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班时间越前龙马左眼受伤伤经过住院治疗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还没完全好现在公司仃产歇

桶子里的张九一_小宗师专辑:提醒:关注微信公众号『比比读小说网』,需自备手纸(你懂得)!我生下来就掉进了一个桶子。或是我的娘把我生在一个桶子里了。我的出生是被别人私藏下来的,直到我八岁之后他们才交还给我。他们含糊其辞,把时间一截截掐断了隔三差五地对我说。最开始,他们说我还没满月,我爹被一帮人抓住了,两个白布蒙面人把他阄了。你爹啊,黑塔塔一尊人物,那天妇人一样嚎着从乌江镇回来。他们笑着这样说。很长时间后,他们又告诉我,说我还有个二姐。你爹睡着不起床,你二姐一夜高烧就死了。这些事我并不十分感兴趣,直到有一天,他们说,你呀,呀呀呀,才出生,“嗵”,落到桶子里了。马桶!李诗人大声说。马桶,文明的创造,看,虫子正在里面游来游去。但我不是虫子,我是张九一。我是娘的第三个孩子。公元一九八八年九月三十日,我娘被强制注射了“坠胎针”。第二天早上,我像大便一样掉进了桶子。人们都以为我死了,他们把我提到野外去喂狗时,我突然叫了一声,便被私藏了下来。我和你一样不相信他们对我八岁前的交割,但在后来的八年里,我得到了最诚实的证据——我一直在桶子里没能出去,四周一片黑暗,让人感到局促、寒冷、毫无生机。我翻出桶子,又掉进另一个桶子……永远而无穷的桶子,让我固执地认为,只有点亮的灯才能解决这一切。为此,赵医生认为我早已死了。她认为我满怀邪恶、罪孽的火光,是被自己烧死的。她说:树点灯吗?鸟点灯吗?它们安静,满怀生存本身的清纯气息。它们不点灯,所以光明普照它们。我认为赵医生是一个疯子。疯子的话不可信,所以,我还活着。一1八岁的星期天,王叔叔在里屋劝我娘去大城市打工。我不喜欢王叔叔。我大声叫,把一只追着母羊的黑山羊踢了一脚。我不想娘去打工。村里有很多人在外打工。我早听说了,有好几个婆娘都在外面卖。卖什么当时我并不知道,只知道不是好事。人们说这事时怪怪地笑,神秘得很。曹山财的老妈耳朵有点背,却能听见这种笑。人们笑,这个本已改嫁到了外地,又被儿子接回来的老女人便恶狠狠地追打自家的鸡。我不想娘去打工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说我娘比曹山财的婆娘漂亮,因为我不想他们讲起我娘时怪怪地笑。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爹娘疯了,他们把我摁在堂屋里的老八仙桌上,像摁一只瘦狗崽。娘端着比我头还要大的一碗药汤,不让我换口气地往我嘴里灌。他们像场镇上的男人灌那头要卖到秀山去的牛一样对付我。我挣扎。娘咬着牙说,忍着啊,谁让你生病呢。我大声喊爹。爹吼道,狗卵爹,药才是你爹!我用力蹬爹的肚子,挥手把娘手中的药汤打翻了。爹起身大吼:把这个疯子绑起来灌!我惊醒后,隔床的爹娘还在对话。爹说,日子可以重新过,你为啥子非要出去不可呢?娘说,再不出去,我们就成全村最穷的户头了。爹说,我去,轮不到你!娘说,你厕所两个字都认不得……爷爷在隔壁咳嗽,爹娘就收了声。我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爹突然大声吼叫道,滚!他妈的,眼不见心不烦!娘真的走了。那天,张力家建新房请客,热闹得很。我一直在等着捡高空礼炮响完后的废纸筒子,娘走时的情景我不晓得,也没有人告诉我。2娘走后不久,爹一见到人们交头接耳摆龙门阵就黑着脸打路边的狗,踢路边的树,或找个借口抽我的耳光。房后那条最懒的蛇都已经换下两身旧衣裳了,我却一直没敢要过一件新衣裳。下雨涨了点水。我照常到三月前面蹲下身,准备背她过河。她不肯上身,红着脸说,九一哥,你的屁股破了。我一屁股坐下,用滑叽叽的泥巴捂住羞处,一直等到她娘来接她走了好远才站起身。我说,爷爷,我的裤子太短了呢,短裤子破了露屁股呢。爷爷说,你毛毛都还没长,怕啥子嘛?我十岁时破裤子都没有穿的哟。我说,你十岁是旧社会黑社会,黑灯瞎火开不见,现在是新社会白社会,亮堂堂的太阳下漏出屁股不文明呢。爷爷说,等那几只羊再大一点卖了就给你缝新衣裳。等不及羊长大,我自己补了一条裤子。因为第二天我要到镇里去比赛做题。我翻遍家中所有地方都没找到线,于是在爷爷那把老二胡上扯了一根马尾。那天下午的阳光真暖和。在寨子后面的山顶上,我终于憋不住气,尖着嗓子朝那些矮山拖了一声喊。我把校长奖给我的新书包放在草地上,连翻了四五个跟头。把全镇第一名的奖状折成纸飞机,朝飞机头呵了三口气,它飞得像老鹰。然后,我折了一抱松枝放在油沙坡上。我把新书包反背在胸前,坐上松枝一蹬腿就向山坡下滑去。我哟噢哟噢地叫,和山坡上喝足了奶的小羊儿比赛快活。爹和钱叔在院坝摆龙门阵。他们都没有看到我的新书包。我说钱叔叔好,然后大着胆子蹦蹦跳跳地从他们中间过去。钱叔盯着我的屁股笑。我扭头一看,屁股上青色的补丁成了布帘。我一蹦一跳,青面布帘一开一合。漏洞四周的碎布须儿像狗牙齿,咬着我嫩苔苔的屁股咬热了我的脸。我眯眼咧嘴不自在。钱叔笑得像我屁股上那块青布一样生动,爹面不改色。钱叔对爹说,兄弟,你再苦也不该苦细娃嘛。我爹起身说,钱三,你龟儿要走就趁早。钱叔摸我的头,把一百块钱硬塞进了我的新书包,然后递一张纸给爹,顺便握住爹的手,说,这是嫂子的电话号码,你过日子没有脑筋,过不下去就去找她。他握着爹的手摇了摇,放开手又使劲拍了一下爹的肩膀,然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爹把那张纸扔到地上踩了两脚,脸色铁青。过了一会儿,我从破板壁缝里看见他蹲在地上,把山烟抽得浪翻云涌,像雾里的猫头鹰。我的补丁让爹很难堪很生气。我边淘米煮饭边想,如果我不缝这个补丁,就不会把娘的长毛衣扎进裤腰,就不会被人发现漏洞。我封好饭锅开始铡猪草。我边铡边想,爹为什么没看见我漂亮的新衣包呢?一不留神,刀铡在左手上,食指根一块皮子被砍翻了,像我屁股上的补丁帘子。帘子下那片白肉先是一干二净,然后慢慢发暗,有血珠儿渗出来,鲜红把洁白淹没了。我把砍翻的皮盖回原处,从猪草中拣株青蒿嚼烂了敷在不断流血的伤口上,把红领巾从脖子上拉下来,紧紧地纠缠在痛的上面。爹在用力抽鼻子。他进屋,把一团烟从饭锅里放出来,把灶孔里正旺的柴火退出,黑起脸狠起劲往门外扔,好像外面有一群要朝他扑来的狼。我又要倒霉了。我捡起刀摁住一把猪草又开始铡,心跟着他的脚步一上一下。我被爹提着肩站了起来。他的手掌完全笼罩了我的小脸,钢叉一样的手指像训练有素的五个标兵朝我迎面扑来,打得我金光灿烂。我扬头看着他,叫他,爹!爹圆着眼睛吼道,卵子爹,钱才是你爹!他的鼻孔像牛一样喷着粗气,拳头握得比牛卵子还大。我盯着他的拳头随时准备躲闪,可是他却突然抬腿把我蹬倒在猪草上。我听到“卟”的一声响。我抬起沾满猪草的头脸,见爷爷咬着牙提着一条柴块,爹手捂着肩胛。他们都咬着牙,脸和脸只有三寸远,大眼瞪着大眼。半夜里,有个毛哄哄的东西在扎我额头。我惊醒了,见爹飞快地转过头。圆月光被木窗棂瓜分成了好几十孔明亮,其中有一孔刚好照在爹的大耳朵前。他刀削一样的脸有一半躲在阴影里,另一半想躲进密密的胡须,藏不下,露在月光里,挂了一大滴露水。第二天放学回来,我的五只羊不见了。我问爷爷,我的羊呢。被你爹卖了。爹呢?打工去了。二1一晃一年,又是晚秋作物下地时候。我和爷爷坐在门前等瞌睡,一轮大月亮挂在头顶,园子白晃晃的,又冷又漂亮。爷爷告诉我,说为了开春有腊肉好请工夫帮我们做活路,当年不卖猪。几场雪后,阳光明艳起来。因为没有卖猪,到了小春入仓,我们还是没钱,成了抗交农业税的钉子户。工作队到我家“拔钉子”来了。镇长笑眯眯地说,没钱?你把你那头耕牛卖了不是钱?爷爷也笑了,问镇长名字。镇长说免尊姓李,叫李觉志。爷爷竖起大拇指说,好名字!你前庭饱满印堂发亮,配上这好名字,命中的前途好啊。这名字要是换一个字就更好了。镇长身子前倾,让爷爷继续说。爷爷正儿八经地说,把“觉志”换成“自觉”。镇长的脸色变了。我拉了拉爷爷的衣服,可爷爷的声音反而大了:老子手头还有你们十年前收我蚕茧欠我钱款的白纸黑字呢,李觉志,我看该“你自觉”才对。那天,爷爷与镇长吵了起来。工作队出门了,爷爷又追到门外,大声叫道:我们集资的修桥钱,你们骗去说统一买钢筋水泥请匠人替我们修,几年了?屁都不放一个就把我们的汗水钱吃了,还收农业税钱,老汉我还有一对卵子,要不要?爷爷的胆子太大了,也不想想自己的脚杆是怎样跛的。有次,我和张珍堂背稻谷歇在同一个歇台上。爷爷一跛一跛走远,张珍堂告诉我,说1976年,当生产队长的爷爷没请示公社,和会计带领社员杀了生产队的一头老牛,按人口将牛肉瓜分了。爷爷分得一斤四两,会计分得一斤七两。这事被人告密了。公社的头脑穿麻耳草鞋,戴蓝布帽子,在香樟树前一手叉腰,一手挥舞,威风像卵弧形了。因为张珍堂的一只鸡和半碗酒,那领导才念在爷爷的成分好,处爷爷和会计去游“街”算了。生产队一放活路,爷爷与会计就抬着那张“生以柔弱,死不坚强”的老黄牛皮,到全公社各个生产队去,让队长在领导给的纸上签字画押。有十几个生产队要翻好几座山才到,爷爷就经常半夜才能回来。剩两个生产队那天,天麻麻亮,会计在麻风细雨中一个人回来,说他摸到山下去找了好久,只听到声音,硬是没有找到爷爷。张珍堂和第二天就要戴上红花参加人民解放军的伯父把爷爷从半山坡弄回屋后,爷爷的脚跛了。跛脚杆爷爷从不为集体的事开口,天,不知在哪里借了牛犊胆,追到门外骂了农业税征收工作队后,还尖声唱了一个骚山歌。2爷爷总在关键时候把我从爹娘的种种传言边拉开,让我一边帮他搞社会主义农业生产,一边背书。我像一把把卡住满地金黄的大麦脖子押进国家粮仓一般轻松地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我们抢收黄豆筹备学费那几天,马村长上门了,问爷爷:长贵,你龟儿耳朵是用来扇蚊子的?咋不去开会呢?开么子会?爷爷问。整电。晚上一按开关,“啪”一声就亮堂了,你和你婆娘睡瞌睡就不用手摸了。村长突然想起我奶奶早去了光明世界,就收起嬉皮笑脸,说每家要出一个劳力,到场上去抬电线杆。爷爷假装没听见。村长把双手笼成喇叭罩到爷爷的耳朵上,一字一腔扯开嗓子唱:去乡场抬电线杆。我估计村长那一嗓子从爷爷的另一只耳朵里射出来后,至少穿越了三至四个村才落到地上。爷爷用小指使劲抠耳朵,问村长:吃香肠啊?