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杆有母子大小的疮鬼头小红疙瘩不痛不痒却半年了也不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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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第六期(总第1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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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 & & &&&狐 仙&&& 李前秀&& 野狐岭,是我的老家,蛰居在川北巴山褶皱里。周围重重大山锁拥,林深树密,墨绿幽深。母亲嫁到野狐岭,纯属偶然。&一 金狐引路,一个女子浑身血糊糊地蜷缩在湿漉漉的岩洞里,头上一颗红五星闪着光。&& 1935年一个春天的傍晚,西边天空几缕橘红色云霞还没褪尽,山峦间便泛起了一层薄薄的山岚,给山和树林一片朦胧的绿韵。这时,一个扫帚眉、豹子眼、皮肤黝黑、像上釉彩般的猎人,肩扛双筒猎枪,枪尖挑着两只红腹锦鸡,手拎一只野兔,正和一条全身乌黑发亮、叫黑豹的猎狗唠嗑着什么。忽然,眼前闪出一道金光,一只金毛狐狸从树丛中飚出来,子弹出膛般射到几丈远的山崖上,身躯健硕,前足悬空,后足和臀部坐在光挞挞的石头上。毛长而丰厚,周身无一根杂毛,亮丽、华贵、金光闪烁,掀动着鼻子,迎风而嗅,闪动着竖立的双耳,遥听八方,像一块罕见的稀世珍宝狗头金,又像峨嵋、青城山上一团团佛光。猎人惊呆了,一双豹子眼死死盯着金狐。金狐挠首抓腮,挤眼一乐,那妩媚动人的样儿真像《聊斋志异》中的狐鬼妖仙一般。猎人傻愣愣地定在那儿,厚厚的嘴唇成了一个张大的岩洞。金狐的眼睛像两颗绿宝石,闪着绿莹莹的光。四目相望,魂儿像掉进了双方的眼窝里,很久,很久。猎人一激灵,重重地“呸”了一声,心里骂道:狐狸精,老子险些被你的狐媚勾走了魂儿!出于猎人的本能,他“刷”地一下举起猎枪,右手扣动扳机,锦鸡在枪口两边像一对秤砣,一动不动控制住了平衡。金狐又是一飚,纵身飞出几丈远。猎人和黑豹撒腿追赶,可再怎么铆足劲,始终和金狐保持几丈的距离。金狐仍挤眉弄眼,煽动他的情欲,耍弄他。就这样,一个戏耍,一个猛追,一前一后,追追赶赶,持续几里。金狐最后向他抛了一个媚眼,倏的一下,钻进山腰里的一个山洞。猎人和黑豹顺着峭壁上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的毛毛小路披枝拂叶追赶金狐。但见悬崖苍枝倒挂,藤蔓缠绕,瀑布飞溅、水帘数叠,活像《西游记》中的水帘洞。足下小路凭空突兀一块平整的岩壳,上面长满灌木丛和野草,密密匝匝,足足半人高。岩壳下绝壁千丈,是一片莽莽苍苍的油松林。前崖无路,找了半天找不着岩洞,猎人狠狠骂了一句:“骚狐狸,狗日的,你纵有孙猴儿的七十二变,老子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你!说完,他大手一挥,黑豹,上!”黑豹听了主人口令,来劲了,汪汪大叫,搧动鼻翼到处闻,支起耳朵四处听,四肢不停地腾跳刨拨。忽然,它对着岩壁狂吠不止。一定是找到洞口了,猎人跟了上去。洞口不大,如一个敞口大背篼,被枝叶、草蔓、水帘复盖,人要猫着腰才能钻进去。洞内黑幽幽、阴森森的,只有洞口透进斑斑驳驳的月光。猎人见天色已晚,老母一人在家,她又倚在大门口望儿晚归,便想打退堂锣鼓了,但听到黑豹急促的叫声,他又憋住一股气,窸窸窣窣钻进了洞。洞很大,可容二三十人,四壁磷火闪烁,蓝莹莹的,像圣灯在闪光,像茧火虫在飞旋。更奇异的是,洞内怪石嶙峋,石笋、石柱、石钟乳千奇百怪,想啥像啥。他一阵惊愕,像闯进了神仙洞府一般,不由得笑骂道:“狐狸精,精怪,比神仙住的还好!狗日的!”这一骂,他才发现金狐撅着屁股,正伸出舌头巴嗒巴嗒舔着什么。他盯着金狐,心想:狐狸舌头上的唾沫可消毒、杀菌、去红肿,它究竟干什么!金狐见猎人盯着他,十分警惕,哧溜一下,钻进了又一个洞,逃得无踪无影。只见洞内大洞套着小洞,小洞连着大洞,大憨正想往小洞钻,却见黑豹后腿坐在地上,“呜——呜”地哭泣、吠叫,抬着头看着他,双眼充满哀伤、乞求。他怔住了,低头一看,见一个女子浑身血糊糊地蜷缩在湿漉漉的地上,头上一颗红五星闪着光。是狐鬼还是红军?他又震悚了,壮起胆子,双脚不由自主地跪下去,一双颤抖的手摇着那具血泥交裹的身躯,那身子却一动也不动;又用指头向鼻尖探了探,有微微的气息。是活的,是恩人红军!脑子触电般地闪过红军领导他们打土豪、分田地的日日夜夜!他是一根筋,一根肠子通屁眼的猎手,认死理,不管是狐精还是山鬼,只要红五星在,就是爷们的亲人,一定要救。于是,他拦腰抱起她,枪背在背上,几只猎物搭拉在黑豹背上,摸索着,匍匐爬出了山洞。东边的月亮越升越高,又圆又大,像提着一盏青幽幽的天灯,给猎人照路,要不,准会掉进这玄乎乎的无路山崖。回到家,白发老母早在树皮棚子围成的小四合院柴门上等候儿子了,见抱回来一个大闺女,乐得合不拢嘴,又是点亮松树明子灯,又是铺床,叫道:“受伤了?快,快放上床!”娘母俩手忙脚乱,又是洗伤,又是敷药,又是喂药。外露的伤敷好后,便解开破损、血染的红军服,一对肥硕、浑圆、高耸的乳房裸露出来,像两只脱兔跳进男人眼里,男人“啊呀”尖叫一声,羞怯地扭过头紧紧闭上眼,想从脑壳里挤出这对异物。这异物却又变成一对雪白的兔子钻进他心里活蹦乱跳,搅得他又羞怯,又惶恐,又臊热,又新奇。他活了整整三十,第一次见到女人的尤物,怎不心如猫抓,七上八下!他半睁半闭的双眼、如痴如醉的目光又偷偷地胶着在那对坚挺白嫩的乳房上。“憨儿,楞着干啥,还不把你爹留下的枪伤药和钳子拿来,姑娘奶盘上的子弹钻得深,已红肿溃烂了!”这憨子像醒了一样,转身回屋飞快取来药和钳子交给老母。老母正色道:“下一步该怎么作,是你的事了。”“老娘,还是你老人家做,我……我……”“羞羞答答做啥?救人要紧!”老母厉声道。憨子是有名的孝子,他不敢违命,壮起胆子,羞怯地一步跨上去,一双大手捧起绵软软的胸乳,用又厚又大的嘴唇对着伤口,一个劲地猛吸,吐出的稠浓污血足足满满一大品碗。吸完后,他又将一小包灰色中草药撒在伤口处,伤口像煮沸一般,不断吐着气泡儿,一缕青烟升起,黄乎乎的弹头冒了出来。他又俯下身,狠狠地吮,子弹出来了,嘴一啐,弹头连同淤血浓痰脆生生地弹在地上。女人醒了,见一个粗黑汉子正在拨弄自己的奶子,一对大眼露出惊恐的目光,惊叫着:“流氓,流氓!”,一面忙扯过铺盖捂着。“姑娘,别怕,你掉进半山腰,是我儿大憨救了你,为你取出子弹头……”“啊!……谢谢大娘,憨……”姑娘不好意思,声若游丝,一句道歉、道谢话还没说完,只觉眼前一团漆黑,又昏过去了。“憨儿,姑娘嘴唇干裂、发白,想必几天没吃东西了,快去端碗酸菜包谷糁来喂她,就会醒过来的。”大憨端来满满一碗,老母一勺一勺地喂着,姑娘慢慢睁开眼睛,激动地说:“大娘,我几天都没进汤水了,我自己吃吧!”说完,她接过碗,饿口饿口地喝起来,接连喝了三大品碗才填饱了肚皮。老母看见姑娘狼吞虎咽地吃,不是吃,是倒,很高兴,笑眯眯地夸:“姑娘,你真像我们山里人,我喜欢!就作我家闺女,不走了!”“大娘,感谢你们母子俩的大恩大德,我明天去追赶大部队,我已掉队几天了!”“实在要走,伤养好再走不迟,明天大娘给你当归炖野兔、山鸡,补补身子,都是野生的,不花钱。”女红军在大娘家住了十天十夜,娘母俩像经佑月母子一样经佑她。大憨原来是天刚麻麻亮便提着双筒猎枪、背着背篓进深山老林,擦黑才回家;现在是一大早出去,响午回来,什么麂子、野兔、鸟蛋、天麻、当归、何首乌一大堆,乐得老娘捣着粽子般的尖尖足,喳口口地笑。他朝屋里瞟了一眼,偷偷地问:“老娘,她没事吧?”“没事,没事,正睡着哩!有老娘经佑,你放心吧!”大憨听了才一块石头落地,便帮着老娘杀麂宰兔,烧火做饭。一会儿是当归炖麂子,一会是天麻烧兔块,一会是何首乌熬汤,满屋是野味、油味飘香。几天下来,女红军长了几斤肉,伤口的新肉也冒了出来,脸色也红润了,像山野里的山桃花。三人亲如一家,话也多起来。原来,女红军姓胡名仙,十八岁,湖北麻城县人。几年前,湖北闹天旱、蝗灾,庄稼颗粒无收,官府还逼粮要款,父亲一气之下,吃了耗子药,口吐白泡,抽搐惨死。母亲三尺白布跟着父亲悬梁而去。她掩埋了父母尸体,脚一跺,泪一抹,投奔了红军,当上了护士。她正拄着拐棍,背着药品、器械随后勤部队翻山越岭,赶往嘉陵江渡口,北上抗日。部队在撤离红四方面军总部驻地旺苍坝后的急行军中,突遭一小股川军袭击,她右乳部中了一颗流弹,鲜血直流。领导和同志们要她留下,住在百姓家取弹养好伤后再追赶部队。她不,“哗啦”一声,一件衣服撕成几绺子碎片,又敷上止血止痛药,几缠几绕,把伤口包扎得严严实实,身子顿如散架的黄桶箍了几圈厚厚的篾箍一般挺立起来,倔强地往前走。忽然,前线传来红军团长、她的未婚夫在强渡嘉陵江战役里阵亡,如五雷轰顶,震得她头晕脑胀,眼冒金花,伤口剧痛,像山崩地裂一般。她噙着泪,顽强地走着,脚高步低步、半悬半飘,跌跌撞撞在山路上蹿。忽然一个浪蹿,两脚悬空,跌进山崖……听完她的遭遇,大娘嘴唇哆嗦,老泪纵横,半天才说:“孩子,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我老头走的那年,正怀上大憨。可怜我的憨儿,活了整整三十,竟没喊过一声爹……”大憨坐在旁边,戳着头,鼻子里喷出一股粗气。到了第十天,女红军执意要去追赶部队,大娘只得拿出仅有的一套结婚时的衣服,道:“孩子,穿上吧,你那套红军服穿上很危险,走不出圈!”女红军穿上了。大娘又递给大憨一袋苦荞炒面,里面装一小包煮好的腊野兔肉:“憨儿,送姑娘下山,这一路不太平。”憨儿埋着头一声不响,背上背篓,送女红军下山。来到剑门关前,只见万仞险峰壁立,依天似剑,如刀切斧砍一般。遍地弹坑密如蜂窝,山里弥漫着战火硝烟,不消说,红军在这儿和川军曾有一场恶战。大憨带着女红军沿山间鸟道避关而去。山林里藤攀葛附,勾勾扯扯,路越来越窄。女红军抬起头,山风掀动着她十分得体的红色新娘服,映红了她青春的脸庞,一对黑亮的眸子像熟透了的山葡萄闪出诱人的波光,望着大憨。