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头是什么牌子一低下或摇头就有要摔到的感觉这是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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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7
01、王松:《双驴记》《收获》2006年第2期
02、胡学文:《命案高悬》《当代》2006年第4期
03、乔叶:《锈锄头》《人民文学》2006年第8期
04、罗伟章:《我们能够拯救谁》《江南》2006年第2期
05、王祥夫:《尖叫》《中国作家》2006年第6期
<font STYLE="word-wrap: word-break:" COLOR="#、李浩:《失败之书》《山花》2006年第1期
07、徐则臣:《跑步穿过中关村》《收获》2006年第6期
08、叶弥:《小男人》《收获》2006年第1期
09、葛水平:《连翘》《芳草》2006年第1期
10、黄咏梅:《单双》《钟山》2006年第1期
跑步穿过中关村
我出来啦。敦煌张开嘴想大喊,一个旋风在他跟前升起来,细密的沙尘冲进鼻子、眼睛和嘴里。小铁门在他身后咣地关上了。天上迷迷蒙蒙一片黄尘,太阳在尘土后面,像块打磨过的毛玻璃,一点都不刺眼。又有股旋风倾斜着向他走过来,敦煌闪身避开了。这就是沙尘暴。他在里面就听说了。这几天他们除了说他要出去的事,就是沙尘暴。敦煌在里面也看见沙尘扬起来,看见窗户上和台阶上落了一层黄粉,但那地方毕竟小,弄不出多大动静。他真想回去对那一群老菜帮子说,要知道什么是沙尘暴,那还得到广阔的天地里来。
眼前是一大片野地,几棵树上露出新芽,地上的青草还看不见。都被土埋上了,敦煌想,用脚踢一下门旁的枯草,伸着头看,还是一根青草也找不到。三个月了,妈妈的,一根青草也长不出来。他觉得风吹到身上有点冷,就从包里找出夹克穿上。然后背上包,大喊一声:
“我出来啦!”
敦煌走了二十分钟,在路边拦了一辆小货车。车到西四环边上停下,敦煌下了车,觉得这地方好像来过。他就向南走,再向右拐,果然看见了那家小杂货店。敦煌稍稍安了一点心,他一直担心一转身北京就变了。他买了两包中南海烟,问售货小姐还认识他么,那女孩说有点面熟。他说,我在你们家买过四包烟呢。出门的时候,他听见女孩吐完瓜子壳后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敦煌没回头,长这么丑,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沿着马路向前走,他知道自己一定像个找不到工作的愣头青,干脆摇晃着背包大摇大摆地反道走。走反道不犯法。走得很慢,慢慢品尝中南海。在里面跟在家一样,难得抽上这东西。第一次他把两条中南海带回家,他爸高兴坏了,一来客人就散,庄严地介绍,中南海,国家领导人待的地方,他们都抽这个。国家领导人待的地方。其实敦煌只经过中南海门前一次,为了赶去看升旗。凌晨四点就爬起来,被保定骂了一顿,保定说,升旗哪天不能看,非赶个大雾天。那天大雾,他们上午要去交货,但敦煌就是忍不住了要去看。那会儿他刚来北京,跟着保定混,梦里除了数不完的钱,就是迎风飘扬的国旗,他能听见仪仗队咔喳咔喳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地经过他的梦境。他骑着辆破自行车一路狂奔,经过一处朦胧闪亮的大门,好像还看见了几个当兵的站在那里,没当回事。回来后跟保定说,才知道那就是中南海,后悔没停下来看看。后来他一直想再去仔细看看,总不能成行。就像保定说的,哪天不能看啊,所以就哪天也没能看成。直到现在。
敦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没地方可去。一窝都进去了,保定,大嘴,新安,还有瘸了一条腿的三万,熟悉的差不多一个不剩。而且现在手头只有五十块钱,还得减去刚才买烟花掉的九块六。太阳在砂纸一样的天空里直往下坠,就在这条街的尽头,越来越像一个大磨盘压在北京的后背上。敦煌在烟离嘴的时候吹口哨,就当壮胆,又死不了人。当初来北京,跟来接他的保定走岔了,在立交桥底下抱着柱子还不是睡了一夜。先熬过今晚再说。
一抬头,前面是海淀桥。走到这个地方非他所愿,敦煌停下了,看着一辆加长的公交车冲过桥底下的红灯。其实不想来这里,尽管他也不知道想去哪里。就是在海淀桥旁边被抓到的。他和保定从太平洋数码电脑城一口气跑过来,还是没逃掉。东西还在身上呢。早知道逃不掉就把货扔了,他跟保定说,没关系,那两个警察胖得都挂不住裤腰带了,没想到跑起来还挺溜。他们的车堵在跟前,再扔已经晚了。这是三个月前的事。那时候天还冷,风在耳边呜呜地叫。现在,他出来了,保定还在里面。不知道保定被警察踹伤的左手好了没有。
敦煌拐弯上了一条路,再拐,风从地面上卷起沙尘,他躲到一栋楼底下,天就暗下来。他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一个背包的女孩走过来说:“先生,要碟吗?”从包里抽出一叠光盘。“什么都有,好莱坞的、日本的、韩国的,流行的国产大片。还有经典的老片子,奥斯卡获奖影片。都有。”&
在昏暗的光线下,敦煌看到碟片的彩色包装纸上有点说不清的暧昧。那女孩的脸被风吹干了,但不难看,她好像还有点冷,偶尔哆嗦一下像要哭出来。敦煌判断不出她的年龄,也许二十四五,也许二十七八,不会超过三十。三十岁的女人卖碟不是这样,她们通常抱着孩子,神秘兮兮地说,大哥,要盘吗?啥样的都有,毛片要么,高清晰度的。然后就要从后腰里摸出光盘来。
“便宜了,六块钱一张卖给你。”女孩说。敦煌把包放到台阶上,想坐下来歇歇。女孩以为他决定挑了,也蹲下来,在一张报纸上一溜摆开碟片。“都是好的,质量绝对没问题。”
敦煌觉得再不买自己都过意不去了,就说:“好,随便来一张。”
女孩停下来,“你要实在不想买就算了。”
“谁说我不想买?”他让自己笑出声来。“买,两张!算了,三张!”他担心女孩怀疑,就借着楼上落下的灯光挑起来。《偷自行车的人》。《天堂电影院》。《收信人不明》。
“行家啊,”女孩声音里多了惊喜。“这些都是经典的好片子。”&
敦煌说,不懂,瞎看看。他真的不懂,《偷自行车的人》看过;《天堂电影院》是在公交车上听两个大学生说的;挑《收信人不明》仅仅是因为名字别扭,他觉得应该是《收信人下落不明》才对。买完碟,他在台阶上坐下来,对面的楼前亮起霓虹灯。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对着霓虹灯吐出一口烟雾。女孩收拾好碟片,站起来问他走不走。
“你先走,我歇会儿。”敦煌觉得没必要跟一个陌生人说其实自己没地方可去。
女孩和他再见,走几步又回来,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敦煌下意识地向外挪了挪屁股。
“还有么?”女孩说的是烟。
敦煌看看她,把烟盒和打火机递过去。他听见女孩说,中南海的口感其实挺好的。敦煌和很多人打过交道,但那都是交易,冲着钱去,所以女孩的举动让他心里突然没了底。恐慌只持续了几秒钟,他想,都这样了,光脚的还怕穿鞋的。进都进去过了。整个人放松下来,主动问她:“生意还好?”
“就那么回事,天不好。”她指的是沙尘暴。闲人都关家里了,而买碟的大多都是闲人。
敦煌深有体会,他那行多少也有点靠天吃饭。刮风下雨像个乱世,谁还有那个心思。
女孩对烟不陌生,眼圈吐得比他好。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看着天越来越黑。行人越来越少。旁边一个小书店里有人在说,关了吧,飞沙走石的,谁还买书。然后就是卷帘门哐的一声被活生生地拽下来顿到地上。飞沙走石,夸张了。敦煌尽量不去看那女孩,他不知怎么跟她说话,不习惯,和一个从没见过的姑娘不三不四地干坐着,这成什么事了。他想离开。
“你是干什么的?”女孩突然说话。
“你觉得呢?”
“学生?说不好。”
“什么也不干。无家可归的。”敦煌发现说真话简直像撒谎一样轻松。
“不信,”女孩说,站起来,“不过无家可归也好,一起去喝两杯?”
敦煌在心里笑了,终于露馅了,就知道你还兼了别的职。他没嫖过,但保定和瘸腿三万嫖过,女人那一套他多少知道一点。只是这样的女孩也干这个,他揪了一下心,然后说服了自己,报纸上说,现在干这行的姑娘相当比重的都是大学生。大学生,多好的名字。敦煌又想起那些抱孩子鬼鬼祟祟卖光盘的女人。“还是我请你吧,”敦煌做出一副慷慨来,死猪不怕开水烫,无所谓了。
他们去附近的“古老大”火锅店。女孩说,得热乎一下,都冻透了。敦煌附和,他没想到沙尘暴一到,又把北京从春天刮回去了。从外面看,火锅店的玻璃上雾气沉重,里面鬼影憧憧。人叫那个多,半个北京好像都挤进来了,无数的啤酒杯被举过头顶,酒味、火锅味和说话声跟着热气往上浮。如此亲切的温暖敦煌至少三个月没有感受到了,心头一热,差点把眼泪弄下来。
女孩靠墙,敦煌背后是闹哄哄的食客。鸳鸯火锅。三瓶燕京啤酒。敦煌注意到女孩点了两份冬瓜和平菇。女孩喝酒爽快,但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能喝。喝酒敦煌有经验,这是他惟一过硬的特长,保定以为自己酒量不错,但半斤二锅头下去就不知道敦煌到底能喝多少了。在女孩面前敦煌很谦虚,说自己酒量不行,一瓶下去就说胡话。
“说吧,我听。”女孩大大咧咧地捋起袖子。她没发现敦煌喝酒几乎没有下咽的动作,而是直着流进去的。“就喝到说胡话为止。”
接下来两人半杯半杯地碰。热气腾腾的火锅让人觉得他们俩是一对亲人。敦煌三个月没见过如此丰盛的诱惑,两眼放光,大筷头往嘴里塞涮羊肉。女孩脸色也红润多了,看起来年龄比在风里要小。还是挺好看的。鼻梁上长着两个小雀斑。谁的手机响了,女孩赶紧到包里找,等她拿出来,旁边的一个男人已经开始说话了。她的失望显而易见。她把手机在手心里转几圈,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敦煌叫什么。
“敦煌。”
“听起来很有学问啊,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我爸取的。他基本上等于文盲。歪打正着。听我妈说,我刚生下来那两天,他愁坏了,找不到好名字,都憋成便秘了。没办法,从邻居家抱来一堆报纸,翻了一天也定不下来,最后在《人民日报》第一版上看到‘敦煌’两个大黑字,就是我了。”
“你爸真是,早该取好了名字等你出生。”
女孩空洞地笑起来,瞟了一眼手机。“我叫旷夏。空旷的旷,夏天的夏。好听么?”
“好听。比敦煌强多了,我老觉得自己是块黄土夯出来的大石头。”
女孩笑得有点内容了,说旷是父亲的姓,夏是母亲的姓。敦煌不觉得这名字有多好,父姓加母姓,满世界的人都这样取名字。但他还是说,好。他得让她高兴。所以接着就夸卖碟好,说自己刚到北京时也想卖碟,苦于找不到头绪,遗憾至今。
“那你现在干吗?”旷夏问。
“瞎混。这干两天,那干两天,北京这么大,总饿不死人。”
“回老家去啊。北京就这么好?”