村长骂道:装疯失相的聋B壳,你聋进不聋出,到时候不去不要怪老子报告镇上哟。几天后,镇长“李自觉”非常非常严肃地站在包谷林外,以“你不上工就让你祖祖辈辈不得照电,让你黑灯瞎火娶不到孙媳妇”威胁爷爷。爷爷将包谷背回屋后,用开水泡碗剩饭扒完,提着打杵(农具,用以支撑扛抬物换肩休息)就走了。我把猪羊都安顿好了,爷爷还没回来。我正准备点灯,村长急火火地进了门,说,九一,我陪你去医院服侍你爷爷。爷爷的跛脚杆被水泥电线杆砸断了。头被石头划破,缝了十三针。村长蹲在病房门边不停地抓头发,头低得能咬住自己的黑缨枪。第二天早上,他问我晓不晓得爹娘的地址。我把钱叔那天给爹,又被爹扔掉的一串数字背了出来。在镇政府的办公室里,村长拿着电话说了两句,傻眼了。他皱着眉头嚷道,狗日的,明明晓得老子不会说普通话嘛。我抢过电话就用普通话喊,妈妈,我要找我要找我的妈妈——李秋芳。电话那头的女人说,哦,是芳姐的公子啊,你妈妈到上海照料你爸爸去了。我问我爹怎么了。她让我等一等,接着喊王白面。一个男人接了电话,是把我娘哄到广州去的光棍王世富。王世富被我问急了,才说我爹晚上从房子上落下来遭钢筋扎了。3娘从上海穿着皮鞋回来了。她进病房就问爷爷:我寄回来的钱你用完没?爷爷示意我关了门,说在水缸底下压着,谁都找不着,偷不去。娘从有小轮子的箱子里取出一套新衣裳让我试。她拽了拽我的衣摆,后退两步,看着我说,我儿真帅!我浑身不自在。崭新的袖口里,我把又粗又黑的手使劲后缩,怎么也缩不进去。我被娘的新衣裳包裹得又脏又臭,象雪地里的一根揩屎棍。我和娘用钢钎撬水缸,力小,撬不开。我提来锄头挖掏缸子底下的泥土。娘这时才得空梳头发。我掏空水缸底,拉出一个湿漉漉的胶布包裹递给娘。她放下梳子边拆胶布边抖水。我放好锄头刚进屋,她突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叠烂钱,泪水哗哗哗地流,像死了女儿一样大哭三声,然后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边打边恶狠狠地说:不准哭!不准哭!把眼睛一抹又站了起来。娘的女儿我的姐姐不是爹的女儿。姐姐的爹我的伯父过独木桥摔到干沟沟里死了后,我爹坐了床。姐姐八岁那年我两岁,那时我们住在桐子坡最低处的龙洞前。爷爷说那年夏天,我们一家吃了饭就商量秋后修新房的事。洋式的,一楼一底,爷爷说,你姐姐咯咯咯地笑,老是打断大人们的话头。没等到秋天姐姐就出事了。那个夏天,她雨后独自到龙洞前耍。偏东雨一过,太阳钻了出来,在洞外哗哗哗哗的流水边,拉起一拱虹。那幻彩被老人们称为“杠”,是龙的一种,比普通龙高级,属于神。我的姐姐太漂亮了,被这条“龙”吻了。老人们都不说“吻”,他们说姐姐被“杠”舔了。“杠”的舔是神在收割人间的美丽,老人们说。被神看中的姐姐被“杠”舔了后倒在流水边。听说娘抱着突然满身满脸红一片白一片,比被火烧了还难看的姐姐抢天抢地干嚎了一夜,后来就再也没哭过了。直到她外出打工那一年那一夜,姐姐被爹抱出门装进了一个盒子。那时我亲眼见到娘大哭了三声,把眼睛一抹就站了起来。娘停了哭,没敢再翻动那钱,找一张草纸包着拿到了信用社。在人们的奚笑与责备声中,我和娘像是从周口店赶来的长毛人。在长久的等待中,12000块钱变成了1940块。4娘给爷爷换衣换裤接屎接尿。刚开始,爷爷犟了两回,后来就顺了。8月28日那天赶场,娘的继父,我的老外公从三十多公里外提三十多个鸡蛋翻山越岭渡船过河,和村长,还有寨子里的一些人到医院看望爷爷。娘回家喂了猪赶来,走到爷爷床前吸了吸鼻子就皱了眉,责备爷爷说,你解手怎么不喊人呢?她边说边动手脱爷爷的裤子。爷爷涨红了脸双手抓住裤腰说不要。娘回头示意探病的退出屋去后,又动手去脱。爷爷求说不要。他们都是犟牛!娘执意要脱,爷爷硬是不许。爷爷曲起身子把娘的头发抓散了,把娘的额抓了一道血痕,怔了一下,双手捶打悬空的石膏腿,大吼大叫:狗日无用的老汉唉,活起造万孽哟,还医这根狗鸡巴脚杆做卵哟,死了还干净哟。村长推门进来,把爷爷摁住了,笑嘻嘻地说,长贵,你龟儿是大卵驴日磨眼,硬要充好汉哟,你死要面子来裹卵!?他回头对娘说,不脱就不脱嘛,屎憋得死人还臭得死人?出去,今天本村长给这个犟老汉揩把屎。那天晚上外公在医院陪爷爷,娘和我回家了。半夜鸡叫,我按时醒来,听见堂屋里有说话声。我趴着板壁缝外瞅,见娘在堂前烧冥钱。一黄一蓝的火光忽明忽暗,照着她的嘴像梦里住着神仙和魔鬼的山洞。她烧一张纸扬一下手怨一句:……挨千刀背时的人哎,鸡巴朝上就升了天哦,走得出越南过不了桥噻,留根苗苗也遭杠舔哦。你兄弟杀个皇帝也敢摁脚,你托梦点头我才让他床上坐,他人是好汉噻屁无用哟,我生个细娃他卵就遭割哦。我甩了他就不是人哦,吃苦吃累医他的病哟。狗日的灾难滚下坡,一坡滚了又一坡哟。老狗要咬吕洞宾噻,我过几天就来找你滚银河哦。……娘越哭越来劲,像真有个人在听她的。娘哭的“苗苗”就是姐姐。其实姐姐的死哪里能怨伯父呢?姐姐被“杠”舔了后,各路名医巫士把我家里里外外贴满了黄色镇纸,房里整天弥漫着草药香。爷爷说准备用来修房子的钱用完后,我姐姐就大红大紫了,身上长满密密麻麻一按就流黄水的红疮。娘决定卖耕牛那天夜里,姐姐又遭神灵收割了——被鬼剃了头。爷爷说那天早上姐姐坐起身,感觉头上有东西盖着,她用手一抹,头发就全掉在床上了。姐姐大声惊叫,娘就风一样从屋外抢到了屋里,也惊叫,骇得窗子外面的鸟卟一声齐飞出去,黑麻麻遮了一大片天,飞得看不见影了也没敢竭脚。姐姐被鬼剃了头后病情日渐沉重,后来就被招到天堂当丫环去了。这事儿是神灵的意思,哪里能怪人呢。娘哭了好一阵,又在堂屋里坐了好一阵。她起身时看着我睡的房间,轻轻说:还死不脱哟。第二天,娘交给我530元让我去镇里上中学。5三年后,我和李诗人偶尔谈到我的班主任。李诗人说:你那班主任是一卵弹琴人。他问我,“卵弹琴”你晓得不?这是个只可意会的简明而又美丽的词汇,在你的语言体系里,只有这个词是对他最精确最得力的表述。说白了,就是用男性生殖器弹奏琴,表示能用最低俗的行为达到最高雅的目的。我一直想问李诗人:你是不是亲眼见过我的班主任用生殖器弹过琴?可惜他陪着我的村庄死了,让我无法问。班主任站在讲台上,露一口白花花的牙:同学们,祝贺你们!祝贺你们遇到了优秀的我当你们的班主任。我姓漷,huo,三声。他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歪“漷”,接着说,姓漷单字一个耕。我这个姓少有,不好记,大家叫我活老师也可以。他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活”字,同学们都笑了。他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漷姓。我们村里就有一个姓漷的老人。9岁就开始放羊的漷老一辈子都没能站起来。传说70多年前,一个瓜子脸妇人有一天捧着大肚子散乱了头发来到村里,倒在了何家大宅的门前。女人被何老夫人弄进屋几天后就生了一个男孩。刚死了爹的何少爷是当家的,得给这孩子取个名字。何家人丁不旺,就姓何吧,想想又不合适。何少爷就问那女人,孩子的爹姓什么?女人说不知道。何少爷说这世界怪球了,孩子的亲爹娘晓得嘛,怎么你却不晓得呢。女人说您是好人啦,哪像那三个牲畜,同时下种了谁都不管我。何少爷便问三个男人姓什么。女人说大姐夫姓高,二姐夫姓李,三姐夫姓阮。何少爷想了想说就姓“漷”吧,老大带个“高”字头,老二取个“子”字脚,老三结个“耳朵”尾,三人每人一滴水的功劳,都有功劳,就姓漷了,叫漷耕。那女人想着想着就哈哈大笑,下床赤脚奔了出去。等何少爷回过神追去时,只看见那女人从天梯口黑蝴蝶一样飘向了清澄的乌江,连个响声都没听见。活老师继续说,……要跟上世界最先进的教育模式,就得让你们自主——自己作主——你们要配合好我。所以,这个班主任,由你们自己当好了。嗯,暂时由张九一同学全权处理班务。以后,他既是你们的班长,又算是班主任。九一同学小学毕业是全县状元,在家还要做农活,你们要向他学习。九一,请你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活老师有点吃惊。你就是张九一啊?张九一,你向同学们作个自我介绍好吗?下课后我在槐树下叫住活老师。我问活老师,你为啥不当班主任呢?他想了想,微笑道,一、这是锻炼你的机会;二、班主任津贴太少了;三、当未婚男班主任让学校和家长盯贼一样盯着不安逸。你现在当好了这个班主任以后可以当县长,你信不?我问学校和家长为什么要像防贼一样防未婚男班主任。活老师说十三盘小学那个男班主任把班上的花全偷了,所以人们都得防着所有的男班主任。活老师连偷花都引以为鉴,真是好老师,我想。我那天偷吃张力家园子里的嫩黄瓜真是大大地不应该了,幸好没人发现。放学后,我去医院看爷爷。医院门口,一伙人正在冒火圪塔地议论,说的正是十三盘老师偷花的事。那个老师早没了老子,没当老师前靠他娘在广东为打工的男人提供砸皮服务挣钱念书过日子。把他养大了,学得了知识,当了人民教师。他娘本来该回老家讨媳妇过幸福日子了,可是回来一趟后老师说没有手机,说工资太少交不到女朋友,只好又去广东挣手机钱。巧,弯刀砍竹子,遇圆了——一个学生家长在广东的夜里成了他娘的顾客。学生家长完了事,非得要燃了打火机看一看这个女人不可。打火机的火光被惊叫扑倒在地,泄到了老乡集中的工棚,后来又跟着回乡的脚步吧嗒吧嗒到了十三盘。于是,有一天放学后,那老师决定给这个男人的女儿开小灶,补习一堂生动的《社会与道德》课。接着,他依次给十三盘所有外出务工的年青父亲的女儿补这堂课。一共十一个。他没注意因材施教。这学期第一天,他新给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开小灶。小女孩被他粗壮的教鞭弄得流血不止。女孩的爷爷护短,伙同派出所的同志,把这个独立生活了十年的十九岁人类灵魂工程师,粗暴地塞进了有声有色得让十三盘那只最骄傲的公鸡都藏在柴房不敢作声的长安车里。杀!千刀万剐!!好像人们都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都被迫发出了最后的吼声。一个个青筋盘虬,冒火圪塔。有“打连套”的两条狗路过,这帮人围了上去踢打,找来棍棒追远了。那天,我搞懂了“偷花”,但对“砸皮”很模糊。我想,应该是一种神秘的服务,比如半夜的捉鬼、唤魂、解盅之类。更甚至不能让人看见,不能见光,不然有灾难降临,要不然那老师不会那么生气。