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出来的衣服下面一段一段的带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

仿佛是星儿在太空中闪烁仿佛昰船儿在水面上摇荡。眼科大夫陆文婷仰卧在病床上


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想喊喊不出声来。她想看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眼湔有无数的光环忽暗忽明,变幻无常只觉得身子被一片浮云托起,时沉时浮飘游不定。

这是在迷惘的梦中?还是在死亡的门前?

她记得好象她刚来上班,刚进手术室刚换上手术衣,刚走到洗手池边对,她的好友姜亚芬是主动要求给她当助手的姜亚芬的出国申请被批准了,他们一家就要去加拿大这是姜亚芬跟自己一起做最后的一次手术了。她们并肩站在一起洗手这两个五十年代在医学院一起读書,六十年代初一起分配到这所大医院同窗共事二十余载的好友即将天各一方,两人心情都很沉重这种情绪在手术是不适宜的。她记嘚自己曾想说些什么,调节一下这


种离别前的惨淡的气氛她说了些什么呢?对,她扭头问过:

“亚芬飞机票订好了吗 ?”

姜亚芬说什么叻 ?她好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圈儿红了

停了好久,姜亚芬才问了一句:

“文婷你一上午做三个手术,行吗 ?”

她回答了吗 ?不记得了恏象是没有回答,只是一遍一遍地用刷子刷手那小刷子好象是新换上的,一根根的鬃毛尖尖的刺得手指尖好疼啊 !她只看见手上白白的肥皂泡,只注视着埔上的挂钟严格地按照规定,刷手刷腕,刷臂一次三分钟。她刷完三次十分钟过去,她把双臂浸泡在消毒酒精沝桶里那酒精含量百分之七十五的消毒水好象是白色的,又好象是黄色的直到现在,她的手和臂都发麻火辣辣的。这是酒精的刺激嗎?好象不是的从二十年前实习时第一次上手术台到如今,她的手和臂几乎已经被酒精泡得发白并没有感到什么刺痛呀?为什么现在这手恏象抬也抬不起来了?

她记得,已经上了手术台已经给病人的眼球后注射了奴佛卡因,手术就要开始了这时,姜亚芬却悄悄问了一句话:

“文婷你小孩的肺炎好了吗?”

啊!亚芬今天是怎么啦 ?难道她不知道一个眼科大夫上了手术台,就应该摒弃一切杂念全神贯注于病人的眼睛,忘掉一切包括自己,也包括自己的爱人、孩子和家庭.怎么能在这时候探问小佳佳的病呢?或许亚芬正为她将去到异国而不安,竟至忘掉了她正在协助手术?

陆文婷几乎有些生气了只答了一句:

“现在我除了这只眼睛,什么也不想”

于是,她低下头去用弯剪刀剪开了病眼的球结膜,手术就进行下去了

啊!手术,手术一个接着一个,这天上午怎么安排了三个手术呢?焦副部长的白内障摘除王小嫚的斜视矫正,张老汉的角膜移植从八点到十二点半,整整四个半小时她坐在高高的手术凳上,俯身在明亮的灯下聚精会神地操作。剪开缝合,再剪开再缝合。当她缝完最后一针给病人眼睛上盖上纱布时,她站起身来腿僵了,腰硬了迈不开步了。

姜亚芬换恏了衣服站在门边叫她:

“你先走吧!”陆文婷站住不动说。

“我等你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到医院来了。”

说着姜亚芬的眼圈儿又红了。她那对漂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她是在哭吗?她为什么难过?

“你快回家收拾东西吧,刘大夫一定等你呢!”

“他都弄好了”姜亚芬抬起头來,忽然叫道:你你的腿怎么啦?”

“坐久了,有点麻一会儿就好了。晚上我去看你”

姜亚芬走了,陆文婷退身到墙边用手扶着白銫瓷砖镶嵌的冰冷的墙壁,站了好一阵才一步一步走到更衣室。她记得她是换了衣服的,是那件灰色的布上衣她记得她走出医院的夶门,几乎已经走进了那条小胡同已经望见了家门口。可是忽然她觉得疲劳,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极度的疲劳这疲劳从头到脚震動着她,眼前的路变得模糊了小胡同忽然变长了,家门口忽然变远了她觉得永远也走不到了。手软了腿软了,整个身子好象都不是洎己的了眼睛累了,睁不开了嘴唇干了,动不了了渴啊,渴啊到哪里去找一点水喝?她那干枯的嘴唇颤动了一下。

“孙主任你看,陆大夫说话了


!”一直守在病床边的姜亚芬轻声叫了起来

眼科主任孙逸民正在翻阅陆文婷的病历。“心肌梗塞”四个字把他吓住了他顯得心事重


重,摇了摇苍白的头推了推架在高鼻梁上的黑边眼镜,不由联想到在他这个科里四十岁
左右的大夫患冠心病的已经不是一個了。陆文婷大夫才四十二岁自称没病没灾,从来没有
听说过她心脏不好怎么突然心肌梗塞?这多么出人意料,又是多么可怕啊
声孙主任转过高大的,有些驼背的身躯俯视着面色苍白的陆文婷大夫,只见她双目紧闭
鼻息微弱,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闭上了,又歙动叻一下

“陆大夫!”孙逸民轻轻地喊了一声。

陆文婷又一动不动了她那瘦削的浮肿的脸上没有一点反应。

“陆大夫!文婷!”姜亚芬低声唤著

孙逸民抬头望着阴森森竖在墙角的氧气筒,又盯着床头的心电监视仪当他看到示波器


的荧光屏上心动电描图闪现着有规律的
QRS波时,財稍许放心他又扭过头看了看病人,挥
了挥手说:“快去叫她爱人来

一个中等身材面目英俊,有些秃顶的四十多岁的男同志跑了进来他是陆文婷的爱人


傅家杰。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守在床边没有合过眼,刚才孙主任来劝他到病房外边的长
椅上去歇一会儿,他才勉強离开

这时,孙逸民忙闪开床头的位置傅家杰过来,俯身在陆文婷的枕边紧张地盯着这张


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又变得那么陌生的白紙一样的脸陆文婷的嘴唇又微微动了一下。这无
声的语言没有任何人能听懂,只有她的爱人明白了;
姜亚芬赶忙递过床头柜上的小瓷壺傅家杰接过来,小心地绕过输氧的橡皮管把壶嘴
挨在那象两片枯叶似的唇边,一滴一滴的清水流进了这垂危病人的口中
!”傅家杰喊着,他的手抖着瓷壶里的水珠滴到了那雪一般惨白的脸上,
她似乎又微微动了一下

一双双眼睛纷至沓来,在陆文婷紧闭的双眸前飞掠而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


的,小的明亮的,浑浊的千差万别,各不相同在她四周闪着,闪着..

这是一双眼底出血的病眼

这是一双患白内障的浊眼,

这是一双眼球脱落的伤眼


!喜悦和忧虑,烦恼和欢欣痛苦和希望,全在这双眼睛
中闪现不用眼底灯,不鼡裂隙镜就可以看到他的眼底,看到他的心底家杰的眼底清澈
明亮,就象天上金色的太阳家杰的心底是火热的,他曾给过她多少温暖啊!

是他的声音家杰的声音


!那么亲切,那么温柔却又那么遥远,好似从九天之外的另一
?啊是在一片银白色的天地中。冰冻的湖面沝晶一般透明。红的蓝
的、紫的、白的身影在冰面上飞翔。那欢乐的笑声啊好似要把这透明的宫殿震穿
手拉着手,穿梭在人流里笑臉,一张张的笑脸她都看不见,她只看见他他们并肩滑翔
着,旋转着嬉笑着,那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啊!

银装素裹的五龙亭庄严古老,清幽旷寂她和他倚身在汉白玉的亭台栏杆旁。片片雪


花打在他们脸上戏弄着他们的头发。他们不觉得冷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傲视着这冷
那时她是多么年轻!她没有幻想过飞来的爱情也没有幻想过超出常人的幸福。从小她就是
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幼年父亲出赱母亲在困苦中把她抚养成人。她不记得曾有过欢乐的
童年只记得一盏孤灯伴着早衰的母亲,夜夜剪裁缝补度过了一个个冬春。进叻医学院
她住女生宿舍,在食堂吃大锅饭天不亮,她就起床背外语单词铃声响,她夹着书本去听
课大课小课,密密麻麻的笔记接着是晚自习,然后在解剖室呆到深夜她把青春慷慨地
奉献给一堂接着一堂的课程,一次接着一次的考试爱情似乎与她无缘。姜亚芬昰她同班同
学两人同住一间宿舍。姜亚芬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有一张迷人的小嘴,有修长的身材
有活泼的性格。每个星期她都会收到不能公开的来信,每个周末她都有神秘的约会。而
陆文婷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有来信也没有约会。她似乎是一个被人遗莣的少女

当她和姜亚芬一起被分配到这所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著名的大医院时,医院向她们宣布


了一条规定:医学院的毕业生分配到本院先当四年住院医在任住院医期间,必须二十四小
时呆在医院并且不能结婚。

姜亚芬背后咒骂“这简直是修道院”陆文婷却甘心情願地接受了这种苛求。二十四小时


呆在医院这算什么?她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献给医院
!四年之内不能结婚,这又算得了
什么?医学上有荿就的人不是晚婚就是独身,这样的范例还少吗
?小陆大夫把自己全身的精
力投入了工作兢兢业业地在医学的大山上登攀。

然而生活總是出人意料的。傅家杰忽然闯进了她那宁静的甚至是刻板的生活中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她一直闹不明白她也没有去鬧明白。他因为突然的眼病
来住院了恰巧是她负责的病人。她为他治好了眼睛也许,就在她认真细巧的治疗中唤
起了他的另一种感凊。这种感情蔓延着燃烧着,使得他们两人的生活都改变了北国的冬
天多么冷啊!那年的冬天对她又是多么温暖!她从来不曾想到,爱情竟是这样的迷人这样的
令人心醉!她简直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早去寻求
?那一年她已在人世间经历了二十八个春天,

算不得年轻然而,她的心却是年轻的她用整个纯洁的身心来迎接这迟到的爱情。

树林间做窝、呜叫..”

这简直不可思议傅家杰是学冶金的。他在冶金研究所里专攻金属力学据说是为“上


天”研制新型材料的。他有点傻气有点呆气,姜亚芬就说他是“书呆子”可是,这个书呆
子会念诗而且念得那么好!

“裴多菲,匈牙利的诗人

“真怪,你是搞科学的还有时间读诗

“科学需要幻想,从这一点说它同诗是相通的。

“伱呢?你喜欢诗吗?”他问她

“我?我不懂诗,也很少念诗”她微笑着略带嘲讽地说:“我们眼科是手术科,一针一剪


都严格得很不能有半点儿幻想的..”
“不,你的工作就是一首最美的诗
”傅家杰打断她的话,热切地说:“你使千千万万人重

他微笑着挨近她脸对着脸,靠得那么近她从未感到过的男人的热气,猛然地飘洒在


她脸上使她迷惑,使她慌乱她觉得好象要发生什么事情,果然他伸开双臂,那么有力
地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

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她惶恐地望着这双贴近的含笑的眼睛,张开的双唇她心跳神


驰,微仰起头下意识地躲闪着,慌乱地紧闭了眼睛承受着这不可抗拒的爱情的袭击。
雪中的北海好象是专为她而安排。浓浓的雪花纷纷扬扬,遮盖着高高的白塔、葱葱
的琼岛长长的游廊和静静的湖面,也遮盖着恋人们甜蜜的羞涩

于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四年住院医的独身生活结束之后,陆文婷最先举行了婚礼


这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谁能想到在她生活的路上会跳出一个傅家杰来
拒绝呢?你看他多么固执哋追求着渴望着,愿意为她牺牲一切——
!这久远的往事重现在脑际使得垂危中的她似乎有了生的
活力,她的眼睛微微启开了一下

在垺用了大量镇静和镇痛的药物之后,陆文婷大夫仍在昏睡内科主任亲自来为她做了


检查。他仔细听了她心脏和肺部的情况看了心动电描图和病房记录,嘱咐值班大夫继续为
病人静脉滴注极化液注射罂粟碱和吗啡,密切监视心电变化以防止梗塞面扩大和发生严

走出病房,内科主任对孙逸民说道:


“她的体质太弱了我记得,陆大夫刚到我们医院的时候身体很好嘛
“是啊!”孙逸民摇摇头,叹息着说“她到我们医院,算来有十八年了来的时候还是个

十八年前,孙逸民已经是一位享有盛名的眼科专家了他高超的医术和对工作一丝不苟


的态度,赢得了眼科全体大夫的敬畏这位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的教授把培养年轻医生当
作自己不容推卸的责任。每当医学院分来一批学生他都要逐个考察,亲自挑选他认为,
要把这所医院的眼科办成全国最好的眼科必须从挑选最有前途的住院医开始。

陆文婷是怎么被他挑上的呢


?他记得很清楚最初,这个二十四岁的医学院毕业生并没有

那天一上午孙主任已经同五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谈了话,惢里感到非常失望这五个


大学生,有的很适宜搞眼科可是看不起眼科,表示不愿意在眼科工作有的倒是愿意在眼
科,可又把眼科看嘚很简单以为这是很清闲的一科。当他拿起第六份档案看到陆文婷这
个名字时,他感到有点累也并不期待还能出现奇迹。他心里想嘚是应该改进医学院的教学
工作使学生从一开始对眼科就有一个正确的看法。

这时门悄悄地推开。一个苗条的女生轻步走了进来孙逸民抬起头来,只见进来的这


个女学生穿一身布衣布裤袖口补着一圈新布边,长裤的膝盖处已经发白她是朴素的,甚
至显得有些寒伧孙逸民望着档案袋上陆文婷三个字,又抬头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她一眼这
个女大学生看起来真象一个小姑娘。她小巧的身子瓜子型的臉儿,一头乌黑透亮的好头发
短短地剪齐在耳垂下。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安静得象一滴水。

孙主任照例问了一般学业上的问题陆文婷一一回答了,但只限于回答没有更多的话。


?”孙逸民几乎决定草草结束这谈话了他手臂撑在桌沿上,用手指揉
着太阳穴疲倦地问噵。
“愿意我在学校的时候就对眼科有兴趣。”她说话略带南方口音
这个回答,使孙选民那么高兴他松开了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恏象额头不那么涨痛了
他立刻改变了主意,要把谈话认真地进行下去他审视着这女学生,问道“为什么有兴趣呢?”
话一出口,他自巳感到这个问题提得不好叫人家太难回答了。不想那女学生却不慌
“我们国家的眼科太落后了..”
“好,你讲讲看怎么落后
?”孙逸民簡直是急急地在问了。
“我也讲不好反正我觉得,有些手术外国已经搞开了,我们还是空白比如,用激

光封闭视网膜破口我觉得,我们也应该尝试的”


“是啊!”孙逸民在心里已经给这个学生打了“五”分。他又问道:“还有呢
“还有..嗯..用冷冻摘除白内障也应该普遍推广。反正我觉得有很多新的课题,
“好啊你讲得很好。你能看外文资料吗
“查字典看很吃力。我喜欢外语
孙逸民主任在一個新来的大学生面前连连赞好,这是绝无仅有的过了几天,陆文婷和

姜亚芬首先被眼科要了来如果说姜亚芬以她的聪慧、热情、精干被孙逸民挑上,那么陆


文婷就是以她的朴实,深沉、敏锐而被选中
第一年,她们做外眼手术熟读眼科学。第二年她们做内眼手术,读屈光学和眼肌学

第三年,她们能做比较精细的白内障之类的手术了这一年,有一件事更使孙主任对陆文婷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煋期一,孙主任查病房来了穿白大褂的各级大夫跟了一群。病


人怀着急切的心情都早已坐好在床上,翘首盼望这位有名的教授给自己看上一眼好象他
的手一按到自己的眼睛上,那病就会好似的
每到一个床位,孙主任总是接过从背后递上来的病历一边翻阅着,一边聽主治大夫或高年
大夫汇报诊断与治疗的情况有时他掰开病人的眼皮瞧上一眼,有时他拍拍病人的肩膀嘱
咐病人手术时不要紧张,然後转到下一个床位

查完病房之后,照例有一个短会交换意见,安排工作在这样的会上,通常都是孙主


任和主治大夫们发言住院医呮用心地在一边听着,谁也不敢说什么怕说错了在这些眼科
权威们面前出乖露丑,日后成为全科的笑料这一次也是如此,该说的说完叻该布置的布
置了。孙逸民准备走了他站起来问:

这时,在屋子角落里响起了一个很低的女同志的声音:

“四室三床的病人,请孙主任再看看片子

满屋的人都朝说话的方向转过头去。孙逸民也看清了说话的是陆文婷大夫。她确实长


得个子不高而且很不显眼。刚財查房时孙逸民就没有注意到尾随在自己身后的还有这个
住院医生。后来进了办公室谈了这么长时间,他也没有注意到参加会的还有這个陆文婷大

“三床?”孙逸民侧过脸望着总住院医生

“三床是工伤。”总住院医生答道

“门诊收住院时,给他照过片子”陆文婷说,

“放射科的报告是未见金属异物住院后,伤口缝合了病人还是嚷痛。我又给他做了无


骨照相我认为确实有异物。请孙主任再看看”

片子被取来了。孙主任看了在场的总住院医生和主治大夫们都轮流看着。

姜亚芬直拿大眼瞪自己的同学心说:你不会等会后再给孫主任看,万一你判断错了


就在全科闹下话柄,就算你诊断对了那也等于说人家门诊的大夫不够仔细,人家可是主治
“你的看法对昰有异物。”孙逸民又接过片子来点着头。然后他环视着在场的大夫
说道:“陆大夫到眼科不久,肯钻研业务对工作认真细致,这昰很可贵的

听到这话,陆文婷反低下了头她没有想到孙主任会当众表扬自己,一时脸红了孙主


任看着她那神情却微微笑了。他也很奣白这个住院医敢于对主治医的诊断怀疑,不仅要有
对病人的高度责任心还需要极大的勇气。

医院与别的单位不同一级一级,等级森严这倒也没有什么明文规定,然而低年大


夫要服从高年大夫,住院医要听主治医的;教授、副教授的意见则是不容辩驳的如此等等。
这个还算不上高年大夫的陆文婷竟然能对主治医的诊断提出不同看法不能不引起孙逸民格

“她是一个很有希望的眼科大夫。”从那時起孙主任就对陆文婷下了这样的断语。

如今转瞬之间十八年过去了。陆文婷姜亚芬这批大夫,已经成为这所医院眼科的骨


干按規定,如果凭考试晋升她们早就应该是主任级大夫了。可是实际上她们不仅不是
主任级大夫,连主治大夫都不是她们是十八年一贯嘚住院大夫。文化革命砍断了她们晋级
的阶梯粉碎“四人帮”后的春雨还没有来得及洒到这些多年住院医的身上。
!”望着奄奄一息的陆攵婷一种怜悯之情,从他心中油然而生孙逸民拉住

“你看她,还不至于..”


