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的时候空气有些潮湿，绵绵不绝的细雨不知从半夜几点开始下的，密密匝匝的水花的敲花了玻璃，一如自己那黯淡乏味的心情。
一想到过自己洗漱完就得上班见到e主任的那张神经质的面孔，黎念就一阵阵的感到头皮发麻。
“有些人上班的态度不认真，就这样的人结果还能混到这里。”e主任在月初的时候曾经当着办公室里所有人的面这样说，语气很让人恼火。
自己直到半年前才适应这里的工作环境，虽然公立学校看起来都差不多，不过因为升学率的缘故给教师的薪水也不太一样。黎念的父母为了把她调到这里来，又是走关系又是送礼的，为此黎念感到很泄气，因为自己的父母年纪也不小了，如今还要为了这种事而去低三下四去求人，一想到这些，自己就有些如芒在背。
今天的课没有下午的只有上午的，8点多2班有自己两节课，每节课45分钟，加上课间休息10分钟与跑操的30分钟，自己11点多就能从学校脱身，所以这表示黎念一整天都不会与e主任打太多交道。
黎念洗漱完毕后开始做早餐，吐司切成片，里面放点香肠与鸡蛋，煮粥的时候再往里面放点百合片枸杞红枣什么的，这就是黎念一天的早饭。
坐在从亚马逊网站买来的那把塑料椅上，黎念一边吃着自己做的三明治一边把视线投向了百叶窗的外面，毛毛细雨里的街景看起来宛如《雨中曲》的画面，只可惜自己不是什么电影的女主，而是一个不得志的小教师。
已经是4月了，然而气候却依然保持着南方的余温，虽然时不时的雨水会把气温降下来，但这里所谓的冬天也不过是比夏天多穿一件外套，气候远比自己的故乡要热得多。
吃完早饭，黎念开始收拾碗碟。这间租来的公寓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上一任租客的冷淡宜家风格，黎念习惯了自己老家那种旧旧的样子，所以在刚搬来时她对这房间里的一切很不习惯，觉得自己在这间公寓里随便走一步都是在异国旅行。
调到这所学校后不久，黎念就被分配到了文科班教英语。新来的老师总是没办法比旧老师更了解自己所要任教的班级，因此也就总是很难得到那些学生的信任与好感。
文科班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子，男生则只有寥寥数个。因此黎念每日的工作都是要和这些女生打交道，虽然教女生远没有教男生费劲，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很简单。黎念很头疼她们在上课时的窃窃私语，就算自己板起面孔训人，但对于她们来说，好像只不过是变成了一种半开玩笑的、缺乏被人训斥的紧张感的集体行为而已，不过即使这样，她们也没有收敛的意味。
面对教师的训斥，自己当年还是学生时可是紧张得不得了，黎念越想越觉得烦闷。
因为办公室里的人都有各自的排班表，所以一般下班的时间也是不同的。黎念认为这种做法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当她看到那些同事们会故意拖延下班时间等待和别人一块走的时候，一种讨厌的心情涌了上来。
e主任在每周的例会上告诉教师们要学生提防着点这段时间出现的勒索行为。这件事的起因是一个学生在晚自习回家时被一些混混给缠住了，为了脱身，那个学生不得不把身上所有的钱给了他们。其实这些事情本不该归学校管，谁能管得了这么多呢？不过那个学生的家长不那么想，三番两次地跑学校，弄得e主任都有点心烦意乱了。
“呸，我们成开幼儿园的了？！”e主任在例会上这么说，也许这才是她心中真正的想法。
起初，黎念还为自己能够离开那所老家的学校，到交通方便而的经济发达的这里开上班而兴奋不已。可是，她发现，这个学校里的老师大多数都是本地出身从师范或者大专毕业的人，虽然年纪并不比自己大多少，但几乎个个都比自己要圆滑得多。几个月下来，黎念深深地感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融入她们，都没有办法真正地和她们打成一片。这时，她开始后悔了，自己干嘛非要挤破头开这里工作呢？自己的老家那里，虽然环境和薪水是差了点，但起码自己不会感到孤单。其实，在这所学校里，也有几个经历和黎念差不多的教师，不过自己仍然没有办法融入那个圈子，而且那几个老师的资历要比自己深多了，是不会理睬黎念这种小辈的。
“朋克少年乐队又出新专辑了！我已经托朋友去买初回限定盘了，里面还有生写！”
“有多余的生写的话，也分我点吧，我用海报跟你换。”
自己还尚未走进教室就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女孩们刺耳的吵闹声。最近女生们之间特别流行追星，黎念对她们所讨论的乐队一点也不了解，虽然在没收上来的学生的东西里自己曾目睹过那些乐队成员的样子，但留下来的印象却只有染得花花绿绿的头发与非主流似的装扮，宛如刚从腐烂的垃圾堆里拎出来似的，这样的乐队出来的专辑真的有人会痴迷么？
“主唱好像又帅了，自从失恋绯闻后感觉他一直都在努力写新歌啊。”
“饭上一个有事业心的偶像真好。”
“那你怎么还不换墙头啊？我现在和我小学同学联系上了，没想到我们饭的都是一个人。”
明知道这些话题自己听不懂，却不知为何，黎念想到了自己的中学时代，自己那时候周围的同学有她们这么狂热么？因为是小地方，所以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也有一些人追星，不过大多数人似乎都不太感兴趣。在这种有些感怀似的心情的影响下，外面下着小雨的街景似乎更加阴冷了一点，黯淡得像皮尔却斯特派的油画。
黎念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发现原来自己居然已经站了这么久了，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后快步走进了教室，一进门，英语课代表c领着全班站起来没力气一般地道了一句“老师好”后这节课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在整个班级里，黎念只和c比较熟悉一些。本来嘛，c就是她的课代表，平时也经常在办公室里走动，拿试卷抱作业什么的，见面的机会要比普通学生多一些。
课代表c留着一头及肩发，稍微有点自然卷，在一群同龄的女生之中算是比较安静的那种类型，认真收作业写作业，漂亮但并不过分扎眼，几乎每个班都会有一个这样的女生，讨老师喜欢，而且看起来也很懂事的样子。
不过这段时间以来，黎念注意到c似乎情绪不佳，几次来办公室抱作业的时候简直像失了魂一样，黎念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c点点头，接着露出一脸忧郁的表情，对她说：“我手机被e主任没收了。”
原来，几天前午休的时候c趴在桌子上用手机听歌，被值日的e主任给抓了个正着，记下了名字后还没收了手机。
黎念看着c忧郁的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果是一般老师，也许会指责c活该吧，但黎念做不出来。
其实，黎念经常在c来办公室的时候和她聊聊一些事情，而且在聊天的过程中，还能顺便理清一下自己心里那乱七八糟的想法。而且黎念觉得“可能在班里也没有多少学生愿意听自己说话”，一方面老师毕竟是老师，另一方面，那些学生也不是很亲近自己这个新来的老师。而自己之所以感到烦闷的原因几乎都和学校有关，所以根本没办法和那些学生说。
在c找她说了这些事后没几天，黎念就把c的手机从e主任那里给要了回来了。起初，e主任还不肯给，说没收的手机得等到学生毕业之后才能还，她问黎念为什么对这事这么上心。
“那个学生，我觉得应该要给她一次机会。”黎念这么向e主任解释道，尽管她知道这解释像纸糊的而且一点就透风了，但她总得试一试。
e主任蔑视地看了她一眼，发出“嘁”的怪音，仿佛有人踩到了她的脚。
“省省吧，”e主任说，“学生和老师的关系就应该像老鼠见了猫。”
“我之后会注意的。”黎念说。
“我可没别的意思，”e主任打开抽屉，“我只是想提醒你，甘蔗没有两头甜，对于那个学生，你得注意点。”
然后她问了黎念c的名字，e主任足足在她那抽屉里找了七分钟，但黎念觉得时间久得仿佛有一个侏罗纪那么长，恐龙都快进化变成始祖鸟了。
然后e主任找到了c的手机，宣称她是听从了黎念的建议才会这么做，那语气听起来仿佛她做了一件很得体的事。
结果确实如此，e主任也确实认为自己做的很得体，尽管她折腾了七分钟。
黎念后来把手机还给了c，c很高兴，但开心得中规中矩。e主任把c的名字还有一些别的学生的名字交给了广播室，让广播室通报批评了一通。
上午的课结束后黎念没有直接回去，而是转了几个街道往新贸大厦里走去。
有些事情是后来才知道的，黎念有次无聊查了下新贸大厦的具体信息，网络上第一行就是说这栋大厦是融合了工业简约风格与Bauhaus的产物，而且该设计师是个德国人，获得过RIBA建筑奖。网页上的资料还说希特勒就很讨厌Bauhaus式的建筑，在执政期间把那种风格的建筑全都拆了。
要是希特勒在的话，看到这样改良过的建筑会不会大发雷霆呢？黎念像往常一样胡思乱想着走进了楼里。
因为中午和梁佳有约，所以她打算在大厦的三楼咖啡厅那里消磨下时间。黎念还没走进电梯厅的时候就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几个职员的刺耳的笑声，无论在哪里，女性的笑声总是要比男性高一个声调，黎念条件反射一般想要捂住耳朵。当那几个女孩有说有笑的声音渐渐远去的时候，黎念才继续往里面走去。