我当时在心里为娘算了一笔帐。如果娘做这样的职业,何必一个一个地呢?带上爹,弄一个竹篱笆围了,不拉电不点灯,卖门票兼查收打火机。十块钱一人,一夜卖他几百几千张门票,薄利多销。娘累了爹上,爹累了娘上。用不了一年,我们拔一根短毛毛就能给村里的学校修一幢大房子,那时我比场上所有的二流子都他妈神气。星期天,我搞清楚“砸皮”的意思后,抽了自己的想法一百多个嘴巴。娘让我去找村长,求村长找镇长说说情,能不能让镇里为爷爷的断脚杆帮扶点钱。我们班里最高大的同学马未来是村长的儿子。我与马未来刚搭个白就听到房后的猪圈边有人在争吵。男人说,狗日的马剥血,你比你地主爷爷当年还歹毒哈。村长道,张六,你龟儿要日就日,四十块钱一盘,不日就滚,吼个卵!?张六道,这约克是畜牧局送给我们村用来改良的,是党和政府送的社会主义优越猪,你狗日的凭啥子收钱?村长道,约克不吃食呀?老子白喂它呀?你没有钱就牵起母猪爬!张六说,算你凶,日!你日噻!日完了老子去告你龟儿。村长道,拿钱来,四十块。这才对嘛。告,屙尿告?看你龟儿飙得起三尺高的尿。我轻声问马未来,日社会主义优越猪也要收钱啊?马未来说,咋不收钱呢,“亲”一回母猪肚皮里就有良种崽了,我爹说曹山财媳妇在广东等人砸皮,那些砸皮的男人累爬了崽都没得一个,反倒还要开钱呢。就看是谁想,谁想谁开钱。你看那些洋式房子好“带日相”。我爹算准了,让约克砸皮,用不了两年,也能修一架一模一样的房子。娘让我去村长家,无异于让我去求证桐子坡那些丑妇人不小心漏在路边的传言。我觉得有什么在挤兑我,纠缠我,让我透不过气来。6几天后,我和爷爷突然听到邻居小妹三梅在楼下哭。三梅见了我,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抽着鼻涕,不哭了,让我去看她的姐姐。她姐姐三月在楼下的病床上满脸通红,说着胡话,不断地挣扎。我叫她,她不答应。胖子医生骂一个男人,你这人哪像当爹的?都这样了才送来。男人说,我也是找事做哟,他娘老汉死到哪里去了我也不晓得。这是三月的房东张老板,我是她老师,另一个男人说。三月的父母都到广东打工去了。今天上午课堂上她说头痛我就让她先回去了,没想到这么严重。张房东道,当时不晓得他们要去打工,要不然打死我也不租房子。五年级的娃娃带幼儿班的娃娃,还要自己煮饭吃。要不是我听三梅哭得恼火过去看一下,现在还没有人晓得。三月平静了,眼睛大大张着,怪不正常。我喊三月,三月。她的手动了动。我想伸手去理她脸上的头发。手伸到她眼前时,医生拍我的手,问我是谁。我的手在三月大大的眼前晃了晃,三月眼睛皮都没闪一下。我拉着三梅上楼去告诉爷爷。爷爷急道,快回去叫你娘来。我们翻第一个山头时太阳就被小雨淋下山了。在清风坳,娘摔了一跤。到场镇后面的山坡上,娘又摔了一跤。赶到医院,三月又在使劲挣扎,像一条上了岸的鱼。医生说三月得马上转院。现在9点,如果动作快,凌晨1点左右能赶到县医院,也许有救。他看着裤子上还在流稀泥水的娘为难地说,但县医院入院急诊费要一千块,包车上县城还得要五百。爷爷贴身摸出一个盐巴口袋,抠出来数得一百六十块。娘摇头道,不够。爷爷说,去找一下村长家的,问那婆娘借点。原来马未来的娘就是政府门口卖小百货的那个红脸蛋红嘴巴皮漂亮女人。娘使劲敲店门。那女人嗡声嗡气地应道,哪个嘛?睡了,要买东西明天来。我绕到店后的暗处去方便。我听见娘说,大妹,我是李秋芳,有急事找你帮个忙。我的身后是一扇门,里面有两人在小声说话。那女人大声说,秋芳姐啊,你等一下。小门无声地打开了一个缝。我从门的合页缝里看见一个正在穿黄西装的男人,被穿红内衣的女人慌慌张张地推了出来,从我身边走过。男人已走远了,女人将门开大了些,头伸出门外来张望。她一张望就看见了我。她的大眼掠过我暗光里的脸,神情慌张地将门轻轻关了。我挪了一个地方蹲下,听到开铁皮大门的哗哗声。娘求那女人,女人没借钱给娘,她打电话把李镇长叫来。镇长打电话安排车,安排人送三月去县医院。娘喊我。我在地上摸了一块石片,把屁股一刮就提着裤子从房后跑了出来。一个穿黄西装的中年男人——就是李“自觉”镇长,正握着车里一个老年男人的手说,老张啊,这事一定要办好哦……小车灯光晃过娘沾满黄泥的裤子——屁股上沾黄泥,不是屎也是屎,我想笑,突然看见强光下脏娘的脖子和脸真干净——娘真干净,那种感觉真好,我一愣,真笑了。灯光再一晃,我看见那个把穿黄西装的李镇长从后门推出来的女人铁青着脸在狠狠地瞪我。那目光杀人!三1爷爷能下病床走路了。他走路像跳舞。爷爷跳着舞出院回家后,娘给了他一个银行卡,叫他别种地了,说每个月都能用卡在信用社取生活费。第二天,娘穿着奶奶那件蓝色印花短棉衣,提着带滚子的箱子又到上海去了。阳光照暖乌江镇每一条小路的那天,我收到了我的第一封信。娘写来的。娘的字像我们班上田吟的字,很好看。我正看着,被活老师叫住了。活老师说马未来生病了,星期一要期末考试,让我去给他补补功课。马未来本来是住校的,他生病后就搬到他娘那里住去了。我说,活老师,我马上就去。这个决定是我最错误的决定,比把马蜂包当作掉在树杈上的皮球还要错误。马未来的妈——后妈——二十岁出头的红嘴巴皮田扬花,我恨不能找只贵州骡子操翻她。那个冬天我一直这样恨她,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时,我见一只鸟活吞了一条虫子,但没有谁对这宗罪恶表任何态,我一愣,就知道了任怨毒把这好时光零花掉是件很愚蠢的事情,于是我就不再深恨田扬花了。我给马未来讲了一阵,然后让他做题。我坐在他家的柜台后看电视。第二天中午,我又去给马未来补课。正走在街上,田扬花急冲冲迎来。她铁青着脸冲上来一把抓住我,大声喝道:张九一,你往哪里跑?!她大叫,可逮到你了,你把我的钱偷到哪里去了?交出来!路过的人民说,哟,这么亮堂的小伙子是偷儿啊?………我被人民扭送到了派出所。我早就想上派出所去说了,和田扬花说不清楚。但是我又错了,像没见过山里大河的远方人,见水轻得像情话,清得像睡着了的玻璃,以为浅,卷起裤管就下河,结果淹过了脖子,呛成了终生的肺病。其实深沉的清澈足以淹死浅薄的视听。李自觉捧着一条骡子鸡巴大小的茶杯,悠闲地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三个民警已等候在堂。我看见警衣,像见到活老师一样亲切。但我刚坐下,肥子朱拨建就厉声道:起来!坐硬板凳!沙何尚坐在纸笔面前。孙武空问,谁报谁的案?田扬花指着我鼻子道,这个人是偷儿!光天化日顺手牵羊……沙何尚的笔唰唰唰。李镇长懒洋洋地说,记啥子嘛,她的钱遭偷了,调解一下就是了,用不着立案。田扬花说,我筹这点钱是用来我儿子拿去给他干爹拜年的哎。朱拔建问,你儿子干爹是谁?孙武空瞪了朱拔建一眼说,废话!别打岔——他偷你的钱,你有没有证据?田扬花愣了一下,突然像得了宝贝,说,有,有,有脚印!柜台高,他够不着,踩到那根红板凳上拿的。朱拔建问,凳子呢?田扬花翻了一个白眼,说,在屋里嘛,又不是卫生纸,那么重,未必我夹在屁股上走一路带一路呀?孙武空吩咐朱拔建去拿凳子,把她儿子一并叫来。我说,我没拿她的钱……孙武空打断我的说话,问,你没拿她的钱那你拿的是谁的钱?我大吃一惊,急了,分辩道,谁的钱?谁的都没拿,我又不差钱,就算差钱我也不拿谁的钱,君子不饮盗泉之水……那妇人站起来指着我鼻子,撇嘴道:你不差钱?我儿子说你以前从来没吃过中午饭,最近开始吃的,你不差钱怎么会不吃?没拿谁的钱怎么会有钱吃中午饭?哼,你家那点情况老娘清楚得很,老鼠生儿打地洞,你老汉才到上海就上房偷东西差点没摔死?你爷爷脚杆才断几天?你娘再会卖也只有一个眼儿!我拍桌子指着她骂道,你才卖,你家才又偷又卖。你男人在屋里扯起根猪鸡巴卖,你在场上仰起朝天碗儿卖……沙何尚青郁郁的胳腮动了动,卟地一声笑了。孙武空飞跃过来,抡起胳膊就给了我一耳光,吼道,要造反了?这是什么地方?李自觉缓缓站起身来,双手缓缓往下压:小孙,小孙,你怎么能这样呢?说服教育嘛,还是孩子嘛,有错就要给孩子机会改正嘛。马未来提着凳子跟朱拔健来了。孙武空问,脚印呢?那妇人道,在凳子上呢。孙武空说,卵子上,鸡巴印印也没有!沙何尚又卟地一声笑,孙武空一瞪,他赶紧把笔在纸上画了起来。妇人道,当然没有嘛,遭我早上擦丢了。孙武空皱着眉头问,擦丢了?你为啥子擦丢?那妇人说,我不擦哪里会发现有脚印呢?朱拔健说,问她儿子,她儿子一直在场。马未来红着脸后退,摇手说,你们说啥子哦,我不晓得,不关我的事。李自觉站了起来。马未来看到警察后面的干爹,伸长脖子叫:爹。李自觉没理他,懒洋洋地说,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要放过一个坏人。你们慢慢查,结果就用不着向我报告了,我还有个会,先走了。我透过窗子看李镇长屁股上那把黄色的西装软剪刀。他也许是怕长尾巴,怕尾大不掉,所以肩膀一摇一摇地不停摆弄那剪刀开合。软剪刀片子一错一搭钻进了车。田扬花突然笑,掏钱让马未来去买三包玉溪烟。那妇人说,孙兄弟,我们一家不冤枉人。你那次去教训麻老五那个狗日的刁民。那伙刁民堵在米村公路上要造你的反,要拿家伙把你的车砸了推下乌江。是谁出来站在你面前讲话的?就是我家那个老实人啊。其实那些农民哪里真敢呢?你没发威哩,一发威骇死好多人哩。我那个人当村长也不容易,怕那些狗日的吃亏,孙兄弟你说,就为杀了只鸡给你们吃,就为拦那伙狗日的上县里去胡闹去告你,几十只鸡全被他们下毒了。但我那老实人说了,孙兄弟啥人呢?英雄!五三年,解大胡子带三挺机关枪五把冲锋枪,一连人半夜才敢摸进乌江村那个土匪窝窝。一连人也没孙兄弟你那老虎胆呢,我兄弟你早生五十几年,就是一军长……2我被朱拔健推进一个小房间。……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再不走晚自习就要迟到了。我苦着脸说,我要迟到了。孙武空把烟头扔在地上踩了两脚,说,迟到?你龟儿不坦白噻怕是永远上不成课啦。我说,我真没偷东西。朱拔健道,你没偷东西那你在干啥子?我说,她儿子病了好几天没去上课,我给他儿子补课。孙武空问,你凭什么给她儿子补课?她拿钱请你的?我答道,她没拿钱请我,我是班长。孙武空说,卵长!这世道没有企图谁还做空事情?我说,我真要迟到了。说着便站起来往外走。朱拔健一脚把我撂倒了。孙武空拿了一根黑乌乌的警棒在桌子上打得啪啪作响。沙何尚把我拉起来往凳子上摁。孙武空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想走?