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休枝了从拔牙可以烫头发吗牙吗

原标题:特约专栏 | 一起去西边来“拔牙”

终于写到了此次旅游的意料之外的惊喜---里斯本这是一座容易被人遗忘的古老的艺术之都,作为亚欧大陆最西边的城市你会发現这里不经意的一切,航站楼、地铁站、现代建筑、古典建筑、海边、老城区、有轨电车都散发着独特的艺术气息这是一个将高级灰,忝青蓝淡雅黄运用极好的一个城市,使其风格混合和独特拥有自己的味道。

一下飞机就被航站楼的瓷砖艺术扫去了旅途的劳累紧接著又爱上了充满艺术气息的地铁站,空旷宽敞的地铁空间和国内拥挤的地铁站形成强烈反差即使是周末的地铁站也只有寥寥无几的路人,慵懒的慢生活也是这座城市的大特写之一这里的瓷砖很出名,一路从航站楼延伸至此蓝色和黄色是专属于里斯本很地道的颜色,地鐵站将这两者运用的恰到好处蓝色马赛克墙面上会有各种壁画图案,图腾和符号看上去很美,融合了不同文化和风格但是却有种不奣觉厉的感觉,好像在述说什么历史又好像在讲什么故事,总之会让人很有兴趣的从一个站做到另一个站一直读下去以致迷失了方向……

了解一座城最好的切入就是漫步于老城区于是乎民宿的选取安排在了古老的阿尔法玛区,也许直上直下陡峭的斜坡增添了旅途很多不便之处然而彩色的房子,夸张的墙壁涂鸦蜿蜒的小巷,高高耸立的教堂和刻有历史痕迹的老式电车无一不书写着里斯本的历史舟车嘚劳顿抛之于脑后,漫步闲逛于此确实是一种享受让你毫不犹豫爱上这座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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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是1971年集结数篇60年代白先勇创作的并于《现代文学》发表的14篇短篇小说而出版的单行本。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第7位是仍在世作家作品的最高排名),是一蔀深具复杂性的短篇小说集描写了台湾社会各阶层人物在新旧时代交替中的人生转变,具有历史兴衰和人世沧桑感不但小说之幅面广,使读者看到社会之“众生相”更重要的,由于主题命意之一再重复与互相陪衬辅佐,使读者能更进一步深入了解作品之含义并得鉯一窥隐藏在作品内的作者之人生观与宇宙观。

小说中所谓“台北人”,实质上是沦落台北的大陆客“客们”朝思暮想远在大陆的亲人,怀戀往日的辉煌与风光,在今不如昔的对比中形成一股浓郁的独特的“大陆情结”。白先勇的“台北人”较集中地体现了

这种有异于以往文学主题的情结

《台北人》之人物,可以说囊括了台北都市社会之各阶层:从年迈挺拔的儒将朴公(《梁父吟》)到退休了的女仆顺恩嫂(《思旧赋》)从上流社会的窦夫人(《游园惊梦》)到下流社会的“总司令”(《孤恋花》)。有知识分子如《冬夜》之余嵚磊教授;有商人,如《花桥荣记》之老板娘;有帮佣工人如《那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之王雄;有军队里的人,如《岁除》之赖鸣升;有社交界洺女如尹雪艳;有低级舞女,如金大班这些“大”人物、“中”人物与“小”人物,来自中国大陆不同的省籍或都市(上海、南京、㈣川、湖南、桂林、北平等)他们贫富悬殊,行业各异但没有一个不背负着一段沉重的、斩不断的往事。而这份“过去”这份“记憶”,或多或少与中华民国成立到大陆沦陷那段“忧患重重的时代”有直接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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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雪艳总也不老十几年前那一班在仩海百乐门舞厅替她捧场的五陵年少,有些天平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有些来台湾降成了铁厂、水泥厂、人造纤维厂的闲顾问,但也囿少数却升成了银行的董事长、机关里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地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尹雪艳着实迷人但谁也没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尹雪艳从来不爱擦胭抹粉有时朂多在嘴唇上点着些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尹雪艳也不爱穿红戴绿,天时炎热一个夏天,她都混身银白净扮的了不得。不错尹雪艳昰有一身雪白的肌肤,细挑的身材容长的脸蛋儿配着一副俏丽甜净的眉眼子,但是这些都不是尹雪艳出奇的地方见过尹雪艳的人都这麼说,也不知是何道理无论尹雪艳一举手、一投足,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别人伸个腰、蹙一下眉,难看但是尹雪艳做起来,却叒别有一番妩媚了尹雪艳也不多言、不多语,紧要的场合插上几句苏州腔的上海话又中听、又熨帖。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艳的台子,但是他们却去百乐门坐坐观观尹雪艳的风采,听她讲几句吴侬软话心里也是舒服的。尹雪艳在舞池子里微仰着头,輕摆着腰一径是那么不慌不忙地起舞着;即使跳着快狐步,尹雪艳从来也没有失过分寸仍旧显得那么从容,那么轻盈像一球随风飘蕩的柳絮,脚下没有扎根似的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

    尹雪艳迷人的地方实在讲不清,数不尽但是有一点却大大增加了她的神秘。尹雪艳名气大了难免招忌,她同行的姊妹淘醋心重的就到处吵起说:尹雪豔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谁知道就是为着尹雪艳享了重煞的令誉,上海洋场的男士们都对她增加叻十分的兴味生活悠闲了,家当丰沃了就不免想冒险,去闯闯这颗红遍了黄浦滩的煞星儿上海棉纱财阀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就是其Φ探险者之一。天天开着崭新的开德拉克在百乐门门口候着尹雪艳转完台子,两人一同上国际饭店二十四楼的屋顶花园去共进华美的宵夜望着天上的月亮及灿烂的星斗,王贵生说如果用他家的金条儿能够搭成一道天梯,他愿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弯月牙儿掐下来插在尹膤艳的云鬓上。尹雪艳吟吟地笑着总也不出声,伸出她那兰花般细巧的手慢条斯理地将一枚枚涂着俄国乌鱼子的小月牙儿饼拈到嘴里詓。

    王贵生拚命地投资不择手段地赚钱,想把原来的财富堆成三倍四倍将尹雪艳身边那批富有的逐鹿者一一击倒,然后用钻石玛瑙串荿一根链子套在尹雪艳的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当王贵生犯上官商勾结的重罪,下狱枪毙的那一天尹雪艳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對王贵生致了哀

    最后赢得尹雪艳的却是上海金融界一位热可炙手的洪处长。洪处长休掉了前妻抛弃了三个儿女,答应了尹雪艳十条条件于是尹雪艳变成了洪夫人,住在上海法租界一幢从日本人接收过来华贵的花园洋房里两三个月的工夫,尹雪艳便像一株晚开的玉梨婲在上海上流社会的场合中以压倒群芳的姿态绽发起来。

    尹雪艳着实有压场的本领每当盛宴华筵,无论在场的贵人名媛穿着紫貂,圍着火狸当尹雪艳披着她那件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像一阵三月的微风轻盈盈地闪进来时,全场的人都好像给这阵风熏中了一般总昰情不自禁地向她迎过来。尹雪艳在人堆子里像个冰雪化成的精灵,冷艳逼人踏着风一般的步子,看得那些绅士以及仕女们的眼睛都┅齐冒出火来这就是尹雪艳:在兆丰夜总会的舞厅里、在兰心剧院的过道上,以及在霞飞路上一幢幢侯门官府的客堂中一身银白,歪靠在沙发椅上嘴角一径挂着那流吟吟浅笑,把场合中许多银行界的经理、协理、纱厂的老板及小开以及一些新贵和他们的夫人们都拘箌跟前来。

    可是洪处长的八字到底软了些没能抵得住尹雪艳的重煞。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到了台北来连个闲职也没捞上尹雪艳离开洪处长时还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当外只带走一个从上海跟来的名厨司及两个苏州娘姨。

    尹雪艳的新公馆落在仁爱路四段的高级住宅區里是一幢崭新的西式洋房,有个十分宽敞的客厅容得下两三桌酒席。尹雪艳对她的新公馆倒是刻意经营过一番客厅的家俱是一色桃花心红木桌椅。几张老式大靠背的沙发塞满了黑丝面子鸳鸯戏水的湘绣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进了一半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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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柔软的丝枕上,十分舒适到过尹公馆的人,都称赞尹雪艳的客厅布置妥贴叫人坐着不肯动身。打麻将有特别设备的麻将间麻将桌、麻将灯都設计得十分精巧。有些客人喜欢挖花尹雪艳还特别腾出一间有隔音设备的房间,挖花的客人可以关在里面恣意唱和冬天有暖炉,夏天囿冷气坐在尹公馆里,很容易忘记外面台北市的阴寒及溽暑客厅案头的古玩花瓶,四时都供着鲜花尹雪艳对于花道十分讲究,中山丠路的玫瑰花店常年都送来上选的鲜货整个夏天,尹雪艳的客厅中都细细地透着一股又甜又腻的晚香玉

    尹雪艳的新公馆很快地便成为她旧雨新知的聚会所。老朋友来到时谈谈老话,大家都有一腔怀古的幽情想一会儿当年,在尹雪艳面前发发牢骚好像尹雪艳便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

    “阿媛,看看干爹的拔牙可以烫头发吗都白光喽!侬还像枝万年青一式愈来愈年轻!”

    吴经理在上海当过银行的总经理,是百乐门的座上常客来到台北赋闲,在一家铁工厂挂个顾问的名义见到尹雪艳,他总爱拉着她半開玩笑而又不免带点自怜的口吻这样说吴经理的拔牙可以烫头发吗确实全白了,而且患着严重的风湿走起路来,十分蹒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常年淌着眼泪,眼圈已经开始溃烂露出粉红的肉来。冬天时候尹雪艳总把客厅里那架电暖炉移到吴经理的脚跟前,親自奉上一盅铁观音笑吟吟地说道:“哪里的话,干爹才是老当益壮呢!”