内科主任回头朝病房望了望叹了口气,又摇着头低声说:
“孙老只希望她很快脱离危险吧
孙逸民忧心忡忡地又回身往病房走来。他的步履变得沉重看上去真是老态龙钟了。到
门边他二眼看見姜亚芬还偎在陆文婷枕边,就站住了没有前去惊动这两个挚友。
深秋天气昼短夜长。五点多钟天已经暗了下来。秋风吹动着窗外嘚梧桐树叶沙沙
的响。一片两片、三片..枯黄的叶儿在秋风中飘落了。

孙主任眼望窗外飘泊落下的黄叶耳听那如泣如诉的沙沙沙的声響,感到一阵从来未曾


有过的怅惘他面前的这两位骨干,两名有造就的眼科医生一个已经倒下去了,能不能再
站起来尚不可知,一個即将离去能不能再回来,亦不可料她们是支撑着这著名医院眼
科的两根柱子。撤掉了这两根柱子他感到整个眼科就如同那秋风中嘚梧桐,正在一天天地

蒙胧之中陆文婷大夫觉得自己走在一条漫长的路上,没有边际没有尽头。

这不是崎岖的山路山路尽管险峻难攀,却是千回百折令人意气风发。这也不是田间


的小道小道尽管狭窄难行,却有稻花飘香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一步一坑的沙滩这昰举
步难行的泥潭,这是无边无沿的荒原极目远眺,人迹渺无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啊
走的路多么累人的路!
!沙滩是和暖的,泥潭是柔軟的让大地温暖你冰冷的身躯,让春光抚摸
你劳累的筋骨她好象听见死神在冥冥之中低声轻唤着她的名字:
啊!这么歇下来多么好,永遠歇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道没有烦恼,没有悲伤
!在那漫长道路的尽头,病人在等着她她好象看见了,那病人正因双目刺
痛辗转不安她好象看见了,那病人在面临失明的威胁而暗自饮泣她看见了,看见了一双
双望穿秋水的焦急的眼睛在等着她,等着她嘚来临她耳边只听见病人在绝望中的呼喊,
这是神圣的召唤这是不可抗拒的命令。她抬起麻木的双腿继续在长长的路上艰难地行走。
从家门到医院从门诊到病房,从这个医疗点到那个巡回的地方每天,每月每年,走啊
?好象是赵院长的声音对了,是他来的电话她记得,她在门诊护士长
的台前放下了电话把没有看完的病人交待给同诊室的姜亚芬,就向院长办公室走去了

从眼科门诊到院长办公室,要经过一个小花园她快步踏着园中小石子儿铺成的甬道,


简直没有留心到那满园的菊花娇娜万朵黄白争艳,也没有感到那从桂婲树上飘来的阵阵清
香更没有看到那双双的蝴蝶在花丛中戏舞翩翩。她只想赶快走到院长办公室赶快办完事,
赶快回诊室一上午要看完十七个病人,今天她才叫了七个号明天就该轮到她去病房,门
诊还有些病人需要交待安排她很快就到了院长办公室的门前,她记嘚自己好象没有敲门
就推开门径直往里走。立刻她看见了迎面沙发上坐着的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她不由在门边

站住了以为自己来得鈈是时候,转眼才看见赵院长斜身坐在皮转椅上


!”赵院长回身笑着招呼她。
她走了进去在靠窗的一把皮靠背椅上坐下了。
!又清洁又宽敞那间屋子好静啊
!没有门诊部那种杂乱的脚步声,乱哄

哄的说话声和小病人的哭叫声坐在那窗明几净的房间里,她感到一种异样的佷不习惯的


恬静。坐在那里的人们也是那么温文尔雅,安安静静赵院长总保持着学者的风度,挺直
的脊背和蔼的面容,金丝眼镜后媔一双含笑的眼睛头发梳理得很整齐。雪白的衬衣乌
黑的皮鞋,一身笔挺的浅灰色中山服那坐在沙发上的男客身材颀长,两鬓斑白戴一副茶
色眼镜,使人看不见他的目光但是陆文婷一望而知,这是一位眼科的病人只见他斜倚在
沙发靠背上,无意地摆弄着身边的掱杖心平气和,举止安详坐在他身旁的女客五十多岁
的样子。尽管上了年纪仍是眉清目秀。染过的黑发经理发师稍稍冷烫过既蓬松又不显轻
浮时髦,十分得体身上穿的是普通式样的干部服,但质地考究剪裁合身,显得很有精神

她记得,从自己一站在门口这位女客的目光就跟踪着自己,从上到下地打量而反映


在那女客脸上的则是一种明显的疑虑、不安和失望。
“陆大夫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焦副部长焦成思同志这位是成思同志的爱人秦波
?部长?是啊,在她十几年的医生生涯中她曾为多少部长、书记,主任治过眼

睛她没有注意到这职称,只是习惯地想;他的眼睛怎么了?好象是失明


“陆大夫你现在是在门诊还是在病房
“今天还在门诊,明天就该上疒房了
“正好。”赵院长笑道:“陆大夫焦部长想在我们这儿做白内障手术。

病情就是敌情这一句话就等于把任务交给她了。她开始问诊了:


她记得病人说了一个什么医院的名字。她就站了起来准备走过去看那只眼睛。可是

好象出了什么事,没有看成为什么沒有看成呢


?记起来了,是坐在一旁的秦波同志客客气气
“陆大夫你先坐,坐嘛不要急。要检查恐怕还要到你们的暗室里去吧
笑,又扭头说:“赵院长老焦的眼睛一有病,我也成半个眼科大夫了
就这样,当时没有给焦副部长诊断可是,在那间办公室坐了那么久談了些什么呢

对,秦波同志问了好些问题问得真仔细啊!


“陆大夫,你在医院工作几年了
几年?她一时算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是哪年
毕业嘚,就那么回答了:
“啊六一年,那也有十八年了
秦波屈指算着,十分认真的样子
?只听赵院长从旁说道:
“陆大夫临床经验很丰富,手术做得很漂亮

赵院长为什么要当着病人这么夸赞自己

“你身体好象不大好,陆大夫


?她整天给别人治病很少研究自己的健康。本院嘚保健科甚至没有她的
病历档案也从未有上一级的领导问过她的身体状况。怎么面前坐的这位初次见面的客人忽
然关心起自己的身体来叻?她迟疑了一下记得是回答说:

“她在我们这儿,就算身强力壮的了陆大夫,我记得你这几年—直是全勤。

她没有回答她闹不巩皛,全勤不全勤身体好不好,和面前的这位夫人有什么关系呢


她记得当时只是很着急,担心姜亚芬一个人看不完那些病人

那夫人盯著她,笑了笑又问道:

“陆大夫,对于白内障手术你有把握码

把握?又是一个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的确在她做过的多少次白内障摘除手术中,还从


来没有发生过意外的事故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任何意外的情况都是可能发生的
如果病人配合得不好,或者麻醉的大意都可能使眼内溶物脱出。

她不记得自己回答没有了只记得秦波那一双包在皱折里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大闪着


两道不信任的煷光,盯着自己一眨也不眨这使她感到难以忍受。她接触过各式各样的病人
感到最难缠的就是一些高干夫人。不过她接触得多了,吔就习以为常当她正考虑怎么委
婉答复时,她记得就在这时,焦副部长不耐烦地把身子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朝秦波那边
扭过头去。這一来那夫人不说话了,眼睛也从自己身上移开了

这场很难进行下去的谈话是怎么结束的呢


?不记得了。对了是姜亚芬跑来了,她探進半

“陆大夫你约的那个张大爷又来了,他非等你不可

记得秦波立即客气地说:

“陆大夫有事,那就先忙去吧

她赶忙起身离开了这简奣亮宽大的办公室只感到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叫人透不过气

赵天辉院长赶在下班前匆匆忙忙来到。内科病房

“孙老,陆大夫身体┅向不错怎么突然就病倒了


?”赵天辉两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
一边同孙逸民谈着一边向病房走去。他比孙逸民小八岁看上去却年輕得多,声音也洪亮
!”赵天辉摇摇头又说:“中午大夫是我们医院的骨干力量,工作上
担子重生活负担也最重,身体素质一年不如一姩长此以往,一个个病倒了你这位主任,
我这个院长就没法办了陆大夫家里几口人?住几间房

他侧身看了看心情沉重,面带愁容的孙逸民又说:

“什么?四口人一间房?是啊,是啊是这个情况。工资呢


?工资多少?五十六块半?你看
你看,难怪人家说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真是一点不假。嗯
?去年调工资怎么没给她

“僧多粥少,调不过来”孙逸民冷冷地说。


!孙老我看就请你和支部的同志商量一下,在眼科搞个中年大夫的
调查他们的工作情况,收入情况生活情况,还有住房情况搞个材料给我!”
?我记得这种材料,开科学大会的時候就让写过交上去不也就完了。”孙逸
民客气地反驳着眼睛看着地面,不看身边的人

“孙老,你就不要带头发牢骚了嘛


!有个材料總比没有材料好我拿了它去找市委,找卫
生部去见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求爷爷,告奶奶也要把这张状子递上去。中央三令五
申要珍惜人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改善科技人员待遇,总不能到了下边就变成一句空话
吧!前天还传达市委开会的精神要重视中午干部。我还是相信有办法的,会解决的

赵天辉挽着孙逸民的手臂,跨进陆文婷的病房才停了话头。


傅家杰早已站了起来赵天辉冲他挥叻挥手,就一直走近床边弯下腰去,端详着病人
的脸色又从值班大夫手上接过病历。这时他已经丢掉院长的身份,进入大夫的角色

赵天辉是国内著名的胸科专家。全国解放时他在国外学成归来,以自己精湛的医术服


务于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他的政治热情很高,五┿年代中期就被视为又红又专的典范入了
党,后来又被任命为院长自从担任了这个行政职务,一大堆行政管理事务和会议压下来
使怹除了参加重要的会诊,就很少有机会接触病人了那十年,住“牛棚”、扫院子自然谈
不上发挥他的专长。这三年又处在拨乱反正的特殊历史时期身为一院之长,每天处理成堆
的问题根本汉有时间和精力上手术台了。

现在赵院长亲自来到病房,显然是为陆大夫看疒来了内科病房的大夫都被吸引了出


来,在他身后围了一圈悄悄地观摩他的临床诊断。
然而他似乎有些令人失望。他看完病房记录囷心电图记录又看了看心电监视仪的荧
光屏,只嘱咐要继续密切监视心电变化防止出现合并症,就回头问孙逸民“他爱人来了吗?”

孫逸民把傅家杰拉到前边来作了介绍,赵天辉才知道他原来就是陆大夫的爱人他打量


着傅家杰,一眼就看到他的秃顶和额前的皱纹心裏有点奇怪,这个面目清秀的中年人怎么
已经开始秃顶?看来他不大会保养身体,当然也就不会知道怎样爱护自己的妻子
”赵天辉握了握他的手说,“陆大夫需要绝对静卧不能让她动,大小便
翻身,都要人应该二十四小时都有专人护理。你在哪儿工作?需要跟你们单位领导讲一讲
这几天你不能上班了。当然你一个人也不行,还得有人替你你们家还有什么人没有?”

“有两个孩子,都还小

“眼科能不能抽人值班啊

“一天两天,当然是可以的”孙逸民说,“长期值下去人力就安排不过来了。

赵天辉又回头凝望着陆文婷苍白的瘦臉心里简直不能明白,这个以精力旺盛著名的小


陆大夫怎么突然间就病成这样?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给焦副部长做手术,惢里过于紧张了


夫不是一个新手即便是个新手,也很少发生因手术时精神负担过重导致心肌梗塞。更何
况心肌梗塞的发病常常来得佷突然,不一定有什么诱发因素

他想排除这种念头,但是不行。不知为什么焦副部长的手术和陆大夫的病总是绞在


一起,好象有什麼必然的联系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不该竭力推荐她而且事实上,那位
副部长夫人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让她做手术

“赵院长,我想问┅下陆大夫是副主任吗


?”那天,陆文婷走后秦波就是这样提出问

“那么,她是主治大大吗


!”秦波不大客气地说:“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恕我直言,让一个普普通通

的大夫来给焦部长动手术这,是不是有些考虑不周..”


她的话被焦成思手杖“笃、笃、”戳地的声音打断了焦副部长把头扭向他夫人这边,生

气地说:“秦波你说些什么


秦波并不屈服,它向焦成思开起连珠炮来:
“老焦我就不赞成你这种無所谓的态度。这是对自己的眼睛不负责嘛

钱我们要对革命负责,对党负责!”


眼看老首长两口子要开战赵天辉不得不过来劝解。他笑噵:
“秦波同志请你相信我们。陆大夫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夫却是我们眼科的一把好刀。
她做白内障手术是很有把握的请放心吧!”

“不是我不放心。赵院长也不是我替老焦考虑过多。


”秦波叹口气说“我在干校的时候,
有个老同志也是白内障。当时不准他囙北京,就在当地一个小医院开刀结果,手术没
做完眼珠掉出来了。赵院长老焦被‘四人帮’关了七年,刚出来工作不久他可不能没

“不会的,秦波同志我们医院很少有这样的事故。


秦波考虑了一下还是力争着:
“赵院长,能不能请眼科孙主任亲自替老焦动这個手术
赵天辉摇摇头笑了笑说:

“孙主任已经快七十了。他自己的眼睛也不行了再说,他已经好几年没上手术台他现


在的任务是搞點学术研究,带好这一批中青年大夫还有教学的任务。让他做手术老实说,
还不如让陆大夫做更有把握”

“要不,请郭大夫做行鈈行


看来,这位副部长夫人对这里的眼科很作了一番调查她提示说:
秦波仍不罢休,她急切地问:
赵天辉把头摇了摇叹道:
“郭大夫嘚爱人是个归国华侨。她父亲在东南亚开一间杂货铺不久前病故了。两个月

以前他们申请出国继承遗产,被批准走了”


“放着大夫鈈当,去当杂货铺老板简直不可理解。”焦成思感慨地说
“在卫生界,这已经不是个别的了拿我们医院来说,已经批准出国和正在申请要走的

就有好几个了。而且还都是我们医院的骨干,业务上拿得起来的呀!”


“这些人真不知是什么想法
?”秦波颇有些愤愤然了。
焦成思把手中的拐杖扬了扬脸向着赵天辉,说道:
“五十年代初你们这批知识分子,冲破重重阻力回来为建设新中国服务。想不箌七

十年代末我们自己培养的知识分子又往外跑,这个教训太深刻了”


?”秦波说:“我看还是应该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我的同志哟粉碎
‘四人帮’以后,知识分子的地位大大提高了随着四化的实现,生活条件、学习条件都会

“是啊我们党委讨论的时候,也是这个看法”赵天辉说,“郭大夫走之前我代表党

委找他谈过两次,再三表示挽留可是没有用啊!”


秦波还想发点议论,焦成思晃了晃自己嘚手杖拦住她说:
“赵院长我来找你们,倒不是非想找个什么专家教授我对你们医院信得过,或者说

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前几年,我祐边这只眼睛白内障就是在你们医院做的,手术很不错”


“可惜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姓什么
“那好办,查一查病历就知道了
趙天辉拿起电话,他想只要把那位大夫找来,焦副部长的夫人总该放心了吧
焦成思对赵院长连连摆手说:

“你不用查了你也查不到。那时是在你们门诊做的手术根本没有病历。只记得是个


女同志,说话带南方口音”
“这就不好找了。”赵天辉放下电话笑道;“峩们这里南方口音的女同志很多,陆大夫
就是南方人就让她做吧!”
当秦波扶着焦副部长站起来时,他们接受了赵院长的意见让陆文婷夶夫来给做这个手

也许,就因为这个手术使她心肌梗塞


?赵天辉自己想着又摇摇头,觉得不可能这样的
手术她做过上百次了,不会那么緊张再说,那天手术前自己还亲自去了他看见这位女大
夫走上手术台时从容不迫,很有信心精神也很好。怎么可能发生这样意外的鈈测呢?

赵天辉又把关切的目光停留在陆文婷脸上他感到,即便是在这生死线上陆文婷大夫


的脸色仍是从容的,好象没有什么病痛只昰安安静静地酣睡在温柔的梦乡。

她素来是从容的沉静的。想让陆文婷大夫生气在眼科工作过的同志都知道,几乎是

秦波对她的挑剔囷轻侮换了别人,十有八九会当面顶撞即使不说出口,也会怒形于


色或者过后愤愤不平,耿耿于怀陆文婷呢
?她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嘚时候心平似镜,一如往
常她没有把替焦副部长做手术,看作是不可多得的荣誉也没有把秦波的刁难,视为难以
忍受的凌辱手术做鈈做,要看病人自愿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不做这有什么呢?

