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提问没有让人满意的,求恋爱多一点点注意!准备写一篇文,内容大概是9个少女被一个男的带走,让她们变的有

1Q84&BOOK&2&7月-9月【村上春树】&第17--24章
第17 章青豆 把老鼠掏出来
早晨七点的电视新闻大幅报道了地铁赤坂见附车站内进水的情形,但只字未提“先驱”
领袖死于大仓饭店高级套间内的消息。NHK 的新闻播完后,她调转频道,又看了好几家电
视台的新闻。但所有节目都没向世界宣告那个巨汉毫无痛苦地死去的事。
那帮家伙把尸体藏起来了,青豆皱起了眉,想。Tamaru 事先就预言过,这很有可能。
但青豆还是难以相信这种事居然真的发生了。他们大概是用了什么方法,从大仓的高级套
间里把领袖的尸体抬出去,装进汽车运走了。那样一个巨汉,尸体一定非常沉重。饭店里
又有很多客人和员工,还有众多监视镜头在各个角落严密监视。怎么才能把尸体搬到饭店
的地下停车库,却丝毫不被人注意呢?
总之,他们肯定是连夜把领袖的遗体运往山梨县山中的教团总部去了,然后协商如何处
理它。至少不会再向警方正式通报他的死亡了。
一旦隐瞒不报,接下去就只能隐瞒到底。
大概是那场猛烈的局部雷雨,以及由雷雨引发的混乱,让他们的行动变得容易了。总之,
他们避免了将此事公之于众。凑巧的是,领袖几乎从来不在人前露面,其存在与行动都深
裹在迷雾中。即使他忽然消失,暂时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他死了——或是被人杀了—
—这个事实被严格保密,只有一小撮人知道。
今后他们将用何种方式,去填补领袖的死亡造成的空白,青豆当然无法知道。但他们必
定想尽一切办法,确保组织的存续。就像那个人说过的,即使领导人不在了,体系还将继
续存在与运转下去。谁将继承领袖的位置?但这是和青豆毫不相干的问题。她接受的任务
是杀掉那位领袖,而不是粉碎一个宗教团体。
她想象那两个身穿深色西装的保镖。光头和马尾。他们回到教团后,会不会因为领袖就
在眼前轻易被杀,而被追究责任呢?青豆想象着他们俩被赋予使命:追杀她——或者活捉
她。“不管怎样都得找到她!不然就别回来了!”有人这样命令他们。很有可能。他们曾
近距离地看到过青豆的脸,武功很高,心中又燃烧着复仇的怒火,可谓追杀者的绝佳人选。
况且教团的干部们必须弄清青豆背后藏着什么人。
她早餐吃了一个苹果,几乎没有食欲。手上仍然残留着将冰锥扎进男人后颈时的感觉。
右手握刀削着苹果皮,她感到了体内轻微的颤抖。迄今为止从未感到过的颤抖。不管是杀
了什么人,只要睡上一夜,那记忆便会基本消散。当然,剥夺一个人的生命绝非令人心情
舒畅的事,但对方反正都是不配活在世上的家伙。与其将对方作为一个人怜悯,倒是会先
生出憎恶之情。但这次不同。如果只看客观事实,那男人的所作所为也许是违背人伦的行
为。但他本人在多种意义上却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他的非同一般,至少在某些部分,令
人觉得似乎超越了善与恶的标准。而剥夺他的性命也是件非同一般的事。它留下了各种奇
怪的手感。非同一般的手感。
他留下的,便是“约定”。青豆经过一番思考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是“约定”的重
量作为证明留在她手上。青豆理解了这一点。
这个证明,也许永远不会从她的手上消失。
上午九点过后,电话铃响了。Tamaru 来的电话。铃声响了三次后断掉,继而在二十秒
后再次响起。
“那帮家伙果然没有报警。”Tamaru 说,“电视新闻也没有播,报纸上也没有登。”
“不过他真的死了。”
“我当然知道。领袖肯定已经死了。有几个迹象。他们已经离开饭店。半夜里有几个人
被召集到市内的教团支部,大概是为了不为人知地处理尸体。那帮家伙干这种事非常熟练。
还有一辆烟色玻璃的S 级奔驰和一辆车窗涂成黑色的丰田海狮在凌晨一点驶出饭店的车库。
两辆车都是山梨牌照。大概在天亮前已经抵达‘先驱’总部。他们前天曾经受到警方搜
查,但不是正式的搜查,而且警察们工作完毕就回去了。教团里有一个正规的焚烧厂,尸
体扔进去的话,连一块骨头都不会剩下,整个人变成一缕青烟。”
“好吓人啊。”
“是啊,一帮令人毛骨悚然的家伙。领袖虽然死了,组织本身大概暂时会继续活动下去。
就像一条蛇,头虽然被斩掉了,身子照样还会动。尽管没了头,却知道该向哪里爬。今后
将会怎样说不清楚,也许过段时间就会死掉。但也可能长出新的头。”
“那个家伙不同寻常。”
Tamaru 没有表示意见。
“和以前的完全不一样。”青豆说。
Tamaru 估量着青豆话中的余韵,然后说:“和以前的不一样,这我也想象得出。不过,
我们应当考虑从今以后的事情。应该现实一点。
不然,就没办法活下去。”
青豆想说句什么,但没说出来。她的体内仍然残留着颤抖。
“夫人想跟你说话。”Tamaru 说,“你行吗?”