大憨激灵了一下,被这美震憾了,说不出话来。“大憨哥,送君千里,终归一别,就送到这儿吧!”“不,再送一程,这,这儿是战场,凶,凶险!”他腆红着脸,战战兢兢地说。“一路都是战场,我是军人,习惯了,回去吧,大娘等着呢!”“听山里人说,蜀国大将姜维领兵五百镇守剑门,大破魏兵,拒钟会十三万兵马于关外,真英么!”大憨说得结结巴巴,从衣兜里摸出一根当归,“老娘说,若追不上队伍就回来,当归望你归!”女红军一惊,没想到这三天不说九句话的憨哥,肚子里还有着如许多的历史故事,婉言道:“憨哥,回去吧,野狐岭永远是我的家!”二人在藤缠树,树缠藤的崇山峻岭里惜别。&二 金狐为媒,接受新婚夫妇跪拜;二拜高堂时,它化着一团佛光而去。&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火烧云在天边燃烧,姹紫嫣红。大憨打猎归来,黑豹跟在身边。黑豹突然叫起来,又用前爪扯猎人衣角。猎人一抬头,又见那只金狐狸蹲坐在那光挞挞的石头上,一圈圈橘黄、嫣红的光晕包裹着她,像一团团喷薄而出的佛光,斑斓闪烁。它正挠首抓腮,妖娆妩媚,蓬松的狐尾高高扬起,浓密华丽的狐毛全乍起,宛如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大憨见了金狐,像见到大慈大悲的观音一样,憨憨地站着,又轻轻走向它。它一不躲闪,二不飞逝,而是招展着那面旗帜,向密林走去。大憨和黑豹跟着它,亦步亦趋朝前走。忽然,金狐不见了,一团红云飘落在密林深处,像一蓬盛开的山桃花。他走近一看,又是一位女子,长长的头发像瀑布般流淌在鲜红、破烂不堪的衣服上,浑身瑟缩着。他感到眼熟,用粗糙的手轻轻地拨开那被血水、汗水粘成的复盖在脸上的一绺绺头发,一张面黄肌瘦的面孔露了出来,他惊诧地大叫一声:“仙妹!”一下把她搂入怀中。她艰难地睁开双眼,闪过一瞥惊喜,呼了一声“憨哥”,又昏迷过去了。&&& 他抱着仙妹回家,已是暮霭四合,宿鸟投林,山村掌灯的时候了。树皮棚里已亮起了松明子,白发苍苍的老娘早依在门口等儿子归来。儿子老远就喊:“老娘,快,快、仙妹回来了!”&&& 老娘惊而复喜,快步捣着粽子般的小足,用衰老、干枯的手抚摩着她滚烫的额头,像火炭般地燎人,老娘的手被烫得猛地“弹起”,触电一样缩了回去,急促促道:“快,放在床上!打摆子,我去熬几味草药。”& 几碗草药下肚,胡仙便烧退神消,睁开了眼,看着大娘和憨哥,如久别女儿一下扑进大娘怀,嘤嘤地哭泣。是孤雁离开雁阵的悲伤?,是一路说不尽的艰难险阻的渲泄?是又次他乡遇故知、厄境逢吉星的喜悦?总之,一家三口的泪水流在一起了。大娘看着天上掉下个美天仙转危为安,乐得满脸缕缕皱纹笑成了金丝菊,便喋喋不休,口无遮拦了:“仙儿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两次都是狐仙搭救你,莫非你是七仙女下凡到我家来找董永啊!”,她一面打哈哈,一面张罗大憨煮几个红糖荷包蛋给仙儿吃。胡仙羞红了脸,抬起头忙解释:“大娘,我不是仙女,我是红军,是卫生兵!”“那你一定是狐仙转世,金狐才会三番五次搭救你呀!”“也不是狐仙,我真是一名穷家女子,可能是我救过它,它才来感恩回报的!”这时,大憨端来一大碗荷包蛋,双手捧给胡仙。胡仙几天没进食了,一口一个鸡蛋,几个鸡蛋糖水下肚,便有了精气神,向母子俩轻声细语讲述一年前的往事……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草木疯长,把山路挤进了草丛。我背了满满一背篓中草药,还有一只野兔,走过摇摇晃晃的甩甩桥准备下山回营地,忽然听到声嘶力竭的哭叫声,像年轻产妇生头胎孩子的叫声一般,抬头一看,桥头不远处,刚谢花坐果的山桃树下盛开一朵硕大无比的黄牡丹。我当时想,荒郊野岭的,怎会有娇贵的牡丹!?出于好奇,走上去一看,才是一只金狐狸血淋淋地绻伏在地上,怀身大肚的,疼得滚来滚去,发出“哎哟——哎哟——”的怪叫声。想到部队伤病员正等着中草药治病,我便扭身而去。刚迈出几步,身后传来嚎啕大哭声,那么凄厉、哀婉、悲伤,动人心魄!我转身看着它,宝石般绿莹莹的眼睛里滚动着泪水,哀哀地望着我,可怜无助,充满乞求,仿佛我是她唯一最可信赖的、最能见死相救的亲人!这触动了女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出于医生的本能,出于对生命的珍爱,我第二次走向了它,放下背篓,蹲下一看,祸不单行,不仅要临产,它的前脚腕骨头断了,露出白森森的脆骨,血流了一地。身旁躺着一个大铁夹铙,很明显,是猎人专门捕捉飞禽走兽设下的套子,她踩上了。我给它接好骨头,上了“夹板”,敷上草药,只见它,全身蓬松、光滑如绸的金毛被汗水、泪水、血水、泥土粘成一绺一绺的硬壳了。我把它抱进旁边岩洞里,便准备下山了。它挺聪明,见我要走,又大哭起来,原来,羊水破了,要生宝宝了。我只得留下来,告诉它运气,下身使劲展劲。它听懂了,使劲展劲,产门洞开,崽子们一溜儿下来六个,一身稀稀的绒毛,光溜溜,全身灰黑黑的,鼻尖呈粉红色,闭着双眼,一只小嘴儿吮撮着,像是找奶吃。我是第一次见动物分娩,好有趣!见母子平安,我给它留下那只野兔和一些中草药下山。接连几天,我上山采药,它都是在洞边等候我,白肚皮下六只小宝宝正卧在地上抢着吃奶。它摇着杏黄旗,发出春水般“格格”的笑声,真像美艳绝伦的狐仙。它旁边站着一只大公狐,红褐色,大概是它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我忍不住又去给她换药。“肯定是它的老公!狐狸是一夫一妻终生不改的模范,不得在外发情野合!比人还守贞节哩!”大娘听入了迷,激动得打断我的故事。“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蓬松卷曲的尾巴上下左右摇摆得花团锦簇,美极了。它扭着腰肢款款地向我走来,只是脚有点跛,磕磕绊绊的,没想到现在的她恢复得这么好!还来报答我!”“这就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先儿,你和狐仙今生结缘了,她才一次次牵线搭桥让你挺过生死劫难!”大娘喜笑颜开,“这六只小狐也长成大人了,和它妈一样美,尖耳朵,长鼻子,蓝眼睛,长腿杆,毛耸耸的大尾巴,正在捕捉老鼠、麻雀、吃鱼虾,是山里人的保护神哩!”“大娘,动物都懂得感恩,更况是人!古人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我一辈子忘不了大娘、憨哥的救命之恩!”“大娘若有你这样好的儿媳妇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睡到半夜我都会笑醒几回!哈哈哈!”大娘哈哈连天,“仙儿,几个鸡蛋只是打个饿结,我去盛碗酸菜包谷糁,撑饱肚皮!”说完,小方桌挪到床前,大憨端来了几碗饭,一家三口围在一起,乐呵呵地喝着酸菜包谷糁,尽管是粗茶淡饭,却特别香甜。晚上睡觉,大娘挤眉弄眼,支起下巴努嘴,打哑语,做暗示,要憨儿进屋和仙儿睡。大娘守寡一辈子,什么都不想,只想儿子娶个好媳妇,给她传宗接代。憨儿蹙着扫帚眉直摇头,裹一床破被躺在木板板上睡得扯噗打鼾,像一头笨猪。从此,一家三人各忙各的活。大娘纺线织布、喂鸡、养猫、煮饭;胡仙务二亩薄地;大憨打猎、挖药。每到一、四、七逢场,胡仙和大憨背山货到狐精场去卖,换回油盐酱醋米、针头线脑,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甜甜蜜蜜。胡仙单薄病态的身子丰润起来,腮边飞出了红霞,一双大眼水淋淋的,像水洗过的黑葡萄闪闪发亮,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女子成熟的风韵。每当她和大憨赶场,同去同归时,人们的一双双眼睛全落在她身上,发出声声赞美:“啧,啧啧,憨子有憨福,天上掉下个七仙女!”“憨子,结了七仙女,不请我们喝一杯?”憨子害臊,“刷”的一下,脸红到了耳根,像一对大红鸡冠子长在耳朵上。胡仙听了,绽嘴一笑:“请,请,乡里乡亲,怎不请呀!”就这样过了半年,老娘催大憨办婚事,大憨磨磨蹭蹭,磕磕巴巴挤出那句老话:“人家答不答应,我,我配不上!”“你真憨,半夜钻进她被窝就是夫妻,什么配不配!?”大憨仍戳着脑袋,蒙着被子,闷声不响,倒头就睡。一个夜晚,风雪交加。雪落在树皮棚上一尺厚,压得顶棚弯成了一只两头翘的船;风像一头猛兽咆哮,摇撼得木棚“嘎吱嘎吱”响;木棚屋真成了黑灯瞎火里的一只船在暴风雪中飘摇颠簸。憨儿仍裹着一床破被睡在木板板上。老娘又是唉声叹气,又是唧唧咕咕,发疯似地直喊着“憨子,憨子!”。胡仙也睡不着,想到母子俩人的救命大恩;想到憨哥的憨厚、纯朴、精干,想到憨哥暴风雪夜冻在一边,怕冻坏身子骨;又想到为革命捐躯的未婚夫,心潮汹涌,像熬了一锅滚水。风更大了,肆无忌惮地咆哮,摇撼着房舍、树木,随着毕毕剥剥的响声,漫天的雪花从壁缝、木隙里灌了进来。胡仙再也睡不往了,在心底呼喊:“鹏飞,我对不起你……只能这样了!”几次想拖他进屋睡,又不好直说,于是,惊诧诧地大叫一声:“憨哥,蛇、五花蛇,我怕,怕!”憨哥听到仙妹的惊叫声,一个虎蹿冲进屋去。老娘一骨落翻起来,“哐啷”一声拉过门,反扣起,还插上一根小木棒。在昏暗的松明子灯下,可以清晰看到老娘脸上的每缕皱纹里都荡漾着满足的笑。“哪里?哪里?”“被窝、被窝!”大憨猛地掀开被窝去抓蛇,看到的却是女人裸露的胴体,抓倒的却是那对软绵绵、胀鼓鼓的奶子,一对他响往已久的活蹦乱跳的脱兔!雄性的激素在他体内膨胀、涌动、燃烧,他扒掉衣裤,厚厚嘴唇压在她鲜嫩的红唇上……在暴风雪的夜晚,屋外大雪纷飞,室内大汗淋漓,他俩赤裸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翻开了人类最原始的一页。就在这个夜晚,他俩植下了爱的种子。十月怀胎后生下了我,狐大憨、胡仙成了我的生身父母。打那以后,我奶奶哈哈打得脆响,摇起一双粽子小脚走村串户,四处请客,张罗婚事。哈哈也像长了翅膀,跟着奶奶足印,应山应水,飞遍了野狐岭的山山岭岭。父母的婚礼和当地习俗一样,只是少了花轿,少了迎亲队伍。那是腊月十五的傍晚,一轮浑黄的圆月从弥漫的云雾中冉冉升起,给山林洒下淡淡的清辉,座座峰峦像云海波涛中若隐若现的小岛,显得空濛、奇幻。