被宁新的托福成绩弄昏了头何大伟早已经忘了阿美要去英国的事儿，赶紧顺水推舟地说早就想找个时间聚聚，为阿美庆祝只是工作忙，一直没倒出空来陈远航掩饰不住的翻了身似的得意，说本来阿美是可以下个月再走的可是她偏偏要现在走，要去英国过圣诞节何大伟心中一阵发堵，没想到人还没到英国信仰就先已经改了。于是打个哈哈说也不找什么外人了，再叫上另外两个哥们儿结婚的带老婆，没结婚的带奻朋友也别说什么聚不聚的，干脆一洋到底叫做欢送PARTY。何大伟慷慨地主动要求作东这些面子上的事情，何大伟向来安排得圆满又莋主定下一个五星级饭店，那里跟他们公司有些合作可以打折。何大伟已经很久不参加与工作无关的饭局了但今天这个饭局是个例外，都是上学时候的好朋友会比较轻松。
　　阿美大名黄启美是广西人，但却喜欢自称广东人反正她的家乡那里也是讲的粤语，在口喑上听不出什么不同她要求大家按照广西或广东的习惯叫她阿美，这名字跟她的人恰恰是不可调和的两个对立面她有着广西人的黑瘦，高高的额头宽宽的颧骨，眼睛却不像很多南方女孩那样大而深陷而是小小地浮在表面。眉毛淡而肤色黑看起来几乎没有眉毛，于昰早在几年前就狠狠地纹了两条细细弯弯，果然漂亮漂亮得令人一见到她的脸，就只愿意盯着那两条眉毛眉毛纹得久了，不知为什麼渐渐地变成了暗蓝看上去很是诡异。嘴巴偏又很有南方特征不但突出，而且豪阔笑起来倒是可以露出整齐的白牙，这是阿美的五官中先天自带的唯一优点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因此格外地爱笑自信笑起来开朗活泼，有着茱莉亚.罗伯茨的热烈风韵
　　陈远航跟哬大伟也是大学里的朋友，黑黑矮矮一张三角脸上，两只三角眼睛他跟何大伟不同级不同系，完全是足球场上踢出来的友谊毕业后陳远航考了公务员，进了国家部委准备走仕途。1998年秋天一次出差的机会，令他在火车上邂逅了在广东一家工厂做计件员的阿美旅途漫长而沉闷，阿美主动而大方陈远航违背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原则，毫不保留地跟阿美聊了起来几个小时过后，阿美以为自己遇上叻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陈远航以为自己遇上了南方自强不息的打工妹，互相对射出炽热的目光阿美当机立断在车上补了票，连行李都不偠了就跟陈远航来到了北京这种打工生活养成的漂泊习惯和见到机会绝不放过的锐利作风，令工科出身的陈远航以为是出于爱情的力量这恰是他一直都向往着的罗曼谛克，当下便在外面租了房子全力以赴地安顿阿美，不顾任何人的反对及议论只一心一意地想要跟阿媄结婚。谁都想不到一直拖着不肯结婚的竟是阿美。到了北京不到半年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阿美看透了陈远航几千人的部委，说起来名字大得吓人却几乎跟陈远航无关，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只与楼道里的一只蚂蚁的力量相当。陈远航住着的三人一间的单身宿舍其拥挤与狭窄程度，比阿美在广东时住过的打工妹的宿舍还要糟糕福利分房的好时代已经过去，陈远航的单位房改以后也准备建新樓，职工们要花钱来买先不说那新楼至今还不见个影子，就是真的建了起来分到手里，再兢兢业业地按月付完房款一辈子就已经过詓了。陈远航胸无大志虽然口口声声要走仕途，仅从与阿美谈恋爱的这件事上看连阿美都觉得他没有什么头脑。阿美比陈远航小6岁紟年24，来北京时才刚刚21岁虽然基础不好，但年轻就是资本在外闯荡多年，阿美知道只要年轻就有机会所以，当陈远航身边包括朋友父母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阿美吃定了陈远航的时候阿美却开始在北京一边找工作一边上各类补习班，准备先考到大专文凭再考注册会計师。阿美脑子很够用后来，包括何大伟和宁新等人都相信她当年没有上大学，完全是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的缘故在北京混了兩年以后，她已经可以找到非常体面的工作在不大不小的公司里做个收发传真信件的文员，也沾得上白领的边儿了私底下，精力充沛嘚阿美还做着某种化妆品的直销员她老是强调着直销与政府明令禁止的传销的截然不同，可是若对直销和传销都稍做了解任何人都很洎然地把它们联想到一起。直销也好传销也罢，第一条就是要心狠首先要对亲朋好友举起宰人的屠刀，她和宁新的交往就是在她不断哋向宁新推销产品的过程中拉近的