“当然。”青豆答。
老夫人接过了电话,从她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安心感。
“我非常感谢你。无法用语言表达。这次的工作你完成得太完美了。”
“谢谢。不过我恐怕再也做不了第二次了。”青豆说。
“我明白。让你为难了。你能安全回来,我非常高兴。我不会再请求你做这样的事了。
到此结束。已经为你准备好安身之处。一切都不必担心,就在现在的地方等着。我们在这
期间为你做好迎接新生活的准备。”
青豆表示了谢意。
“现在缺什么东西吗?如果需要什么,请告诉我。我马上就让Tamaru 去准备。”
“不缺什么。看上去是应有尽有。”
老夫人轻咳一声。“我想跟你说,有一点请你牢牢记住:我们的行为是正义的。我们惩
罚了那个家伙犯下的罪行,预防了今后可能发生的罪恶,阻止了出现更多的牺牲者。你不
必介意什么。”
“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先驱’的领袖。我昨晚处理掉的人。”
老夫人沉默了五秒左右,然后说:“他知道了?”
“对。那家伙知道我是前去处理他的。他明明知道,却接纳了我。
他其实是在盼望死亡的降临。他的身体受到严重损伤,正在缓慢但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
我只是将时间提前了一些,让他被剧烈痛苦折磨的身体安息了。”
老夫人听到这话,似乎非常震惊,再次有片刻说不出话来。这在她而言,是相当罕见的
“那个人……”老夫人寻觅着词句,“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主动盼望着接受惩罚?”
“他盼望的,是尽早结束充满痛苦的人生。”
“并且做好心理准备,让你杀死了他。”
“正是这样。”
至于领袖与她达成的交易,青豆绝口未提。为了让天吾在这个世上活下去,自己必须去
死——这是那家伙与青豆两人缔结的密约,不能告诉别人。
青豆说:“那个家伙干的事违背伦常,的确怪异,应该说是死有余辜。但是,他是一个
非同寻常的人。至少他身上具有某种特殊的东西。这一点千真万确。”
“某种特殊的东西。”老夫人说。
“我解释不清。”青豆说,“那是一种特殊的能力和资质,同时又是苛酷的重负。就是
它,从内部腐蚀了他的肉体。”
“是那种特殊的什么,使他走向怪异行为的吗?”
“也许是。”
“总之,你平息了这一切。”
“是的。”青豆用干涩的声音答道。
青豆左手拿着听筒,将依然残留着死的感觉的右手摊开,望着手掌。和少女们进行多义
性的交合究竟是怎么回事?青豆理解不了。自然也无法向老夫人解释。
“和以前一样,在外表上很像自然死亡,不过他们大概不会视为自然死亡吧。从事件的
推移来看,他们肯定会认定我和领袖的死有某种关系。正像您知道的,他们至今没有向警
方通报他的死亡。”
“不管他们今后采取什么行动,我们都会全力保护你。”老夫人说,“他们有他们的组
织,但我们也有强大的人脉和雄厚的资金。而且你又是个非常谨慎、聪明的人。我们不会
让他们得逞。”
“还没找到阿翼吗?”青豆问。
“还没弄清她的下落。我猜,可能是在教团里。因为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眼下还没找
到把那孩子夺回来的办法。但由于领袖的死亡,教团会处于混乱状态。利用这种混乱,说
不定能把那孩子救出来。那孩子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到保护。”
领袖说,在那间庇护所里的阿翼并非实体。她不过是观念的一种形态,而且被回收了。
然而这种话,却不能在这里告诉老夫人。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其实连青豆也没弄明白。但
她还记得被举起来的大理石钟。那一幕的确发生在眼前。
青豆说:“我得在这个藏身处躲避多久?”
“大概要四天到一周。然后你就会得到新的名字和环境,迁移到远处去。你在那里安身
后,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我们必须暂时中断接触。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你。考虑到我的年
龄,说不定会再也见不到你了。也许我本不该请你加入这种麻烦的事情。我好几次这么想。
否则,我也许就不会像这样失去你了……”
老夫人声音哽咽。青豆默默等着她说下去。
“……但是,我不后悔。恐怕一切都像是宿命。不得不把你卷进来。我没有别的选择。
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起作用,是它一直推动着我前行。弄成这种局面,我觉得很对不起
“但是,正因为这样,我们分享了某种东西。某种不可能和其他人分享的、非常重要的
东西。在别处无法获得的东西。”
“没错。”老夫人说。
“与您分享它,对我来说是必要的。”
“谢谢你。你能这么说,我多少得到了些安慰。”
不能再见到老夫人,对青豆来说也是很痛苦的事。她是青豆手中极少的纽带之一。好不
容易将她与外界连接起来的纽带。
“多多保重。”青豆说。
“你更要多多保重。”老夫人说,“祝你幸福。”
“如果可能的话。”青豆回答。幸福是离青豆最遥远的事物之一。
Tamaru 接过了电话。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用过那个吧?”
