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样子,写句子例：草地上开着野花.绿油油的草地上盛开着各种野花.1.同学们走来走去.2.院子里爬山虎摇拽着.3.风筝在空中飞舞._百度作业帮
照样子,写句子例：草地上开着野花.绿油油的草地上盛开着各种野花.1.同学们走来走去.2.院子里爬山虎摇拽着.3.风筝在空中飞舞.
例：草地上开着野花.绿油油的草地上盛开着各种野花.1.同学们走来走去.2.院子里爬山虎摇拽着.3.风筝在空中飞舞.
1、可爱的同学们欢笑着走来走去2、安静的院子里爬山虎随风幸福的摇曳着3、漂亮的风筝在空中自由自在的飞舞着
唧唧喳喳的同学们在嘈杂的教室里走来走去。 古旧的院子里铺满墙壁的爬山虎在晨风中摇曳着。 五颜六色的风筝在澄净的空中上下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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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褒姒》（九）
.cn 日&13:59 新浪论坛
&&&&作者：费临
　　多么可爱的生命，竟和她的孩子被囚杀在人类的娱乐之房；多么善解人意的生灵，多年以后，褒姒还时不时地回望白姥姥那双呆呆的忧郁的目光。
　　虢石父的血没有白流，幽王在极度感动之余，赐予城邑一座，奴仆数十，美玉若干，并特许他开设作坊，生产除青铜器之外的所有器具，在市场上出售。不久，又赐予他经营食盐的特权。对财富一向情有独钟的虢石父万万没料到，自己竟靠一折杰出的滑稽戏实现了多年梦寐以求的理想，从此更加卖心卖力。尹球也得到了五百金的抚慰奖。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可有虢石父和尹球这样的本事，伴君真如伴金哪！
　　在这场斗兽演出之后的第三天，称病在床的申后忽然来到花蕊夫人宫，把褒姒叫进房间，关上门，扑通一声跪下，流着泪请求褒姒劝王上勤修国事，复兴王朝。“褒妃妹妹，现在只有你对王上还能施加一点影响，你就劝劝他吧。如今诸侯离心，民变频仍，犬戎虎视眈眈，亡我之心不死，若是再不改弦更张，发愤图强，到时恐怕王上、诸大臣、哀家、连同褒妃你自己，想做亡国奴也不可得呀！”褒姒也跪下道：“贱妾也曾劝过，无奈王上不听。王后放心，贱妾虽自感无能为力，但决不会漠然视之的。”申后道：“如此甚好。”便站起身来，也叫褒姒起身。申后抹掉泪水，最后说道：“哀家之所以来找你，一是为了周王朝的将来，二来也是替你褒妃着想。褒妃，你可知道，你在国人心目中是什么形象？”说完冷冷地哼了一声，又恢复了一个王后应有的高傲和严厉。褒姒惊讶道：“请王后明示。”申后又甩出一个哼字：“到外面大街上走走就知道了。”说完开门而去。
　　自从在宗庙广场被申后当面骂成“邪恶”的源泉，并被伯阳父、郑伯友两位忠臣不点名地指责后，褒姒就知道自己在大部分人的眼里成了一个引诱天子堕落的罪犯了。她偷偷地哭过，愤怒过，只觉满腹冤屈无处申诉，但她无能为力，她无法阻止污言秽语从大街小巷向她泼来，因为她改变不了别人一贯的评价方式。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没有罪，我没有罪。”在斗兽场的高台上，幽王口水直流的快活样使她在猛然的醒悟之中更深深地体认到这一点：宫廷的罪孽不在她，而在这伙把持朝中大权、肆意胡作非为的男人！
　　她默默地走了出来，嘱咐奶妈好生照看伯服，接着叫上明珍，坐上马车，出了南宫门，慢慢地行驶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随随便便地停在一个卖杂货的摊点前。她想看看她在宫廷之外的形象。她悄悄嘱咐了明珍几句，明珍便下了车，她自己则留在车内，躲在帘后，倾听着。聪明的明珍，一边挑选着商品，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搭拉着，不一会就从年轻的小老板口中套出对那个从褒国来的娘娘的评语来了。
　　“你说的就是那个不会笑的褒娘娘吗？”小老板愤怒、鄙夷地说道，“有人不会笑？还是一个女人！肯定是伪装的，就为了骗王上哄她，逗她，目的就是寻欢作乐！结果有了，你看看，王宫变成什么样了！王上又变成什么样了！一个很会演戏、很会争宠的女人，十足的妖精――”
　　“住嘴！”明珍厉喝一声，操起一只陶罐就砸向对方。小老板紧急闪避，只听得哗啦一声，陶罐摔得粉碎。“小姐，这是为什么？”小老板大吃一惊。明珍怒道：“胡说八道，该杀！”说着转身，一瘸一拐地登上马车。小老板追上来大叫：“小女子哪里走，赔――”陡然间，他张大口，呆住了，喉咙里的“钱”字怎么也跳不出来，只见帘子掀开处，露出一张他做梦都没见过的绝美无比的脸来，只是这幅画，好像在哭泣……啪，一块耀眼的金币旋转着飞了出来，叮叮当当地落在他脚下，眨眼间，帘子落下来了，那张脸消失了，马车转动着，波涛般地向前涌去……“难道，是褒娘娘？”年轻的老板喃喃着，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天哪，她太美了，我怎么那样骂她呢？”当马车驶出很远之后，那个小老板还呆呆地站在那里，沉浸在刚刚消失的奇遇里。
　　“公主，原谅这个人吧，他什么都不知道。”马车里，明珍安慰着流泪的主人。
　　褒姒默默无语。马车缓缓地向前行驶，不觉拐了个弯，进入一条比较僻静的街道。远远地，传来一阵欢快的童谣声。褒姒掀起帘子一角，只见一群小儿在路边围成一圈，拍着手边跳边唱。褒姒心中一动，忙叫停车，拉下帘子，凝神倾听。但听得那群小儿唱道：“褒女来都城，天地齐折腾。千般计，万欢来，众笑她不笑。峨冠哭，锦衣拜，只求美人一开颜。我已累，我心哀，愤然问苍天。天已崩，山已塌，水已枯，民已竭，大地旋旋如洞穴，笑与不笑都埋灭！”褒姒听了，更是浑身冰冷，闭上眼睛，长声一叹，命车夫火速回宫。
　　她一向注重自身的形象，从来是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的心灵，希冀把它培育成和自己的容貌一样美。啊，在褒国的时候，国人对她是多么热爱！如今，在王都，在周王朝广大的疆域里，或许还包括她的家乡，她已被描绘成一个美貌无双、心如蛇蝎的毒女人，被众所传唱，被讥刺、仇恨和诅咒！
　　“公主，原谅这些人吧，”明珍看着褒姒的脸色，吓慌了，“他们不知道事实的真相。”
　　“又有几个人生活在真相里呢？”褒姒喃喃着，“我才二十一岁呵，他们就把我的一生写完了。”
　　明珍无言以对，只好陪着落泪。当褒姒回到竹林纷披、百花簇拥的寝宫庭院，一眼望见伯服手舞足蹬地迎迓自己的时候，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一把搂过伯服，带着无限的痛楚，深深地、忘情地吻他，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滴在他脸上。她长久地贴他的小脸颊，抵靠他的额头。她的心在血雨飘飘地呼喊着：“我还有伯服！我还有伯服！我还有一份人间之爱，有一个狭小的温暖的港湾！让那些卑鄙的逗笑活动像洪水般地统统扑来吧，我这冷漠的身躯将无所畏惧地迎向它！让那些无端的仇恨和诅咒像暴风雨般地统统打来吧，它们一抵达我的心就注定要风流云散！那些罪恶属于另一个世界，那些传唱与我无关！我相信自己，我从未背叛自己的心灵，在苦难的岁月里更将恪守它的纯净，因为我还有伯服，只要有伯服，就还有希望……”
　　尹球和虢石父各自操刀主演的搞笑节目虽然呵得幽王通体舒泰，但都没能在花蕊夫人的嘴唇上制造出笑来。现在，该轮到幽王登台了。当然，幽王并不具备专业的逗笑才能，但是讲个笑话，调调气氛什么的，就像大多数国人在饭桌上那样，还是颇有一手的。他苦思冥想，调动各种感觉，终于创造出一个笑话，先讲给虢石父和尹球听，作为预演。看着两个宠臣笑得浑身痉挛的样子，幽王信心百倍。当天晚上，他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故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褒姒说道：“有个女人生了一对双胞胎，可是奶水不足。”褒姒正坐在梳妆台前，听了幽王不明不白的话后看了他一眼。幽王大为鼓舞，继续说道：“小哥俩为了自个儿活下去，都想把对方毒死。”褒姒道：“还有这事？”幽王道：“于是他们偷偷地在妈妈的奶头上抹上毒药。”褒姒吃惊地望着幽王。幽王笑道：“蕊儿你猜猜，这小哥俩最后谁被毒死了？”褒姒道：“王上，这事是真的吗？”幽王道：“朕考考你，假定它是真的，到底谁被毒死了？必须回答，这是命令！”褒姒迟疑道：“如果蕊儿没猜错的话，两兄弟都死了。”“哈哈哈――”幽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错！错！错！是孩子他爸被毒死了！”褒姒目瞪口呆，在短暂的惊奇和好笑之后，大感恶心。“王上，”她站起身来，淡淡地说道，“你又在逗花蕊夫人笑吗？”“是啊，”幽王还沉浸在自我惬意的笑声中，“没想到倒把王上给逗笑了。”褒姒望着孩子般自我取悦的天子，心头一片空无的悲哀：“这就是那个正在治理天下、许诺给子民以幸福的天子吗？多么幼稚，多么卑琐，多么愚蠢，多么顽固！王后命我规劝他，看这样子，上天就是再给他十八度人生，也不见得有丝毫改变！”明知无望，她还是谨遵王后之命，双膝下跪，委婉地指出，王上的言行不是一个天子应有之义，上天惟德是辅，王上应像文王武王那样，战战兢兢，勤修己德，方才不负天命……褒姒话未说完，幽王暴跳如雷，厉声呵斥。褒姒流泪道：“王上不是说过，我是王上的妇好吗？怎么我提点建议，也惹得王上如此厌烦？”幽王怒道：“妇好？哼，那是为了哄你开心，随便给你一顶高帽子戴。记住，妇好那个女人只打仗，绝不破坏王上的好心情！”眼前这个暴君是再也劝不醒的了，褒姒一声幽叹，索性不做声了。幽王怒火烧完之后，又跺着脚扶起褒姒，亲亲着百般抚慰，开始烧起另一把火来。