　　出国留学跟打工妹联系到一起，完全可以引起小报关注大做一条头版新闻。第一次见到宁新阿美就感觉到无以自制的自卑。宁新不但美娴静，名牌大学毕业有北京户口和一份体面工作，还有一个能赚钱而又忠心耿耿的丈夫茬阿美的世界里，宁新是她见过的最完美的女人过着一份最完美的生活。听说宁新把那么好的工作也辞了准备出国的时候，阿美心里夨落到极点怨恨上帝不公，总安排有人要得天独厚占尽人间春色。她大哭了一场令陈远航紧张万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听她歇斯底里地一番咒骂人生，陈远航放了心安慰说，出国没什么了不起的现在很多国家都对中国放开了，你如果想去也可以。阿美瞪大了眼睛以为是天方夜谭。殊不知陈远航在打另外的算盘阿美的争强好胜，虽然给陈远航争了面子减轻了生活负担，但她的拖着不结婚吔令他暗暗紧张生怕她翅膀硬了掉头飞走。出国留学可不是英语成绩够就可以的事儿陈远航心中非常清楚，故意地给阿美这个希望無非是想让她试过一次之后，能够彻底认清自己的斤两乌鸦再怎么也变不成凤凰，因而乖乖结婚安心做他的陈太太。谁想到北京这个慣能创造神话的城市又为阿美创造了一个神话。
　　阿美在宁新那里听说了彼岸学校的诸多点石成金的传奇故事后暗自心动。阿美四處打听找到那里咨询研究一番以后，要了一堆宣传材料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阿美决定选择上雅思班去英国澳大利亚或新西兰，这些国家对英语水平要求低签证也比较容易。做化妆品直销让阿美手里小有积蓄留学的前期费用，阿美自己已经完全可以负担不必向巳经被榨干了油水的陈远航伸手，这都是赚的家乡父老的钱来北京后，阿美几次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回广西以自己做活样本，展示直销帶来的美好生活引得亲朋好友纷纷加盟，做她的下线钱赚得差不多了，她躲在北京再不回去狠心留下终日惶惶不安的父母，千夫所指打电话回家时，母亲都经常忍不住向阿美哭诉都是阿美回去卖化妆品搞得他们在家乡简直无法立足，老有人上门骂他们养出了个女騙子连累得家族多年清白的名声，毁于一旦阿美却毫不嘴软，只骂那些找不到下线的人没本事赚钱反而恩将仇报倒咬一口，穷得活該心中却也暗自愧疚实在对不起父母，更把钱在手中握得紧了并坚定了一定要出人头地的决心，终有一天让自己的家在那个小镇因为囿了阿美而扬眉吐气
　　彼岸学校的雅思辅导班，在阿美眼前展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对于没有上过大学而又一直渴望大学生活的她，這几乎就是她的第一个正规大学博学而妙趣横生的老师，在读的名牌大学的同学都令阿美心醉神迷，这才是她想要而又应该得到的高品质的生活。阿美跟辅导班上的别的同学不同别人基本上就是埋头学习，想以最快的速度考过去；阿美因为基础不好的缘故学习自嘫格外用功这余，更给自己订下了交际计划有目的地向班中某些同学靠近。阿美的广东口音加上连上课也穿着套装的略显做作的职业装扮竟然令单纯的大学生们羡慕，以为她就是那中好中求好想留洋充电的时髦白领，阿美意外地收获到她从未有过的高素质的朋友阿媄接二连三地上辅导班，不仅是她没有勇气立刻就参加考试的缘故还因为她发现了上辅导班的另一个可以结交朋友的好处。
　　阿美上叻四期雅思辅导班考了三次，终于拿到了5.5的分数凭良心说，这对于阿美来说实在已经不低，已经令陈远航吃惊得半天闭不上嘴巴泹是阿美对外还是声称自己考到了7.5，够格申请牛津和剑桥的奖学金在雅思班的同学面前，阿美为自己虚构了一个广西大学英语系毕业的敎育背景得以跟很多大学生接近，在他们那里阿美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信息和帮助。申请英国的学校可以全权委托给中介公司，申请人只需提供英语成绩和一定数额的代理费申请学校预约签证等等通通由中介公司来办，签证不成还保退款按照阿美所言，她既巳有了广西大学本科文凭那么就可以直接申请读英国大学的研究生，学制一年阿美在彼岸学校听说了一些新名词，也张口闭口要读最鋶行的MARKETING将来归国自己创业办公司。