婚庆的火炮在大门口“噼噼啪啪”响起,一群山里娃冲出大门抢哑米子火炮,忽见一只金狐蹲坐在光挞挞的石包上,身子向上伸挺,显得颀长、婀娜,两只前爪合什,正在拜月祈祷,那份虔诚、执着,和大人们求神拜佛没有两样。孩子们拍手大叫:“金狐狸,金狐狸!”“金狐狸拜月成仙了!”坐在宴席上的大人小孩听到喊声,一窝蜂拥了出来,只见一束金光在朦胧月色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留下一串“咯咯咯”的笑声,似鸡鸣,似鸟啼,便消失在茫茫月色中。据老人们说,闪着金色光泽的金毛狐狸只在古老的传说里听到过,却无一人真正见到它,今天能见到金狐狸,真是传奇。狐狸能摸拟很多动物的声音,一是诱惑动物们上当,便她捕食。二是表示自己的喜怒哀乐,如“咯咯”,表示欢乐;“嗯嗯”,表示痛苦;“呜——呜——”表示悲伤;“嗷——嗷——”表示愤怒。最后拥出来的大人娃儿,没看到金狐狸,却瞅见了那一道灿烂无比的金光,听到了似鸡似鸟的欢叫,于是,众口一辞,哄传开了,大伙真真切切看见一只拜月修炼、得道成仙的金狐狸了。一波传奇未过,二波又起。在夫妻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时,金狐居然大大方方、雍容华贵蹲坐在首席位置,喜悦中带着矜持妩媚,像一轮皎洁的圆月,发出朦胧的杏黄色的光,接受新婚夫妇跪拜。在夫妻对拜时,她倏地一下化着一团佛光,洒下一波波光晕,荡开黏稠的夜色,飚箭般而去。有的甚至说,他亲眼看到金狐化成头顶红盖头的新娘。金光已罢,新娘已罢,反正金狐的传说都和我母亲有关,于是,野狐岭人都视母亲狐仙,叫母亲狐仙,这不只是谐音,深刻的内涵还在后头哩!&三 在狼张开血盆大口,腾空一跃,扑向孩子时,母亲扣动了扳机……&母亲自怀上我,生下我后,奶奶和父亲把她更当宝贝般捧着,不要她下地干活。母亲是闲不住的人,除了在家带孩子,有时还背着小背篓,擎把小锄头、一杆火枪跟父亲一起进山林挖药。这莽莽苍苍林子里,地上长的、山里跑的、天上飞的、水中游的、什么宝贝疙瘩都有。她爱林子的富饶、深邃、寂静、热闹。干活累了,虎吼一声,山呼水应,百鸟搧着各色翅膀扑楞楞地飞鸣,山兔、野猪、黄麂、小鹿“呦呦”、“嗷嗷”地奔突四蹿,那分惬意使她感到大自然在拥抱她,她在拥抱大自然,像父亲晚上紧紧搂着她睡一样。最令她魂牵的更是山珍、中草药,这是医生的本能吧。她在珍稀的古油松、马尾松、华山松的根部,看到一朵小红花,红花噘着小嘴向她笑。她点点头,攥着小锄,小心意意地顺着红花根部一点点刨去,刨一尺多深,蹦出个大茯苓,她紧紧捧在胸口,久久不放。在青杠树、板栗树、山核桃、水相树上绽放的一朵朵蘑菇、黑木耳、香菇,在悬岩上扬起脸盘般的灵芝都诱惑着她,她忘情地采着、采着,像蝴蝶采花似的忙碌、专注。还有那拥肿、肥胖,像小孩似的何首乌、黄芪、党参、天麻、细辛、当归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香味,着魔般地叫她四处寻觅、采撷,一咕嘟、一咕嘟地直往她背篓里装。她感到大山和她有一种天生的默契、灵犀。她正装满丰收、装满快乐往家走,忽然,绝望、惊恐的呼救声如惊雷般炸起:“救命哟——狼——狼!”母亲透过树丛抬头一看,只见一群丰满的白云般的羊群撒开四蹄,惊慌逃蹿,一只硕大的野狼龇出獠牙,竖起鬃毛,双眼闪出绿莹莹的凶光,呼噜呼噜喘着粗气,喷出一股腥臊味追赶放羊娃。放羊娃边跑边吼“救命哟,救命哟!”眼看狼追扑上来,他慌了,便往树上爬,想爬得高高的,狼咬不着。这孩子平日爱蹭蹭蹭像猴儿爬树一般,双手扒住树枝,身子一卷,腾上树顶。可这时,双手双脚不听使唤,浑身瘫软,脸色煞白,抱着树干蹭了一扁担高便动弹不得。母亲是第一次见到狼,吓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头发根根都竖起来了。她想到自己是母亲,是红军战士,救人于水火,背篓一摔,举起了枪。在狼张开血盆大口,腾空一跃,扑向孩子时,她扣动扳机,“嗖,嗖,嗖”,子弹飞出枪膛,不偏不倚,射进狼的胸口,狼和小孩一起跌落在地。狼浑身血淋淋疼得遍地打滚,抽筋痉挛,忽地啸然跃起,蹦了个三尺高,嗷嗷怪叫,眼睛和全身被血染得猩红,又向孩子扑闪过去。母亲吓得全身颤栗,猎枪乱了章法,对着这庞然大物一顿乱扫,狼摔落在一滩污血里,不动了。母亲一身大汗淋漓,扑向小孩,小孩这时早吓得丢了三魂七魄,只是惊乍乍地嚎哭,不准谁挨身。母亲只好用两个指头一戳,点了他的穴位。他憨痴痴地躺在地上,脚后跟被狼剜了一坨肉,露出几根白骨,血顺着后跟汩汩流淌出来,泄了一地。狼身上那股热烘烘、潮乎乎的腥臊味使她“哇哇”吐了起来,像吐出五脏六腑一般。她抱起他,离开狼,放在一片绿茸茸的草地上,拿出随身携带的消毒止血药给他敷上,扯下自己衣裳的下摆,给他包扎。这时,孩子的父母哭哭啼啼奔上山来,见孩子无事,“咚”的一声给母亲跪下,连磕几个响头:“感谢狐仙大师从狼口里救了我儿子的命,感谢,感谢!”二人像碓窝里舂包谷一般不停地磕着响头。乡亲们也赶上来了,异口同声道:“俏媳妇,你是修炼得道的狐仙,是观世音菩萨,有您保佑,野狐岭就有救了!”“哪有那么神乎!见死不救还算人吗!?”母亲扶起孩子的爹娘,又拿出背篓里的草药,向孩子娘道:“大嫂,回家给孩子熬了喝,一天三道,一次半碗,伤口会很快长出新肉,愈合的。”说完,母亲又从背篓里翻出几根香喷喷的当归,送给大嫂:“当归治百病,归头补血,归身养血,归尾破血,全身活血,给孩子和着鸡炖,好得快些!”这时,孩子醒过来,看到父母亲才回过神来,一下扑进他妈怀里大哭起来。“狐虎儿,快拜过干妈,拜过救命恩人,不是狐仙妈妈救你,你已吞进狼的肚里,骨头都没给妈留下一根啦!”说完狐虎娘大哭起来。狐虎从娘怀里拱出来,磕头就拜:“狐虎拜过干妈,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感谢您的救命大恩!”从此,野狐岭人有个生疮害病,都上山来找母亲医治。母亲一天到晚,忙着采药、洗药、晒药、配方,加之母亲的针灸、放血等疗法,病人来一个好一个。忙不过来时,奶奶颠着小脚也忙得团团转。小小树皮棚成了不挂牌的诊所,母亲成了不游走江湖的郎中。开始就医,母亲和奶奶执意不收分文,不收礼物。乡亲们整死都不干,说再不收,他们无脸来看病了。母亲只好收点成本费,或一各大米,或一斤面粉,或两三吊小钱什么的。母亲为了治好病人,竟读起已破损的李时珍《本草纲目》、张仲景的《伤寒记》、《黄帝内经素问》等医药书。一认不倒字,她就拍着我的小脑袋:“狐孙儿,快快长,妈送你读书,长大了,教妈多认字,妈的医术才会精,乡亲们才真正会有救了!悬壶济世嘛!”我不懂,也点着头。我什么都听奶奶、爹娘的,唯独反感给我取的名号——狐孙。我几次扑进娘怀委屈地哭了:“娘,把名字改过吧,小伙伴们耍高兴了,总冲我喊狐孙,龟孙,鳖孙,虾孙,我的孙。我在他们面前,人都矮了一大截!”“孩子,这名字挺好,长大了你会为这名字自豪的!”母亲摸着我的头,柔声地说。“这名字不能变,变了就忘老祖宗了。别人再骂你‘我的孙’,你不晓得张嘴就答,‘我是大总统孙中山的孙,你们才是龟儿虾子的孙’”。奶奶一句话,惹得全家哈哈大笑起来!奶奶也笑得合不拢嘴。“狐”,是老家大姓,走进乱葬坟里,墓碑上刻的全是清一色的“狐”姓,都信奉神明,信奉狐仙文化,都为狐仙美丽忠贞、足智多谋骄傲,好像狐姓的远古祖先不是猿变来的,是狐仙变来的一样。也有极少杂性,大都是逃荒的难民和被官府缉拿的逃犯、土匪,使野狐岭鱼龙混杂,原本淳厚的民风夹杂着血腥。待我读中学了,回首往事,我才知道这名字的金贵、厚重,他传承着一段神奇、厚重的狐文化,这自然是后话。&四 枪声震醒了团总活阎王,母亲身陷厄境。&枪声,母亲从狼口里救出放羊娃狐虎,也震醒了狐精场的团总活阎王。活阎王,姓阎,名大,40多岁,肥头大耳,眉楞高耸,一对鹞鹰眼睛闪着凶光,一道从额头到腮帮的疤痕,像粗大的毛毛虫趴在那儿,弯弯曲曲,活像阴朝地府勾命的厉鬼。他是方圆百里一跺脚,野狐岭就要抖三抖的头面人物,经常穿一身银灰色的中式团花纺绸衣裤,头上扣顶黑礼帽,身上斜挎一支盒子枪,后面屁颠屁颠跟着几个兵痞,走到哪里哪里遭秧,不是抓丁就是派款索粮,乡人见了,如老鼠见了猫,躲得远远的。三岁娃儿夜哭,只要听到活阎王三个字,马上收口闭嘴,止住了哭声。此人原是蛇窝山的大当家,喽啰七八十条,是一群刀尖舔血,杀人如麻的绺子。一个冬天,大雪初霁,喽啰们倾巢出动,下山抢劫。走到半路,踩盘子的探子匆匆来报,说豹子坡官道上来了两乘大轿,后面一群民夫肩挑背磨,全是黄金、大烟、细软,由十几个衙兵护送。豹子坡绺子闻风下山,堵住了几条路的出口,想来个蛇吃大象一口吞。阎大一听,抬头一看,只见前路尘雾四起,他狞笑道:“麻雀吃胡豆,不和屁眼商量,吞进去窝得出来吗!?”说完,大嘴一张:“兄弟们,给老子冲上去,杀光抢光!晚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下山逛窑子,一人睡一块骚婆娘!”“听大当家的,冲哟!”喽啰们吼声震天。“且慢!”二当家苟财干瘦的鸡爪爪一挡,一根肠子似的脖子撑着的鸡头转问阎大,捋着一撅一撅的山羊胡子,挤眉弄眼咕噜一阵。只听得压寨夫人一朵梅附合:“军师说得好,想当官,先当匪;招了安,匪变官,这是当官的捷径,翻梢在此一举!”三当家大炮头牛二,人称牛魔王、四当家朱八掌柜,人叫猪八戒都说二当家出的是金点子,这千载难逢的当官鸿运不能错过。别看二当家干筋骨瘦半条命,鬼点子比背篼眼儿还多。阎大那双鹰隼眼在高耸的眉楞下转了一圈,射出凶狠的恶光,大手在空中一挥,亮出大嗓门:“弟兄们,前方一场恶战,官兵被豹子坡土匪团团围困,大家要想当官睡婆娘,吃香的、喝辣的就跟老子豁出去,保官兵,杀土匪!”“跟着大当家豁出去,杀杀杀!”喽啰们气冲霄翰,像一群饿兽在旷野里咆哮。大炮头的坐骑在扬鬃嘶吼,飞起那面火焰般的大王旗,风驰电掣般地在前面开路。后面马队四蹄拉成直线急驰,只听见“得得”的马蹄踩在路面的残雪冰碴上“嚓嚓”地响,溅起的冰楞像满天的冰雹,地皮在抖动了,路两旁光秃秃的积雪山崖和枯树闪电般地向后退去。马队来至三叉路口,只见山坳里一片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双方围着两乘官轿肉搏。阎大厉声大叫:“分兵四处冲下去,土匪一个不剩!”