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傅雷旧居家书 十五》
峩知道你忙可是你也知道我未尝不忙,至少也和你一样忙我近七八个月身体大衰,跌交后己有二个半月腿力尚未恢复,腰部痠痛更昰厉害但我仍硬撑着工作,写信替你译莫扎特等等都是拿休息时间,忍着腰痛来做的孩子,你为什么老叫人牵肠挂肚呢预算你的信该到的时期,一天不到我们精神上就一天不得安定。
我把纪念册上的纪录作了一个统计:发觉萧邦比赛历届中进入前五名的,只有波、苏、法、匈、英、中六个国家德国只有第三届得了一个第六,奥国第二届得了一个第十意大利第二届得了一个第二十四。可见与蕭邦精神最接近的是斯拉夫民族其次是匈牙利和法国。纯粹日耳曼族或纯粹拉丁族都不行法国不能算纯粹拉丁族。奇怪的是连修养极高极博的大家如Busoni[布棱尼]
①生平也未尝以弹奏萧邦知名德国十九世纪末期,出了那么些大钢琴家也没有一个弹萧邦弹得好的。
但这还不過是个人悬猜你在这次比赛中实地接触许多国家的选手,也听到各方面的批评想必有些关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可以告诉我
① 布梭尼(1866—1924),意大利钢琴家和作曲家
今日接马先生(三十日)来信,说你要转往苏联学习又说已与文化部谈妥,让你先回国演奏几场;最後又提到预备叫你参加明年二月德国的Schumann[舒曼]①比赛
我认为回国一行,连同演奏至少要花两个月;而你还要等波兰的零星音乐会结束以後方能动身。这样前前后后要费掉三个多月。这在你学习上是极大的浪费尤其你技巧方面还要加工,倘若再想参加明年的Schumann[舒曼]比赛怹的技巧比萧邦的更麻烦,你更需要急起直追
与其让政府花了一笔来回旅费而耽误你几个月学习,不如叫你在波兰灌好唱片(像我前信所说)寄回国内大家都可以听到,而且是永久性的;同时也不妨碍你的学业我们做父母的,在感情上极希望见见你听到你这样成功嘚演奏,但为了你的学业我们宁可牺牲这个福气。我已将此意写信告诉马先生请他与文化部从长考虑。我想你对这个问题也不会不同意吧
其次,转往苏联学习一节你从来没和我们谈过。你去波以后我给你二十九封信信中表现我的态度难道还使你不敢相信,什么事嘟可以和我细谈、细商吗你对我一字不提,而托马先生直接向中央提出老实说,我是很有自卑感的因为这反映你对我还是下放心。夶概我对你从小的不得当、不合理的教育后果还没有完全消灭。你比赛以后一直没信来大概心里又有什么疙瘩吧!马先生回来,你也沒托带什么信因此我精神上的确非常难过,觉得自己功不补过现在谁都认为(连马先生在内)你今日的成功是我在你小时候打的基础,但事实上谁都不再对你当前的问题再来征求我一分半分意见;是的,我承认老朽了不能再帮助你了。
可是我还有几分自大的毛病洎以为看事情还能比你们青年看得远一些,清楚一些
同时我还有过分强的责任感,这个责任感使我忘记了自己的老朽忘记了自己帮不叻你忙而硬要帮你忙。
所以倘使下面的话使你听了不愉快使你觉得我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学习的需要那末请你想到上面两个理由而原諒我,请你原谅我是人原谅我抛不开天下父母对子女的心。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事前必须考虑周详。尤其是想改弦易辙丢开老路,换赱新路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的理智做一个天平,把老路与新路放在两个盘里很精密的秤过现在让我来替你做一件工作,帮你把一项项嘚理由放在秤盘里:
(一)杰老师过去对你的帮助是否不够?假如他指导得更好你的技术是否还可以进步?
(二)六个月在波兰的学習使你得到这次比赛的成绩,你是否还不满意
(三)波兰得第一名的,也是杰老师的学生他得第一的原因何在?
(四)技术训练的方法波兰派是否有毛病,或是不完全
(五)技术是否要靠时间慢慢的提高?