“还没用。”
“最好不要用。”
“我尽量照你的希望去努力。”青豆说。
稍微停顿了片刻,Tamaru 又说:“上次告诉过你,我是在北海道深山里的孤儿院长大
的,对不对?”
“跟父母离散,从桦太撤退回国,被送进了那里。”
“那座孤儿院里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孩子,是和黑人的混血儿。
我猜是和三泽一带基地里的大兵生的。不知道母亲是谁。不是妓女就是吧女,总之差不
多吧。一生下来就被母亲抛弃,送到那里去了。块头比我大,脑子却不太机灵。当然经常
受到周围那帮家伙的欺负。肤色也不一样嘛。这种事你能理解吗?”
“我也不是日本人,一来二去就变成了他的保护人般的角色。说来我们境遇差不多。一
个是从桦太撤回来的朝鲜人,一个是黑人和妓女生的混血儿。社会等级的最底层。不过我
反倒因此变得顽强了。但那小子却顽强不起来。我要是不管他的话,他必死无疑。那种环
境下,你要么是脑筋好用反应快,要么是身体粗壮能打架,不然就活不下去。”
青豆默默昕着他说下去。
“你不管让那小子干什么,他都干不好。没有一件事能做得像样。
连衣服纽扣也不会扣,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但是,只有雕刻雕得好极了。只要有几
把雕刻刀和木头,一眨眼他就能雕出漂亮的木雕。
还不需要草稿。脑子里浮出一个形象,就这样准确而立体地雕出来。
非常纤细、逼真。那是一种天才。了不起。”
“学者症候群。”青豆说。
“是啊,没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的。所谓的学者症候群。
有这类天赋不寻常的人。可是,当时谁都不知道还有这种说法。人们认为他是弱智,是
个尽管脑子反应迟钝,手却很巧的会雕刻的孩子。
但不知为何他只雕老鼠。他可以把老鼠雕得惟妙惟肖,怎么看都跟活的一样。可是除了
老鼠,他什么都不雕。大家都让他雕别的动物,马和熊之类的,为此还特意带他到动物园
里去看。可是他对别的动物没表现出丝毫兴趣。于是大家心灰意冷,由着他雕老鼠去了。
就是说随他去了。那小子雕了各种形状、大小和姿态的老鼠。要说奇怪,可真有些奇怪。
因为孤儿院里根本没有什么老鼠。冷,而且在哪里都找不到食物。那座孤儿院,就连老鼠
都觉得太穷了。为什么那小子对老鼠如此执著,没人能理解……总而言之,他雕的老鼠成
为小小的话题,还上了地方报纸,甚至有几个人表示愿意出钱买。于是孤儿院的院长,一
个天主教的神甫,把那些木雕老鼠放到了民间工艺品店里,卖给游客,赚了一小笔钱。当
然那些钱一个子儿也不会用到我们身上。不知道怎么用的,大概是孤儿院的上层随便花在
什么上面了吧。就给了那小子几把雕刻刀和木头,让他在工艺室里没完没了地雕刻老鼠。
不过,免除了累人的田间劳动,只要一个人雕刻老鼠就行了,单看这一点,也该说是万幸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后来怎样了。我十四岁时逃离了孤儿院,此后一直是孤身一人活
了下来。我马上坐上渡船来到了本土,之后再也没有踏上北海道半步。我最后一次看到那
小子时,他还弯着腰坐在工作台前,孜孜不倦地雕老鼠呢。这种时候,你说什么话他都听
所以我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如果他还没死,只怕还在某个地方继续雕刻老鼠吧。因为除
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干。”
青豆沉默不言,等着他说下去。
“我到现在还常常想起他。孤儿院的生活很悲惨。食物不足,经常饿肚子。冬天冻得要
死,劳动异常严酷。大孩子欺负小孩子,厉害得要命。可是,他似乎不觉得那里的生活艰
苦。只要手拿雕刻刀,独自雕刻着老鼠,好像就心满意足了。如果拿走他的雕刻刀,他就
会发疯。除了这一点,他非常听话,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只管默默地雕老鼠。手上拿着一
块木头看半天,里面藏着一只怎样的老鼠、做出怎样的姿态,那小子都能看出来。要看出
眉目来,得花不少时间,可一旦看出来了,接下去就只剩挥舞着雕刻刀把那只老鼠从木头
里掏出来了。
那小子经常这么说:‘把老鼠掏出来。’而被掏出来的老鼠,真的就像会动一样。就是
说,那小子一直在不断地解放被囚禁在木头里的虚构的老鼠。”
“而你保护了这位少年。”
“是啊。并不是我主动要那样做,而是被放在了那样的角色上。
那就是我的位置。一旦接受了某个位置,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得守住它。这是球场上的
规则,所以我遵守了规则。比如说,假如有人把那小子的雕刻刀抢走,我就上前把他打倒。
对方是个大孩子也好,比我有力气也好,不只一个人也好,这种事我都不管,反正就是把
当然有时会反被人家打倒,有过好多次。可是,这不是输赢的问题。
不管是把人家打倒,还是被人家打倒,我肯定把雕刻刀夺回来。这件事更重要。你明白
“我想我明白。”青豆说,“不过说到底,你还是抛弃了那孩子。”
“因为我必须一个人活下去,不能永远守在身边看着他。我没有那个余裕。这是理所当
青豆再次摊开右手,凝视着它。
“我好几次看见你手里拿着个木雕小老鼠。是那孩子雕的吧?”