“也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混呗,哪里黄土不埋人。”
旷夏又转她的手机,脸色沉静下来。“要不是卖碟,我早回老家了。北京风大。”
“那倒是,好在吹不死人。”
谁的手机又响了,旷夏把手机重新拿起来。还是跟她没关系。敦煌觉得她有事,心想算了,见好就收吧。就说,要不就吃到这里,见到她很高兴,他请客。然后招手要买单。
“我来,我来。”旷夏争着掏钱包。“说好我请的。”
敦煌做一个制止的动作,旷夏真就听话地把钱包放下了。敦煌脑子嗡地一声,你怎么就这么实在呢。他装作到挂在椅背上的衣兜里找钱,感觉全身在两秒钟之内起码出了一斤的汗。只好冒险用一次保定教他的方法了。他在左口袋里摸索半天,眉头皱起来,赶快又去右口袋里摸,立马跳起来,惊惶失措地说:
“我钱包没了!手机也没了!”
“不会吧?你再找找。”旷夏也站起来。
敦煌又去摸口袋,干脆把衣服提起来,当着旷夏和服务员的面将内侧的两个口袋翻出来,当然空空如也。“一定是被偷了!”他说,“我进来的时候还在。”然后对服务员说,“你们店里有小偷!”服务员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吓得直往后退,好像害怕小偷附了她的身,连连摆手,说:“没有,没有啊。”她惊恐的样子让敦煌有点不忍,但戏开始了就得演下去。
周围的客人筷子停在半空,扭过头来看,热情洋溢地看着丢了钱包和手机的敦煌,又稍稍后仰身子,以便证明自己的清白。舞台越搭越大了,敦煌硬着头皮也得把独角戏唱下去。
“你没记错?没放包里?”旷夏说。
“不可能错。钱包里有六百块钱,好像不止,记不清了。还有一张建行的卡、身份证、一张五十块钱的手机充值卡,都丢了!钱无所谓,关键是身份证,补办一个太麻烦了。我那手机才买了不到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哪。”
他竭力把自己弄成一个唠唠叨叨的祥林嫂,所有顾客都往这边看。小服务员果然怕了,赶快去找领班。等领班过来,旷夏发现了一个问题,服务员竟然没用衣服罩罩住敦煌的上衣。如果罩了,钱包和手机就不可能被偷。部分责任在火锅店。衣服罩的确没罩,反而是敦煌的上衣套在衣服罩上。领班没承认是店员失职,气短是有了一点,解释说,店门上已经写明,顾客的钱财自己保管好,丢失本店概不负责。敦煌和旷夏不答应了,如果罩了衣服还丢,当然不会连累饭店,问题是现在没罩啊,谁知道是否有意不罩。意思很明白了。
“对您丢失的财物我们十分抱歉,”领班最后扛不住了,“要不给你们打个八折,这事就到这里。再送两瓶免费的压惊啤酒,怎么样?”
旷夏说好吧。敦煌不答应,至少五瓶!
领班说:“先生,我只有这么大的权限。”
敦煌说:“那好,让你们经理来。”
领班犹豫一下,走了。旷夏问敦煌手机号多少,拨一下看小偷还在不在店里。敦煌说了一个号,旷夏拨了,已关机。彻底没戏,死心吧。敦煌心里说,早就死心了,那是三个月前的号,手机早不知道扔哪去了。过两分钟领班回来了,身后的服务员端着五瓶啤酒。敦煌让打包给旷夏带走,很不好意思到头来让她破费。旷夏说本来就该她请,看了看手机,塞进了包里,让服务员打开,现在就喝!敦煌想,喝就喝,谁怕谁,正好没过瘾。
现在才真正开始。旷夏喝得更爽快了,如同易水送别,酒杯碰得决绝悲壮。喝。喝。两瓶下去她就只会说喝喝了,慢慢歪倒在桌子上。
“没事吧你?”敦煌说。
“没事,喝。喝。”旷夏嘴里像含了个鱼丸子。然后突然就哭了,“我想回家,送我回家。”
敦煌说好,现在就送你回家,一边把剩下的那瓶酒嘴对嘴喝完了。还好,旷夏基本上明白家在哪里,一说敦煌就知道了。三个月前,他对海淀这一带和老北京一样熟悉。她住芙蓉里西区一个一居室的房子,三楼,租的。敦煌把她弄上楼,开了门发现满屋都是大大小小的白柳条筐子,一筐筐的碟片。筐上贴着纸签,注明欧美、印度、韩国、日本、武侠,等等。他正打算找“三级”和“毛片”字样,旷夏在床上闭着眼说:
“水。喝水。”
水瓶空的。敦煌让她忍一忍,等把水烧开,旷夏睡着了,还打着小呼噜。敦煌端着水杯在一把旧木椅子上坐下,等水凉下来。屋子里陈设简陋,除了旷夏身底下的大双人床,大家伙就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是旧电视机和一台八成新的影碟机,此外就是碟片筐子。他东瞅瞅西看看,一杯水被自己喝完了。他想不出今晚余下的时间该怎么打发,准确地说,这一夜他该到哪里去安顿自己。听着旷夏的小呼噜,敦煌突然觉得自己挺可怜的,连个窝都没有。他在北京两年了,就混成这样,静下来想想,还真有点心酸。当时把那半死不活的工作辞掉,满以为到了北京就能过上好日子,现在连人都半死不活了。口袋里只有二十二块四毛钱。他又倒了一杯,打算等她再要就端过去。
敦煌一筐筐找,没找到毛片,连张名副其实的三级片也没找到,只有“情色”片。看封面上的女人都露胳膊露腿的,那都是虚张声势,很可能整部片子里就露那么一下子。最后找到一部应该会黄的碟,《色情片导演》,打开影碟机和电视,在静音状态下悄悄看起来。看了半截还没有激动人心的场面,敦煌兴味索然,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等他猛然醒来,碟片已经放完了。
此刻凌晨两点半。他把电视和影碟机关上,感到腰酸背疼和冷。旷夏蜷缩在床的另一边像只猫,呼噜声没了,被子跟着呼吸起伏。敦煌想,随他去了,从背包里找出皱巴巴的呢子大衣,谨慎地躺倒在那张双人床上,把身子蜷得像一条狗。大衣拉过头顶,世界黑下来。他的夜终于来到了,他想挠挠下巴上的一个痒处,手伸到一半就睡着了。
醒来时敦煌先感觉到眼前有光,睁开眼吓了一跳,眼前悬着另外两只眼,还有一张精神饱满的脸。接着清醒过来,那是旷夏,他睡在别人的床上,身上暖和和的,摸一把,一床蓬松柔软的被子。敦煌尴尬地笑笑,欠起身想坐起来,旷夏用嘴制止了他,她把她的嘴放到敦煌的嘴上,敦煌就一点点向后倒,重新躺在了床上。
整个过程他们只说了一句话,旷夏说的,旷夏说:“踩着我的脚。”
当时敦煌手脚忙乱。他看过不少毛片,在梦里也排练过很多次,但真刀真枪动起来,敦煌头脑里一片空白,整个身体沉在黑暗里无法调遣。旷夏帮了他,一只手默默地指路,跟他说,“踩着我的脚”。敦煌踩到了她的脚,然后就明白了前进的方向和办法,意识逐渐回到了大脑里。敦煌越来越清醒,片子上和梦里的经验转变成现实。他看见旷夏眉毛像绳索拧在了一起,咬牙切齿的模样比受难还痛苦。她毫无规律地抖成一团,但除了那句话她一声没吭。
敦煌从旷夏身上滚下来,身心一派澄明,无端地觉得天是高的云是白的风是蓝的,无端地认为现在已经是蕙风和畅,仿佛屋顶已经不存在,沙尘暴也从来没有光临过北京。两个人都不说话。床头的鸡眼闹钟嘀哒嘀哒独自在走。
“我好看么?”过了很久,旷夏说。
“好看。”
又是沉默。
“你多大?”旷夏又问。
“二十五。”
“和我弟弟一样大,”旷夏幽幽地说。“我二十八。”
敦煌突然觉得对不起身边的这个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其实,我是个,办假证的。”
“哦,办假证的。我卖盗版碟,算同行了。”
敦煌听见她笑了两声。敦煌又说:“我刚出来,从,就那里。”
旷夏没像他想像的那样惊叫一声,她只是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语气词。“哦。”然后说,“我叫夏小容。”敦煌很想扭头看看她,还是克制住了。她继续说,“旷夏是给我孩子取的名字。”敦煌突然觉得有点难受,仿佛有一条尖利的线从小腹往上蹿,闪亮地开了他的膛。他说:“你结婚了?”
“没有。我还没孩子。男朋友姓旷,我叫夏小容。”
敦煌觉得不能再这样漫无边际地躺下去,起身开始穿衣服,速度很快,裤带没勒好就往卫生间跑。他穿着裤子坐在马桶上抽了一根烟,出来时从裤兜里掏出了所有的家当,二十二块四毛钱。经过客厅的小方桌时,把钱压在了烟灰缸底下。放好钱,透过卧室和客厅之间的玻璃窗,他看见名叫夏小容的旷夏正侧着脸看他。“我想喝杯水,”夏小容说。
敦煌倒了水端过去,说:“热。”&
夏小容从被子里伸出了光胳膊,握住他的手。“有女朋友了?”
敦煌莫名其妙地觉得受了伤害,“有!”他说,“在北京。”当然他没有,但他觉得应该说有。说有的时候他想到了进去时保定跟他提到的七宝,嘱咐他出来了就去找七宝,照顾好她。对七宝敦煌一点都不熟,只见过一个背影。他去保定的屋里,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从保定屋里出来,身材高挑,屁股挺好看。保定说,那就是七宝,也是做假证的。此外没说。没说他也就不去问。
“好看么?”夏小容继续握着他手,说话的口气像他妈。
“还行,看着能吃下饭。”
夏小容缩回了胳膊,咯咯地笑,身体带着被子一颤一颤地抖。等身体和声音平静下来,她才说:“你站在客厅里的时候,很像我在老家的弟弟。他整天混日子,爸妈为他操碎了心。”然后又说,“有时间带给姐看看。”
她一下就成姐姐了。敦煌说:“我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哪。”
“只要在北京,总能找到。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喝酒?”
敦煌没吭声。
“我们吵架了。他说我这样的女人没意思,”夏小容继续说,“老想着回家,想着生个小孩过日子。不如分手省心。”
“我也不理解。”
“不理解我?”敦煌没说话。夏小容突然生气了,“出去!男人都他妈一个德行!”
走就走。敦煌背上包刚出卧室门,又被叫回来。她声音缓和一些,穿衣服的时候让他背过脸。她只穿了上衣,坐在被窝里,递给他一百块钱。“我手头就这一点了,”夏小容说,“你先应应急。”敦煌一声不吭地接过钱,经过客厅时把二十二块四毛钱重新装回口袋里。
这一天对敦煌来说,只有早上那一个钟头是好时光,整整一天他都在浮尘天气里跑。风小了,沙尘悬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大街上到处是戴着眼镜、口罩和头蒙纱巾的人。他背着包先去了西苑,三个月前他和保定住在这儿的两间民房里。女房东装作不认识他,因为他们俩被抓后,她就把他们剩下来的行李能卖的卖,不能卖的就扔了,而且,他们的租期还有一个月才到期。敦煌火了,骂她见利忘义。房东就说好啊,你还有脸找上门来,警察过来搜查时我们的脸都给你丢光了!这是狡辩,当初租房子时可不是这样,他们干啥关她屁事,她只是把房子租给钱的。最让敦煌气愤的是,房东嘀咕一句,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她还希望我一辈子都耗在里面呢。他就让房东退房租,两间屋,八百。
“可我真的没钱,”房东说,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手机,喂喂起来,然后像列宁一样抱着电话走来走去,边走边说,“啊?急救室?这么严重?好,好,我马上到,马上来!”放下电话脸像根苦瓜,“大兄弟,你看看,说来事就来事,我妈不行了,我得赶紧去医院。实在没钱,要不还你一百,我就这一百了。”她从口袋果然就掏出一张老人头来,“就当帮大姐了。”
敦煌一把夺过来,总比空手好。房东转身就往胡同外跑,说是去医院。敦煌看她两个仓惶跑动的大屁股,有点后悔拿了钱,却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房东说过,父母早就没了。然后想起刚刚就没听到手机响,震动都没有,这他妈的老女人!他追出胡同,房东的影子都没看到。一气就捡了一堆砖头,一块块往房东的屋瓦上扔,瓦片哗啦哗啦地碎。扔一块说一句,一百,两百,三百。扔最后一块时说:
“操你妈,七百。”
他又去找另外几个办假证的朋友。一个没找到,不是搬走了就是被抓了。保定刚进去时就说,遭人算计了,要不哪会都进来。谁在算计,保定也说不好,京城里干这行的不少,各有自己的来路和地盘。敦煌还是死马当活马医,他得找个落脚的事,还得干这行。一天下来一张认识的脸没碰到,那个只看过背影的七宝更不用说了,站他眼前也未必认识。到了晚上九点半,敦煌只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瓶水,在硅谷门前下了车,两脚着地发现自己还是无路可走。他晃晃荡荡来到芙蓉里,夏小容的灯亮着。他说,来还钱。&
夏小容看他一身尘土,像从建筑工地上刚回来。“这么快就发了?做小偷还是抢银行?”