你不把事情说清楚就要坐车往班房走了。………晚自习要下课了。我的心被挂钟上的秒针一滴嗒一滴嗒地扑打。爹哎,你在哪里嘛?我心里喊。沙何尚端来一桶热气腾腾的方便面给我,我把汤喝得一滴不留了还饿。………我说,学校要关大门了,我再不走就没有睡处了。我站起身往外走。孙武空道,噫,日怪了。他一脚踢在我的脚弯上。我向前跪了下去。他转到我面前大声叫,老实点!我气冲在脑壳顶顶上去了,大声叫道:老子没偷东西!孙武空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提了起来,左右脸一边一记耳光。我抬腿就往他裆里给了一脚,大叫,狗日的龟儿,你又打老子!孙武空哎呀一声蹲地上了。朱拔健从墙上取下一条宽皮带从背后卟地给了我一皮带。孙武空站起来夺过朱拔健手中的皮带,铺天盖地向我打来。虽是冬天,但我穿得并不厚实。我用手护着头脸蹲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细细享用着刘胡兰姐姐享用过的待遇。沙何尚冲上来抓住我的肩膀往一边拖。他“哎”一声,肩膀被孙武空误抽了一皮带。他反手把孙武空手中的皮带夺了,一手用力把我拖到凳子上。我把他手臂咬了一口。他说,狗呀?孙哥,快去找点药水来,这人咬比啥子咬的都还要毒。孙武空拿了药水进来就又去拖沙何尚捡在手中的皮带。沙何尚不放手,说,你去休息,我来。孙武空吼叫:站起来!把皮带解了!我不动。朱拔健过来提起我的衣襟,把我腰上那根绿色胶皮电线解了,笑着说,龟儿子,皮带都没有还说没有偷钱。沙何尚见那两人出去了,将药棉朝我火燎燎的眼角、额头伸来。这个姓沙的是好人。好人说,歇着吧,别折腾了,你折腾不起,要是真偷了就认了。我轻声道,我真没偷。他摇了摇头。爹哎,你在哪里嘛?我心里喊。那时,我是真想我爹。虽然我晓得想爹是彭令遗琴,是空弹琴,但我还是想爹。想着想着我就想死。我一想到死,就想起姐姐死时娘用脑壳撞板壁的样子,就想起娘散乱着头发披毛鬼一样坐在地上,双手刨天挖地的样子。想起爹擦完一盒火柴还是吸不燃山烟的样子。想起爹用火钳满屋板壁上抽锈铁钉,交给少了两个手指的木匠用黑色大斧钉木箱子的样子。想起娘拉着姐姐柔软的腿不让爹放进箱子的样子……我想到死,那夜那个木箱子里的人成了我,我看着爹娘,看着那些响和不响的声音在木箱子外面的黑夜里飘来飘去。我唯一未了的心愿就是痛痛快快地剥一大堆秀山臭皮蛋吃。如果能用半铁瓢猪油煮一大碗包谷粉丝,上面加三个荷包蛋吃了,再钉上木箱盖子是最安逸不过的了。但我晓得死人有谁是准准备备收拾逸和了才死的呢?这点心愿比起死得让爹娘难过太不值得一提了。爹哎!妈哎!你们都蜂子朝王一样上海去嘞,你们都遭蜂子蛰嘞,你们的儿子死嘞。看你们找来大钱有了日天的本事还是抢天呼地哭,看你们抓起岩头砸天也砸不下来上了天的我哎,看你们拿起竹杆杆捅天也捅不下来上了天的我哎。我想着,眼泪不自觉地滴,吧嗒吧嗒。………墙上挂钟的时针分针秒针玩叠罗汉,争着翘起蜂子鸡儿日天,重到了一起,比公鸡爬母鸡还要快地又分开了。我打呵欠,上眼皮重重地落下来。他们用杂志拍我脸,不让我睡,我努力地撑起眼皮看挂钟把时间滴嗒滴嗒地滴在洁白的墙上,想于谦差不多和我一样大时写的“石灰吟”,想于谦晓得个鸡巴,石灰白倒是白,清却不是清的。如果是清的,怎么就看不透石灰巴巴后面的砖坨坨呢?爹哎,你在哪里嘛,我好想睡瞌睡哟。3直到第二天沙何尚来替走孙武空,我才得挪到桌边去伏在桌上。刚睡着,又被朱拔健抓住头发搞醒了。他大声叫道,你狗日没想清楚就想睡啊?我的头太重了,眼皮太重了,我撑不住了,眼皮一搭一搭的。朱拔键点了一支烟伸到我鼻子前熏,我咳了两声还是想睡。上午的考试已结束了。我低声说,你们让我睡一下嘛,不睡我就要死了。孙武空道,只要你想清楚了我马上让你睡,谁打扰你老子就抓他进班房。只要能让我睡一觉,就是把我的脑壳砍了也要得,我想,还有什么事不得了了呢。我大声叫道,我是拿了她狗日的钱!田扬花进派出所的门就笑:辛苦啦,辛苦啦。她从棉衣里拿出三条烟放进抽屉。孙说,他承认了,可是他说钱已经不见了,丢了。我一看见田扬花瞌睡就少了一半,可能是怕她跟着进了梦。我瞪着她道,吃人不吐骨头,冤枉人不得好死。我越想越气,大声骂道,烂婆娘,老子要操你那朝天碗儿。那婆娘不怒反笑,走过来说,来嘛来嘛。她挺着奶子顶我的脸,粑噜噜的胸脯突然用力往前,我眼前一片黑暗,连凳子连人摔倒在地。朱拔健拉她。我看见朱拔健的手在那花布裹得帮帮紧的屁股上使劲抓了一把。孙武空说,张九一,钱在哪里丢的?我说,昨天这婆娘在街上抓扯我时丢的,她当时就伸手在我口袋里把钱拿去了,还顺便拿走了我二十块。有个穿棉鞋的短头发妇女,两个穿棉衣的长头发妇女,她们可以证明。田扬花突然疯了一样冲过来,被朱拔健拉住了。那妇人双手刨天,大叫起来:活天冤枉呀,这个崽崽不是人是鬼啊。孙武空瞪了那妇人一眼道,不要闹!张九一,你昨天没说这情况,你的话不算数。我说,凭啥子不算数?不信你去调查嘛。孙武空道,调查个卵,谁主张谁举证。我使劲抓自己又昏又重的头,努力与他们又争辩了好一阵子。最后,孙武空说,他妈的真是心烦,各负一半的责任!田扬花道,要得,孙兄弟让我亏五百就亏五百,要不是孙兄弟开这个口,我生死要他还我一千块,牵猪赶牛也要还。见我没开口,孙武空道,张九一,你还想再熬一夜?你不想睡瞌睡了?我说我没钱。孙武空道,写欠条。于是我便写下了这一生中的第一张欠条:今在派出所的安排下欠狗日的田扬花500块,下学期开学就拿给她捡药吃。欠款人张九一。年月日。4派出所后面是一片大田。田埂边有一棵老卷子树。老树穿了一层又一层和阳光一样颜色的稻草衣裳。我像老鼠一样蜷进了稻草的中间。我的头很重,却没能马上入睡。身边的草老是窸窸索索地响,让我感觉环境十分局促,但大脑里面却是空的,放十匹快马在里面赛跑也没有问题。我谋划着如何收拾田扬花。我想了八十一种方法,选择了其中两种。我是饿醒的。冬天清晨的星光下,我在卷子树外的菜地里扯了一个大萝卜吃,然后把一地萝卜的脖子全扭断了,像快要憋死人的尿被及时释放了一样舒畅。活老师打开门,看见是我,眼睛突然睁大了。他沉声说,进来。活老师说他都知道了,我前脚从派出所出来,他后脚就找去,一直找到昨晚11点。他盯着我的额头问痛不痛。能不痛么?那条宽皮带轧路履带一样压入体内的痛正生根发芽,全身皮肉和骨头骨节正被这痛根钻得肢解了一样,这痛是黄瓜才成蒂蒂,离瓜熟蒂落的时间还早得很呢。我说不痛。我的鼻子突然特别酸。他看着我什么也不说,就像是在等待我哭,像布置了作业等着我完成一样。我想着派出所墙上比二万五千里还长的时针分针秒针……我哇地哭出声来。活老师问,她为什么要诬陷你?活老师认为我的所有理由都不充分。他说,你想想,是不是你家和她家有仇呢。我爷爷说我们的仇家只有三个。一是米村的王老细,他刚要圆房的童养媳听我爷爷唱山歌听到油菜花地里去了。人们都说王家少爷越长越像长年,王老细就找借口和我爷爷打架,把爷爷的大腿咬了一口,伤疤现在都还在。解放那阵子,田老细过甘龙河,他媳妇和儿子被冲走了。爷爷莫名其妙地一把火烧了他家后院,这场仇恨就消了;二是酉水河边的田大手,和爷爷在朝鲜的路上,半夜里悄悄出来偷苹果。他在前面摘,爷爷在后面接。苹果掉地上了,爷爷乱摸,问大手哥,这个苹果怎么热乎乎的有点小哦。大手说是他卵蛋。第二天全连都晓得了凶神田大手只有一个卵蛋。田大手扬言回国后一定要摘了爷爷的鸟,这是一仇。可是田大手倒下时,爷爷把他拖到岩坎角后,他看着爷爷被美国子弹击掉了半截的枪托,看着爷爷棉衣上的四个子弹孔孔,一笑闭了眼也算是勾销了仇恨。三是……扯远了,你扯远了,好好想想,她为什么要害你,活老师说,你自己有没有得罪她?哪能呢?以前我不认识她。我于是从那夜和娘去找她帮忙说起,说到我在她后门外拉屎,看见李镇长从后门出来时,活老师一拍桌子,轻声问道,你确信那个男人是李镇长?!我说是的。田吟从里屋边梳头发边走出来,大声道,舅舅,让他们还张九一的清白,太欺侮人了。活老师说,谁让你写了欠条呢?活老师不会明白写一张欠条对于能马上睡一觉是多么渺小多么划算的条件。他的责问直接告诉我:我本来是相信你的,但你写了欠条,说明你真拿了别人的钱。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谁会相信你?也许活老师不是这样想的,但我直到现在还是这样理解的。我有时也老是犯疑,在欠条的背后,我真的伸出那只手了吗?5我蹲在食堂外面的墙脚独自一人吃着饭。獐子走过来,夹了几片猪肉在我碗里。他轻声笑道,哥,你真厉害,连孙哥也敢打。哪个孙哥?派出所孙哥嘛。孙哥说了,我们这一级,就你最有胆识,最有出息。我厌烦尖头尖脑的獐子,不再理他。他用肩膀顶了顶我道,连二哥都发话了,叫你有事就去找他,他帮你扎起。哪个二哥?还有哪个二哥?渝黔湘鄂边边角角谁不晓得二哥?就是花花桥边的吴二哥噻。我端着空碗准备走,獐子跟了上来,在身后轻轻说,哥,你以后要罩着我哟,我跟你不跟狮子了。晚饭后我进厕所,见狮子、獐子一伙人烟雾缭绕,在尿槽边堵住了马未来。马未来不断后退,背靠了满槽的尿水也不敢一战。初二的黄毛手里拿了一把铅笔刀在自己的下巴上刮来刮去,对马未来说,信不信我把你鸡鸡割了。马未来慢吞吞地掏出口袋里的钱,把一张五十元钞递给狮子,獐子伸手把他手中的钱全夺了。我想起马未来的娘那张红色的猴子屁股脸,不想制止,但见他可怜兮兮的软蛋样,又想制止。我干咳了一声。狮子笑了笑,把烟头扔在地上踩了一脚,对獐子说,还他!獐子把钱塞进马未来的口袋后,捏住他的鼻子使劲摇,满脸坏笑,柔声道,谁要你的钱?还不谢谢九一哥。马未来的眼泪被獐子摇了出来。他看着獐子轻轻说,谢谢九一哥。獐子松开手,顺手打了他一耳光,说,九一哥在门边。马未来的苦脸朝着我,说,谢谢九一哥。黄毛走时把马未来推了一下。他蹬蹬蹬后退,被尿槽绊了,一屁股坐到尿槽里。他坐着,不敢起来。一伙人没事一样走了。马未来哭丧着脸说,九一,他们一天整我几次了,关我啥子事嘛。我双眼看着天花板,不说话。马未来说,九一,真不关我啥子事。我问我妈是不是真的,我妈还骂我了。马未来哭了:九一哥,我求你了,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帮你筹两百块要得不,叫他们别整我了嘛,真的不关我啥子事。我说,未来哥,我求你了,真的不关我啥子事。6晚自习上课铃声才响,我就被活老师叫到了冉校长的办公室。下课铃响了,我还在对着校长说呀说。