“是啊。没错。他给了我一个小的。我逃出孤儿院时,把它带出来了。现在还在我身
“我说Tamaru 先生,你干吗现在和我说这些?我觉得,你可是那种绝不会毫无意义地
谈论自己的类型。”
“我想说的事情之一,就是我至今还常常想起他。”Tamaru 答道,“倒不是说盼望再
次见到他。我并不想和他再见。时至今日,见了面也无话可说。只是,呃,他全神贯注地
把老鼠从木头里‘掏出来’的情景,还异常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里。这对我来说,成了非
常重要的风景之一。它教给了我什么东西。或者说,它试图教给我什么东西。
人要活下去,就需要这种东西。很难用语言解释清楚,但这是具有意义的风景。在某种
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就是为了巧妙地说明那个东西而活着。我这么想。”
“你是说,那就像我们活着的根据?”
“也许。”
“我也有这样的风景。”
。应该好好珍视它。”
“我会珍视的。”青豆答道。
“我想说的另外一件事,就是会尽我所能来保护你。如果有必须打倒的对手,不管他是
谁,我都会上前把他打倒。这和输赢无关,我不会弃你于不顾。”
“谢谢你。”
数秒平静的沉默。
“这几天不要走出那个房间。记住,走出一步,外边就是原始森林。知道了吗?”
“知道了。”青豆答道。
于是电话挂断了。放下听筒后,青豆才发现,自己刚才把它攥得那么紧。
青豆想,Tamaru 想传达给我的信息,恐怕就是告诉我,我如今已是他们所属的家族中
不可缺少的一员,而那纽带一旦形成,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割断。说起来,我们是由一种虚
拟的血缘关系彼此相连。青豆感谢Tamaru,因为他传达了这样的信息。他大概觉得,对
青豆来说,目前正是痛苦的时期。把她当作了家族的一员,他才会一点点把自己的秘密告
然而,想到这种密切的关联,只有通过暴力的形式才能成立,青豆便觉得痛苦难忍。违
反法律,连杀数人,这次自己又遭人追杀,说不定还会死于非命,身处这种特异状态之中,
我们才能心心相通。如果没有杀人这一行为介入其中,究竟是否可能建立这种关系?如果
不是站在非法的立场,究竟能否缔结信赖的纽带?只怕会很难。
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电视新闻。关于赤坂见附车站进水的报道已经不见了。一夜过去,
水退了,地铁恢复正常运行,这种事情便成了往事。而“先驱”领袖的死亡仍旧没有被世
人获知。知道这一事实的,只是一小撮人而已。青豆想象着那个巨汉的尸体被高温焚烧炉
火化的情形。Tamaru 说,会连一片骨头也不剩。恩宠也好痛苦也好,统统无关,一切都
化作一缕轻烟,融人初秋的天空里。青豆的脑海里,浮出了那缕轻烟与天空。
有一条畅销书《空气蛹》的作者——一位十七岁少女失踪的消息。
深绘里,即深田绘里子,已经两个多月行踪不明。警方收到监护人的搜寻请求,对她的
下落进行了慎重的调查,目前还未查明真相。播音员如此宣告。播放了书店里《空气蛹》
如山堆积的图像,书店墙上贴着印有这位美丽少女肖像的海报。年轻的女店员对着电视台
的麦克风说:“书现在畅销势头惊人。我自己也买来读过。小说充满丰富的想象,非常有
趣。我希望能早点找到深绘里的下落。”
这段新闻并没有特别提及深田绘里子和宗教法人“先驱”的关系。
一旦涉及宗教团体,媒体就会高度警惕。
总之,深田绘里子下落不明。她十岁时被生父强奸。如果原样接受他的说法,就是他们
多义性地交合了。并通过这个行为,把小小人导入了他的内部。他是怎么说的?对,是感
知者和接收者。深田绘里子是“感知者”,她父亲是“接受者”。于是这个男人开始听见
特别的声音。他成为小小人的代理人,成了“先驱”这一宗教团体的教主般的存在。然后
她离开了教团,并且开始负责“反小小人”运动,与天吾结成搭档,写了一本叫《空气蛹》
的小说,成了畅销书。而现在,她由于某种理由去向不明,警方正在搜寻她的下落。
而我在昨晚,将教团“先驱”的领袖——深田绘里子的父亲,使用特制的冰锥杀害了。
教团的人把他的尸体运出了饭店,偷偷地“处理”了。深田绘里子得知父亲的死讯后,会
如何接受此事?青豆无法想象。尽管那是他本人希望的死,是没有痛苦的堪称慈悲的死,
我也毕竟是亲手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人的生命虽然本质上是孤独的存在,却不是孤立的
存在。它总是在某个地方与别的生命相连。对于这一点,只怕我也要以某种形式承担责任。
天吾也与这一系列事件深深相关。把我们联系起来的,是深田父女。感知者和接收者。
天吾如今在哪里?在做什么?他是否与深田绘里子的失踪有关?他们俩此刻还是结伴行动