“造假币了。”敦煌说,去翻背包口袋,摸一把没有,再摸一把还是没有。“我明明放在里面了,怎么会没了?”
“算了,别演了。难道又被小偷偷了?”
敦煌的脸立刻挂不住了,憋得通红。“昨晚你都知道了?”
“你当我是傻子?拨你手机时就明白了,是空号。”
“对不起啊。”敦煌窘迫地说,继续到包里找钱,发现背包口袋被划了一道口子,真遇上小偷了。他没有解释,拿出夏小容给他的那张钱放到桌上,“谢谢。”拎起包就走。到了楼下,敦煌觉得累得不行,在台阶上坐下来点上根烟。声控的门灯灭了,他坐在黑暗里有种被彻底遗弃的孤独感。楼上几乎每家灯都在亮,暖气还没停掉,他们不知道现在冷风钻进裤腿里是什么滋味。他们在自己家里。他现在觉得夏小容其实也没错,不就想要一个自己的家么,有个老公,有个孩子,这有什么错。一根烟没抽完就觉得,那姓旷的狗日的应该好好修理修理。
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敦煌站起来让路,踩灭烟头向小区外走。背后有人说:“上来吧。”他回过头,看见夏小容穿着棉睡衣站在门灯底下,“就算被偷了,好了吧?”
“不是就算,就是被偷了。”
“好,就是。上来吧。”
敦煌跟着上了楼。夏小容说,你怎么跟我弟弟一样倔。敦煌说,我哪里倔。夏小容说,倔就倔呗,你可别跟我弟弟一样混。到了房间,夏小容进厨房给他下了鸡蛋面,敦煌就在外面说打碎房东家瓦片的事,听得夏小容咯咯笑,说他比她弟弟还坏。吃完面,敦煌在热水器下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夏小容已经关了电视躺到床上了。敦煌心虚地问:“那个,旷,没来?”
夏小容冷冷地说:“不会来了。”
敦煌掀开夏小容的被子。开始的时候夏小容哭了,后来就不哭了,但还是不出声。为了让她随便发出一点声音,中间的时候敦煌气喘吁吁地问:“卖毛片吗?我怎么没找着?”
夏小容艰难地说:“在床底底下。”
第二天早上,敦煌醒来时听见厨房里锅碗在响。他想到此刻醒来的应该是一个姓旷的家伙时,身上还是出了一些汗。她说他叫旷山。敦煌听到这名字的第一感觉是,取名字的人跟他爸一样懒惰和头脑简单,瞎猫逮着了死耗子,所以都还有点意思。夏小容从厨房里出来,敦煌又问,那个他,不会回来吧?
“怕了?”
“我怕个鸟,大不了再进去。”
“那就别问。我不认识这个人。”
吃完饭谁也没有询问对方今天的安排,然后一起出门。夏小容背一包碟,敦煌背着全部行李家当,在海淀体育馆门前分手,除了“再见”一个字没说。
敦煌又漫无边际地跑了一天,一个熟人没见到,还是两个烧饼一瓶水熬到晚上,下了车直接去芙蓉里。夏小容开门时一副日常表情,接着就去厨房下面条,区别在于昨晚一个荷包蛋,今晚两个。今天沙尘暴基本平息,敦煌简单洗了洗,把脑袋钻到床底下,果然看到两筐碟,随便抓出来两张,封面上的裸体女人长相完全不同。
接下来三天,敦煌吃了六个烧饼喝了三瓶水,在公交车上浩浩荡荡地穿过七八趟北京城,跑过了三十多条巷子,终于绝望了。找不到组织,一点东山再起的苗头都没有。他背着大包回到芙蓉里,夏小容说:“回来了?明天咱别跑了。要是不觉得委屈,就跟我卖碟去。”
第二天,敦煌背起了碟包。上午在西苑,马路边上,找一个人多的超市门口摊开几十张碟。夏小容对她的碟很熟,提起某一张,伸手就从众多的碟里准确地拎出来。若是谁找香港的枪战、武侠类的,敦煌就能说上话,他整个中学和大学的课外时间都耗在简陋的录像厅里,因为无聊,成龙、周润发、周星驰的片子他反反复复看。跟夏小容相比,他和顾客更谈得来,瞎说,办假证时练就的嘴皮子。
下午去了农业大学门口。这地方敦煌也熟,办假证的时候常来。学生甚至比社会上的人还需要假证,尤其找工作时,成群结队地办假成绩单、荣誉证书,胆大的毕业证和学位证都要,专科要本科的证,本科的要硕士,硕士的要博士。当然也有倒过来,为了逛公园景点半票,一把年纪的老博士也搞个本科的学生证。这帮学生买碟的热情也高,用夏小容的话说,那是相当专业,都冲着艺术去,经典的,越老越好卖。这是敦煌不太理解的,他一看黑白片头就晕。玩不了这个票。
反正那一天敦煌跟顾客聊得口干舌燥,生意做得不错。夏小容说,没看出来啊。敦煌说,办假证不就靠张嘴么,你得让人家相信,假的也比真的好使。跟算命一样。夏小容说,那好,聘你做我卖碟的秘书吧。敦煌说,没问题,不就小蜜嘛,三陪都行。夏小容的脸一下子撂下来,敦煌知道过头了,赶紧作小学生认错状,心里却开始犯嘀咕。不是三陪是什么,我陪你,当然你也陪我。
总的来说,敦煌是个称职的秘书,数钱、游说、当托,兼做保镖和跟班。最关键的,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他能让夏小容不高兴的时候高兴,高兴的时候更开心。特殊情况主要和旷山有关,一看到夏小容说话间走神了,敦煌就在周围找是否有手拉手的情侣,或者抱孩子散步的一家三口。这样好,敦煌想,跟我没关系。但忍不住就想抽烟,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还跟自己说,就这样好。
因为卖碟,敦煌开始大规模地看文艺片,得恶补。但常常看着看着就睡过去,梦里开演的变成商业片,爱情、暴力、凶杀、恐怖,当然还有相当比重的色情。他不明白,为什么夏小容从来不卖床底下的毛片。夏小容说,那都是原来旷山卖的,她说不出口,也卖不出手。
敦煌说:“那有什么,劳动人民需要这个。”
“劳动人民需要?是你需要吧。”
“我需要,劳动人民也需要。我们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你看我们卖碟的大嫂做得多好,抱着孩子都不忘阶级弟兄,见人就问,大哥,要盘么?刺激的!”
他的模仿把夏小容乐坏了,乐完了又气,“好啊,在你眼里,我也就是一个大嫂,鬼头鬼脑地抱个小孩。”
敦煌说:“错,大嫂哪能跟你比,我们的夏小容同志年轻又漂亮,坚决只卖文艺片。”
“荷包蛋也堵不上你的嘴!刷碗去!”
敦煌就去刷碗,在水龙头下就走神了,想毛片的事。这东西没有通常的碟好卖,你不敢明目张胆拿出来,但价钱高,卖一个赚一个。手中没粮,心里发慌,他现在太想赚钱了,不能这样像个背包似的赖着别人过日子。来北京不是为了做包袱。他想起了还在里面的保定。
保定大他五岁,来北京五年了。个大,身板硬,天生就是做大哥的料。在家敦煌就知道办假证这行一本万利,动动嘴皮子,然后跷着腿等人送钱。事实上也差不多,跟保定见习了半个月就把大概的程序摸清了。保定也只干最基础的那道活儿,揽生意。见着东张西望的人就凑上去问,办证吗?啥都有,护照也没问题。然后谈价,交定金,再找人定做顾客想要的证件。证件加工是另外一套程序,保定他们不管,也是谈价和交钱交货的问题。完全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如果隔三差五就能逮到个冤大头,那一年到头等于不停过节,好日子看得见摸得着。除了假冒之外,还有一点和卖碟相同,那就是需要充分掌握假证的相关知识,比如大学的文凭通常长啥样,一般小区的停车证有哪几张类型,个人档案袋中主要有哪些材料,等等。你不仅要讲道理,还要摆事实。事实代表经验、可信度和成功指数。这些难不到敦煌,很快就了如指掌。最大的问题是应付突发事件,主要是警察。遭遇警察时要清醒果断地做出决定,沉着顽抗还是溜之大吉,是把假证坚决藏在怀里还是随手扔掉,因为不同表现会导致不同程度的罪行。这需要足够的经验。
敦煌的问题就出在这里。那天他跟保定去太平洋电脑城旁边交货,他揽的生意,证件也在他身上,一个硕士学位证。说好上午九点一刻碰头,等到九点二十也没看见客人,倒是看见突然冲过来的两个警察。敦煌跟着保定就跑,经过北大南门向海淀方向跑。逃跑的过程中保定问他,要不把假证扔了吧,人赃俱获,麻烦就大了。敦煌对逃脱充满信心,他的自信感染了保定,后面那两个警察实在太胖了,几乎要抱着肚子才能跑起来。他们没法甩得很远,但绝不会被抓住。他们从硅谷往南跑,希望过了桥往图书城跑,那里人多门也多,找一个人不比找一只老鼠更容易。但他们的运气实在糟糕,刚过海淀桥就看见一辆警车,四个警察摆在路边。事大了,证必须扔掉,敦煌从未被围追堵截过,假证拿手里不知道往哪扔,保定只好代劳,刚扔掉警察就围过来了。他们看见是保定扔掉了假证。
警察问:“谁的?”