梁佳是一家风险投资公司的员工，就在这栋写字楼里上班，黎念经常在这里和她碰面。
黎念和梁佳此前并不认识，说来有些幼稚，她们是通过在网络上打游戏认识的。
黎念在打游戏的时候好几次都匹配到了梁佳，因为两个人搭配得还不错所以就加上了好友，再之后她们发现彼此居然都在同一个城市。
“那有机会见一面吧？”印象中，是梁佳先这样说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黎念是下了班踩着点去的，因此也没有特意收拾自己，穿着还是上班时的那套衣服。见了面后黎念才发现一直和自己打游戏的梁佳其实不能算是自己的同龄人，两个人互相介绍的时候梁佳说自己32岁了，并且自嘲了一遍说自己是中年人学年轻人打游戏。
“挺干练的，看不出有32了。”黎念说。
这句话是真话，凝神一看，从那一头利利落落地剪到锁骨的短发和过于纤细的的轮廓来看，梁佳可以说是非常漂亮，而且也看不出有32岁的年龄感。
梁佳和黎念一样，似乎也是下了班抽空过来的，手上还带着梅花女式手表，大概是非常注重使用时间的人。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两个人经常一起见面吃饭。不过，这只限定于两个人都有空而且能碰头的时候。
黎念的上下班时间没有梁佳那么固定，而且梁佳有时候也需要因为业务上的工作而外出，所以，一个星期里黎念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间要比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时间多。
虽然自己一个人吃饭也不是什么特别无法忍受的事情，但有的时候如果身边能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要比自己一个人把什么事都往心里憋强得多。
虽然在学校里黎念可以和c聊一些话题，但c毕竟是学生，关于工作上的话题没有办法和c聊，而且就算想聊，也只能聊得很浅尝辄止。
所以，每当学校里一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黎念总是想找到梁佳倾诉下。而为什么不找同事说这些，是因为职场上的人际关系处理起来非常复杂，有时候找同事远没有找别人倾诉更加适合，另一方面，如果自己和梁佳是同事，那现在自己所做的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只不过倾诉者换了一个人而已。
前几天，e主任一直在忙着处理年级里奖学金名单的事情，因此没怎么搭理过她。黎念本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工作的时候，麻烦却来了。
那天黎念正在低头批改周考的试卷，平时几乎没有怎么和自己说过话的s老师隔空喊了她一下，那声音非常尖细，听起来挺不舒服的。因为自己和s老师平时都没有什么交流，所以黎念不知道对方找自己有什么事情。
“黎念老师，你现在有没有空？”s老师一边这么说，一边却根本等不及黎念的回答，她强行把一沓网络下载打印的试卷塞给了黎念，“麻烦你跑下复印室，让他们照着这些复印下，要普通试卷开本的纸张。”
“啊？可是我在改试卷。”
听到黎念这样回答，s老师和旁边的f老师互相对视了一眼，好像吃了一惊似的，“原来我们这些老教师连让新老师做事的资格都没有了啊？”
她们一边对黎念说着一些不满的话，一边开始传授她们自己的经验，说自己当初就是这么过来的。听她们那语气，她们似乎还挺骄傲的。
黎念很想推掉s老师给的这个事，但一想到在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如果因为这事给闹僵了，自己肯定要吃亏。于是她装作非常受教的样子，答应了s老师。
到了复印室后黎念把原稿交给了职工，让他们先复制一遍然后再印刷成普通试卷大小的格式。不过，当他们把原稿复制完一遍后问黎念要印刷数量时，黎念拿不准主意了。
按照正常程序，这件事本来应该是s老师自己过来做的，而且s老师班上有多少个学生黎念也不知道，结果她就按照自己所教的2班的学生数量报给了对方。
因为印刷的数量比较多，对方拿来了一份申请表格，说会计室一直抓着他们印刷室的预算，连用了多少电费都要弄个半天，所以要黎念写下名字和印刷份数，免得日后会计室来找他们问这些事。
黎念写了印刷数量后在写申请人的名字时她犹豫了一会，后来她一想既然试卷是给s老师班学生用的，那就理所当然地要填s老师的名字。
试卷印刷完之后，黎念没有回办公室，因为自己接下来还得去上课。所以在路过s老师那个班时，她就直接把那些印刷好的试卷拿给了那个班的学生，忙完了这一切后，黎念就到自己班里上课去了。
每个星期，黎念心里都要涌出无数次想要辞掉这份工作的念头。自己认识的那些人，大学毕业后还联系的并不多，其中有些人明明专业读的是会计，可是在做了一段时间后却选择了离职考研，重新读了另一个专业。
在这样的事情的影响下，黎念也开始反思起了自己是否真的想要做这份工作的事。如果有时光机可以回到过去，黎念想重新修正自己那时候的选择，不会当老师，而是去读建筑专业。
“那不如现在就辞掉算了，反正在e主任手下工作我也受够了！”黎念想要喊出这句话。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现在自己找e主任说要走人，那接下来学校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替补的正式教师或者临时教师。如果学校想要重新雇佣一个教师，那得先到教育局报备，然后等上面的人做决定。整个学校就是这样的，体系庞大又反应迟钝，办事效率低得不行。而且，e主任一直以来对自己就比较冷淡。e主任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是不会让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觉得自己是因为她自己的原因才让黎念辞掉这里的工作的。
所以，黎念能够预想到如果自己提出辞掉这份工作的时候会发生什么，那肯定会像是揭开地狱的盖子一样冒出乱七八糟而又可怕的东西。父母那里会对自己觉得失望，虽然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忘了这件事。e主任恐怕则会痛骂一顿自己，黎念不敢想像自己会被e主任说得多么不堪。
听说e主任在去年的时候，就逼走了几个实习老师。黎念觉得，e主任特别喜欢拉圈子，将自己反感的人驱赶到一个范围里，然后给这个范围外的其他人一点点的安慰让他们产生一种“圈子外很安全”的念头，e主任把这看作是一种自己拉拢人的手段，用于排斥异己。黎念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可能没办法顺利辞掉这份工作。
下午s老师气冲冲地过来，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情。
“试卷没有拿到吗？我明明给你们班的学生了啊。”
“是啊，”s老师阴阳怪气地说，“多亏了你啊，我被会计室的人叫过去问了半天呢！”
s老师的语气很不耐烦，“我让你复印一下试卷，你怎么给我搞出了这么些破事？！”
“你是真不懂，还是存心的？有什么不满你就直说啊，何苦这样呢，装样子不累么？”
s老师在办公室里所说过的所有话中，一句比一句更加恼怒，“扯谎”、“扯谎，你全是在扯谎”。
旁边的老师闻声后过来问她怎么了，她一脸受辱的表情，“我被会计室的人叫过去问了半天，说我浪费复印室的东西，而且扣了我这个月的全勤奖。”
这也是黎念想问的，她实在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让她帮我复印一下试卷，结果她给我复印了四十多张，四十多张啊，会计室把这笔账全算我头上了！”
“哎呀……”一旁的几个老师轻描淡写地说。
“可是，你也没有说多少张啊，我以为你是打算给每个学生发一份呢。”
“这不是理由，我也没说让你复印那么多吧！难道复印室要你填申请表时你就没觉得哪里不对么？！”
黎念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个突发事件，她皱着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s老师依然喋喋不休地在抓狂，自己要想跟这个人辩解恐怕什么用也没有：那当初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做，反而要我做呢？黎念暗地里觉得这个人太下作了一些。
“那确实有点像背黑锅呢。”
“而且如果不确定数量的话，那打个电话问问不就行了？”
“嗯，这么说来也是……”
明明你从来没有告诉我过电话号码，黎念想这么辩解的时候，猛然发现视线里多了一个干巴巴的人，黎念感到自己在被猛烈地围攻。
她抬起头的时候正和e主任的目光对上，e主任皱着眉，脸颊干巴巴的像失水过多的面团。
“怎么净给别人添麻烦呢！”e主任一边说一边继续瞪着她，“难道你就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么？你给我解释清楚！喂，你听清楚了没有？我让你解释清楚！喂，你听清楚了没有！喂，你给我说话呀！”