吗?电视新闻当然只字未提天吾的命运。他才是《空气蛹》实质上的作者一事,眼下似乎
还无人知道。然而,我知道。
我们之间看来好像在一点点缩短距离。天吾君和我出于某种缘由,被送进了这个世界,
如同被巨大的旋涡吸进来一般,向着对方靠拢。
恐怕那是致死的旋涡。不过根据那位领袖的暗示,在不会致死的地方,我们本来没有理
由邂逅。就像暴力制造出某种纯粹的联系一样。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赫克勒一科赫,确认其坚硬的触感。把枪口塞进自
己的口中,想象手指扣动扳机的情形。
一只大乌鸦飞上了阳台,落在栏杆上,响亮地发出几声短促的啼叫。半晌,青豆和乌鸦
隔着玻璃窗相互观察对方。乌鸦转动着长在面颊两旁的又大又亮的眼睛,窥探着屋子里青
豆的举动,看样子是在揣摩她手中拿的手枪的意义。乌鸦是脑子很聪明的动物。它们理解
那个铁块具有重要意义。不知为何,它们明白这一点。
然后,乌鸦像来时一样,唐突地猛然振翅,飞走了。似乎在说:该看的已经看到了。乌
鸦飞走后,青豆起身关掉电视,然后叹息一声。
并祈祷着,但愿那只乌鸦不是小小人派来的间谍。
青豆在客厅的地毯上做老一套的舒展运动。她花了一个小时,折磨着肌肉,和适当的痛
楚一起度过了这段时间。将全身的肌肉一一召唤前来,严加盘问。这些肌肉的名字、职责
和性质,都细密地镌刻在青豆的脑中。她什么都不放过。流了许多汗,呼吸器官和心脏全
力开动,意识的频道更替。青豆侧耳倾听血液流动,聆听内脏发出的无声信息。面部肌肉
如同变脸表演一般,剧烈扭动,同时在咀嚼这些信息。
然后她洗淋浴,将汗水冲去。站在体重计上,确认没有太大的变化。站在镜子前,确认
乳房的大小和阴毛的形状未变,剧烈地扭歪脸庞。每日早晨必行的仪式。
走出洗手间,青豆换上了一套适宜活动的运动衣。为了消磨时间,把屋子里的物品再次
盘点了一遍。首先从厨房开始,这里准备了什么食品、配备了什么餐具和炊具,她逐一记
录在脑中。这样的食品储备,该按怎样的顺序烹制食用,制订了大体的计划。根据她的估
计,就算不出房门一步,也起码十天不会饿肚子。如果有意地节约着吃,大概可以坚持两
周。竟准备了这么多食物。
接下来详细地查看了杂货储备。卫生纸、面巾纸、洗涤剂、垃圾袋。不缺任何东西。一
切都细致地买齐了。大概有女人参与准备工作吧。从中可以看出经验丰富的主妇式的周全
与细心。一个三十岁的健康单身女子在这里短期生活,需要什么,需要多少,细微之处都
经过细密的计算。这不是男人能做到的。观察力敏锐的细心的男同性恋也许可以。
卧室放卧具的壁橱里,床单、毛毯、被套和预备的枕头一应俱全。
每一样都发出崭新的卧具气味。当然,全部是白色、无花纹的。彻底排除了装饰性。在
这里,趣味与个性被视为没有必要的东西。
客厅里放着电视机、录像机和小型立体音响。还有唱机和磁带录音机。窗子正对面的墙
边,有一排高及腰际的木制装饰橱,弯腰拉开橱门一看,里面放着约二十本书。不知是什
么人如此体贴,让青豆在此潜伏期间不会太无聊。果然周到。都是些精装本的新书,没有
翻阅过的形迹。她粗略地看了看书名,主要是最近成为谈资的热门新书。
大概是从大型书店堆放的新书中挑选出来的,但从中还是可以看出某种选择的标准。虽
然还没到爱好的程度,标准却是有的。小说与非虚构类大致各一半。这些选择中,《空气
蛹》也包含在内。
青豆微微点头,将那本书拿在手里,坐到客厅的沙发上。那儿洒着柔和的阳光。书不厚。
轻,铅字也大。她望着封面,望着印在上面的深绘里这个作者姓名,放在手上掂了掂分量,
阅读腰封上的广告词。
接着又嗅了嗅书的气味。散发着新书特有的气味。天吾的名字尽管没有印在这本书上,
其中却包含了他的存在。印刷在这里的文章,是透过天吾的身体成形的。她镇定情绪之后,
翻开了第一页。
茶杯和赫克勒一科赫,就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第18 章天吾 沉默而孤独的卫星
“那个人也许就在这附近。”深绘里咬着下唇,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后,这么说。
天吾重新交拢放在桌上的双手,注视着深绘里的眼睛。“在这附近?就是说,她在高圆
“从这里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
天吾很想追问一句,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呢?但就算问了这种问题,她恐怕也不会回
答。这结果连天吾也能猜到。只需要用Yes 或No 就能回答的实质性问题。
“就是说,在这附近找的话,就能遇到青豆吗?”天吾问。
深绘里摇摇头。“只是走来走去,还见不到。”
“她就在从这里走路便能到达的地方,不过,只是走来走去地找她,还是找不到。是这
“因为她躲起来了。”
“躲起来了?”