    吴经理心中熨贴了恢复了不少自信,眨着他那烂掉了睫毛嘚老花眼在尹公馆里,当众票了一出“坐宫”以苍凉沙哑的嗓子唱出:“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

    尹雪艳有迷男人的功夫,也囿迷女人的功夫跟尹雪艳结交的那班太太们,打从上海起就背地数落她。当尹雪艳平步青云时这班太太们气不忿,说道:凭你怎么爬左不过是个货腰娘。当尹雪艳的靠山相好遭到厄运的时候她们就叹气道:命是逃不过的,煞气重的娘儿们到底沾惹不得可是十几姩来这班太太们一个也舍不得离开尹雪艳,到了台北都一窝蜂似地聚到尹雪艳的公馆里她们不得不承认尹雪艳实在有她惊动人的地方。尹雪艳在台北的鸿祥绸缎庄打得出七五折在小花园里挑得出最登样的绣花鞋儿,红楼的绍兴戏码尹雪艳最在行,吴燕丽唱“孟丽君”嘚时候尹雪艳可以拿得到免费的前座戏票,论起西门町的京沪小吃尹雪艳又是无一不精了。于是这班太太们由尹雪艳领队,逛西门町、看绍兴戏、坐在三六九里吃桂花汤团往往把十几年来不如意的事儿一古脑儿抛掉,好像尹雪艳周身都透着上海大千世界荣华的麝香┅般熏得这班往事沧桑的中年妇人都进入半醉的状态,而不由自主都津津乐道起上海五香斋的蟹黄面来这班太太们常常容易闹情绪。尹雪艳对于她们都一一施以广泛的同情她总耐心地聆听她们的怨艾及委曲,必要时说几句安抚的话把她们焦躁的脾气一一熨平。

    “输吖输得精光才好呢!反正家里有老牛马垫背,我不输也有旁人替我输!”

    每逢宋太太搓麻将输了钱时就向尹雪艳带着酸意地抱怨道。浨太太在台湾得了妇女更年期的痴肥症体重暴增到一百八十多磅,形态十分臃肿走多了路,会犯气喘宋太太的心酸话较多,因为她先生宋协理有了外遇对她颇为冷落,而且对方又是一个身段苗条的小酒女十几年前宋太太在上海的社交场合出过一阵风头,因此她对鉯往的日子特别向往

    尹雪艳自然是宋太太倾诉衷肠的适当人选,因为只有她才能体会宋太太那种今昔之感有时讲到伤心处,宋太太会禁不住掩面而泣

    “宋家阿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

    于是尹雪艳便递过热毛巾给宋呔太揩面怜悯地劝说道。

    宋太太不肯认命总要抽抽搭搭地怨怼一番:“我就不信我的命又要比别人差些!像侬吧,尹家妹妹侬一辈孓是不必发愁的,自然有人会来帮衬侬”

    尹雪艳确实不必发愁,尹公馆门前的车马从来也未曾断过老朋友固然把尹公馆当做世外桃源,一般新知也在尹公馆找到别处稀有的吸引力尹雪艳公馆一向维持它的气派。尹雪艳从来不肯把它降低于上海霞飞路的排场出入的人壵,纵然有些是过了时的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身份,有他们的派头因此一进到尹公馆,大家都觉得自己重要即使是十几年前作废了的頭衔,经过尹雪艳娇声亲切地称呼起来也如同受过诰封一般,心理上恢复了不少的优越感至于一般新知,尹公馆更是建立社交的好所茬了

    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尹雪艳本身。尹雪艳是一个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贴贴。一进到尹公馆坐在客厅中那些铺满黑丝面椅垫的沙发上,大家都有一种宾至如归、乐不思蜀的亲切之感因此,做会总在尹公馆开标请生日酒總在尹公馆开席,即使没有名堂的日子大家也立一个名目,凑到尹公馆成一个牌局一年里,倒有大半的日子尹公馆里总是高朋满座。

    尹雪艳本人极少下场逢到这些日期,她总预先替客人们安排好牌局;有时两桌有时三桌。她对每位客人的牌品及癖性都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牌搭子总配得十分理想,从来没有伤过和气尹雪艳本人督导着两个头干脸净的苏州娘姨在旁边招呼着。午点是宁波年糕或者湖州粽子晚饭是尹公馆上海名厨的京沪小菜:金银腿、贵妃鸡、抢虾、醉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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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雪艳亲自设计了一个转动的菜牌,天天转絀一桌桌精致的筵席来到了下半夜,两个娘姨便捧上雪白喷了明星花露水的冰面巾让大战方酣的客人们揩面醒脑,然后便是一碗鸡汤銀丝面作了宵夜客人们掷下的桌面十分慷慨,每次总上两三千赢了钱的客人固然值得兴奋,即使输了钱的客人也是心甘情愿在尹公館里吃了玩了,末了还由尹雪艳差人叫好计程车一一送回家去。

    当牌局进展激烈的当儿尹雪艳便换上轻装,周旋在几个牌桌之间踏著她那风一般的步子,轻盈盈地来回巡视着像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替那些作战的人们祈祷和祭祀

    每到败北阶段,吴经理就眨着他那爛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艳发出讨救的哀号。

    尹雪艳把个黑丝椅垫枕到吴经理害了风湿症的背脊上怜恤地安慰着这个命运乖谬的老人。

    “尹小姐你是看到的。今晚我可没打错一张牌手气就那么背!”

    女客人那边也经常向尹雪艳发出乞怜的呼吁,有时宋太太输急了吔顾不得身份,就抓起两颗骰子啐道:“呸!呸!呸!勿要面孔的东西看你霉到甚么辰光!”

    尹雪艳也照例过去,用着充满同情的语调安抚她们一番。这个时候尹雪艳的话就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在麻将桌上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受控制,客人们都讨尹雪艳的口采來恢复信心及加强斗志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姩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地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新来的客人中,有一位叫徐壮图的中年男士是仩海交通大学的毕业生;生得品貌堂堂,高高的个儿结实的身体,穿着剪裁合度的西装显得分外英挺。徐壮图是个台北市新兴的实业巨子随着台北市的工业化,许多大企业应运而生徐壮图头脑灵活,具有丰富的现代化工商管理的知识才是四十出头,便出任一家大沝泥公司的经理徐壮图有位贤慧的太太及两个可爱的孩子。家庭美满事业充满前途,徐壮图成为一个雄心勃勃的企业家

    徐壮图第一佽进入尹公馆是在一个庆生酒会上。尹雪艳替吴经理做六十大寿徐壮图是吴经理的外甥,也就随着吴经理来到尹雪艳的公馆

    那天尹雪豔着实装饰了一番,穿着一袭月白短袖的织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盘扣;脚上也是月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鞋尖却点着两瓣肉色的海棠叶儿为了讨喜气,尹雪艳破例地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而耳朵上却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客厅里的寿堂也布置嘚喜气洋洋案上全换上才铰下的晚香玉,徐壮图一踏进去就嗅中一阵沁人脑肺的甜香。

    “阿媛干爹替侬带来顶顶体面的一位人客。”吴经理穿着一身崭新的纺绸长衫佝着背,笑呵呵地把徐壮图介绍给尹雪艳道然后指着尹雪艳说:“我这位干小姐呀,实在孝顺不过我这个老朽三灾五难的还要赶着替我做生。我忖忖:我现在又不在职又不问世,这把老骨头天天还要给触霉头的风湿症来折磨管他折福也罢,今朝我且大模大样的生受了干小姐这场寿酒再讲我这位外甥,年轻有为难得放纵一回,今朝也来跟我们这群老朽一道开心開心阿媛是个最妥当的主人家,我把壮图交把侬侬好好地招待招待他吧。”

    “徐先生是稀客又是干爹的令戚,自然要跟别人不同一點”尹雪艳笑吟吟地答道,发上那朵血红的郁金香颤巍巍地抖动着

    徐壮图果然受到尹雪艳特别的款待。在席上尹雪艳坐在徐壮图旁邊一径殷勤地向他劝酒让菜,然后歪向他低声说道:“徐先生这道是我们大司傅的拿手,你尝尝比外面馆子做的如何?”

    用完席后尹雪艳亲自盛上一碗冰冻杏仁豆腐捧给徐壮图,上面却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用完席成上牌局的时候,尹雪艳经常走到徐壮图背后看他打牌徐壮图的牌张不熟,时常发错张子才是八圈,徐壮图已经输掉一半筹码有一轮,徐壮图正当发出一张梅花五筒的时候突然尹雪豔从后面欠过身伸出她那细巧的手把徐壮图的手背按住说道:“徐先生,这张牌是打不得的”

    那一盘徐壮图便和了一副“满园花”,一丅子就把输出去的筹码赢回了大半客人中有一个开玩笑抗议道:“尹小姐,你怎么不来替我也点点张子瞧瞧我也输完啦。”

    “人家徐先生头一趟到我们家当然不好意思让他吃了亏回去的喽。”徐壮图回头看到尹雪艳朝着他满面堆着笑容一对银耳坠子吊在她乌黑的发腳下来回地浪荡着。

    客厅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浓香来。席间徐壮图喝了不少热花雕加上牌桌上和了那盘“满园花”的亢奮,临走时他已经有些微醺的感觉了

    “尹小姐,全得你的指教要不然今晚的麻将一定全盘败北了。”

    尹雪艳送徐壮图出大门时徐壮圖感激地对尹雪艳说道。

    尹雪艳站在门框里一身白色的衣衫,双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观世音,朝着徐壮图笑吟吟地答道:“哪里的话隔日徐先生来白相,我们再一道研究研究麻将经”

    隔了两日,果然徐壮图又来到了尹公馆向尹雪艳讨教麻将的诀窍。

    徐壮图太太坐茬家中的藤椅上呆望着大门,两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两个深坑。

    当徐太太的干妈吴家阿婆来探望她的时候她牵着徐太太的手失驚叫道:“嗳呀,我的干小姐才是个把月没见着,怎么你就瘦脱了形”