说够了没，你烦死了！黎念很想这么说，但这是不可能的。之后，e主任像是在审判给别人看似的开始数落她。说她会找会计室反映一下，让他们扣除黎念的全勤奖，并且承诺会让他们给s老师道歉。也就是说，e主任直接把这件事的责任全都推给了黎念，而且e主任还在安慰s老师，说她太傻了，不该在会计室里把责任全给包揽了。
黎念抬起头，觉得有些冤枉。f老师和s老师连正眼都没给，似乎她们才是受害者。旁边的几个围观的老师也在若无其事地宽慰着s老师。
“怪我，我没看清楚她是这么一个人，这次我长教训了，下次我不会为别人的错买单了。”
“黎念老师，你怎么能这样啊？快，给人家道歉吧。”
这个困惑的句子还没有顺利说完，黎念就又被围攻了起来。
“你这个人是真不懂事还是装的？真是的，一点都不知道尊重别人。”e主任说，“我才开始工作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因为做事出错了被人批评过，但我起码还知道要尊重别人。你呢？你眼睛现在往哪看呢！你父母和老师难道没有教过你要尊重别人么？你这个人太让人生气了，刚才让你解释的时候你不吭声，现在知道说‘为什么’了？真是没皮没脸恬不知耻！你这个人懂不懂什么就上班，懂不懂什么叫道歉，没有人愿意等你解释，所以你要趁早说，你知道吗？！”
e主任的声音，像泼过来的冷水一样一点点麻木了自己的神经，摧毁了自己的判断力和尊严。e主任在黎念的眼里慢慢扭曲成古怪的样子，一如她那尖利的声音一样讨人嫌。e主任还在不停的说，她为什么总是喜欢用手指着别人呢？黎念觉得她看起来像是一条腐烂的萝卜干、快要沤掉的木头。
“对不起，下次不会这样了。”
e主任老套地接受了自己的说辞，黎念看着自己的手臂，那里已经被自己掐出了血痕。黎念没有意识到，这个回答只不过是一个妥协，而且将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变得越来越不正确。而且她也不曾料到，现在所有这些看起来几乎像是蛮荒似的训斥将会一点一滴地被放逐在无从意会的边缘之中。
“没有下次了，你懂么？”她说，“有句话我说出来你别介意，我不想办公室里有任何一个靠不住的人，那等于是在白拿工资。其实啊，我一直对你工作的方式谈不上很满意，我就直说了吧。”e主任训完话后就走了。
黎念呆站在那里，像被固定了似的。她低着头，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大量的血液涌上自己的脸颊，此刻她恨不得能马上离开这里。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办公室里的人群早就散了，刚才还在围观的那几个人也都在若无其事地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好像根本没听到过刚才e主任那过分侮辱的骂声，所有人当中，似乎只有黎念还记得这回事。
黎念就这样站了不知道多久，一直站到自己的脚都发麻了才慢慢移动自己的身体。
同事x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宽慰一样向她投去一瞥，“e主任就是那样的人，说话可能难听了些，但也是为你好。”
黎念并不想要有人过来这样做，这到底算什么呢？她甚至觉得办公室里有人笑笑，这样她会感到舒服得多，因为她可以欺骗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个闹剧，而闹剧是从来也不必需要放在心上的。
可是现在黎念却只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透明人，供大家嘲讽、侮辱，然后再被漫不经心地丢掉，而且自己还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心意继续与这群人共处。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不过等她想否认x的时候，对方已经走开了。心脏跳动的速度开始慢慢平复下来，血压骤降后黎念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她只好闭上眼睛，那羞耻一般的心情再度翻腾了上来。
几天后黎念的这件事被传到了别的年级办公室里，至于这件事对e主任有没有影响，黎念不知道。这也许是e主任在对围观的那些老师们说：“你们谁要是工作不认真，我也会这样骂你们。”但这只是一种没有根据的猜测而已，黎念本能地觉得自己被e主任针对了，与这个已经在学校里工作了十几年之久的e主任共处，黎念着实无法猜透她的真正含意。
梁佳直到过了约定的时间十分钟才赶过来，她看见坐在靠里面位子的黎念后，朝她挥了挥手。
两个人坐定后，黎念觉得梁佳看起来好像睡眠不足的样子。
“没办法，上面的人投资了一个虚拟币的项目，这种东西本来就很虚无缥缈，但我们这些员工也决定不了什么。也不知道是谁说的，TRX要比ETH的前景要好一些，于是投了很多钱，结果人家做空套现走人了，我们公司反倒赔了很多，所以这几天一直在加班整理坏账。”
梁佳点了甜甜圈和焦糖玛奇朵，都是高热量的食物。黎念觉得梁佳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看起来相当瘦。
“为什么会投资这种东西，我们办公室的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我们公司之前主要业务是投资和做对冲基金美股分析的，虚拟币这种东西我们是外行。虽然看起来都不是实体金融性质的行业，但差别可太大了。上面的人简直就是想一出是一出，如果这次坏账没办法弄好，我们公司可能要裁员甚至是倒闭。真糟心的公司啊，你不觉得么？”
“如果你被裁员了，会很难找工作么？”虽然对梁佳的话黎念感到“不知所云”，但对于“裁员”“倒闭”这几个词她还是能听懂的。
“不考虑降薪的话，现在就可以跳槽。我们这一行只是看起来光鲜，里面根本就是乱七八糟，起底薪水也不见得有一般公司高。”梁佳说完后用手捻起甜甜圈吃了一口，并不是很高雅的吃法，不过也许这样吃起来更加舒服一些吧，黎念这样胡思乱想起来。
“因为不明不白地赔了那么多钱，总要有人出来担责任，于是上面的人就在前几天的晨会上说了下，投资虚拟币的原因好像是因为他们在什么饭局上认识了那方面的人被对方的名头给蒙住了，因为对方好像也在国外的经济周刊里发过文，福布斯认证过的中华区前十位新晋投资人挺能唬人的。总之他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投资了。”
“感觉好随性啊，听起来就很儿戏的感觉，虽然这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干的人，但我总觉得和他们生活的世界不一样。”黎念啜了一口薄荷苏打，“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考试之前从来没怎么复习过，在考试时把笔随便扔在试卷旁，距离哪个选项近就选哪个。不过对方偶尔还能考及格，可以说是很奇特了，那个人只读了两年好像就肄业还是提前毕业了。”
“感觉是个很有趣的人，不过距离哪个选项近就选哪个，似乎太草率了些。”
“嗯，确实，一般人还是不要这样试吧。”黎念注视着杯边装饰用的薄荷叶，“初中就认识的人有次就对我说过她在什么考试的时候答题卡全涂了D，结果那试卷只有ABC没有D这个选项。”黎念说着，又往薄荷苏打里加了两块方糖。
黎念提到前几天的例会，e主任曾经看着黎念所在的位子说，“有些人怀着上坟的心情来上班，不给他发纸钱就不错了。”
“每次被这样不点名说的时候，我就会想辞掉这个工作，再这样下去我感觉我会抑郁。”黎念说道。
每个星期，黎念都会被这种想法折腾得心情低落，像是宇宙大爆炸一样，这些负面的心情震动着她，旋即一种虚假的安慰填满了剩余的空隙。
“既然真这么不喜欢的话，辞掉确实是个好决定。”梁佳为她加油打气。
“嗯，我想起码把这个学期的课给讲完。”
“下定决心就好。”梁佳说，“这种事别人没办法帮忙，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想把上司给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司的待遇没什么挑剔的，就是上司经常做一些蠢到没边的事情，要我们替他收拾。他还娶了一个比他小两轮的女生呢，他如果天天在家和自己太太腻味我们倒省事了。”
“我们都有同样的烦恼啊。”黎念觉得，自己把心中的这些事情说了出来后轻松了不少，黎念的心中涌出一种平静、胜利的感觉，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种状态只是暂时的。
“在工作中，我也经常闹情绪，想着这都什么事啊。所谓的公司简直就像是一个大容器，慢慢地把各种负面情绪给增加到一定程度，然后自己消化。”梁佳说着，开始喝起了点的饮料，“谈谈他那个太太吧，也不是什么正经渠道认识的，听说是在那种约会软件认识的，然后两个人就结婚了。”
黎念心想，原来梁佳也对自己的上司有这么多的负面情绪啊。