“就像受伤的猫儿一样。”
天吾的脑海中浮现出青豆蜷曲着身体,躲在某处散发着霉味的屋檐下的情景。“为什么?
她在躲谁?”他问。
理所当然,没有回答。
“既然得躲起来,就说明她现在是处于危急状态?”天吾问。
“危急状态。”深绘里重复着天吾的话,还露出了面对着苦药的小孩子般的表情。大概
是不喜欢这个词的余音吧。
“比如说被什么人追杀之类。”天吾说。
深绘里稍稍歪了歪脑袋。意思是:搞不清楚。“但是她不会一直待在这一带。”
“时间有限。”
“有限。”
“不过,她就像受伤的猫儿一样,一动不动地躲藏着,所以不会在外边悠闲地散步。”
“不会这么做。”这位美丽的少女断然地说。
“这么说,我必须去找某个特殊的地方。”
深绘里点头赞同。
“那是怎样的特殊地方呢?”天吾问。
不用说,没有回答。
“关于她,有没有几件能回忆起来的事。”过了一会儿,深绘里问,“说不定有用处。”
“有用处。”天吾说,“假如能回想起关于她的什么来,说不定能得到和她藏身之处有
关的线索,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耸了耸肩。其中包含着肯定的意味。
“谢谢你。”天吾致谢道。
深绘里像心满意足的猫儿,轻轻地点头。
天吾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深绘里在唱片架上认真地挑选唱片。唱片并不算多,但挑选花
去了她很多时间。左思右想,她拿起一张滚石乐队的旧唱片,放在转盘上,落下了唱针。
那是一张读高中时向谁借来的唱片,不知为何一直忘记还了。好久没有听过了。
天吾一边听着《妈妈的小帮手》和《简女士》,一面用火腿、蘑菇和糙米做了炒饭,烧
了豆腐裙带菜味噌汤。把花椰菜煮了煮,浇上事先做好备用的咖喱。还用四季豆和洋葱做
了个蔬菜沙拉。天吾并不觉得做菜痛苦。他习惯一面做菜一面思考。关于日常的问题,关
于数学的问题,关于小说,甚至是关于形而上的命题。站在厨房里动手操作时,反而比什
么都不做时能更好、更有条理地思考问题。但无论怎么思考,也想象不出深绘里说的“特
殊的地方”是怎样的地方。在本来就没有秩序的场所,硬要加上秩序,只能是徒劳无功。
能抵达的地方有限。
两人在餐桌前对面而坐,吃着晚饭。没有堪称交谈的对话。他们就像迎来了倦怠期的夫
妇,默默地将饭菜送入口中,各自想着不同的心事。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尤其是在深绘里
身上,很难辨别这两者的不同。吃完晚饭,天吾喝咖啡,深绘里从冰箱里拿出布丁吃。她
不管吃什么,表情都没有变化。看上去似乎脑中只考虑咀嚼的问题,天吾坐在餐桌前,按
照深绘里的暗示,努力回想着青豆的事。
关于她,有没有几件能回忆起来的事。说不定有用处。
但天吾没能集中精神想起什么。滚石乐队的唱片换了一张。《小红公鸡》,米克·贾格
尔①醉心于芝加哥蓝调时期的演唱。不错。但并非为沉思者或苦苦挖掘记忆者着想而创作
的音乐。滚石这支乐队几乎没有这样的热心。他想,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待上一会儿。
①Mick Jagger,英国摇滚巨匠、滚石乐队主唱。
“我到外边走走。”天吾说。
深绘里拿着滚石乐队的唱片袋,无所谓似的点点头。
“不管谁来了也别开门哦。”天吾叮嘱道。
天吾穿着藏青长袖T 恤、熨痕完全消失的米黄卡其裤、运动鞋,朝着车站方向走去,走
进一家位于车站前、名叫“麦头”的小店,点了生啤。这是一家供应酒和简单食物的小酒
馆。店面不大,来二十多个客人就要挤爆了。以前他到这家店里来过好几次。快到深夜时
分,会涌进大批年轻客人,非常热闹,但七点到八点之间客人比较少,静静的,感觉很舒
适。很适合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边喝啤酒边读书。椅子坐上去也很惬意。这个店名来历不
明,意义也不明。其实可以问问店员,但天吾不善于和素不相识的人聊天。加上就算不知
道店名来历,也没什么不便。反正这是一家叫“麦头”的环境舒适的小酒馆。
值得庆幸,店内没放音乐。天吾坐在靠窗的桌子前,喝着嘉士伯生啤,嚼着小钵子里的
花色坚果,心里想着青豆的事。回忆青豆的身姿,就意味着他自己要回归十岁的少年时代,
也意味着再次体验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十岁时,他被青豆握了手,然后拒绝了跟父亲去