　　竹阴下，褒姒扶着儿子蹒跚学步。自从洞悉幽王逗笑的本质后，她的心出奇地平和下来，她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地瞟望大门了。她深知自己不得不肩负着充当靶子的崇高义务，没有她，幽王的搞笑运动就会失掉刺激，变得苍白，毫无意义。她是绝对、绝对躲不过的，除非一死了之，而她又绝对、绝对不能死！如果说从前的生活理由(譬如为了褒国平安)是一种被强制执行的任务的话，那么现在的她，可以说是主动地把活着当成一项神圣的义务，而且是充满信心地活着，快乐地活着，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有了伯服，只因为伯服需要她，而对于伯服之外的混乱而丑恶的世界，那就把身体交出去，把灵魂留给自己吧。她的心永远在别处。因为那是他们的节目，与她无关。
　　接下来的十来天，花蕊夫人宫竟天赐一段神奇的宁静，竟没有大鸟之类的东西欢欢喜喜地飞进来。去年的这个时候，幽王每天都要提醒她，做好准备，要到骊山行宫度假啦，可今年竟毫无动静，褒姒暗暗惊奇，不知幽王他们又在搞什么快乐鬼。这天上午，当她和奶妈丫鬟正在逗伯服的时候，忽然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声传来，尽管褒姒早有准备，但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转头一看，登时松了口气，原来是紫云，在两个丫鬟的陪伴下袅袅摆摆地走来了。
　　紫云先嘻嘻哈哈地逗了一会伯服，接着便把褒姒拉到一边。原来众妃嫔寂寞难耐，不忍年华虚度，便托紫云组织大家搞个活动。紫云想来个群舞，但那些不冷不热的中庸舞型已玩厌了，听说褒姒在褒国时曾编了一套噼噼啪啪、独特之极的雨师乐舞，因此特来请教。褒姒问你怎么知道。紫云偷偷地指了指明珍，低声道：“好妹妹，可别责罚她，否则紫云不能做人了。”褒姒敌不过紫云的哀求，加上很是欣赏对方的豪爽性格，便答应传授那套另类之舞。
　　接下来的几天，在一间紧闭的房间里，褒姒偷偷地教紫云跳舞。为先给紫云一个整体印象，她先自己跳了一场。她已经很久没跳这种舞了，但当她旋手转脚、甩肩弄臀的时候，她却感到十分自然。哦，久违了，潜藏在心灵深处的自由、独立、热情和奔放！她跳得聚精会神，跳得大汗淋漓，一时间，所有的压迫、冤屈、哀痛和绝望都被激烈的舞姿甩掉了，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段灿烂时光，回到了汉水之滨，洗月台上，回到了那场由她亲手创作的神奇的雨师乐舞。当她停下来的时候，她像获得了一场大解放似的，容颜闪亮，浑身舒畅。紫云从没见过这种舞蹈，直看得目瞪口呆，浑身激颤，最后竟瘫软在地。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大呼小叫着发誓一定要学到手，再去把那些奄奄一息的姐妹们都救过来。紫云本有舞蹈天赋，加上热情豪爽，跳这种舞再合适不过了，最后竟跳得比褒姒还要棒，而且还自创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新动作，使褒姒惊叹不已。紫云谢师后，便去召集其他妃嫔大跳雨师乐舞去了。
　　约莫过了半个月之后，褒姒和明珍正在竹林下为伯服合奏一快乐之曲，忽然一内侍急急来报：“王上叫娘娘去呢。”褒姒恍若未闻，依然抚琴。内侍不敢做声，肃立等候。褒姒弹完曲子，站起身来，神色平静：“在哪？”内侍道：“虢大人宅第。”褒姒便不再问了，嘱咐了奶妈几句，亲了亲伯服，叫上明珍春花，坐上马车，随内侍出了王宫。到了虢石父府邸，一下车，便有一群穿戴不凡的男女仆人迎上来，簇拥着向幽王所在走去。但见红墙碧瓦，殿阁巍峨，雕梁画栋，堪比王宫；回廊婉转，庭院重重，极尽人心机巧之妙；假山怪石，奇花异木，星罗池水，一应俱全；有限人生，无限宇宙，似乎在此交汇。褒姒不觉暗叹：“虢石父真可富也！虢石父真会享受也！”忽闻一阵丝竹声传来，内侍道：“启禀娘娘，快到了。”转过揽月亭，一条溪水不知从何方飘来，度过捉鳖桥，便到了一处极为宽敞的草坪，只见幽王、虢石父、尹球还有另几个陌生的青年贵族正饮酒谈笑，几个花枝招展的歌伎正唱着小曲助兴。
　　虢石父等人见褒姒走来，慌忙起身，上前跪迎。幽王招了招手，褒姒坐到幽王身边，虢石父一伙方才起身落座。幽王亲自斟了一小杯酒，亲自送到褒姒的香唇，褒姒不敢推辞，只得喝了。褒姒道：“不知王上叫蕊儿有何事？”幽王笑而不答，转向虢石父，道：“叫她们现身吧。”虢石父站起身来，啪啪，拍了两下巴掌，只听得咚咚咚，急如雨点的鼓声突然从四面八方打来，褒姒大吃一惊，四下张望，也不见击鼓人藏身何处，像是地狱里有一群幽灵在摇撼这片土地似的，正惊疑着，忽见一片烟云般的清脆叫声，从对面高耸的假山背后猛然腾空而起，天哪，原来是紫云和一个年轻男子率领密密麻麻的女人，跳着激烈的雨师乐舞，噼噼啪啪、甩肩弄臀地扭舞着出来了，再定睛一看，竟然是幽王从四面八方搜藏在后宫里的尊贵的妃嫔们！
　　紫云伸出舌头向褒姒做了个鬼脸，褒姒不知是惊奇，还是激动，一时讷讷无语。幽王、虢石父一伙早怪叫着欢呼起来。这个由贵妇人组成的高等级方阵规模可不小，少说也有两百来人，在紫云和那个精干男子的出色带领下，一个个长发飞舞，裙涌红浪，扭头，甩肩，踢踏，摆臀，旋转，动作整齐划一，却又不乏变化，口中还发出有力的嗨嗨声，喊得每个人轰轰心跳，哈哈，就是快要垂死的人恐怕也会兴奋得跟着踢踏一脚，将正要吻下来的死神踢个无影无踪。
　　幽王从未见过这样的舞蹈，看上去几乎要把身体粉碎了，他因为震惊而兴奋了，以前的快乐是基于身体的快乐，没想到还有一种更大的快乐――突破肉身的快乐！噫，这场美味大餐他是绝不会错过的！他跳将起来，竟将桌几带翻了，他才不管呢，也学着雨师乐舞的姿态扭舞到场中，虢石父、尹球和另几个青年贵族也都挥臂踢腿地跟上去。几个尊贵的大男人笨拙地学着，嘻嘻哈哈地舞着，一个个丑态百出。几个歌伎为了平添一种技艺，也到场边学去了。褒姒转头一看，站在身边的春花也止不住晃动全身。褒姒道：“春花，要跳就上场去跳吧。”春花吓得脸色惨白，慌忙跪下：“娘娘恕罪，春花再不敢了。”褒姒道：“快起来，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春花爬起来，尽管褒姒一再安慰，却是再不敢偷偷地学跳了。明珍因为残疾，只静静地站在褒姒身边，笑看着草坪上狂舞的人群，忽然哼了一声，噘着嘴道：“比起公主带我们迎接雨师的那场舞，可差多了。”褒姒诧异道：“何以见得？”明珍道：“我们那次是为了求雨，可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呢？不知道。”褒姒心猛地一抖：“莫非，莫非紫云也是奉命来逗笑的？”果不其然，只见幽王忽然像熊一样摇摇摆摆地向她走来，伸出利爪，攫住她的手：“蕊儿，发什么呆，快来跳啊，说不定就跳出笑来了！可不能辜负后宫佳丽的一番苦心啊！”
　　果然如此！褒姒跌跌撞撞地被拉到场上，一时呆立不动，只觉羞耻。上天哪，她曾经用来为国人求雨的舞蹈如今竟被人拿来逗自己发笑！多么滑稽！多么荒谬！多么羞耻！在一团欢舞的幻影和伐木般的嗨嗨声中，她欲笑不能，欲哭无泪。紫云忽然浪头般地旋转着冲了过来，叫道：“妹子，跳啊！”幽王也看着她叫：“蕊儿跳啊！”虢石父、尹球一伙也歪扭着直叫：“娘娘跳啊！”忽然间，所有的妃嫔都冲着她喊叫起来：“褒娘娘跳啊！”啊，那天，那地，那草，那树，那水那桥那亭，那山山石石，眼前的一切花花绿绿，都围着她直着脖子喊叫起来：“花蕊夫人跳啊！花蕊夫人笑啊！”
　　褒姒伸开双臂，仰头向天，发出了一声狼嗥般凄厉的呐喊，在幽王略显诧异的注视下，右足一顿，猛地跳了起来！
　　跳吧，跳吧，把所有的压抑和不平都跳走吧，把所有的冤屈和哀恨都跳飞吧，把所有的痛苦、绝望和抗争都跳死吧！跳他个天昏地暗！跳他个无法无天！跳他个洪水泛滥！跳他个哀鸿遍野！跳他个火光四起，刀光剑影！跳他个彻底毁灭，再来个彻底新生！
　　褒姒疯狂地跳啊跳啊，在幽王、虢石父一伙的围拱和喝彩声中跳呀嗨呀，嗨呀跳呀！草坪上狂舞的男男女女，谁都没注意到，喧嚣的空气中传来了一声某个物体砰然倒地的巨响。猛然间，一声几乎胀破血脉的凄厉而绝望的叫喊划破塞满欢乐的天空：“父――王――”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停了下来，寻声望去，只见捉鳖桥边的假山下，太子宜臼正跪在草地上，王后倒在地上已不省人事，几个侍女慌成一团，又是叫，又是掐人中。幽王哼了一声，急忙走了过去。虢石父等人也硬着头皮跟上去。褒姒、紫云等妃嫔呆呆伫立，面面相觑，不知是福是祸。幽王命人往申后脸上喷了一些水。申后慢悠悠地醒转过来，躺在宜臼怀里，望着幽王，气若游丝地呼唤道：“王上――”幽王摆摆手，柔声道：“罢了，朕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王后身子要紧，还是先回寝宫歇息吧。”申后惨然一笑，偏转头，把目光转向场中，那边的褒姒立刻感到一阵寒风吹了过来。宜臼哽咽道：“娘，我们回去吧。”申后气喘吁吁地回过头来，点点头。宜臼扶起母后，冷冷地扫视了虢石父和尹球一眼，向幽王说了一声：“孩儿去了。”便和丫鬟搀着申后一点一点地离去了。