“怎么,又找你做手术什么大官儿呀


?”姜亚芬见她出来,便悄悄问道
!”姜亚芬拉着她说,“你约的那个老大爷真难办,简直跟他讲不清他坚决
?他是外地来的,花了那么多路费能治不治,我们也没尽箌责任

回到门诊部,穿过坐满了候诊病人的过道时一些熟悉的病人早已站起来向她们致意。


她俩含笑四顾点头招呼着。陆文婷进到洎己的诊室正低声回答着一个年轻病人的问题,
忽然从身后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喊声:

这一嗓子把病人和大夫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只见┅个高大结实的汉子摸索着朝诊室门


口走来。这病人身穿青布裤褂头缠白色毛巾,肩宽腰圆五十多岁的样子。他那比人高出
一头的个孓本来就引人注目加上这一声喊,两边的人都给他让开了路但他双目几近失明,
不知这么多人在看自己只伸出两只大手,迎着陆文婷说话的声音摸去

陆文婷忙转身迎出去,双手扶住这盲人说:


“说吧,坐下说”陆文婷搀扶着老汉在长椅上坐下。
“陆大夫是这麼回事儿。我在这儿也住了不少日子了我寻思,还是先回去吧赶明
?张大爷,您这么远跑到北京花了这么多路费..”
!”不等陆文婷说完,张老汉拍着自己的膝盖抢过话说:“我是想着回去

再干一秋活儿,挣点分儿您别瞧我眼神不济,摸摸索索也能干队上派活挺照顾峩。陆大


夫我拿定主意先回去,可一想怎么也得来跟您说一声儿。为俺这双眼睛真没叫您少操

张老汉患角膜溃疡多年,瘢痕很厚玖治不愈。陆文婷在那里巡回医疗时曾建议他移

植角膜。老汉就是为做这个手术来的


“张大爷,您儿子花了这么多钱让您到这儿治疒,没治好就回去了我们也过意不去啊!”
“瞎,有您这份儿心啥都有了。

陆文婷笑笑拍着老汉的胳膊说:

“眼睛治好了,您干活就鈈用人家照顾了您身体这么好,还能干它二十年呢


张老汉呵呵笑了起来连声答道:
!要不是两眼不争气,啥活儿也难不住我
张老汉放低叻声音说道,
“陆大夫我拿您也不当外人,俺就实话实说吧俺愁的就是钱。俺这趟治病全靠自

个儿掏,老在北京住店住不起呀!”


陆文婷愣了一下,马上又说:“张大爷您别着急,我已经查过预约本了这回该轮到您
了。这两天只要有材料,就马上给您做手术行吧?”
张老汉被说服了,陆文婷把他进到走廊外转身回来时,被一个十一、二岁的漂亮小女

这孩子长得可真俊圆鼓鼓红扑扑的脸儿,黑眉毛高鼻梁配上一个红嘴唇儿一只双眼


皮儿大眼睛滴溜溜水汪汪的。可惜另一只眼却向外斜着。她穿着医院的白裤褂躲躲闪闪地

“王小嫚你怎么跑出来了


?”陆文婷向她走去。这是她昨天收进来的小病人
!”说着,王小嫚抹起眼泪儿来了“我,不做手术了”
陆攵婷搂住这女孩子的肩膀问:
“来,告诉阿姨怎么又不想做手术啦
!不疼。到时候我给你打麻药保证一点儿都不疼
!”陆文婷拍拍她的头;又弯

腰凝视着这张小脸儿,象在惋惜地欣赏一件不小心弄坏了的艺术品似的不无遗憾地说:“你

看,就是这只眼睛!王小嫚等阿姨给伱矫正过来,跟那边的眼睛一样你看,多好

房去听话,哎!医院不准乱跑的


王小嫚擦干眼泪走了,陆文婷才回到自己的诊桌一个一個地叫号。
这两天病人很多今天也一样。她必须抓紧时间把刚才去院长办公室耽误了的时间补

回来。她忘记了焦副部长忘记了秦波,也忘记了自己只一个接一个地看下去。问明情况

带到暗室,开药方给预约号,一个接一个..


“请你稍等一下”陆文婷向病人打了招呼,跑过去拿起听筒
“佳佳病了,昨天晚上就发烧”托儿所的阿姨在电话里说,“我们知道你工作很忙没

敢告诉你,带她去看了ゑ诊打了针。可是现在还不退烧,老哼哼要找妈妈,你能不能


“好的我就来。”她放下了电话
可是,她并没有去托儿所这么哆病人压着,怎么能丢下走开
?她又拿起电话拨通傅家

杰机关的号码,那边告诉她傅家杰外出开会去了她只好挂上了电话。


她从来不麻煩别人也从来不麻烦组织。“先把病人看完了再上托儿所也行。

又坐回到诊桌旁继续看病。开始哼哼的佳佳,哭喊妈妈的佳佳還在她脑子里转。后来


一双双病人的眼睛取代了佳佳的位置,直到把所有的病人都看完了陆文婷才急急忙忙赶到

“陆大夫,你怎么才來呀


?”托儿所的阿姨抱怨地说
她冲向隔离室,只见小佳佳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躺在小床上她的小脸蛋儿烧得彤红,小
嘴唇儿张着小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吃力地扇动着,眼睛却闭得紧紧的
!”陆文婷扑到小床栏杆上。
佳佳的小脑袋在枕头上动了动她沙哑地喊了一声:
!”她急忙抱起小佳佳,转回本院儿科看急诊
“肺炎。”儿科的大夫同情地说:“陆大夫要好好护理几天啊!”
她点点头,给佳佳打了针取了药,走出儿科急诊室
中午时,医院安静下来门诊的病人走了,住院的病人睡了医护人员也各自奔回家或

者找地方休息去了。偌夶的一个院子显得空落落的只有一些不知疲倦的麻雀在梧桐树上叫


着,逍遥自在地飞来飞去原来,在这大楼林立空气污染,充满噪喑的市区也还有大启
然的造物在与人类争妍。陆文婷心中觉得奇怪怎么天天在医院走来走去,党没有发现这里

她抱着孩子站在院子当Φ不知该往哪儿去。回托儿所吧想到病成这样的孩子,独自


孤单地躺在隔离室于心不忍。抱回家去吧下午还要上班,谁来照顾她
愣了片刻,她狠了狠心朝托儿所走去。

伏在她肩上垂着头的佳佳,忽然大哭起来:


“我不上托儿所不上..”
“佳佳,乖听话..”
!”佳佳两腿乱踢起来。
“好回家,回家”陆文婷只好抱着佳佳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从医院到家里要穿过繁华的商业大街。新竖的巨幅時装广告大街两旁琳琅满目的陈

列橱窗,以及人行道上农民自由出售的活鸡活鱼瓜子,花生等等稀缺的农副产品陆文婷


都一概视而鈈见。自从有了两个孩子月月入不敷出,她就同高档商品无缘了此刻她怀里
抱着佳佳,心里惦着园园更是目不斜视,行迹匆匆

回箌家里,已经快一点了园园噘着嘴说:


?”陆文婷瞪了园园一眼,忙给佳佳脱了衣服把她放在床上,替
园园站在桌边着急地说:
陆文婷心烦意乱,不由地吼了一声:
园园又委屈又着急眼圈儿一红,眼泪儿就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陆文婷顾不上去理他,走出房门打开蜂窝煤炉封闭了一上午的煤块已经奄奄一息,火

是一时上不来了她再掀开锅盖,打开碗橱全都空空如也,连一点剩菜剩饭都没有了


她叒转身进屋,看见儿子仍站在那里伤心心里感到内疚。孩子是无辜的自己为什么

近年来,她越来越感到家务劳动的负担沉重文化革命那些年,傅家杰的实验室被造反


的人们封闭了他研究的专题也被取消了。他变成了“八九二三部队”的成员每天八点上
班,九点下癍二点上班,三点下班他整天无所事事,把全部精力和聪明才智都用在家务
上了一日三餐他包了,还学会了做棉裤、织毛衣这倒使陆文婷免去了后顾之忧。粉碎“四
人帮”以后科研工作要大上,傅家杰被视为骨干他的科研项目被列为重点,又成了忙人
这样,镓务劳动的重担又有很大一部分压到陆文婷肩上

每天中午,不论酷暑和严寒陆文婷往返奔波在医脘和家庭之间,放下手术刀拿起切菜


刀脱下白大褂系上蓝围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分秒必争的战斗。从捅开炉子到饭
菜上桌,这一切必须在五十分钟内完成这样,园园才能按时上学家杰才能蹬车赶回研究
所,她也才能准时到医院穿上白大褂坐在诊室里,迎接第一个病人
一遇到今天的情况,铨家就有面临饥饿的危险她叹了口气,从抽屁里拿出、点零钱说:

“园园你自己去买个烧饼吃吧


园园接过钱,正往外走又回过身来問:
一会儿,园园给她送回一个烧饼自己一边吃一边上学去了。
陆文婷啃着干硬的冷烧饼呆呆地望着这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屋。
对于生活她和他都没有非份的企求。他们结婚的时候就住在这问屋子里.房间没有

沙发,没有大立柜没有新桌椅,甚至没有新铺盖两个囚把自己平日的被褥集中到一起,


他们的被褥是单薄的他们的书籍是丰厚的。院里的陈大妈说:“一对书呆子怎么过日

子哟!”而他们覺得,日子美得很一间小屋,足以安身;两身布衣足以御寒,三餐粗饭

他们视为珍宝的,是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每天晚上,这陋室里就铺开了两摊子陆文


婷占据了唯一的一张三屉桌,借助于外文词典阅读国外眼科医学文献,贪婪地在自己的本
子上记下有用的资料傅家杰屈居于床边的一叠箱子上,把一本本参考书摊在床上研究他
的金属断裂专题。院里那些调皮的孩子们常常来窥探这对新婚夫妇的秘密,他们看到的总
是这样一幅夜读图对于他们来说,能够有一张平静的书桌读一点书能够不受干扰地开一
个夜车研究一点学伺,这一天就过得非常充实尽管没有地方给他们发夜班津贴,她和他天
天工作到深夜把一天变成两天,从不吝惜自己的健康和精力夏天的晚上,邻居们在院子
里乘凉香茶、团扇,徐徐的晚风明亮的星星,有趣的新闻海阔天空的闲扯,都不能把
这对“书呆子”从悶热的小屋里吸引出来啊
!多么安宁的日子,多么充实的夜晚多么难得
的生活。它刚刚开始却又匆匆离去。

两个新的生命相继来到這间小屋。园圃和佳佳多么逗人疼爱的两个小人儿


子的降临没有给这个小家庭带来欢乐,但是他们也带来了混乱和灾难。小屋里挤進一张
小孩床,后来又换成了单人床几乎没有转身之地了。屋内空中挂起了“万国旗”瓶瓶罐罐
堆起来。孩子的哭声嬉笑声、吵闹聲,破坏了这小屋的宁静

傅家杰是体贴的。他在屋里拉起一块绿色的塑料布把三屉桌挪到布幔后面,希望能在


这瓶瓶罐罐、哭哭啼啼嘚世界里为妻子另辟一块安定的绿洲,使她能象以前一样夜夜攻读

但是,一个眼科大夫不掌握各国眼科医学的新成果,怎么能开阔洎己的眼界结合自


己的临床经验,作出新的贡献呢
?她常常强迫自己躲在布幔后面把自己隔离起来,直至深夜

当园园成为一名小学生鉯后,这张珍贵的三屉桌的优先使用权属于了园园只有等儿子


功课做完了,腾出地方来陆文婷才能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和借来的医学文獻书籍。至于傅家

啊!生活你是多么艰难

陆文婷啃着冷烧饼,望着窗台上的小闹钟:一点五分一点十分,一点十五分了


该上班去了?明天詓病房门诊还有好多事需要交待。可佳佳交给谁
附近没有电话。就算有电话也不一定能找到他。再说他已经耽误了十年,现在不該再占
他的时间不能再让他请假!

她双眉紧皱,一筹莫展了

或许,一生的错误就在于结婚不是人常说吗,结婚是恋爱的坟墓那时候,自己是多


么天真总以为对别人说来,也许是如此对自己来说,那是决不可能的如果当时就慎重
考虑一下,我们究竟有没有结婚的權力我们的肩膀能不能承担起组成一个家庭的重担,也
许就不会背起这沉重的十字架在生活的道路上走得这么艰难!

闹钟无情地滴哒着,已经一点二十分了


!实在没办法她只好找院里的陈大妈帮忙。陈大
妈是街道积极分子一向热心助人。以前每遇这种情况也多亏了这位老大妈。可是陈大
妈坚持义务帮忙,从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报酬这使陆文婷总觉得于心有愧,也就尽量不去麻

今天又到了走投无路的時候她只好去找这位好心肠的大妈。陈大妈满口答应:

“你尽管放心上班去陆大夫

陆文婷把佳佳喜欢的小人书和积木放在小枕头边,叒托付陈大妈按时给她喂药便匆忙

她坐在诊桌旁时,心里还想着一会儿跟护士长说一下,少叫几个号我得早点回去。


可是病人一來,这一切又都忘了

赵院长亲自打电话告诉她:焦副部长明天入院,请她准备手术


秦波同志接连来了两次电话,询问手术前要注意什麼事项需要病人和病人家属作哪些

配合,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需要作些什么准备?


这使她很难回答她做过上百例这种手术,还很少有人姠她提过这样的问题只好答道:
“也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
“嗯——怎么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呢
?我的同志哟凡事预则立。思想准備充分一些总

好嘛是不是呀?我看,还是我来一下吧咱们当面研究一次。


陆文婷不得不赶忙挡驾对着话筒说;
“我这里还有很多病人。
“那明天我们到医院再谈吧
放下这叫人头疼的电话她又回到诊桌旁边,一直看完最后一个病人这时,天已经擦
她赶回家去走到窗戶底下就听见陈大妈正唱着自己即兴创作的儿歌:
佳佳“咯、咯”地笑了起来。陆文婷心中感激万分忙进屋谢了大妈,又摸摸孩子的额

頭烧也退了些,她才松了口气


给孩子打完针,傅家杰回来了跟着又来了两位客人——姜亚芬和她的爱人刘学尧大夫。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姜亚芬说。
“我们申请去加拿大护照批下来了。”姜亚芬的眼睛埋下望着地面说。
刘学尧的父亲在加拿大行医陆文婷是知道的。他几次来信要刘学尧夫妇去国外她也

听说过。但是他们真的要走,却是她意想不到的


“可能就一去不回了。”刘学尧做出輕松的样子耸了耸肩膀答道
陆文婷盯着自己的好朋友问道;
“亚芬,为什么你早没告诉我
“怕你劝阻我更怕我自己动摇。
”姜亚芬仍昰躲开陆文婷的目光眼睛盯着地面,好象
刘学尧从提包里拿出一包一包的卤菜最后拿出一瓶葡萄酒来,兴致勃勃地说;
?正好我借贵方一块宝地,举行告别宴会”
与其说他们喝的是酒,不如说他们咽下的是泪与其说他们吃的是美味的菜肴,不如说

他们嚼的是人生的苦果


佳佳睡着了,园园上邻家看电视去了刘学尧举起酒杯,望着杯中的酒感慨万端地说,
“人生人生,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
!我父親是个医生古文底子很厚。我从小喜爱诗词

歌赋一心想当文人,可是命中注定要我继承父业一晃三十多年。家严一生为人谨慎他


處世的格言是‘言多必失’。可惜这一点,我没有学来
!我爱说爱提意见,结果是祸从口
出每次运动都挨上。五七年毕业时差点成了祐派文化革命更不用说,又脱了一层皮我

是个中国人,不敢说有多么高的政治觉悟可总还是爱国的,真心希望我的祖国富强起来

連我自己也想不到,在我快五十岁的时候忽然会远离我的祖国。”


“是啊为什么非走不可呢
?我自己跟自己辩论过无数次了。”刘学尧晃动着手内半杯殷

红的葡萄酒又说:“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还能活几年


?为什么要把骨灰扔进异国他乡的土
一桌人都默默不语听着刘學尧抒发他的离别愁情。可是他忽然缄口不言,仰脖把半
杯剩酒一干而尽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们骂我吧!我是中华民族不肖的子孙
“咾刘!别这么说这些年你的遭遇,我们都知道的”傅家杰给他斟上酒说:“现在黑暗
已经过去,光明已经来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我相信”刘学尧点点头,“可是光明什么时候才能照到我家门前
到我女儿身上?我等不及啊
!”陆文婷猜想刘学尧非要出国不可的理甴,可能是为了他那唯一的女儿

觉得不便深谈,便岔开话说:“我从来不喝酒亚芬和你要走了,今天我要敬你们一杯


“不应该我敬伱一杯!”刘学尧按住酒杯说,“你是我们医院的支柱是中华医学的新秀!”

半天没有开口的姜亚芬,也举杯说道:


“我诚心诚意为文婷干┅杯
!为了我们二十多年的友谊也为了未来的眼科专家
“哎呀!你们这是干吗?我算什么呀
?”陆文婷连连摆着手说。
?”刘学尧真有点醉似的憤愤地说:
“象你这样身居陋室,任劳任怨不计名位,不计报酬一心苦干的大夫,真可以说是

孺子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这是鲁迅先生的话,对不对?傅家杰?”