收NHK 视听费。不久后,他体验了明确的勃起和初次射精。这对天吾来说,成了人生的
一个转机。当然,即便不被青豆握手,这个转折也会到来,或迟或早。但青豆激励了他,
促成了这样的变化,就像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他摊开左手,久久地望着手掌。那位十岁少女握了这只手,大大地改变了我内心的某些
东西。无法条理地说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过当时两个人以极自然的方式相互理解,接纳了对方。几乎是奇迹一般,完全而彻底。
这种事情在人生中不可能发生许多次。不但如此,在有些人身上也许连一次都不会发生。
只是在那一刻,天吾未能充分理解它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不,不只是在那一刻,直到最
近为止,他都未能真正理解其中蕴含的意义。他仅仅是漠然地将那位少女的形象一直拥在
她三十岁了,如今外貌可能也大为不同了。也许个子长高了,胸部隆起了,发型自然也
改变了。如果已经脱离了“证人会”,也许还会化点妆。说不定现在穿的是精致昂贵的衣
服。天吾想象不出身穿全套CK 的西装、足蹬高跟鞋英姿飒爽地走在大街上的青豆,会是
什么模样。但这种事也极有可能。人注定要成长,所谓成长,就是完成变化。或许她此刻
就在这家店里,我却没有注意到。
他一面举杯喝啤酒,一面重新环顾四周。她就在这附近。在走路可以到达的距离之内。
深绘里这么说。于是天吾全部相信她的话。既然她说是这样,大概就是吧。
但店内除了天吾,只有一对像是大学生的青年男女并肩坐在吧台前,正在交头接耳,起
劲地说着悄悄话。望着他们,天吾感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深深的寂寞。在这个世界上,自
己是孤独的,和谁都没有关联。
天吾轻轻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再次在脑海中浮想小学教室里的情景。昨夜,在激烈
的雷雨中与深绘里交合时,他也同样闭着眼睛造访过那个地方。真实,非常具象。由于这
个缘故,他的记忆似乎被刷新为比平时更鲜明的东西。宛如蒙在上面的灰尘被夜雨冲刷得
干干净净。
不安、期待与怯意,散乱在空空的教室的每一处,仿佛怯懦的小动物,偷偷地潜藏在每
一样东西里。算式未擦干净的黑板,折断变短的粉笔,晒得退色的廉价窗帘,插在讲台的
花瓶里的花(花的名字想不起来),用图钉钉在墙上的孩子们的画,挂在讲台背后的世界
地图,地板蜡的气味,摇曳的窗帘,窗外传来的欢笑声——那里的情景,天吾能细细地在
脑中再现。那里蕴含的预兆、企图和谜语,他能一个个用眼睛去追寻。
在被青豆握住手的那几十秒之间,天吾看到了许多东西,就像照相机那样,准确地将这
些图像记录在了视网膜上。这成了支撑他度过充满痛苦的少年时期的基本场景之一。这场
景常常伴随着她指尖强烈的触感。她的右手永恒不变地给了在苦恼与挣扎中长大成人的天
吾勇气。没关系,你有我呢。那只手告诉他。
你不孤独。
深绘里说,她一动不动地躲起来了,就像一只受伤的猫儿。
细想起来,命运真是不可捉摸。深绘里也躲在这里,不会走出天吾的房间一步。在东京
的这个角落,有两位女子同样隐匿行踪,在逃避着什么。两人都是和天吾密切相关的女子。
其中是否有共通的因素昵?或者不过是偶然的巧合?
自然不会有回答。只是漫无目标地发出疑问罢了。太多的疑问,太少的回答。每次都是
啤酒喝完了。年轻的店员走过来,问他想不想要点别的。天吾稍一犹豫,要了波本威士
忌加冰块,并加了一份花色坚果。波本,本店只有“四玫瑰”的,行吗?行,天吾说。什
么都行。接着继续想青豆。
从店堂后面的厨房里,传来了烤比萨的美妙香味。
青豆究竟在躲避谁呢?弄不好是在躲避司法当局的追缉,天吾想。
但他想象不出她会是个罪犯。她到底犯了什么罪?不对,那绝不会是警察。不论是什么
人、什么东西在追逐青豆,肯定都和法律毫无关系。
天吾忽然想,说不定那和追逐深绘里的是同一种东西?小小人?
但为什么小小人非得追逐青豆不可?
不过,假如真是他们在追逐青豆,其中的关键人物也许就是我。
天吾当然无法理解,为何自己非得变成这种左右事态发展的关键人物不可。但如果有一
个将深绘里和青豆这两位女子联系起来的因素,那只可能是天吾。也许是在连自己都毫不
知情的情况下,我行使了某种力量,将青豆拉到了附近。
某种力量?
他望着自己的双手。搞不懂啊。我什么地方拥有这样的力量?