　　玩得这么带劲，不料竟被从天而降的申后及其昏厥一头撞掉了，幽王大感扫兴，想要再跳，实在难以恢复兴致，便解散众妃嫔，叮嘱她们平时多加练习，以后随时表演，与王共乐。于是大家嘻嘻哈哈，作鸟兽散，各自回宫。
　　申后回到寝宫，当即卧床不起，这回可是真的病倒了。在病床上，她叫来了紫云，连审带吓，方才得知那种胆大妄为、完全踩翻祖宗训令的身体舞竟是褒姒的杰作，又是恐惧，又是愤怒，不由得双手乱摇，声嘶力竭地嚷道：“果然是这个小妖精秽乱宫廷！宜臼，宜臼，难道你要继承的国家要毁在这个不会笑的女幽灵手里吗？！”宜臼一声悲嚎，恸倒在娘怀里。申后这一叫，病情更加重了。孝顺的宜臼终日伺侯在娘身边。伯阳父、郑伯友也来探视。大家忧心忡忡，叹息不止。自这次亲眼看见褒姒以疯狂的魔舞迷乱幽王之后，申后不住地抚摸揣在兜里的那个挽救国家的光辉名义，暗暗萌生了除掉这个小妖精的念头，就像从前她在不知不觉中逼死敢和她争宠或是不驯服的妃嫔一样。
　　一番宣泄的狂舞，也使褒姒虚脱得病倒了。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不该违背已做出的平静对待幽王逗笑活动的决定，参与“他们的节目”，因为，那是一种有害的情绪和行动，不但抚慰不了被侮辱和被迫害的心灵，更重要的是，如果这种情绪泛滥开来，对伯服非常有害。“平静，平静，只有平静，才能营造属于自己的生命小天地，才能坚韧地、长久地、带着希望地活下去！”在她咬牙反省的时候，紫云探视来了。褒姒道：“没想到你也在耍我。”紫云愣了一下，立时明白过来，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紫云向褒娘娘道歉。”说着行了一个万福。褒姒道：“罢了，你且坐吧。”紫云坐在床头，笑道：“王上命妃嫔们也得想个招数，逗褒娘娘笑。紫云就投妹妹所好，大跳妹妹编的舞。妹妹一高兴，不就笑出来了吗？没想到只勾出妹妹一声骇人的尖叫。”紫云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褒姒被她灿烂的笑容感染了，也轻松起来。紫云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便起身告辞。褒姒道：“多谢紫云姐姐来看我。”紫云忽然俯下身，在褒姒耳边悄悄说道：“妹妹当心，恐怕有人要害你。”褒姒一把捉住紫云的手，惊问道：“你说什么？”紫云慌乱道：“我什么也没说！”挣脱褒姒的手，逃也似的走了。
　　褒姒又惊又怕，在王宫里，胆敢伤害她的除了申后和太子，还能有谁？梦魇般的申后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向她伸出又长又尖的指甲，恶毒地喊叫着：“贱人，一切邪恶因你而起！”在虢石父宅第的草坪上，申后像垂死的鸟掉转头，向她投来一束秃鹫般闪亮而寒冷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目光……想到这里，她不觉又打了个寒颤。她挣扎着下床，走到正房门口，靠着门，望着庭院。那时伯服正在春花的搀扶下学走路，不时发出呀呀的笑声。褒姒一刻也不眨眼地望着伯服，从未像现在这样带着全部的爱怜和惶恐；她暗暗发誓，拼死也要保护爱子的安全！
　　到如今，除了申后、太子、伯阳父、郑伯友等反对派人士，王宫里所有的搞笑力量几乎动用殆尽，还是不见褒姒展颜一笑。幽王一筹莫展，闷闷不乐地沉思了好几天，决定向几乎快被他遗忘的国人求助。当他把这个决策告诉虢石父和尹球的时候，两个宠臣拍手称妙。于是幽王命人在王都四处张贴布告，上书：“无论何人，有使褒妃一笑者，赏赐千金！”自此，幽王把逗笑运动从隐秘的深宫正式扩展到全国，要把一个人的笑脸变成千百万人的欢乐。为了使搞笑工程顺利实施，他还专设一新官职，名曰“笑官”，配助手若干，驻守于南宫门，其职责是：负责收集民间逗笑之法，刻于竹简，上奏幽王，并接见来访的搞笑人士，其招数若确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者，当及时引见天子。首任笑官是一个长得肉乎乎的中年伶人，眯着一双细眼，无论何时何地都带着迷人的笑容，走起路来点头哈腰，说起话来轻柔动听，一看就知道对上面下达的任务一定能迅速地、准确地、无比深刻地领会。幽王把这样重要的任务托付给这样一个极品奴仆，可谓知人善任也。可笑的是，国人虽暗中咒骂幽王，却络绎不绝、嘻嘻哈哈地前往南宫门，或献上自己殚精竭虑调剂出的逗笑法，或毛遂自荐，三三两两地搭台上演。凡逗笑之法，无论大小平奇，笑官命人皆如实刻在竹简上，上奏天子；凡自荐要亲自为褒娘娘演笑者，必须先过笑官大人的审查关。那肉乎乎的笑官本就是王宫内排在幽王、虢石父、尹球三人之后的第四大搞笑大师，对那些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搞笑招数的成功系数自然是敏于识别的。自此，幽王的日子又新添了这样一项乐趣：津津有味地阅读记载着全国各地搞笑大全的长河般的竹简，就每一个新的发现和虢石父、尹球两人热烈研讨，不时接见笑官推荐上来的来自五湖四海的逗笑奇才，在亲眼领教之后再把自己相中的绝妙者带往花蕊夫人宫，去引逗褒娘娘的笑容。自此，幽王在逗笑这条路上再也收不住了，他已经上瘾了，中魔了，他必须一刻也不停地逗下去，逗别人笑，逗自己笑，就像一块坠落的石头必须坠落在地。如果这块石头有那么一会被强令悬浮在空中，他就会感到浑身有如千万只蚂蚁在啃啮般的难受，这是一种从未见识过的、新奇得令人兴奋的痛苦，一种死去活来、幽灵般飘来荡去、随时都会抢劫、杀人、昏厥、自残、割腕、上吊、服毒以摆脱这种痛苦的痛苦，后世精通吸毒的专业人士对两千七百多年前幽王的处境想来一定有着更深的理解和同情吧。
　　自此，每天一大早，南宫门大门外便排起了长长的队，许多人背着褡裢，满脸风尘，一边啃着发霉的烧饼，一边嘟哝着台词，这就是来自全国各地争相献笑的人们。喧闹的人群终日不散，小贩们也嗡嗡赶来。南宫门一带的生意，也一改往日的冷清，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
　　当明珍把这个消息告诉褒姒的时候，褒姒正在为伯服演奏。她无动于衷，恍若未闻，直到弹完曲子，才站起身来，淡淡说道：“这是他们的节目，与我无关。”话虽这样说，她平静的心湖还是止不住荡起一阵波澜。眼前仿佛出现一大群人，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布告，指指点点，讥笑着，诅咒着，往布告上吐唾沫；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在愤怒地讲演，有人沉思着又编出一支童谣，叫大街小巷的孩子们传唱……而更多的人群，正嘻嘻哈哈地涌向南宫门，为千金之赏纷纷献上逗笑之计！这一切，都因她而起，都冲她而来，而她这个中心人物，却只想着逃避，但却无能为力，连阻止的念头都不敢生出。“滑稽！荒谬！”她站在寝宫门外的路上，扫视着重重殿宇和四面升腾的鬼怪般的阴云，轻轻吐出了这四个字。这是她第一次把自己的生存感受用语言勇敢地表达出来。要不是想到“平静”的誓言，想到伯服的安全和幸福最迫切的需要，她恐怕会伸出双臂，迎着那突卷而来的狂风，大声喊出自己的蔑视和愤怒的！
　　自此以后，直到镐京被犬戎攻占，常常会有穿得奇奇怪怪、操着各种方言的逗笑者(有的还带着机灵驯顺的小动物来助阵)来到花蕊夫人宫。一把专门定制的观笑藤椅就放在幽王指定的一个固定位置上。褒姒就坐在这把藤椅上，怀里搂着伯服(长大了一些的伯服常常自己端张小凳子坐在妈妈膝下)，在奶妈丫鬟簇绕中，淡漠地、例行公事般地看着那些变幻翻腾的语言、动作、夸张的器官、道具、整个的人或动物，鬼魅般地在眼前来来往往，变化多端。在所有来如闪电、去如朝露、模模糊糊的逗笑者中，只有两个才给褒姒留下了一点印象。一个四十多岁的侏儒，身高还不及她的小腿长，脸上皱纹密布，从主人解开褡裢，把他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引起的惊奇和笑声就从来没停止过。面对从天而降的小伙伴，伯服喜出望外。他触摸他，拉他的手，在幽王的唆使下踢他，含糊不清地对他说话，而他，也忠实地履行一个逗笑者兼小伙伴的职责，把伯服逗得开开心心。幽王见伯服如此喜欢，当即就把他买了下来，专门陪伯服玩，还赐给他一个艺名：“老豆粒。”从此以后，老豆粒就成了伯服的玩伴了，随叫随到。另一个是魔术师，他居然能用一块空荡荡的布帛，变出无穷无尽的鸡蛋来，从他的嘴里还能拉出比汉水还长的布条。啊，在他转头的一刹那，他居然可以变出一张花脸来！他不停地转头回头，不停地变着脸，袖子里还不时腾起阵阵青烟。大家都惊呆了。多么奇异，多么美好，褒姒第一次在逗笑节目中感受到一种纯净的喜悦。更令她暗暗纳罕的是，这个变戏法的从不像别的逗笑者那样，驱使满脸的假笑来煽动观众，事实上，他从没露出一丝笑容，他满脸严肃地沉浸在自己神奇的创造里，台下的惊叹和笑声似乎与他无关。褒姒心想：“这人的专注就跟自己弹琴一样。”在他表演完毕后，她破天荒地问起话来。她问他是哪里人氏。他说自己来自蜀国。她称赞他的技艺。他说在蜀国这些都是雕虫小技，他学它们只是谋生而已，他之所以周游天下，是为了访求更杰出的技巧家，相互切磋，提高技艺。褒姒听了，便送了他一些金币。那时伯服已经会说话了，嚷嚷着要把他买下来。但这个魔术师自称不是奴隶，况家里还有八十老母，再说，自己也没能逗出娘娘的笑容，心中羞愧，于是谢绝了天子的恳切挽留，飘然而去。