保定说:“我的。”
后来敦煌很多次为当时的怯懦自责,他的确是慌了。但在当时,聊以自慰的是,他看见保定的右肩向上耸了两下,那是他们早就约定的暗号,以便在和顾客洽谈中统一口径。意思是:听我的。敦煌听了,一直到三个月后从里面出来。而保定因为那个学位证,可能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呆上不知多久。敦煌出来的时候,他还没有真正开始判。
那天他和夏小容卖碟经过海淀桥,想起保定。他决定挣钱把保定赎出来。保定是为了他进去的,这两年在北京,保定没少为他操心。干他们这一行的都明白,能进去就能出来,找到合适的人,打点也到位,就没问题。尤其保定这样的还没判的。敦煌就在心里念叨,钱哪。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一身的汗不想动,谁也不愿伸把手去关正在播放的情色电影。两个人就在被窝里石头剪刀布,敦煌输了。他关了电视和影碟机,食指插在光盘的眼里,打算装进袋子里又停住了。他说:“我想卖毛片。”
“你疯了,被抓住要惹麻烦的。”
“我得挣钱,把保定弄出来。”敦煌装好碟片躺下来,从侧面抱住夏小容,“我帮你卖毛片,放着也是放着。你要是不好意思,”敦煌停顿一下,盯着夏小容的耳朵看,觉得自己有了勇气,“我不跟着你,到别处卖。”
“这才是你真正想说的,是吧?”&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尽快赚点钱把保定弄出来,不是要算计你。”
“没那意思,”夏小容翻个身,背对了敦煌。“我只是想,男人怎么都这样,一心想着自己闯,单干,总要把女人扔一边。”
“不是扔一边,是怕你们受伤害,一边玩多好。男人也不是神仙,哪能都顾上。”
过一会儿夏小容说:“随便吧。到时候你再拿些其他碟,搭配着卖。本钱给我就行了。”
敦煌挑了三百块钱的碟,全部卖完可以净赚五百,要是毛片的价抬得上去,还不止这个数。敦煌立马觉得整个人像刚从浴室里出来一样,清爽开阔,天高云淡,好日子说来就来了。当初第一次脱离保定去揽生意可不是这样,那时候还有点慌,还有点害羞,还有点不知深浅,怎么说也是犯法的事。现在不一样,混久了脸老了皮厚了耐折腾了,卖碟比起办假证也不知要合法多少倍。最重要的,创业生活又开始了,等于在北京这地方开始了新生。
他和夏小容每天早上从芙蓉里出来,开始分道扬镳。敦煌有自己的想法,不能这么零散卖,打游击只能挣小钱,还忙得跌跌爬爬,最好能找到点,建立固定的客源。他分析,能固定的只有三块:一是大学生,这帮年轻人花钱眼都不眨,那是为艺术;另一块是坐办公室的,翻翻报纸修修指甲那种的,为了解闷,坐办公室的文化人更如此,心思多,总觉得生活对不起他们,看看碟平衡一下,比抱老婆老公有意思,还不失身份;第三种是公司的白领金领,忙得蹲马桶都得看时间,最需要休闲,歪在沙发上把胳膊腿摊开,看一个好故事,不是书,谁还看书,是碟,故事片,片越大越好,好莱坞的,最好斯皮尔伯格每周都能整出一部来。
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和这些人搭上钩,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顺便把毛片也高价卖给他们。当然要一点一点来,挣钱首先得有耐心,然后才会产生加速度。这个敦煌懂。
一天敦煌都在想怎样才能赚到更多的钱。生意也做,他在一家超市门口打开背包,这地方的好处是,从超市购物出来的人兜里都有不少零钱,花掉也不心疼。而且大部分都是家庭主妇,她们更希望从平庸繁琐的家务里逃出来。她们喜欢爱情片,越能掉眼泪的越好。所以敦煌一看她们围上来,就找碟包上有男女拥抱接吻的片子推荐。新华字典可以不看,这电影一定要看。敦煌也不管靠不靠谱,爱情的鸡汤,情感的圣经,听过的时髦词全搬出来。女人其实好打发,只要你愿意把爱情抬高到生活的头顶上,问题基本上就解决一大半了。
相对来说,超市门口的男人钱包就不太好开。他们总把自己弄得跟个成功人士似的,不屑去看盗版碟。实际上敦煌知道,这帮家伙只是不好意思而已,只要旁边没人,他们就会往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上瞟,单瞟那些没穿好衣服的女主角,眼光准得如同带了红外线瞄准器,瞟第一下时就能把这样的碟从碟堆里挑出来。所以男顾客需要引导,要循循善诱。“故事嘛,可能不耐看,”敦煌说,“谁愿意把同一个故事翻来覆去看?生活的,那就不一样了,它跟你靠得更近,它比你自己还了解你,每看一次都会有新的收获。好碟不厌百回看,就像报纸上天天说的,这东西更符合人性,对现代人的身心健康发展大有好处。”他努力把毛片的价值往日常的道德和伦理上引,为的是消除这帮家伙的尴尬。你想想,都提高到精神文明建设的高度了,还有什么羞耻和猥琐可言。买的时候就可以心安理得,脸可以不那么红,心可以不那么跳。多好。这种碟一张能赚普通碟的两三倍。
傍晚收工时敦煌算了算,赚了一百二,轰轰烈烈的开门红。他买了夏小容爱吃的鸭脖子和一扎啤酒,又叫了水煮鱼外卖,喜气洋洋地回到芙蓉里。和夏小容一起庆祝独立的卖碟生涯从此开始。一高兴就不自觉地发挥了,夏小容一瓶,他四瓶喝完了还要喝。夏小容让他打住,喝多了怕出事。敦煌一高兴就忘了,再来四瓶又算个鸟!
骗你是小狗。喝啤酒除了上厕所,我还真没有过其他反应。
夏小容的鸭脖子啪的摔桌子上,“你他妈就是条狗!你骗我,你说你那天晚上喝醉了才睡到我家里的!”
敦煌早把这茬给忘了。女人的记忆力怎么就这么好呢。“绝对没骗你,”敦煌说,“那天刚出来,身体不行,真有点晕了。不过要说没骗也不对,不骗我哪敢待下来,我是喜欢你才想着留下来。”
“希罕!谁要你喜欢!”
夏小容明显有所缓和,敦煌暗自得意,好,都扛不住“爱情”这东西的小虚荣。他重新拿一根鸭脖子递到夏小容嘴边,“不仅是喜欢,”他说,用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夏小容的杯子,“完全是一见钟情。”
敦煌的碟卖得好,几乎每天挣的都比夏小容多,就主动要求把夏小容转手给他的碟每张提价五毛钱。夏小容不答应他也这么干。此外他还注意回来之前买点烧饼、馒头和菜,他跟夏小容只说是顺带,内心里却是不想成为她负担。他不知道这样寄居的生活哪一天会突然结束,最要命的是,他不愿意靠着这种含混的关系继续含混地寄居下去。单干后第五天,敦煌用挣到的钱买了个二手的诺基亚手机,憋着嗓子用苍老的声音给夏小容打电话,说你认识敦煌吗?夏小容说,你是谁?找他干什么?敦煌说,公安局。他涉嫌倒卖黄碟,已被依法拘留。夏小容啊了一声,声音都变了,说他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敦煌忍不住大笑,嘎嘎嘎。夏小容愣一下才回过神来,说,你,是敦煌吗?敦煌说,当然,俺买手机了!夏小容气得大骂,你去死!挂了电话。敦煌很开心,接着发了条短信:有人关心真他妈的幸福,进去了也值!夏小容回:臭美!谁关心你了,我自己都他妈的关心不过来!敦煌还是觉得幸福,一下午都笑眯眯的,见谁都笑,怪吓人的。
手机很快就派上了用场。他在北大南门外卖碟,两个学生找《罗拉快跑》。敦煌有一张。他从来没看过这片子,当初挑来是因为包装纸上有个红头发的女孩在跑,他只是喜欢这样动感的画面。这片子对他们挺重要,老师要做文本分析,整个班都在找,就是找不到。敦煌一听三四十人在找,立马来了精神,给夏小容打了电话,夏小容说没问题。敦煌嗓子眼里都有了心跳,乖乖,钱来了。跟两个学生约好,明天就送过来。第二天果真就卖了三十张。
两个学生拿着碟走远了,敦煌掉头追他们,以后再想找什么碟,他会在第一时间送到,只要有货。敦煌怕他们转身就忘了他的号,特地找张纸把手机号写下来,一人送了一份。这两个学生一个姓黄,一个姓张,后来还真找过敦煌,头一回要《柏林苍穹下》;第二回要两个版本的《小城之春》,费穆导演的老版本,田壮壮导的新版本。都是电影文本分析课上用的,三种碟一共要了九十八张。
寄居生活在第二十一天晚上结束了。那晚风大,窗外像有一群小孩在集体哭泣。夏小容的窗户有点问题,风一吹就哐啷哐啷响,在屋里就觉得那群小孩不仅集体哭,还集体拍打窗户。十一点十分,夏小容已经坐进被窝,正翻一本过期杂志。手机的信息提示铃响了,她打开信息,眼神就复杂了。直到敦煌从卫生间出来,她的头一直低着,把那条短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十遍,直至最后眼睛里一个字也看不见。她在等着敦煌出来。
敦煌只在腰以下裹了条大毛巾,内裤都没穿。嫌麻烦,上了床还得脱。进了卧室,夏小容说:“他要来。”敦煌边解毛巾边说:“它当然要来。它这就来了。”干坏事时,敦煌常说“它”。
“他十二点左右过来。” 夏小容看见敦煌有点愣,声音更低了,“说过来道歉。”
解开的毛巾将要从身上滑下去,敦煌感到下身一阵清凉,一把抓住毛巾,重新扎好。他听懂了。夏小容的头低下去,刘海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敦煌缓慢地转过身,去椅背上拿衣服,内裤,衬衣,毛衣,秋裤,牛仔裤,包括地上的皮鞋和袜子。他抱着衣服去卫生间里换。热气还没散,敦煌换衣服时摸到肩膀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换好衣服,他把毛巾叠整齐放好了才出来,顺便收拾了牙刷、牙膏、面霜和剃须刀。他把这些小东西装进一个方便袋里,还有其他一些零碎东西。然后再装进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时背的包里。才几天啊,他发现自己零零碎碎的东西竟然一个包装不下了。生活再简单也琐碎,你不知不觉就把它弄得膨胀了,毫无必要地铺张开来。过去敦煌只偶尔认为自己是生活的累赘,他总觉得自己站在世界的最外围,像个讨厌的肿瘤岌岌可危地悬挂在生活边上。现在,所有和他有关的原来都是累赘。他找了一个最大号的家乐福超市的方便袋,坚持把多余的东西也装进去。都装进去,他得在另一个男人进来之前把自己从这里消灭干净。应该的。收拾妥当,他背起包,拎着方便袋要走。夏小容终于先说话了,夏小容说:
“你把碟带上。”
敦煌没说话,继续往门口走。夏小容从床上跳下来,抓住他的背包带子把他拽了回来。敦煌转过身看见夏小容光着两条腿,准确地说是光着整个下身,他看见她两腿之间的那团黑。夏小容拿过敦煌的手,放在自己的光腿上,然后向内侧移动,敦煌感觉到了毛发的卷曲、清洁、光滑甚至油亮的光泽。
“我们好了十年,”她幽幽地说,用另一只手去摸敦煌的夹克拉链,轻轻地上下拉动,她喜欢听拉锁走动的声音。“我现在只想回去,有个家,有自己的房子和孩子。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
敦煌对她笑笑,说:“应该回去。”他的手还在她皮肤上,她也冷得起鸡皮疙瘩。天气预报说,又来沙尘暴了,气温开始降,也许明天又会回到冬天。
“把碟带上,”夏小容又说。“卖完了就打电话,我给你送去。”