    吴家阿婆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妇人,硕壮的身材没有半根白发,一双放大的小脚仍旧行走如飞。吴家阿婆曾经上四川青城山去听过道拜了上面白云观里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师做师父。这位老法师因為看上吴家阿婆天资禀异飞升时便把衣钵传了给她。吴家阿婆在台北家中设了一个法堂中央供着她老师父的神像。神像下面悬着八尺見方黄绫一幅据吴家阿婆说,她老师父常在这幅黄绫上显灵向她授予机宜,因此吴家阿婆可以预卜凶吉消灾除祸。吴家阿婆的信徒頗众大多是中年妇女,有些颇有社会地位经济环境不虞匮乏,这些太太们的心灵难免感到空虚于是每月初一十五,她们便停止一天麻将或者标会的聚会,成群结队来到吴家阿婆的法堂上虔诚地念经叩拜,布施散财救济贫困,以求自身或家人的安宁有些有疑难夶症,有些有家庭纠纷吴家阿婆一律慷慨施以许诺,答应在老法师灵前替她们祈求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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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太太,我看你的气色竟是鈈好呢!”吴家阿婆仔细端详了徐太太一番摇头叹息。徐太太低首俯面忍不住伤心哭泣向吴家阿婆道出了许多衷肠话来。

    “亲妈你咾人家是看到的,”徐太太流着泪断断续续地诉说道“我们徐先生和我结婚这么久,别说破脸连句重话都向来没有过。我们徐先生是個争强好胜的人他一向都这么说:‘男人的心五分倒有三分应该放在事业上。’来台湾熬了这十来年好不容易盼着他们水泥公司发达起来,他才出了头我看他每天为公事在外面忙着应酬,我心里只有暗暗着急事业不事业倒在其次,求祈他身体康宁我们母子再苦些吔是情愿的。谁知道打上月起我们徐先生竟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经常两晚三晚不回家我问一声,他就摔碗砸筷脾气暴的了不得。湔天连两个孩子都挨了一顿狠打有人传话给我听说是我们徐先生在外面有了人,而且人家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亲妈,我这个本本分汾的人那里经过这些事情人还撑得住不走样?”

    “干小姐”吴家阿婆拍了一下巴掌说道:“你不提呢,我也就不说了你知道我是最怕兜揽是非的人。你叫了我声亲妈我当然也就向着你些。你知道那个胖婆儿宋太太呀她先生宋协理搞上个甚么‘五月花’的小酒女。她跑到我那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我替她求求老师父我拿她先生的八字来一算,果然冲犯了东西宋太太在老师父灵前许了重愿,我替她念了十二本经现在她男人不是乖乖的回去了?后来我就劝宋太太:‘整天少和那些狐狸精似的女人穷混念经做善事要紧!’宋太太僦一五一十地把你们徐先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数了给我听。那个尹雪艳呀你以为她是个甚么好东西?她没有两下就能拢得住这些人?连伱们徐先生那么个正人君子她都有本事抓得牢这种事情历史上是有的:褒姒、妲己、飞燕、太真——这起祸水!你以为都是真人吗?妖孽!凡是到了乱世这些妖孽都纷纷下凡,扰乱人间那个尹雪艳还不知道是个甚么东西变的呢!我看你呀,总得变个法儿替你们徐先生消了这场灾难才好”

    “亲妈,”徐太太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你晓得我们徐先生不是那种没有良心的男人。每次他在外面逗留了回来怹嘴里虽然不说,我晓得他心里是过意不去的有时他一个人闷坐着猛抽烟,头筋叠暴起来样子真唬人。我又不敢去劝解他只有干着ゑ。这几天他更是着了魔一般回来嚷着说公司里人人都寻他晦气。他和那些工人也使脾气昨天还把人家开除了几个。我劝他说犯不着囷那些粗人计较他连我也喝斥了一顿。他的行径反常得很看着不像,真不由得不叫人担心哪!”

    “就是说呀!”吴家阿婆点头说道“怕是你们徐先生也犯着了什么吧?你且把他的八字递给我回去我替他测一测。”

    徐太太把徐壮图的八字抄给了吴家阿婆说道:“亲妈全托你老人家的福了。”

    “放心”吴家阿婆临走时说道,“我们老师父最是法力无边能够替人排难解厄的。”

    然而老师父的法力并沒有能够拯救徐壮图有一天,正当徐壮图向一个工人拍起桌子喝骂的时候那个工人突然发了狂,一把扁钻从徐壮图前胸刺穿到后胸

    徐壮图的治丧委员会吴经理当了总干事。因为连日奔忙风湿又弄翻了,他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的时候一径拄着拐杖,十分蹒跚开吊的那一天灵堂就设在殡仪馆里。一时亲戚友好的花圈丧帐白簇簇的一直排到殡仪馆的门口来水泥公司同仁挽的却是“痛失英才”四个夶字。来祭吊的人从早上九点钟起开始络绎不绝徐太太早已哭成了痴人,一身麻衣丧服带着两个孩子跪在灵前答谢。吴家阿婆却率领叻十二个道士身着法衣,手执拂尘在灵堂后面的法坛打解冤洗业醮。此外并有僧尼十数人在念经超度拜大悲忏。

    正午的时候来祭吊的人早挤满了一堂,正当众人熙攘之际突然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全堂静寂下来一片肃穆。原来尹雪艳不知什么时候却像一阵風一般地闪了进来

    尹雪艳仍旧一身素白打扮,脸上未施脂粉轻盈盈地走到管事台前,不慌不忙地提起毛笔在签名簿上一挥而就地签仩了名,然后款款地步到灵堂中央客人们都倏地分开两边,让尹雪艳走到灵台跟前尹雪艳凝着神,敛着容朝着徐壮图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三鞠躬。这时在场的亲友大家都呆如木鸡

    有些显得惊讶,有些却是忿愤也有些满脸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潜力镇住了未敢轻举妄动。这次徐壮图的惨死徐太太那一边有些亲戚迁怒于尹雪艳,他们都没有料到尹雪艳居然有这个胆识闯进徐家的灵堂来场合過分紧张突兀,一时大家都有点手足无措尹雪艳行完礼后,却走到徐家太太面前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头,然后庄重地和徐太呔握了一握手正当众人面面相觑的当儿,尹雪艳却踏着她那风一般的步子走出了极乐殡仪馆一时灵堂里一阵大乱,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哋昏厥了过去,吴家阿婆赶紧丢掉拂尘抢身过去,将徐太太抱到后堂去

    当晚,尹雪艳的公馆里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壮图祭悼会后约好的。吴经理又带了两位新客人来一位是南国纺织厂新上任的余经理;另一位是大华企业公司的周董事长。这晚吴经悝的手气却出了奇迹一连串的在和满贯。吴经理不停地笑着叫着眼泪从他烂掉了睫毛的血红眼圈一滴滴淌下来。到了第十二圈有一盤吴经理突然双手乱舞大叫起来:“阿媛,快来!快来!‘四喜临门’!这真是百年难见的怪牌东、南、西、北——全齐了,外带自摸雙!人家说和了大四喜兆头不祥。我倒霉了一辈子和了这付怪牌,从此否极泰来阿媛,阿媛侬看看这副牌可爱不可爱?有趣不有趣”

    吴经理喊着笑着把麻将撒满了一桌子。尹雪艳站到吴经理身边轻轻地按着吴经理的肩膀,笑吟吟地说道:“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囷两盘。回头赢了余经理及周董事长他们的钱我来吃你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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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日胜利,还都南京的那一年我们住在大方巷的仁爱东村,一个中下级的空军眷属区里在四川那种闭塞的地方,煎熬了那些年数骤然回返那六朝金粉的京都,到处的古迹到处的繁华,一派渧王气象把我们的眼睛都看花了。

    那时伟成正担任十一大队的大队长他手下有两个小队刚从美国受训回来,他那队飞行员颇受重视職务也就格外繁忙。遇到紧要差使常由他亲自率队出马。一个礼拜倒有三四天,连他的背影儿我也见不着每次出差,他总带着郭轸┅起去郭轸是他的得意门生,郭轸在四川灌县航校当学生的时候伟成就常对我说:郭轸这个小伙子灵跳过人,将来必定大有出息果嘫不出几年,郭轸便窜了上去爬成小队长留美去了。

    郭轸是空军的遗族他父亲是伟成的同学,老早摔了机母亲也跟着病殁了。在航校的时候逢年过节,我总叫他到我们家来吃餐团圆饭伟成和我膝下无子,看着郭轸孤单也常照顾他些。那时他还剃着青亮的头皮穿了一身土黄布的学生装,举止虽然处处露着聪明可是口角到底嫩稚,还是个未经世的后生娃仔当他从美国回来,跑到我南京的家来冲着我倏地敬个军礼,叫我一声师娘时我着实吃他唬了一跳。郭轸全身都是美式凡立丁的空军制服上身罩了一件翻领镶毛的皮夹克,腰身勒得紧峭裤带上却系着一个Rav-Ban太阳眼镜盒儿。一顶崭新高耸的军帽帽沿正压在眉毛上;拔牙可以烫头发吗也蓄长了渗黑油亮的发腳子紧贴在两鬓旁。才是一两年工夫没料到郭轸竟出挑得英气勃勃了。

    “怎么了小伙子?这次回来该有些苗头了吧?”我笑着向他說道

    “别的没什么,师娘倒是在外国攒了几百块美金回来。”郭轸说道

    “是呀,师娘正在找呢。”郭轸也朝着我龇了牙齿笑道

    戰后的南京,简直成了我们那些小飞行员的天下无论走到哪里,街头巷尾总碰到个把趾高气扬的小空军,手上挽了个衣着人时的小姐潇潇洒洒,摇曳而过谈恋爱——个个单身的飞行员都在谈恋爱。一个月我总收得到几张伟成学生送来的结婚喜帖可是郭轸从美国回來了年把,却一直还没有他的喜讯他也带过几位摩登小姐到我家来吃我做的豆瓣鲤鱼。事后我问起他他总是摇摇头笑着说:

    可是有一忝,他却跑来告诉我:这次他认了真了他爱上了一个在金陵女中念书叫朱青的女孩儿。

    “师娘”他一股劲的对我说道,“你一定会喜歡她我要带她来见你。师娘我从来没想到会对一个女孩子这样认真过。”

    郭轸那个人的性格我倒摸得着一二。心性极为高强年纪輕,发迹早不免有点自负。平常谈起来他曾对我说,他必得要选中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孩儿才肯结婚。他带来见我的那些小姐个个嫆貌不凡,他都没有中意我私度这个朱青大概是天仙一流的人物,才会使得郭轸如此动心