山坳里,两军伤亡惨重,打得难解难分,眼看官兵节节败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斜刺里冲出四彪人马杀向战场,四面大王旗呼啦啦地响。双方交战正酣,忽碰一头雾水,都愣住了。就在这一愣神的空档,只见豹子坡的绺子一颗颗人头滚滚落地,如砍瓜切菜一般。阎大一路砍杀,几个虎蹿,几个腾飞,跃到轿前,声若虎吼:“谁敢靠轿前一步,老子的鬼头大刀就砍谁的狗头!”豹子坡绺子亡的亡、伤的伤、降的降、一场血战终因阎大的绺子们闪电般地拔刀相助使官兵们虎口余生。县令和夫人从官轿里战战兢兢钻出来,看着舍命相救的四条好汉,一一抱拳相谢。从此,野狐岭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就有了保安团,阎大就任首届团长,二当家作师爷,三当家、四当家作团副,兼一、二队队长。阎团长有县令撑腰,手眼通天,谁不惧怕几分,自然就成活阎王了。活阎王和一朵梅正卧在床上抱着烟杆烧烟泡,吞云吐雾时,忽听几声枪响,二人神经质般弹起来,吐了一口浓痰卷着一股大烟味:“来人!”勤务兵跑步进来。“哪儿的枪声?是乌老二他们又回来了!?”声音有些颤抖。别看他平日骄横跋扈,一想起红军,他就哆嗦。原来,红四方面军长征前,一个团驻扎在快活岭一带,他以为红军像豹子坡绺子一样不经打,想立功进城当司令心切,于是主动请缨偷袭红军。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出动保安团五百多兵力,扛着轻机枪偷偷上山了。他手掣双枪、摸向军营。忽然一颗照明弹划破夜空,喊杀声、枪声四起,红军把他们围在垓中,子弹啾啾地在他们头上开花,身上打洞,兵痞们一个个无招架之力,像石板上的泥鳅溜不动了。一颗子弹从他脸上擦过,他“喔呀”一声,应声倒地。两个团副掣起双枪还击,扶着他边打边退,总算冲出重围,捡了一条狗命,逃进深山躲了起来。团副清点人数,只剩下五十几个残兵败将。他脸上那道又粗又长又厚的毛毛虫伤疤便是红军留在他脸上、刻在他心上的印迹。他惊恐、仇恨、羞耻,贼心不死。勤务兵颤抖着:“不、不是,是……”狗头军师进来了:“大哥,听说憨子的老婆狐仙从狼口救出一个放羊娃,枪声从她那儿传出来的!”“她能打枪!?她是麻城来的,一定,一定是流散的乌老二,给我抓来宰了!”“这女人人缘好,没有证据,恐怕不好法办!”“抄家,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证据!”他闪着一双鹞鹰眼,一对凶光,“只要有罪证,老子零刀碎剐,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军师捋着山羊胡,像个山魈,鬼鬼祟祟带一伙团丁上野狐岭。我们家正在吃中饭,忽然黑豹在院坝边跳起双脚对着山下“嗷嗷”狂叫,奶奶一脚跨出去一看,黄沙沙一拨人马爬上山来。她急冲冲进屋,低沉咕噜:“黄皮狗来了,灾祸来了!自红军走后,他们四处抓共党、抓红军、抓苏维埃干部,昨天城门上还悬三颗人头,血淋淋的,作孽呀。!”狗头军师带着一帮团丁闯进家门,黑豹堵在门口不让进,龇牙咧嘴扑上去又跳又咬,他们拿着长枪杆子在黑豹身上一阵乱捅,黑豹受伤了,鲜血直流。它猛地向一个兵痞扑上去,朝大腿上一咬,衔起一绺破裤卷着块肥肉往外跑,兵痞疼得捂着大腿“哎哎”直叫。母亲正坐在小凳子上给我喂饭,我吓得大哭起来。母亲紧紧搂着我:“乖乖,别哭,有妈妈在,不怕!”“狐老婆子,有人捡举你家窝藏乌老二女红军,把她交出来,大家相安无事,否则,一个窝藏罪全家入狱划不来!”狗头军师一脚蹬在板凳上,拨弄着手里的短枪,一面拉长了脸,斜眉吊眼瞪着团丁。团丁醒悟了,持着枪抄家,翻厢倒柜,四处搜巡。“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庄稼人,打猎的,那来什么红军、白军!”奶奶冷冷地答道。“少装蒜,你家媳妇就是乌老二,把人交出来!”母亲把我搂得更紧了,霍地站起来:“凭什么诬陷我是红军!?”“不怕你钢口硬,一张鸭子嘴,搜出证据就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不准乱闯民宅,抢劫民财!你们是一伙土匪、强盗!”母亲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拦着不准搜!狗头军师最忌恨骂他土匪,像挖了他八辈子祖坟,一双鸡爪打在母亲脸上,我吓得精叫唤。奶奶一把夺过我,抱在怀里。母亲乘势扭过身,钳住他的鸡爪,一只手直往他脸上搧。黑豹在岩边上嚎得更凶了,它是在喊叫援兵。山民们听见了,知道狐仙家出事了,全栳起锄头、扁担上山来,屋前坝子站了黑压压一坝人。狗头军师站在阶沿上,闪着一双耗子眼,一手持枪,一手捋山羊胡。“报告师爷,屋里屋外,柴房猪圈,连灶渠子的灰都搜完了,什么也没有!”“狐狸尾巴藏不了多久,把人绑了带走!”几个家丁推推搡搡把母亲搡到门口,群众怒吼了:“无凭无据,凭什么逮人?”“她是湖北麻城县人,是从鄂豫皖来的共党、乌老二!”“麻城人,几百年前,我们都是麻城人,要不是“湖广填四川”,我们还在麻城,我们也是共党、红军!?”乡亲们七嘴八舌闹开了。“她会使枪,不是流窜红军是什么!?”奶奶一拧身冲进屋去,从墙上取出一把火枪,颠着小脚跑出来,对着天空“乓乓乓”甩了一梭子弹头,释放心中的怒火,两只飞鸟叭叭落地,她粗声叫道:“我是神枪手,我老婆子更是共党、红军不成!?”山民激怒了:“不准乱抓人,简值是无法无天!”这时阿爹打猎回来,看到这阵势,举着双筒猎枪对着狗头军师,一声虎吼:“哪个王八乌龟敢动娃儿她妈一根毫毛,老子就把他打成筛子!”在众目睽睽中,狗头军师只好带上兵卒悻悻而去。黑豹伏在地上,“呜呜”地叫着,声音低沉,哀伤。阿爸剪去它腰部伤口周围已粘成一绺一绺的血毛,母亲给它上药,我抚着它长长的脑袋不停地诓它:“黑豹,别哭,别哭!——乖,乖!”奶奶在一旁看着黑豹被枪捅的三寸长的口子,跺着小脚,拖长嗓子朝山下骂道:“不拉人屎的强盗、土匪,连狗都见不得的东西,不如一堆臭狗屎啰!”那以后,大人们出去忙活路,黑豹留下来养伤,看护我。它的伤渐渐好了,我们成了朋友、兄弟,常在地上翻爬打滚,腾跳奔跑,我成了一只撵山狗。好多时候它伏在地上,我骑在它背上,挥起一只小手当马鞭,它马上站起来,驮着我撒开四蹄满院子、满林子奔跑。它欢快地汪汪直叫,我乐得“哈哈”地笑。这欢声笑语引来了黄猫、山雀、野鸡、山兔、松鼠、麋猴、小赤狐一起来玩,作游戏,什么老鹰叼小鸡、“叠罗汉”、“藏猫猫”。大伙笑得豪爽、狂野,连眉毛眼睛都笑没了。我的童年在惊恐、贫穷、野性欢乐中度过的。&五 母亲巧借狐仙女神托梦,驱除瘟疫,保住红军遗产。&&& &民国32年,我6岁,是野狐岭灾异史上最惨痛的一年,除了兵燹匪患,春旱、夏涝、蝗灾、瘟疫一起来了。家家穷得锅底朝天,户户携儿带母逃荒要饭。树皮剥光了,草根刨完了,又吃观音土,甚至出现了人吃死尸、吃活人惨绝人寰的兽行,可谓生灵涂炭,哀鸿遍野,野狐岭成了狼都不在这儿拉屎,蛇不在这儿下蛋的蛮荒之地。活阎王还要在鸡脚杆上刮油,燕子口里夺食,一对狗男狗女召来三位拈香兄弟密谋,怎样中饱私囊,大发横财。狗头军师想出了个鬼点子。&&& “灾荒、瘟疫年逼粮派款,势必官逼民反,使不得。听说乌老二走后,家家都有红军铜元,我们借口清查“匪产”,逼穷鬼们交出来,烧炉炼铜,拿到军工厂卖个天价,那是造枪造弹的缺手货啰!”&&& “对,前线抗日战事紧,趁机发点国难财!军师计高一筹,诸葛转世!”大家翘起大拇指夸奖,真是:阎王老爷开会——个个都不是人!&&& 于是,100多名团丁分派到各村保搜缴铜元,要老百姓交出“匪产”,除祸免灾。他们四处扬言:“凡窝藏不交者一律以通匪问罪!”少数胆小怕事的山民怕受牵连,一五一十把珍藏起来的红军铜钱交了出来。风声越来越紧,父亲坐在矮木墩上叭嗒叭嗒抽叶子烟,奶奶望着母亲。母亲正坐在昏暗的松明子灯下抚摸着一枚红军铜钱,怔怔地看着铜钱上镌刻着的五角星和镰刀斧头,看着下方一弯小字: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川陕省造币厂。那是当年川陕苏区流通的一种货币。铜钱上有一块深深的窝,窝上有脱落的铜片形成的针鼻小孔。她眼泪婆娑,爱怜地将这块铜钱捧在波涛起伏的胸口上,几年前的往事浮上心头。&&& 那是1933年解放旺苍县的战斗中,她正在战场上抢救伤员,一枚子弹“啾啾”飞来,“当当”几声击中她胸脯,又倏地一下裹着股股硝烟、团团火药味喷了出来。她昏了过去,以为一命呜乎,谁知睁眼一看,胸前棉衣炸开了花,一朵一朵的,还有一股燃烧的焦糊味。她不相信,明明子弹穿胸而过,怎么会毫毛无损!?她用手一摸,胸前贴身的衣兜里有一块硬硬的东西——红军铜钱。她掏出来一看,铜钱被子弹戳了一个深窝,深窝里有密密的小孔,成蜂窝状。是红军铜钱救了她的命。这是红四方面军总部发给团以上干部的一块零花铜钱,她的未婚夫高鹏飞送她,要她买点女同志的生活用品。她舍不得花,放在衣兜里,没想到这块包裹着爱的红军铜钱竟成了她的一块救命钱,把她从阎王爷那儿救了回来!从此,这块红军铜钱揣在她贴身的衣兜里,像战士的铠甲,跟随她转战陕南、川北……&& “媳妇,我知道红军铜钱是你的救命钱,也是我们穷人的活命钱,决不能让救命宝贝落入敌人手里,化成他们的黄金白银。夜深了,你们都去睡吧,要保住红军铜元,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奶奶安慰道。&&& 母亲躺在床上,听到父亲鼾声如雷,她久久不能入睡。迷迷糊糊中,一位美丽的狐仙女神披着金光闪闪的羽衣,袅袅娉娉向她飞来,像南海观音雍容华贵、优雅温惋,轻启香唇,柔声道:“仙姑吾徒,告诉百姓苍生,取狐仙庙岩上圣水一壶,可治百病;再将三枚红军铜元烧红淬水,每人一碗,自然药到病除,红军铜钱也就保护无虞了。”说完,狐仙女神足踩橘红色的云朵,衣袂翩翩而去。母亲一下被惊醒了,弹下床来,双手高举着,宛若牵住了狐仙女神的衣袂,狂喜叫道:“狐仙女神,我见到狐仙女神了!”这一声狂叫,丈夫醒了,奶奶也披衣进来:“狐仙女神在哪里?在哪里?梦是白日想啊,媳妇,快睡吧,天还没亮哩!”“娘,大憨,我真看到了狐仙女神,她托梦给我,是驱除瘟疫、保护红军铜钱的梦!”母亲兴致勃勃讲完这个梦。