敦煌想了想,说好,把手抽出来去拎整理好的那包碟。有普通碟,也有毛片。大大小小三个包,他像远行的游子出了门。临走时看见夏小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楼下的风大得要死,一下子就把敦煌吹歪了。他想去看楼上的窗户里夏小容是否把脑袋伸出来看他,他的头仰了一半又低下来,顶着风出了小区的大门。头发还没干透,风吹进去像往头发里泼凉水。他想抽根烟。而在前些天,夏小容规定他晚上刷完牙之后不许抽烟。为什么刷完牙就不能抽烟,他不明白。现在,他觉得这些天积攒的烟瘾赶一块儿犯了。他在抖动的路灯底下跑起来,找了个避风的墙根才点上烟,包扔在脚边,一屁股坐到地上。连抽了五根烟盒就空了,还想抽。已经夜里十二点多,敦煌拍着凉屁股站起来,决定去买烟。
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有限的几个也缩在车里,那些车穿过大风像一个个怪异的孤魂野鬼。杂货店和超市都关着门,北京繁闹的夜生活在这个大风天里被临时取消了。敦煌怎么也想不起来哪个地方有彻夜不眠的超市。他在北京两年了,自认为对海淀了如指掌,没想到天一黑下来,完全不是那回事。白天再熟悉有个屁用,那只是看见,真正的熟是夜晚的熟。现在夜晚来了,敦煌两眼一抹黑,他眼睛里的黑比北京的夜还黑。他就背着一个大包,提着两个小包沿着马路走,走到哪算哪,直到看见灯火通明的超市。
凌晨一点半的时候敦煌找到了,买了两包中南海。在一个避风的墙角迫不及待地连抽了六根,抽完之后感到了冷、累和困。两点了。敦煌考虑要不要找个地方睡一觉。这时候大部分旅馆都已经关门,他也想不起附近有哪个廉价的小旅馆。他只想简单地睡一觉,一张床就行,只要付一张床钱的旅馆。想来想去依然两眼一抹黑。敦煌觉得有点失败,这就是北京,混一辈子可能都不知道门朝哪边开。鉴于不能确定住一夜的费用,其实只是半夜,敦煌摸摸口袋里那点可怜的钱,决定不找什么旅馆了。先熬着,熬到几点算几点,天总会亮的。
敦煌在大风里走走停停,嘴里源源不断地落进沙尘。在这个夜里,他得用莫名其妙的事情把时间打发过去,他就看风,看行道树,看地面、高楼、招牌和一切可以看见的东西。他发现大风经过树梢、地面和高楼的一角时被撕破的样子,和故乡的风像水一样漫过野地丝毫不同。北京的风是黑的,凉的;老家的风是淡黄的,暖的。然后就抽烟,沙尘混在烟味里,嘴巴干涩而麻木。敦煌慢慢地走,到了三点半钟整个人有点呆掉了,木,像块凉透了的木头。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轻,浑浊不堪的轻,要不是三个包坠着,可能早就跟着风飞起来。现在他想找个地方躺一下,五分钟也好。他已经走到了一个自己也认不出的地方。前面有个卖早餐的简易小屋,斜在一家店铺的门前的人行道上,屋檐伸出来挺长。敦煌想躺到那个屋檐底下。
早餐屋的门窗紧闭,因为背着路灯光,看不清里面细小的东西,但整体上的空荡荡的昏暗还是能分辨出来。看样子已经废弃有些日子,要不也不会斜在路上。敦煌推推门和窗户,都关得严实,他在想要不要找块砖头把玻璃敲碎,睡在里面好歹避点风。没风会好过得多。没找到砖头,正想用胳膊肘捣出个洞来,一辆汽车在附近拐弯,灯光打在店铺的白铁卷帘门和窗玻璃上,光反射到早餐屋的玻璃上,敦煌看到了玻璃上的一个洞。他把手指伸进去,摸到了窗户的插销,拨一下,窗户竟然打开了。
卖早点的窗户足够大,他先把三个包递进去,然后从窗口爬了进去。满屋呛人的灰尘味,起码半年没用过了。两只眼逐渐适应屋子里的光线,敦煌发现墙角有一堆报纸,突然明白了,这地方一定有人待过,很可能和他一样,临时过了一夜。越想越对,玻璃上的那个小洞应该也是那家伙敲出来的。
他把报纸摊开,铺上他的呢子大衣,躺下来,身上随便盖了件衣服。风在屋外,从小孔里进来的可以忽略不计,敦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先来的那家伙头脑也不错啊,敦煌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那家伙是个流浪汉呢,还是和他一样,是个突然间无家可归的人,或者干脆是个迷路的女孩。猜不出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那人也在这里住了一夜,或者两夜甚至更多。敦煌对自己的这个结论很满意,在黑暗里笑了,头歪一歪,睡着了。
一夜好觉,梦都没做。睁开眼世界一片明亮,阳光大好的天气,车声、人声涌进来。北京恢复了正常的乱糟糟的热闹。敦煌坐起来,动一动嘴觉得满嘴沙尘,像吃了一夜土,连吐了十来口唾沫才清爽些。屋里铺着厚厚的一层灰尘,比他昨天晚上看见和想像的要多得多。敦煌觉得足够清醒了就站起来,拉开窗户,门前不时有行人经过,几步外有个大妈在卖煎饼果子。风停了,世界百无禁忌。行人都很从容,扭头看这个从早餐屋里往外爬的人。敦煌对他们视而不见,拍打身上尘土的时候闻到了煎饼果子的香味,他感到了饥饿和口渴。他走到大妈的摊子前,要了一个煎饼、一杯豆浆。大妈开始烙煎饼时,敦煌拿起一杯压过膜盖的豆浆,插一根管子喝起来。喝完了煎饼也做好了,上面还摊了个鸡蛋。
“多少钱?”他问,已经把煎饼送进了嘴里,烫得他直想蹦。
“不要钱,”大妈说。“送你的,吃吧。”
敦煌脑子有点短路,接着就明白了,一把将煎饼摔在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拍在摊子上,说:“我他妈的不是个要饭的,不要人可怜!”拎着包就走,大妈在后面说哎哎,钱,敦煌没回头。他的腰杆僵硬挺直,步子迈得像个悲壮的大僵尸。又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还回头看他,他们奇怪这小伙子为什么满脸亮堂堂的眼泪。敦煌不管他们,继续直直地往前走,在拐弯的地方遇到一个交通用的大圆镜子,他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满头满脸的尘灰,不算长的头发变成灰白色,眼泪经过的地方一道道水槽,一个大花脸。夹克吊在身上,左边高右边低,圆领毛衣也这边松那边紧,裤子皱得不像样,低头看见脚上的鞋子仿佛刚从沙漠里出来。不是流浪汉是什么。不是个乞丐是什么。三个包也难看得要死。敦煌抹把脸往回走。卖煎饼的大妈在低头给别人烙煎饼。
敦煌说:“大妈。”
大妈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做煎饼,跟没看见似的。
“大妈,对不起,”敦煌机械地点着头,“您别生气。我,想再买一个煎饼和一杯豆浆。”
“等这个烙完的。瞧你这小伙子,冲的。”
敦煌谦恭地笑笑,又说对不起。
现在的问题是找住处。房子暂时租不起,北京的房东刁得不行,都要求季付、半年付甚至年付。一把手拿出起码三个月的房租,除了卖身他没别的办法。所以他想先找个按天或者按周算钱的房子,最好是床位,一间屋四个人或者更多,越多越好,多一个人就少花一点钱。敦煌去了北大,三角地那里这类广告铺天盖地。
离北大不远的承泽园的一个地下室,四个床位,每个每天25块钱。敦煌约好房东在北大西门见面。一个四十来岁的病恹恹的瘦男人,腰有点弓,昨晚的大风把他吹上天应该问题不大。穿过蔚秀园,过一座桥就是承泽园,敦煌一年前交货时来过这里,园子里有棵连抱的老柳树,肚子是空的,能钻进去一个人。
地下室不大,有种阴森的凉,摆设像一间逼仄的学生宿舍。两个学生用的高低床基本上就把空间挤满了,其余的地方只能放一张小桌子和一个盆架。桌子上放点小杂物,脸盆毛巾牙缸啥的都放在盆里。三个床位上已经住了人,还剩一个上铺。行李箱都塞在床底下。房东说那三个都是来北大听课的,准备考研究生,绝对安全可靠。但敦煌感觉极其的不好,好像在哪部恐怖片里见过类似的房间。他不打算住这里,就随口压了价,说住一周。房东及时地答应了,然后神秘兮兮地说,他们三个回来了你可别说是20啊,他们都交25。
敦煌想了想,住就住吧,总比早餐屋舒服点。“好,我就说30。”
就这么在一张高低床的上铺住下了。收拾结束,敦煌洗了个澡,光鲜体面地去了北大,在32楼前面的跳蚤街上摆起摊子。
到天黑之前敦煌卖了十一张碟,其中一张是用来换书的。临摊是个卖旧书的,敦煌拿起一本研究电影的书,竟有一篇专门谈《罗拉快跑》的文章,一看竟也看进去了,觉得人家说的都在理。这碟片他卖了三十一张之后,因为好奇也硬着头皮看完了,不喜欢,不知道导演和来来回回跑的罗拉到底要说啥。这篇文章解释得头头是道,看得他直咬手指头。一部电影竟能搞得这么高深。又翻到其他地方看,居然也看懂了。他一直以为学术文章山高水深,艰涩难懂。这让他兴奋。知识分子了都。就用一张碟换到了手。
那本书敦煌一直看到地下室的床上。书中有对香港电影的评论。这块他熟,提到的电影几乎都看过,更觉过瘾,还有难得的成就感。其他三个十点半后才陆续回来。一个要考北大外语系的硕士,长一张崇洋媚外的大胖脸;一个考数学系的硕士,戴眼镜,一看就营养不良,下巴尖尖的,体型如同一个放大的问号;另一个考哲学系的博士,眼神不好,却喜欢从眼镜上面看人,挂在鼻尖上的眼镜仿佛只为了摆设。哲学博士看见敦煌在看一本电影研究的书,就问他考艺术系还是中文系。敦煌想了想,说艺术系。听起来气派。搞艺术的,听听。
“硕士还是博士?”
“博士,”敦煌谦虚地说。“考着玩。”
哲学博士的眼光立马从镜片上方向他看过来,那两只小而无神的眼。敦煌觉得这家伙挺傻。他说:“咱俩一个战壕的,我也考博士。哲学博士。”敦煌欠了欠身子,有点慌。这谎撒大了。人家是考哲学的。那是所有学问里敦煌最崇敬的一门,他不知道那种玄而又玄的学问怎么玩,看不见抓不着啊,对他来说,那完全和呼风唤雨一样是门巫术。敦煌看见哲学博士没头没脑地爬上床,脑袋伸得像只鹅看手里的书。他怎么就觉得哲学博士的样子挺傻呢。
外语硕士和数学硕士对他这个艺术系博士不感冒,直到睡着了开始磨牙说梦话,跟他说的也只有一句话,“刚来的啊”。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北大吃早饭和看书了。敦煌不急,没人一大早忙着买碟。他睡到八点才起,在承泽园门口的小摊上吃了豆浆油条,决定去人大和双安商场那儿卖碟。中关村大街早就开始堵了,从早堵到晚。为什么要修一条用来堵车的马路呢,敦煌在车上想了十分钟,车只移动了不到五米。他干脆下车步行。大学门口比较清静,敦煌不敢造次,就去了双安,刚过马路就有几个女人围上来,奇了怪了,几乎每个女人都抱着个小孩。
她们说:“大哥,要办证吗?发票也有。”
敦煌说:“发票你们也卖啊?”
她们说:“早就卖了。你要多少?”
敦煌说:“我办证的时候没卖过假发票。”
女人们面面相觑。一个女人怀里的小孩哭了,她气愤地说:“哭什么哭!神经病!”其他几个都瞪了他一眼才走。敦煌心里挺高兴,他妈的,骂我。他办假证的时候的确没卖过发票,看来能公费报销的人越来越多了。
敦煌刚走几步,又上来一个背孩子的女人,黑瘦,应该是从农村出来的,正在吮手指头的小男孩被捆在她腰上。女人凑近了说:“要光盘吗?什么样的都有。”
敦煌看她空荡荡的双手,问:“盘呢?”