我说,校长,我真的是不习惯吃中午饭才没吃中午饭的,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在家都没吃过中午饭,不来读初中我还不晓得兴吃中午饭呢。熄灯的铃声响了。校长道,你真没拿为什么要写欠条呢?我拉衣服拉链,准备亮出背膀让校长看几条清紫的皮带印,想想又合拢了拉链,说,她真遭偷了为什么只要一半呢?已经十一点了。街尾突然响起了一阵浓密的鞭炮声。活老师说,难道刘老师走了?校长道,唉,这年头的病,一查就是癌症,躺下不超过一个月就死人,无常啊。噫,不对,声音像是在政府那边响。我说,校长,我明天还要考试。校长道,去睡吧,你们明天考完就放假了,回家好好想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和活老师都相信你。我本来已经站起身了,听校长说得蹊跷,又坐了下来。我说,校长,你们既然相信我,为什么还要相信那张欠条呢。校长看着我不说话。和这个老头子说不清楚。这个老头子和整个社会都只相信白纸黑字。我如果在那张纸上写偷了田扬花内裤78条,还顺便打死了她家的308只老鼠没准他也会相信。路灯早熄了。我站在去寝室的路边,心想反正上床躺着也是周身疼痛,不如在这里站困到极点了才去倒头就往死里睡。我站着想着,真想把学校的房子全部哭倒。我看见临街的围墙上有人往校园里翻。两个。他们也看见了我的身影,停在围墙下没过来。过一会儿,墙下说,是九一哥。我没理他们,直接进寝室睡了。7洗脸帕又被冰冻成了连狗都杀得死的冰条子。我正在走廊尽头握着帕子的一端喹噜喀啦刺杀脸盆水面上的积冰,獐子提着他的温瓶过来哗哗哗往我脸盆里倒热水。我感激地朝他笑了笑,说谢谢。獐子“挤”我,神秘地说,哥,昨晚才痛快哟。我说,哦?獐子说:我们昨晚买了一百多块钱的火炮,堵着马未来他妈的大门小门放,她屁眼儿都骇开花了。我说,哦?獐子说:狮子屁眼儿痒,硬是骚冲得很,想把冲天炮对着大门冲。但我脑壳不搭铁噻——炮弹要是弹回来伤了自己人,跑不赢遭捉住了那还说得脱个爪爪?我们把冲天炮朝天点了,又劈劈啪啪贴着大门点了一万响大圆盘。哥,你说,往天我们出去做事,都巴不得用包谷糊塞了屁眼儿,把脚杆放在衣服包包头走,连吞口水的声音都吃了,怎么帮你做事就敢弄那么大的响声呢?我说,哦?獐子说:我们点响大门前的火炮后,绕到后面的小门边把引线捏在手里作准备。狗日的,两口子在屋里骇得连灯都不敢点。马未来他老汉是村长?我听说是村长。他妈的,比他婆娘胆子还要细,还当官?变得成牛就变,变不成牛不要把阳春耽搁了。我们抽起烟正在小门边等,村长把门开了,用衣服包起脑壳就向外面跑。这个胆小鬼,我们鞭炮都还没点,他就用衣服把脑壳包起了。我差点就笑出声了。我眼疾手快,点了一串火炮朝这个顾头不顾尾的胆小鬼丢去,你猜怎么了?他魂都骇脱了,卟一声撞在电线杆上撞了个人仰马翻四脚朝天,爬起来旋转屁眼儿就不见了。我说,哦?我心想,马剥血的胆子细?那年,一百多斤重的野猪在大土坳朝他冲来,他闪开了扑到猪背上拦腰死抱着不放,和猪滚了三十六重土坎子还有嗓门喊人去帮忙的角色胆子细?他要胆子细,乌江镇就没有胆子大的人。要是当官凭胆子,马剥血不当省委书记才怪。如果那屋里出来的真是马剥血,你几个的手杆脚杆早被捏成粉粉了。獐子说:那一截街上的人真他妈多事,我还没见过那么多事的街坊。我说,哦?獐子说:我听到接二连三开窗子的声音。四周围的窗子全亮了。有几个人大声问啥子事啥子事。一个破锣嗓子说,哎,田扬花白天还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有个妇人说,狗日的麻子,你就没吐过一次象牙,田扬花一个人在屋里,要是死了还有谁放炮哦?另一个男人说,李二嫂,田扬花不放炮了你放嘛,我保证夜夜都来照顾你的生意。那妇人笑着说,背时的二羊,你去照顾你小姨嘛,自家的水田自家种,不要送别个种噻。有人说,是不是田扬花儿子遭了?前两天她儿子高烧,书都没去读。那个破锣声音麻子说,哎,大门都没开,今晚日怪了。二羊突然大叫,是坏人!抓坏人啦……那些人刀刀棍棍地出门朝这边扑来。我说,呵呵。獐子说:狮子真是豹子胆。我正准备跑,狮子一把就抓住了我的衣服。好在我没跑——四周的窗子都亮起灯了,要是跑,不遭那帮人捉到锤成浆浆才怪。现在想起还有点怕。狮子拉了我一下,把棉衣脱了披在肩膀上,我也跟着他脱了棉衣。我们从巷巷头往外走,狮子边走边喊,啥子事啥子事?他龟儿像是屁眼儿遭谁悄悄日了一样冒火,从一个男人的手头拖了把薄刀,舞起几团刀花,在街上唏噜呼噜地跑过去跑过来,大叫,狗日的不想让老子睡瞌睡了?他妈的出来嘛,老子一薄刀把你龟儿的头发剃了!我说,呵呵。獐子说:有人敲马未来家大门,没有人答应。有人用脚踢门,还是没有人答应。人们慌了,真以为出了大事。几个男人把大门打开了。屋里黑洞洞的。有人开了灯。哥,你猜咋的?狗日的啊,那个婆娘的胸罩内裤全甩在地上的,坐在床上用被子裹起,脸都绿了,像刘家大田那个傻子妇人,眼睛也不转一下。我当时想,被子里头她绝对是光光生生的。我说,哦?獐子说:哥,你不晓得,昨晚上好耍得很。那些人好几个我都见过,白天穿得光鲜得很,昨晚上全部没穿外衣,有两个男人穿红内裤,有好几个男人穿花内裤,有个男人穿的是妇人的棒棒裤。我看见一个男的穿件长背心,背心把内裤笼到了,怎么看也不像还穿得有内裤。就是这个男的,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鸡儿好高,把背心顶起像帐篷,趁大家都在问田扬花,扬起脑壳若无其事地悄悄往一个妇女的屁股上擦。我看见他前面那个大汉腿上的毛毛好长。我挤过去,趁大家心焦发火地问那妇人,悄悄绕过手狠狠地把那长毛逮了一下。那个大汉哎哟一声,转身就煸了那个眼镜一耳光。那男的眼镜都遭打脱了,脸绯红,屁都没敢打一个。我把洗脸水倒了,说,獐子,你作文老是写不好,以后写作文就当摆龙门阵就可以,用不着打草稿,保证要得。我说完就走,不再理他。獐子追上来,降低了声音神秘地问我,哥,你猜那个女人开口说的第一句是啥子?我问,啥子?獐子说,那妇人双手松了被子高高抬起,像是投降,怪调调地叫:狗日的张九一,你个鬼崽崽是鬼不是人哎——!我问,啥子?她说啥子哎?獐子说:哥,那被子滑下来了。那妇人果然没穿衣服,鱼一样白花花的,电灯光哪里也不照了,专门照那对大奶子。狗日的,开始遭擦屁股的妇人多卵事,快紧上去扯被子把她盖起了,还朝我们鬼叫,叫我们全部滚出去。8我刚出宿舍楼就看见活老师铁青着脸带着三个警察朝我走来。其中一个是孙武空。孙武空叫我,张九一,往哪里走?他们把我带到了校长办公室。李自觉镇长像才从战火里出来,头上绷着白生生一圈绷带,脸皮涂了胶水一样硬。校长说,李镇长,人来了,你们有啥子问题就快问,孩子一会儿还要考试。朱拨键说昨晚有人半夜在政府门口放鞭炮,是故意扰乱社会秩序,阻碍西部大开发,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李镇长摸黑出来察看,摔在阴沟里,脑壳缝了十几针……唐所长止住朱拨健的话,让孙武空说。孙武空道:昨晚,我们接到李镇长电话后,立即组织警力赶到事发现场。现场勘查得知,鞭炮是挂在乌江村马村长家位于镇政府对面的小店前门后门上放的。据当事人马村长家属田扬花说,放鞭炮的就是这个张九一。我们经过缜密排查,我们把作案嫌疑锁定在了张九一身上。因为,前天张九一盗窃田扬花家一千元,在调解结束时,张九一对田扬花说“你请我吃早饭,我一定请你吃夜饭”,这说明他有明显的报复心理和作案动机。我们来找张九一,就是想了解一下案发时间他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有谁证明?校长笑了,说昨天吃过晚饭一直到鞭炮响过后,我一直在他身边。李镇长笑着站起身来,握了校长的手,准备走了。我突然尖着嗓子怪叫:我没偷田扬花的钱,我写的欠条不算数。人们都看着我。我又大叫:我没偷田扬花的钱,我写的欠条不算数。唐所长道:冉校长,这事是小孙与另外两个协警处理的,听说李镇长也很关心此事,怕我们的年青同志不能把握分寸,对这件事的处理向我们的工作人员提了要求才走的……校长扭头看李镇长,什么也没说。李镇长灭了烟道:我是在街上偶然遇到这件事的,对这件事有一些了解,并心情沉重地认真思考过这一现象。今天的机会很好,我借此机会谈一谈我的看法,并向大家提几点要求。我说四点:一,像张九一这样家庭困难的同学,一时糊涂,在感情上是可以谅解的。要说,这事我还得先作自我批评,我这个镇长的做得还不够啊,虽然通过这么多年的努力,但还有极个别农村家庭仍然贫困。我一想起这些家庭就吃不好睡不好,我们还任重道远啊;二,出现这样的事,我认为各部门、全社会都应引起重视。特别是我们这些国家公务员,我们从事教育的工作者,更应该经常关注这些家庭和这些家庭的孩子,要在精神和物质上多给予他们一些关心,一些帮助,及时发现,及时矫正他们的不良行为,引导他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三,对张九一这样的孩子和这样的事情,我们在保护好他们的同时,原则不能丢,要让他们明白做错事的成本,知耻而后改,清楚什么能为,什么不能为。当然,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要人性化。江总说了嘛,要以德治国嘛,胡总也说了,要以人为本嘛。我们是人在做工作,做的是人的工作,我认为小孙等三位同志就是与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做得很好,应该表扬,应该提倡;四、张九一同学能够及时承认错误,很好。毛主席说有错就改,改了还是好同志嘛。田扬花同志是干部家属,关大面,识大体,晓得治病救人的道理,只要求他退还一半这种做法很有人情味,很好,是个好同志。这样的好同志,为什么还要半夜三更放鞭炮恐吓她呢?冉校长道:李镇长,德育工作我们一直是放在教育工作首位的。关于救助贫困学生,我们也是勒紧裤带做了很多力所能及的工作。但学校不是慈善机构,一费制的实施已让我们捉襟见肘,在义务教育体制下,对贫困生的帮扶本应是政府行为,还望镇长以后不要推皮球。李镇长道:那是那是,唉,镇上也难呐,年年赤字,今年农业税也减了,搞不好明年就全免了,连个车子都没钱加油了……我突然又大声道:我没偷钱,我写的欠条不算数。李镇长严肃地说,偷钱是你自己承认的,欠条是你自己写的,又不是做游戏。大家都相信你能改正错误,相信你能做一个好孩子,你还吵啥子吵。他们不让我睡瞌睡,我困得要死才承认的,我说。