傅家杰默默地独自喝着酒点了点头。
“这样的人太多了又不是我一个。”陆文婷仍笑着说
“正因为这樣,我们的民族才是伟大的民族
!”刘学尧又喝了一杯
姜亚芬望着熟睡在床上的佳佳,不无伤感地叹道;
“就是嘛宁肯耽误自己孩子的疒,也不肯误了给别人治病
刘学尧站起来,给所有人斟满酒说道:
“这就是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普救天下
?专门抬我?”陆文婷笑着指指傅家杰说:“你问他,我最自私了我

把丈夫打入厨房,我把孩子变成了‘拉兹’全家都跟着我遭殃。说实话我是个不称职的妻


子,也是个不称职的妈妈”
傅家杰又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说:
“这一点我对你们医院是有意见的。大夫也有家也有孩子。大夫的孩孓也会生病

为什么从来没人关心过?”


!”刘学尧打断他的话,叫了起来;“如果我是赵院长我首先给你发勋章,还
要给园园、佳佳发勋嶂!是你们作出了牺牲才使我们医院有了这么好的大夫..”

“我不求勋章,也不求表扬我只希望你们医院了解,作一个大夫的爱人是多麼不容


易。且不说巡回医疗抗灾救灾,一声令下抬腿就走,家里一摊全撂下不管就连平常手
术台上下来,踏进家门精疲力尽,做飯连手都抬不起来
!试问:这种情况下我不进厨房谁
进厨房?说来真要感谢文化革命,给了我那么多时间也把我练出来了。

“亚芬早就说偠给你摘掉‘书呆子’的帽子”刘学尧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现在你是既


能研究上天的尖端技术又能深入厨房拳打脚踢,简直是一玳共产主义新人在成长谁说文
化革命成绩不是主要的?”

傅家杰平日不沾酒,今天喝了一点脸就红了。他拉着刘学尧的袖口笑道:


“对嘛文化革命就是改造人的大革命。那几年我不就被改造成家庭妇男了吗
你们问文婷,我什么不干?什么不会?”
陆文婷听着这些含泪的笑談心里很苦。她不能制止他们此时此刻,好象也只有这种
过去的笑话才能冲淡离愁见傅家杰含笑看着自己,只好勉强笑道:

“什么嘟会就是不会纳鞋底。不然园园就不会老嚷买球鞋了


!”刘学尧一本正经地说,“傅家杰改造得再彻底也不能象农村老太
太那样拿着鞋底到处转啊!”
“要不是粉碎了‘四人帮’,说不定我还真拿着鞋底到研究所批判大会上纳去”傅家杰
说,“你们想那种状况继续下詓,科学、技术知识统统打倒,不就剩下纳鞋底了吗
然而这样伤心的笑谈又能持续多久呢
?他们谈到粉碎“四人帮”,谈到科学的春天箌来
谈到“臭老九”变成了“穷老三”,谈到中年干部的疾苦空气又沉闷起来。
“老刘你认识的人多,可惜你要走了”傅家杰又咑起精神,拍着刘学尧的肩膀说:“我
听说当保姆收入颇高我真想托你打听一下,谁家要雇男保姆..”
”刘学尧也拍着傅家杰的手说:“現在出了一张《市场报》登待聘广告,
!”傅家杰推了推宽边眼镜‘嘻嘻哈哈’地说:“本人大学毕业精通两门外国
语,擅长烹调蒸煮缝纫洗涤,兼做男女粗细各种杂活体格健壮,性情温和勤劳勇敢,
任劳任怨最后一条,报酬面议哈哈!”

姜亚芬默默地坐在一旁,不举杯不动筷,看他们笑自己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她

“别说这些了,有什么意思

“意思?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啊!”刘学尧挥著手说:“中年中年,现在从上到下


谁不说中年是我们国家的骨干?是各条战线的支柱
?医院的手术靠中年大夫,重点科研项目压
在中年科技人员身上工厂的各种难活是中年工人顶着,学校的重点课程也要中年教师担
!一个大夫管那么多干吗
?”姜亚芬打断他的话了

刘学尧眯起眼,似醉非醉地说;“陆放翁的名句:‘位卑未敢忘忧国’呀


可我不敢忘却国家大事我请问:谁都说中年是骨干,可他们的甘苦有誰知道
重担内有家务重担,上要供养父母下要抚育儿女。他们所以发挥骨干作用不仅在于他
们的经验,他们的才干还在于他们忍受着生活的熬煎,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包括他们的爱
人和孩子也忍受了痛苦,作出了牺牲”

陆文婷呆呆地听着,轻轻说了一句:

“可惜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太少了

傅家杰愣了一下,给刘学尧斟上酒笑道:

“老刘,你不应该当医生也不应该当文人,你应该去研究社会学


!研究社会学,必然要研究社会的弊病啊!”

“找到了弊病加以改进,社会才能前进这是左派,不是右派

“算啦左派右派我都不想当,不过我对社会问题的确有兴趣。你比如说中年问题


刘学尧两个胳膊肘趴在桌沿上,玩着空酒杯又滔滔不绝起来:“旧社会有句话:‘人到中年

万事休’。这反映了在那个社会里我们的民族未老先衰。人才活到四十岁就觉得这辈子完


了,不能再有什么作为了现茬呢,可以改一个字‘人到中年万事忙’。对吧
的人知识比较多了,经验比较多了加上年富力强,正是担当重任的时候这也反映茬新
社会里我们的民族年轻了,富有青春的活力了中年人,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

“高论!”傅家杰赞道。


“你别忙叫好我还有谬论。”刘学尧按住傅家杰的胳膊谈兴更高了,“单从这方面看
我们这一代中年可以说是生逢其时的幸运儿了。其实不然这一代的中年囚又是不幸的。”
“我倒很想听听这个不幸
“不幸在于他们最能出成果的黄金岁月,被林彪‘四人帮’的动乱耽误了。

叹了口气说:“象你吧几乎成了无业游民。现在这批中年人要肩负起‘四化’的重任,不


能不感到力不从心智力、精力,体力都跟不上这种超負荷运转,又是这一代中年的悲剧
“你们这些人也真难伺候
!”姜亚芬笑道,“不用你们吧你们发牢骚:又是怀才不遇啦,
又是生不逢時啦!重用你们吧反倒又叫苦连天,又是担子太重啦又是待遇太低啦
从刘学尧的这通议论里,陆文婷又感到他之所以非出去不可,可能不全是为了他女儿
刘学尧又举起杯来,叫道:

这天晚上客人走了,孩子睡了陆文婷刷了锅,洗了碗回到屋里,只见傅家杰歪身


靠在床头摸着自己的领头发呆。
?”陆文婷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忧郁的神色,吃惊地问

傅家杰没有回答她的话,却问道:


“你还记得裴哆菲那首诗吗
“我愿意是废墟..”傅家杰把手从额上放下说“我现在真成废墟了。我已经不象中年

人好象是老年了。你看头顶秃了,頭发白了额头的皱纹多深了呀,我自己都能摸出来


真象一片残垣断壁,一片荒废景象”
啊,真的他变得多么苍老啊
!陆文婷心酸地撲到他身旁,抚着他的前额说:
“都是我不好让家务把你拖垮了,都怪我
傅家杰取下她的手温柔地捏在自己手中说,
”“我太自私了只顾自己的业务。”陆文婷的眼睛离不开那印着皱痕的
前额声音颤抖着:“我有家,可是我的心思不在家里不论我干什么家务事,纏在我脑子里
的都是病人的眼睛走到哪儿,都好象有几百双眼睛跟着我真的,我只想我的病人我没
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也没有尽箌做母亲的责任..”

“别说傻话你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只有我知道”他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不说了

陆文婷依偎在傅家杰胸前,伤心哋说:


“你老了我,我真不愿意你老..”
“不要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轻声地吟着怹们喜爱的诗句。


秋夜静静的。陆文婷倚在爱人的胸前睡着了泪珠还凝结在她黑黑的睫毛上。傅家杰

抬起身子轻轻地让她在床上睡恏。她睁开眼问:


“不我一点也不疲劳。

傅家杰斜躺在床边一手撑着自己的头,望着她说:

“金属也会疲劳先产生疲劳显微裂纹,嘫后逐步扩展到一定程度就发生断裂..”


疲劳、断裂,是傅家杰研究的专题他常常挂在嘴边,从陆文婷耳边飘过只有这一次,这
些专囿名词仿佛有着千钧重量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啊多么可怕的疲劳,多么可怕的断裂她觉得,在这悄静的夜晚在这大千世界,幾


乎每个角落都有断裂的声音负荷着巍巍大桥的支架在断裂,承受着万里钢轨的枕木在断裂
废墟上的陈砖在断裂,那在荒凉的废墟上攀援上升的常春藤也在断裂..
病房中的大吊灯熄灭了只有墙上的壁灯放出蓝幽幽的暗光。
陆文婷躺在病床上只觉得眼前有两点蓝蓝的光。时而象夏夜的萤火虫在飞跃时而象

荒原的磷火在闪烁,待到定睛看时又变成了秦波那两道冷冷的目光。


秦波的目光是严厉的但是,在焦副部长住进医院的那天上午她把陆文婷叫去的时候,

目光却是亲切的温和的。


“陆大夫你来了,快先坐一会儿
!老焦做心电圖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当陆文婷跨上一幢十分幽静的小楼,穿过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过道来到焦副部长住的高

干病房门前时,秦波正坐茬靠门的沙发上她立刻起身,堆满笑容地接待了陆文婷


秦波把陆文婷让到小沙发上坐下,自己也隔着茶几坐下了可她立刻又站起来,走向床

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小筐橘子,放到茶几上说:


陆文婷摆了摆手连说:
!这是老战友从南方带来的,很不错的”说着,秦波親自拣了一个递过来
陆文婷只好把这黄橙橙的橘子接在手里。尽管今天秦波态度和蔼陆文婷还是觉得背后

冷嗖嗖的。那天初次见面时秦波的眼光好象两支冷箭一样至今还插在她背上


“陆大夫,白内障到底是怎么一种病啊
?我听一些医生说怎么有的白内障还不能做手
术?”秦波竭力用谦逊的声调问,那声音里甚至还含有讨好的成分
“白内障就是眼睛里的晶体变得混浊了。”陆文婷看着手上的橘子说:“峩们把混浊的程

度不同分为初期、膨胀期、成熟期、过熟期一般认为在成熟期做手术比较好..”


“哦,哦”秦波点着头,又问道:“要昰成熟期不做手术再拖一拖又会怎么样呢
“那样不好。”陆文婷解释说“到了过熟期,晶体缩小晶体内部的皮质溶化,悬韧带

松脆手术就比较困难了,因为这时候晶体很容易脱位”


!”秦波答应着,又点着头

陆文婷感到她并没有听懂,也并不想弄懂她为什么要問这些她并不懂得,也并不打算


真正弄懂的问题呢?消磨时间吗
?自己还有那么多事情在等着刚到病房,病人情况需要了解
好多问题堆在腦子里,她真有点坐不住了可是,她不能走焦副部长也是病人,他的眼睛
术前应该检查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听说外国有一种人工晶體,”秦波想着又说,“做完白内障手术装上人工晶体,就

可以不用配凸透镜了是吧?”


“对,我们也正在试验
“能不能给焦副部長装一个人工晶体
陆文婷微微一笑,说道:
“秦波同志我才说了,这种手术我们正在试验阶段给焦副部长装,合适吗
“那就算了”秦波马上同意不在焦副部长身上做试验了。可是她想了想,又问:“你

看焦部长这次手术,要采取一些什么措施?”


?”陆文婷简直莫名其妙
“我是说,要不要订一个什么手术方案万一出现意外的情况,该怎么处理事先安排

好,免得到时候慌了手脚乱了套。


”秦波見陆文婷呆呆地望着自己还不开窍的样子,就又
补充说:“我看报上常登这方面的消息有的还成立手术小组,先讨论方案嘛
陆文婷听箌这里不由笑道:
“这没有必要,白内障摘除是很一般的手术
秦波把头扭向一边,有点不高兴了但她还是又把头转过来,心平气和哋甚至笑了笑
?轻敌思想往往造成失败,这在我们党的历史上是有过
秦波耐心地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又引导陆文婷大夫去设想,在什么情況下白内障手术

“如果病人有心脏病,或者血压很高做手术就要考虑。”陆文婷说“还有,要是病人有


气管炎的话也要治好咳嗽洅做手术。要不然伤口切开了,病人一咳嗽眼内溶物很可能
!”秦波拍着沙发扶手,叫了起来“焦副部长心脏不大好,血压也
“手术湔我们都要检查的”陆文婷安慰她说。
“这儿天倒没有可是,万一上了手术台咳嗽呢
这时陆文婷真感到这位夫人不好对付了。你不知道她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

担心?陆文婷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下班了她望着两扇落地式大玻璃窗旁一动不动的白纱窗


帘,心Φ不免着急她侧耳留神听着门外,一阵轻轻的脚步走来又过去了。又过了好久
才看见门被推开,焦副部长披着蓝条子的毛巾睡衣甴保健护士搀着进来。

焦成思同陆文婷握了握手朝沙发上坐下去,有点疲倦地说:


“到了这里就要听医院的抽血,透视做心电图。峩不用排队够照顾的了。
秦波赶忙递过一杯热茶焦成思喝了一口,说道;
“其实眼睛做个手术,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

陆文婷从護士手中接过病历,一边翻阅一边说:


“胸部透视正常,心电图正常血压稍高一点。
100不妨碍做手术。”陆文婷又问:“焦副部长伱这几天咳嗽吗
“不咳嗽。”焦成思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能保证上了手术台一声不咳嗽
“这..”焦成思困惑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老焦你可不要掉以轻心。”秦波严肃地说:“刚才陆大夫说了上了手术台,你要是

一咳嗽眼珠就可能掉出来。”


?”焦成思转向陆文婷问噵
“也没有说得那么严重。
”陆文婷说:“焦副部长你是抽烟的吧
?最好手术前不要抽烟。
“这没有问题我可以做到。”焦成思说
?萬一你咳嗽起来怎么办
“秦波同志,这也不要紧万一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可以立即把切口缝上避免出危险。

等咳嗽过后打开再做。”


“对对,”焦成思说“我上次右边这只眼睛做的时候,也是打开缝上,又打开的

不过,那倒不是因为我要咳嗽”


?”陆文婷觉嘚很奇怪。
焦成思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掏出烟盒,想起大夫刚才的话又装了进去,叹了口气说道:
“那时候我被打成叛徒。右眼看不見了跑来做手术。刚开始手术造反派就闯了进

来,硬逼着大夫中断手术说是决不能让叛徒重见光明。当时我简直气晕了,浑身的血直


往头上冲多亏了那位大夫沉着冷静。她立刻把切口缝上了避免了意外。她又把造反派赶
了出去才把手术做完了,唉!”

“啊..”陆攵婷听了不由一怔忙问道:“你右眼是在哪个医院做的?”


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雷同的事
?她看了看焦成思竭力想看出这个人是否曾经楿识。可

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十年前她曾给一个“叛徒”做过白内障摘除,在手术过程中也曾发生过造反派阻拦的


事情节和焦副蔀长说的一模一样。那个病人姓什么呢?对也姓焦。是他就是他
反派串连了医院响当当的人物,给陆文婷刷了大标语;“陆文婷的手术刀为大叛徒焦成思服务
是对无产阶级彻头彻尾的背叛!”

啊,怎么会认不出来了呢


?十年前的焦成思身披一件破旧棉袄脸色憔悴,精神不振
孤身一人来挂普通门诊。陆文婷建议他做手术开了预约单,病人如期到来就在刚开始手
术的一瞬,就听外面护士在嚷:

“这是手術室谁也不准进


接着就听一阵乱叫乱吼:
!给叛徒做手术,我们就是要造反
“臭老九给叛徒大开方便之门决不允许
焦成思在手术床上听嘚清清楚楚。他气急地说:
“算了瞎就瞎吧,不要做了大夫
!”陆文婷一边说,一边已经飞快地把切口的预置缝线结扎好了
三个大汉沖进了手术室,还有几个胆小的在门口站着陆文婷坐在手术台的床头一动不

刚才,焦副部长说是那位大夫“把造反派赶出去”的这不對.陆文婷从来没有骂过人,


也从来没有赶过人当时,她身穿白色的手术袍脚穿绿色的泡沫塑料拖鞋,头戴蓝色的布
帽脸上蒙着一個大口罩,只有两个眼睛和一双戴橡皮手套的手露在外面也许是头一次看
到这种陌生的装束,也许是头一次感到手术室异样庄严的气氛也许是头一次见到手术台上
雪白的有毛巾下露出的一只血淋淋的眼球,造反派们给吓住了陆文婷大夫仍然坐在那只高
凳上,只是从口罩底下吐出几个字来:
几个造反派面面相觑好象也感到这里确实不是一个造反的地方,转身走了
当陆文婷又重新剪开缝线,继续工作時焦成思说:
!就算你把我的眼睛治好了,他们还会把我整瞎的而且,可能祸及于你
!”陆文婷几乎是命令说,同时两手飞快地操作等到手术完毕,为他缠上纱

布时才说了一句:“我是医生。


就这样陆文婷为焦成思在不寻常的情况下做了右眼的白内障手术。
当年焦成思机关里的造反派到医院来给陆文婷刷大字报,也曾经轰动一时但是,对

陆大夫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


!无非是在“白专道路”、“修正主义苗子”等等原有的罪名之外,
又新加一个“包庇叛徒”的罪名这个罪名连同这个手术,她都没有往心里去也都逐渐从
她的记憶中隐退了。如果不是焦成思偶然提起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陆大夫我就佩服这样的医生,真是治病救人哪


!”秦波感叹地说:“可惜那时没有病
历不知她姓什么叫什么。昨天我们还跟赵院长谈起如果请她做手术,就放心了”

陆文婷听了,脸上露出尴尬的神銫秦波一见,又忙说道:


“不过陆大夫,你也不要见怪赵院长对你是很信任的。我们当然也是信任你的。希望
你不要辜负领导上對你的期望要向上次给焦副部长做手术的那位大夫学习。当然我们也
要向她学习。你说是不是啊?”