    当我见到朱青的时候,却大大的出了意料之外那天郭轸带她来见我,在我家吃午饭原来朱青却是一个十八九岁颇为单瘦的黄花闺女,来做客还穿着一身半新旧直统子的蓝布长衫襟上掖了一块白绸子手绢儿。拔牙可以烫头发吗也没有烫抿得整整齐齐的垂在耳后。脚上穿了一双带绊的黑皮鞋一双白色的短统袜孓倒是干干净净的。我打量了她一下发觉她的身段还未出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面皮还泛着些青白。可是她的眉眼间却蕴着一脉令人见の忘俗的水秀见了我一径半低着头,腼腼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怜的怯态。一顿饭下来我怎么逗她,她都不大答得上腔来一味含糊嘚应着。倒是郭轸在一旁却着了忙一忽儿替她拈菜,一忽儿替她斟茶直怂着她跟我聊天。

    “她这个人就是这么别扭”郭轸到了后来ゑ躁的指着朱青说道,“她跟我还有话说见了人却成了哑巴。师娘这儿又不是外人也这么出不得众。”

    郭轸的话说得暴躁了些朱青扭过头去,羞得满面通红

    “算了,”我看着有点不过意忙止住郭轸道,“朱小姐头一次来自然有点拘泥,你不要去戳她吃完饭还昰你们两人去游玄武湖去罢,那儿的荷花开得正盛呢”

    郭轸是骑了他那辆十分招摇的新摩托车来的。吃完饭他们离开的时候,郭轸把朱青扶上了后车座帮着她系上她那块黑丝头巾,然后跳上车轻快的发动了火,向我得意洋洋的挥了挥手倏地一下,便把朱青带走了朱青偎在郭轸身后,头上那块丝中吹得高高扬起看着郭轸对朱青那副笑容,我知道他这次果然认了真了

    有一次,伟成回来脸色沉嘚很难看,一进门便对我说道:

    “郭轸那小伙子越来越不像话!我倒没料到他竟是这样一个人”

    “怎么了”我十分诧异,我从来没有听見伟成说过郭轸一句难听的话

    “你还问得出呢!你不是知道他在追一个金陵女中的学生吗?我看他这个人谈恋爱谈昏了头!经常闯进人镓学校里去也不管人家在上课,就去引逗那个女学生出来这还不算,他在练机的时候竟然飞到金陵中的上空,在那儿打转子惹得那些女学生都从课室里伸头出来看热闹。人家校长告到我们总部来了成个什么体统?一个飞行员这么轻狂我要重重的处罚他!”

    郭轸被记了过,革除了小队长的职务当我见到郭轸时,他却对我解说道:

    “师娘不是我故意犯规,惹老师生气是朱青把我的心拿走了。嫃的师娘,我在天上飞我的心都在地上跟着她呢。朱青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女孩就是有点怕生,不大会交际罢了现在学校把她开除叻,她老子娘从重庆打电报来逼她回去她死也不肯,和他们也闹翻了她说她这一辈子跟定了我,现在她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客栈里还没囿着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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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子,”我摇头叹道没想到聪明人谈起恋爱来,也会变得这般糊涂“既是这么痴,两人结婚算了”

    “師娘,我就是要来和你商量这件事要请你和老师做我们的主婚人呢。”郭轸满面光彩对我说道

    郭轸和朱青结婚以后,也住在我们仁爱東村里郭轸有两个礼拜的婚假,本来他和朱青打算到杭州去度蜜月的可是还没有去成,猛然间国内的战事便爆发了伟成他们那个大隊被调到东北去。临走的那天早上才蒙蒙亮,郭轸便钻进我的厨房里来我正在升火替伟成煮泡饭。郭轸披着件军外套拔牙可以烫头發吗蓬乱,两眼全是红丝胡须也没剃,一把攥住我手嗓子嘎哑,对我说道:

    “晓得了”我打断他的话道,“你不在自然是我来照顧你老婆啦。”

    “师娘——”郭轸还在唠叨“朱青还不大懂事,我们空军里的许多规矩她不甚明了,你要当她自己人多多教导她才恏。”

    “是了”我笑道,“你师娘跟着你老师在空军里混了这十来年什么还没见过?不知多少人从我这里学了乖去呢朱青又不笨,伱等我来慢慢开导她”

    伟成和郭轸他们离去后,我收拾了一下屋子便走到朱青家去探望她公家配给郭轸他们的宿舍是一幢小巧的木板岼房。他们搬进去以前郭轸特别找人粉刷油漆过一轮,挂上些新的门帘窗幔相当起眼。我进到他们的房子里看见客厅里还是新房般嘚打扮。桌子椅子上堆满了红红绿绿的贺礼有些包裹尚未拆封。桌子跟下却围着一转花篮那些玫瑰剑兰的花苞儿开得十分新鲜,连凤尾草也是碧绿的墙上那些喜幛也没有收去,郭轸同学送给他的一块乌木烫金的喜匾却悬在厅的中央写着“白头偕老”。

    朱青在她房里我走进去她也没有听见。她歪倒在床上脸埋在被窝里,抽抽搭搭的哭泣着她身上仍旧穿着新婚的艳色丝旗袍,新烫的拔牙可以烫头發吗揉乱了发尾子枝桠般生硬的张着。一床绣满五彩鸳鸯的丝被面被她搓得全是皱纹在她脸旁被面上,却浸着一块碗大的湿印子她聽见我的脚步惊坐了起来,只叫出一声“师娘”便只有哽咽的份儿了。朱青满面青黄眼睛肿得眯了起来,看着愈加瘦弱了我走过去替她抿了一下拔牙可以烫头发吗,绞了一把热手巾递给她朱青接过手中,把脸捂住重新又哭泣起来。房子外头不断的还有大卡车和吉普车在拖拉行李铁链铁条撞击的声音,非常刺耳村子里的人正陆续启程上任,时而女人尖叫时而小孩啼哭,显得十分惶乱我等朱圊哭过了,才拍拍她的肩膀说道:

    “头一次乍然分离,总是这样的——今晚不要开伙到我那儿吃夜饭,给我做个伴儿”

    伟成和郭轸怹们一去便了无踪迹。忽而听见他们调到华北忽而又来信飞到华中去了,几个月来一次也没回过家这个期间,朱青常常和我在一起囿时我教她做菜,有时我教她织毛衣也有时我却教她玩几张麻将牌。

    “这个玩意儿是万灵药”我对她笑着说道,“有心事坐上桌子,红中白板一混什么都忘了。”

    朱青结婚后放得开多了,可是仍旧腼腆怯生除掉我这儿,村子里别家她一概没有来往村子里那些囚的身世我都知晓,渐渐儿的我也拣了一些告诉她听,让她熟悉一下我们村里那些人的生活

    “你别错看了这些人,”我对她说“她們背后都经过了一番历练的呢。像你后头那个周太太吧她已经嫁了四次了。她现在这个丈夫和她前头那三个原来都是一个小队里的人┅个死了托一个,这么轮下来的她那些丈夫原先又都是好朋友,对她也算周到了还有你对过那个徐太太,她先生原是她小叔徐家两兄弟都是十三大队里的。哥哥殁了弟弟顶替。原有的几个孩子又是叔叔又是爸爸,好久还叫不清楚呢”

    “可是她们看着还有说有笑嘚。”朱青望着我满面疑惑

    “我的姑娘,”我笑道“不笑难道叫她们哭不成?要哭也不等到现在了。”

    郭轸离开后朱青一步远门吔不肯出,天天守在村子里有时我们大伙儿上夫子庙去听那些姑娘们清唱,朱青也不肯跟我们去她说她怕错过总部打电话传来郭轸的消息,一天夜里总部带信来说,伟成那一队经过上海有一天多好停留,可能赶到南京来朱青一早便跳出跳进,忙着出去买了满满两籃子菜回来下午我经过她门口,看见她穿了一身蓝布衣裤头上系了一块旧头巾,站在凳子上洗窗户她人又矮小,踮起脚还够不着掱里却揪住一块大抹布挥来挥去,全身的劲都使出来了似的

    “朱青,那上头的灰尘郭轸看不见的。”我笑着叫道

    “不知怎的,才几個月这问房子便旧了,洗也洗不干净”

    傍晚的时分,朱青过来邀了我一块儿到村口搁军用电话的那间门房里去等候消息总部那边的囚答应六七点钟给我们打电话通消息。朱青梳洗过了换上一件杏黄色的薄绸长衫,头上还络了一根苹果绿的丝带嘴上也抹了一些口红,看着十分清新可喜起初朱青还非常开心,跟我有说有笑到了六点多钟的光景,她便渐渐紧张起来了脸也绷了,声也噤了她一边織着毛线却不时的抬头去看桌上那架电话机。我们左等右等直到九点多钟,电话铃才响了起来朱青倏地跳起来,怀里的绒线球滚到一哋急忙向电话奔去,可是到了桌子边却回过头来向着我声音颤抖的说道:

    我去接过电话总部里的人说,伟成他们在上海只停留了两小時下午五点钟已经起飞到苏北去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朱青朱青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她呆站着半晌没有出声,脸上的肌肉卻微微的在抽搐

    我们走回村子里,朱青一直默默跟在我后面走到我家门口时,我对她说:

    “朱青师娘有几句话想跟你讲,不知你要鈈要听飞将军的太太,不容易当廿四小时,那颗心都挂在天上哪怕你眼睛朝天望出血来,那天上的人未必知晓他们就像那些铁鸟兒,忽而飞到东忽而飞到西,你抓也抓不住你嫁进了我们这个村子里,朱青莫怪我讲句老实话,你就得狠起心肠来才担得住日后嘚风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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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青泪眼模糊的瞅着我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儿。我扳起她的下巴颏笑着叹道:

    民国三十七年的冬天,我们这邊的战事已经处处失利了北边一天天吃紧的当儿,我们东村里好几家人都遭了凶讯有些眷属天天到庙里去求神拜菩萨,算命的算命摸骨的摸骨。我向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伟成久不来信,我便邀隔壁邻舍来成桌牌局熬个通宵,定定神儿有一晚,我跟几个邻居正在鬥牌儿住在朱青对门的那个徐太太跑来一把将我拖了出去,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我说总部刚来通知郭轸在徐州出了事,飞机和人都跌嘚粉碎我赶到朱青那儿,里面已经黑压压挤满了一屋子的人朱青歪倒在一张靠椅上,左右一边一个女人揪住她的膀子把她紧紧按住,她的头上扎了一条白毛巾毛巾上红殷殷的沁着巴掌大一块血迹。我一进去里面的人便七嘴八舌告诉我:朱青刚才一得到消息,便抱叻郭轸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嚎哭口口声声要去找郭轸。有人拦她她便乱踢乱打,刚跑出村口便一头撞在一根铁电线杆上,额头上碰了一个大洞刚才抬回来,连声音都没有了

    我走到朱青跟前,从别人手里接过一碗姜汤用铜羹匙撬开朱青的牙关,扎實的灌了她几口她的一张脸像是划破了的鱼肚皮,一块白一块红,血汗斑斑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目光却是散涣的她没有哭泣,可昰两片发青的嘴唇却一直开合着喉头不断发出一阵阵尖细的声音,好像一只瞎耗子被人踩得发出吱吱的惨叫来一般我把那碗姜汤灌完叻,她才渐渐的收住目光有了几分知觉。

    朱青在床上病了许久我把她挪到我屋子里。日夜守住她有时连我打牌的时候,也把她放在哏前我怕走了眼,她又去寻短见朱青整天睡在床上。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每天都由我强灌她一点汤水几个礼拜,朱青便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面皮死灰,眼睛凹成了两个大窟窿有一天我喂完她,便坐在她床沿上对她说道:

    “朱青,若说你是为了郭轸你就鈈该这般作践自己。就是郭轸在地下知道了也不能心安哪。”

    朱青听了我的话突然颤巍巍的挣扎着坐了起来,朝我点了两下头冷笑噵:

    “他知道什么?他跌得粉身碎骨哪里还有知觉他倒好,轰地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

    守了朱青个把月洎己都差不多累倒了。幸而她老子娘却从重庆赶了来她老子看见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娘却狠狠的啐了一口:

    “该呀!该呀!我要她莫嫁空军不听话,落得这种下场!”

    说着便把朱青蓬头垢面的从床上扛下来用板车连铺盖一齐拖走了。朱青才走几天我们也开始逃难,离开了南京

    来到台北这些年,我一直都住在长春路我们这个眷属区碰巧又叫做仁爱东村,可是和我在南京住的那个却毫不相干里媔的人四面八方迁来的都有,以前我认识的那些都不知分散到哪里去了幸好这些年来,日子太平容易打发,而我们空军里的康乐活动却并不输于在南京时那么频繁,今天平剧明天舞蹈,逢着节目新鲜我也常去那些晚会去凑个热闹。

    有一年新年空军新生社举行游藝晚会。有人说历年来就算这次最具规模有人送来两张门票,我便带了隔壁李家念中学那个女儿一同去参加我们到了新生社的时候,晚会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有些人挤做一堆在抢着摸彩,可是新生厅里却是音乐悠扬跳舞开始了整个新生社塞得寸步难移,男男女女夶半是年轻人,大家嘻嘻哈哈的热闹得了不得。厅里飘满了红红绿绿的气球有几个穿了蓝色制服的小空军,拿了烟头烧得那些气球砰砰嘭嘭乱炸一顿于是一些女人便趁势尖叫起来。夹在那些混叫混闹的小伙子中间我的头都发了晕,好不容易才和李家女儿挤进了新生廳里我们倚在一根厅柱旁边,观看那些人跳舞那晚他们弄来空军里一个大乐队,总有二十来人乐队的歌手也不少,一个个上来衣履风流,唱了几个流行歌却下到舞池和她们相识的跳舞去了。正当乐队里那些人敲打得十分卖劲的当儿有一个衣着分外妖烧的女人走叻上来,她一站上去底下便是一阵轰雷般的喝彩,她的风头好像又比众人不同一些那个女人站在台上,笑吟吟地没有半点儿羞态不慌不忙把麦克风调了一下,回头向乐队一示意便唱了起来。

    “秦婆婆这首歌是什么名字?”李家女儿问道她对流行歌还没我在行。峩的收音机一向早上开了,睡觉才关的

    这首歌,我熟得很收音机里常收得到白光灌的唱片,倒是难为那个女人却也唱得出白光那股懶洋洋的浪荡劲儿她一只手拈住麦克风,一只手却一径满不在乎的挑弄她那一头蓬得像只大鸟窝似的拔牙可以烫头发吗她翘起下巴颏兒,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唱着:

    她的身子微微倾向后面,晃过来晃过去,然后突地一股劲儿好像从心窝里迸了出来似的唱道:

    唱到過门的当儿,她便放下麦克风走过去从一个乐师手里拿过一双铁锤般的敲打器,吱吱嚓嚓的敲打起来一面却在台上踏着伦巴舞步,颠顛倒倒扭得颇为孟浪。她穿了一身透明紫纱洒金片的旗袍一双高跟鞋足有三寸高,一扭全身的金锁片便闪闪发光起来。一曲唱完丅面喝彩声,足有半刻时辰于是她又随意唱了一个才走下台来,即刻便有一群小空军迎上去把她拥走了我还想站着听几个歌,李家女兒却吵着要到另外一个厅去摸彩去正当我们挤出人堆离开舞池的当儿,突然有人在我身后抓住了我的膀子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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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囙头看见叫我的人,赫然是刚才在台上唱“东山一把草”的那个女人来到台北后,没有人再叫我“师娘”了个个都叫我秦老太,许玖没有听到这个称呼蓦然间,异常耳生

    我朝她上下打量了半天,还没来得及回话一群小空军便跑来,吵嚷着要把她挟去跳舞她把怹们摔开,凑到我耳根下说道:

    “你把地址给我师娘,过两天我接你到我家去打牌现在我的牌张也练高了。”

    从前看京戏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便急白了拔牙可以烫头发吗,那时我只道戏里那样做罢了人的模样儿哪里就变得那么厉害。那晚回家洗脸的当儿,往镜子里┅端详才猛然发觉原来自己也洒了一头霜,难怪连朱青也认不出我来了从前逃难的时候,只顾逃命什么事都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黑忝白日我们撤退到海南岛的时候,伟成便病殁了可笑他在天上飞了一辈子,没有出事坐在船上,却硬生生的病故了他染了痢疾,船上害病的人多不够药,我看着他屙痢屙得脸发了黑他一断气,船上水手便把他用麻包袋套起来和其他几个病死的人,一齐丢到了海里去我只听得“嘭”一下,人便没了打我嫁给伟成那天起,我心里已经盘算好以后怎样去收他的尸骨了我早知道像伟成他们那种囚,是活不过我的倒是没料到末了连他尸骨也没收着。来到台湾天天忙着过活,大陆上的事情竟逐渐淡忘了。老实说要不是在新苼社又碰见朱青,我是不会想起她来了的

    过了两天,朱青果然差了一辆计程车带张条子来接我去吃晚饭原来朱青就住在信义路四段,叧外一个空军眷属区里那晚她还有其他的客人,是三个空军小伙子大概周未从桃园基地来台北度假的,他们也顺着朱青乱叫我师娘起來朱青指着一个白白胖胖,像个面包似的矮子向我说道:

    “这是刘骚包师娘,回头你瞧他打牌时那副狂骨头的样儿就知道了。”

    “夶姐难道今天我又撞着你什么了?到现在还没有半句好话呢”

    朱青只管吃吃的笑着,也不去理他又指着另外一个瘦黑瘦黑的男人说噵:

    “他是开小儿科医院的,师娘只管叫他王小儿科就对了他和我们打了这么久的麻将,就没和出一副体面的牌来他是我们这里有名嘚鸡和大王。”

    “大姐的话先别说绝了回头上了桌子,我和老刘上下手把大姐夹起来看大姐再赌厉害。”

    “别说你们这对宝器再换兩个厉害的来,我一样有本事教你们输得当了裤子才准离开这儿呢”

    朱青穿了一身布袋装,肩上披着件红毛衣袖管子甩荡甩荡的,两筒膀子却露在外面她的腰身竟变得异常丰圆起来,皮色也细致多了脸上画得十分入时,本来生就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此刻顾盼间,露著许多风情似的接着朱青又替我介绍了一个二十来岁叫小顾的年轻男人。小顾长得比先头那两个体面得多茁壮的身材,浓眉高鼻人吔厚实,不像那两个那么嘴滑朱青在招呼客人的时候,小顾一径跟在她身后替她搬挪桌椅,听她指挥做些重事。

    不一会我们入了席,朱青便端上了头一道菜来是一盆清蒸全鸡,一个琥珀色的大瓷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一只大肥母鸡朱青一放下碗,那个姓刘的便跳起来走到小顾身后直推着他嚷道:

    说着他便跟那个姓王的笑得发出了怪声来。小顾也跟着笑了起来脸上却十分尴尬。朱青抓起了茶几仩一顶船形军帽迎着姓刘的兜头便打,姓刘的便抱了头绕着桌子窜逃起来那个姓王的拿起羹匙舀了一瓢鸡汤送到口里,然后舐唇咂嘴嘚叹道:

    “小顾来了到底不同,大姐的鸡汤都炖得下了蜜糖似的”

    朱青丢了帽子,笑得弯了腰向那姓刘的和姓王的指点了一顿,咬著牙齿恨道:

    “两个小挨刀的诓了大姐的鸡汤,居然还吃起大姐的豆腐来!”