　　所有的逗笑者，在花花绿绿地表演完毕后，都领受着同一份结果：他们可以在四周掀起惊涛骇浪般的捧腹大笑，但那个端坐在正前方那张神圣藤椅上的绝代美貌的女子，那个他们的目的所在，那个他们抱着热切寄托的褒娘娘，不曾莞尔一次，不曾笑过一声，他们甚至觉得，她那飘若浮云的目光根本就不曾在他们辛辛苦苦的节目上停驻过！他们大感气馁，有人怀疑起自己的演技来，有人一出王宫就悲哀地改了行，有人甚至一病不起，当然，更多的逗笑者抱着嘻嘻哈哈的无所谓的态度，他们满怀期望地来，也高高兴兴而去，因为，每个逗笑者都能获得一笔不菲的赏金。就冲着这笔可观的出场费，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注定了回家之后的日夜苦练(外地来的逗笑者纷纷在王都租房搭篷练笑，形成独具特色的京漂搞笑一族)，注定了还要带着更高更新的搞笑技术，发出更大的笑声，雄赳赳、气昂昂地重新杀回花蕊夫人宫！
　　我们的天子呢，一边汲取着日新月异的快乐，一边焦灼于褒姒那张岿然不动的不笑之脸。这种焦灼已经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焦灼了，它带来的似乎不是什么痛苦(或许幽王根本就不知痛苦为何物)，而是一种像吃了醉蘑菇一样使人想入非非、跃跃欲试的刺激，它鞭打着幽王不停地去创造新奇，去品尝新奇。这种发狂般的情绪和渴望看到褒姒的笑容一样强烈！在这个风雨如晦、地动山摇、危机四伏的绝望年代，这些欢欢喜喜来逗笑的人们给内心深处一直瑟瑟发抖、惊恐地等待命运来临的幽王带来了多大的安慰啊！
　　有时，幽王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痒痒，便会从竹简上挑选一项新颖的搞笑法，召集人马排练，然后冒充远方来客，突然出现在花蕊夫人宫。按照幽王的命令，只要逗笑者一来，褒姒就必须穿戴得整整齐齐，高高兴兴地坐在观笑藤椅上。在褒姒的眼里，所有的逗笑者只有一个面目，那就是幻影，因此她不曾认出幽王来。她像上班一样走出房间，默默地坐到办公藤椅上，若有若无地看着天外来客的表演，在四周此起彼伏的笑声中沉思着淡淡忧伤的虚幻。蓦地，响起一阵如鸱枭般刺耳的磔磔怪笑声，为首的几个逗笑者突然撕下面具，啊，原来是当今天子、掌管朝政的卿士和统率天下兵马的大司马！褒姒无动于衷，倒是伯服一声尖叫，跌跌撞撞地奔向幽王。幽王一把抱起伯服，猛亲几口，把他抛向空中，在伯服又喜又怕的欢笑声中，整个花蕊夫人宫又爬上了另一座欢乐的山峰。
　　一番番欢乐的折腾，把这个夏天几乎消耗殆尽，直到初秋，幽王才带着褒姒和伯服到骊山行宫度假。幽王笑称这是踏秋，顺带在秋老虎肆虐的时候补一点“消夏”。当然，他并没忘了叫虢石父派人把精选的逗笑竹简和特别的逗笑家及时送往骊山。虢石父也没让主子失望，还真的派出一道八百里加急，给幽王呈上一道既别致又香甜的美味佳肴。那是一个飞着山羊胡须的精精瘦瘦的老头，指挥着十只白白胖胖的小猪，立正，稍息，转身，齐步走，角力，叼东西，赛跑，更奇妙的是，还会接受幽王的检阅，把右前蹄抬得老高，一齐向幽王敬礼，还会哼哼着和幽王握手。呀，真不知这个老头是怎样把一群畜生训练成人的！骊山都快被惊天动地的笑声震垮了。伯服呀呀地踢腾着，两只小手直往小猪们伸过去。褒姒拗不过，只得让伯服和猪娃们玩了一会。幽王见这群小猪如此有灵性，心想要是人吃了，即使得不到半点神性，也可增加十分聪明，便要买下这些猪。谁知猪主人十分倔强，无论出多高的价，就是不卖。小猪们也气势汹汹地又哼又刨，以示抗议。幽王勃然大怒，立即以犯上之罪命侍卫们将这群畜生统统抓捕，并将主人乱棒打出。一番惊天大快乐，立时变成凄惨一片。当晚，幽王命人将神猪们全都烹了，开了一场辉煌的“聪明宴”，给身边的人都分了一小块。褒姒也在幽王的注视下吞了一些。小王子更不用说啦，专门给他细细地切了一碗，和着汤，连哄带吓地灌进去了。可怜伯服第二天醒来，还呀呀地踢腾着要找小猪们一起玩呢。
　　被欢乐搞得精疲力尽的幽王这次玩得十分尽兴，直到秋天吐出最后一丝气息，才踢踢踏踏地回返王都。在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像大自然的情思把花蕊夫人宫的竹林压得既美丽又沉重的时候，褒姒又收到了神秘青年光翰托人送来的一件温软洁白的羊毛褂子。羊皮上的留言从一年前谦卑的询问忽然一变成带有命令语气的号召：“走，到草原去！”落款是：“你的有点尊贵的朋友光翰。”
　　“有点尊贵？”褒姒在内心里发出一声苦笑。“为什么非要到草原去呢？”她沉思着，“这个光翰到底是什么人呢？他明明知道我是天子妃嫔，幽居深宫，远不可及，为何还念念不忘？他怎知道，除了永居在心灵深处的子罗，这个女子谁也不爱！再不能这样沉默了，否则对他是一种伤害。”她狠下决心，将两件羊毛褂子烧了，并派春花吩咐宫门卫士，以后若有人还送什么羊毛褂子之类的东西，一律拒收，若是胆敢纠缠，乱棒打出。从春花的口中，褒姒知道送褂子的是一个老太太，心想这个光翰还真是费尽了心机。
　　雪花飞舞着，旋转着，沉落着，像是被上天贬谪的灵魂，遮蔽着茫茫人世。在伯服和老豆粒的欢笑声中，在随时都会幽灵般闪现的逗笑者的语言肢体的耍弄中，在幽王愈来愈变形的大笑声和酒气冲天的嘴穴里，在王后和太子越来越仇恨的眼神里，在突如其来、一片接一片的旱灾、荒芜、背井离乡的饥民、繁荣的乌鸦和秃鹫里，在平静的欢欣、孤寂、幽思、无限的哀恨和惶恐里，在浪花冲飞、祈望摆脱一切苦难和羁绊的琴声和歌声里――时光啊，它勇猛地飞翔着！
　　转眼间，伯服五岁了。
　　五年里，鲜花像烈火一样装扮着花蕊夫人宫，来自四面八方的笑声像豆荚一样毕毕剥剥地轰炸着。鲜花和笑声，构成一摊幸福的泡沫，漂浮起整个宫廷，把它吹到高高的极乐世界。住在王都的国人们，不知是厌腻了，还是清醒了，开始袭击外地的逗笑者来。幽王震怒，诏令天下，胆敢袭击逗笑者，夷灭九族！并派兵在南宫门外整顿秩序，将小贩们统统赶走。为了彻底解决逗笑者在王都的人身安全，幽王专门劈出一块地方，修建馆舍，名曰“笑使馆”，管吃管喝，外筑高墙封锁，并派士兵守护。自此，逗笑者们终于结束了“京漂”生活，有了自己的“家”了。当然，他们一献完笑技，就得马上滚蛋，因为他们再也没什么用了。尽管幽王如此严密保护，大路上，街角里，时不时还是可以见到被割掉舌头的逗笑者尸体，所以毫不奇怪，有些逗笑者出现在褒姒面前，竟然鼻青脸肿，甚至遍体鳞伤！褒姒得知后，对那些连命都不要也要飞进花蕊夫人宫的笑使们，在惊叹之中更是鄙夷！
　　暖融融的阳光下，花团锦簇之中，她坐在观笑椅上，望着那些色彩缤纷、神出鬼没的逗笑者们，有时竟生出这样的奇想：“子罗会不会出现在他们中间呢？他会不会借逗笑的机会来见自己一面呢？”当那些逗笑者表演完毕、撕下面具准备鞠躬告退的时候，她常常幻想着会神奇地现出子罗的脸来，一道久违的朴素而忧郁的目光像闪电一样眩目地照来。但她知道，她的这个奇想不过是指向过去的回忆罢了――子罗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有一天，她带伯服到城东的丰水、昆明池游玩回来，马车慢慢行驶在镐京的大街上，伯服掀起帘子好奇地看着外面，她不经意的一瞥，瞥见一个腰挎宝剑的青年骑着马悠悠地在前面走着，那背影像极了子罗，她心一跳，冲口而出：“子罗！”在那个青年茫然回头的一刹那，她知道自己又认错人了，赶紧拉下窗帘，面无表情。伯服好奇地拽住她的手臂，问道：“娘，子罗是什么东西呀？”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才搪塞道：“唔，子罗是一种弹弓，专门用来射坏人的，百发百中，褒国人最会制造这种弹弓了，娘以前在褒国的时候还用它射跑了一头狼呢。”哇，伯服听得两眼放光，当即滚进她怀里吵闹着要一副褒国弹弓。这还不简单，回到王宫后，她叫专门负责保护伯服的两个卫士做了一副漂亮的弹弓，自己再在柄上刻上“褒国制造”四个字。伯服虽然很喜欢这副弹弓，可是念念不忘总想得到一件从褒国运来的正宗新鲜货。
　　一件很令褒姒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有一天，当三个齐国来的逗笑者刚刚告退，幽王和众人还在笑哈哈地回味他们精彩表演的时候，庭院里忽然响起一声异常响亮的童音：“娘，你为什么不笑啊？”
　　这是小王子第一次问妈妈这个敏感而可怕的问题。顷刻间，花蕊夫人宫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的声音都像蛇一样悄悄地缩了回去，所有的目光都像刀子般地投向观笑椅。
　　“娘只在心里笑。”褒姒从容地回答小宝贝的提问。
　　坐在妈妈膝下凳子上的伯服歪着头望着妈妈，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知道啦，娘一定是怕嘴巴累疼了不好吃饭，才用心里笑的，因为，我的小嘴巴现在好疼哦。”
　　幽王带头大笑，接着其他人都轰的一声跟着鼓嘴大笑起来，尴尬的场景顿时被一朵大气泡吹得无影无踪。
　　“伯服真乖。”褒姒把儿子搂进怀里，连连亲他。幽王也走过来，抱起伯服，把他连连抛向空中，以示嘉奖。
　　可是伯服并不总是这样乖的，他伤害妈妈的那一天很快就来到了。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褒姒坐在飒飒的竹林下，看着伯服和老豆粒玩耍着陀螺。陀螺在伯服的抽打下旋转着，像小鸡一样咯咯地走动着，在伯服纯真响亮的笑声中，那一片飞旋的纹理焕发出霞彩般的光芒，渐渐迷糊了她的双眼。她仿佛又回到了美丽的汉水之滨，和八个侍女飞舞在绿草茵茵的岸上，长发飘翔，裙袂荡举，欢悦的笑声，无限的憧憬，和火红的枫林、热烈的雨师乐舞一起燃烧……洗月台上，一片星星交织的剑舞，呼应着自己的琴声，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中，子罗那雄伟矫捷的身姿，朴素忧郁的目光，有如耀眼的太阳照亮灰暗的苍穹和她的惶恐的人生。泪花闪烁，幽叹如风拂来：美好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难道我的人生就在这样的生活模式中寄居下去吗？