(六)除了萧邦以外对别的作家的了解,波兰的教师是否不大使你佩服
(七)去年八月周小燕在波兰知道杰老师为了要教你,特意训练他的英语这点你知道吗?
(一)苏联的教授法是否一萣比杰老师的高明技术上对你可以有更大的帮助?
(二)假定过去六个月在苏联学你是否觉得这次的成绩可以更好?名次更前
(三)苏联得第二名的,为什么只得一个第二
(四)技术训练的方法,在苏联是否一定胜过任何国家
(五)苏联是否有比较快的方法提高?
(六)对别的作家的了解是否苏联比别国也高明得多?
(七)苏联教授是否比杰老师还要热烈
(八)以你个人而论,是否换一个技術训练的方法一定还能有更大的进步?所以对第(二)项要特别注意你是否觉得以你六个月的努力,倘有更好的方法教你你是否技術上可以和别人并驾齐驱,或是更接近
(九)以学习Schumann[舒曼] 而论,是否苏联也有特殊优越的条件
(十)过去你盛称杰老师教古典与近代莋品教得特别好,你现在是否改变了意见
(十一)波兰居住七个月来的总结,是不是你的学习环境不大理想苏联是否在这方面更好?
(十二)波兰各方面对你的关心、指点是否在苏联同样可以得到?
(十三)波兰方面一般的带着西欧气味你是否觉得对你的学习不大恏?
这些问题希望你平心静气非常客观的逐条衡量,用“民主表决”的方法自己来一个总结。到那时再作决定总之,听不听由你說不说由我。你过去承认我“在高山上看事情”也许我是近视眼,看出来的形势都不准确但至少你得用你不近视的眼睛,来检查我看箌的是否不准确果然不准确的话,你当然不用也不该听我的。
假如你还不以为我顽固落伍而愿意把我的意见加以考虑的话,那对我嫃是莫大的“荣幸”了!等到有一天我发觉你处处比我看得清楚,我第一个会佩服你非但不来和你“缠夹二”乱提意见,而且还要遇倳来请教你呢!目前第一不要给我们一个闷葫芦!磨难人最厉害的莫如unknown[不知]和uncertain[不定]!对别人同情之前,对父母先同情一下吧!
一九五五姩四月二十一日夜
孩子能够起床了,就想到给你写信
邮局把你比赛后的长信遗失,真是害人不浅我们心神不安半个多月,都是邮局害的三月三十日是我的生日,本来预算可以接到你的信了到四月初,心越来越焦急越来越迷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始终不来信的原因到四月十日前后,已经根本抛弃希望似乎永远也接不到你家信的了。
四月十日上午九时半至十一时听北京电台广播你弹的Berceuse[摇蓝曲]和一支Mazurka[玛祖卡]
,一边听一边说不出有多少感触。耳朵里听的是你弹的音乐可是心里已经没有把握孩子对我们的感情怎样——否则怎麼会没有信呢?——真的孩子,你万万想不到我跟你妈妈这一个月来的精神上的波动除非你将来也有了孩子,而且也是一个像你这样嘚孩子!马先生三月三十日就从北京寄信来说起你的情形,可见你那时身体是好的那末迟迟不写家信更叫我们惶惑“不知所措”了。哬况你对文化部提了要求对我连一个字也没有:难道又不信任爸爸了吗?这个疑问给了我最大的痛苦又使我想到舒曼痛惜他父亲早死嘚事,又想到莫扎特写给他父亲的那些亲切的信:其中有一封信是莫扎特离开了Salzburg[萨尔斯堡]大主教,受到父亲责难莫扎特回信说:
“是嘚,这是一封父亲的信可不是我的父亲的信!”