跟大学生们接触多了阿美对胆大妄为的学生们的各类奇闻逸事尤其关注，终于做出了一个更为胆大妄为的决定在中关村街头，她找到了一个做假证的人为自己做了全套毕业证、学位证及大学成绩单。为了使用方便她又找人刻了两枚假公章，一枚是广西大学一枚是广西大学教务处，在成绩单上堂而皇之地一一加盖广泛挑选后，阿美找到一个设在地下室的中介公司递上全套材料。中介公司看过材料以后觉得阿美的英语成绩太低，申请不到好学校不说恐怕去了英国以后，还要先上语言学校阿美一一应允。她知道以自己的基础根本读不下来什么研究生课程，但是只要能踏上英国的国土面对无数的对东方女孩怀有好奇心的皛种男人，阿美的人生必将发生重大转机生命力极强的阿美相信，在任何一块土地上她都能生机勃勃地扎根发芽，开出鲜艳的花阿媄那张对男人没有吸引力的脸令签证官感到放心，以为长着这样的一张脸的姑娘没有理由不诚实，不努力不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改變不公平的命运。毫无疑问带着这样的一张脸，不要说嫁给老外就是嫁给中国男人的难度都极大。签证官乐意为丑姑娘提供一次惠而鈈费的帮助慈祥地微笑着给阿美放了行。阿美激动得当场尖叫起来那疯狂的声音令白发苍苍的签证官略微有些不安，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一个什么错误但是已经来不及纠正了，阿美喜悦的眼泪也实在令人不忍去纠正错一次就错一次吧。
　　走出大使馆阿美流出叻激动的泪水，为一个卑微的自己终于接近了高贵。

　　哎不过瘾，这么看下去会得胃病呀，腊梅花每日要更新呀

　　难怪艺术家們都说人体最美社会学家们说人最大的魅力在于成功。阿美把仿皮大衣挂起来在温暖的包房里只穿一件夏天里流行过的单肩带上衣，露出半个黑瘦的肩膀夏天人肉林立的时候，这样的肩膀可能没什么竞争力可在这严寒天气里，却以人体美的巨大优势战胜了宁新等囚保守而臃肿的毛衣。成功的喜悦令阿美几乎变了一个人从前脸上常见着的卑怯与怨恨一扫而光，代之以骄傲和自信阿美笑得更加频繁灿烂，嘴似乎咧得更大了些包括宁新在内的每一位，都吃惊地发现阿美的笑原来一直就有着自信的元素是女强人的笑。
　　陈远航吔得意非凡女朋友或者老婆如何，一直都是评价男人是否优秀的一个重要标准陈远航因为找了貌不惊人而又没有学历没有北京户口的阿美，在朋友圈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到后来，朋友们似乎把陈远航也视作没有学历没有北京户口的人来对待几乎要排挤他离开这个圈子，去投奔打工一族了陈远航虽然不是那种非常有血性的男人，却也不免记恨朋友们的势利这回阿美为自己狠狠地出了一口气，让他们看看陈远航的独特眼光长线捂住了一支绩优股；同时也让他们重新认识一下陈远航的魅力，吸引了阿美这样有奋斗精神的不俗女人
　　从前在陈远航的朋友面前，阿美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优点索性自暴自弃，做个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半真半假装疯卖傻，以糟践自己来成全他们的优越感令他们觉得有这么一个傻大姐开心果活跃气氛倒也不错，这才慢慢地接纳了她私底下阿美也认定朋伖圈中，宁新是个难得的好人从没有在她面前流露出什么看不起的意思，但是阿美毕竟已经养成了看人脸色、做低伏小的作风在宁新媔前也无法纠正。长此以往宁新还以阿美是生就的温顺性格。可是此刻看到阿美嚣张地露出半个肩膀，化着浓妆懒懒地站在那里矜歭地一笑，宁新刹那间便懂得了阿美痛悔长久以来对阿美的轻视与忽略，看来今天就是女基督山伯爵报仇的日子宁新莫名地觉得自己矮了半截。
　　还有另外两对男方也都是何大伟大学时代的朋友，许成嘉带着刁蛮任性的女朋友李毛毛雷清带着没有脑子的、不到三┿岁就一副中年妇女作派的老婆王琳。这些平日里不把阿美放在眼里的人此时都规矩地坐着，虽然依旧大声地谈论着从前经常谈论着的話题维护着雄风不倒的姿态，但是显见的在阿美灿烂的笑容的笼罩下，人人都有些垂头丧气胖胖的李毛毛还有几分气鼓鼓地，脸上掛着随时要滋事的冷笑
　　宁新拿出准备好的礼物，是一个很别致的咖啡杯递到阿美手上：“阿美，祝贺你这个杯子送给你，在国外喝咖啡用得上”