为了转移这些多负面情绪，黎念找了另一个话题，“学校里那些学生其实也不是很省心，特别是女孩子的多的几个班，感觉充满了尔虞我诈的气息，而且也很容易被人骗……”她忽然觉得这个话题其实也不见得多好。
“之前听你提过的课代表c，现在怎么样了？”梁佳似乎不在意这些。
“这个，怎么说呢……”对于梁佳的提问，黎念在脑海中慢慢组织合适着语句来表达，“很聪明的孩子，虽然家境不是很好但成绩不错，好像就算被批评也能很快调整好心情。有次她过来抱作业，提醒我一会进班上课的时候别被门上的黑板擦给砸了。”
梁佳用勺子顺时针地搅拌着玛奇朵，说，“那为什么她不把黑板擦给拿下来呢？”梁佳显得很难以理解。黎念抿着嘴，“嗯，这倒也是。也许是她那样做了后会被排斥吧，女生的小圈子……”
当黎念听到c说门上有黑板擦的时候，她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个恶作剧是针对她自己的还是全部老师的。那会她刚过来教这些学生，对于班里的学生还不是很熟悉，唯一能叫得出名字的就是c和另外几个学生。
“那个c也许是想得到你的信任吧，怎么说呢，感觉有点过于早熟？她把问题的出现告诉你，自己却不解决问题，这样既可以取得你的信任又不至于得罪那些同龄人，而且你也得通过她来管理那些学生，至于怎么管，她的作用要比你大。”
“是么？我不懂，不过与e主任比起来，我觉得学生好相处多了，起码e主任不会在每星期的年级例会上说：‘在这里我要不点名地批评下……’”黎念讨厌e主任这种假模假式的发言，觉得格外地瘆得慌。
面对黎念的抱怨，梁佳露出了有些无奈似的笑，跟自己讲了她们公司也这样的事。
其实黎念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抱怨无济于事，要想解决问题自己选择走人不干才是途径。她有好几次想当着e主任的面说：在别人面前这么指手画脚，你自己倒是先勤快点啊；还比如说，你写的年级复习进度计划根本不切实际没法用，还不是得靠底下里的老师自己掌握进度；再比如说，你虽然一口一个“走后门”“托关系”，但你们班里的那几个学生不也是人家父母给你送礼才进来的么……等等。可是，这些想法黎念也只能在脑海里随便想想。
“我右眼皮这几天老跳，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梁佳歪着头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虽然梁佳平时对自己公司的事情说的没自己多，但黎念能从她的黑眼圈和动作中感受到她的工作有多辛苦。负责的事情比以前多了，就算公司裁员，大概也会留下她这种能踏踏实实做事的员工。之前自己和梁佳还有她们公司的同事一起吃过饭，在饭桌上的时候，那个女孩不停地夸着梁佳工作能力，说自己当初还是新人的时候被帮了不少忙。看来，即使和上级相处的关系不是特别好但人家还有要好的同事啊。听梁佳说，因为同期进公司的人都走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所以公司里全是比她还小几岁的新人。有一次自己和梁佳在一起吃饭，旁边一桌的客人是她那几个同事，看到梁佳后很高兴地过来打招呼，吃完饭后还帮她们两个人付了账。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我有时候也经常这样。”梁佳说，“你如果要安眠药的话我包里有，现在就可以给你。”因为黎念以为梁佳只是加班太多所以才看起来有些黑眼圈，所以听了这话后自己吃了一惊。黎念摇头说她现在还用不着这个，说你这样可不行，怎么都吃上安眠药了。即使这样，黎念也还是有些羡慕梁佳，单纯工作上的烦恼和人际工作上的烦恼比起来，那还是人际上的烦恼要好得多，不过她没把这话给说出口。
黎念喝完苏打水，用纸揩了揩嘴，“而且我老觉得右眼皮跳不是什么好事，我们学校这段时间不太平，所以我有点担心。”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就是嘛，我一想到这句话就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哪天就突然倒霉了。”黎念说完后，又呸了几下，“呸呸呸，晦气丢掉！”
店内的冷气开得像不要钱似的，黎念越来越感到冷。真是的，干嘛把温度弄这么低呢？听说有人因为上班的时候位子刚好对着冷气出风口，结果一段时间后居然面瘫了！一想到这里，黎念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这都什么事啊？
之后两个人吃完东西后起身到外面散步了一会儿，在十字路口天桥那有个场所在施工封路，于是她们又转过头来没有目的地乱逛了起来。黎念说自己考研想读建筑工程专业，“不过好像有点难。”她觉得自己这种拖拖拉拉的性格干什么都不太合适，“建筑师？”梁佳笑着问她。
“我充其量是个空想家。”
黎念想，如果到时候自己真的选择去考研的话，那么自己到时候会不会后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真的挺烦的。路走多了，脚踝开始没来由地疼了起来，黎念痛切地想，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啊？
“时间不早了，那我回去了……”黎念听见梁佳淡淡的声音，“唉，一会还得去整理那些账目，也许真把我给裁员了更好。”
黎念的右眼皮又开始跳了起来，真是的，到底有完没完啊？她一面揉着自己的右眼，一面仰起头说，“那我也一块跟着裁员算了，顺便在出个门的时候被学生抢劫。”
“别乱说这种话。”梁佳听了黎念的话，为她打气。
双休日的时候，黎念在家里打扫卫生。在打扫卫生的时候她一直把电脑给开着，用bt下载器下着关于斯特灵的纪录片。
k老师就是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的，说是在检查教案时唯独缺了黎念的那份。
学校里每个老师都会发一个教案的本子，然后老师就在那上面写一些关于课程的提纲，而且不写不行。学校每隔一段时间后就会把教师手上的教案给收上来检查，要是有谁不写，就会被认为不负责，甚至还会影响职称。
“但是我写了也交了啊。”
“是么？”k老师的语气很是淡漠，这让黎念觉得很来气。干什么啊！负责管理教案的不是你么，而且你明明知道我一直都有写啊。黎念忍住内心的不满，没有在话筒这边发泄出来。虽然自己和k很少打交道，但k在办公室里很有人缘，要是有谁找她商量什么事，她能立马停下自己手里的事给人家出谋划策。不过她对自己似乎没这么热心，也许知道黎念是e主任重点盯着的对象，不愿意被看成一伙的。
“要不，你再找找看。如果还是找不到的话就随便找个人借一份抄。”
k说的容易，她愤愤地握紧了话筒，自己这个时候还上哪找人借？整个年级教英语的就是f和s还有另外几个人，自己前几天刚和那些人闹僵，现在让自己去开口找她们借，就算是自己肯违心，她们也不会让黎念顺心。这都什么馊主意？而且说来说去，这件事明明就是k没有认真检查的错啊，为什么自己却要为了弥补这个错而去付出代价呢？
就在这个时候，自己的右眼皮又开始不合时宜地跳了起来，跳的让黎念心慌，好像有什么糟糕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似的，她不自觉地紧绷起了身体，脚趾也使劲地踩了起来。
“你那些事我已经告诉给了e主任了，行了，你再找找看吧，我挂了。”k的声音充满了事不关己的距离感，黎念恨不得顺着电话线找到k攥住她的领口发泄几句。
一想到一会儿e主任可能会打电话过来，黎念就觉得大脑缺氧快要窒息了，冷汗不停地冒了出来。有时候等待酷刑的到来的过程，要比酷刑来临的那一刻要更恐怖折磨人，黎念一边咬着唇，一边支起耳朵等待着那通电话的铃声，感到心脏像是揉进了一大把的玻璃渣，疼得都快蹦到气管了。
在k挂断电话后大概过了十几分钟，e主任来了电话。黎念紧张地刚一点开接听键，话筒那头传来的e主任的骂声就像毒药一样扎了过来，差点没把黎念给骂抑郁。
黎念一边听着e主任那没完没了的骂声，一边紧紧攥着话筒，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自己仿佛成了道歉机器，被人设置了复读模式。黎念一边对着话筒道歉一边发抖，连声音都哽咽了。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要是说对不起有用的话，那你明天也别来上班了，只要说一声对不起就能拿工资，你是不是这么想？”
“你给我解释清楚啊！天天上班，结果连这点事都弄不好，往小了说，这是你个人的事。往大了说，你这是在给我们整个年级办公室里的人抹黑！”
“我说句实话你别介意，你这种人，就是累赘！你是不是想拖累我们办公室的人啊？”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能不能说点别的？我都快听烦了！”
“怎么这个时候不说话了？你少在电话里头假装没听到，你这种人，谁跟你共事谁倒霉！”
“我知道错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烦死了，对不起对不起，你要是干不好这份工作你就走人！”
“我说真的，你要干不好就赶紧趁早滚蛋！别再留在办公室里给我们集体拖后腿！”
“我烦的就是你这种人，平时不吭不响，关键时刻就爆雷拖后腿，你好意思拿这份薪水么？你平时都不会感到抱歉的么？也是，走关系进来的人能有什么才能！不过我要告诉你，你只要在这办公室里一天，你就别想把尾巴翘上天！”