我把衣服脱了,露出上身大声道:他们打我!校长离座走了过来,看着我青紫的伤痕,脸铁青。我望着校长说:他们刑讯逼供,他们打我,我鼻子一酸,想扑到校长怀里去哇哇大哭又不敢,眼睛水在眼角打转。孙武空笑道,是他和田扬花在街上抓扯时留下的。校长道:李镇长,你来看看,好像是皮带印。我看很有必要停课,让全校师生都来看一看田扬花打的这些皮带印印,去她家看一看她那根抽打在一个孩子身上的罪恶的皮带。李镇长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孙武空笑道:噢,我想起来了,当时这家伙说要出去和田扬花拼命,我劝阻他,他把我下身踢了一脚,我痛得在地上打滚。沙何尚去拉他,他把沙何尚的手咬了一口,小朱就拿了皮带在门板上抽点声音警示他,当时混乱,可能小朱没注意他硬往门外冲,来不及停手,他自己不小心撞到皮带上去了。所长道,乱弹琴!回去写个检讨再说。他站了一会儿,掏出一百块钱往我口袋里塞,说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孩子。他说完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李镇长拉住孙武空低声道:身上有钱没?借我一百块帮助一下九一同学。我明明站在门边看着那伙人的背影大声喊过:我-没-偷-钱-,可是后来我问当时从外面路过的同学,也问过活老师,他们都说没有听见。我使劲回忆,确信自己是喊过的,但我自己好像也没有听见。我到底喊没喊呢?四老赵打完针走后,那个摸我阳具的疯子女人会着迷一样追我,要我继续讲故事。1放假回家后,我发现爷爷一进猪圈(我们的厕所)就会呆上很长时间,甚至会是一上午或一下午。我问爷爷,你是不是有病哦。他说没病。有天下午,爷爷在晒太阳。三月下河洗衣服回来。三月见我看她,说,九一哥,以后我不给你洗内裤了,太脏了。村长从房侧转过来,边走边笑道,哟,三月都长大了哈。他拉了一根凳子坐在爷爷的面前。村长大声道:长贵,你还屙得出来尿不?爷爷说:你要喝?村长道:屙得出来就好啊,好好活,听说你儿媳妇在上海找大钱了,日子一天好过一天,你多活两年,一辈子的快活都赚回来了。爷爷道:老不死,有啥子意思哟,大半截身子都进泥了,还没进泥的半截也遭搁在二梁上喽。侄儿,我这段日子拉不出屎,屁眼儿都要屙出来了还是拉不出屎,他妈的,老子一辈子都没做过亏心事哟。村长道:便秘,一定是便秘。你这茶我喝一口——太酽了——你没做过亏心事?听说你年青时候把王老细的媳妇肚皮整大了,害得人家母子都遭沉塘了,你没做过亏心事?爷爷说:我一个长年,哪能把地主婆娘的肚皮整大?他王老细的媳妇是过甘龙河遇到涨水遭冲去的。你以为谁都像你马家那么坏?你晓得不,你老汉那年和我一起去当兵,走到半路就悄悄弄活麻把鸡儿整得又红又肿。活麻你龟儿晓得噻,当年斗你大爷爷就是用活麻。村长的脸也开始不好看了。爷爷可不管他的脸色,学了另一人的声音怪腔怪调地说:报告。他哭流撒涕的,当着那么多人把裤儿脱了。报告,我换上新军裤后就痒,怕领导不让我参加伟大光荣的战斗,不敢说,可是我又怕传染给全军,怕我们成烂卵子队伍。你老汉真不是东西,看连长一时拿不定主意,又说,我请求组织让我继续跟着部队进朝鲜,把我送到敌人内部去卧底,去传染给全部敌人。只要能打倒美帝国主义这只纸老虎,我不怕牺牲。指导员说,小马,你再脱了让我看看。你老汉立马又把那坨红圪塔肉亮了出来。哈哈哈,其实他就算不那样整,也进不了朝鲜战场,在黑龙江政审都过不了。村长阴着脸道:长贵,公路都要修通了,你家还没上过一天工哦,我千方百计照顾你家,但也不能给旁人留话柄。明天穿草鞋。旧草鞋有没有?有就好。冷?再冷也要坚持明天,明天是政治任务。对,明天有大领导来,我看全村就你这个角色最合适。长贵,你是经过事的人,得不得支援就靠你了。政治任务哟,误不得火。其实修路根本没意思。村长说路通了,便于把我们没有的从外面拉进来,把我们有的从山里拉出去。当时,山里最缺的就是妇人,全村有五十多条光棍,能拉妇人进来?能拉出去的,山里除了蚊子、老人和小孩过剩,什么也不多余。能拉出去?2第二天下午,爷爷带了三十多干部来到家里。后来我才知道,领头的女人姓赵,是省里来的领导。爷爷抢在最前面,进屋去找凳子。赵主任站在门前看门上层层叠叠的“光荣之家”和“致全县退伍军人、烈属的慰问信”。李镇长打胡乱说道:张大爷是抗美援朝下来的,脚都遭美国鬼子打断了,他儿子是越南自卫还击战场上下来的,可惜回乡两年就死了。赵主任问:张老每月有多少补助?李镇长答道:不少呢,三百多块。爷爷没听清楚:啥子三百多块?大家快进屋坐。赵主任问:大爷,家里几口人啊?李镇长答道:就他爷俩。赵主任用手指拭了拭垮塌一半的牛角老灶,便四处走动了。她东瞅瞅西看看,用手指上下扣打粮柜板壁,听里面粮食的数量,又很不放心地撑开柜子盖看大谷和玉米的比例;她揭开坛子看猪油的储量,推开爬壁碗柜门数菜碗的个数;她用手指摸抬锅佬(小指粗的竹根两端系两块布,专用抬热锅等炊具用)的竹鞭,又端起我们吃剩的半碗酸菜闻了闻。她进了堂屋,又进了后堂屋。跟着的人捏了捏鼻子,被爷爷屋里霉陈的气味熏了出来。有个人低头干呕了一声,掏纸巾捂着嘴忍住了。一直跟在后面扛摄像机的男人也退回堂屋,把镜头对准了石磨,对准了石磨边板壁上的毛主席语录。赵主任掀开爷爷床上的被褥,用手掌探试稻草的厚度。她说,老人家,这稻草“铁”了,该晒一晒了。爷爷说,是是是,就等大太阳呢。回到堂屋时,赵主任也站着看毛主席语录。我见赵主任浅笑,心想,这板壁上的毛主席说,“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也不知敌人反不反对贫穷落后,拥不拥护奔小康过好日子?赵主任的心思才不在这语录上呢,她问:大爷,你家一直没有建房?村长答道:原先有,后来卖了给她孙女医病了。赵主任问:你孙女呢?爷爷抢在村长前面答道:可惜抢不赢阎王老子,要是还在,已成大人喽。赵主任不说话了,往屋外走去。她看了牛圈看猪圈,看了猪圈看鸡舍,全是空的。她又进了灶屋,接过被李镇长用衣袖抹干净的木凳坐下。泥地不平,歪了。随行的舒副县长赶紧去扶,头抵在了灶腰上,几丝头发明星一样染成了灰白色。赵主任站起来,双手叠在小腹上,问:大爷,你们一个月三百块钱够用不?爷爷问:三百块?哪里得来三百块?三百块一个月不够用那不成了败家子?赵主任道:你战场上受伤坏了腿,为国家做过牺牲,国家是记得住的。爷爷和李镇长同时开了口。李镇长说:够用够用,这山里也没有个用钱的地方……爷爷说:我命大着呢,战场上没受过伤,腿是今年抬电杆……舒副县长打断了他们的说话,把头靠近赵主任,他小心得怕碰折了空气翅膀,轻声道:赵主任,您看,这山路难走,是不是早点出去?赵主任头顶的檩上张着一块薄膜,是一个月前房子漏雨我张上去的。薄膜里积有一洼被烟火熏过的阳尘水,不知怎么渗出了薄膜。有一滴掉了下来,正滴在赵主任的脸上,又眼泪一样滑下来,滴到灶边地上,在浮尘里击了一个“坑”,放大了看就像月亮上的环形山。赵主任抹脸,抬头看了一下,拉住我的手问:小弟弟,读几年级了?初一了啊,成绩好不好?村长答道:这家伙是我们全镇第一名呢。赵主任道:好,好,好。她抚摸我头上鹅毛般的黄头发,说:没有爸爸妈妈,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平时多吃点,是长身体的时候,你看,营养跟不上呢。她摸我的头发,说那样的话,我娘也没这样做过呢。我差点就大声叫:我没偷田扬花的钱!赵主任从舒副县长手里要过口袋,摸出一百块钱往我手里塞。我躲着手。爷爷大声叫我:九一!我知道爷爷不允许我拿旁人钱物。舒副县长说,九一,赵阿姨希望你好好念书呢,是她一点心意,拿着吧。我觉得再不拿着就是犯错误,胆怯地接了。旁人也纷纷开始掏口袋。出了门的赵阿姨又回到门前,她刷刷写了几个数字在纸上递给爷爷,说是她的电话,叫我们不要告诉别人,有大困难迈不过坎时打这个电话找她。爷爷手中的纸片抖着。他忘记说话了。赵阿姨被人群簇拥着像太阳进了云。一会儿,连云也飘走了,不见了影子。我站在檐下,看着曲折没有尽头的空荡荡的小路,心想,要是赵阿姨是我娘多好呀。3春天的响声弄醒了那些妖艳的物种展示美丽的欲望与饥渴了一年的性。一些野花不顾还会席卷而来的春雪和寒潮的打击,把正月的山路铺得花里胡哨。在新学期开学的路上,清风坳,就是进村的隘口,新建了一个商店,卖扇子和雨伞、糖果和农药等等。马村长建的。田扬花离开了场镇,到这个千夫莫开的关隘卖来了。她正坐在商店的大门框矮门槛上,把一盆旺炭放在两胯间,好像只是那里冷得厉害。她脸上堆满了笑,和我打招呼。我脸上也堆满了笑,说,你还没死啊?她拿手中正密密缝着的鞋垫朝我扔来。说,你看老娘今天不撕烂你狗日的嘴巴!我们笑骂了对方几句,和解了。我把冻僵的脚丫架在她的火炭上烤,她送了我两双新袜和绣着大牡丹的鞋垫,还说了许多暖心的话。我正准备上路,两个男人提着公文包朝小店走来。田扬花与男人打招呼,脸都笑烂了。满脸浮肉,眼睛发黄,鼻子发红的胖子中年男人,上上下下剥了田扬花衣服一样的眼光停在田扬花的胸上问,老板娘,生意好不?田扬花挺胸收腹,手肘撑在柜台上撅起屁股。她的屁股活像一团海绵圆凳,我真想坐上去。但那胖子男人显然不是想坐上去,他的目光也移到那屁股上去了,目光像才出炉的锥子。田扬花的声音是传说中龚滩那碗让猪都流口水的红烧肉。她说,哥,你多买两样东西我的生意就好了噻。年青一点的男人道:我们是工商所的,你这店几时开的?田扬花正了身子说,才开的,咋了?没咋了,办营业执照没有?营业执照啊?我年前就让觉志去办了,如果他没办等两天就会去办的。哪个觉志?乌江镇还有几个觉志?就是孩子他干爹李觉志呗。肥子男人笑道,李镇长啊?遭喽,调到麻泉去任副乡长去喽。田扬花的脸色耍魔术一样变了一下,从柜台上取两盒烟往两个男人手里送。肥男人接了,年青男人把烟放在柜台上说谢谢,不会抽,一并被那胖子收了去。她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脸笑得更烂了,眨着眼对那个肥子男人说,哟,哟,哥哥,才过年几天嘛,大清早的,没有早上找生意人收钱的规矩吧?晚上来行不?她撅起屁股摆腰,我看得出她每招每式都在招蜂惹蝶。我想骂人。年青男人笑了,说,大嫂,我们只是登记并通知你一下,执照需要你自己到所里的大厅去办。你贵姓?田扬花的腰太细,站久了就像倦得不行。她疏懒得都要软倒了,眼皮懒懒地眨,像一把软爪子在挠你的心。她盯着那肥男人的眼睛:哥哥,你猜。