　　她正遐想着，忽然脚一疼，原来陀螺不知何时已旋转着走来了，碰到她的脚尖后，弹向另一个方向，转了一会就倒在地上不动了。她抬头一看，只见伯服正拿着鞭子站在面前，呆呆地望着自己，竟忘了抽打陀螺，使它永无休止地转下去。
　　“娘，你哭了？”伯服怯生生地问道。
　　“娘是高兴啊。”褒姒将儿子拉进怀里，抵着他的额头说道。
　　可是伯服挣脱了她，依然站着，望着她，一本正经地问道：“娘高兴为什么不笑呢？”
　　她的心登时咯噔一下。这时伯服又说道：“娘那么疼爱伯服，为什么不对伯服笑呢？伯服好想看娘笑哦。娘不笑，伯服也会不开心的。”
　　褒姒浑身机泠泠地打了一个寒颤。
　　“娘只在心里笑。”她定了定神，和颜悦色地答道。
　　“可是我看不见呀。”伯服嘟起了嘴巴。
　　“你来听听。”褒姒又将儿子拉进怀里，把他的头放在胸膛上，“你听听，是不是有哈哈哈的笑声呀，就跟你父王笑的一模一样！”
　　伯服听了半天，仰起小脸，笑得合不拢嘴：“娘错了，娘的笑是咚咚咚，像打鼓呢。”
　　褒姒乐了：“伯服的耳朵真灵，娘的笑声就是不一样。”
　　“娘用肚子笑，伯服为什么用嘴笑呢？”好奇的伯服敲打着沙锅。
　　“有的人用嘴笑，有的人用心笑；用嘴笑的当然可以看见啦，用心笑的只能通过眼睛才看得见。”褒姒说完这句话后很奇怪，没想到自己哄起儿子来竟然这般熟练。
　　伯服歪着小脑袋，瞪圆了眼睛，看样子在努力理解妈妈的话。
　　“你看娘的眼睛就知道娘笑得有多开心。”褒姒说着就快活地表演起眼技来，眨、转、挤、翻，一声又一声地传达出内心的大笑来。
　　伯服呆呆地望着妈妈奇怪的表演，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显然他吓坏了。褒姒惊慌失措，只得将伯服紧紧搂着，贴他的小脸蛋，喃喃地安慰他，对儿子的爱怜交集着酸涩的自我怜悯，悲苦的泪水又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
　　伯服忽然推开妈妈的拥抱，直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抹眼泪，一边怯生生地说道：“伯服害怕，伯服不要眼睛笑，伯服要娘用嘴巴笑。”
　　再没有比儿子的责难更令她苦痛的了，再没有比儿子的希望更让她绝望的了，褒姒如遭雷击，呆然无语。这时奶妈丫鬟一起出动，哄劝伯服。老豆粒拾起陀螺，颤抖着把它递给伯服。伯服接过陀螺，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又玩了起来。谢天谢地，他很快就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脑后去了，院子里又响起了他纯真响亮的笑声。年幼的王子啊你怎知道，此刻你的妈妈脸色惨白，浑身冷颤，有如跌进了冰窟，你给深爱你的妈妈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毫无笑容的疼爱会给一个孩子带来怎样的伤害啊！褒姒羞愧难当，失魂落魄，自责不已。她何尝不想让儿子看见她灿烂的笑容，让他明白妈妈在和他一起经历，一起快乐，让他明白妈妈为他骄傲，让她明白妈妈并不是色彩暗淡的人，妈妈的心很健康，很活泼，妈妈不但像别的女人那样会笑，而且笑得更动人！――这样疯狂的呐喊又有何用！她已经被一条神秘恐怖的绳索紧紧缚住了全身！她笑不出来，即使可怕的至尊之神立马归还她的笑容，叫她随意使用，她也万万不会向最疼爱的儿子一展那美丽无比、却是被下了毒咒的笑颜的，即使是那些或明或暗在算计、迫害她的坏人，她也不会像屠夫一样挥舞这把神赐的利剑，追赶着他们，阴森诡秘地冲他们连连大笑，让他们一个个中“毒”而死，因为，她是善良之神，她不会伤害任何生命！
　　当天夜里，她满怀内疚地走到伯服的房间，看见伯服躺在床上，小脑瓜侧向里头，似乎睡着了，可当她举着烛光一照，啊，睡梦中的伯服正在吧嗒吧嗒地流眼泪呢。她悲伤着爱子的悲伤，泪水也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把蜡烛交给奶妈，俯下身，轻轻说道：“伯服，娘对不起你，娘也很想和你一起笑，可是娘真的笑不出来啊。”说完她仔细地为儿子掖了掖被角，亲了亲儿子被泪水沾湿的红脸蛋，转身离去，刚走到门口，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呼唤：“娘！”她回头一看，嗬，伯服正睁大眼睛望着自己呢。“原来你在骗我。”她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要揪伯服的耳朵，伯服却猛地一跳，小手儿勾住了妈妈的脖子，接着，他说出了一句让妈妈终生感动的话来：“伯服再也不要娘用嘴巴笑了，娘笑不出来就不笑，娘想在心里笑就在心里笑，伯服只要娘高兴。”她听了，紧紧地搂住儿子，心中充满无限的感动和喜悦。在全世界都逼着她笑的时候，一个五岁孩子的理解和安慰是多么纯真，多么温暖，多么让人充满希望和勇气！
　　可是没过几天，伯服好像一下子忘掉了自己的誓言。那是一个夕光流溢、清风徐徐的傍晚，褒姒正坐在竹林下抚着琴，构思一首乐曲，忽然一条花斑小狗鬼头鬼脑地爬了过来，把前爪搭在琴弦上，向她摇头摆尾，呲牙咧嘴地叫：“褒娘娘笑！褒娘娘笑！”狗面具上那双熟悉的清澈黑亮的大眼睛使褒姒大吃一惊。“伯服？”她一把撕下狗面具，嘿，果然是伯服。“伯服，你在干什么？”她厉声叫道，气得浑身发抖。伯服站起身来，乐呵呵地道：“伯服在逗娘笑呢。”“住嘴！”褒姒又厉喝道，“伯服，你，你竟敢学坏？！”褒姒一把将伯服悬空提了过来，撕掉套在他身上的狗皮，顺手从竹子上扯下一把枝条，不由分说，就打起儿子的屁股来，边打边流泪道：“小小年纪，什么不学，偏学这些，你还是王子，连身份也不顾了，娘真的好失望。”伯服跪在地上，哭道：“娘，伯服没有学坏，是父王叫伯服来逗娘笑的。”褒姒呆住了，竹枝条飘悠悠地落在地上。“王上，你怎么害起你的儿子来了啊？”她悲哀地叫了起来，禁不住浑身虚软发颤，忽然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紧紧候在一旁的春花明珍早有准备，急忙扶住。伯服吓坏了，赶紧爬过来，抱住妈妈的腿大声呼唤。过了好一会儿，褒姒才悠悠醒来。她一见到儿子那双惊恐的眼睛，就赶紧挣扎着把伯服拉进怀里，拥住他，向他道歉，安慰他，直到伯服破涕为笑，她才宽下心来。
　　当晚，她态度严厉地和幽王交涉，坚决不允许伯服来逗笑，为的是要把他培养成一个严严正正的人。幽王本来是带着好玩的心情叫伯服去试一试的，根本就不相信一个五岁的孩子还能逗笑，所以褒姒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哈哈大笑着发起了誓，声明他再也不会叫伯服来逗褒娘娘笑了，而且也不允许他逗别人笑，总而言之，伯服是决不能做一个逗笑者的，他嘛，将来只能做君临一方的诸侯！
　　这是褒姒短促的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伯服，这是伯服短短七年的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挨打，自此之后，褒姒对伯服更加疼爱了，而伯服对妈妈也似乎更加依恋。为了表达自己的内疚，褒姒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着伯服又到丰水附近的树林里去玩。伯服带着“褒国制造”的弹弓，在侍卫们的带领下先射了一会鸟，结果一只也没射着，泄气之余，又开开心心地玩起了活捉犬戎的游戏。伯服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助手，捉出了谁，谁就是犬戎人。于是大家都在树林里东奔西跑起来，不到一会儿，伯服就捉到了三个很大很大、地位很高很高的犬戎人，一时树林里笑声响成一片。褒姒也开心地躲藏起来，让伯服来捉。她跑呀，转呀，躲呀，忽然间，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跑出了树林，竟一个人出现在丰水岸边。伯服、侍卫和丫鬟们的笑声都不见了，四周一片静寂。瘦削的丰水，在脚下孤零零地流淌着，不知流向何方，眼前的原野，一半荒芜，一半长着稀稀疏疏的庄稼，在荒芜和庄稼中间，星星点点盛开着不知名的顽强的野花。她被一种莫名的情绪诱惑了，痴痴地望起眼前的一切来，直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把她从神思中唤醒：“公主，你还认得我吗？”
　　褒姒回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不远处，一个长发披肩、蓄着短髭、眼神狂野的青年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他身后并排着十来匹骏马，马背上的骑手个个腰别宝剑，气宇轩昂。奇怪，这副威武的阵势好像在哪儿见过，尤其是那个发话的青年，看上去是他们的主人，他那狂野的眼神好生熟悉。