“你平时上班都在干些什么啊？上班看报纸喝茶？下班寻欢作乐？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上班！像你这种人，每个月还好意思去会计室领工资？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责任心，什么叫做工作！？”
仿佛被人关进了冰窖一般，黎念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被寒冷夺去，右眼皮还在跳个不停，似乎将永无停歇般这样下去，求求你了，别跳了。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在慢慢褪色到晦暗的地步，唯有听觉还在紧紧抓着清醒的稻草，e主任的辱骂持续折磨着黎念，她想像着自己其实是一个木头，好像这样就能对e主任的辱骂无动于衷似的。
e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了电话，黎念把脸埋在枕头里哭了一会，世界安静得像是被冻住了似的，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异常寒冷。哭泣停止后黎念依然把脸埋在枕头里保持着那个姿势，如同胎儿蜷缩在母体一般，她醒悟到自己还活着。
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黎念小心翼翼地走进办公室，早晨起来后她的心情非常低落，昨天e主任的那些话依然被刻在记忆里无法删除。要想忘记这些，自己就得放弃同情，断绝尊严，把自己变成足够卑微的存在，这是一种可怕的转变。
e主任把黎念和k叫到一起，让她们赶紧想办法补上那份教案。e主任走到k的办公桌上，对黎念说，“你再看看你自己的桌子，有人家干净么？”
“是……”其实k的桌子也算不上多么整齐划一，只不过眼下自己如果顶撞了e主任，那势必会把事情弄得更加棘手，因此黎念只好点点头假意附和。e主任让她们先在办公室里找，如果实在找不到就重新写一份。
黎念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找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找到，于是打算去k那里找，结果k发了火，“你别乱碰我东西，我的东西哪怕就算是一粒灰尘也是有它停放的地方的，你给我搞乱了怎么办？”
于是，黎念只好在平时自己经常走动的地方去找，她甚至还翻了翻垃圾桶。看着这一切的e主任做出一个具有敌意的表情，“你要真把教案给扔垃圾桶里了，那可真是够笨的。”
黎念假装没有听到e主任恶毒的讽刺，因为还是没找到的缘故，所以她不得不重头开始。
“要是别人的话我不会相信，”她说，“换成你，我倒真觉得你可能把它当做什么废弃的垃圾给扔掉了。”
黎念和k两个人找遍了办公室都没有找到，“我们已经里里外外都找过了，还是找不到。”k这样说。e主任似乎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她面无表情冷冷地“哼”了一声，对黎念说，“那你就重新写吧。”
黎念回到办公桌上，开始懊恼地写起教案，按照自己现在写字速度，写完这份教案大约需要整整一个多星期！一想到这里，她就感到委屈和绝望。
这时候，e主任和另外几个老师谈话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人怎么净干一些坏事啊？是不是故意拖我们年级办公室业务评定啊？”
黎念听到这句话后，心里像揉了一把青棘，难受极了。
黎念一边写一边组拼着那有些散乱的记忆，自己当初把教案给k的时候，k正在吃板栗。因为k的桌子上有很多板栗壳，所以对于这点自己印象深刻。把教案交给k后自己就回到办公桌上了。
k似乎也没有检查黎念的教案，任凭它就那么放在乱糟糟的桌子上，办公室里有人在打电话，除此之外黎念再也想不起什么了。
明明当初只要多注意一下就好了，一想到这里，黎念就感到后悔。不，就算当初自己注意到了，结果恐怕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吧，黎念本能地这么觉得。她呆呆地想着这些，猛然发现e主任一直在盯着自己。
“是啊是啊，净给人添麻烦。”e主任的声音，“还是你们好，工作认真，我也省事。”
“不然怎么对得起薪水啊。”b笑着说。
黎念一边听着她们之间的对话，她一边写着乱七八糟的字，渐渐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了，泪水一下子模糊了眼睛。
我为什么要进这个学校？在自己老家呆着不是挺好的么？各种各样负面的想法充斥满了自己的思绪，像是苍蝇一样怎么赶也赶不掉。
第二天的时候e主任又把黎念叫了出去，e主任作出一副讨好的笑容，好像对自己想说点什么。
“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e主任夸张地拍了拍黎念的肩膀，说，“教案找到了。”
“你说这都怎么回事啊，这次的事是k弄错了。她把你的教案放在塑料袋里了，可能是忘了吧。”
“反正这都是误会啦。”e主任装出两个人很熟悉的样子，把脸拉近，“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没关系吧？”
e主任的脸靠得太近了，她感到有些难受。
“嗯，没关系。”她违心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e主任耸耸肩，脸上的粉快要掉下来似的，“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一会找k两个人再聊聊。”
黎念觉得e主任说的都是不现实的事，但她还是点头了。
“你刚过来工作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e主任似乎打算继续谈下去，“你和x，f那些人不一样，看起来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所以我才会对你这么严格，你懂么？”
“x，f就不像你了，说她们两句，就敢跟你顶撞，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e主任说，“不过你也是，把教案给k的时候为什么不多看几下呢？我说句实话你别介意，这件事也怪你，你也有责任。”
黎念麻木地点点头，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回复e主任，“真的很对不起……”
“算了，”e主任一扬手，“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之后e主任还过来给了黎念一个苹果，说特别甜。她一看就知道是学生送的而不是e主任自己买的。
黎念一点也不想要什么苹果，e主任一走，她就感到自己快要散架了似的。苹果好像已经洗过了，而且上面还有着用模具晒出来的字：快乐果。
虽然如此，但黎念回到办公室里自己的座位时心情却变得更加的糟糕了起来。
她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没写完的教案，连同那苹果一起扔到了垃圾桶里。
她凝视着垃圾桶里的东西足足有两分钟之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要是e主任一会看到这些，自己会不会被叫过去训话？她木然地看了一眼办公室里的人，然后开始从抽屉里取出便笺纸写起了辞呈，那圆珠笔沙沙的声音一点点在办公室里响了起来。
有时候黎念觉得e主任似乎根本没有把自己当成人来看，那天她在工作的时候戴了隔音耳塞，结果引来e主任的不满。她猛烈地拍了拍黎念的桌子，圆珠笔都滚落到地板上了。黎念取下耳塞，e主任说：“上班时不许戴耳塞，明白么？你是来工作的，既然是来工作的，就要接受这里的工作环境！”黎念低着头顺从地听着e主任的指责。思绪却飞到了天边。黎念感到自己此刻变成了一具空壳，而真正的自己则在封闭的世界中消极地防御着，她好像在打一场没有胜算的防守战，丢盔弃甲只是时间问题。
“喂，你现在眼睛往哪看呢？！”
“你根本就没有认真听我讲话吧？你这个人，干脆死了算了！”
e主任骂完她后就回去工作了，黎念垂下头，体力仿佛用完了似的。她费力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办公室里一切如常，有的人还在用电脑玩着扑克游戏，黎念忽然觉得很想笑，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人甩进了一个陌生的空间里，而将自己推向这种境地的人却拒绝了这种存在的事实。
黎念想，就算自己现在选择走人不干了，这群人也不会有什么改变。那，如果自己选择自杀呢？自己自杀前留下一封遗书，遗书发给父母或者是梁佳，让他们知道自己工作有多痛苦就行了，也许这样能改变一些什么。
这些负面的想法像肥皂泡一样在自己的脑海里浮现了起来，她打开电脑在网页上搜索起了快速无痛苦自杀的方法。结果里面出现的结果有足足50万个，网络可真是个好东西，黎念忽然觉得一切都好简单，简单到可笑。