谜面都没有一个,怎么猜?两个男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我嬉着脸说,我给你们出个字谜吧,猜准了就是她的姓。田扬花没看我,伸左手朝我虚推,说,你还没走啊?走,走。我一本正经地说,听好了,蒙了上面日下面,蒙了下面日上面,蒙了前边日后边,蒙了后边日前边。田扬花扬起手朝我打来,大声骂我:狗日的背时崽崽,你这个细蛋蛋不是个好东西,以后是日大母牛的坏蛋——两个男人都笑出声了。我转身就跑,站远了笑嘻嘻地看立马又恢复了笑容继续表演的田扬花。三人都没说话。肥子男人突然哈哈大笑,笑弯了腰。他喘着气大声说:田!田!哈哈,是不是?是不是姓田?他回头看我,说:整绝对了!这细娃是哪家的,硬是要得。噫,有点面熟哟。我转身上路了。我抑郁局促的心情一扫而空,心想,这个肥子脑壳不笨,可以选他当镇长。4走进校园里,獐子隔老远就叫我,说,哥,你上电视啦!原来赵主任走后,我和爷爷在电视上亮了相。怪不得上学路上那个肥子男人说我面熟——我这模样能在电视里晃一晃自然不会让人轻易忘掉——我有一双亮得比露水还清灵的贼眼,在黑脸黄眉毛下面老是眯着眨着,不管是在脸上还在人群缝里,在什么地方都像凿壁偷来的光。黄软的头发稀有的柔弱,根根都是《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嘴角拉都拉不下来的,看上去总在笑。我听獐子喋喋不休地说,觉得自己被暗算了——爹娘不在家,我被整成人下人了。电视里几十秒钟的穷话,像古时候被流放的犯人脸上那烙印或刺纹,印在我脸上了。我心里憋屈。元宵节那天中午过后,我正要上街去下一次馆子。我想叫一盘囟猪耳朵、一盘秀山臭皮蛋、一瓶可乐什么的大吃大喝,一定要花上三十块钱甚至四十块钱,以表示对爹娘的愤怒。一辆车停在了我身边。钱叔叔下了车。爹在家时,他时不时翻山越岭到我家坐坐,与我爹吵一会儿嘴。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开车的男人就是二哥——獐子口中渝黔湘鄂边边角角谁都晓得的二哥——吴大军。他们让我上车一起去吃饭。我看着二哥不上车。二哥说,你钱叔叫你也不听话啊?上来上来,人多吃饭好耍些。吃饭时我才晓得,原来我伯父和他们在越南战场上是一个洞的战友,好像伯父救过他们。二哥这些年在县城做生意,想搬回老家住,图清静。伯母不停给我夹菜,她儿子在旁被冷落得终于发怒了,突然站起来,伸筷子在他母亲夹给我的筷子上抢菜。饭后,伯母带我和他儿子上街买了很多烟花和蜡烛。那夜没有风,星星呆在家里不出门。月亮在银河里洗净了,光着身子,没有一点心思,懒懒地卧在一缎蓝里,闲看着人世间虚构各种圆满。我从来没有玩过那么丰富的元宵,本来应该很高兴,但二哥的孩子是个霸道的混球。我说再点一个烟花吧,他说不点了,我说等一会再点,他却非得要点一个不可。不知爷爷是不是点起了向阳灯。应该点起了吧。我为元宵准备了许多松油片在堂屋的角落里。松油片就是松树残根或杆上因受伤而淤积了松油的松树块,像瘦腊肉一样颜色,燃的时间很长,火光很大,以前,山里人家的元宵灯火一直是用那玩意。也许爷爷正笑呵呵地坐在堂屋的大门槛上,盯着一排排松油板火光,等着我为渐弱去的火堆添加木板,等着三月和三梅到火光中去跳舞。他也许呵呵地笑着笑着就笑流泪了,用正月的花灯腔,扯了一嗓子尖得想捅破天的,毫无意义的喊叫。不对,今年已不比往年,或许他正蹲在茅厕里,像等一场久旱后的雨一样等着屁股下面池子里水的声音;不知爹娘在上海是不是也点燃了自己的“向阳灯”。按我的想象,如果他们在一起,娘也许点了几支蜡烛在窗台上,爹凑着蜡烛火吸燃了一卷烟,然后出门去了。他应该早就出门了,正在上海的人潮人海中,灯潮灯海下,低着头,希望能捡到一两个“爹”。娘在干啥呢?看月亮,或许,在一间又矮又小的旧房子里,她正坐在一个又高又大的木桶里,水面上浮满了花瓣,满屋子翻翻滚滚的香气从窗子的缝里流了出去。我认为那个夜晚娘应该那样,她的木桶里应该放些花瓣。她洗藕一样细细地洗着自己的身子,因为这是一个适宜洗澡的晚上。她在人间的上海的清水里,在人间的上海的花瓣里,在一个朴素的木桶中间莲一样站起来,把水和花瓣像踩阳春一样踩在脚下。这时,爹正走过一片没有路灯的草坪,用乌江村的粗话,大骂月亮无缘故地拉来一片深色的云衣遮了脸;留在家里为乌江村守夜的老人和儿童,这时候也许正唱着我新编的歌谣:乌江水短,元宵夜长,云吃月亮,娃吃老娘;乌江水短,元宵夜长,娘点松油灯光光,娃吃的大奶羞月亮……二哥的儿子问,妈妈,妈妈,月亮呢?月亮呢?我站在二哥房顶的一排排蜡烛前,站在那对母子的笑声里,被各色烟花的光芒照得蓝一阵绿一阵。那夜,我在二哥家松软的大床上暖得老是睡不着。第二天下午,伯母不容我分辨地让我洗了澡,并换了一身崭新得体的衣服——她当天在街上买的,从里到外,包括皮鞋。要是这一身衣服脏了,又换一身旧衣,该是多大的反差啊。我正烦恼,伯母把几个装满了衣服的塑料口袋交给我,笑道:替换着穿,每周星期六过来吃饭,把换下的脏衣服带来,水洗不得,要干洗。她说二哥和我伯父比亲兄弟还亲,要我把她家当着自己的家,把她当作娘,需要什么直接对她说,受谁欺负了要对老师讲,老师不理就去告诉她。等等。5我像是脱胎换了骨——天上掉下来一个伯母,她收拾了一切影响我的声色,把我安放在日渐暖和的春天里。一直到了第二年四月底,这一季又长又短的春天才突然离去。劳动节放假,伯母说要带我去凤凰耍。因为要等二哥,我们提前到了他在县城的家。伯母与小弟都在睡午觉,我走到院子的角落里,坐在一丛没有修剪的常青树后看书。二哥穿一件土布褂子从外面进来,坐在院子另一侧的长木椅上伸长了腿闭眼养神。我怕惊动他休息,连书也不敢翻,在树丛下用笔挑逗一只螳螂,引诱它伸出虔诚祈祷的双臂实施暴力。车上,我小心地问二哥,如果我以后考上了大学,爹娘没有钱怎么办。二哥在玻璃镜里微笑道:只要你能读,读书的钱你爹娘和我还是有办法的。这是二哥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的车在一个收费站被公安拦了下来。路边好几辆公安的车。几个公安走近车敲开了窗,礼貌地问二哥:请问你是吴大军先生吗?二哥说是。那个公安看了看车里的我与小弟,对二哥说,吴先生,有个案子需要你协助调查,请你配合。我看见另外几个公安提着三角形的木头,快速往二哥的车前车后放。车门边的公安后面,几个戴绿铁帽子的双手紧握着朝了天的枪。伯母把小弟的头抱在了胸前。二哥回头看了看小弟,微笑着下了车,在几个人的攒拥下钻进了一辆上白下黑的公安车。乌江镇的信息比风还要快。人们是这样说的:二哥因为组织黑社会集团,发放高利贷、逼良为娼、杀人如麻……在潜逃之中,被公安干警击毙在松桃境内的一个收费站外——冲锋枪整整射了两梭子子弹二哥才倒下。乌江镇人民提前把万恶的二哥枪毙了。乌江镇人民贫困的原因可以从他们的决定里得出缘由——他们不知节俭,足足喂了二哥两梭子子弹,粒粒皆辛苦呢。那是我第一次直面谣言,我感觉到了争辩的无力和枉然。我从这些人的身边走过时咬紧了唇。伯母和小弟第二天就在乌江镇消失了。有人说是出了国,有人说其实在香港,有人说是畏罪抱石跳江了。到底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二哥被判了死缓,但那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那段日子,虽然仍是用两个鼻孔与乌江镇的人们分享着新鲜的空气,但我总觉得气更足,凡事也有了十足的余地。我就像饿汉在山里遇到一根熟了果子的桃树,第二天在树下醒来,桃子全掉在地上烂了。五1爷爷在茅厕里蹲的时间更长了。我问爷爷为什么不上场去捡药,他不应我。临睡前我又问,他拨弄着一些自己挖来的草药根根,与我商量说,九一,他们给了我们七百五十块钱,我们只差七百五十块钱了,凭啥子还把我们弄上电视说是我们最穷呢?一年多了,出门还有人指背脊骨,说我们装穷。穷不穷干我们啥子事嘛,穷不穷都是村长安排的,又不是我们的主意。第二天是五一节。爷爷不敢上街,我准备去给他捡点西药。我老远就听到田扬花的笑声。她有个习惯,见到赶场回来的人就笑着问:哟,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呀!她边问边去拉住过路的人,翻看别人背兜里的物什,然后笑着说:哟,大哥,你操力气呀?这种香烟白酒我这里多得很嘛,怕我放了毒药毒你?场上那个骚货是你的相好?大哥你好一条枪哟,家里一个靶子场上一个鞭子……或笑着说,哟,大爷,你老硬翘得很嘛,背包肥料多走这么多路耍力气给大家看?我这肥料是你侄子整的假货来害大家的……或笑着说,哟,大姐……。她那笑太厉害,门外的路都被她笑宽了好几米,何况是人?我也怕她笑着说,哟,九一等等。我递给她十块钱买双凉拖鞋。她边卖东西边和几个男人说些舒经活血宜室宜家的笑话。她把拖鞋递给我。我试了说要得。一男人说:花妹,你天天都扬花(花儿受粉俗称扬花),马村长遭得住不?田扬花笑道:你有胆子就来帮忙嘛。另一个男人说:马村长天天向你家约克学习,是好好学习天天要上的,硬火得很,万一不行还有约克嘛。田扬花笑着把手中的塑料袋朝那男人扔去,骂道:眼红就不牵你家母猪去找约克嘛,你自己上嘛。她笑得灿烂,忘记了我在等她找钱。我大声说:马大娘,我这脚想进不想出了——真的想进不想出?把钱找给我嘛。九一,你这崽崽硬是狗变的,开口总咬人。马大娘,我没乱说嘛,你卖这鞋子才是狗变的,是母狗变的。她把钱找给我,笑道:我这鞋子怎么是母狗变的?我说:想进不想出嘛。几个男人大笑。田扬花明白了那话,扬着手追出来骂我,背时的,你个鬼哟——我哈哈大笑着跑开,一回头就看见活老师与李老师还有田吟。活老师叫我,九一,你搞啥子?我答道:我和马大娘开玩笑呢,活老师你们要往哪里去?他们准备下大河整鱼,还有六天才上学,想到我家里住着。我家哪里能住人呢?又黑又小,又窄又旧,爷爷养了几个鸡,连灶沿上都有鸡屎,我都坐不住,何况田吟?我说:活老师,我家里住不得人,走未来家去,他家离大河近,他爹有条木船。我高声问田扬花:大娘,未来在家没有?这是我们的老师,想到你家去耍两天整鱼。田扬花一愣,马上又活了:唉哟喂,是活老师?欢迎欢迎,在在在,未来在屋里,他爹也在——她笑得真漂亮——你们看,呵呵——她用眼神领着我们看那帮围在她店外的人,像在等着我们替她拿主意——你们等等,我关了门就去。活老师道:大嫂,哪能关门呢?我们自己去就是了。田扬花搓着手道:这怎么可以呢?