　　“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褒姒答道。
　　那个青年仰天大笑，脖子上有两根青筋都快胀破了，那样子就像是狼在嗥叫，褒姒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青年笑毕，翻身下马，竟向褒姒一步步走来，褒姒不由得连连后退。
　　“公主，你为什么不要我送你羊皮褂子呢？”那青年忽然站住，笑容可掬地问道。
　　“你，你，你是光，光，光翰？”褒姒猛然醒悟过来，颤声问道。
　　“谢谢公主还记得光翰，光翰有礼了。”神秘青年光翰说着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光翰，你不要再缠着我了！”褒姒冷冷说道，“本女子现在是天子之妃，赐封花蕊夫人，深受宠爱，地位尊贵，高不可攀，你一个小小贵族竟想跟天子抢女人，简直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光翰纵声大笑：“天子？天子？你那又凶又蠢的天子在光翰眼里牛粪不如！”说完又一步步逼来。
　　褒姒趔趄后退，惊慌道：“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
　　光翰双眼野火熊熊：“光翰喜欢公主，光翰要带公主到草原上去共度人生！”
　　“放肆！”
　　“公主，光翰知道你并不快乐。你在镐京六年，就没笑过一次，那么多男人女人逗你，你也笑不出来。你的居住环境太差了，光翰带你到一个清新的地方去。”
　　褒姒厉声喝道：“闭嘴！褒姒的家永远在镐京！”
　　光翰的双眼忽然发出残忍的光芒，他的声音低沉、缓慢而冷酷，令人不寒而栗：“那光翰就把镐京灭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褒姒恐惧得声音都变了。她踉踉跄跄后退，几乎摔倒。
　　“我是光翰，一个爱上你的男人。”光翰向褒姒温柔地一笑，“小心，可别把我的女人摔坏了”。
　　光翰已经逼到眼前，她闻到了他身上那令人昏眩的野草和牛羊味杂糅的气息；她只觉全身僵冷，已经动弹不得了。
　　光翰向她的胸脯慢慢伸出巨手，就像狼伸出利爪一样。她无路可逃。她惊恐地看着一点点移来的手指，五只手指像五把锋利的刀尖，在阳光下闪烁着惨白的光芒。
　　就在光翰的手指即将触及褒姒的衣角的时候，平空蓦地响起一声惊雷般的吼叫声：“娘娘别怕，奴才救你来了！”
　　只见一群侍卫手持枪戟，从树林那边飞马冲了出来。“殿下，不好了！”一旁静观的手下们转动着马匹，惊叫起来。光翰迅速收回手指，按在自己嘴唇上，吹出一声尖利的口哨，那匹高头大马立即飞奔过来。光翰飞身上马，马儿咴咴地嘶叫着，扬起前蹄。光翰威风凛凛地对褒姒说道：
　　“光翰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能得到！光翰想要毁灭的东西，就一定不会存在！”
　　说完，光翰率领手下们，向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眨眼间只剩下一个个黑点。
　　“殿下？”褒姒望着光翰的背影喃喃道，惊疑不已。
　　侍卫们赶到褒姒身边，都滚鞍下马，伏地请罪。有几个要去追杀这群大胆之徒，被褒姒制止了。伯服被侍卫抱在怀里也带了来，小王子一下马就直喊杀。褒姒把伯服搂在怀里，一颗心惊恐乱跳，要是侍卫们再晚来半步，或许就再也见不着儿子了。这时明珍和春花等几个丫鬟也跌跌撞撞地赶了来。明珍问那伙人是谁。褒姒道：“我东跑西跑，一不留神就跑到这儿来了，没想到遇到一群小流氓，还好，你们来得及时，我也就不必投水了。”褒姒又轻描淡写地嘱咐大家不必为这件芝麻大点的事坏了今天的好心情，更不必把它传出去，以免烦扰王上。丫鬟侍卫们都答应了，伯服噘着小嘴也答应了。
　　回到王宫后，褒姒单独叫来明珍，告诉她今天遇到的是光翰。
　　“和以前那个行侠仗义、吹着悲凉胡笳的光翰相比，这个光翰简直就是恶魔！他不但强行要带我到草原去，还威胁要毁灭王都！”
　　明珍大惊失色：“他到底是什么人？”
　　“那些手下叫他殿下，他根本就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骂他连牛粪都不如。”
　　“殿下？”明珍喃喃沉思着，“辱骂天子，毁灭王都，如此胆大，如此仇恨……”
　　“如此鬼鬼祟祟。”褒姒接口道。
　　“哎呀！”明珍惊叫起来，“莫非，莫非他是――”
　　她望着褒姒，张大口，吓得竟说不出话来。
　　“莫非什么？”
　　“犬戎！”明珍的声音细如蚊蝇，但褒姒却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主仆俩目瞪口呆，相视无言。
　　“看样子他还是王子。”褒姒喃喃着，“他到王都附近来干什么？”
　　明珍没有回答。褒姒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被霞彩染得绯红的黄昏。主仆俩都拼命地在回忆中搜寻着在仅有的几次相遇中那光翰所泄露出来的种种马脚。
　　“依奴婢所见，”明珍先开口，“这个狗王子恐怕是来侦察形势的。他不是放口要毁灭镐京吗？”
　　“说得有理。”褒姒转过身来，“先王曾经把他们打得惨败，犬戎一直在寻机复仇。”
　　“那我们该怎么办？”明珍急得都快哭了。
　　“两个可怜的女人，能有什么办法？”褒姒喃喃道。
　　“我们没办法，总得要告诉王上，叫他好做准备呀。”明珍抓住褒姒的胳膊，连连摇晃。
　　“这个犬戎王子真是罕见，”褒姒答非所问地叹道，“不但学得一口流利的华语，还亲自带人马到中国四处活动，一身剽悍，一身力量，一身勇敢，一身虎虎生气。”她说着说着竟神往起来：“咱们王上要是能表现出他一半的状态，这大周王朝可真的是千秋永固了。”
　　“公主怎么能这样赞美敌人呢？”明珍噘着嘴巴抗议道。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酒气熏天的哈哈大笑声――幽王回来了！褒姒忙对明珍说道：“今天的事不得外传，我会想法提醒王上注意犬戎的。”
　　话音刚落，那哈哈大笑声已浊浪滚滚地涌到门口，幽王那高大的身躯、虚浮的脸像树叶般地飘了进来。明珍行了万福，退了出去。
　　“怎么啦？蕊儿脸色不好。”幽王把褒姒拥进怀里，柔声询问。
　　褒姒轻轻挣脱幽王的臂膀：“没什么，这些日子蕊儿老是做一个奇怪的梦。”
　　“快说出来，朕为你解一解，解不了再叫巫典来，看看到底主何吉凶。”
　　“那个梦，是这样的。”褒姒慢吞吞地挑拣着字词，“蕊儿梦见一大群骑马的人，个个长发披肩，目光凶蛮，留着短须，敞着左肩，在城外站成一排。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只管向王都射箭。他们的箭会吐火，那些火落到城里，房屋都烧了起来。许多人在喊救命，可听不见他们呼救的声音；许多人在逃命，可他们却挪不动脚步，结果他们都被大火吞噬了，可奇怪的是，他们都屹立在火海中，面目清晰，并不倒下。后来那城门就自动打开了，熟悉的人都密密麻麻地跑进来，而那些射箭的人却不见了。这个梦蕊儿做了十几次了，蕊儿不理解，蕊儿好害怕，蕊儿怕给王上添忧，一直没敢告诉王上。”
　　幽王听了，背着手踱来踱去，默不作声，半晌才说道：“蕊儿，朕说出来你可别害怕，你梦见的是犬戎人。”
　　“王上，这可如何是好？”褒姒故作惊慌道。
　　“别怕，有王上呢。”幽王走到褒姒面前，一脸严肃，“朕问你，你以前可见过犬戎人没有？”
　　褒姒摇头道：“蕊儿不曾见过这些野蛮人。”
　　“奇怪，”幽王寻思着，“没见过犬戎人，却能梦见，而且丝毫不差。”
　　褒姒道：“可见这些犬戎人做梦都想攻打镐京，王上可得多加警惕，提早做好准备才是。”
　　“蕊儿不必担忧。”幽王答道，“小小犬戎，企图攻破王都，简直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褒姒道：“王上好气魄，但军中无小事，一念一动，事关生死存亡。不管怎样，王上提早做好准备，以应万一，总是没错的。”
　　幽王沉默了半晌，道：“对付犬戎，朕一刻也没放松过，不过眼下灾荒连连，国库空虚，犬戎若是大举进犯，恐一时还难以抵挡。”说完长叹一声。
　　褒姒小心翼翼道：“王上可不可以把用在逗笑者身上的钱拿来招兵买马？”话音刚落，便听得幽王一声断喝：“不行！这是朕对你的爱！只要朕还活着，就一定要使你恢复笑容！”褒姒颤抖着，忙行了个万福道：“贱妾感谢王上的爱，贱妾十二分地接受王上的爱。”幽王呵呵大笑，抚着褒姒的肩头道：“但愿朕的爱没有吓着你。”褒姒摇了摇头，一脸沉思的神色。幽王道：“蕊儿又在想什么呢？”褒姒道：“我还有一个解决国库空虚的主意，只是不敢说。”幽王奇道：“你的点子还不少，但说无妨。”褒姒道：“王上不是把一些货物的专卖权赐给虢石父了吗？何不收回一些来，增加王室的收入，用来招兵买马，抵御犬戎？”幽王笑道：“这个主意倒不赖，可是朕既然赐给了虢石父，就不能再收回来了，否则朕将失信于天下，为天下耻笑。”褒姒一声哀叹，便不再言语。
　　自从在丰水岸边差点被犬戎王子抢走之后，褒姒便不再轻易出城游历了，并再三叮嘱淘气的伯服万万不可私自出宫玩耍。谁知道那神出鬼没的“狗王子”会在什么地方行凶呢？