之后她在自己的便笺本里写下了好几种自杀的办法：常见的安眠药割脉自杀、塑料袋窒息自杀、注射钾自杀等这些痛苦比较小的自杀办法，但是这些自杀方式也有缺点，就是不容易被人发现或者发现的时间要迟些。
因此她还搜索了一些容易被人发现的自杀办法，右眼皮毫无征兆地又跳了起来，黎念揉着眼睛，忽然感到一阵阵的心烦意乱。
自己明明没有做过什么伤害他人的事情，但现在为什么却变成这个样子？要说不认真工作，办公室里所有的人也不是都多认真啊，她恨恨地想起e主任骂自己的那些话，因为刚才在搜索那些自杀办法的时候还浏览了一些恶心的图片，胃里残留着想要呕吐的难受感和对e主任的憎恨感混合在一起，慢慢地转变成了绝望与委屈。
e主任经常说自己不认真，那到底什么是认真呢？自己也明明在为了给学生讲课，私下里备课到凌晨啊。就算自己被别的年级办公室里人给怪了一顿，自己也马上就改了啊。但是却似乎没有人去在意这些事情，因为她们好像觉得黎念做什么都是错的，所以也就无从改正。
下班后黎念一边走一边还在思考那些事，架桥上根本没有多少人，因为一般人这个时候都还在公司上班。风向变了，远处汽车的尾气与河里的硫化氢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发昏。黎念皱着眉头，一只手抓紧了有些上锈的铁栏杆。她探出身子往底下看了看，绿色的河水看起来像是恶心的鼻涕排泄到了一起，显现出一种平静的骚乱。
要是自己现在往这条河里跳怎么样？她无法想像那个场景，一定会是惨淡收场。右眼皮在这个时候又开始跳了起来，黎念转过脸蹲了下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思考起了在这里实施自己计划的可行性。
如果要在这里跳下去，的确容易被人发现，而且自己只要一闭上眼猛地越过栏杆就成了。电影里都这么演的，那自己大概也能做到。
不过自己不会游泳，所以跳下去时肯定得灌些这些水，她想像着自己被绿色的河水包围着的样子，两条手臂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仰起头，右眼皮还在快速跳个不停，以至于她看不太清楚远处有什么，黎念觉得有些烦，就干脆直接闭上了右眼。远处是一片住宅开发的施工场地，虽然还没有修建完成，但已经垒到了百米的高度，一眼就可以眺望到那连片的绿色的网布。这样的场景似乎经常出现在什么灾难片中，主角在逃命，背后的建筑在坍塌。她想，如果自己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的话，那些建筑也不会坍塌的。
架桥上的几个行人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经过，其中有个女性看起来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手里拿着大杯的奶茶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地低头吸一口。
自己要是真的从这里跳下去死掉了的话，也就再也喝不上这样的东西了吧。脑海里冒出了各种各样不合时宜的想法，黎念自嘲一般地勉强笑了一声，都这个时候了，自己居然还在想这些事情。正是因为自己是这样的性格，所以e主任才会这样对待自己吧，软弱胆小又卑怯，渺小得简直不能再渺小了，活该！
像是配合自己扭曲的心情一般，头顶上那淡色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s形的飞机云，一般的飞机云都是一条直线，很少出现s形的，所以看起来很是稀罕。该不会是没油了吧，还是在表演特技？
黎念站起来盯了那道奇特的云一会，直到它慢慢变淡到透明。她意识到自己是在浪费时间，黎念深深地长呼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双手抓紧了栏杆。自己真的要这么做么？黎念试着把脚后跟抬起来，然后她挺直了自己的身体，不过胸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硌着。她从自己的外套里的内口袋翻了翻，取出了那封没有给出去的辞呈，一会这东西就没用了吧，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封信，直到自己的眼睛被弄湿，泪水滴在了纸面上。
结果那天黎念还是没能鼓起勇气从架桥上跳下去，她反复地想像着自己自杀的样子，但是各种细节和顺序总是很混乱。命运似乎在无情地捉弄与嘲笑自己，黎念感到自己很失败。
“坏账太多了，为了减少租金，我们公司准备搬到另一个地方了。”梁佳说公司这几天一直忙着大扫除，因为大老板要过来视察工作，她的上级认为公司里的玻璃太脏了，就让员工把玻璃全都擦一遍，结果大老板过来的时候没注意到入口有玻璃，“咣当”一下就撞到玻璃了，“大老板呆了半天，说：‘真没想到原来这里还有个玻璃。’，我们想笑但是没敢笑，再回头看那个让我们擦玻璃的上司，他脸都绿了。”梁佳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些，眼睛周围的黑眼圈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深了一些。黎念问她：“新办公的地方远么？”
“不远，我觉得没有什么区别。”梁佳的表情有些凝重，“隔壁的公司直接是裁员，有个被裁的员工因为有房贷、车贷还有各种家庭开销，知道自己被裁了后闹得很厉害，前几天他崩溃了，从高楼直接跳了下去。”
梁佳的这段话让黎念感到讶异，她继续说了下去：“因为都是一个楼层的，所以平时上班的时候在电梯里也打过招呼，他自杀前几天我们还见过面。”
“就在你们工作的那个写字楼跳的么？”
“不是，他跳楼的地方在新开的那个贸易中心，人很多。不知道怎么会偏偏选那个地方跳，很容易出事。”梁佳接着说道，“你没有听你们办公室里的人谈过么？有人跳楼还砸死了两个路人的事情，那两个路人真是无妄之灾，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人生。听说其中一个路人还是个十几岁的女生，刚上高中。”
黎念这几天脑海里一直都在思考自杀的事情，面对梁佳的诉说，她觉得没有办法对梁佳提起这些。
“他为什么不选个人少的地方跳楼？这是在谋杀，报复社会。”梁佳的眼睛有些黯淡，“出了这档子事后，隔壁公司来了一堆记者还有受害者的家属，整件事情都乱糟糟的。”
梁佳说她一想到自己在几天前还和那个人见过面打过招呼就感到一阵恶寒，选择自杀还要再害死几个人这种事怎么想都觉得可怕。“昨天我到那个地方看了下，买了一束花放在了那里。”梁佳摇了摇头，“太惨了不是么？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希望那两个路人能过得好一点。自杀者自杀的时候要是能多考虑考虑，那两个人也不至于没命了。”
黎念默默地点点头，同时为那两个路人感到唏嘘。她想到自己教的那些学生，那个女生也许和她们差不多大吧，如果没有这种事，想必此刻应该在上课，和周围的同龄人谈着追星的事情……像普通的高中女生一样。另外，她又想到自己自杀的事情，那时候如果自己真的跳下去了，事情又会怎么样？她觉得想像这种事情甚至比想像她自己的后事还要可怕得多。
但是，在这之后自己还会不会冒出自杀的想法？黎念无法想像e主任改变态度的样子，虽然她觉得在工作中有些麻烦和人际关系上的困难是很正常的，但她却接受不了这种恶意的侮辱。她有点怕以后自己还会遇到e主任这样的上司，她一想到这种事以后还不知道来多少遍就觉得打不起精神。
“这么努力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啊？”黎念小声地喃喃自语，说，“感觉什么意义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消极，而且很可能看起来有些肤浅。
梁佳点点头，“工作和命，那还是命重要。”之后梁佳讲了因为这件事，她们公司的人都感到很吃惊，并且产生了一种共鸣。当听到梁佳说她打算跳槽时，黎念说：“那恭喜你。”对此，梁佳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尽管明天不需要上课，但黎念还是担心e主任会突然一个电话把自己叫到学校里，所以两个人点的酒几乎都是梁佳在喝。
“我再也不想加班了。”
梁佳趴在吧台上，像是忽然想起这么一回事似的说了一句，黎念点点头，没有说话。
“同期进公司的基本上都已经离职了，他又把教新人的事情全都推给我，给我加薪水又有什么用？我真怕哪一天我会加班猝死，那样太可怕了。”
梁佳缓缓吐出的心声，让黎念听了后感到有些憋着慌。之后她把梁佳扶到了卫生间里，自己则站在外面等着她，黎念看了看手机，幸好，e主任没有这个时候发什么短信过来，“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个？”黎念倚在卫生间的墙壁上思绪乱飘了起来，直到梁佳漱口完毕后走出卫生间打断了她的思路。