大娘听了,满脸的皱纹绽放出一堆笑容: “这是修炼千年的老狐,受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已得道成精、成仙、成神。乡亲们有救了,红军铜钱有救了!好媳妇,我们马上煮饭,吃完饭,大憨儿别去打猎,我们母子三人分别走村串户,告诉乡亲们,找红军铜钱,提圣水……”&&&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屋里只剩下我和黑豹。我喝完灶头上母亲留给我的一碗玉米酸菜糁,肚子撑饱了,便去院坝拉屎,一边拉,黑豹便伸长嘴巴抢着吃,还伸出舌头把粘在屁股上、地上的屎舔得干干净净,活像我的清洁工。我抚摸着它光溜溜的背脊:“黑豹,你不能只吃我拉的屎,你槽子里有麂子骨头快去啃呀!”黑豹“汪——汪” 叫了两声,摇动着尾巴跑了。我去槽边一看,一槽骨头肯光了。我惊喜地说:“黑豹,你真能吃,壮得像头大牯牛!”它四肢弯曲着,背伸伸的,我又坐上去当马骑,满院子跑,笑声犹如银铃般撒满山谷。&&& 忽见上山的条条毛毛路上,乡亲们扶老携幼拄着棍棒,拎着罈罈罐罐、钵钵壶壶上山来,像林子里的麻雀叽叽喳喳。&&& “狐仙一家四口喝了红军铜元淬的神水,没一个得瘟病,连老寡妇都变了,原来一头白发,现在一根根转青成花白的啦!”&&& “我们老了,只管上山提神水,红军铜钱让年轻人去找!”&&& “怪我家那胆小鬼,活阎王一逼,他就抖拨拨把十几个铜钱一下交了出来!”&&& 说来也怪,真是无巧不成书。很多百姓想方设法找来红军铜元烧火淬在神水里,喝几大碗,屙痢的也不一天几十次跑茅坑了;打“摆子的”也不头疼发烧,也不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一个个药到病除,红军铜元成了乡亲们的救命之宝。狐虎一家五口,这场瘟疫夺走了他的爷爷、奶奶、娘。狐虎也染病在床架火发烧,胡言乱语,只剩下他爸狐大柱跑得累得。他爸正擎着叶子烟杆闷闷地抽烟,忽然烟杆在鞋底上狠狠一磕,火光四溅。他“唬”地站了起来,向孩子道:“虎儿,老子想通了,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老子要豁出去,跟他们拼了,夺回我们穷人的红军铜钱!等着吧,老子一定能治好你的病!”说完,他栳起门角后头的顶门杠往外跑。家家户户门开了,个个挺着火枪,操起锄头棍棒,呼喊着冲向保安团。&&& 团丁病倒一半,死去十几人。死难家属向团总要人、要抚恤金,哭哭啼啼、骂骂咧咧,哪像个军营,简值不如一个猪牛市场。这时的团总夫妇,结拜弟兄,一个个绻缩在床上被瘟神爷折磨得死去活来,远近神医求完了,药吃了几大桶,病情反更有增无减,哪有心思管那屌子事。兵卒们见群众冲进库房抢铜元,便挣只眼,闭只眼,甚至自己也跟着抢起来,他们的亲人也急需这救命铜钱呀!红军铜元被抢劫一空,乡亲们也躲过了这场劫难。&& 却说团丁们喝了这铜元淬水,一个个转危为安。活阎王听了半信半疑,一朵梅卧在床上有气无力道:“阎大,我们一只脚也卡进了鬼门关,还管他红军铜元、蒋光头铜元干什么?救命要紧啦!”&&& 于是,他下令开库取铜元。勤务兵道:“团总,穷光蛋们一趟伙抢光了。”&&& 他们后悔,早知如此,不该把搜缴的红军铜元化铜销毁。他们令团丁打起灯笼火把,挨家逐户高价购买救命铜元,好不容易买了十几个铜元,五人乘坐五乘滑竿来到狐仙庙,取了神水,在狐仙神像前作揖磕头,烧香焚纸,祈求女神免灾祈福,发誓不再提搜缴红军铜元一事。一场瘟疫过去了,母亲在乡亲们心中树起了一座圣洁、神秘的女神山魂,通体散发着仙气、佛光,说她是千年金狐幻化出来的狐仙女神,受命于天,降恩泽世,消灾解难,个个顶礼膜拜。&六 《聊斋》里的仙、人、魔三界大战,野狐岭迎来解放&1949年,我12岁。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院坝边簇簇的石榴抿嘴睡了,树上的蝉儿停止了啼唱,山林一片沉寂。我家突然来了两个收山货的叔叔,和奶奶、母亲嘀咕了一个晚上。父亲持着猎枪在门外转悠,好像夜的眼睛。我睡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母亲激动地说了一句话:“我终于盼到您们了!”等我醒来上学读书时,两位叔叔已走了。从此,我发现,上山采药、打猎、习武的山民多了,他们手掣土枪、大刀、长矛、棍棒在操练,还有站岗放哨的。&&& 我在离家五里的狐精场狐家祠堂读三年级,中午自带两个糠菜馍馍、一捧山泉水便是午饭。学校有一、二、三年级,三个年级三个班,一间教室,学生20多人,是复式教学班。先生在一个班上15分钟便布置作业,又给另一个班上15分钟布置作业,依次轮流,教学井然有序。先生姓黎,名明,很新潮。从他口里吐出一些新名词:“解放区”、“苏联红军”、“蒋家王朝”、“辽沈战役”、“平津战役”等等,像给与世隔绝的山区吹来一股清爽的风,山民们透过层层山峦的褶皱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狐精场原是一条独街,破破烂烂,冷冷清清,只要不逢场,家家关门闭户,像一条死巷。现在,成立了什么“反共救国军”,兵多、枪多了,在街上幽灵般晃来晃去。在独街的中段,修出了一条百米长的毛坯路,将分散的路两边的乡会所、保安团联成一片,成了“丁”字型的街道。新街道四周筑起了一人多高的围墙,四角是用木柱支起来的木板炮楼,上面架着几挺歪把子机枪,把乡公所、保安团、一排排营房围了起来,显得森严壁垒。&& 总之,山林、场上都在严阵以待,似乎两军对垒,在蕴酿着一场改天换地的急风暴雨一般。&&& 一天放晚学,我正在收拾书包回家,黎先生叫我留下来。等学生们全走了,他引我进寝室,关上门。我以为自己犯了校规,先生要关我禁闭,吓得浑身打抖。先生笑了:“狐仙女神的儿子怎么是个熊包!?”一句话提醒了我,我壮了壮胆,挺着胸,咬着下嘴唇,一本正经道:“受先生教诲,狐仙的儿子决不作熊包!”先生拍着我的肩膀又笑道:“好样的,这封信交给你母亲!”&&& 我揭下破毡帽,把信一放,端端地戴在头上。&&& “不行,这封信是野狐岭千万条老百姓的生命!”他摘下我的帽子,将信放在夹层里,又用针缝得严严实实,天衣无缝,重新戴在我头上!我这才知道,这封信比我生命还重要,如先生给我们讲的抗日战争时期海娃送的鸡毛信。我双脚一并,给先生深深一鞠躬:“这是一封鸡毛信,保证完成任务!”说完,我一转身,跨出门,飞也似地跑了。当我跑了很远,转过身,先生还站在操场边望着我。&&& 我问过母亲,信上写的什么,母亲一脸正色道:“娃儿子家,不该过问的别过问!”从此,我当上了先生和母亲之间的哑巴交通员。&&& 一天,我头顶着比我命还珍贵的鸡毛信走出校门,和一个虎背熊腰的小伙子撞了个满怀,那是狐虎,是母亲把他从狼嘴里救出的放羊娃,他现在在保安团当了一个什么班头,说是耍机枪的。我想到他认贼作父,一口唾沫淬到他身上,他还厚着脸皮冲我笑,叫我狐孙。我又重重地掷过去一句话:“该让饿狼一口把你吞了,骨头都不吐!大坏蛋!”我解恨地走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山村里成立农民自卫队的事传到活阎王耳朵里,活阎王几次派一千多重兵地毯似地搜山清剿,一无所获。我惊异地问母亲:“农民自卫队的叔叔们难道个个都长的千里眼、顺风耳,个个是孔明能恰会算?”&&& 母亲笑而不答,用食指点点我的额头:“傻孩子,你给妈妈送的信是干啥用的!?”&&& “啊!”我木榆脑壳开窍了,又一下连想到狐虎哥几次神秘地到学堂去的事,觉得冤枉了人家。&&& 同年腊月,学生放了寒假,母亲支我去山外一家远房亲戚处住,说过年来接我。我走后的第三天,家乡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改朝换代的大事,山里山外,大人娃儿都晓得。&&& 那天,大雪封山,雪像弹花匠剥去穷人身上唯一御寒的破棉袄,弹得飞絮状如鹅毛满天飘,连剽悍狂傲的山鹰都躲在岩洞里,不敢一飞冲天。野狐岭重重迭迭的山峦银妆素裹,闪着耀眼的白光,宛若一群银狐舒展白练翩翩起舞。灰暗的天空顿时被这雪山照亮,天上地下一片银光闪闪。可谓:千山鸟飞绝,路断人踪灭。&&& 我家却热气腾腾,七个农民自卫队头头正围着红红的杠炭火开会,父亲也参加会议。那位收山货的叔叔正讲当前形势:&&& “目前,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刘邓指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战军从川东入川,解放了重庆;贺龙、李井泉的18兵团突破秦岭防线,沿川陕公路向四川挺进,三两日即兵临四川北大门——广元。我们的任务是紧急布署兵力,全歼活阎王的民团,阻止胡宗南残部和活阎王勾结,上山当土匪,打游击,妄图东山再起……”&&& 会议正要结束,忽然门外传来黑豹一声紧一声的“嗷嗷”狂吠声,大家一阵手忙脚乱,拎枪取刀插手榴弹。奶奶披一身雪花,小脚像两只飞轮在转动,一脚踹开门,气喘嘘嘘道:&&& “快,从后门跑,活阎王又带一千人搜山抓人了!”&&&& 大家带上武器和秘密材料,从后门逃出去,向狐仙庙跑,那儿有一条通往山外的小路。&&& 民团拥上来了,一个团丁正举枪瞄向黑豹,被团副老三牛魔王厉声挡了:“狗狼养的,你想把信息传给赤匪!?”&&& 另一个团丁马上掣出几把飞刀,“刷刷刷”,投向正引颈狂叫的黑豹。黑豹一个趔趄,一声哀嚎,訇然倒地,鲜血染红了厚厚的白雪。&&& 团丁闯进了树皮棚,奶奶正坐在炭火旁给我纳过年穿的鞋底。&& “老东西,开会的躲到哪儿去了!?”牛魔王恶声地问,颧骨耸得更高了,真像两只牛角,一头怪兽。&& “什么开花开朵的?现在只有红梅在开!”奶奶故意装聋卖傻,仍纳她的鞋底。&&& “你老东西少给老子装蒜!开会的到哪儿去了?快说,饶你不死!”&&& “什么叫开会?我老婆子从没开过什么会!”奶奶仍冷冷地说,声音里充满了蔑视和仇恨。&&&& 牛魔王一双黑毛大手一把封住奶奶衣领,像捏鸡似的把奶奶提起来,气得牙齿像耗子啃抽屉咬得格格响,龇牙咧嘴道:“死老婆子,再不说,老子把您丢进火堆里当柴烧!”&&& 奶奶昂着头,嘴唇紧闭,两眼逼视着他。&&& “报告团副,房后一串串密密麻麻的脚印,赤匪跑了!”&&& “给老子沿脚印追,追到一个赏大烟一碗!”