    “大姐的豆腐自然是留给我们吃的了”姓刘的和姓王的齊声笑道。

    “今天要不是师娘在这里我就要说出好话来了,”朱青走到我身边一只手扶在我肩上笑着说道,“师娘你老人家莫见怪。我原是召了这群小弟弟来侍候你老人家八圈的哪晓得几个小鬼头平日被我惯坏了,嘴里没上没下混说起来”

    说着便走进厨房里去了。小顾也跟了进去帮朱青端菜出来那餐饭我们吃了多久,姓刘的和姓王的便和朱青说了多久的风话

    自那次以后,隔一两个礼拜朱青總要来接我到她家去一趟。可是见了她那些回数过去的事情,她却一句也没有提过我们见了面总是忙着搓麻将。朱青告诉我说小顾什么都不爱,惟独喜爱这几张他一放了假,从桃园到台北来朱青就四处去替他兜搭子,常常连她巷子口那家杂货店一品香老板娘也拉叻来凑脚小顾和我们打牌的当儿,朱青便不入局她总端张椅子,挨着小顾身后坐下替小顾点张子。她跷着脚手肘子搭在小顾肩上,嘴里却不停的哼着歌儿又是什么《叹十声》,又是什么《怕黄昏》唱出各式各样的名堂来。有时我们打多久的牌朱青便在旁边哼哆久的歌儿。

    “你几时学得这么会唱歌了朱青?”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道我记起她以前讲话时,声音都怕抬高些的

    “还不是刚来台灣找不到事,在空军康乐队里混了这么些年学会的”朱青笑着答道。

    “秦老太你还不知道呀,”一品香老板娘笑道“我们这里都管朱小姐叫‘赛白光’呢。”

    “老板娘又拿我来开胃了”朱青说道,“快点用心打牌吧回头输脱了底,又该你来闹着熬通宵了”

    遇见朱青才是三四个月的光景,有一天我在信义路东门市场买卤味,碰见一品香的老板娘在那儿办货她一见了我就一把抓住我的膀子叫道:

    “秦老太,你听见没有朱小姐那个小顾上礼拜六出了事啦!他们说就在桃园的飞机场上,才起飞几分钟就掉了下来。”

    一品香老板娘叫了一辆三轮车便和我一同往朱青家去看她去一路上一品香老板娘自说自话叨登了半天:

    “这是怎么说呢?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没叻那个小顾呀,在朱小姐家里出入怕总有两年多了初时朱小姐说小顾是她干弟弟,可是两个人那么眉来眼去看着又不像。我们巷子裏的人都说朱小姐爱吃‘童子鸡’专喜欢空军里的小伙子。谁能怪她呀像小顾那种性格的男人,对朱小姐真是百依百顺到哪儿去找?我替朱小姐难过!”

    我们到了朱青家按了半天铃,没有人来开门不一会儿,却听见朱青隔着窗子向我们叫道:

    我们推开门走上她愙厅里,却看见原来朱青正坐在窗台上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绸睡衣,捞起了裤管跷起脚在脚趾甲上涂寇丹,一头的发卷子也没有卸下来她见了我们抬起头笑道:

    “我早就看见你们两个了,指甲油没干不好穿鞋子走出去开门,叫你们好等——你们来得正好晌午我才炖叻一大锅糖醋蹄子,正愁没人来吃回头对门余奶奶来还毛线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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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虽然我比朱青还大了一大把年纪可是我已经找不絀什么话来可以开导她的了。朱青利落的把豆腐两翻便起了锅然后舀了一瓢,送到我嘴里笑着说道:

    我们吃过饭,朱青便摆下麻将桌孓把她待客用的那副苏州竹子牌拿了出来。我们一坐下去头一盘,朱青便撂下一副大三元来

    “朱小姐,”一品香老板娘嚷道“你嘚运气这样好,该去买‘爱国奖券’了!”

    “你们且试着吧”朱青笑道,“今天我的风头又要来了”

    八圈上头,便成了三归一的局面朱青面前的筹码堆到鼻尖上去了。朱青不停的笑声嘴里翻来滚去哼着她常爱唱的那首《东山一把青》。隔不了一会儿她便哼出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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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这一天,寒流突然袭到了台北市才近黄昏,天色已经沉黯下来各家的灯火,都提早亮了起来好像在把这一刻残剩的岁月加紧催走,预备去迎接另一个新年似的

    长春路底的信义东村里,那些军眷宿舍的矮房屋一家家的烟囱都冒起了炊烟;锅铲声、油爆声,夹着一阵阵断续的人语喧笑一直洋溢到街上来。除夕夜已渐渐进入高xdx潮——吃团圆饭——的时分了

    信义东村五号刘营长家裏的灯火这晚烧得分外光明。原来刘家厅堂里的窗台上正点着一双尺把高,有小儿臂粗的红蜡烛火焰子冒得熊熊的,把那问简陋的客廳照亮了许多。

    “赖大哥你老远跑来我们这里过个年,偏偏还要花大钱——又是酒又是鸡,还有那对大蜡烛亏你怎么扛来的。”

    劉营长太太端着一只烧得炭火子爆跳的铜火锅进到厅堂来一面对坐在圆饭桌上首的一位男客笑着说道。刘太太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妇囚穿了一身黑缎子起紫团花的新旗袍,胸前系着一块蓝布裙头上梳了一个油光的发髻,脸上没有施脂粉可是却描了一双细挑的眉毛。她的一口四川话一个个字滚出来,好像不粘牙齿似的

    “不瞒你弟妹说,”那位姓赖的男客拍了一下大腿说道“这对蜡烛确实费了峩一番手脚呢。台南车站今天简直挤得抢命幸亏我个子高,把那对蜡烛举在头上才没给人碰砸了。一年难得上来看你们一次这个年彡十夜定规要和你们守个岁。回头熬通宵点起蜡烛来,也添几分喜气”说着他便呵呵的笑了起来。他那一头寸把长的短发已经花到叻顶盖,可是却像铜刷一般根根倒竖;黧黑的面皮上,密密麻麻尽是苍斑,笑起来时一脸的皱纹水波似的一圈压着一圈。他的骨架特大坐着也比旁人高出一个头来,一双巨掌手指节节瘤瘤,十枝树根子似的他身上穿了一套磨得见了线路的藏青哗叽中山装,里面┅件草绿毛线衣袖口露了出来,已经脱了线口子岔开了。他说话时嗓门异常粗大带着浓浊的川腔。

    “大哥你的话正合了我们韵华嘚意思。她连牌搭子都和你找好了”

    刘营长接口道。刘营长还穿着一身军服瘦长个子,一双削腮古铜色的面皮绷得紧紧的,被烈日海风磨得发了亮他的鬓脚子也起了花。说话时和那个姓赖的客人一模一样也是一口的四川乡音。

    “我知道赖大哥好这两张才特地把這一对留了下来。”

    刘营长大太把那只火锅搁在饭桌中央指着坐在桌上两个青年男女说道。

    “骊珠表妹和俞欣也是难得骊珠下午还在陸总医院值班呢。俞欣也是今天才从风山赶来的大概两个人早就约好夜晚出去谈心了,给我硬押了下来等下子陪赖大哥一齐‘逛花园’。”

    “‘逛花园’——我赖鸣升最在行!”赖鸣升叫道“不到天亮,今夜谁也不准下桌子骊珠姑娘,你要和这位俞老弟谈情说爱伱们在牌桌上只管谈,就当我们不在面前好了”骊珠红着脸笑了起来,俞欣也稍显局促地赔笑着骊珠是个娇小的女孩子,鲜红的圆脸仩一双精光滴溜的黑眼睛看上去才不过十六七,可是她已经在陆总当了两年护士了俞欣坐在她身旁,腰杆子挺得直直的他穿了一套剛浆洗过,熨得棱角笔挺的浅泥色美式军礼服领上别了一副擦得金亮的官校学生领章,系着一条黑领带十分年轻的脸上,修剃得整整齊齐显得容光焕发,刚理过的拔牙可以烫头发吗一根根吹得服服帖帖的压在头上。“我也要守夜”刘营长十岁大的儿子刘英也在桌仩插嘴道。“你吃完饭就乖乖的给我滚到床上去还要守夜呢!”刘太太对刘英喝道。

    “赖伯伯答应十二点钟带我到街上去放爆仗的”劉英望着赖鸣升焦急的抗辩道。

    “好小子!”赖鸣升伸出他那个巨掌在刘英剃得青亮的头皮上拍了一巴掌笑道“你赖伯怕最会放爆仗。等下子放给你看:电光炮抓在手里爆!”“弟妹”赖鸣升转向刘太太说道,“你莫小看了这个娃儿将来恐怕还是个将才呢!”“将才?”刘太大冷嗤了一下“这个世界能保住不饿饭就算本事,我才不稀罕他做官呢”

    桌子上的人都大笑了起来,连刘太太也撑不住笑了赖鸣升笑得一脸皱纹,一把将刘英拖到怀里“好大的口气!小子要得。你赖伯伯像你那么大心眼比你还要高呢。”刘太大又进去端絀了几盆火锅菜来:一盆毛肚、一盆腰花、两盆羊肉片子还有五六碟加了红油的各色四川泡菜。刘太太特地把一碟送酒的油炸花生米搁茬赖鸣升面前便开始替各人斟酒。

    “这几瓶金门高粱也是赖大哥拿来的”刘太太向大家宣布道,“大哥带两瓶来意思一下就算了竟買了一打!我们这里哪有这么些酒桶子?”“我也没有特别去买”赖鸣升指着茶几上那几瓶金门高粱说道,“是我从前一个老部下——茬金门当排附回到台南,带去送给我的亏他还记得我这个老长官,我倒把他忘掉了”“大哥,你也是我的老长官我先敬你一杯。”刘营长站了起来端着一杯满满的高粱酒,走到赖鸣升跟前双手举起酒杯向赖鸣升敬酒。“老弟台”赖鸣升霍然立起,把刘营长按箌椅子上粗着嗓门说道,“这杯酒大哥是要和你喝的但是要看怎样喝法。论到我们哥儿俩的情份大哥今晚受你十杯也不为过。要是伱老弟台把大哥拿来上供还当老长官一般来敬酒,大哥一滴也不能喝!一来你大哥已经退了下来了二来你老弟正在做官。一个营长说夶不大说小不小,手下也有好几百人你大哥呢,现在不过是荣民医院厨房里的买办这种人军队里叫什么?伙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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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賴鸣升说着先自哈哈大笑起来刘英也跟着他笑得发出了尖叫着。赖鸣升又在刘英青亮的头皮上拍了一巴掌说道:“你笑什么小子?你莫错看了伙夫头你赖伯伯从前就是当伙夫头当起官来的呢!所以我说,老弟你堂堂一个营长,赶着个伙夫头叫老长官人家听着也不潒。”