陆文婷只好把低着的头点了点。


!”秦波又鼓励她说:“听说你还没有入党是不是啊
“我家庭出身不好。”陆文婷老实地答道
“唉——,这个问题不能这么看嘛
!家庭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秦波热情地滔滔不

绝地说起来,“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只要你真正同家庭劃

清界线,靠拢组织对人民作出贡献,党的大门是对你开着的”


陆文婷没有再说什么,走过去拉上窗帘掏出眼底镜来给焦成思做检查。之后她说:
“焦副部长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情况,我们后天就把手术做了吧
“行早做完早出院。”焦成思痛痛快快地抢先答应了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陆文婷告辞出来秦波又追出来,喊住她:
“用焦副部长的车送你回去吧
陆文婷连忙摆着手走了

临近子夜,病房里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点动静。壁上那盏蓝色的孤灯依稀地照着吊


瓶中的溶液在无声地滴着。一滴一滴,缓缓地输进病人那青筋隆起的血管里在这万籁俱
寂的黑夜里,似乎只有它是唯一的信息告诉人们:陆大夫还活着!

傅家杰呆坐在床头,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在这纷乱的二十多个小时里,他还是第一


次独自守护在她身畔不,在十几年的共同生活中似乎也是第一次这样地守在她身旁,这

记嘚有一次大概还是热恋的时候,他也曾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可是她却歪着头


问:“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他只好讪讪地把视线移开。现在她不能歪过头去了,她也不能
问话了她好象被解除了武装,任凭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久久地停留再也不能“抗议”了。

直到此刻他才心惊地发现,她变得多么衰老了啊


!原来漆黑的美发已夹杂着银丝原来
润泽的肌肉已经松弛,原来缎子般光滑的前额已刻上了皱紋那嘴角,那小巧的嘴角也已经
!她的生命似乎也已象耗尽了最后一滴油的灯芯只剩下微弱的光和热了。他简
直不愿相信自己的妻子,一个如此坚强的女性竟在昼夜之间变得这样虚弱!

他深知她不是一个弱女子。她生来苗条纤细看上去弱不禁风,然而她并不是弱不禁


风的。她总是用瘦削的双肩默默地承受着生活中各种突然的袭击和经常的折磨。没有怨言
没有怯懦,也没有气馁

“你是一个很坚強的女人。”傅家杰常说


!一点儿也不坚强。”她总是这样回答。
这一次就在她病倒的头一天晚上,他又作出了一个被傅家杰称为坚強的决定——让他
那天晚上佳佳的病基本好了,园园的功课也作完了兄妹俩相继睡去。小屋里得到片

已是秋天了阵阵秋风送来了寒意。托儿所通知家长们给孩子送棉衣了陆文婷拿出佳


佳去年穿的小棉袄,把它拆开放大,接长袖子她把棉袄铺在那张三屉桌上,为奻儿过冬
的棉衣絮上—层新棉花

傅家杰从书架上取下他的一篇来完成的论文,在桌旁站了站就歪身在床头坐下。


“等一会儿我马上僦絮完了。”陆文婷说着没有回头,只加快了速度
当陆文婷把絮好的棉袄撤走时,傅家杰说:
“什么时候再有半间房就好了哪怕六岼方米,五平方米也行只要能搁下一张桌子。
陆文婷坐在床边低头作活她听着,没有答话.过一会儿她忙忙的把没缝完的棉袄折
“峩得到医院去一下,桌子你尽管用吧
陆文婷一边穿上外衣一边说:
“明天早上的两个手术,有些不放心我得去看看。
其实陆文婷晚仩跑到医院去是常有的事。为此傅家杰常常笑她:“人在家中,魂在医
“你多穿一件衣服吧夜里冷。
“我马上就回来”陆文婷忙说,又带着歉意地笑道:“你不知道明天的两个手术挺有

意思。一老一小一位副部长,他夫人老怕手术做不好总是制造紧张空气,所鉯我得去看


看他小的是个女孩儿,娇得很今天还缠着我说,她晚上尽做梦睡不好..”
!快去快回吧!”傅家杰也笑道。

她老了回来时见傅家杰还在灯下用功。她没有惊动他过去给孩子按丁掖被予,说道:


傅家杰见她躺下了又埋头于稿纸和书本。过了一阵他虽并不曾囙身,却感觉到陆文

婷还没有入睡是不是灯光影响了她


?傅家杰把台灯弯得更低些,又用一张报纸挡上才继续

又过了一阵,他听到她发絀了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傅家杰心里很清楚,她并没有睡着


多少次,她都是用这种假意的鼾声企图给他一种错觉和安慰,要他不必顧忌她能不能在灯
光下入睡而专心于自己的著作。其实这个小小的“诡计”傅家杰早已识破,只是不忍心
再过了一阵傅家杰站了起來,伸了伸展说:
!”陆文婷忙答道:“我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了
傅家杰双臂撑在桌沿上,望着未完成的论文犹豫了片刻,还是劈劈啪啪扣上了一本本
?不抓紧晚上的时间什么时候能写完?”
“损失了十年的时间,一夜也补不回来啊
陆文婷索性坐了起来随手披上一件毛衣,靠在床头很认真地对他说:
“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
!你应该快闭上你的眼睛,明天你还要给人家治眼睛..”
“你别打岔你听我说,我想你应该搬到研究所去住。这样你就有时间了。
傅家杰站在床前瞪大眼睛望着她,只见她脸上放着光眼睛是笑的,她显然被自己嘚
“我不是说着玩儿我真的这么想。你应该是有所作为的应该是科学家。是我和孩子

拖累了你影响你不能早出成果。”


“唉!不是这個问题..”
!”陆文婷打断他的话说:“当然我们又不能离婚。孩子们不能没有爸爸

科学家也不能没有家庭。可是我们可以想点办法,紦你的八小时变成十六小时”


“两个孩子,一大堆家务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这怎么行
?离了你我们家也在地球上转呀
他提出种种具体困难,她一一讲出解决的方案最后她说:
“你不是常说我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吗
!我能挑起这副担子,你的儿子不会饿

肚子你的女儿鈈会受委屈。”


他被说服了他们决定从明天起就试一试。
“在中国要干一点事情真不容易啊
!”傅家杰脱衣上床时说:“战争年代,老┅辈为了

革命的胜利作出了很多牺牲我们这一代人,为了实现四化也在作出很多牺牲。只是这种


牺牲常常不被人看见..”
傅家杰独自說着,当他脱下衣服搭在椅背上回头看时,陆文婷已经睡着了这回是真
的睡着了。她的脸上还留着笑意好象在睡梦中还为自己的这個倡议感到欣喜。
唉!谁会料到这个试验在第一天就失败了。

她的试验是失败的她的手术是成功的。

那天上午当她照例提前十分钟来箌病房时,孙逸民迎着她说道:


!今天有角膜材料能做移植手术吗
“太好了。我正有个病人急等着要做呢
!”陆文婷立刻高兴地答应。
“伱上午已经安排两个手术了身体能顶下来吗
“能。”陆文婷挺直了身子笑了笑,好象要证明她身上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精力
于是,陆攵婷挽着姜亚芬的手臂朝手术室走去。她精神愉快步履轻捷,好象不是走

向一个紧张的战场而是走向一个可以安憩的地方。

这所医院的手术室占了整整一层楼气派宏大。“手术室”三个大红字漆在乳白色的玻璃


门上当病人躺在活动床上,被护士推进这两扇玻璃门の后他们的家属就只能徘徊于这森
严的大门之外,提心吊胆地望着那神秘的、似乎是很可怕的地方好象死神正在那里游荡,
随时可以伸出魔爪夺走自己的亲人

其实,手术室并不是死神的宫殿它是一个给人以生的希望的地方。进入手术室宽阔的


走廊四周高大的墙壁刷成淡绿色,使屋内的光线变得很柔和走廊两边分别是外科,妇科、
耳鼻喉科眼科的手术室。这里每个人都穿着白色消毒长袍眉上嘟严严地戴着浅蓝色印有
“手术室”字样的消毒布帽。人人眼下都是一个大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这里的人没有美
与丑之分甚至也看鈈出男和女之别。这里只有医生、助手、麻醉师器械护士。白色的人
群轻轻地走来走去他们的脚步是迅速的,又是轻盈的这里没有笑语,没有喧哗在这座
每天涌入上千人的大医院里,手术室是最安静最有秩序的一角。

焦成思被送进了手术室他躺在高高的乳白色嘚铁架手术床上,被蒙在消毒的有孔巾下


他整个的脸都被蒙上了,只从那橄榄形的小孔内露出一只需要动手术的眼睛

陆文婷早已换好衤服,高举起戴上橡皮手套的双手在手术床头的圆形铁凳上坐下。这


只活动的凳子象自行车的车座似的,可以自由升降陆文婷个子矮,每次手术都需要把凳
子升高今天没有调整,高矮却很合适她扭头朝坐在一旁的姜亚芬看了一眼,心里明白
这是就要和自己分别嘚老同学放好的。

护士把手术床旁的托盘架推过来那长方形的盘内有剪子、缝针、有牙镊、无牙镊、固


定镊、持针器、蚊式止血钳、球後针头、晶体勺等等小巧玲珑的手术器械。这个可以移动的
托盘架现在正放在焦成思胸前的上方。医生可以抬手取到自己所需要的用具陆文婷大夫
坐在床头手术凳上,面对托盘架正好象一个食客坐在餐桌前,隔在餐桌与食客之间的只是

“我们开始了你不要紧张。先給你打麻药这样,你的眼睛就没什么感觉一会儿手

术就做完了。”陆文婷看着那只眼睛说


听了这话,焦成思忽然叫道:
怎么啦?陆文婷和姜亚芬都吃了一惊只见焦成思一把扯下那有孔巾,竭力朝后仰起头
“陆大夫,我上次这只眼睛就是你做的手术吧
陆文婷把双手舉得高高的,怕病人的手碰着自己经过消毒的手还未答话,只听焦成思
“是你是你,一定是你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声调语气都一样
“是我。”陆文婷只好承认<

关于创世以及动物的命名宣讲囚:亚当第一

亲爱的朋友们,亲爱的生物同胞们亲爱的哺乳类同胞们:

五年前的创世之日,我们的“伊甸之崖”屋顶花园还是一片酷热嘚荒原四野困堵,尽是腐败的城市贫民窟和恶人聚集的巢穴;可是如今它已绽如玫瑰

上帝决意用绿色覆盖这片贫瘠的屋顶,把我们从敗坏和不育中拯救出来并且以未受污染的食物喂养我们。在这创造和救赎的大功里我们的绩业是渺小的。有些人会将我们的努力视为徒劳然而,若所有人都能仿效我们在这颗挚爱的星球上将会铸就怎样的巨变!虽然前方依旧艰难重重,我的朋友们:不要害怕无所畏惧地前进吧。

我很高兴大家都没忘记戴遮阳帽

现在我们来讨论一年一度的创世日事功。

神用人类的话语 以老年人都能理解的方式传道授业不谈银河,也不谈基因因为这些词语会令他们多么困惑不解!不过,难道我们就该因此把六日创世的故事当作科学事实而把亲眼所见当成胡扯?无论是狭隘的字面理解还是唯物主义解释都无法攥住神的本质也无法用人类的尺度测度上帝。因为他的日子是亘古囚类的一千年只抵他一晚。和其他宗教不同我们绝不会为某种更高的目的向孩子传授伪造的地质学。

让我们回顾《圣经》的第一句:地昰空虚混沌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科学把这一刻命名为“大爆炸”仿佛它是一次性高潮。然而这两种解释都抓住了共同的本质:黑暗;然后突然间有了光。当然创造还在继续,难道在接下来的每分每秒中那些星辰不是一个接一个地成形吗上帝的时日不是线性的,我的朋友们它们是共时的,第一天发生在第三天第四天发生在第六天。我们被告知:“你发出你的灵它们便受造。你使地面哽换为新 ”

我们还被告知,神在创世第五日的事工是造水水滋生了生命,第六日干燥的大陆上遍布动物、植物和野兽。神赐福它们并吩咐它们要生养众多。最后亚当——也就是人类——被创造出来。根据科学的理论地球上的各个物种确实也以同样的次序出现。戓者说差不多一样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上帝把动物带到亚当面前“看他叫什么” 。难道上帝不是在亚当选择之前就知道这些动物的名芓了吗答案只有一个,上帝赋予了亚当自由意志因此亚当有可能做出上帝自身都无法预见的事。下次若你被肉食和物质财富诱惑的时候好好想想这个道理吧!就连上帝也不能每次都预见到你的所作所为!

毋庸置疑是神亲自将那些动物召集起来。问题是他究竟用了哪种語言不是希伯来语,我的朋友也不是拉丁语,希腊语英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或者中文都不是:他用的是烸种动物自己的语言。对驯鹿他说驯鹿语对蜘蛛说蜘蛛语;对大象他说大象语,对跳蚤他说跳蚤语对蜈蚣说蜈蚣语,对蚂蚁说蚂蚁語。一定是这样

对于亚当自己来说,动物们的名字是他最先说出的词语——人类语言的肇端在这宇宙性的一刻,亚当宣告了自己人类嘚灵魂赋予名姓——我们希望——就是赐予祝福;拉近他者与自我的距离。让我们想象亚当如何带着疼爱和喜悦报出这些动物的名仿佛在说,你来了我最亲爱的!欢迎你!因此亚当对动物发出的一个动作充满了友爱和兄弟情谊。在他堕落之前亚当还不吃肉。动物们知道这一点所以没有逃开。于是在这逝去不复返的一天里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和平地齐聚一堂被人类拥入怀中。

亲爱的哺乳类同胞亲愛的人类同胞,想想我们无意间失落了多少!破坏了多少!还有多少需要修缮——在我们心中!

命名的时刻还没有结束我的朋友们。在怹眼中我们依然活在第六天。当你进入冥想的时候想象自己因得到他的庇佑而纵情舞蹈。向那些充满信任和温柔的眼睛伸出双手吧——此时此刻这份信任尚未被血仇、暴食、尊严和蔑视所破坏

人类之魂在言语中递送,

为每个宝贵的造物命名;

万物来朝神亲爱如兄弟,

嬉闹同庆畅游天地——

每个动作都是一声高呼,

创造强大的种子萎缩凋零——

皆因人类破坏了兄弟情谊

连同造下的欲念、贪婪和杀孽。

喔亲爱的兄弟,饱受欺凌的生灵

我们该如何与你在爱中再度相系?

让我们将你的名字铭刻入心

再一次以挚友呼你之名。

——选洎《上帝园丁口传赞美诗集》

破晓之时时至破晓。托比翻来覆去地摆弄这个词:破破坏,打破到底什么被黎明打破了?是夜晚是潒鸡蛋黄一样被地平线切成两半、放出金光的太阳?

她端起自己的双筒望远镜树林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无辜;但她有种被谁窥伺着的感觉——仿佛连那些最沉寂的石头或残株都能察觉到她的存在,对她不怀好意

这就是与世隔绝的后果。她在上帝园丁的守夜会和静修会上受過训练知道如何应付它们。悬浮的橘色三角说话的蟋蟀,扭动的蔬菜块茎叶丛里的眼睛。尽管如此她如何知道这些只是幻觉呢?

這会儿太阳已经升至头顶——缩得更小了也更热了。托比从屋顶下来把自己套进粉色连身衣里,喷上“超级D” 杀虫剂拨正她的粉色寬檐太阳帽。等这些准备工作做好她才打开前门的锁,走到外面照料菜园过去她们在这里专为女客种植有机蔬菜——各种装饰配菜、異国风情的转基因蔬菜和草本茶,在美容中心附设的咖啡馆里供应菜园上方拉起了防雀鸟的绳网,地上也围了一圈铁丝网拦住可能会從公园游荡过来的绿毛兔、小山猫和浣鼬。洪水暴发之前它们的数量不多现在却以惊人的速度成倍繁衍。

她全指望这个菜园了:储藏室裏的库存日益减少多年来为了应对眼前这种紧急状况,她自认为存储了足够的食物现在看来显然低估了需求。如今黄豆小食和黄豆正餐已经见底了所幸菜园里的东西表现还不错:鹰嘴豆开始结荚,豆蕉开花了繁莓灌木上结出了大小形状各异的棕色瘤状果粒。她采了幾把菠菜把菜叶上色彩斑斓的绿甲虫掸到地上,一脚踩扁之后又感到懊悔,用手指为它们压出坟墓念了几句祈求灵魂解脱和宽恕的靈言。即便旁边没人在看着她习惯一旦生根便很难打破。

她移开了几只蛞蝓和蜗牛拔了几株野草,马齿苋留到日后蒸着吃娇嫩的萝卜叶上趴着两只宝蓝色的葛蛾幼虫。虽然葛蛾是为了控制侵害性野葛而制造出来的转基因合成生物但它们似乎更偏爱菜园里的蔬菜。基洇合成研究刚起步的头些年里涌现出不少玩笑似的发明这是其中一个。设计者把葛蛾的头部做成一张大眼睛、笑容夸张的娃娃脸结果偠杀死它们变得特别困难。她把它们从萝卜叶上拉下来这些毛毛虫隐藏在天使面具底下翕动下颚狼吞虎咽。她掀起铁丝网的一角把它们扔出去毫无疑问它们还会再回来的。

回去的路上她看到一截狗尾巴横在路边——看上去像爱尔兰赛特犬——长毛上纠缠着细碎的芒刺囷小树枝。八成是秃鹫扔下来的:它们老爱吃完乱扔她试着不去回想洪水暴发后第一个星期内它们扔下的东西。最可怕的就数手指头了

她自己的手指日渐粗厚——又黑又硬,像老树根她在土里刨弄的次数太多了。

托比圣巴谢尔·艾劳斯 之日

一大清早,她赶在日头变蝳之前起来洗澡她在屋顶上摆了许多锅碗瓢盆,用来收集午后风暴的雨水:美容中心有专用水井但自打太阳能系统坏了以后水泵就报廢了。她也在屋顶上洗衣服把洗好的衣服铺在长凳上晾干。她把脏水用来冲洗马桶

她往自己身上打肥皂——肥皂还剩下不少,一律都昰粉色的——再用海绵擦掉我的身体在萎缩,她心想我在皱缩起来,我变得越来越干瘪很快我就要缩成一根肉刺了。虽然她的身材姠来保持得很苗条那些女士过去常说:噢,特碧艾沙要是我能有你那样的身材该多好啊!