“跟我来,在那边。”
她对着路边的大楼划了一个弧,手指抽象地落在了楼后面。敦煌本来想跟她去看看,又觉得没意思。装作突然发现手机上的短信,说有人急着找他,得马上走。女人很失望,在身后喊,要买再过来啊,我一直在这地方。随后又遇到几个办证和卖光盘的。敦煌发现,现在办证的和卖光盘的主力是女人,而且大部分都带着一个正吃奶的小孩。带孩子当然是为了安全,逮住了你也没辙,孩子的奶你来喂?另一个发现是,这地方一定常有警察出没,否则她们也不会空着两只手来卖碟。敦煌一想,还是换个地方放枪吧,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就去了北太平庄附近的牡丹园小区。
打了两天游击,生意不好不坏。到第三天就难以为继,时下流行的大片卖光了,挑选余地也越来越小,剩下的几张碟留不住客人的眼。当初这些光盘只是为一天准备的。第三天下午敦煌早早收工,没的卖了。接着就茫然,他没有货源,后悔当初没和夏小容一起去拿碟。不过他要去夏小容也未必答应,他知道往往这种生意的货源都是保密的。就像他当初和保定揽了生意,做假证也是定点的,这个点他们也不告诉别人。敦煌几次要给夏小容打电话,拨了半截子号又把电话掐了。这个醋吃得没道理他懂,但一想到此刻停留在夏小容大腿上的手是一个名字叫旷山的家伙,他心里还是相当的不舒服。她把另一个人的手拿到她腿上了,敦煌觉得牙根有点痒。他把手机塞进兜里,没路了。没路也跟自己耗着。
他去了一个小饭店,吃了三个大馒头才把牙根里的痒止住。然后步行回承泽园。路上经过一个专卖五元十元盗版书的铺子,买了一本关于电影的随笔集,那本书看完了。快到海淀体育馆,夏小容打了他手机,问卖完了没有?
“卖完了。”
“卖完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过来拿碟吧,他不在。”
“刚卖完。”
碟已经分好了,每一类若干张。他们相互不看对方,说话时眼盯着光盘,像在对电影里的人说话。“够你卖三天的,”夏小容把一张碟翻来翻去,“那种碟还在床底,要多少你自己拿。”敦煌弯腰从床底拿出一堆毛片,扭头时看见夏小容拖鞋里的脚,灰色的棉袜子让他觉得温暖。他抬头顺着她的腿往上看,看到了她的胸部和脸,夏小容看见他的目光立刻改向别处看。敦煌慢慢地站起来,把夏小容扑到在床上。毛片扔了一地。夏小容叫了一声,敦煌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但他停不下来。夏小容推他,再推他,就不推了,她箍住敦煌后背的两只胳膊越来越紧。
开始急鼓繁花,后来像一部二三十年代舒缓的默片。结束时如同悠远的一声叹息。结束了敦煌不知道怎么办,他把头埋在夏小容胸前,一声不吭,然后爬起来穿好衣服,收拾好碟,背着包就要走。夏小容说:“你说北京好吗?”
“挺好的。”
“我还是想回去。”
在敦煌听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能和“他”一起,某一天回到老家去。但敦煌的脑子里却出现一溜女人,孩子在怀里或者背上,见人就问,要光盘吗?办证吗?敦煌头一次看见夏小容眼角出现了四条皱纹,一边两条。它们的队伍将会不断壮大。
敦煌临出门时说:“应该回去。”。
他们没有谈到这些碟卖光了该怎么办。敦煌第二天打电话还是犹豫了一下。他跟说,北大的一个学生要三十五部《柏林苍穹下》。夏小容挂了电话,过一会儿又打过来,没问题,让他晚上过去拿。
敦煌去的时候他们在吵架。旷山是个瘦高男人,三十多岁,鼻子底下留一道精明的小胡子。夏小容坐在床上哭得像打嗝,脖子直伸,气不够喘似的。敦煌多少年前见过他妈也这样哭过,那会儿他爸他妈闹离婚。敦煌说:“小容,姐,她怎么回事?”
旷山一挥手说:“没事瞎闹呗,女人嘛,能有什么事。”
夏小容歪倒在床上,因为委屈,哭声扬起来。
“你欺负她了。”敦煌的脸跟着撂下来。
“跟你没关系,拿碟走人。”旷山斜着眼看敦煌,“买碟的钱留下。”敦煌没动。旷山说,“怎么,碟不要了?”这时候夏小容停止哭声,走过来推敦煌,让他赶快回去。推几下没推动。旷山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他不知道他们俩的事,但他感觉出敦煌有点不对。他说,“怎么,我跟老婆吵吵架也不行?”
夏小容说:“谁是你老婆!我跟你没关系!”&
旷山说:“别蹬鼻子上脸啊,就是你亲弟弟来了,我也照样抽你。”
敦煌的拳头就上去了,一拳打得旷山两鼻孔窜血。夏小容没想到敦煌这么快就动手,半个身子都用上了要把他往门外推,敦煌不得不后退。旷山急了,跳过来要还击,“你他妈的打我!你他妈凭什么打我!”敦煌的拳头越过夏小容的头顶,又是一下子,打在旷山的左眼上。敦煌说:“打的就是你!”
“好啊!”旷山气急败坏地说,“你弄出一个野弟弟来对付我!有种你丫别走!”
这家伙一急把北京土话都用上了。还你丫你丫的,你丫算个什么鸟,还真把自己当首都人民了。敦煌没骂出口,就被夏小容推出门外。夏小容说,求你了,别给我添乱。敦煌心里一凉,把准备好的钱扔进屋里,转身下了楼。旷山急于捞回脸面,冲出来要还以颜色,夏小容拦了半天没拦住,敦煌出了楼道他也下来了,一路骂骂咧咧,你丫给我站住!&
敦煌转过身,“你丫想怎样?”&
旷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你他妈有什么资格打我?”
敦煌抬头看见一个脑袋从三楼的窗户里伸出来,语气一下子温和下来。“你该好好待她,”敦煌说,“这么好的女人。”
“为什么非要我好好待她,她就不能好好待我?还有,你丫算哪跟葱,上来就打我?”旷山的喊声把周围的几个声控的门灯都震亮了,看得见暴起的脖筋在跳。
敦煌正想发作,夏小容在头顶喊:“敦煌!”她担心他再次出手。敦煌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然后觉得好笑,谁也没有设置一场比赛,完全是他自己把自己弄到了一个挑战者的位子上。他不过就是个“干弟弟”。他对楼上的“干姐姐”说:“你放心,我陪姐夫喝两杯就没事了。”然后对旷山说,“走吧,我请客。”
旷山半天没回过神,“请客?请什么客?”
敦煌今晚对酒没兴趣,只想用酒来对付旷山。有夏小容在,拳头不好再动了,灌他一下总还是无伤大雅的。“每人先来五瓶。”敦煌说。
“五瓶?”旷山看看摆在他面前的五个瓶子,有点懵,咬咬牙说,“好吧。”他不打算在拳头之外再输一次。
开始敦煌一个劲儿地劝酒,他不想和对面的家伙多废话,早灌倒早完事。旷山酒量不算太差,抵挡了一阵子就慢下来了。慢不是找借口推辞,而是止不住要说话。敦煌能感觉他的舌头在一点点变大。舌头大了,目光就柔和了,慢慢就有了他乡遇故知的表情。敦煌觉得旷山喝了酒虽然有点脸红脖粗,但看起来还真诚一点,比清醒时抖着个傲慢的小胡子让人舒服点。
“你是她干弟弟,所以你打我?”
“你让她不高兴了。”
“我他妈的还不高兴呢!我容易么,一天到晚东奔西跑,做梦都想着赚钱、发财,想着在这鬼地方安身立命。”
“那是你的事。她要回老家。”
“回个屁老家!老家有金子还是有银子?我们都出来五年了,回得去么?拿什么回去?再说,我的事业刚开始,我得等着它发展、壮大。我要让别人知道,我旷山混了几年还是弄出了点名堂!”
敦煌转着酒杯看旷山,用嘴角和鼻子在笑。就你!呵呵。喝酒。
旷山这次喝得爽快。“兄弟,”他把脑袋凑过来,右脚一抬,后跟踩到了凳子边上。敦煌一看见他抖动的右脚尖,就觉得老家可能更适合他。“小容没跟你说?我开了家光盘店,当然了,是跟朋友一起搞的。生意那个好啊,像你这样卖散碟的,都去我那里进货。你说我能走么?经营一个店不容易,这是北京,不是咱们老家,随便哪地方杵间屋子就能卖东西。你懂我的意思?”
“不懂。”
“你看,在这点上你们姐弟俩一样,一根筋。我跟小容说,我都做老板了,你就是老板娘,咱别到处跑去卖碟,把店看好就成,钱别人会送上门来。她死活就是不干,就想回老家。老公孩子热炕头,你说这不是小农思想么,小市民思想么!她认为卷进了店里就出不来了,所以坚决不去,只有拿碟的时候才去。让她搭把手都不干。小容她什么都好,就是在这点上不行,不能理解我。要是能干得了别的,光盘她都不会卖。这不是要和我划清界限么!”
“她急着回老家的原因你知道?”
“不是说了嘛,小农思想、小市民思想在作怪。”
“错!”敦煌说,恨不得把一整瓶酒都倒进旷山的酒杯里。“她是女人你想过吗?二十八,奔三了。说老就老了。她跟我说,你以为女人能有几个三十。她就是想有个家,不想再漂了,有个孩子,把自己在实实在在地放下来。”
“还不是小市民思想!”旷山说,他用一大口酒继续表示自己的不屑。“我拼命挣钱为什么?不就为了能让她有个安定的家,好生孩子,把自己放下来?”
敦煌说:“你是为自己。你敢说不是?”
“天地良心!”旷山说了半截打住了,去拿刚烤好的羊肉串。羊肉串让他声音变得含混,“是为自己,你是男人你就得干事情,我也没办法。你不想成功?你不想在这他妈的首都混出个人样来?是,我有自己的想法,可你也不能说我做事业挣钱跟她没关系啊。”他赌气似的连吃了三串,缓过劲来才说,“我要你一句实话,兄弟,你是我,你回去还是不回去?”
“如果光棍一条,我当然不回去。要是有小容,”敦煌踌躇半天,他看见旷山一直盯着他喝完杯子里的酒。“我也不知道。”
旷山笑起来,“老弟,不行了吧。男人都他妈一路货,大哥别说二哥。”
敦煌对自己相当失望,也就是说,如果有了夏小容,他也不可能是想像中的自己,而是另一个他妈的旷山。他看着旷山的那一撮小胡子得意地抖啊抖,真想上去给揪下来。喝到最后,没把旷山放倒,敦煌自己倒醉了,出了门就撕心裂肺地吐,酒肉、胆汁、鼻涕和眼泪都出来了。他让旷山先走。旷山走时跟他说,以后要碟,直接去他店里拿。
敦煌在万泉河边上坐到后半夜才回地下室。三个研究生都睡着了,呼噜声磨牙声此起彼伏。简单洗了洗,一觉睡到上午十点半。醒来时看到哲学博士在翻他昨夜随手扔在桌上的碟包,博士拿着一张毛片,对着包装纸上的丰乳肥臀直咽口水。
“喜欢吗?”敦煌从床上坐起来,“喜欢就送给你。”
博士吓了一跳,丢烫山芋似的丢进背包里,尴尬地笑笑,“不喜欢。”接着满怀幽怨地补充,“没地方看啊。”
敦煌也想,有个影碟机就好了。博士对敦煌的一大包碟很感兴趣,敦煌解释说,认识一个卖碟的朋友,托付给他的,顺便帮着卖一点。那,你是卖盗版碟的了?哲学博士眼白又出来了。敦煌说算是吧。他不相信博士用他的大眼白能做出好学问来。
敦煌认为给黄同学送《柏林苍穹下》的那天是他的好日子。黄同学那层楼住的都是中文系和艺术系的硕士生,周围宿舍的人都围过来挑碟。他喜欢这些真正的研究生们的慷慨,人手一台电脑,看碟方便,一买就是一堆,毛片也要。一个家伙写小说,没女朋友,但是小说里要有床上戏,就把不同民族和人种的毛片分别买了一张,观摩之用。除了预定的碟,敦煌在两个小时里卖掉了四十五张。但这样的大宗买卖可遇不可求,所以还得照旧到处跑。
地下室条件差了点,不过还算便宜,用水用电都不要钱,敦煌也就懒得再折腾,打算先住着,等钱挣得差不多了再去找个单间,顺便把电视和影碟机也买上。很多碟要看。看了两本相关的书,对一般的艺术片都有兴趣了。一周住下来,敦煌接着交了下一周的住宿费。还是卖碟,早出晚归,偶尔跟几个呆子扯几句谎,冒充玩艺术的他觉得很有意思。甚至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坐在万泉河边的剃头老师傅的大椅子上,剃了个秃头。
光头让他觉得体重减轻不少,路跑得也轻快,一天跑了四个地方,回到地下室已经晚上十一点。哲学博士劈头就问,见着我的手机没有?敦煌说没有。真没有?博士又问。敦煌担心他耳朵不好,就对着他摇摇头。
“出鬼了!妈的出鬼了!”博士说。他手机丢了,昨晚睡觉前放在桌上,早上走得走,忘了拿,回来就不见了。“就四个人,还能有第九只手?”