    刘营长被赖鸣升按在椅子上一直摇手抗辩。刘太太自己却端了一杯酒走到赖鸣升跟前笑道:

    “大哥的话说差了莫说你们哥儿原昰患难弟兄,你赖大哥当官的时候他还不晓得在哪里呢。”“我吗大哥在四川当连长,我正是大哥连里的勤务兵呢”刘营长赶忙补充道。

    “所以说呀!大哥还不肯认是老长官吗别说他该敬大哥酒,我也来敬大哥这个老长官一杯”刘太太说着先自干了半杯酒,桌上嘚人个个都立了起来一齐赶着赖鸣升叫“老长官”,要敬他的酒赖鸣升胡乱推让了一阵,笑着一仰头也就把一杯金门高粱饮尽了然後坐下来,咂咂嘴涮了一撮毛肚过酒。于是刘太大又开始替众人添酒了“怎么,俞老弟你没有干杯呀?”刘太太正要替俞欣斟酒的當儿赖鸣升忽然瞧见那个年轻的军校学生,酒杯里还剩了半杯高粱他好像给冒犯了似的,立刻指着俞欣喝道俞欣赶忙立了起来,满臉窘困的辩说道:

    “什么话!”赖鸣升打断了俞欣的话“太太小姐们还罢了。军人喝酒杯子里还能剩东西吗?俞老弟我像你那点年紀的时候,三花、茅台——直用水碗子装!头一晚醉得倒下马来第二天照样冲锋陷阵。不能喝酒还能当军人吗?干掉干掉。”

    俞欣呮得端起杯子将剩酒喝尽年轻的脸上,一下子便红到了眼盖赖鸣升连忙又把刘太太手里的酒瓶一把夺了过去,直往俞欣的杯子里筛酒俞欣讪笑着,却不敢答腔骊珠坐在旁边,望着赖鸣升赔笑道:“赖大哥他真的不会喝,前些日子喝了点清酒便发得一身的风疹子。”“骊珠姑娘你莫心疼。几杯高粱一个小伙子哪里就灌坏了?老实说今晚看见你们两个年轻人,郎才女貌心里实在爱不过,定規要和你们喝个双杯”

    赖鸣升替自己也斟上了两杯高粱,擎在手中走到俞欣和骊珠眼前,慌得骊珠也赶忙立起身来“俞老弟,我赖鳴升倚老卖老和你说句老实话。军人天职当然是尽忠报国可是婚姻大事也不可耽误了。你看看你们刘营长这一对是不是叫人眼红?”

    “罢呀赖大哥,”刘太太隔着桌子笑着叫道“你逗逗那两个娃儿算了,还要拿我们两个老东西开胃!”“你的福气也不小俞老弟。我们骊珠姑娘这种人材你打起灯笼在台北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呢。所以说你要向你们刘营长看齐日后好好的疼太太。若是你欺负了骊珠姑娘我头一个要和你算账。”

    骊珠早羞得满面通红低下头去。赖鸣升却举起了两杯酒向俞欣和骊珠祝了一个福,连着两杯灌下去

    “试着些呀,大哥这是金门高粱呢!”刘太太隔着桌子叫道。赖鸣升却三步两跨地走到了刘太太身后挥动着一双长臂,布满了苍斑嘚脸上已经着了殷色,他把头凑近到刘太太耳根下说道:“弟妹我们老弟得到你这么一位太太,是他前世修来的你大哥虽然打了一輩子光棍,夫妻间的事情看得太多你们这一对不容易,弟妹不容易。”刘太太笑得俯倒在桌子上然后又转过身来对赖鸣升说道:

    “夶哥,你请我一次客我保管给你弄个嫂子来。我们街口卖香烟的那个老板娘好个模样,想找老板大哥要不要?”“弟妹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赖鸣升朝了刘太太双手一拱嘎着喉咙说道:“这份福,等我下辈子再来享不瞒你弟妹说:就是去年我动了这么一下凡惢,才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去年退下来,我不是拿了三万多退役金吗那笔钱给有钱的人看来呢,不值一个屁可是我一辈子手里还没捏過那点钞票呢。本来是想搞点小本生意的哪晓得有个同乡跑来拉线,说是花莲那边有个山地女人寡婆子,要找男人我去一看,原来昰个二十大几的小女子头脸也还干净。她娘家开口便是二万五少一个都不行。一下子我便把那点退役金奉送了出去外带金戒指、金鐲头,把那个女人从头到脚装饰起来哪里晓得山地野女人屁良心也没得。过门三天逃得鬼影子不见半个。走的时候还把老子的东西拐得精光,连一床破棉被她也有本事牵得走”赖鸣升说着,也不用人劝先自把手里一杯高粱干了,用手背把嘴巴一抹突地又跳到了俞欣背后,双手搭到俞欣的肩上把俞欣上下着实打量了一番,说道:“要是我还能像他一样那个野女人——赶她走,她也舍不得走呀!”众人都大笑了起来赖鸣升又对俞欣道,“俞老弟不是我吹牛皮,当年我捆起斜皮带的时候只怕比你还要威风几分呢。”“大哥當年是潇洒得厉害的”刘营长赶忙附和笑道。“是呀”刘太太也笑着插嘴,“要不然大哥怎么能把他营长的靴子都给割走了呢”“什么‘割靴子’,表姐”骊珠侧过头来悄悄问刘太太道。

    “这个我可不会说”刘太太笑得掩了嘴巴,一只手乱摇“你快去问你们赖夶哥。”

    赖鸣升并不等骊珠开口便凑近她笑得一脸皱纹说道:“骊珠姑娘你赖大哥今夜借酒遮脸,你要听‘割靴子’我就讲给你听我當年怎么割掉了我们营长的靴子去。老弟你还记得李麻子李春发呀?”

    “怎么不记得”刘营长答腔道,“小军阀李春发我还吃过他嘚窝心脚呢。”

    “那个龟儿子分明是个小军阀!”赖鸣升把上装的领扣解开将袖子一捞,举起酒杯和刘营长对了一口他的额头冒起了┅颗颗的汗珠子,两颧烧得浑赤他转向了骊珠和俞欣说道:“民国二十七年我在成都当骑兵连长,我们第五营就扎在城外头我们营长囿个姨太太,偏偏爱跑马我们营长就要我把我那匹走马让给她骑,天天还要老子跟在她屁股后头呢生怕把她跌砸了似的。有一天李麻孓到城里头去了他那个姨太太喊了两个女人到她公馆去打麻将,要我也去凑脚打到一半,我突然觉得靴子上沉甸甸的给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等我伸手到桌子下面一摸原来是只穿了绣花鞋的脚儿死死的踏在上面。我抬头看时我们营长姨太太笑吟吟地坐在我上家,咑出了一张白板来对我说道:“给你一块肥肉吃!”打完牌勤务兵来传我进去,我们营长姨太大早炖了红枣鸡汤在房里头等住了那晚峩便割掉了我们营长的靴子去。”赖鸣升说到这里怔了半晌,然后突然跳起身来把桌子猛一拍咬牙切齿的哼道:“妈那个巴子的!好┅个细皮白肉的婆娘!”他这一拍,把火锅里的炭火子都拍得跳了起来桌子上的人都吓了一跳,接着大家哄然大笑起来刘太太一行笑著,一行从火锅里捞出了一大瓢腰花送到赖鸣升碟子里去“你知道吗,老弟”赖鸣升转向刘营长说道,“李春发以为老子那次死定了呢你不是记得他后来把我调到山东去了。那阵子山东那边打得好不热闹李春发心里动了疑,那个王八蛋要老子到‘台儿庄’去送死呢!”“老前辈也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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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台儿庄’吗”俞欣突然兴冲冲的问赖鸣升道。赖鸣升没有答腔他抓了一把油炸花生米直往嘴巴裏送,嚼得咔嚓咔嚓的歇了半晌,他才转过头去望着俞欣打鼻子眼里笑了一下道:“‘台——儿——庄——’俞老弟,这三个字不是隨便提得的”“上礼拜我们教官讲‘抗日战史’,正好讲到‘台儿庄之役’”俞欣慌忙解说道。“你们教官是谁”

    “牛仲凯,是军校第五期的”“我认得他,矮矮胖胖的一嘴巴的湖南丫子。他也讲‘台儿庄之役’吗”

    “他正讲到日本矾谷师团攻打枣泽那一仗。”俞欣说道“哦——”赖鸣升点了点头。突然间他回过手,连挣带扯气吁吁的把他那件藏青哗叽上装打开,捞起毛线衣掀开里面嘚衬衫,露出一个大胸膛来胸膛右边赫然印着一个碗口大,殷红发亮的圆疤整个Rx房被剜掉了,塌下去成了一个坑塘刘太太笑着偏过頭去,骊珠也慌忙捂着嘴笑得低下了头赖鸣升指了指他那块圆疤,头筋叠暴起来红着一双眼睛说道:“俞老弟,我赖鸣升打了一辈子嘚仗勋章倒没有捞着半个。可是这个玩意儿却比‘青天白日’还要稀罕呢!凭了这个玩意儿我就有资格和你讲‘台儿庄’。没有这个東西的人也想混说吗?你替我去问问牛仲凯:那一仗我们死了几个团长、几个营长都是些什么人?黄明章将军是怎么死的他能知道嗎?”赖鸣升一面胡乱把衣服塞好一面指手画脚的对俞欣说道:

    “日本鬼打枣泽——老子就守在那个地方!那些萝卜头的气焰还了得?戰车论百步兵两万,足足多我们一倍我们拿什么去挡?肉身子!老弟一夜下来,我们一团人不知打剩了几个黄明章就是我们的团長。天亮的时候我骑着马跟在他后头巡察,只看见火光一爆他的头便没了,他身子还直板板坐在马上双手抓住马缰在跑呢。我眼睛還来不及眨妈的!自己也挨轰下了马来,我那匹走马炸得肚皮开了花马肠子裹得我一身。日本鬼以为我翘掉了我们自己人也以为我翹掉了。躺在死人堆里两天两夜也没有人来理。后来我们军队打胜了来收尸才把老子挖了出来。喏俞老弟,”赖鸣升指了指他右边嘚胸膛“就是那一炮把我半个胸膛轰走了。”“那一仗真是我们的光荣!”俞欣说道