他气急败坏道,又将奶奶狠狠一掼,奶奶扭着他胸口不放,厮打着。他又是一掼,奶奶跌进火堆。奶奶舞着手,挣扎爬起来。他用枪托一顿乱戳,奶奶暴吼一声,动弹不得了,一股皮肉的焦臭味涌满树皮棚。几个团丁又把一篓篓松明子倒进火里,墙上的兽皮掷进火堆,火熊熊燃烧起来,火苗蹿上屋顶了。牛魔王敞口怪笑三声,领着喽啰奔向狐仙庙。&&& 敌人如鸭子般一铺铺拥上来,自卫队的头头们边开枪射击,边往山顶跑,跑到狐仙庙,正择小路到山外,小路早被朱八的团丁封得如铁桶一般。四面八方被团团围困起来,可谓蚁聚山头。母亲厉声道:“大家退到庙内,利用神像、洞穴掩体,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第一枪!”&&& 大伙纵身飞至庙内,只见庙内阴森森、黑洞洞。正殿正中,一尊巍峨的狐仙女神塑像,身高丈余,丽颜金身,闪闪放光,衣袂飘逸,仪态优雅、华贵,仿佛救世观音。两旁排列着六尊小狐,色彩斑斓,姿态各异,一尾蓬松茂密的狐尾像高举的旗帜,只等狐仙女神一声令下,便下凡斩妖除魔、逞恶扬善一般。母亲他们闪身藏匿塑像后,紧握手中枪、大刀片子、菜瓜手榴片,屏声敛气,只等敌人进来,决一死战。忽然门外一声爆喝:&& “赤匪听着,你们被包围了,缴枪不杀,若不出降,老子们就开枪了!”牛魔王吆喝一阵,殿内没一丝动静!&&& “没屌用的东西,还不给老子进去搜!逮一个赏大烟一碗,大洋五十!”他见团丁们一个个胆小如鼠,大眼瞪小眼,都怕脑袋搬家,便暴骂起来。&&& “团副,我去搜!”这个团丁獐头鼠目,抱着枪蹩了进去,一对眼珠子直转,翕动着鼻孔嗅了嗅,跳了出来,报告道:“团副,里面空空的,连鬼都没得一个!”&&& “难道长翅膀飞上了天!?走,大家都进去!”团丁们全拥了进去。蓦地,大殿正中神像里闪出一道金光,飞出一只金光灿灿的黄狐,黄狐翘起狐尾,从后窍里“砰”的一声发出巨响,放出一串臭屁,一团腥臊的狐臭气,冲得团丁们个个捏着鼻子猫叫一般退出大殿。接着,那六只小狐仙像孙悟空的猴毛一吹,呼啦啦,变成了一群五彩缤纷、美丽动人的狐狸,公的母的、大的小的,黑的白的,火红的赤红的,橘黄的金黄的,凌空飞出大殿,尾随狐仙女神高扬起一面面战旗,时而御风飘飞,时而疾走腾跳,时而蹲坐挠腮,时而抛一个媚眼,一颦一笑,万种风情。团丁个个傻了眼,愣住了,醉了三魂,勾走七魄,把抓共党的事忘掉了九霄云外,个个忘情地追杀美狐。牛魔王一心想捉几只美狐制成狐裘、狐脖,便纵马扬鞭,开枪追杀。说来也怪,牛魔王本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说打飞鹰的眼睛,绝不打到鼻子上,可今天,枪子儿不高就低,不左就右,不远就近,打了半天,一只也没打着。朱八带兵五百,更是着迷,围着狐群攀藤附葛、上天入地团团围追堵截,一根狐毛都没挨着,《聊斋》里的仙魔大战在野狐岭上演了生动诡谲的一幕。&&& 七个农民军头领趁仙魔大战飞也似的往山下跑。路过树皮棚,父母亲看到贫困、温馨的小屋变成一片废墟、焦土,奶奶的皮肉没了,只剩下一架残缺不全的白骨。他俩跪在奶奶白骨前,嚎啕大哭,五位叔叔含泪肃立致哀。父亲紧紧地抱着白骨哭得死去活来。他脸铁青,双目猩红,用颤抖的手从头到脚抚摸着那架白骨,抚摸着善良勤苦、敢作敢当,有血有肉的母亲,抚摸着他心中的至亲至爱。&& “憨,血债要用血来还。我们马上下山,组织武装,提前暴动,为娘亲报仇。”母亲站起来,泣泪相劝。&&& “娘,血债血偿,儿替你报仇去!”父亲抹干眼泪,下山了。牛魔王和朱八率一千兵力折腾半天,双手空空。牛魔王眼珠一转,突然想到抓共党,不禁大吃一惊:“朱八,那群狐族莫不是天庭派它们下凡来为穷鬼子们助战的!我们上当了!怎么一下把剿共匪忘到八字坡了!”“三哥,赶快去抓!不然在大哥面前不好交差!”于是,他们围着狐仙庙里里外外,旯旯旮旮搜了一遍,一无所获。时已过午,团丁个个肚中饥渴,又累又冷,只好收兵下山。一千团丁正蔫头耷脑下山,忽然东边半山坡飞出一彪人马,哗啦啦,一梭子、一梭子子弹对着他们头顶、胸口、身上打过来,他们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已人头滚滚,枪响人亡。牛魔王嚎叫:“还不举枪还击!”他们才举枪一顿乱扫,打了几分钟,子弹没了。原来在追击狐群时子弹用得差不多了,他们只顾下山逃命。西边半山坡又冲出一队人马,无数把大刀挂着风声劈了过来,刀劈斧砍,矛戳锤击,杀得对方喊爹叫娘,狼奔豕突,丢下满坡尸体往岩下逃窜。牛魔王和朱八伏鞍拍马,最先冲进山沟,朝狐精场急驰,庆幸自己九死一生。呼啦啦,堤埂下冒出一大片黑压压的农民自卫军,为首的是大憨,钢眉倒竖,豹眼喷火,“哇哇”怪叫,手掣双枪,左右开弓,一枪一个,两枪一双。几乎同时,两颗罪恶的人头落在马下。马惊得尥着四蹄乱跑狂奔,二人的头和尸体踩成了肉饼。残兵们见二头目一死,乖乖举枪投降。大憨一双猩红的豹子眼泪水长流,咧着大嘴对着烧尽的树皮棚大叫:“老娘,儿给你报仇了!”群山回荡着这声嘶力竭的嚎喊声。却说活阎王两口子正脸对脸抽大烟,等着两兄弟凯旋归来,得意地向空中吐出形状各异、变幻无穷的烟卷儿。狗头军师苟财进来了,翘起山羊胡,皱着眉头:“大哥,我有一预感,三弟、四弟这次出师不利,带一千兵马逮几个赤匪,怎么现在还未归来!?”“二弟多虑了,情报可靠,这次是罈罈捉乌龟——手到擒拿!哈哈哈!”活阎王从床上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一朵梅过完烟瘾,跟着起来。勤务兵上气不接下气跑了进来:“报告团长,大事不好了,一千人马死的死,降的降,只剩我一人逃回来了!”“两个副团干什么卵子事去了!?”他气急败坏地问。“被、被狐仙的憨子两枪崩了!”活阎王一听,如电击雷轰,他闭紧双眼,直摇头,然后双脚一叉,两爪疯狂上举,“叭叭”抓天:“通知各队,除机枪手守军营,其余全跟我和军师增援出击!”“我对狐虎班头不放心,怕后院起火,我留下来监视,确保后方安全!”狗头军师哈腰进言!“军师高见!留下守家门!老窝不能乱!”话未落地,活阎王已骑马挎上一把德国造20响,威风飒飒上路了。一朵梅系上一件红披风,手持双枪,跨上战马,二马并辔,风驰电掣。后面一千官兵尾随而去。却说机枪班,狐虎早悄悄将向北、向西的两挺机枪架在向南、向东的木制炮楼上。活阎王的队伍一驰过老街,进入小河坝,便开始扫射,这是歼灭敌人最佳时段。机枪正转动机头,对准目标扫射时,狗头军师一步跨进来,耗子眼里闪着狡诈、疑惑的光,掏出匣子枪,骂道:“狐虎,狗娘养的,干哪屌子事!?把枪口对准自己人!?”“军师,你误会了,共军一打过来,我们才好全歼啰!”“听我指挥,没有我的口令不准动机枪!”狐虎递了个脸色,两个战士闪电般扑上去。一个飞起一脚,踢掉他手中枪;一个卡住他的脖子,一柄牛耳子尖刀一闪,扎进他长了一撮黑毛的胸膛。在狐虎指挥下,四挺歪把子机枪“嗒嗒嗒”,长长的火舌形成密不透风的火力网朝着前去增援的团丁后背扫射。团丁们还不知怎么回事,像割麦子一样一茬茬倒地了,黄沙沙、血糊糊一大片。“啥鸡巴?怎么机枪没长眼儿,打自己人了!”活阎王问。“团长,他们——反——水了!”勤务兵吓得结结巴巴。活阎王扭头一看,抄起二十响朝机枪叭叭射击,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流袭来,夹着弹雨,像炒豆子似的爆响,溅起一蓬血雾。他失去知觉了,身子抛向天空,又坠到地上。一朵梅见丈夫粉身碎骨,“呀”的娇叱一声,伏在马背上掣起双枪,左一枪,右一枪地疯打。她带着残兵蹿出了机枪的射程,正欲顺河沟西逃,母亲率军而至。她杏眼圆睁,双枪对着母亲打过来。母亲一侧身,一个俯扑,一个滚翻,一个腾飞,跃入一块大石头背后,将早已拧开后盖的手榴弹用牙一咬,闪电出手,“轰”的一声,女人坐骑上一团火光冲天而起,冒着烟,打着旋,开着花,妖媚风骚的女匪跟着他丈夫上了西天。战斗结束了,满山遍野陈尸狼藉,叠股枕臂。这时广元城也解放了,野狐岭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奶奶的骨灰安葬在野狐岭上,在双狐交颈的半山腰,足下是一条无名的小溪日夜奔流。和奶奶邻穴而葬的是黑豹的小坟头。她们留在了大山褶皱里,留在历史的拐点处,留在我深深的记忆中。&七 初恋情人终于聚首,演绎着爱情、友情的协奏传奇&&&& 1950年春,川北行署召开一届一次各代会。行署一位分管组织的副主任高鹏飞,正在加夜班,打开文件袋,审核各县报来的代表名单。一个令他梦萦魂绕的名字跃入他的眼帘,他咯噔一下:“不是坠崖身亡了吗?怎么……”他揉了揉跳动的眼皮,按住起伏的胸脯,逐字逐句从出生地、年月日到主要经历读了一遍又一遍,是她,是十几年前他的未婚妻。他激动地闭上双眼,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记忆的银幕上。&&& 1931年12月下旬,黄安战役刚刚结束,那是红四方面军成立后打的第一个大胜仗。农民纷纷加入红军,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头顶上扎着两个冲天羊角辫,辫子上特意缠了几圈红头绳,穿一件宽大的露出开花开朵旧棉花的破袄,活像一头毛绒绒的小山羊也来报名参军。那时高鹏飞是团的秘书,正在登记报名入伍名单,问:“你为什么参加红军?”“打土豪,分田地,为冤死的父母报仇!”&&& “你还没枪杆子高,能打仗吗?”“能!那么多女红军都不高,都能打仗,我一定能!我还有一手绝活呢!”“什么绝活?”高秘书笑她的天真、直率。她扑闪着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篮子野菜掼在桌子上。高秘书傻眼了:“拿这些野菜干啥?”“不是野菜,是中草药,山上采的。车前草、板蓝根、杜仲皮、何首乌、天麻、茯苓、当归、党参、黄芪……”她拿出一样,叫一个名字,“这些都是伤病员的救命药啰!”高秘书震憾了,没想到小小年纪肚子里装满了无穷无尽的药物知识,这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医务神童呀!团长在一旁看了,咧嘴大笑:“好呀,天上掉下个小郎中,我们不收,让人家抢去不成!?”就这样,胡仙当上了团里卫生兵,又作大夫,又当护士,那年才14岁。部队从鄂豫皖转战到川陕,开辟新苏区。