虽然梁佳抱怨着自己的上司把事情全都推给了她，但似乎总体来看只是对于工作稍微过分了点。黎念记得梁佳说过她那个上司会在手下员工过生日时请对方吃饭。而且，曾经有个新人不懂事搞坏了他的电脑，他也没让新人赔，反而还安慰新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黎念想到了e主任的所作所为，脑海中又浮现出了e主任的那张神经质的面孔……黎念感到一阵阵的毛骨悚然，之后她赶快掐断了自己的思路，重回了现实之中。
梁佳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钱包为她们的行为付了账，之后她们又跑到了一家比较便宜的烤肉店，两个人一边吃着烤肉一边继续聊了一些话题，直到晚上8点两个人才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中。
黎念回到家后找出了之前自己写的那封辞呈，因为外表的信封已经变得皱巴巴的，所以自己重新找了一个信封换了进去。
等自己结束这一段时间的工作，就把这封辞呈交给他们，黎念看着信封想，到时候自己就会打破旧状，重组生活了，马上，马上就结束了。
第二天黎念就被叫到了学校里，明明是双休日，结果自己还是得工作。
2班有个学生要办转学手续，所以黎念不得不一大早赶过去处理，本来这种事是归2班的班主任n管的，但是n老师这个时候跑别的城市去了，所以这份活就轮给了黎念来做。
自从打定主意要教到学期期末以来，黎念的心里反倒比从前更加地烦乱了。虽然自己还是像之前那样过去上班，把自己该做的事情都给做完，但是做完之后她总是会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难受，好像有人在她心里洒了一把草籽长出了荒蛮似的，胃部也隐隐约约绞痛起来。回到家里时，她觉得脑子也乱糟糟的，干什么都觉得心烦意乱，想要发火又发不出来很憋屈，身体和神经时刻都在紧绷着。就算是晚上睡觉，她也经常做噩梦，梦到e主任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像是幽灵一般如影随形无处不在，然后她就被惊醒了，醒来后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根本控制不住。
在这些梦境中，唯一一个可以说得上没那么可怕的是她梦到自己把e主任给推倒在地了，那个梦结束后她起床喝了一杯水，结果那天她就失眠了再也没办法入睡。
e主任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不过却只是把明面上的话放到了暗面而已，区别并不大，而且更使人防不胜防。
“怎么又是你搞出的乱子？你可真没让我失望。”e主任阴阳怪气地用手指了指黎念，对经过的s说，“你快看黎念老师的表情啊。”
“笨鸟应该先飞，如果还不学会怎么飞，被人看不起不是应该的么？”
e主任的这些话，像是阴柔的绵针一样，时时刻刻都都刺痛自己的神经。
如果自己现在做不好这份工作，那以后呢，自己要是再碰上e主任这样的上司怎么办？她有点怕。“也许e主任说的也对”“如果不在现在得到什么经验的话，那这样的事以后还是会重来的”“社会都是这样的，得适应”……脑海里冒出的这些想法如忧郁一般缠绕着黎念。黎念被折腾得心烦意乱，留下来适应与马上走人这两个选择简直像是在围绕着一根圆柱互相追逐，根本无法停止。干脆世界毁灭算了，黎念觉得要是自己面前有一个让世界毁掉的按钮，她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去。
“我们年级的教育水平看来得提高了啊，这段时间某个班的学生就转走了，是不是嫌弃老师教的不好啊？”
例会的时候，e主任这样说，虽然她一直没往黎念这里看，但是她本能地觉得是讽刺自己。e主任的这番话，引来了黎念的不满。
把饭端到了学生手里，她们不吃饭，责任难道全都要怪给老师么？
黎念为自己有些促狭的想法感到讶异，她没想到在自己的内心里，对e主任的所有行为都这么反感，以至于无时无刻都在揶揄。一想到这里，她就烦闷极了。
星期二黎念下午没有课，因此在上完早晨的课后她就离开了学校。家里的沐浴喷头坏了，于是她在一家挺大的商场里又重新买了一个。黎念付账走出去时意识到这里离梁佳所说的那个贸易中心非常近。
黎念眺望起了远处的那栋大厦，在那栋大厦里，现在还是有很多人在走动吧，黎念可以感到一种漫不经心似的病态感掠过了自己的心头，之后她走到花店里买了一束万寿菊。
距离那件事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路上的血迹也早已经被人抹去，仿佛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似的。即使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里就是惨剧发生的场所，视线所及之处还是能看到在那里放了很多给死者的花。
黎念望着那片薄薄的有些缩水了的花群残骸，感到胃部有些绞痛，而且她的右眼皮又开始没来由地跳了起来。黎念把买来的万寿菊放在了那里，也许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淡忘这些事，保洁员会把这些花全都给扔掉，什么都不会留下，黎念想像着这些场景，产生了一种惋惜与救赎的意识。
说来，那个不幸的女生，还没有成年，她的人生就这样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天。几天前，黎念上网搜过这两位路人的信息，对于这件事，她感到一种平静的刺痛。伤害他人的自杀者再也不会受到变老衰弱的侵蚀，而路人也永远地被迫与世间告别，一切晦暗不明，黎念心中朦胧的部分在挣扎。眼前在自己面前行走的这些路人，依然在麻木地奔波，黎念忽然很想说点什么，但她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缺憾的终止。
之后，黎念掂起装着沐浴喷头的纸袋往回走的时候，一个骑着山地车的女生在自己的面前刹车叫住了她。
“黎老师？”c吃惊地望着她，同时不断地展露着微笑，看起来很有礼貌。
早晨的自己课不是2班的，所以原本也就没有机会见到c，黎念思忖着这个时候学校下午的课应该已经开始了，那为什么c会出现在这里么，难道是逃课？但黎念又觉得c不像那种不良女生，所以更加困惑了。
c看了看黎念手上的纸袋，问她：“来买东西么？”
“嗯，”黎念点点头，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好，是皱眉还是应该扬起嘴角，结果她哪个都没做到，反而用了干巴巴的语气问c：“这个时候，你不是该上课么？”
c取下棒球帽，同时把手指伸进自己栗色的长发中，听到黎念的责问后她露出“自讨苦吃”似的苦笑，“一上来就用这种语气怪学生么？”
她们在附近的奶茶店里稍微坐了一会儿，c点了一杯水果味的奶茶，黎念没点东西。“想了下，你上午好像确实没有我们班的课，现在这个时候应该在上数学吧，然现在而我却在这里喝东西。”c转起了棒球帽，“逃课的感觉也不坏。”
“是么？”黎念觉得自己搞不懂现在的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你该不会是和什么人约会吧？”她嘟哝着说。“老师，你抓早恋都抓到校外来了？”c垂下眼帘轻笑了下，“嗯，的确和人有约，不过放心吧，我打电话请假过了所以不是无故逃课。”
虽然是老师，但自己似乎一直在学生里缺乏什么威信，就算自己现在开口问c那个人是谁，她也不会说吧。
c停下手上的动作，朝窗外看了看，目光好像停留在了刚才自己放万寿菊的地方，“刚才我看到你的背影了，还以为认错人了。”
之后c问黎念认不认识那几位死者，黎念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c抬起头，把视线给收了回来，“我也不认识那些人，不过按照六人定律算，那个女生是我朋友的朋友，朋友说，她们初中时同班过一段时间，还说没想到人走得这么早。”
“嗯……你也要注意下安全，走在高处附近时离远点。”
“这句话该班主任说。”c耸了耸肩，“我一见到班主任的脸就难受得要命，感觉很恐怖。”
听了这话，黎念苦笑了下，她想到e主任的事，也许她和c在这个方面里是相同的。
c把点完的东西喝完之后又掏出手机噼里啪啦地给什么人打了条信息，黎念转过脸，假装没看到。之后她对c说了一些月考的事，要她注意一下复习。
“嗯，知道了，”c继续展露出那彬彬有礼的微笑，“之前那个英语老师总是自顾自地在黑板上写着句型，随便说两句就算是结束了，要是这次月考我考得好的话，你能不能少给我布置一些作业？”
黎念想了一会，然后她摇了摇头。
“我可能没有办法答应你，因为，我打算过一段时间就辞掉这个工作。”
“是么？”听了黎念的话，c看了看她的脸，有些失望。
从贸易中心回住处的路上，黎念一直思考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明明是该上课的时候c却在学校外约会、e主任的批评、梁佳的抱怨、以及自己的困境，她觉得自己有些疲倦了。
而且现在仔细想想，刚才自己为什么会对c说要辞掉这份工作呢？而且，现在这个决定因为已经说出来的缘故反而变得更加坚定了。
黎念关闭电闸，一个人在浴室里弄了半天的沐浴喷头，窗外传来什么工地的机械施工声，听得人心烦意乱，忙完这一切后她想给梁佳发条信息，但是当她打完了那些字之后又觉得不合适，就将它给删除了。