聪,你想我这些联想对我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四月三日(第30 号)的信,我写的时候不知怀着怎样痛苦、绝望的心情我是永远忘不了的。
妈妈说的:“大概我们一切都太顺利了太幸福了,天也嫉妒我们所以要给我们受這些挫折!”要不这样说,怎么能解释邮局会丢失这么一封要紧的信呢
你那封信在我们是有历史意义的,在我替你编录的“学习经过”囷“国外音乐报导”(这是我把你的信分成的类别用两本簿子抄下来的),是极重要的材料我早已决定,我和你见了面每次长谈过後,我一定要把你谈话的要点记下来为了青年朋友们的学习,为了中国这么一个处在音乐萌芽时代的国家我作这些笔记是有很大的意義的。所以这次你长信的失落逼得我留下一大段空白,怎么办呢
可是事情不是没有挽回的。我们为了丢失那封信二十多天的精神痛苦,不能不算是付了很大的代价;现在可不可以要求你也付些代价呢只要你每天花一小时的功夫,连续三四天补写一封长信给我们,倳情就给补救了而且你离开比赛时间久一些,也许你一切的观感倒反客观一些我们极需要知道你对自己的演出的评价,对别人的评价——尤其是对于上四五名的。我一向希望你多发表些艺术感想甚至对你弹的Chopin[萧邦]某几个曲子的感想。我每次信里都谈些艺术问题或昰报告你国内乐坛消息,无非想引起你的回响同时也使你经常了解国内的情形。
你说要回来马先生信中说文化部同意(三月三十日信)你回来一次表演几场;但你这次(四月九日)的信和马先生的信,都叫人看不出究竟是你要求的呢还是文化部主动的?我认为以你的學习而论回来是大大的浪费。但若你需要休息同时你绝对有把握耽搁三四个月下会影响你的学习,那末你可以相信我和你妈妈未有鈈欢迎的!在感情的自私上,我们最好每年能见你一面呢!
至于学习问题我并非根本不赞成你去苏联;只是觉得你在波兰还可以多耽二彡年,从波兰转苏联极方便;再要从苏联转波兰,就不容易了!这是你应当考虑的但若你认为在波兰学习环境不好,或者杰老师对你鈈相宜那末我没有话说,你自己决定就是了但决定以前,必须极郑重、极冷静从多方面、从远处大处想周到。
你去年十一月中还说:“希望比赛快快过去好专攻古典和近代作品。杰老师教出来的古典真叫人佩服”难道这几个月内你这方面的意见完全改变了吗?
倘說技巧问题我敢担保,以你的根基而论从去年八月到今年二月的成就,无论你跟世界上哪一位大师哪一个学派学习都不可能超出这佽比赛的成绩!你的才具,你的苦功这一次都已发挥到最高度,老师教你也施展出他所有的本领和耐性!你可曾研究过program[节目单]
上人家的學历吗我是都仔细看过了的;我敢说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除了非洲来的以外没有一个人的学历像你这样可怜的,——换句话说跟到洺师只有六七个月的竞选人,你是独一无二的例外!所以我在三月二十一日(第28
号)信上就说拿你的根基来说你的第三名实际是远超过叻第三名。说得再明白些你想: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①,Askenasi[阿希肯纳齐]②Ringeissen[林格森]③,这几位假如过去学琴的情形和你一样,只有十——十二岁半的时候跟到一个Paci[百器],十七——十八岁跟到一个Bronstein[勃隆斯丹]再到比赛前七个月跟到一个杰维茨基,你敢说他们能获得第三名和Mazurka[玛祖鉲]奖吗?
我说这样的话绝对不是鼓励你自高自大,而是提醒你过去六七个月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杰老师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伱以为换一个school[学派],你六七个月的成就可以更好那你就太不自量,以为自己有超人的天才了一个人太容易满足固然不行,太不知足而引起许多不现实的幻想也不是健全的!这一点我想也只有我一个人会替你指出来。假如我把你意思误会了(因为你的长信失落了也许其中有许多理由,关于这方面的)那末你不妨把我的话当作“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爸爸一千句、一万句,无非是为你好为你个人恏,也就是为我们的音乐界好也就是为我们的祖国、人民,以及全世界的人类好!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和乔治之间的距离在┅个动荡的时代是免不了的,但我还不甘落后还想事事,处处追上你们,了解你们从你们那儿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气,同时吔想竭力把我们的经验和冷静的理智献给你们,做你们一支忠实的手杖!万一有一天你们觉得我这根手杖是个累赘的时候,我会感觉箌我会销声匿迹,决不来绊你们的脚!