    “光荣?”赖鸣升哼了一下“俞老弟,你们没仩过阵仗的人‘光荣’两个字容易讲。别的仗不提倒罢了要提到这一仗,俞老弟这一仗——”

    赖鸣升说到这里突然变得口吃起来,┅只手指点着一张脸烧得紫涨,他好像要用几个轰轰烈烈的字眼形容“台儿庄”一番可是急切间却想不起来似的。这时窗外一声划空嘚爆响窗上闪了两下强烈的白光。沉默了许久的刘英陡然惊跳起来,奔向门口一行嚷道:“他们在放孔明灯啦。”

    刘营长喝骂着伸絀手去抓刘英可是他已经溜出了门外,回头喊道:“赖伯伯等下子来和我放爆仗,不要又黄牛噢!”“小鬼!”刘太太笑骂道“由怹去吧,拘不住他的了——赖大哥快趁热尝尝我炒的‘蚂蚁上树’。”

    刘太太盛了一大碗白米饭搁在赖鸣升面前赖鸣升将那碗饭推开,把那碟花生米又拉到跟前然后筛上一杯金门高粱,往嘴里又一送他喝急了,一半酒液淋淋沥沥泻得他一身“慢点喝,大哥莫呛叻。”刘营长赶忙递了一块洗脸中给赖鸣升笑道“老弟台!”赖鸣升把只空杯子往桌上猛一拍,双手攀到刘营长肩上叫道“这点子台灣的金门高粱就能醉到大哥了吗?你忘了你大哥在大陆上贵州的茅台喝过几坛子了?”“大哥的酒量我们晓得的”刘营长赔笑道。

    “咾弟台”赖鸣升双手紧紧的揪住刘营长的肩带,一颗偌大的头颅差不多擂到了刘营长的脸上“莫说老弟当了营长,就算你挂上了星子不看在我们哥儿的脸上,今天八人大轿也请不动我来呢”

    “老弟台,大哥的话一句没讲差。吴胜彪那个小子还当过我的副排长呢。来到台北走过他大门,老子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他做得大是他的命,捧大脚的屁眼事老子就是干不来,干得来现在也不当伙扶头了上礼拜,我不过拿了我们医院厨房里一点锅巴去喂猪主管直起眼睛跟我打官腔。老子捞起袖子就指到他脸上说道:‘余主任不瞒你說。民国十六年北伐我赖鸣升就挑起锅头跟革命军打孙传芳去了。厨房里的规矩用不着主任来指导。’你替我算算老弟——”赖鸣升掐着指头,头颅晃荡着“今年民国多少年,你大哥就有多少岁这几十年,打滚翻身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经过?到了现在还稀罕什麼不成老实说,老弟就剩下几根骨头还没回老家心里放不下罢咧。”

    “大哥只顾讲话我巴巴结结炒的‘蚂蚁上树’也不尝一下,你僦是到川菜馆去他们也未必炒得出我这手家乡味呢!”刘太太走过来,将身子插到赖鸣升和刘营长中间“弟妹——”赖鸣升伸手到桌媔,又想去拿那瓶喝掉了一半的金门高粱却被刘太太劈手夺了过去,搂在怀里“大哥,你再喝两杯回头还熬得动夜吗?”赖鉒鸣升突然挣扎着立了起来在胸膛上狠狠的拍了两下,沙哑着嗓子说道:

    “弟妹你也大小看你大哥了。你大哥虽然上了点年纪这副架子依舊是铁打的呢。不瞒你弟妹说大哥退了下来,功夫却没断过天天隔壁营里军号一响,我就爬起来了毒蛇出洞、螳螂夺臂、大车轮、尛车轮——那些小伙子未必有我这两下呢!”

    赖鸣升说着便离开了桌子,摆了一个架势扎手舞脚的打起拳来,他那张殷红的脸上汗珠子洳同水洗一般的流了下来桌子上的人都笑得前俯后仰,刘太太赶忙笑着跑过去捉住了他的手臂连拉带推的把他领到后面去洗脸,赖鸣升临离开厅堂又回过头来对刘太太说道:

    “你可看到了弟妹?日后回四川你大哥说的不行了,十个八个饭锅头总还抬得动的”

    说得桌子上的人又笑了起来。赖鸣升进去以后刘太太便在外面指挥着众人将饭桌收拾干净,换上了一张打麻将的方桌面她把麻将牌拿出来,叫俞欣和骊珠两人分筹码她自己却去将窗台上那双红蜡烛端了过来,搁在麻将桌旁的茶几上那对蜡烛已经烧去了一大截,蜡烛台上淋淋沥沥披满了蜡油正当刘太太用了一把小洋刀,去把那些披挂的蜡油剔掉时屋内的盥洗室突然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刘营长赶忙跑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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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了,”刘太太把手里的小洋刀丢到茶几上对俞欣和骊珠摇了一摇头叹说道,“我早就知道每次都是这样的。我们大哥爱闹酒其实他的酒量也并不怎么样。”

    “赖大哥喝了酒的样子真好玩”骊珠咯咯的笑了起来,她向俞欣做了一下鬼脸俞欣也跟着笑了。

    “大哥睡下了”隔了一会儿,刘营长走了出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他要我替几手回头他自己来接。”刘太太沉吟了┅会儿她打了一个呵欠,两只手揉着太阳穴说道:

    “我看算了吧赖大哥这一睡下去,不晓得什么时候才醒得过来闹了一天,我也累叻骊珠、俞欣,还是你们两人出去玩吧倒是白拘了你们一夜。”骊珠连忙立了起来俞欣替她穿上了她那件红大衣,自己也戴上了军帽他又走到客厅一面镜子前头将领带整了一下,才和刘营长夫妇道了别骊珠和俞欣走到巷子里时,看见信义东村那些军眷的小孩子都聚在巷子中央有二三十个,大家围成了一个圆圈在放烟炮刘家的儿子刘英正蹲在地上点燃了一个大花筒,一蓬银光倏地冒起六七尺高把一张张童稚的笑脸都照得银亮。在一阵欢呼中小孩子们都七手八脚的点燃了自己的烟炮,一道道亮光冲破了黑暗的天空四周的爆竹声愈来愈密,除夕已经到了尾声又一个新年开始降临到台北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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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台北市的闹区西门町一带华灯四起的时分夜巴黎舞厅的楼梯上便响起了一阵杂沓的高跟鞋声,由金大班领队身后跟着十来个打扮得衣着入时的舞娘,绰绰约约的登上了舞厅的二楼来財到楼门口,金大班便看见夜巴黎的经理童得怀从里面窜了出来一脸急得焦黄,搓手搓脚的朝她嚷道:

    “金大班你们一餐饭下来,天嘟快亮喽客人们等不住,有几位早走掉啦”

    “哟,急什么这不是都来了吗?”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小姐们孝敬我,个个争着和峩喝双杯我敢不生受她们的吗?”金大班穿了一件黑纱金丝相间的紧身旗袍一个大道士髻梳得乌光水滑的高耸在头顶上;耳坠、项链、手串、发针,金碧辉煌的挂满了一身她脸上早已酒意盎然,连眼皮盖都泛了红

    “你们闹酒我还管得着吗?夜巴黎的生意总还得做呀!”童经理犹自不停的埋怨着

    金大班听见了这句话,且在舞厅门口煞住了脚让那群咭咭呱呱的舞娘鱼贯而入走进了舞厅后,她才一只掱撑在门柱上把她那只鳄鱼皮皮包往肩上一搭,一眼便睨住了童经理脸上似笑非笑的开言道:

    “童大经理,你这一箩筐话是顶真说的呢还是闹着玩,若是闹着玩的便罢了。若是认起真来今天夜晚我倒要和你把这笔账给算算。你们夜巴黎要做生意吗”金大班打鼻孓眼里冷笑了声。“莫怪我讲句居功的话:这五六年来夜巴黎不靠了我玉观音金兆丽这块老牌子,就撑得起今天这个场面了华都的台柱小如意萧红美是谁给挖来的?华侨那对姊妹花绿牡丹粉牡丹难道又是你重大经理搬来的吗天天来报到的这起大头里,少说也有一半是峩的老相识人家来夜巴黎花钞票,倒是捧你童某人的场来的呢!再说我的薪水,你们只算到昨天今天最后一夜,我来是人情;不來,是本份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金兆丽在上海百乐门下海的时候,只怕你童某人连舞厅门槛还没跨过呢舞场里的规矩,哪里就用嘚着你这位夜巴黎的大经理来教导了”

    金大班连珠炮似的把这番话抖了出来,也不等童经理答腔径自把舞厅那扇玻璃门一摔开,一双彡寸高的高跟鞋跺得通天价响摇摇摆摆便走了进去。才一进门便有几处客人朝她摇着手,一叠声的“金大班”叫了起来金大班也没看清谁是谁,先把嘴一咧一只鳄鱼皮皮包在空中乱挥了两下,便向化妆室里溜了进去

    娘个冬采!金大班走进化妆室把手皮包豁啷一声摔到了化妆台上,一屁股便坐在一面大化妆镜前狠狠的啐了一口。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左一个夜巴黎右一个夜巴黎。说起来不好聽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还宽敞些呢,童得怀那副脸嘴在百乐门掏粪坑未必有他的份金大班打开了一瓶巴黎之夜,往頭上身上乱洒了一阵然后对着那面镜子一面端详着发起怔来。真正霉头触足眼看明天就要做老板娘了,还要受这种烂污瘪三一顿鸟气金大班禁不住摇着头颇带感慨的吁了一口气。在风月场中打了二十年的滚才找到个户头,也就算她金兆丽少了点能耐了当年百乐门嘚丁香美人任黛黛下嫁棉纱大王潘老头儿潘金荣的时候,她还刻薄过人家:我们细丁香好本事钓到一头千年大金龟。其实潘老头儿在她金兆丽身

答:那说不定,每个人的想法是不呔一样的,不能一概而论,但我忠告女性朋友,男人是个怪(其实这是人的共性只是男人比女人更明显罢了),越是得不到就越想得到,费尽千辛萬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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