当年的团秘书提为团长,胡仙是随团军医。这四年里,高鹏飞几次负伤,几次都是胡仙主刀、护理。一次高鹏飞失血过多,昏迷不醒,胡仙从自己身上给他输了500cc的血,把他从阎王爷那儿拉了回来。本来瘦削的胡仙更憔悴了,但她仍守护在他病床,考体温,服药,喂饭,递水。一次,她上山给他采蘑菇、灵芝,不幸坠入山崖,双脚踝骨粉碎性骨折,是他,像兄长一样对她关怀备至,她才很快复康。他俩在生生死死中结下深厚的情谊,迸发出爱情的火花……回忆到这儿,他眼眶湿润了,目光跳到最后一栏“主要先进事迹”,他震惊了:难怪她的别名叫狐仙!英雄本色没变哟!他合上文件袋,推开窗户,望着满天繁星,一股迎春花香扑鼻而来。他动情地说:“星星是不起眼的,但无数的星星聚在一起,就汇成浩瀚的银河,她,就是我心中最亮的一颗。”三天后,各县代表来报到,住在行署招待所。高鹏飞一身戎装径自朝她房间走去,母亲正坐在窗前看她刚买的《本草纲目》,一会儿又在查阅崭新的《新华字典》。门轻轻响了,母亲轻轻走到门前,开了一道门缝:“请问,解放军同志,你找谁?”千言万语在高副主任喉结上滚动着,嘴唇哆嗦,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我,我是高鹏飞呀!”“鹏飞?”母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门全打开了。“你仔细看,我是你参军时的小秘书,是你几次把我救出鬼门关的高大哥呀!你怎么忘了!?”“不会,不会忘!”母亲睁大了明亮的杏眼,端祥着第一个闯进少女心怀、让她怦然心动、让她牵肠挂肚、让她哭死哭活的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他,还是那双浓眉大眼,还是那宽阔的额头,只是眼角和前额多了些饱经风霜、战火历炼的皱纹,眉宇间透出股股成熟和英武之气。俩人久久相视、紧紧握手,紧紧挥泪相拥。这飞洒的热泪,是战友重逢的激动!?是革命成功的喜悦!?是昔日恋人分别15载突然重逢的大喜大悲?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二人默默相对坐着,目光里浸满了对昔日恋情的眷恋。母亲手颤抖着,给他倒了一杯茶,打破这难堪的沉默:“高大哥,听说强渡嘉陵江时,你中弹落水身亡,怎么……”他点点头,一脸肃然:“仙妹,你知道,我俩都是九死一生的人了,只是阎王爷暂不收我。那次渡江,一串炮弹啾啾飞来,船打翻了,十几位将士落水身亡,水洇红了江水。急流把我冲到几十里外的渡口,被那里的渡江红军打捞起来,又捡回一条命啦。唉,仙妹,说说你,你坠崖而死,到底怎么回事?”“得知你牺牲的消息,我们正赶往渡口的山路上。我胸部的子弹未取出来,伤口碎骨断筋般的剧疼,像爆裂一样,我努力撑着。在潜意识里,你没有死,正立在一顷碧波上,向我招手,缓缓地漂来。我忘了伤痛,踩在云朵上飘向你,飘呀飘。就这样,迷迷糊糊,飘飘摇摇,头一昏,眼里火星子四溅,像电闪雷鸣,眼前一片漆黑,一头跌进悬崖。幸好寡岩上冒出一块石板,石板上杂草丛生,我绊在石板上不醒人事,是一只狐仙救了我。她引来猎人大憨,抱我回了家。在他家住了十天后,伤未痊愈,我便执意去找部队。从剑门关到青川平台山、悬马关、摩天岭、平武,沿着红军长征的足迹寻觅。在荒无人烟的阴平古道上穿来绕去,像牛拉磨似的转不出圈。干粮吃完了,吃草根、树皮、野果充饥。晚上不敢睡草地,只能睡在半空悬吊的藤蔓上,睡在树洞里,怕野兽扑食。听到虎吼狮嚎便吓得浑身筛糠,我过着野人般的生活,第一次尝到孤雁离群的滋味。祸不单行,我害起疟疾,发冷发烧,说胡话。在找不到部队,走投无路时,我爬回了野狐岭。又是狐仙女神救了我,她引来大憨抱我第二次回家。大娘、大憨两次让我绝路逢生,待我胜似亲人。知你已去天国,我便和大憨结婚,生子……”母亲饱含着泪水沉沉地讲述着,忽然抬起头关切地说:“高大哥,你三十多岁了,该成家了!”“我等了你整整十年,总希望你像我一样遇难呈祥,奇迹般地出现在我面前。1943年,部队在湖北打鬼子,我曾派过师部一四川兵到陕南、通南巴、旺苍、广元一带找巴山游击队,找负责人刘子才、赵明恩同志打听你的消息,才听说游击队坚持五年对敌斗争后全军覆没,我才死了这分等你的心。两年后,我和部队甘玲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倩倩。”又是一阵难堪的沉寂,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双方的喉管里堵着千千情结,说不出一个字来。母亲终于开口了:“历史给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今生不能成夫妻,总可成朋友、知己!上天已定,认命吧!祝大哥家庭幸福!”“要说心里对你没牵挂,没爱,那是假话。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生死恋,战友情呀!面对现实,我只能将它埋藏在心底。一位哲人说得好:‘最美好的爱是成全。’我们是战士,去成全这种圣洁的爱吧,让谁也不受到伤害!”母亲会意地笑了:“真正的战士是直面人生,牺牲自己。高大哥,我们努力完成这一感情、角色的转化吧!”这时的胡仙,在高大哥面前,幻化成超尘脱俗、大爱无疆的御风仙女,他忍不住热辣辣地唤了一声“狐仙”!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放。高鹏飞看到桌上崭新的《本草纲目》和《新华字典》,不无钦佩,“你还在研究医学?”“看一看,好给乡亲们治病。那本跟随我几十年的《本草纲目》战火轰,鲜血染,早翻成一包碎纸。现在翻身了,买点书武装自己,提高医疗水平。特别是有了字典,犹如开锁攥住了钥匙,真好!”“啊,忘了告诉你,耀邦同志听到你传奇英雄的一生,说你是女中豪杰,决定调你到行署负责川北地区的医疗卫生工作,这次大会的最后一天宣布领导任免名单。”“别,别这样,我是个半拉子红军,没将革命进行到底,正惭愧得很哩,哪能当官、作领导。况且,我在野狐岭住惯了,我离不开野狐岭,野狐岭也离不开我。请转告胡耀邦主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然,我马上走人,不参加大会!”“狐仙,分别十几年了,你还是那倔脾气,服从组织安排嘛!你说,你没将革命进行到底,这次解放你的家乡,你不是领导农民自卫军一举歼灭了活阎王的民团吗!?为了保护红军留下的文物,你巧借狐仙托梦,用红军铜钱烧红淬水,既驱走了瘟疫,挽救了众乡亲的生命,又保护了红军文物,有谋有勇,有胆有识,和穆桂英、花木兰有何异乎!人们尊你为狐仙是授之无愧的。从现在起,我改口叫你狐仙了!”这时,逛街的代表们陆续回来了。晚上,高鹏飞要陪耀邦主任一起到宿舍看望代表们,母亲便送他到招待所门口,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玫瑰色的晚霞里才转身回宿舍。这之后,母亲几次婉谢了进城当官的提干升迁,只当了狐仙医院院长一职。她坚持预防为主、救死扶伤、中西医并举、标本兼治的原则,使一个小小公社医院竟治好了很多疑难杂症,重危病人起死回生,方圆200多里的病人都慕名来求医。她被评为全国劳模,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头上光环多了,救死扶伤的本色不变。她每天穿着大白褂,胸前挂着听诊器,要诊治一百多个病人,还要到住院部巡回检查,及时处理突发事件,可谓宵衣旰食,鞠躬尽瘁。父亲不再打猎,在山上种植中草药材供医院用。我17岁考上医科大学,毕业后分到省军区医院工作,结婚生子,一大家人其乐融融。&八 文革中,母亲顶着批斗,保护狐仙文化,一个人与自然、人与狐仙和谐、亲近的画面次第展开。&时光流向1966年夏初,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开始,母亲是虔诚而狂热地投入这场运动的。随着1967年上海“一月革命”风暴全国进入夺权阶段和揪军内一小撮的反“二月逆流”,一大批跟毛主席打天下,从枪林弹雨中浴血奋战的战友、首长、将军都打成三反分子,走上祭台,她困惑、不解,如坠入云里雾里一般。她在各种大小报上看到了她崇敬、挚爱、有生死之交的省军区司令高鹏飞已被揪出来批斗、打倒。她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又怕他经受不住这残酷的打击,便背上野狐岭的土特产去省城,为高司令作证、打气、申冤叫屈。高叔叔正被红卫兵五花八门搞车轮战,轮番批斗打伤住军区医院。我当时是副主任医师,又是造反派一小头目,我以双重身分保护高叔叔。我偷偷告诉母亲来看他,为他鸣冤。他嘴角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浅浅的笑意,匆匆写了两句话:“狐仙,别管我,马上回野狐岭,免惹火烧身。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是非功过,让历史证明,后人评说。高鹏飞。”母亲看了这一短信,放心了,背着背篓,和我一起到了高叔叔家。甘玲阿姨见自己落难时,母亲还天远地远来看她,激动得抱着母亲大哭起来。那时的红卫兵身无分文,可走遍大江南北,走哪里,吃哪里,造反到哪里。野狐岭已来了一伙一伙的红卫兵,他们的矛头自然对准公社党委书记、社长、学校校长、医院院长。在红小兵的眼里,他们是当然的该被打倒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是最凶恶的阶级敌人,是睡在毛主席身边的赫鲁晓夫。至于地富反坏右,早变成死老虎,臭不可闻,当然仍属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之列,仍要痛打落水狗。母亲成了小小走资派,还多了两重帽子,一是红军叛徒,二是保皇狗,保全省最大的走资派,也遭批斗、游街。批斗会一结束,母亲听说红卫兵上山破四旧,毁庙宇,砸菩萨,便把高帽子一甩,黑牌子一掼,纵身上马向狐仙庙急驰。只见庙顶屋脊正中二龙戏珠宝顶、飞檐翘角、斗拱鸱尾全砸一光。殿内狐仙女神塑像和六只栩栩如生的小狐仙已去头断臂少尾。