她擦干身体,滑进一件粉色工作服里名牌仩写着“曼洛蒂”。既然现在没人会看这些标签也就没必要表明自己是谁于是她开始穿别人的工作服:阿尼塔,奎塔娜瑞恩,卡美尔莘瑟芬妮,这些姑娘都曾是如此乐天活泼除了瑞恩:瑞恩总是一副忧郁的样子。不过瑞恩先离开了

后来当麻烦上门的时候,所有人嘟离开了她们回到家里,回到亲人身边相信爱能拯救自己。托比对她们说:“你们先走我来锁门。”她锁好门把自己关在里面。

託比开始搓洗她那头黑色的长发再把湿发盘成圆髻。她真的非剪了不可头发又厚又热,闻起来还有股羊膻味

等头发晾干的当儿,她聽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屋顶的栏杆边上,只见三只大型器官猪正绕着游泳池东闻西嗅——两只母的一只公的。晨光照茬它们粉中带灰的滚圆身体上像摔跤选手那样油光发亮。它们的体型过大过胖显得很不正常。她见过类似的猪在草地上,但从未这樣靠近过它们肯定是从某个实验农场里逃出来的。

它们聚集在泳池的浅水区边上死死盯着池水,鼻翼翕动仿佛在思考什么。也许它們是在嗅那只漂在盖满浮渣的池水上的死浣鼬它们会试着把这东西捞起来吗?它们对着同伴轻轻呼哧几声随后便退开了:兴许连它们嘟受不了这东西的臭味。它们最后抽了下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迅速消失在大楼转角背后。

托比沿着栏杆移动追踪它们的行迹。它们找箌了菜园的围栏正朝里面张望。其中一只开始刨地眼看就要钻进来了。

“滚出去!”托比朝它们大吼它们朝她瞪了一眼,毫不理会

托比在避免滑倒的前提下以最快的速度奔下楼梯。傻瓜!她应该随时把来复枪备在身旁的她一把抓过床边的抢,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屋頂当她把枪口瞄准其中一只时——那是只公猪,因为它侧着身子更容易瞄准——她有点迟疑了。它们也是上帝的造物亚当第一说过,若无正当理由不可杀死动物

“我可是在警告你们!”托比大声呼喊。奇妙的是它们似乎听懂了它们一定见过武器——大概是喷枪或暈眩枪之类的。它们警惕地尖叫了几声转身跑开了。

直到它们跑过四分之一的草地托比才想到它们还会再回来的。它们会趁夜挖掘頃刻之间就把她的菜园连根拔起,夷为平地长久以来供给充足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她必须开枪打死它们这是自卫行为。她连发一梭子彈没有命中,继续发射公猪倒下了。那两头母猪步履不停直到森林边缘才转身回望,随后融入叶丛中消失了

托比的手还在兀自发抖。你刚刚消灭了一个生命她对自己说。你不但行事冲动而且被愤怒左右。你应该感到愧疚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想拿刀子出去割一块猪腿肉虽然加入园丁的时候她发过食素的誓言,但是未来能吃上火腿三明治的诱惑此刻是如此强烈然而她到底顶住了诱惑:动粅蛋白应该是最后的底牌。

她喃喃念诵着园丁致歉的标准祷词虽然她没怎么觉得抱歉。或者说所抱的歉意还不够

她该做些射击练习了。刚才对那只公猪开枪时第一发打偏了,后来又让母猪逃走——真够笨手笨脚的

最近几个星期她对来复枪的态度有点漫不经心。现在她发誓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寸步不离地带着它——就算上屋顶洗澡甚至去厕所。甚至去菜园——尤其是去菜园器官猪智商很高,它們会记住她它们不会原谅她。她出去前要不要锁门万一她有急事要跑回来怎么办?但如果不锁门说不定会有人或什么东西趁她在菜園里干活的时候溜进来,躲在屋里等她

她必须样样考虑周全。小园丁们曾经唱过亚拉腊 四面围墙,屹立不倒固若金汤园丁素来对此類富有教益的民谣情有独钟。

首轮疫病爆发后没过几天托比动身去找来复枪。前一天晚上女孩们从安诺优逃走了,留下一堆粉色工作垺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流行病:否则的话,死个万把人之后就该收住势头这时只要祭出生化工具和漂白剂就可以将病毒彻底消灭。这是園丁们曾一再警告过的“无水的洪水”它应验了所有的预言:仿佛乘着翅膀穿越空气而来,如火海般在城市间蔓延携带病原体的暴众鈈断扩散,随之扩散的还有恐怖和屠杀到处都停电了,新闻断断续续:维护系统的人死了系统也随之崩溃。看起来确实像一次全面毁滅因此她需要一把来复枪。就在一星期前拥有来复枪还是非法的如果被抓到可是死罪。但现在这种法律已经无关紧要了

这趟旅程危機四伏。所有公共交通都停止运作了她必须步行前往以前住过的废市,找到那栋曾短暂归她父母所有的寒酸破旧的错层式小楼然后把來复枪从当初掩埋的地方挖出来,希望不会被人看到

长途步行倒不是难事:她的身体状态一直保持得不错。危险来自他人据她从电话裏东鳞西爪听到的新闻,各地都在闹暴乱

黄昏时分,她锁上门离开美容中心穿过大草坪沿着树林走道朝北门的入口走去。过去客人们瑺在这条有遮荫的走道上散步:这里不容易被发现还有几盏荧光灯照亮小径。她没有遇到其他人倒是有只绿毛兔跳进灌木丛。一只小屾猫从她面前经过时转过头用发出柔光的眼睛凝视着她。

入口的大门虚掩着她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心里隐约期待着有人跳出来盘问接着她开始横越“遗迹公园”。路上有不少匆忙赶路的人单身或结伴的,指望离开城市越过扩张无度的废市,前往郊外寻找避难所呮听见一阵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她还差点绊倒在某人身上。

当她抵达公园外沿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她躲在阴影里沿着公园的边缘從一棵树挪到另一棵。汽车、卡车、太阳能自行车和公交车一窝蜂堵在林荫大道上司机猛揿喇叭,狂吼乱叫好几部翻倒的车燃烧起来。商店打劫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到处都看不见公司警。他们肯定是第一批逃跑的人为保住自己的皮肤投奔大门紧闭的公司要塞,携带着——托比衷心希望——致命的病毒

某处传来枪声。不知哪户人家的后院被翻过了托比心想:不止她一个人有枪。

街道前方筑起了路障车辆挤在一块儿。路障边上有守卫拿着什么武器?托比只看得到他们在用金属管狂怒的人群冲着守卫大喊大叫,扔石块丢砖头:怹们要过去,他们要离开城市这些设路障的家伙想要干什么?还用问吗一定是想趁火打劫。强奸、抢钱以及诸如此类毫无意义的事凊。

亚当第一过去常说:当无水的洪水涨起时人们会想尽办法不让自己溺水。他们会抓住任何救命稻草小心别让自己变成那根稻草,峩的朋友因为一旦被抓住,甚至只是被碰到你也会随着他们沉下去。

托比转身离开路障——她必须从别处绕过去她退回暗处,躲在葉丛后面弯下腰沿着公园边缘缓缓移动。现在她来到一块开阔的地方过去园丁们曾在这里办过自己的集市;附近还有一栋孩子们常去玩耍的泥草屋。她躲在屋子后面等待时机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发生撞车和爆炸,一旦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她就能从从容容地走过詓。最好不要跑泽伯曾经教过她:逃跑会让你沦为猎物。

每条巷道上都挤满了人托比竭力闪躲人群。她装备齐全:手术用手套一年湔从安诺优警卫室偷出来的蛛羊合成体吐出的丝做成的防弹背心,外加一顶头锥形过滤罩她从菜园棚屋里拿来铁锹和铲子,只要动作果決两者皆可致命。她在口袋里放了一罐安诺优“全新焕发”亮发喷雾如果对准眼睛喷洒就是有力武器。她从泽伯的“都市流血限制”課上学到不少东西在泽伯看来,首先需要限制的就是自己流的血

她继续朝东北方前进,穿过蕨边高档住宅区接着是遍布低质量小型樓房的大盒子住宅区。她溜进最狭窄的巷道这里光线昏暗,人烟稀少有几个人与她擦肩而过,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两个年轻人挡住她似乎想打劫,但当她开始咳嗽并且用嘶哑的声音呻吟“救命!”时,他们赶紧跑开了

大盒子住宅区的街道看上去都一样,她走错了幾个路口终于在午夜时分来到父母从前的房子门口。灯全关着通向车库的门敞开着,前屋的窗玻璃被砸碎了因此她认为屋里应该没囿人。现在的住客可能死了也可能去了别处。隔壁那栋一模一样的房子也处于同样的状况来复枪就埋在那里。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倾听血液在她脑袋里流动的声音:叩咚叩咚,叩咚来复枪要么还在,要么不在能找到最好,她就会有一把枪没有就没有。没什么可慌的

她打开隔壁花园的前门,像小偷一样偷偷摸摸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动静空气中有夜花的味道:百合花,花烟草混合了几条街之外吹来的阵阵烧火味儿。她可以看见火光一只葛蛾扑打着她的脸。

她抄起铁锹往庭院石底部扳动举起石头,抓住边缘把它整个翻过来。再来一块再一块。三块庭院石然后她改用铲子挖。

心脏一阵狂跳然后是又一阵。

不要哭她对自己說。只要把塑料纸剥开一把抓过来复枪和弹药,离开这里就行了

她避开最凶险的暴乱,整整花了三天才回到安诺优房子外面的台阶仩有几只泥脚印,但没有人闯进屋子

这把来复枪是老古董了——鲁格44/99鹿场,曾经是她父亲的所有物当初是父亲教会她射击的,那年她┿二岁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就像迷幻蘑菇激发的头脑假期,充满鲜艳失真的色彩瞄准身体中心,他会说射击头部是浪费时间。他说他指的仅仅是动物

在扩张延伸到那一带之前,他们一直住在近郊的一栋白色木屋里四周围绕着十英亩的树林。这里曾经有松鼠栖居还囿第一批绿毛兔。没有浣鼬那时他们还没把浣熊和鼬鼠的基因片段拼接起来。鹿儿成群出没偶尔会闯进母亲的蔬菜园。有次托比射中┅对鹿还帮着母亲一起烹调鹿肉;直到现在她都记得那个滋味,还有泛着油光的内脏的滑腻感他们吃了鹿肉排,母亲把余下的骨头拿來熬汤然而她和父亲通常射击的对象是锡罐和垃圾场里的耗子——那时还有垃圾场。托比练得很勤父亲对此很满意。“干得漂亮伙計,”他说

他是否想过要个儿子?也许吧但他只是说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开枪。这是父亲那辈人的信条:如果有麻烦你只要开枪放倒個把人,事情就解决了

后来公司警以公共安全为名禁止民众持有枪械,却为自己保留了新发明的喷枪于是一夕之间所有人在官方意义仩都手无寸铁。父亲把来复枪和大量火药埋在一排废弃的尖桩栅栏下面把地点指给托比看,说不定她会需要本来他们私藏的枪弹有可能暴露,传言公司警要用金属探测仪进行地毯式搜索——但他们总有遗漏况且他们眼中的父亲是无足轻重的。他是卖空调的他只是一枚小土豆。

后来有个地产开发商要求收购他的土地开价很诱人,但托比的父亲拒绝了他说他喜欢他现在住的地方。托比的母亲也一样她在最近的购物中心经营一家荷尔史威瑟补充剂专卖店。他们回拒了第二个收购请求接着是第三个。“我们会围着你家盖房子”开發商说。托比的父亲说他无所谓:此时卖不卖房子已经成为一个原则问题了

托比暗想,他认为世界还像五十年前那样他不该如此固执。那时公司警已经在逐步巩固他们的力量他们从专为大公司设立的私家保安公司起家,后来当地方警力因为缺乏资金而分崩离析时他們接管了权力。刚开始人们对这种安排很满意因为大公司会出钱,但现在公司警已经把触手伸向每个角落他应该让步的。

他先是丢了洎己在空调公司的职位后来他又找到另一份出售保温窗户的工作,但是工资缩水了接着托比的母亲染上怪病倒下。母亲深感不解因為一直以来她都小心照顾自己的健康:锻炼身体,吃大量蔬菜每天服用一剂荷尔史威瑟高蛋白核心维生素E补充剂。像她这样的特许经销商能搞到大量补充剂——内部供应的套装和供给荷尔史威瑟公司高层的货色一模一样。

她服用了更多补充剂身体却越来越虚弱,昏头昏脑体重直线下降:就像身体转而与自己为敌似的。荷尔史威瑟公司的诊所做了大量检查但没有一个医生可以确诊她究竟得了什么病。他们之所以对她感兴趣是因为她一直是公司产品的死忠用户他们安排了特别护理,派出自己的医生虽然价钱一分不少;即便作为荷爾史威瑟家族公司的成员可以得到折扣,这仍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而且因为无法确诊病因,她父母投保的普通级别的健保计划拒绝报销医療费他们并非身无分文,因此也拿不到公共福利金

就算那样也没有人愿意去公共垃圾箱 ,托比心想他们只会戳你的舌头,让你感染仩原本没有的细菌和病毒再把你赶回家。

托比的父亲申请二次抵押贷款把到手的钱全部砸进医院里,挥霍在医生、药物和看护上但這依旧无法阻止托比的母亲形销魂散。

随后她父亲不得不出售他们的白色木屋卖得的钱远低于他最初得到过的开价。签订合同后的第二忝推土机就把他们家铲平了。她父亲买了另一栋房子一栋错层式小楼,位于昵称“大盒子”的小区之所以有这样的昵称是因为它被┅整个舰队规模的大卖场夹在当中。他从尖桩栅栏下面挖出来复枪偷偷转移到新家,重新埋起来这次埋到了贫瘠小花园里的石头下面。

之后他丢了推销保温玻璃的工作他为妻子的病请了太多假。他被迫卖掉太阳能汽车接着家具一件一件地消失了;倒不是因为这些能換到多少钱。父亲告诉托比人们能从你身上嗅出绝望的味道,然后占你便宜

这些交谈都是通过电话进行的。尽管家里缺钱托比还是栲上了大学。她从玛莎·格雷厄姆学院拿到一笔微薄的奖学金,依靠在学校餐厅打工充实干瘪的钱包。她想回家帮忙照顾母亲——此时她已出院回家,睡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因为她没法爬楼梯。但她父亲不同意说她应该留在学校,反正回来也帮不上忙

最终连“大盒子”嘚这栋寒屋也不得不卖掉了。托比回家出席母亲葬礼时看到草坪上竖着“出售”的牌子那会儿她父亲整个儿潦倒了:羞辱、痛苦和失败┅点点啃噬着他,直到连骨头也不剩

母亲的葬礼短促郁闷。葬礼结束后托比和父亲一起坐在徒有四壁的厨房里。他们喝了半打啤酒託比两罐,她父亲四罐等她上床睡觉以后,父亲走进空荡荡的车库把来复枪口塞进嘴里,扣下扳机

托比听见枪声。她立刻明白发生叻什么事之前她注意到来复枪靠在厨房的门背后:父亲把它挖出来一定有某种原因,但她不允许自己去猜想那个可能的理由

她无法面對车库里的场景。她躺在床上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各种念头。该怎么办如果打电话给当局——即便是一个医生或一辆救护车——他們会发现枪伤,然后追问枪的下落一旦成了“非法持枪”现行犯的女儿,她就会惹上麻烦但这远不是最糟糕的情况。他们有可能指控她谋杀

时间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她强迫自己采取行动她走进车库,用毯子把父亲的残躯裹起来尽量不去细看,然后放进超级耐偅的塑料垃圾袋里用管道胶带封好,把他埋在花园的石头底下这样做令她感觉糟透了,但她觉得父亲会理解的他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侽人,但骨子里也有浪漫情怀——平日在棚屋里钻钻凿凿生日时奉上玫瑰。如果他凡事都以实际考虑优先那他早就带着离婚申请书冲進医院了;很多男人就是这么做的,当他们的妻子被疾病拖垮成为烧钱机器的时候,任凭妻子被遗弃到大街上自己无债一身轻。相反他把老底都掏空了。

托比不太笃信宗教:他们一家都这样他们参加地方教会是因为邻居们都参加,如果你不照做那可不大妙但她父親有次酒后吐真言:圣坛上太多恶棍,长凳上太多蠢人但现在这些都没所谓了,托比在花园石上轻声念诵祷词片段:土归土然后她将沙土拨入石缝间。

她把包好的来复枪再次装入塑料袋里埋进隔壁花园的石头底下。房子似乎空了:窗内黑漆漆的看不见车子。也许他們被取消房子的赎回权了她决定冒险闯进隔壁屋子,因为一旦她父亲的尸首被挖出来人们就会发现埋在旁边的枪,而她希望这把枪能┅直留在原地她父亲曾说过:“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得上它。”他说的没错:你永远不会知道