“鬼没出,人出了。”数学硕士面无表情地说,下巴拉得更长了。
“一定是,”学英语的胖子表示肯定。“要不,报案吧。”
敦煌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发现他们三个都在看他,他往后跳了一步,坚决支持报案。哲学博士打了110。他在电话里一遍遍重复,知人知面不知心。敦煌觉得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屁话。他们四个被带到派出所隔离审问,审到他时已经凌晨一点二十了。这之前他一直坐在一张椅子上,看对面两个女孩。她们也是来报案的,丢的是钱,像他们一样住集体宿舍。普通话里一半是外地口音,两个口音显然不是一个地方的,都穿低领的小衣服,挺着白花花的大胸脯,说话的时候直往敦煌这边瞟。敦煌觉得半夜三更来这里,简直就是为了看那两个肉乎乎的姑娘。
“哦,没看见,”警察有点累,点了一根烟,“听说你卖盗版光盘?那可是违法的。”
“我就是帮个忙,回去就还给朋友。我要考博士,真的,北大艺术系的博士。”
“哦。博士。”
“对,博士。那手机我真没看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出鬼了。”
“对,出鬼了,”敦煌放松了一点,“他们说,出现第九只手了。”
警察笑起来,“你那盗版碟,小心点。我们要严打。”
那天晚上只审出一堆文字,手机依然下落不明。在哲学博士的强烈要求下,警察还是说,今晚就算了吧,别弄得四邻不安,明天上午我们过去,就不信它飞了。你们四个,上午十点之前谁也不许离开。
凌晨五点敦煌突然醒了,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胖子和博士在打呼噜,瘦子偶尔凄厉地磨牙,一到夜晚,他的嘴里就像关了只老鼠。门外走廊里的灯光照进来,敦煌看见放在桌上的碟包,知道自己醒来的原因了。他谨慎地穿好衣服下了床,几件多余的衣服塞进背包里,拎着包向外走,开门的时候顺手把洗漱用具也塞进去。他们还在睡。敦煌关上门,觉得不辞而别颇为可疑,就写了张纸条插在门把手上:偷手机烂手指,娶个老婆没屁眼。
还有两天租期才到,敦煌管不了那么多,四十块钱就四十块钱吧,总比所有碟都被警察没收掉好。如果这些碟全被收,他就相当于再次一穷二白地从里面出来。
敦煌是当天第一个到三角地找租房信息的人。早上七点半,他按提供的联系方式给五个房东分别打了电话。第五个成功了。在蔚秀园,独立单间,每月四百块钱,外加水电费五十,一共四百五。这个单间在三角地所有小广告提供的信息里,差不多是最便宜的。房东是老太太,不到六十岁,打扮的还可以。自称退休之前曾是某单位的党委书记。敦煌觉得有那么点意思,谁知道呢,没有人规定书记该长什么样。但她的口臭让敦煌很失望。比口臭更失望的是房子,他没想到所谓的单间就是他身后那间比他高不了一尺的小棚屋。在院子里临时搭建的,材料是单砖跑到顶,几块楼板盖顶,再上面是弄成一面坡的石棉瓦,以便雨水顺利地不流到屋里。如果说这也能叫房子,那真是建筑史上的奇迹。里面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凳子,还有一个小书架,就没有了,有也摆不下。她分文不让。
“我这可是单间,多安静。不是北大的学生我还不放心租呢。什么?不是?考研的也行,早晚还不是嘛。”
单间。单间。敦煌这里拍拍那里打打,一不小心拽了灯绳,白灰粉刷过的墙壁四下生辉。他突然觉得有一间自己的小屋有多好,他可以买电视,看碟,夜晚在北京有了一块可以安心放置身体的地方,风吹不到雨打不着。还有,他不想继续忍受房东的口臭。于是他说:“好吧。只有一个条件,房租一个月一个月付。我还在等着家里寄钱来。”
“也行,押一付一。”&
押一付一敦煌懂,就是付这个月的,押着下个月的。她担心房客提前跑了,把值钱东西啥的也顺手捎了。敦煌想,就这两件破玩意儿,还当宝贝,送人都寒碜。他租下了,付了两个月的房租,挣的钱基本全光了。敦煌坐在床沿上感到了饥饿。
安定了住处,就像扎下一点根,敦煌可以按部就班地展开生活了。卖碟赚钱。合适的时间里去探望一下保定。这之前最好能把七宝找到,他不想让保定失望。到哪去找是个问题。除了一个背影、七宝这个名字以及她那时候办假证,敦煌别无所知,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还在北京、继续做假证生意还好,否则,就是大海捞针也搞不清在哪个海里捞。这个保定,早点说多好,非等到要被警察带到别的地方才紧急托付。也怪自己,以为只要自由了,找一个人还不是小菜一碟,没往细里问。敦煌初步的打算是,一边卖碟一边找,多往办假证的人群里凑。卖碟的时候就四处瞅,专拣年轻姑娘的背影和屁股看。他相信自己能把七宝从众多的屁股里认出来。
那些天他看了无数的屁股,直看到两眼发花,闭上眼也觉得有两片肥硕的东西在眼前动。他根本没有能力把它们一一区分开来。不好看的屁股各有各的不好看,而漂亮的屁股差不多总是一个样。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也在不同场合向不同办假证的人打听过七宝,三分之一的人摇头。三分之一的人答非所问,说办证吗?另外的三分之一只是给他白眼和神经病!想一想敦煌也觉得挺滑稽,坚持不懈地见人就问,这多像是某个童话里的故事啊。
但不问肯定一点头绪也不会有,问了也白问,白问也得问。敦煌基本上已经对这样当面打听失去信心,北京办假证的他妈的那个多,集合起来肯定乌泱乌泱成千上万。为了不至于把寻找七宝这事做得百无聊赖,他把它当成卖碟之外与人交流的一种古怪的方式来看。卖碟结束,他就会没头没脑地问一句,您认识一个叫七宝的女孩吗?客人一听,惊讶地看看他,赶紧走了。敦煌就对人家的背影抱歉地笑笑。
只要天气正常,每天都能赚到钱。缺碟了,他直接去旷山和朋友开的那家叫“寰宇”的碟店进货。不想再去打扰夏小容的生活。都这样了,继续你来我往,说好听点是相互温暖,难听点就是通奸。敦煌不在乎什么通奸不通奸,他担心夏小容。这女人心其实相当重,见了面欲罢不能,他穿上裤子利利索索走了人,她还不知道要在两个男人之间煎熬多少。当断就断吧。他觉得夏小容也应该有此意。有一天她给他电话,开始还幽怨地质问,为什么这些天不去看她,几句话之后就软下来。敦煌说,刚从旷山那边拿了碟,然后说,你方便的时候我就过去。夏小容就沉默了,自始至终都没告诉他什么时候方便。所以,敦煌悲壮地决定,长痛不如短痛,是个男人就得先扛住。他们此后很少见面,连电话也几乎不通。
“寰宇”在骚子营的一条巷子里,店墙上贴满花花绿绿的碟片海报。门左边是店名,门右边写着:绝对正版!货架上摆的大部分都是正版,做样子,盗版要穿过一个耳门,生意在里面做。敦煌第一次去,旷山把他介绍给合伙人周老板和两个店员,这是小容的干弟弟,好哥们,最低价给他。两个店员对电影都很精通,每拿一部片子都能解释出一大堆东西来,甚至拍摄时的花絮和八卦都了如指掌。敦煌及时表示了崇拜,两个店员说,崇拜啥,多看。
搬到蔚秀园的第十三天,敦煌买了电视机和影碟机。影碟机是新的;电视机从旧货市场买的,七成新,两百块。效果很不错。那晚上他吃了两袋方便面,一口气看了四部电影。后半夜出来上厕所,一天的大风,呼啸着经过石棉瓦屋顶,尘沙迷了他的眼。他没去巷子头的公共厕所,在大门口的槐树底下撒了泡尿,赶紧回去。狗日的沙尘暴,半夜三更跑来了。
次日上午,窗外有人兴奋地说话,土啊尘的。敦煌睡不下去,就起来了,出门看他们还在说。房东指着他脚下说,小伙子,看,土。敦煌看看脚下,一层细腻的黄土,跺一脚,溅起一团尘烟,再跺一脚又溅起一团尘烟。敦煌连跺了几十脚,周围尘土飞扬,老太太和邻居一个劲儿地往后躲,“别跺!别跺!呛死了!”敦煌停下来。“哪来的土?”他看到周围所有东西上都均匀地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黄土。“沙尘暴?”现在风停了,太阳在天上,因为浮尘的原因看起来发白。黄天白日。
“下土啦!”房东兴奋地说,“老天下土啦!”
邻居们一样的兴奋。不管老人孩子,长这么大谁见过天上下土?反正敦煌没见过。他踹了一脚门前的槐树,一阵黄土飘飘悠悠落下来。真他妈的下土了。敦煌也跟着兴奋。洗漱完了,收拾背包去卖碟。一路上东张西望,到处都是土,黄澄澄,灰扑扑,很多小孩都像他一样跺脚玩。有的地方清洁工还在扫大街,积到路边的黄土堆得老高。奇了怪了。怪不得假证办得好好的就进去了,年头不对啊。
真正让敦煌觉得好玩的是在天桥上。他站在高处,看到眼前低矮的居民区和街道一夜之间变成了单纯的土黄色,如同冬天看见大雪覆盖世界。但和那感觉完全不同,落了土的房屋和街道看上去更像一片陈旧的废墟,安宁,死气沉沉。很难相信除了雪之外,还有东西能让世界变得单纯和平面起来,而且竟是如此颓败和荒凉。再看那些面无表情匆匆经过的行人,敦煌陡然生出一股破坏的欲望,他脱口大喊:
“夏—小—容!”
谁都不知道夏小容是谁,但都转过脸来看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敦煌对他们点头微笑,一阵窃喜,觉得这帮家伙愕然地大幅度扭转身子,使得眼前的世界多少动了起来。然后他看到路边停的一辆汽车上,谁在上面的黄土里写了六个字:狗日的沙尘暴。敦煌觉得这个有点意思,下了桥在后面加上三个字:当然是。写完了还不过瘾,又转到后备箱上写了五个字:不是我写的。
写完继续走,看见一辆宝马停在路边,就上去写:狗日的宝马。连写了三辆车,什么牌子的车就狗日的什么。到第五辆车前,刚想写狗日的,忽然想起办假证时到处写小广告,用签字笔或者喷漆,行人能看见的地方就写:办证130……。为什么不能给卖碟做个广告呢?敦煌顺手写下自己的电话:卖碟133……
他为这个天才创意兴奋不已。一路写下去,见到车就写,车头没擦的写车头,车头擦过的就写车尾,直写到手指发麻,胳膊变酸,右手看上去就像黄土抟成的。有人看他也不管,只顾闷头写,写完就走。写到下午两点,粗算一下,不下三百辆。然后找了个小馆子犒劳自己。看吧,等着别人来找吧。卖光盘的同志们多年以后应该也会感谢他,是他真正开创了光盘的外卖业务。
一顿饭没吃完,果然手机响了。敦煌兴高采烈地去接,对方说:“是卖碟的吗?”