　　不祥的阴云似乎在公然开始聚集了，当几年都未曾来过花蕊夫人宫的王后突然出现在庭院里的时候，命运魔怪似乎在激动地显露它最后的面容……这天，褒姒正在房间里梳妆，忽听得欢声笑语的庭院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她吃了一惊，忙站起身来，就那样披着长发走了出去，只见仿佛有几百年都未曾见面的申后正弯着腰，笑眯眯地，用又长又尖的指甲敲打伯服的头，像幽灵一样地逗着他。伯服正天真地回答着申后的问题，逗得申后哈哈大笑。丫鬟嬷嬷们垂手肃立在两边。褒姒只觉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来了，她呆呆地望着申后的手，恍惚中，那利剑般的指甲忽然变成凶残的狼爪，一把将儿子的头撕裂！“伯服快跑！”褒姒禁不住失声惊叫起来。她猛地冲了过去，一把将伯服拉到身后，向申后行了个万福，道：“褒姒不知王后驾到，未及时出迎，请王后恕罪。”申后的声音像从墓穴里吹出来似的：“褒娘娘不必多礼，哀家正好路过，进来看看。没想到伯服长这么大了，还这么可爱，褒娘娘好福气啊。”褒姒道：“托王后的洪福，褒姒过的还自在。”“自在？”申后哼了一声，冷冷地扫视了四周一眼，立刻，花蕊夫人宫的女主人和她的丫鬟嬷嬷们都不觉整整齐齐地打了个冷颤。几年不见，申后的变化可真大呀：原本灰暗的脸色，现在变成了黑郁；原本丰腴的面庞，现在竟皱缩得有如一枚核桃；在她那死水般的脸上，只有那双小眼睛在生气勃勃地转动着，不停地搜寻着，闪烁着狂热的、却是冰冷的火焰；她的头发也白了一小片了。
　　申后忽然诡秘地说道：“哀家今日请褒娘娘赏个脸。”褒姒吓了一跳：“褒姒不敢。”申后道：“那么多搞笑能手都没能把褒娘娘逗笑，哀家今日也要逗一逗褒娘娘。”褒姒魂飞魄散，忙道：“王后万万不可！”申后咯咯大笑，叮叮当当地敲着十只又长又尖的指甲，对身边丫鬟说道：“孩儿们，准备好了。”说完就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鸭子面具，戴在脸上，一马当先地跳起鸭子舞来。申后带来的十三个侍女也纷纷套上面具，扭起了鸭子舞，一边跳一边呷呷地怪叫。老实说，申后实在缺乏舞蹈天赋，她的动作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令人心惊肉跳，鸭面具并不能遮挡她的面容，人人都可以清晰地看见藏在背后的那张鬼气森森的脸来。
　　褒姒浑身发抖，再也承受不了满心惊恐，砰的一声双膝跪下，嘶声叫了起来：“王后，求求你不要跳了！褒姒无地自容！王后，求求你不要再跳了！”可是申后却跳得更起劲了，看样子褒姒所受的折磨使她十分惬意。花蕊夫人宫的丫鬟嬷嬷们也跪下了，哀求王后不要再跳了。申后跳得更激烈了，十三只小鸭子也跳得更激烈了，那呷呷声听上去像是快活的大笑声。要不是伯服，申后恐怕要无休无止地跳下去，直跳到褒姒毙命为止。伯服小小的身躯巍然屹立，冲着申后扯着脖子无所顾忌地嚷道：“王后娘娘，你跳得像个老巫婆，真难看，怪不得我娘讨厌！”这清脆的童音一出口，鸭子舞戛然而止。申后唰的一声扯下面具，扔在地上，踩了几脚，用又长又尖的指甲指着伯服，恶狠狠地叫道：“小东西，你敢说哀家是老巫婆！好，哀家就做一回老巫婆，在你的命运龟甲上划上致命的一刀，咱们走着瞧！”说完，申后在侍女们的搀扶下，气呼呼地走了。
　　申后前脚刚走，花蕊夫人宫就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大家把小英雄高高举起，不停地抛向空中。褒姒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感谢着儿子。当然，她在高兴之余更加忧心忡忡，申后临走时放出的恶语让她不寒而栗。她叮嘱儿子要千万小心，可别被那老巫婆抓住了使坏。“娘放心，伯服不怕，要是老巫婆来抓我，伯服就学狼咬死她！”伯服骄傲地向妈妈露出两排牙齿，把它们撞得吱吱地响。
　　花蕊夫人宫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态势：平静，馨香，快乐，不时有奇异的逗笑者带来奇异的节目。生活，就这样懒洋洋地持续着，似乎并不准备要做什么改变。
　　褒姒一直有一个心愿，想为明珍找个好人家。可是明珍不愿意，她要终生服侍自己的公主，直到死去。褒姒却执意要为她寻找幸福。明珍流泪道：“公主要赶明珍走吗？明珍何尝不想有个家！可是明珍腿残，浑身疤痕，谁会喜欢明珍呢？再说，明珍是个奴隶，只能和奴隶相配，生下的儿女也是奴隶；明珍不甘心成为生产奴隶的机器，更不愿看到自己的子子孙孙也套上奴隶的绳索。在我这个家族，就让奴隶在明珍身上死亡吧。”褒姒默然不语，半晌道：“你可以得到自由的。”明珍道：“明珍一得到自由，恐怕就要饿死了。”不管褒姒怎样劝说，明珍抱定决心，要做公主的童贞侍女，直到老死。褒姒见明珍如此坚决，也就不再谈论明珍的“幸福”了。
　　这天，褒姒忽然看见明珍和一个陌生的丫鬟装束的少女在庭院的角落里唧唧咕咕，样子既亲热又诡秘。那丫鬟一瞥见褒姒，就慌慌张张地走了。褒姒问明珍那丫头是谁。明珍道：“她叫阿苦，是奴婢的结拜姊妹。”褒姒道：“是哪个娘娘的？”明珍目光游离，支支吾吾。褒姒疑云顿起，连番追问。明珍拗不过，只得交代道：“是王后寝宫里的丫鬟。”褒姒大吃一惊，把明珍叫到房间里去审问。明珍道：“奴婢早就认识阿苦了，是奴婢寻机认识的。奴婢主动讨好阿苦，是为了刺探王后的动静，提防王后加害公主。”褒姒道：“明珍，真是难为你了，可这样做太冒险了，弄得不好反而引火烧身，我看就此打住吧，有王上在，我想王后就是再恨我，也不敢造次的。”明珍道：“王后阴险毒辣，谁知道她会使出什么毒计？有个内应总是强一些。”褒姒不置可否，默然良久。明珍又道：“阿苦聪明谨慎，不会出漏子的，不信公主考察考察。”褒姒答应了。过了几天，明珍把阿苦带了来。阿苦果然沉着机智，应对如流。褒姒暗暗惊奇，一番称赞，便不再阻拦明珍和阿苦交往了。
　　自此，那阿苦便隔三岔五地到花蕊夫人宫来，偷偷提供王后的秘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诅咒褒娘娘的话：脸上腐烂生蛆呀，被老鹰挖掉眼睛呀，五脏六腑爬满毒虫呀，摔断腿呀，早点被王上打入冷宫呀，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些恶言毒语早在褒姒意料之中，所以褒姒不以为意，倒觉有趣。
　　这天上午，天空忽然聚集着乌云，阵阵大风扑进花蕊夫人宫，呜呜地摇撼着鲜花和竹林，一些鸟惊叫着飞来飞去，看样子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褒姒忙叫仆人把正在王室子弟学校读书习礼的伯服接回来。等她叫明珍做事的时候，才发现明珍早已不见多时了。春花道：“明珍姐姐被阿苦叫走了。”褒姒心想：“不知明珍又带什么新咒语回来？”过了半晌，忽然御花园的一个男仆慌慌张张来报：“不好了，娘娘的丫鬟在御花园淹死了。”
　　“明珍！”褒姒失声惊叫，来不及多问，即率丫鬟嬷嬷们急火火地奔向御花园。到得园里，只见月亮湖边的草地上，围了一大群人。褒姒在春花夏禾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众奴仆慌忙闪避。只见明珍和阿苦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两个男仆正在为她们清洗身上的淤泥。褒姒只觉天旋地转，双腿发软，止不住泪如雨下。狂风怒吼着，似乎要把她吹了去。就在她的双膝碰触到大地的一刹那，满天乌云突然撕出一道闪电，紧接着，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唰唰唰地打落下来。暴风雨来了！顷刻间，月亮湖顿成白茫茫的一片。但她浑然不觉。她就在霹雳下，在狂风暴雨中，把明珍紧紧搂在怀里，摇撼她，拼命地呼唤她，闻她的鼻息，听她的心音，忍痛捶打她的心脏，但她做公主时八个侍女中最后仅存的一个，忠诚、美丽、聪明而勇敢的少女，她的苦难中的知己和姐妹，是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不顾丫鬟嬷嬷们的哭劝阻拦，又爬过去猛摇阿苦的身体，嘶哑着叫唤她，但阿苦也沉入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了，在那个世界里，死寂是唯一活着的语言。
　　她终于冷静下来，叫来园长，询问事件经过。一个浑身湿漉漉、身上还残留着淤泥的男仆禀道：“奴才亲眼看见明珍和阿苦坐着小船在湖上游玩，不一会儿，另外一群丫鬟也来了，荡着两只船跟着一起玩。她们就在湖上不停地嬉闹，三只船碰来碰去。忽然，明珍姑娘的船翻了，两个人都落水了，拼命挣扎。丫鬟们想必都呆了，过了好半天才喊救命。幸亏奴才眼尖，一边喊人，一边赶紧去救，可等奴才游到湖心，人早就没影了，好不容易打捞上来，都没气了。”
　　褒姒听了，惊疑不止。想那明珍何等机灵，何等谨慎，难道竟会这样大咧咧地丢了命？要知她平时连出寝宫一步，都得跟自己打招呼，可今天竟不声不响地溜出去了。阴谋！肯定是阴谋！想到这里，她不觉浑身冷颤，不知是由于霹雳的恐吓，还是因为内心的恐惧。“那些一起玩的丫环呢？她们是哪个娘娘的？”另一个男仆答道：“那些丫鬟都吓得掉了魂，没头没脑地赶上岸，早跑散了。至于是哪些娘娘的奴婢，奴才倒不认得。”
　　正说着，忽然从茫茫雨幕中，冲出几个强悍的奴仆来。他们一言不发，对褒娘娘瞧也不瞧，径直奔到阿苦身边，扛起阿苦的尸首，拔腿就走。褒姒喝道：“大胆，你们是什么人？快把人放下！”一个男仆回头过来，傲然道：“我们受正宫娘娘派遣，来接阿苦回去。阿苦是正宫娘娘的人，谁敢阻拦？！”褒姒哑然。眨眼间，这伙奴仆就跑得无影无踪，就跟出现时一样迅捷诡秘。