第二天是星期三，黎念去上班的时候刚坐定就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了那封还没有交出去的辞呈认真看了看，然后把它塞进了西装外套的口袋里。f过来要黎念帮忙跑一趟腿，办公室茶水间的纸杯和咖啡都不够了，要她出去买一些回来。
等黎念将这些东西买回来的时候，她拿着购物小票走到了会计室里打算报销下。会计室里的人对于核对数目很严格，连一分钱的误差都不许出现，黎念站在会计室里一面等着他们处理完这些数字一面发起了呆。会计室里摆满了各种纸和墨水，闻起来像是化肥工厂的味。她耐心地等待着人家把这些数字处理完后才走出了会计室，她觉得呆在会计室里比呆在办公室里舒服多了。
不过这份舒服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e主任就发现了她。
听到e主任的声音后，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僵硬，仿佛掉进了泥泞中。
“我刚才一直在找你，f说你在会计室偷懒呢，我过来找你，发现你果然在这里。”
黎念的右眼皮跳了起来，不过这次她没有伸手去揉。
“你要不想干的话，早说啊，别在这浪费大家时间。”e主任把身体往前倾了倾，因为没有办法移开视线，所以黎念只能僵着身子同样注视着e主任。她大概能注意到自己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吧？黎念这样想。
解释什么？黎念的脑海里一片模糊，一面对e主任，自己的思路就从来没清楚过。
“我说句实话你别介意……”
又是这句开场，黎念不耐烦地想，每次e主任说“别介意”她都会觉得一阵恶寒，因为她实际上真的很介意，这种假模假式的开场白她实在是听够了，每次听她都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而且还不得不赔个笑脸装出自己很受教的样子。
“……不要把你个人的态度放在工作上来，这样大家都难受，”e主任说，她是在说她自己么？黎念冷笑了下。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摆出那种表情是想干什么啊！你这种人，怎么会在我们年级办公室里？”
e主任刻意提高了她的声音，分贝大到传遍了整个楼层，连会计室里的人也出来看她们了。
黎念瞟了一眼e主任的双眼，对方的虹膜上分布着愤怒的血丝，和那张松垮垮的脸很不搭，显现出一种神经质的歇斯底里，像是躁郁症精神病人一般。
黎念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飘，而且听起来不太属于自己，之后她深吸了一口气，“I quit ，我不干了。”说完这句话，她冷漠地避开了e主任，准备到校长室那里把辞呈扔过去。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一次能对e主任任性的机会。
校长正在打电话，他看到黎念连门都没敲就这么进来了后表情有些不高兴，不过黎念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之后当校长看到黎念递过来的辞呈时，她注意到校长脸上的表情变成了嫌弃，“怎么在这个时候给？”
“我会工作到这个星期五的，所以这几天里你们可以调整别的老师上课时间来过渡。”她大声地说。
离开校长室后黎念感到自己的力气好像一下子用完了似的，右眼皮还是不停地跳着，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加快了步伐。
黎念把辞呈交给校长后，办公室里就炸开了锅。e主任更是直接张口大骂了起来，“我算是看错人！小人！”除了e主任之外，同样是教英语的s、f那几个老师也都在指责她，认为她这时候选择辞掉工作是故意的，因为替补老师要过一段时间才会调来，所以这段时间她们自己的工作时间会变长。面对这些指责，黎念没有反驳过一句话，因为她知道她们将会针对她的言论群起而攻之。
星期四的时候黎念照常去上班，不过那天她却没有看到e主任。
原来e主任在星期三晚上回家的时候遇到了袭击，受了伤进了医院。
f老师愤恨地走到黎念的办公桌前，“都怪你，这次我们办公室里的人更忙了！”f好像认为是黎念袭击了e主任，不过，黎念没有反驳她，虽然她根本不知道是谁袭击了e主任。
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五，这天早晨一起床的时候黎念就感觉特别轻松，感觉连太阳也在对自己微笑。这一天她有很多课，早晨开始有两节9班的英语课；下午有两节2班的英语课，所以一整天都需要泡在学校里。
下午她给2班上完课后就一直开始收拾东西，办公室里的人对她态度很冷淡，也没有人过来帮忙。不过这样黎念反倒觉得轻松多了，与其费力与他们沟通，不如保持沉默。
因为星期四的时候黎念就把一些东西拿了回去，所以到了星期五的时候她也没怎么费力，只提了一个纸袋就把自己的东西装完了。走出学校大门后她感到长久以来的那种胸闷窒息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同时她还感到自己可能还有点发抖。
星期五放学的时间要比一般时候早很多，所以等到她走出学校大门时也没看到几个学生，正当自己思考是走回去还是打车回去的时候，c一下子跑了过来。
“哦，还好，赶上了……”
黎念皱了下眉，“什么？”
“别的老师说您下星期就不来了，我想跟您好好告个别。”c用的是敬语，和从前说话的方式不太一样。
她们一边走一边沉默的时候，c突然这么说。
“为什么是疑问句啊？”黎念露出苦笑的表情。
“双重含意，”c伸出手指在空气中画了几条波浪线，“不单单是恭喜你，我还有别的意思。”
黎念的右眼皮这个时候又突然开始跳了起来。怎么又在这个时候跳起来了？黎念心烦意乱地揉起了自己的眼睛。
“听说e主任被人袭击进医院了。”
c淡漠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传入到了自己的耳朵里。黎念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c，想要从她的目光里解读出更多的东西，不过她深藏不露，黎念什么也没寻找出来。不过，难道真的是这样么？黎念隐隐约约认定，e主任虽然很讨厌，但这个时候进医院还是太偶然了些。
在自己盯着c的时候，c的心里在想什么呢？她是不是和自己想的一样？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尴尬和不屑。
不过黎念没有开口问c，她眼下已经到了这样一个阶段：凡是自己不能真正能明白的事情，那就放弃掉。
现在，她只要想到自己已经辞掉了工作，重组了自己的生活这就足够了，虽然她仍然对那些事感到困惑，不管是基于事实还是自己幻想的。
她们一起走到一个路口，红灯还在不停的闪烁着，c站在黎念的旁边，她看样子似乎在等待着时机，比如等到车辆的声音越来越吵的时候。
“下星期开始我也要转学了。”
c的语气非常温和，以至于黎念觉得她是在和空气对话，她肯定知道黎念在想什么，想问什么，也许梁佳是对的，c是个非常聪明的学生，聪明到知道如何应对成年人。
c把手指伸进自己栗色的长发中，把它们弄卷，说她一直挺讨厌e主任的，因为e主任在没收了她的手机后，看了其中的一些东西，并且把它们删除了一部分，她一想到自己的隐私被e主任侵犯过，就感到不快。
“所以那又怎么样呢？我不敢保证她有没有复制拷贝过，但她肯定看过，因为我知道这些东西不对劲，当然，我觉得你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尽管是你从e主任那要到我的手机的。”
“嗯，我确实没看。”黎念说，她有点不太明白c的真正意图，她到底想说什么呢？黎念决定继续听c讲下去。
她们等到了红灯变绿，c的步伐时快时慢，黎念很难和她保持一致。c说她会转到另一个学校里，并且说了那个学校的名字。黎念很清楚那个学校，虽然她到现在还没去过那里参观，不过之前她在帮班里的女生z办转学手续时，z要去的就是那所学校。
黎念的右眼皮还在跳个不停。
c说她想和z在一个学校，不过z在这里快有点呆不下去了，z是靠奖学金度日的，前段时间e主任划掉了她的名字，e主任还把c叫过去，狠狠地训斥了她们一通，黎念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快要看清了这件事的轮廓。
“所以，是你让人干的么？”自己心里的困惑变得越来越大，她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c说这谁知道，她转过脸，似笑非笑地看着黎念，她说她希望黎念以后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c问她之后打算干什么，黎念就回答她说自己也许会考研读建筑。“当诗歌和语言都已经缄默的时候，唯有建筑还在唱歌。”c伸出手指学着自己的样子揉了揉眼睛，“像不像？”
黎念没法回答她，她们就这样时而并肩时而错开一样走过了好几条街区，炎热的夏天就快要到了，树木郁郁葱葱，傍晚的余晖在缓缓地下沉，光线看起来被折射得格外漂亮，像是欧洲的木板画。c一边走，一边低着头，手插在袋里，身子有点摇摇晃晃的，像是走在海岸上的甲板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