这怎么要得呢?她大声叫我:九一,你来。她在柜台里取烟,取酒,取火腿肠等等,塞了重重的几大袋给我提着,大声道:活老师,九一先带你们去,我就关门,关了门就来。她拍我的肩膀说:九一,你一起到我家耍几天陪你老师。路边小歇。田吟脱了外衣在山坡上摘野花。望着她山是山坳是坳的身子,我的心像野马蹄儿,得得得,跑了——我从山坡上摔倒滚了下来,突然滚下来。她来不及躲开,被我压住了。我实在而又周密地覆盖了她的身子。我的嘴刚好轻轻,轻轻地周密地压在她的嘴上,刚好重叠,分毫不差——意马而已。我的心在不规不矩的山间野地麻打火搞(大意为浑水摸鱼)。活老师笑着问:九一,刚才怎么回事?啥子母狗变的?啥子想进不想出?活老师把我吓了一跳。我心虚地摆弄一根野草,好像被他看见了我压着他外甥女不放手。我不敢回答,嘴里哦,哦,哦,把眼往田野外正呦喝啷干赶来的脚步声处张望。老光棍马大棒子带着一队少年儿童,追着两条对尾的狗欢快地跑了过来。光棍手往后摆,大家都停下无声了。菜花地里,光棍柔声唤狗,想蹲到狗的身边去。两条狗扭头警惕地看着他,让他无法插手它们的私生活。他悠闲地抽烟,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鞭炮,把引线点着了,将鞭炮扔过去搭挂在两条狗的交尾处。噼哩叭啦一阵鞭炮响,两只狗丢了魂似地凄厉大叫,亲密地仓皇而逃,慌慌不及择路,被追打的通奸犯一样和闲坐的我们擦肩而过,奔向另一片开满鲜花的田野。马大棒子回头向那帮青少年叫:狗日硬是厉害哎,逮进去就不想放出来了。田地里,几个妇人望着这边,停了手中的农活互相打趣。这些男人长年在外打工的女人,她们用锄把互相虚捅对方,弯了腰放肆地嘻笑。马大棒子带着少年儿童们,像传说中追逐露天电影一样,大声交谈着,又朝远处仍在奔走仍没分离的两条狗跑去。说实话,这样的好天气里,这是山里最精彩的全民娱乐节目了。我以前也见过大伙儿用各种办法分离交尾的狗,都没有成功。我想,和狗比起来,鸳鸯算个屁,一棒就打分开了。光头红鼻子李老师突然笑了,说,九一,你是师傅,呵呵,你是乌江镇最好的坏蛋语言师傅。李老师是“小”人,不足一米五高。他不是学校的老师。他受乌江镇人民推荐念过大学,因为反对一夫一妻制,所以失去了人民对他的信任。可能是鸭群缺少雄性的原因,他自愿做了鸭客。他的时间富裕,居然写起诗来了。1986年那阵,诗是干柴烈火,在山乡里多得堆山实海,土家族苗族的兄弟姐妹们都用诗歌烧饭吃。但全民诗歌也不能让一个鸭客诗歌吧,我当初听说时就是这样想的。果不其然,好汉诗派的师傅们冒火了。在一个月白风矮之夜,一位“卵”不离口的师傅带领李白的徒孙,用酒坛子把他的鸭棚打造成了载诗的乌蓬船。鸭子被好汉们吃了一大半。他们吃得拉成了鸭子那水一样的屁股,一摇一摆顺着乌江下了涪陵,走散在了全国各地。时无英雄,使鸭客成名。李老师从岸边回来,一抖一滴水,一滴水一首诗,落地有名溅起有声。他于是成了乌江镇人民诗歌的头人,文化的师傅。活老师也会过意来,与李诗人对眼笑了一下,转头就沉了脸,恨不得踢我一脚。他借子曰教训了我半天。2马村长第一次接待文化人,少了一向的豪气,成了没经谋划,临时粗制滥造的礼节人。他中规中矩,像马未来的木杵杵脑筋。他舌头干涩,像我爷爷缺少润滑油的屁眼儿。他咬文嚼字,一招一式向活、李二老师请教盘儿养女、教子成材的疑问。李师傅却很不适当地闲问一些村里的新闻,老打断他关于马未来如何考入北京大学,拿下美国学位,如何在鲜花里扬马,粉蹄回国成为栋梁的话题。马未来不时偷看田吟。他像大姑娘家里来了一个英俊未婚小伙儿,守不了神,嘴里就只有三个字——嗯、要得。倒是田扬花,那晚当了一回糯糍糯糍的好母亲,成就了一生的最美。她把田吟半包围在胸前,弄得田吟开始时很不自在。我恶意地与一只黄猫厮混,让它旷工失守。我阴险地希望全世界无产老鼠联合起来,把抢劫田吟欢声笑语的田扬花一家抢劫一空,连一条内裤都不留下。田扬花问,妹娃,城里念书好,怎么跟着你舅舅到乡下来了?爸爸妈妈生意忙,让我跟外公,外公老了。嘿,我有你这个妹娃就当宝含了,才不让旁人带呢。父亲年龄大了,说不知道怎么教育现在城里出生的孩子,硬要我带到这里来。活老师接过话头说。乡下细娃野得很,才不好教育呢。田扬花说。比城里孩子好多了,我是深有感触的。父亲当初说“养儿不用教,乌江岸边走一遭”,来了才晓得是真的。你看未来,你看九一,什么都能自理。这样闲话着,快十点了,李诗人突然又想吃马村长土罐罐里藏的酸鱼。他拦住准备下灶堂的田扬花,三大男人六大手脚整出一屋子酸气后又开始喝起酒来。田扬花教田吟在鞋垫上画花,田吟随手勾在布面上的简笔画让她傻了眼。田扬花笑道,妹娃,你是七仙女下的凡哟。田吟浅笑,不说话,像是在听什么。她听了一会儿,说,姑,你听,是什么在叫?我也竖了耳朵听。其实就是那只哭声清脆的怪鸟,见声不见影,不时在静夜里叫,好像在说:点灯看见了。田扬花说,是点灯雀雀在叫。哪里来的点灯雀雀哟?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鸟叫点灯雀雀。田吟也疑问:点灯雀雀?田扬花点头道:点灯雀雀。只有我们这山里才有——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又把田吟包围了打劫了——好久好久以前,我们这村里有一对姐妹。姐姐是个人精子,善良得很,心思密手也巧,织那个鞋垫是人见人夸。她的鞋垫主要是山水花草织得好,把村里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都织遍了。妹妹也是人精子,能说会道,跳舞唱歌样样都得行,连家里有些事情都是她拿主意。两姊妹都看上了下寨的金嗓子侯宝。侯宝那小伙子呢,却偏看上了从来不唱歌的姐姐。妹妹天天到山坡上去唱歌,夜夜悄悄哭。姐姐见了心疼,就不和那小伙子来往了,但小伙子还是不接妹妹的歌。有一天,村里一个老奶奶对姐姐说,你就只有后山的明灯花没织过了。姐姐不晓得明灯树会开花,就问老奶奶。老奶奶说,这世上最漂亮的花就数明灯花了,只是它开放的时间怪,一般人看不到。那花儿不单是漂亮,还能治你爹的喘病呢。田吟怯生生地问:什么时间开放?田扬花说:那姐姐就问,什么时候开呢?老奶奶说是寅时开卯时谢,反正是深更半夜的事情。姐姐听了,就决心要去弄个花样来。她当天晚上趁着月亮就上山了。可是一连几天都没有采到。妹妹看到姐姐每天夜里都外出,不吱声。有天晚上,她把睡着的爹喊起来说,姐姐已经好几夜一个人到后山去了,天亮才回来,要是让兄弟叔侄看到她肚子大了噻,那时候要遭沉乌江哟。田吟问:为什么要沉乌江?田扬花道:是过去的攸规,女人偷人要遭脱光了绑在树树上示众,然后丢到江里喂鱼的。狗屁规定。田吟说:她没——田扬花说:她是没噻,但她爹冒火了。那时候不像现在,那时候老汉管儿女严得要死。她爹于是打算教训姐姐一下。那天晚上他准备了一根亮杆头头——就是干了的太阳花杆杆——放在门边。和妹妹等到天要亮时,姐姐开门了。他摸亮杆没摸到,顺手接过妹妹递给他的棍子,朝姐姐劈脑壳就是一棒——田吟把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把我握得肉跳,心里麻麻绿绿不得所以,像讨谷子(乞丐)拣了块热糍粑——姐姐倒在地上一声没吭。他点亮灯一看,见他女儿脑壳上鲜血长流。慢慢慢慢地,他女儿在血中变成了一朵花儿,那花儿一跳一跳,又变成了一只白雀雀。白雀雀飞起来了,在屋里飞了三圈后就往外飞。她边飞边说:尼过夺岔,点灯看见了,尼过夺岔,点灯看见了。田吟问:尼过夺岔?田扬花道:是我们土家族的旧话,意思是你遭骗了。田吟问:后来呢?李师傅连声道:不要后来,不要后来。同学们,马大娘的故事让我们明白了什么道理?大家说说。活老师看着我:九一,你说说。我的魂都被纤纤玉手握成水流走了,哪里还有神哟。活老师又叫我:九一,你说说。我易二阳合(无心,不在意)地说:哦,点灯看见了。活老师道:说得对。这一声声呼唤,提醒我们要常点起善良、正直、理性的心灵之灯,把一切妒忌、诬蔑、错杀的可能置于我们明亮的眼前,让它们无处藏身。我心想,听听鸟叫起屁作用,田扬花既听过也晓得出处,还是诬陷了我,让疾盗如仇的人民公安派出所错打了我好一记闷棒,我如果死了还不能变鸟叫呢。田吟轻轻摔了两下才挣脱我的手。她对我微微笑,把我的心弄得,嘿嘿,比握着还挑拨。李师傅发现了,朝我眨了眨怪眼。3我们随着马村长到了乌江边的大河口。他那只破小船就拴在河边。乌江村的男人们下河向来一丝不挂。还有什么比这清亮的河水做衣裳更安逸呢?马村长提着网,看了看田吟,说,九一,你带田吟一边耍去。清山、绿水、阳光、小船儿,晓得做梦了的我与五月的田吟。我心里暗自安逸村长英明正确的安排,我们光明正大的独处。我看见他们越走越远,张望弗及了,就摇着心术不正的歪船快活地往下游飘。田吟,田吟,别乱动别乱动,呵,小心把船儿弄翻了!来,坐到我这边来,来嘛。哦,对了,不要再乱动了哈。呀,你咋还打我呢?我不抱着你你就把这船儿弄翻了。你想下水啊?坐着,坐着好。注意了哈,这水有点急,船如果乱动就抱着我的腰,对,抱紧点。再抱紧点。小船儿就像我们的少年时光,摇摇晃晃地飘。阳光多好啊,把田吟的外衣脱了,楠竹笋要出土一样的胸就在河水里,就在我河中的手里了。我勇敢的眼睛里,田吟就是一朵被河流拦截,被小船儿打捞的桃花。她嗔我。九一,哪有你这样看人的哟?我的脸都笑烂了。她仰起了头。她那么漂亮,是该有那一副骄傲样子的。骄傲完了,她哼起了歌——“让我们荡起双桨”,那是湖里唱的,和我手中正野得抓不住缰的竹蒿合不了拍。我也唱歌。我唱:雀雀儿成双满山坡,心花花儿开了好几箩。山歌绞起千丈索,套起船船儿走不脱。田吟说,九一,九一,你的声音钻天上去了,别停呀,再唱再唱。我心想,怪不得爷爷当年能把地主刚要圆房的童养媳唱进包谷林,原来女娃子这么喜欢听山歌。我受到了鼓励,提了调子,又唱两段:船儿船儿下了河,妹妹听我唱山歌。歌声飘到云天外,碰到织女走不脱。走不脱就走不脱,抱成团团滚银河。银河底底搓起火,点起太阳好唱歌。………我没清嗓子,唱着唱着喉咙管就发痒,毛毛虫钻了一样。看着田吟豆芽瓣瓣似的凝神的脸,我把调子低了下来,像山沟沟里的流水进了水泥堰渠,没有了叮咚,平平坦坦地滑了。我把目光入睡的太阳一样咬着田吟的眼睛。我晓得她一定心里慌得不得了。田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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