　　“王后？”褒姒沉思道，“莫非王后察觉了阿苦的行动，派一群丫鬟合谋害死了她和明珍？可她又那么急着接阿苦的尸首干吗？那简直不是接，而是在抢，生怕被我夺了似的。阿苦把明珍叫到御花园来说话，想必她一定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那会是什么呢？”这些可怕的问题似乎随着阿苦的死而永远失去了答案。幸好对明珍的感情没让她继续想下去，她可不能让明珍的身体在惨遭狼群的袭击后再经受暴风雨的摧残，当下命两个男仆把明珍抬回寝宫。
　　那时幽王正在寝宫等得烟熏火燎的，见一大群落汤鸡失魂落魄地回来，竟还抬着一具尸体，正要发作，可一看到褒姒的眼神，那满腔怒火竟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对于明珍的死，他也发出一声叹息：“可惜了一个好奴婢！”但要在自己的常住寝宫放一具尸体，而且是一个奴隶的尸体，那可是万万不行的。他当即喝令拖出去埋了。褒姒跪在地上，抱着幽王的腿，含泪哀求道：“王上，眼下风雨正紧，你叫我们怎么埋呀？况且明珍还是贱妾的救命恩人！求王上看在疼爱蕊儿的面上，开开恩吧，等暴风雨一停，贱妾立即叫人送出去埋了。”幽王像热锅上的蚂蚁转了几百圈，终于跺着脚答应了。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明珍抬进她住的厢房，放在木板上。这时伯服偷偷溜过来，看见明珍的面容，吓得哇哇大哭。褒姒忙叫奶妈把伯服带回房间，不许出来。春花胡乱地拿来一块红布，搭在明珍脸上。此时褒姒终于展示出公主时代曾抚着琴阻拦天子大军的沉着和勇敢来。她命大家换好衣服，自己也换了；每个人都喝了一碗热汤，身上有了温暖，外面的闪电和雷声也就不用怕了。接着开始分工，丫鬟嬷嬷们都各自有条不紊地忙起来。嬷嬷烧水；春花准备明珍入土穿的衣裳，要最亮丽的；夏禾和一个男仆去请巫典派个小巫师来为明珍驱鬼(那巫典身为朝中大巫师，是决不会为一个奴隶劳动身体的)；两个男仆到宫外购置棺材去了；秋菊和冬雪守在明珍身边，拿掉红布，哼唱哀悼之歌，安慰明珍的孤魂。
　　忙了一番后，褒姒才走进伯服的房间，把儿子好言安慰、鼓励了一阵。那伯服也知眼前是非常时刻，妈妈又累又痛，所以表现得坚强又安静，使褒姒很是欣慰。从儿子房间出来，褒姒直接进了卧室，她知道王上一定在等她。果然，幽王正在卧室里转来转去地唉声叹气，见了褒姒劈头就问：“雨停了没有？”褒姒道：“没有。”幽王恨恨不做声。褒姒道：“不知王上知不知道，和明珍一起淹死的还有王后的一个侍女，名叫阿苦？”幽王嚷道：“朕不喜欢听这种事，朕现在只关心天气如何！”褒姒默默无语。幽王胡乱地咆哮了一会，冲出门去，站在屋檐下打量起天气来。褒姒慢慢跟了出来。幽王踮起脚尖，拉着脖子张望了一阵，垂头丧气地对褒姒说道：“看样子要下到晚上呢。”褒姒冷冷答道：“王上放心，上天的脾气和王上一样，只喜欢快乐，所以是决不会这样悲伤下去的。”幽王听了，哈哈大笑：“蕊儿说得对，那上天本来就是朕的老爸嘛。”这时一个嬷嬷来禀报：“娘娘，水烧好了。”褒姒道：“王上，明珍要换衣裳了，我去去就来。”幽王道：“这是奴婢的事。”褒姒道：“若是别的奴婢死了，我或许会听王上的话，可这是明珍，我就是一死，也要守着她最后一次梳妆。”说着行了一个万福，头也不回地朝明珍住的厢房走去。幽王眼睁睁地看着褒姒和那个嬷嬷进了厢房，关上门，气得连连跺脚，可又无可奈何，只得怒气冲冲地望起天气来。忽又想起了伯服，便喜滋滋地进了伯服的房间，逗弄起小王子来。玩了一会，又出来看云识天气，却见那乌云正四面八方地赶来，恰恰会集在花蕊夫人宫上空，不觉哀号起来，绝望之中，当机立断，立即叫来随身侍卫，箭一般地逃离了花蕊夫人宫，当晚就在别的妃嫔寝宫里胡乱地住了一夜。
　　闪电在窗外扭曲着，雷声在头顶轰炸着，狂风摇撼着窗棂，不时掀开帘子的底角，把大雨的飞沫扑扑吹到女人们脸上。烛光照耀。当褒姒亲手脱下明珍的衣裳，那浑身累累伤痕使丫鬟嬷嬷们骇然惊叫。褒姒泪如雨下。一个嬷嬷请求娘娘歇息，让她们来为明珍洗身；褒姒不允，她要亲自为这具曾经救过自己生命的英勇而美丽的躯体擦洗。她情难自已，她觉得有必要告诉明珍的故事。她一边为明珍擦身，一边哽咽着讲述那个可怕的圣湖之夜。在那个英勇悲壮的夜晚，血肉模糊的明珍，在昏迷之中依然用残缺的身体死死地护住公主！啊，她还曾吹着笙，在美丽谷和自己一起抵挡敌军入侵，那时她虽然害怕，可还是义无反顾，拼死相随！她泣不成声地说啊说啊，直说得身边哭声一片；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用水、还是用泪在为明珍净身。
　　洗毕，为明珍穿上新衣。春花为明珍梳好妆。褒姒拿自己的金钗为明珍束了发。这时小巫师来了，又唱又跳地为明珍驱鬼开路，让明珍的魂魄顺利回返褒国故乡。不多时，棺材也运来了，大家垫好被褥，把明珍装了进去。褒姒把笙靠放着明珍的嘴唇，让她双手紧握，在黑暗的世界里也要继续讴歌生命，永远坚强乐观地活下去。明珍平素用的首饰衣物等，都放在她身边。褒姒看了看，觉得还是太寒碜，便褪下玉镯，套在明珍手腕上，作为陪葬。封棺的时候，春花夏禾等丫鬟们都哭得死去活来。褒姒强忍眼泪，东扶一个，西安慰一个，好不容易才让她们平静下来。大家再出来看看天气，只见那暴风雨似乎来得更猛了。褒姒忙回到卧室，却不见幽王的踪影，找了几个房间都没看见，正纳闷着，奶妈出来了，说王上好像早就走了。褒姒心中不免忐忑。直到夜幕降临，还不见幽王回来，褒姒知道幽王今晚是决不会来住的了，便放心地和丫鬟嬷嬷们轮流为明珍守夜。
　　幽王的眼力和决断的确非凡，这场暴风雨直到次日清晨才彻底平息。红彤彤的太阳出来了。这一天没有新生，只有埋葬。一辆飘着黑纱的马车，载着一口挂满花环的棺材，踢踢踏踏地驶出了南宫门，后面跟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厚厚的帘子遮挡下来，看不见里面坐的是何方贵人。两辆马车在排队的逗笑者的惊讶的注视中，在国人冷漠的指指点点中，飞奔着出了王都，直到东郊丰水岸边的一座小山下，才停了下来。
　　因为丰水就像故乡的褒水，所以褒姒把明珍埋在这里。当下大家一起动手，将明珍埋了，垒了土丘。褒姒又叫仆人从附近村庄找来几个石匠，以最快的速度做了一块墓碑，立在坟前，墓碑上刻着“贞勇明珍之墓”六个大字。一切停当之后，已是夕阳西下了。褒姒叫仆人们站远些，自己独自站在坟前，向坟头倾撒花瓣。花瓣纷纷扬扬，在夕光中闪耀着动人的光辉，像无数美丽的魂灵拥抱这一掊黄土。褒姒一边撒，一边轻轻说道：“明珍，你不会孤单的，你和七姐妹在一起了。你的愿望也实现了，你自由了，你不再是奴隶了。‘奴隶’这个名字，在你身上已经死了。你已经和大地融为一体，得享自由、安全、温暖和幸福。安息吧，苟活者都将随你而去。”祈祷完毕，褒姒又为明珍抚琴一曲，方才依依惜别。下到半山腰，她又回过头来，望着那一掊孤零零的黄土，不觉又是泪如泉涌。她用全部的感情说道：“明珍，谢谢你。”
　　失去明珍，意味着失去一个知心朋友，一个可以共同抗争的战友。在今后孤寂险恶的岁月里，茫茫心绪向谁述说？忽临大事又找谁商量？面对从御花园里紧急送来的满庭鲜花，她只觉空空荡荡，惶恐不安。她忽然想到阿苦，不知这可怜的丫头埋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自己的猜测没错的话，不知狂怒的王后可曾鞭打她的尸身？在深深的疲惫、哀痛、回想、惶恐和胡乱的猜疑中，她病倒了。可爱而孝顺的伯服，把汤药端到妈妈床前，一口一口地喂到妈妈嘴里。是儿子给了她继续生活的目标、希望、勇气和力量。她紧紧捉住儿子的手，几乎一刻也不停地凝视着他，生怕他像明珍一样忽然消失了。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笑脸，她催促自己的身体快快好起来，要抖擞出百倍的精神，保护幼子在险恶四伏的王宫中不受到任何伤害！
　　平心而论，幽王对褒姒的体贴，的确是周王朝建立以来所有天子之中对后妃的感情最令人感动的一个。褒姒以王妃之尊，亲自出城掩埋一个奴婢，回来后竟没受到幽王的指责。当然，幽王还是跺了五下脚，略略地表示了一下不满。在褒姒病倒之后，他不住地柔声安慰：“不就是一个奴隶吗？丢了以后再买一个不就了啦。奴隶市场上多的是。等你身体康复了，朕陪你去挑一个更好的回来。”褒姒颤声道：“多谢王上指点。”说完便闭目睡过去了。
　　明珍死后，春花便暂时担任起了贴身侍女的重任。梳妆更衣，一举一动，虽不及明珍适意，倒也凑合。那春花也时不时地暗示着：“明珍姐姐走了，娘娘就把春花当明珍姐姐使唤吧。春花会努力让娘娘满意的。”褒姒淡淡地看了春花一眼，没有回答，心想明珍的地位怎可替代！
　　这天，褒姒正半躺在床上，听幽王说着开心的话，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爽朗的笑声。褒姒道：“紫云来了。”正说着，紫云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忽见幽王也在，赶紧收敛笑容，行礼道：“贱妾给王上请安。”幽王道：“你叫什么？”紫云笑道：“王上怎么把贱妾给忘了？贱妾紫云，还曾被王上宠过几天呢。”幽王颇为尴尬，哈哈大笑：“原来是紫云。你来干什么？”紫云笑道：“贱妾来替王上宽慰褒娘娘，好叫褒娘娘早日活蹦乱跳呀。”幽王大喜：“好妃子，你要是能让花蕊夫人早日康复，快快乐乐，本王重重有赏。”紫云大笑：“贱妾不要什么金币，只要王上到贱妾的床上痛痛快快玩两个晚上就可以了。”幽王哈哈大笑：“好！君无戏言，一言为定！你们女人聊吧。”说着走了过来，捏了捏紫云的脸，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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