“是。小姐您好,需要哪部电影?”
“有病啊你!”
敦煌觉得不对劲儿,想缓和一下气氛,就说:“小姐您好,我好像没有这部电影。”
“你别装疯卖傻,我告诉你,别到处乱写乱画,爪子痒了到石头上磨去!”说完就挂了。
敦煌很高兴,回骂道:“磨你奶奶的腿!”这种事办假证时常遇到。广告写在人家讨厌的位置,或者带背胶的小广告贴错地方,无聊的家伙就会打电话来撒气。敦煌高兴的原因是,广告的效果出来了。有人吐口水,一定也会有人送钱来。
买单时手机又响了。是个小伙子,要买碟,也是在车上看到的广告。单位在长虹桥,敦煌就坐车过去了。到那里四点半,小伙子在五楼。几个办公室的同事都围过来,每个人对影视都在行。他们对影片的随口评论相当地道,后来敦煌离开,才发现那是专门搞文艺的单位。那一座楼全是搞文艺的。不是玩小说、诗歌、戏剧的,就是弄舞蹈、音乐、影视和出版的。小伙子说,一直有个卖碟的定期来,最近三个月不见了人影。敦煌说,那以后我定期来,想要什么碟可以提前打招呼。单位里的人对碟片的品相比较满意,这个敦煌还是有点自信的,虽说是盗版,他的碟盗得好。“盗”亦有道嘛。卖了三十一张。
离开时敦煌问:“其他单位能去吗?”
小伙子说:“没问题,直接上门就是了。原来那个就是直接上门推销。”
敦煌高兴得快晕过去,真是天上掉了泡狗屎落他粪筐里了。十几层的楼,他只跑了两层,人家下班了。就这两层也卖了八十多张。八十多,啥概念啊,纯利润两三百块钱。
上公交车前敦煌买了份报纸,吓一跳。报纸上说,昨夜北京下了三十万吨的土。他对三十万吨的惟一想法是,那能垒出多少个坟堆啊。报纸还说,这三十万吨土,一部分是北京自产自销的,北京现在就是一个大工地,没风的时候都可能尘土飞扬;另一部分是从新疆、内蒙古和大沙漠里刮来的。想想风这东西真他妈伟大,硬挺着把一粒粒尘埃千里迢迢地送过来,大工程啊。还有一个耳目一新的消息,新疆某列火车遭遇沙尘暴,一侧的车窗玻璃全被击碎,乘客只好一边站俩人,拿被褥堵住窗口,千里迢迢地与天斗与地斗。敦煌估计,这种事可能一点乐趣也不会有。但对这些消息,敦煌莫名地兴奋,很想找个人说一说。找谁呢?除了七宝好像没别人了。七宝,七宝呢,你在哪里。
又去一趟长虹桥,卖了一堆碟。下午回来就得进货。敦煌来“寰宇”的频率让旷山吃惊,一个人零散地卖,生意竟能如此之好。敦煌说,就一条:拼命。书面语是:敬业。
他每次进货回来,都要抽样把碟片在机子里试一下,以免客人买了放不出来。进货时,同样的盗版碟挑质量最好的,少赚一点无所谓,信誉要保证。这是他办假证积累的经验,回头客很重要。他们满意了,会主动替你做广告。然后就是送货及时。敦煌从汽车广告里尝到了甜头,买了几盒带背胶的口取纸,写上小广告,逮着机会就在闲人出没的地方贴。铺开来效果就显著了,经常有人电话定购。私人定购量都不大,有时候只要一部两部,敦煌也尽量送货上门,再游说一番,又可能多卖出几部。有个女孩不吃他这套,每次只一两张,绝不会多,而且只要暴力和恐怖片。
她住在知春里,敦煌过去要穿过大半个中关村。要命的是,从蔚秀园到知春里公交车不好坐,要么转,要么下车再走一大截。第一次去花了敦煌近一个小时。她住那小区最里的一栋楼,最高层。女孩挺漂亮,就是喜欢板着脸,跟别人欠她钱似的,经常叼着细长的女士烟,吸烟的动作有时候颓废不振,有时候咬牙切齿。她的烦躁和焦虑显而易见。不让敦煌进门,从防盗门的铁栅栏间交货。透过防盗门可以看到房间里面惊人的豪华,起码把敦煌给吓着了。他只在电视和电影里看过如此的排场。所以敦煌不理解,都天上人间的日子了,还苦大仇深的。有一回送碟,敦煌忍不住问她,为啥老看暴力和恐怖片?文艺片、爱情片,经典的获奖影片都可以看看嘛。他没说完,女孩就烦了,有完没完?爱卖不卖!把刚点上的香烟都扔地毯上了。地毯发出了怪异的焦味。
“对不起,我就随口说说,”敦煌说,转身要走。“地毯烧了。”
女孩说:“我知道!”
敦煌气鼓鼓地下了楼。拽什么拽,长得好看就可以随便发火啊。敦煌决定下次不要这个外卖了,一次一两张碟,赚几块钱都送给公交车了,还惹一身刺。但下次女孩打电话要碟,敦煌又送过去了。一个小丫头,跟她计较什么呢。还有就是,他对女孩的状况隐隐有点好奇,也有点担忧,他从没看见过她房间里有别人。这无论如何有点不正常。也许看点其他片子对她有好处。敦煌交货时就多了一个心眼,不去推荐,只聊天,随口说,你们这个小区跟某部电影的小区很像,那电影看得我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掉,女孩子要看,起码得准备一条毛巾被。或者是,对不起,路上堵车,出租车追警车的尾了,有意思吧。这情节好像某部电影有过,你看过吗,那电影简直像《圣经》一样感人肺腑。这后一句是他从书上看来的。
那女孩开始还一脸的嘲讽,像看马戏一样。她一下子就看穿了敦煌的小把戏。几次以后态度好转一点,不那么焦躁了,烟抽得也淑女了一点。但依然不主动去打听那部电影。敦煌有了成就感,决定继续说下去,他相信总有一天那女孩会接受暴力和恐怖片之外的电影。
因为女孩几乎隔一两天要一次碟,敦煌不得不考虑买一辆自行车。他的生活也需要。早上在北大三角地贴了求购二手车的启事,中午就有人要求面谈。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西装打领带,文质彬彬。他带着敦煌在图书馆、教室和宿舍楼前转,一排排自行车看过去,问敦煌哪种车子比较合适。敦煌觉得一辆六成新的山地车看着更舒服,又怕买不起。西装说,没问题,价钱好商量,就这样的?
“差一点的也行。”
傍晚敦煌到北大西门外取货,那家伙已经等在石狮子旁边了,戴墨镜,屁股底下那辆车越看越觉得眼熟。敦煌就纳闷,跟中午那辆怎么这么像?“什么叫像?就是。”西装嘿嘿地笑,“当然锁不一样。刚装上的。”敦煌看车锁,果然变了,中午车上还挂着两把上好的链锁,现在只有一个最简单的那种插锁。“这样不行吧?”敦煌说,“认出来就麻烦了。”
“操,全中国这种车子多了去了,怎么认?”西装说,“怕认?好办,”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嘎吱嘎吱对着横梁一阵刮,油漆落了一地。敦煌还犹豫。西装说,“操,你这人,搞一辆破车都这么磨叽,找不到老婆吧?找到也早晚要被甩。不要我可扔了。他以为上了两把锁就安全了。”
最后八十块钱成交。敦煌骑上车子,感觉相当不错,有车阶级就他妈爽。西装分手时嘱咐他,回去最好加把好锁,这种车子最不安全。又给了他一张名片,以后有哥们想要自行车,一个电话就成。名片上的头衔是:张先生,“二手”自行车店总经理。敦煌觉得这名片颇具收藏价值。世界已经疯了,这就是见证。他喜欢那辆二手山地车,跨上车顿时觉得生活充满激情。捷安特。他妈的捷安特山地车。
他骑着这辆车去给知春里的女孩送碟片,越发觉得应该把她从暴力和恐怖片的世界里拯救出来。敦煌甚至想,看看三级片、毛片也不错啊,至少能学点生活常识,打打杀杀午夜凶铃有啥意思呢。女孩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但还是有所改观。接碟时不再像过去那样随意地穿着睡衣,而是稍微正式了一点,头发也出现了梳理过的痕迹。那天敦煌跟她说,你骑过捷安特山地车吗?感觉真他妈好。我刚买了一辆。来你家的路上。我可以把车子借给你骑骑。
最后这个“借给你骑骑”终于让她笑了一下,准确说是笑了一半。当她发现自己在笑,果断地把另一半扼杀了。“谢谢,”她说。“再见。”开始关门。
敦煌赶紧说:“你看过《偷自行车的人》没有?拍得非常好!”
他出了楼道,自行车不见了。他明明记得放在楼底下的,插在两辆自行车之间,那两辆自行车还在,都是破车。敦煌楼前楼后找了好几圈,连个影都没有。完了,被偷了。敦煌一下子想起西装。他调出西装的电话打过去。
“你好,你朋友也想买一辆?”
“他们都开轿车。”敦煌说,“我的自行车丢了!”
“你的意思是,还想再搞一辆?”
“去你妈的,我的车丢了!”
“车丢了找警察,找我有屁用!”
“只有你认识那辆车!”
“操,你丫脑子进了水是不是?只搞认识的车子,我他妈的喝西北风去啊?”
“那我车子怎么会被偷?”
“问小偷去!问你的锁去!”西装在那头也挺来火,“你以为我三包啊,神经病!”
敦煌不吭声了。他忘了给他的捷安特山地车加一把好锁。他觉得车子白天靠在身边,晚上锁在院子里,不可能丢,就没买锁。
西装说:“谁让你舍不得那几个钱?就那种插锁,别说小偷,随便抓个小孩,一伸手也拽下来了。活该!我一点都不同情你!要不,再给你搞一辆?五折?”
敦煌说:“去你妈的!”沉痛地挂了电话。越想越气,最后决定,要什么鸟自行车,自行车没发明之前人类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我跑,不信两条腿也能被偷去。
真就跑步去了知春里。敦煌发现跑起来速度并不比自行车慢多少。他一路跑得意气风发,闯了三次红灯,两辆车为他紧急刹车,很多人盯着他看。在拥挤繁华的中关村,很难看到狂跑不止的疯子。他把《杀死比尔》和《暴力街区》从防盗门里递进去。女孩穿着裙子,披一条火红的披肩。她想看一下《偷自行车的人》。
“没有偷自行车的人,”敦煌开了个玩笑,“只有自行车被偷的人。”
“你的车子被偷了?”
“嗯,前天在你楼下被偷的。”
“多少钱?我赔你。”
“八十,二手的。”
“八十?还捷安特?”女孩终于笑出了声,从旁边桌子上拿起钱包,掏出五张一百的要给敦煌。“骗人!哪有这么便宜的捷安特。”
敦煌当然不会要。此后,三公里之内他基本上都是跑步送碟。念书的时候他长跑不错,多少年不动,开始跑还有点不适应,跑了几次感觉就上来了,觉得运动的确是种乐趣。下一次给女孩送了两部碟,外加《偷自行车的人》,还是跑着去。女孩还要赔他钱,再不要就赔他辆捷安特了。敦煌说千万别,我现在跑得正高兴,别放我的气,再不锻炼这一百四十斤就该废掉了。
那天他从知春里回来,刚到魏公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那男人压低声音问,看到你的广告了,有光盘么?毛的。敦煌犹豫一下说,要多少?那人说,越多越好。在哪?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门,穿灰色夹克,红领带。
敦煌坐车过去,看见灰夹克坐在北航大门对面的马路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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