狐仙庙一片狼藉,成了废墟。一向温良恭俭让的母亲这时变成一只荒原上被困的狼,扑向红卫兵,声嘶力竭地叫喊:“住手,不准毁狐仙庙,她是野狐岭的保护神!”一股气浪从丹田冲向头顶,母亲气昏了过去。贫下中农听到狐仙庙遭难,全拿着猎枪、扁担、锄头拥上山来,进到殿内连拉带抽,将红小兵赶出大殿。两军对垒,眼看一场短兵厮杀的武斗一触即发。母亲苏醒了过来,面对十几岁的懵懵懂懂娃娃兵,她讲话了:“红卫兵小将们,你们可以批我斗我,但绝不能毁庙砸神像,这是一千多年的古刹呀,她始建于魏晋南北朝,她的建筑具有浓郁的中华民族气派,民族特色,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古文明,怎么能毁于一旦,毁在炎黄子孙的手中!?你们不是破四旧,是革中华民族千古文明的命呀!塑造的狐仙,是野狐岭人的精神追求,惩恶除魔,普度众生。远的不说,只说近几年,是狐仙女神引渡我们逃过瘟疫的劫难,保住了红军的遗物,保护了农民自卫军,歼灭了活阎王的民团,有力配合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四川北大门。小将们,你们若不信,请问问这儿的贫下中农,是不是事实!”“狐仙大师句句是真话,不能再胡来了!”贫下中农异口同声,“民意不可欺,血气不可侮!你们再不收手,我们贫下中农就撵你们滚出野狐岭!”红小兵听了狐仙大师的话句句在理,字字动情,也不那么目空一切、为所欲为了,再看这些牛高马大、虎虎生威的贫下中农,造反火气便灭了大半。蓦地,一道道彩光四射,长虹贯日,几百只红的、赤的、白的、黑的、金色的、橙黄色的狐狸御风而降,灿若朝霞彩虹,有的挠腮,有的挤眉弄眼,有的从你胯下掠过,有的在你头顶飞旋,嘻嘻、哈哈、咕咕、格格地笑。一双双绿光莹莹的目光,一条条茂盛、蓬松的尾巴像花团锦簇般诱惑你去追逐、拥抱、亲怩。对于狐仙,红小兵们只在书刊里、银幕上、大人讲述中看到、听到过,真真切切是今天一睹芳容,不只是一只,是一群,是一个狐族,美得像仙姑,像一个个幻觉。红小兵们乐得心花怒放,乐得忘乎所以,像我儿时骑在黑豹背上和山雀、野兔、山鸡游戏一般,单纯,狂野疯泼。狐仙们的眼里没有仇恨,没有报复,充盈着温婉、灵动、妩媚,和红小兵一起追逐、打趣、亲热、相拥,一个人与自然,人与狐仙和谐、亲近的画面就是蒲松龄这位擅写人狐的鼻祖恐怕已觉江郎才尽了。一场即将流血的武斗瞬间冰消雪化,化干戈为玉帛。红小兵用傻瓜相机咔嚓嚓照了一卷又一卷照片,带着几分留恋,几分忏悔,离开了野狐岭。从此,母亲一头浓密、乌黑的青丝变白了,光洁、红润的脸上出现了老树皮般的皱纹,她似乎没经历中年,一下从青年跨入老年似的。那时,母亲没满50岁。看着母亲一夜之间变成老妪,我知道她内心有多苦,有多痛,她忍受着多沉重的人世艰辛的熬煎,我偷偷地为母亲的未老先衰而流泪。文革后期,人们窃窃传闻,说红都女皇江青便是乱世中的苏妲姬,是千年老狐妖变的,残忍、阴鸷、迷惑人。当时我接受不了,我们狐族怎么会出现这一败类,这一魔鬼呢!?后来明白了:大千世界本身就是仙界、人界、魔界混杂的世界,不灭魔界,人界、仙界怎能安居乐业,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十年浩劫过去了,狐妖江青四人帮走上了历史断头台,中国的改革开放驶入历史的快车道。&九、五年后,野狐岭成了国家级4D森林公园,母亲却安祥地走完了她富有传奇色彩的67个春秋&母亲退休了,她作她喜欢作的事,在家看病,和父亲一起种植中草药,卖给药店、医院。腰包鼓起来了,但父母亲舍不得花一分一文,仍过着一箪食、一瓢饮的生活,甚至显得土气、抠门,像守财奴似的。我不解,感到母亲变得不可思议。一天,母亲来信了,向我借钱,我很怪异:母亲至少是万元户了,这在改革开放的初期能成万元户是人中凤毛麟角,怎么还要向我借钱呢?我只得请假回家一趟。一到家,父母亲正忙着用大毛边锅煮十几个人的饭。母亲见我回来了,乐呵呵的,一边卸围腰揩手,一边拍打周身的灰土,一把拉着我的手:“儿子,走,妈领你去看我最后的作品!”树丛中修了一条石板路,沿新砌的石级而上,平坝上屹立着一座风格古朴、气象雄奇的庙宇,这是在狐仙庙旧址上修建的。周围红墙蜿蜒,松柏森森。庙前一道仙门,牌坊式的大门上方镌刻着“狐仙女神庙”五个镏金大字闪闪发光,遒劲、飘逸。大门两边是两扇拱型小门,分别塑着两尊灵气、美丽的狐仙,守护着这方净土。第一重殿是药王殿,石木工匠和雕刻大师正忙碌着。母亲引我从殿后大门步出,是宽阔的庭院,庭院里佳木花卉簇拥,中间一条小径,两边是画廊和寮房。穿过树木掩映的小径是九九八十一级石梯,拾级而上,是狐仙女神殿。大殿两边的盈联是:护道护法斩妖除魔,辅国佑民察恶扬善。大殿内正中是狐仙女神塑像,身高5米,美目金身,头戴花冠、胸佩缨络,裙带飘逸,神态优雅。两边仍是各立三尊小狐仙。两边墙上多了古典壁画,由《聊斋志异》故事联袂组成,把人、仙、魔三界揉合在一起,具有研究、观赏价值。这时我才大彻大悟,如醍醐灌顶,“呀”了一声:“杰作,杰作!”母亲笑了。我扶着她走出大殿,站在台阶上,极目远望,群山在起伏云雾中宛如云海波涛里若隐若现的海市蜃楼,,空朦、缥缈、奇幻。仔细一看,山头像高昂的狐首,山脊像健硕的狐身,山尾像蓬松的狐尾,或飞身霞光,或睡卧白云,或游弋雾海,横看竖看,都像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狐仙,亦真亦幻,诡谲多姿。仙风岚气轻纱般地拂过我们脸颊,潮潮的、爽爽的。我不禁感叹道:“大自然原生态太美了,母亲再以点缀,更是唯美经典了!”“儿子,你看到的仅是阿妈蓝图的第一步,我和你父亲一生积蓄五万元花光了,再也挤不出一分钱了。乡亲们也踊跃捐资捐款,出人出力,才修建成这个样子。”“阿妈,儿子没出息,我捐赠五千元支持您!”说实在的,这五千元里有三千元是向丈母娘、同事、朋友,七拼八凑汇拢的,只是不敢向母亲说。“妈今后会还你的,你们工资低,一家三口过日子也不容易。”母亲掠了掠被山吹乱的一绺白发,心驰神往地说:“我的第二步是利用后山的溶洞资源,完善配套措施,打造奇丽壮美的溶洞景观。那洞内前呼后拥、五光十色的石钟乳、石柱、石花、石幔、石屏、石笋,配上萤火虫般的磷光,安上五光十色的妆饰灯,野狐岭的溶洞群比神仙洞府还美,将是世界一大奇观。据说,世界最大最美的溶洞是贵州织金洞,我去考查过,我要把野狐岭溶洞建设成世界数一、数二的大而美的溶洞,变成世界一流的地下艺术宝库。“第三步是这儿地下水出露多,喷涌成湖、成井、成池、成溪、成瀑布,可以打造成湖泊景区,加上野生的飞禽走兽、众多的神话传说,完全可以把藏在深闺人未识的野狐岭推向全国、全世界,成为名满天下的文化旅游圣地……”母亲讲着、讲着,像年轻人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规划未来,一头铮铮白发闪着银光,我忽然感到,这不是衰老的枯草,是春蚕在吐丝,在吐一条野狐岭人的丝绸之路。“妈,这规划宏伟,切实可行,资金从哪儿来?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啰!总不能剃头刀子一头热哟!”“我是村党支书,我们村党支部给镇、县党委、政府打了报告,递交了实施方案,批文下来了,拨十万元。二期工程马上动工。你高叔叔那儿,我去了信,他帮我在省城要了十万,支援老区建设。庙子竣工后,来个农禅并举,也可出些钱。还有,鼓励企业家投资开发……”母亲的构想、规划、实施方略,使我大为震惊,没想到一个封闭、落后、荒凉的穷山区竟有这大胆的新思维,竟有人振臂一呼,万人响应,红红火火、改天换地、建设新农村。从母亲超越百年宏巨独到的目光里,从那一头蚕丝般的银发里,我读懂了母亲:她精神生态和大自然生态一样辽阔、富饶、年轻,活得天宽地阔,心里装着故土,装着野狐岭,唯独没有自己。我为母亲骄傲,为我的名字‘狐孙’自豪。五年后的一个春天,家家红灯高挂,户户彩旗飞扬,一个国家级森林公园文化旅游风景区敞开山门迎来八方游客,野狐岭成了一颗古蜀道上的旅游明珠。乡民们富了、阔了,家家盖上小洋楼,个个腰包鼓起来了,可是我的母亲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在喜庆的爆竹和锣鼓声中,在开张剪彩的大喜日子里,母亲像一头老黄牛卸下脖子上的枷锁安祥地走完了她富有传奇色彩的67个春秋。乡亲们悲声恸哭,男女老少都裹白帕,穿白褂。满山遍野都是致哀的花圈、白花、白幡、挽联,宛若走进三月梨花园,闻到的不是花开花香,却是满耳的啜泣、恸哭声。高叔叔离休了,赶来悼念。他默默地伫立在母亲墓前,很久很久,用颤抖的手缓缓地、重重复复地抚摸着石碑上母亲的名字,脸轻轻地贴在石碑上面,无声的泪水滚落在新开垦的泥土上,发出沉重的坠响。和母亲墓碑紧邻而立的,是高叔叔用花岗石镌刻的一座诗碑《悼狐仙》:一缕香魂化春风,伊人静卧花丛中。一生风雨惠千古,一座丰碑立苍穹。夕阳西下了,一抹玫瑰色的晚霞透过花枝树杪洒在石碑上,闪闪烁烁,宛若绚丽的佛光,啊,那就是我的母亲狐仙,她没有死,英魂长存,我不禁失声恸哭,心中的千言万语化着泪水,顺着脸颊一滴滴的往下淌。圆月从山脊升起来了,一片浑黄,我们依依不舍,挥泪下山。蓦然回首,一大群色彩缤纷的狐狸舞动着花团锦簇般的狐尾,像高举的祭旗,聚集在母亲坟前,绿宝石般的眼里闪着泪花,两只前爪伸得高高的,修炼拜月般齐刷刷地给母亲作揖、跪拜,发出“呜——呜——”的悲啼。大家被这神奇的场面震惊了。父亲闷声闷气地说:“他高叔叔,人命挣不过天,生死有命,莫太伤心了。她在天国不孤单,有狐仙们陪伴!”父亲劝人莫哭,他逼了一肚子的泪水却在皱纹沟壑的脸上翻滚,掉在地上,发出瓮声瓮气的响声。我的小女儿上初中了,童心未泯,天真地嚷着:“爸爸,看,这群美狐仙,这群可爱的小生灵!她们有情有意,我的名字不再闹着改了,我是狐孙女,永远的狐孙女!”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现在的孩子还没完全读懂我的母亲,她的奶奶。母亲就这样走了,带着一生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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