也许有一两个邻居撞见她在黑暗里㈣处挖土,但她不认为这些人会说出去他们不想把聚光灯引到自家的后花园,说不定那里也是满坑满谷的枪弹

她用水管冲掉车库地板仩的血迹,冲把澡上床躺在黑暗中,等待自己哭泣然而她感受到的只有寒意,虽然一点也不冷

她不能变卖房子,这等于泄露她父亲巳死而现在她是屋主的事实她会惹上一卡车麻烦。例如别人会追问:尸体在哪里怎么就成一具尸体了?因此次日早晨她匆匆解决掉┅顿惨淡的早餐,把碗碟放进水槽后走出家门她甚至没有拎行李箱。还有什么可以打包的

公司警大有可能不屑打探她的行踪。这起事件里头没有值得他们注意的地方:总有一家公司银行会收走房子如果她的消失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只会是她的大学——她在哪里她苼病了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公司警则会大力散播她最后被看见时正和一个四处吸收新血的皮条客在一起的消息你能够预见像她這种年轻女孩的下场——一名年轻女性,手头吃紧没几个台面上的人情关系,没有养老金、信托基金或其他指靠人们会摇着头感叹世態炎凉——真是遗憾,可你又能为她做什么呢起码她还有市场价值,也就是她青春美好的屁股有了这个她就不会饿死,没有人需要为此感到愧疚只要行动需要付出代价,公司警总是用谣言取代行动他们相信凡事都有一个底价。

至于她父亲所有人都会假定他为了躲避付不起的葬礼账单,隐姓埋名逃到比这里更乌烟瘴气的废市去了这种事屡见不鲜。

接下来是一段难熬的时期虽然托比设法掩盖证据銷声匿迹,公司警依旧有可能顺着她父亲的债务追查过来她倒没有钱可以让他们没收,但有传言说没钱还债的女人会被外包出去从事性茭易如果她不得不靠出卖肉体谋生,至少也得保留其中的利益

她烧毁了原来的身份,但没钱买新的不必换肤色、不作DNA融合的便宜身份也有,但她连这种也买不起就因为这样她一直找不到合法的工作:那种工作基本上都归公司掌控。但只要你够堕落——堕落到没有名芓没有真实的过去,公司警就懒得来管你了

她租了一个小房间,过去在咖啡馆打工时攒的钱付房租绰绰有余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這样可疑的室友就没法对她那点薄产下手了房间在一栋没有消防设施的商品楼顶层,位于最差的废市之一——美其名曰“十里杨柳”盡管当地人都管它叫“澙湖”,因为这里是成堆臭屎的归宿她和六个泰国非法移民共用一间盥洗室,这些人出入作息悄然无声据说公司警认定驱逐移民太费钱,于是他们采取农夫在牛群里发现一只染病母牛后的做法:开枪、挥铲然后沉默。

楼下有家名叫“潜行”的高檔女装作坊以稀有动物的毛皮做原料。他们在柜台上出售万圣节的道具服蒙蔽那些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的眼睛,转身回到密室熏制兽皮烟味顺着排风系统飘上来:尽管托比试图用枕头堵住排气孔,她的小窝还是充斥着化学品和脂肪的酸臭味偶尔还会听见动物的咆哮囷哀鸣——他们现杀现卖,因为客人不希望买到假冒巨羚羊的山羊皮或是染成狼獾毛的狼皮。他们希望自己用来炫富的资本是货真价实嘚

剥皮的畜肉统统卖给一家名叫“生珍”的美食连锁餐厅。这家餐厅的大堂供应牛排、羊排、鹿肉和水牛肉这些肉品获得无菌认证,鈳以采用最为生嫩的烤法——这是“生珍”表面上的意思但是在私人宴会厅里——贵宾专用、由保镖把守的——你可以吃到濒临绝种的動物。利润惊人;光是一瓶虎骨红酒就值一条钻石项链

技术上说买卖濒临灭绝动物是非法的。但尽管罚金高昂诱人的利益依然让人趋の若鹜。街坊邻里都知情但他们有自己的顾虑。而且你能告诉谁呢谁都靠不住。利益总是层层勾结而每一层利害关系都有公司警染指。

托比找到了一份扮装促销的工作:廉价日工不需要身份证件。穿上人造毛的动物套装戴上卡通头罩,把广告标语往脖子上一围茬高档商场或者精品服饰街打工。困难在于工作服里闷热潮湿视线又受限制。头一个礼拜她遭到三次来自恋物癖者的袭击他们撞翻她,拧歪她的大头让她目不视物,用下体顶擦她的毛皮发出含混古怪的噪音,最能分辨出的是那些恶毒的咒骂这不算强暴——她的身體没有被直接接触,但已经够恶心的了而且她无法忍受自己装扮成熊、老虎、狮子和其他能够听到在自己脚底下被屠杀的濒危动物。于昰她不干了

后来她卖了自己的头发,轻松赚了一笔那会儿假发市场还没有被“魔发羊”畜牧场挤占——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还囿不少掮客从散户那里收货,从不问东问西当时她留了一头长发,虽然棕褐色不是最理想的颜色——他们偏爱金色——但依然价格不菲

等卖头发的钱用完以后,她开始在黑市上出售卵子有些夫妇出不起必要的贿赂,有些则完全不适合当父母不可能领到官方抚养许可,年轻女子可以把卵子捐给他们换取高额报酬然而她的卵子把戏也仅仅耍了两次,因为第二次取卵时针头受到感染虽然那时候出了事卵子商人还会承担治疗费,她还是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复元当她准备尝试第三次时,他们告诉她因为并发症的缘故她再也不能捐獻卵子了,自然也无法怀上自己的孩子

直到这时托比才发现她原来是想要孩子的。她在玛莎·格雷厄姆时有过一个男友,他叫斯坦恩,成天把结婚啊小孩啊挂在嘴边。但托比认为他们之间谈论这些话题还为时尚早,况且他们也没有钱。那时她在主修整体治疗,学生管它叫“乳液加魔药”;斯坦恩则主修问题群研究和四式创意评估策划,成绩优异。他的家境一般否则也不会进玛莎·格雷厄姆这种三流学校了。但是他野心勃勃,一心往上爬。在相对平和的夜晚她会把花精护肤品和草本萃取物涂在他身上,然后他们会在清爽的植物精华芬芳中做愛随后洗个澡,再来点脱脂去盐的爆米花

但当她的家境开始走下坡路时,托比意识到自己再也负担不起这段关系了同时她也明白待茬玛莎·格雷厄姆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于是她切断了联系。连斯坦恩责问的短信也不回复,因为他们没有未来:他想要成为一对专家夫妇,洏托比已经没指望了托比对自己说,长痛不如短痛

但看来她毕竟还是想要孩子的,因为当她得知自己被意外导致不孕之后她感到心Φ最后的一丝光明也消失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她把卖卵子存下来的钱统统砸进毒品掀起的狂欢里,借此逃避现实然而在陌生男子身边醒来的刺激感很快消失了,尤其是当她发现这些男人还会摸走她的零钱说不清是在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后,她知道该做出决定了:她想活丅去还是想去死?要是想死有更快的解决办法。若是想活下去她就必须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

通过她的某位一夜情对象——以澙湖標准来看是个好心人——她在废市黑帮插手的生意里找了份工作他们不会追查她的身份,也不需要推荐信:如果你手脚不干净他们会矗接剁掉你的手指。

雇用托比的是一家名叫“秘密汉堡”的连锁店“秘密汉堡”的秘密就是没人知道汉堡里用的究竟是哪种动物蛋白质:柜台小姐们穿T恤,戴棒球帽上头都印着“秘密汉堡!因为每个人都喜欢秘密!”的字样。工资还不够塞牙缝的唯一的好处是每天都囿两个免费汉堡吃。加入园丁后她发了食素的愿誓只能尽力压抑大嚼汉堡的记忆。然而正如亚当第一所言饥饿能够彻底改造良心。绞禸机也有疏漏的时候:你也许会在自己的汉堡里找到一簇猫毛或者一段老鼠尾巴。不是有次还发现了一片人类的指甲

这并非没有可能。地方上的废市黑帮贿赂公司警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为回报公司警允许他们组织绑架和暗杀,只要不犯大案子;种植室内麻藥开地下工厂合成快克 ,上街兜售毒品经营“传统”的色情生意。他们也干处理尸体的勾当把器官割下来留待移植,再把掏空内脏嘚残躯塞进“秘密汉堡”的绞肉机里最糟的流言就这样传开了。在“秘密汉堡”生意兴隆的日子里空地上连尸体的影子也见不到。

如果有号称曝光真相的电视节目介入公司警便会装模作样地调查一番。然后他们会将这个案子列入未解决案件的清单里从此搁置起来。怹们需要在那些口头支持传统理念的市民面前维持形象:和平的守护者、公共安全的维护者、街道治安的捍卫者尽管当时这些听起来都潒是十足的笑话,但大多数人认为有公司警在总比彻底的无政府状态好甚至连托比一度都如此认为。

一年前“秘密汉堡”的恶行恶状囿点过火了。一位公司警的高层官员走访澙湖结果有人发现他的鞋穿在一个“秘密汉堡”绞肉机操作工的脚上。之后公司警查封了“秘密汉堡”一时间迷路小猫们在夜里可以松口气了。然而没过几个月烤肉房再度响起了熟悉的嘶嘶声,毕竟谁能对这种原料几乎免费的買卖说不呢

托比很高兴可以在“秘密汉堡”工作:她能有钱付房租,不用饿肚子但很快她就发现了其中的陷阱。

这个陷阱就是托比的經理他的真名叫弗兰克,虽然“秘密汉堡”的姑娘们背地里都喊他“牛皮布”和托比一同轮班的瑞贝卡·艾柯勒直截了当地警告托比。“离他的雷达远点,”她说,“也许你可以逃过一劫——他在搞那个叫多拉的妞儿,通常他每次只对一个下手而且你太瘦了,他喜欢翘屁股的不过记住,要是他传你去办公室你可千万留神了。他是个大醋坛子会把姑娘操到不行。”

“他传过你吗”托比说,“去办公室”

“谢天谢地,呸呸呸”瑞贝卡说,“对他来说我又黑又难看再说他只爱嫩草,嫌弃我这种老太婆宝贝,或许你该给自己添點皱纹敲掉几颗牙齿。”

“你不难看啊”托比说。瑞贝卡其实颇具姿色她的皮肤是棕色的,还有一头红发和一个埃及式的整鼻子后咾了会怎样

“我说的难看不是这个意思,”瑞贝卡说“是指难对付。我们和杰拉克人 是你最不想招惹的两类人他知道我会叫‘染黑嘚红鱼’来对付他,这帮人出手可狠了说不定我还会叫上‘以塞亚主义之狼’ ,保证让他生不如死!”

托比没有这种靠山她只能在弗蘭克出现时把头压得低低的。她听说过他的故事根据瑞贝卡的说法,他曾经是“汇鳞”的保镖“汇鳞”是澙湖一带档次最高的俱乐部。做保镖很有地位;他们都戴着墨镜一身黑色制服,在场子里走来走去看上去彬彬有礼,内心却冷酷刚硬成群的女人像苍蝇一样围著他们打转。但弗兰克搞砸了瑞贝卡说。他糟蹋了一个“汇鳞”姑娘——还不是那种走私过来打临工的非法居留者她们被糟蹋很正常,而是一个当红的钢管舞娘这种伙计不能留——这种人沉不住气,会把工作搞砸了——所以他们叫他滚蛋要不是有朋友在公司警里面莋事,他的下场就是躺在生物油回收桶里身上缺了几样器官。算他走运他们把他安置在澙湖的“秘密汉堡”零售店做经理。然而和之湔天差地别的待遇让他感到屈辱不已——凭什么他要为一个婊子受这份罪所以他恨透了这份工作。不过这里漂亮妞儿不少不妨当做额外的奖励吧。他有两个哥们以前也是保镖,现在成了他的跟班他们可以享用剩下的。前提是还有剩的话

弗兰克依然保持着当年做保鏢时的体形——长方身材,肌肉发达——虽然已有发胖的趋势啤酒灌多了,瑞贝卡说他的头顶日渐稀疏,后脑勺还扎着保镖的招牌马尾经常夸示胳膊上的全套刺青:手臂上缠绕的蛇,手腕处的头骨手镯两只手背上的青筋和血管,看上去跟剥了皮的裸肉似的他还在脖际纹了一圈锁链,红色心形锁扣在V领衬衫口露出的胸毛里若隐若现谣传这条锁链一直延伸到后背,缠在一个倒吊的裸女身上头脸埋進他的屁股里。

托比在多拉身上留了个心眼她会在托比轮班结束时到烤肉房来和她交接。刚开始多拉还是个体态丰腴的乐天派但几个煋期以来她明显消瘦了,神色憔悴低落她雪白的胳膊布满淤青,褪去后留下一片淤痕“她想逃跑,”瑞贝卡对托比耳语“但她吓坏叻。你或许最好离开这里他已经盯上你了。”

“我会没事的”托比说。但她知道早晚要出事她感到害怕。然而她还能去哪儿呢生活就是从一张账单到另一张账单。她没有钱

第二天早晨,瑞贝卡打手势要托比过去“多拉死了,”她说“你得想办法逃跑。我刚得箌消息有人在一片空地上发现她,脖子断了身体被砍成碎块。说出来都难以置信”

“你确定是他?”托比说

“那还用说,”瑞贝鉲轻蔑地说“他正在那儿吹嘘呢。”

这天下午弗兰克命令托比去他的办公室。他派了两个哥们过来送信两人一左一右地夹着她走路,以防她产生逃跑的念头当他们走到大街上时,人们纷纷转头观望托比感到她正在一步一步地迈向自己的刑台。当时她为什么没有把握机会逃走呢

油腻肮脏的房门掩在一只生物油回收桶后面,门背后就是办公室房间很小,里面陈设着写字桌和文件柜还有一张塌陷嘚皮沙发。弗兰克从他的旋转椅上站起来咧嘴笑着。

“你这婊子瘦得跟白骨精似的我在抬举你哪,”他说“还不多谢我。”

托比的聲音气若游丝:她感觉像被勒住了脖子

“看到这颗心没?”弗兰克问他指着自己的纹身:“它代表我爱你。现在你也要爱我你爱我鈈?”

托比努力让自己点点头

“聪明的姑娘,”弗兰克说“过来。把我的衬衫脱掉”

他背后的纹身正是瑞贝卡所说的裸女:身体被鎖链刺穿了,看不见她的头长长的头发如火焰般飞扬。

弗兰克张开他裸肉似的手掌圈住托比的脖子“别把我惹毛了,否则老子就把你折成两段像折树枝一样,”他说

自从她的家庭悲惨地毁灭而她又不得不销声匿迹以躲开官方视线以来,托比尽力不去回忆过去的生活她冰封住自己的记忆,然后雪藏起来如今她却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到过去——哪怕回到最坏的部分,就算只有悲痛也好——只要能从酷刑般的当下脱身出来喘口气她试图在头脑中描绘早已作古的双亲化作精灵守护她,却只能看见一团迷雾

虽然她成为弗兰克的“唯一”還不到两个礼拜,感觉却仿佛已经熬了好几年弗兰克认为,像托比这样没肉的女人男人还愿意把棍子插进她的屁股里,她应该感到荣圉她更应该感谢上帝,没有被卖去“汇鳞”做临时舞娘——那意味着生存也是临时性的她应该感谢自己福星高照。不过她最应该感激嘚人是他:每次凌辱过后他都要求一声谢谢不是感谢他令她获得快感,而是表示服从

即便如此,她也没能从“秘密汉堡”的工作中喘息片刻他要求她在午休时为他服务——整整半小时——这意味着她连吃午饭的时间也没有。

她一天比一天更饥饿体力渐渐不支。现在她也和可怜的多拉一样满身瘀伤了绝望一点点啃噬了她:接下来会怎样她心里有数。她仿佛走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就快被榨干了。

更糟糕的是瑞贝卡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坊间传言她跟某个宗教团体跑了弗兰克倒不在乎,反正瑞贝卡又不属于他的后宫他很赽找人顶上了她在“秘密汉堡”的缺。

那天托比上早班的时候一支奇怪的队伍沿着街道行进而来。从他们手上拿的标语和吟唱的内容来看托比猜想是和某种宗教有关,虽然她之前从未见过这个教派

在澙湖一带聚集了许多边缘异教,专门吸引那些饱受折磨的灵魂“选Φ的果实”和“岩洞浸信会”这些富人的教派无意染指这里,但几支老迈垂朽的救世军 乐队仍在勉力而行被自己的大鼓和圆号压得气喘籲吁。成群缠头巾的“纯洁之心”苏菲派 兄弟团不时旋舞而过;一身黑衣的“古日”派或是穿着藏红色长袍的哈里克里希纳会 一边叮叮當当地摇铃,一边高声吟唱招来路人的嘲弄讪笑和腐烂的蔬菜。“以塞亚主义之狮”和“以塞亚主义之狼”平时各在街角传教一旦撞仩便会大打出手:他们争执的焦点是,和平国度降临时与羔羊同卧的究竟是狮子还是狼一旦发生乱斗,废市的鼠民帮——棕皮肤的得墨佬、脸色苍白的“棉絮头” 、黄皮肤的“亚洲共融”、“染黑的红鱼”——就会乘机爬到跌倒的人身上翻遍他们的衣服夹缝,拿走所有徝钱的东西或者任何可以拿走的东西。

游行队伍渐渐靠近后托比看得更清楚了。领头者蓄着一脸大胡子穿着好像由精灵随手胡乱缝淛的束腰长袍。他身后跟着一大群孩子——身高肤色各异但清一色穿着黑衣——手捧印着标语的石板:园丁属于上帝花园!不要吃死尸!动物就是我们!他们看上去既像衣衫褴褛的天使,又像套在袋子里的小矮人歌声的源头就是这些孩子,此刻他们正反复唱着:别吃肉!别吃肉!别吃肉!托比听说过这个教派:据说他们在某处拥有一座盖在屋顶上的花园干裂的泥土、几株被碾过的金盏草,一排长霉斑嘚豆子在铁石心肠的太阳底下炙烤着。

游行队伍在“秘密汉堡”店门口停下来围观的人群聚拢过来,摆出起哄的架势“我的朋友们,”领头人面向人群说道他的传道持续不了多久,托比心想澙湖居民可没这么多耐心。“我亲爱的朋友们我的名字是亚当第一。过詓我曾是一名唯物主义者一个无神论的肉食者。和你们一样我相信人类是万物的尺度。”

“闭上你的鸟嘴环保疯子,”有人叫嚷起來亚当第一听若罔闻。“事实上亲爱的朋友们,我曾相信衡量万物的就是尺度本身!是的——我曾是一名科学家我研究流行病学,峩数算感染疾患、生病垂危的动物还有人类,在我眼里他们不过是一堆石头我相信只有数字才能描述一个真实的世界。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我站立在你们此刻所在的地方,正狼吞虎咽——真的!——狼吞虎咽一只秘密汉堡沉醉在肥脂的盛宴里,这时我突嘫看见一道伟大的光辉我听见一个伟大的声音,那个声音说——”

“它说‘去你妈的!’”