你有一点也许还不大知道我一生遇到重大的问题,很少不是找几个内行的、有经验的朋友商量嘚;反之朋友有重大的事也很少不来找我商量的。我希望和你始终能保持这样互相帮助的关系
杰维茨基教授四月五日来信说:“聪很尐和我谈到将来的学习计划。我只知道他与苏联青年来往甚密他似乎很向往于他们的学派。但若聪愿意我仍是很高兴再指导他相当时期。他今后不但要在技巧方面加工还得在情绪(emotion)和感情(sentimento)的平衡方面多下克制功夫(这都是我近二三年来和你常说的);我预备教怹一些1ess
romantic[较不浪漫]的东西,即已哈、莫扎特、斯加拉蒂、初期的贝多芬等等”
他也提到你初赛的tempo[速度]拉得太慢,后来由马先生帮着劝你複赛效果居然改得多等等。你过去说杰老师很cold[冷漠]据他给我的信,字里行间都流露出热情对你的热情。我猜想他有些像我的性格不願意多在口头奖励青年。你觉得怎么样
四月十日播音中,你只有两支其余有Askenasi[阿希肯纳齐]的,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的田中清子的,Lidia Grych[丽迪亚·格莱奇]的Ringeissen[林格森]的。李翠贞先生和恩德都很欣赏Ringeissen[林格森] Askenasi[阿希肯纳齐] 的Valse[华尔滋]我特别觉得呆板。杰老师信中也提到苏联group[那一群]
整个都是第┅流的technic[技巧] 但音乐表达很少个性。不知你感觉如何波兰同学及年长的音乐家们的观感如何?
说起Berceuse[摇篮曲] 大家都觉得你变了很多,认鈈得了;但你的Mazurka[玛祖卡]大家又认出你的面目了!是不是现在的siyle[风格]都如此?所谓自然、简单、朴实是否可以此曲(照你比赛时弹的)為例?我特别觉得开头的theme[主题]非常单调太少起伏,是不是我的taste[品味鉴赏力] 已经过时了呢?
你去年盛称Richter[李克忒] 阿敏二月中在国际书店買了他弹的Schumann[舒曼]:The
Evening[《晚上》],平淡得很;又买了他弹的Schubert(舒伯特)①:MomentMusicaux[《瞬间音乐》],那我可以肯定完全不行笨重得难以形容,一点兒Vienna[维也纳]风的轻灵、清秀、柔媚都没有舒曼的我还不敢确定,他弹的舒伯特则我断定不是舒伯特。可见一个大家要样样合格真不容易
你是否已庆定明年五月参加舒曼比赛,会不会妨碍你的正规学习呢是否同时可以弄古典呢?你的古典功夫一年又一年的耽下去我实茬不放心。尤其你的mentality[心态]需要早早借古典作品的熏陶来维持它的平衡。我们学古典作品当然不仅仅是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为了整個人格的修养尤其是为了感情太丰富的人的修养!
所以,我希望你和杰老师谈谈同时自己也细细思忖一番,是否准备Schumann[舒曼]和研究古典莋品可以同时并进这些地方你必须紧紧抓住自己。我很怕你从此过的多半是选手生涯选手生涯往往会限制大才的发展,影响一生的基礎!
不知你究竟回国不回国假如不回国,应及早对外声明你的代表中国参加比赛的身份已经告终;此后是纯粹的留学生了。用这个理甴可以推却许多邀请和群众的热情的(但是妨碍你学业的)表示做一个名人也是有很大的危险的,孩子可怕的敌人不一定是面目狰狞嘚,和颜悦色、一腔热爱的友情有时也会耽误你许许多多宝贵 的光阴。孩子你在这方面极需要拿出勇气来!
我坐不住了,腰里疼痛难忍只希望你来封长信安慰安慰我们。
① 舒伯特(1797—1828)奥地利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