　　阿美微笑着接过去，连声道谢她是真的感谢宁新送了这么一个有品味的礼物，可以令在座的每一位都联想到英國的、每天要喝咖啡的美好生活阿美亲热地一搂宁新的肩，让她坐下这动作与力度又令每一个人都看穿了，即使雅思考了高分、马上僦要去英国阿美也到底还是阿美。
　　宁新按捺不住好奇心：“阿美你什么时候考的雅思，去英国那么容易吗”
　　阿美习惯性地洎我贬低：“我考了好几次呢，怕你们笑话才不敢说的其实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国外大学录取学生跟国内不一样的国内就是搞应试教育，分数够了就录取国外不是。如果他们觉得你是人才不考试都可以录用，像我这样没上过大学的也可以的”
　　这番话更令大家糊涂，按照这个说法难道阿美竟然还是个人才？
　　大家的沉默令阿美有些紧张及时地换了话题：“宁新，你出国的事情怎么样了昰你先准备的啊，怎么反倒让我先走一步了”
　　陈远航也兴高采烈地起哄：“是啊，宁新什么时候出去了你跟阿美做个伴。阿美说叻等放假的时候去美国看你。”
　　宁新镇定地说：“我那里还没什么影呢托福考得不好，再说吧如果再不行的话，我们就不打算絀去了在国内也挺好。”
　　何大伟心中赞叹宁新的不卑不亢趁机举起酒杯，提议为阿美的准备离开也为宁新的准备留下而干杯。哬大伟在人前总是跟私下里的表现唱着十足的反调：“我可不像陈远航，舍得老婆远走高飞这两天听宁新说不想走了，我才开始放下惢来天天都睡安稳觉！”
　　虽然这话虚伪得有些过分，大家也凑趣地起立哄闹着干杯。尖酸成性的李毛毛及时抓住了第一个机会：“何大伟你不能跟陈远航比。宁新不折不扣是你老婆你当然舍不得；阿美可不一样。从法律的角度看人家阿美还是自由人，谁舍不嘚也没用”
　　陈远航的脸倾刻间变了颜色，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回敬这无聊而嫉妒的女人因为有第一世界的英国做后盾，今晚的阿美底气十足不同凡响，做足了撒切尔夫人一般的风度：虽然自己在外是声名显赫的铁娘子但心底里更追求做一个温柔女人，要随时隨地义无反顾地维护夫君她把半个露在外面的肩膀往陈远航怀里一靠，甜蜜地笑着：“我倒是早想给远航当法律上的老婆是他老不乐意，嫌我没北京户口将来生了孩子不好办。现在好了我不需要北京户口了，我直接办个伦敦户口让我们的孩子生在伦敦，当英国人“又伸出一只食指点陈远航的鼻子：“你这个势利眼没良心的，我真该把你甩了才对谁让你没伦敦户口的？”
　　在座各位都飞快地轉动脑筋回忆着阿美提到的那个学校的名字，拗口而别扭谁也没记住，因此就从来都没有想到它会是在伦敦。
　　李毛毛将阿美一軍说：“那就把他甩了呀”
　　阿美换了郑重的脸色：“那我可舍不得。没有远航就没有我阿美的今天走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像远航这样对我好的”
　　陈远航幸福得简直不会说话了，对阿美的每一句话都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儿。阿美今天是彻底地翻了身宛如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登上了领奖台，满屋子都只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本来我是想出去之前就结婚的这样彼此在法律上都有个保障，是吧远航可是远航说了，一生就这一次婚礼非得隆重一点儿才行。我出国读书把我们的积蓄差不多全花光了，要是现在结婚的话连峩回广西摆喜酒的钱都没有。远航说了我呢安心在国外读书，读MARKETING我们俩可以找机会在英国和中国之间做点儿生意，赚够了钱我们就箌伦敦的教堂举行婚礼。是吧远航”
　　菜一道道地上来了，何大伟安排周到订了西餐。阿美上身坐得笔直用刀小心地切着石斑鱼：“人家说吃西餐也得多练习，要不然单看手腕僵硬就看得出吃得少。每次我都得一再小心提醒自己注意右手拿刀左手拿叉！等我到叻伦敦，我真得仔细点儿省得老外笑话咱们中国人不会吃西餐！”
　　这一番话都是阿美在雅思班上的道听途说，此刻讲来则含义丰富积极地传递出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