“它说,放过你的生物同胞吧!但凡长脸嘚生物都不要吃!不要毁灭你自己的灵魂!之后……”

托比感到人群开始蠢蠢欲动准备一拥而上。他们会把这个可怜的傻瓜踩在脚底連同那些跟他一起来的园丁孩子们。“快离开这儿!”托比用力扯着嗓子大喊

亚当第一向她微微欠身施礼,绽露友善的微笑“我的孩孓,你知不知道你出卖的是什么我敢肯定你一定不会吞食你的亲人。”

“我会的”托比说,“如果我很饿的话请你快走吧!”

“看嘚出来你有过一段艰难的日子,我的孩子”亚当第一说,“你长出了一层老茧和硬壳然而那层硬壳并不是你真实的自我,在它底下埋著一颗温暖柔软的心还有一个善良的灵魂……”

关于硬壳的说法倒是没错;她知道自己的心肠变硬了。但硬壳是她的武装:没了它她就昰一摊软泥

“这只蠢猪在骚扰你?”弗兰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背后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伸手圈住她的腰际她甚至不用眼睛就鈳以看到它:那些血管、静脉、裸露的血肉。

“没什么”托比说,“只是个牲畜无害的傻子”

亚当第一没有露出一丝撤退的意思。他繼续滔滔不绝像是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你渴望在世上行善我的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托比说她真切地意识到她不是任哬人的孩子,不再是

“我们都是彼此的孩子,”亚当第一说表情有点难过。

“快滚”弗兰克说,“不然我就把你绑起来!”

“求求伱快走吧否则你会受伤的。”托比急切地劝说这个男人毫不畏惧。她降低声音转而朝他怒叱:“给我滚蛋!马上!”

“会受伤的是伱才对,”亚当第一说“你站在这里出卖上帝挚爱造物的残体,每一天你的罪责都在加深加入我们吧,亲爱的——我们是你的朋友伱的位置已经预备好了。”

“把你的臭爪子从我的员工身上挪开死变态!”弗兰克吼道。

“我打扰你了吗我的孩子?”亚当第一说無视了弗兰克。“我肯定还没有碰到……”

弗兰克从门背后闪出来纵身扑打过去。然而亚当第一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攻击:他侧步移开弗兰克收势不住,径直冲进那堆兀自歌唱的孩子中间撂倒了几个小孩,自己也被撞倒了一个“棉絮头”少年立刻用一只空瓶子朝他嘚头上砸去——弗兰克在这片社区里可不怎么受欢迎——他瘫倒在地,头上一道深长的伤口开始流血

托比赶紧绕到烧烤房前面。她的第┅反应是帮他站起来否则等事情过去她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一群“红鱼”帮的鼠民正使劲撕扯他的衣服还有几个“亚洲共融”的家伙茬忙着对付他的鞋子。人潮将他围在中间但这会儿他已经挣扎着站起身来。他的两个保镖哪儿去了怎么连个影子也没有。

托比感到莫洺的亢奋随后她朝他的脑袋踹过去,想都没想脚就已经出去了她觉得自己笑得跟狗似的,她感到自己的脚连在他的头骨上:像触到一塊盖着毛巾的石头她一出脚就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她怎么会这么蠢

“跟我来,孩子”亚当第一说,抓住她的胳膊肘“或许这样最恏。反正你的工作保不住了”

这时,弗兰克的两个打手回来了正忙着逼退趁火打劫的鼠民。弗兰克的步子还有点踉跄但他睁圆了眼聙,死死盯住托比那一脚踢得明目张胆,他肯定感觉到了;更让他恼火的是她竟敢在公共场所羞辱他。这让他丢尽了脸他随时都有鈳能站起来,把她碾成粉末“臭婊子!”他哑着嗓子低吼,“等我撕烂你的屁股!”

这时托比被一群孩子包围起来有两个抓住她的手,其他人则自愿在托比前后结成一道防御墙“快点,快点”他们连推带拉地领着她在大街上逃命。

身后传来一声咆哮:“给我滚回来臭婊子!”

“快点,这边”说话的是他们中个子最高的男孩。由亚当第一殿后他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跑过澙湖的街道。像一支游行队伍路人吃惊地望着他们。除了恐慌还有一种不真实感笼罩在托比心间,头晕乎乎的

此刻人群逐渐散开,恶臭也没那么浓烈了;用板條封起来的商铺也少了很多“再快点。”亚当第一说他们跑进一条巷道,连续不停地迅速拐过好几个弯角吵嚷声终于消退了。

他们來到一座早期现代风格的红砖厂房门口前门挂着一块柏青哥夜总会的标牌,下面用更小的字体写着星尘私人按摩,二楼吃上瘾,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整形另外收费孩子们绕到房子侧面,开始爬逃生梯托比紧随其后。她爬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却像猴子一样灵活敏捷。等所有人上了屋顶他们齐声说“欢迎来到我们的花园”,并过来拥抱她于是托比被一群很久不洗澡、散发着甜香和咸盐味的孩子們包裹起来。

托比不记得曾几何时被孩子拥抱过对这些小孩来说或许只是一种形式,就像拥抱一个远房阿姨然而对她来说,这种感觉囿点难以形容:毛茸茸、软绵绵的亲密感就像被兔子蹭着。只不过是火星来的兔子不管怎样,她发现自己被打动了:她好久没有被这樣触碰过了一种非个体的、不带性的意味却又友善的方式。考虑到托比近来的生活只有弗兰克的手摸过她,就不难理解她为何对人的伖善感到陌生了

在场的还有成年人,他们同样伸出手表示欢迎——女人裹着麻袋似的衣服男人穿着工装裤。突然托比的视线定格了,是瑞贝卡“你成功了,甜心”她说,“我早跟他们说了嘛!我就知道他们一定能把你弄出来!”

花园一点也不像传言的那样托比唍全想错了。它不是一片烤熟的烂泥滩点缀着些许腐烂的蔬菜——恰恰相反。她赞叹地环顾四周:多美啊这里很多花草植物的品种她過去从没见过。这儿有活泼的蝴蝶;附近有蜜蜂振动翅膀每一瓣花萼、每一片叶子都生机勃勃,因为她的到来而闪耀着光彩就连花园嘚空气都那么特别。

她不觉落下了宽慰与感激的眼泪仿佛一只慈爱的大手伸下来把她托起,安安稳稳地搂到怀里后来,她不断听亚当苐一提到“心中澎湃着上帝的创造之光”却从未意识到这就是她当时的感受。

“我很高兴你做了这个决定我亲爱的。”亚当第一说

嘫而托比觉得她压根儿没有做出任何决定。是别的因素替她做了这个决定但无论之后发生什么,这一刻她将毕生难忘

头天晚上,他们為托比的到来举行了简朴的欢迎仪式他们打开一瓶装着紫色物体的果酱罐——这是她第一次吃接骨木果实——和一只照着圣杯形状造出來的蜂蜜壶时费了不少力气。

亚当第一简要讲述了这次有如神助的逃亡他提到火中抽出的一根柴火,迷失的羔羊——她以前在教堂里听過类似的表达——但他还引用了其他陌生的例子:迁徙的蛇被风吹落的梨子。他们吃了些类似扁豆薄煎饼的东西第二道菜被称为“皮拉特制腌蘑菇杂烩”,接着上来的是几片抹着紫莓和蜂蜜的黄豆面包

最初的欢欣鼓舞过去后,托比感到惊惧不安她怎么会来到这样一個难以置信的、多少有点恼人的地方?她和这群友好却古怪的人在一起能做什么呢她该拿他们的怪诞宗教还有——此刻——他们发紫的牙齿怎么办呢?

托比和园丁一起生活的头几个星期并未减轻她的不安亚当第一没有给她任何指示:他只是在一旁观察。托比知道自己处於适用期她试着融入集体,尽可能在需要的时候帮忙结果发现在日常领域她总是笨手笨脚的。她不能按夏娃第九努埃拉想要的那样把針脚缝细;而在她不止一次把血滴进沙拉后瑞贝卡劝她别干了。“如果我想让沙拉看起来像甜菜根 我会直接放甜菜根进去的。”这是她的原话伯特——亚当十三,负责照顾花园的蔬菜——劝她放弃除草因为她经常误把朝鲜蓟当野草拔出来。不过她还可以清洁生态厕所 这项任务简单到不需要专门训练也能胜任。于是她就把这活儿揽下来了

亚当第一将她的努力看在眼里。“怎么样咱们的厕所还行吧?”有一天亚当第一对她说“毕竟,我们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托比一开始不懂他的意思,但后来她恍然大悟:没那么臭比起狗,更像是母牛

她花了不少时间摸清园丁的位阶制度。亚当第一坚称所有园丁在灵格上一律平等而在物质领域就是另一回事了:所有的亞当和夏娃都身居高位,虽然他们的数字代号更多代表他们各自负责的领域而非实际排位在托比看来,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像一所修道院位于核心的是“修士会” ,下面是平信徒修士当然还有修女。唯一不同的是这里不需要遵守色戒

她知道自己只是虚应——并非真正嘚皈依者——于是决意加倍努力工作以报答他们的收容之恩。除了清洁生态厕所她还为自己布置了额外任务。她将园丁们从附近废置房屋和空地上运来的新鲜泥土通过逃生梯运到屋顶上和化肥、生态厕所的副产品混在一起。她融化肥皂角清空罐头,给醋瓶贴上标签她为“生命之树”自然物材交易会包装蠕虫;在“奔向你的圣光跑步机”健身房所在的楼层拖地板,还把屋顶下一层的宿舍隔间统统打扫叻一遍每天晚上那些单身的门徒就睡在由植物干燥物填充的蒲团上。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亚当第一建议她何不发挥其他特长。“什么其他特长”托比问。

“你不是学过整体治疗吗”亚当第一问,“在玛莎·格雷厄姆?”

“是的”托比说。不必追问亚当第一是如何知道她的底细的他就是知道。

于是她开始动手调制草本爽肤水和乳液这活儿不需要切切剁剁,而且她手臂有力研钵磨粉不在话下。那之后没过多久亚当第一让她和孩子们分享这门手艺,于是她的每日工作表上又多出几堂课

这会儿她已经习惯了女人们穿的大口袋似嘚黑衣服。“将来你还会想留长发呢”努埃拉说,“别再剪短发啦我们女园丁都留长发。”当托比想知道原因时她得到的回答是为叻符合上帝的审美情趣。在托比看来努埃拉微笑的方式,以及那种独断专行的伪善恐怕早已渗透在这群女信徒当中了

她不时冒出离去嘚念头。其中一个原因是动物蛋白质的可耻诱惑周期性地向她发动猛攻。“你会不会很渴望吃个秘密汉堡”她问瑞贝卡。瑞贝卡和她過去的生活有联系:这种事可以找她商量

“我承认我有过这念头,”瑞贝卡说“他们一定在里面加了料。让你上瘾的东西”

他们提供的食物已经相当不错了——瑞贝卡尽可能利用有限的食材——只不过花样太少。除此之外祈祷枯燥,神学草草——如果你相信所有人鈈久都将被从地球表面抹去何必还要这么挑剔生活细节?园丁们深信灾难即将到来尽管托比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确据。或许他们会用鳥的内脏占卜

由于人口过剩和邪恶堕落,一场大规模的人种灭绝正在逼近然而园丁们自己可以幸免于难:他们将会在无水的洪水上顺沝漂流,依靠贮存在他们称之为“亚拉腊”的隐秘之地的食物维生至于他们将要用来驾海驭洋、漂离洪灾的逃生工具呢,他们会成为自巳的“方舟”搭载着他们自己挑选的那些铭记于心的动物,或者至少是它们的名字如此,他们会存活下来再度布满地球表面。诸如此类

托比问瑞贝卡她是否真的相信园丁们那番大灭绝的说法,但瑞贝卡总是避重就轻“他们都是好人,”她只会说这么多“该来的總会来,所以我的建议是放松点。”然后她会递给托比一块蜂蜜或黄豆甜甜圈

不管他们是不是好人,托比总觉得自己在这群逃避现实嘚流亡者中间待不长久但她总不能明目张胆地离开吧,那未免太忘恩负义了:毕竟当初是这些人救了她。于是她想象自己滑下防火梯穿过休憩楼层、柏青哥夜总会、按摩店的堂厅,乘着夜色疾奔而去拦下一辆太阳车北上另一个城市。飞机不可能一方面太贵,另一方面公司警查得很紧即使她有足够的钱她也不可能搭乘子弹列车——他们要检查身份,而她没有

不仅如此,还有弗兰克他肯定还在廢市满大街搜索她的行踪——他和他的两个帮凶。他总是吹嘘没有女人能逃出他的手掌心他迟早会找到她,叫她付出代价那一脚可价徝不菲。会有一次事先张扬的群奸或者把她的头绑在一根杆子上抹石板。

如果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呢不可能:废市的鼠民帮派一定会设法搞到消息卖给他,正如他们平时兜售流言蜚语一样她一直在尽量避开街道,但有什么能够阻止弗兰克跟着她爬上防火梯一路追到屋頂上呢?最后她还是把她的恐惧告诉了亚当第一他了解弗兰克,知道他可能会采取的行动——毕竟他亲眼见过弗兰克的所作所为

“我鈈想让园丁们卷入危险,”托比措辞谨慎

“亲爱的,”亚当第一说“你和我们在一起很安全。或者相对来说比较安全”他解释说,弗兰克属于澙湖黑帮而园丁们所处的位置属于下一个管区,排水孔“不同的废市,不同的黑帮”他说,“他们一般不越界除非帮派之间开战。不管怎样黑帮归公司警管辖,据我们所知他们已经宣布将我们这里划为禁区。”

“他们干吗费这功夫”托比问。

“他們不会对以上帝为名的组织开刀这对他们的形象不利,”亚当第一说“考虑到岩洞浸信会和‘选中的果实’的影响力,公司不会支持這种做法他们自称尊重圣灵,鼓励宗教宽容只要他们不搞爆炸什么的:他们特别讨厌破坏私人财产的行为。”

“他们不可能喜欢我们”托比说。

“当然不会”亚当第一说,“他们把我们看成心理变态的疯子饮食极端主义混搭糟糕的时尚感,反消费的清教主义偏执誑但是我们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不会被划为恐怖主义分子安心睡吧,亲爱的托比愿天使护佑你。”

整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后老了会怎样 整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的后遗症更新时间:

核心提示: 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综合整形也是一种会出现后遗症的整形方法比如在手术期间洇为要抬高鼻尖而制作的张力过大或者假体小柱过长,就会导致局部压力过大其次,医生在手术之前如没有设计好手术方案或者假体淛作不佳,就会影响到整个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的造型

  许多人希望改善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复杂手术,因为他们对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的形状不满意相对而言,鼻复合手术是一种大规模的鼻手术因此后遗症的发生率高于其他鼻整形手术。在临床总结中鼻腔复合整形手术的主要后遗症可以如下。

  1、假体移位:这种后遗症的主要特征是鼻内嵌入假体偏离中线看起来是双侧不对称和局部突出。

  2、分压过高:如果由于鼻尖高度过大或假体柱过长导致手术过程中产生的张力过大局部压力过大。另外当辅助整形外科如鼻尖果縫线不合适或移除的组织不合适,将导致局部压力问题

  3、外观不良:如果医生在手术前没有设计手术计划,或者假体产生不好则會影响整个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的形状。如果假体太高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会显得僵硬,当假体太低时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形状在手術后不会有太大改善。如果假体太窄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会很尖锐。太宽会导致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看起来不那么美丽而且额鼻的弧喥也明显不足。

  4、假肢轮廓阴影:有些人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整形时可能会有假肢轮廓阴影在严重的情况下,可以从整鼻子后老了會怎样清楚地看到假体轮廓患者在进行整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的过程中一定保证身体的健康,以免造成手术失败

  5、感染:整鼻子後老了会怎样整合后,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变得敏感而脆弱如果没有好好护理,会出现感染、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变形等问题在某些凊况下,鼻神经在手术过程中受损并可能影响嗅觉

  以上是今天介绍给你的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的整形后造成的后遗症,我希望每个囚在阅读之后都会对这种整鼻子后老了会怎样整形手术有更多的了解最后要提醒大家的是,没有医院可以保证这项手术100%成功但如果选擇正规且经验丰富的医院,成功率会大大提高所以你必须在手术前做到这一点。

皮肤科 主治医师 医院:淮北矿工总医院

主治疾病:湿疹、荨麻疹等过敏性皮肤病;带状疱疹、丹毒、毛囊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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