加冰的四玫瑰送了上来,还有新的花色坚果小钵。他喝了一口四玫瑰,拿了几粒坚果放
在手里,像摇骰子般轻轻摇了几下。
总之,青豆就在这座小城里的某个地方,在从这里走路就能到达的距离之内。深绘里这
么说。而且我相信。如果问我为什么,我难以回答,但反正相信。然而,怎样才能把藏身
于某处的青豆找出来?寻找一个过着正常社会生活的人都不容易,更何况她是有意地隐匿
行踪,当然是难上加难了。拿着扩音器,四处呼唤她的名字行不行呢?只怕这么做了,她
也不可能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只会引起四周的注意,让她暴露在更多的危险中。
肯定还有什么应该回忆起来的事,天吾想。
“关于她,有没有几件能回想起来的事情。说不定有用处。”深绘里说。但在她说出这
句话之前,天吾心中就一直有种感觉:关于青豆,是不是还有一两件重要的事实,自己没
能回忆起来。那就像钻进鞋子里的小石子,不时让他觉得难受。尽管漠然,却真实。
天吾像擦净黑板一样,让意识焕然一新,尝试着再次发掘记忆。
关于青豆,关于自己,关于两人周围的东西,好像渔夫拉网一般,掠过柔软的泥底,按
顺序精心一件件地回忆。但再怎么说,毕竟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当时的情景无论记得多
么鲜明,能具体回忆起来的东西还是有限。
尽管如此,天吾必须找出当时存在的某种东西,以及自己迄今为止漏掉的某种东西。而
且就在此时此地。不然,很可能就找不到躲在这座小城里的青豆了。如果相信深绘里的话,
那么时间有限,还有什么东西在追逐她。
他试着回忆视线。青豆在那里看到了什么?而自己又看到了什么?沿着时间的流逝和视
线的移动进行回忆。
那位少女握着天吾的手,直直地看着他的脸。她一瞬都不曾将视线移开。天吾开始未能
理解她的行为的意义,望着对方的眼睛要求解释。他想,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解,或者有
什么错误。但其中既没有误解,也没有错误。他弄明白的,是那位少女的眼睛惊人地清澈
这样一双毫无杂质、清澈明亮的眼睛,他以前从没有见过。就像清亮又深不见底的清泉。
长时间地盯着看,自己似乎会被吸进去。所以他把视线移向一旁,仿佛逃避对方的眼睛。
他不得不移开视线。
他先是看着脚下的木地板,再看看空无一人的教室门口,然后微微扭头向窗外望去。其
间,青豆的视线没有动摇。她凝视着天吾望着窗外的眼睛。他的皮肤火辣辣地感觉到她的
视线。而她的手指以不变的力度紧握着天吾的左手。那握力没有一丝动摇,也没有犹豫。
她没有任何需要害怕的东西。还通过指尖,要将这种心情传达给天吾。
因为刚做完扫除,为了换气,窗户大开着,白色窗帘在风中微微摇曳。那后面是辽阔的
天空。已然进入十二月,但不太冷。高远的天上漂着云朵。是残留着秋天韵味的雪白的云,
仿佛刚用刷子刷过。此外还有什么?有个东西悬浮在云朵下面。太阳?不,不是。那不是
天吾屏住呼吸,把手指贴在太阳穴上,试图窥探记忆的更深处。
顺着那条好像随时都可能断掉的意识的细线探寻。
对了,那里有一个月亮。
虽然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那里却忽忽悠悠地浮着一个月亮。一个四分之三大的月亮。
天吾感到惊讶。天还这么亮,居然能看到这么大这么清楚的月亮!他还记得这件事。那无
感觉的灰色岩块,简直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吊着,似乎无聊地漂浮在低空。其中漂漾着一
种人工的氛围。一眼看去像个人造的假月亮,似乎是演戏用的小布景。但那自然是真实的
月亮。当然。谁会有那闲工夫,特意在真实的天上挂个假月亮呢?
陡然回过神来,青豆已经不再看天吾的眼睛了,她的视线朝向和天吾相同的方向。青豆
也和他一样,凝望着浮在那里的白昼的月亮。
她仍然紧握着天吾的手,表情非常严肃。天吾再次看着她的双眼。她的眼睛已经不像刚
才那样清澈。那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特别的清澈明亮。不过,这次他在其中看见了一个坚
固的结晶,既光润,又蕴含着霜一般的冷酷。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天吾没有弄清。
不久,少女仿佛明确地下了决心,唐突地放开了握着的手,猛然转身背对天吾,一言不
发地快步走出教室。一次都不曾回顾,将天吾抛在深深的空白中。
天吾睁开眼睛放松注意力,深深呼了口气,然后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体味着它穿过喉
咙、沿着食道向下流去的感觉。然后再吸了口气,呼出。青豆的身姿已经不见了。她转过
身,走出教室。于是,她的身影从他的人生中消失了。
自那以来.二十年岁月流逝。
是月亮,天吾想。
我当时看见了月亮。青豆也看见了同一个月亮。浮在下午三点半依然十分明亮的天上的
灰色岩块。沉默而孤独的卫星。两人并肩而立,望着那个月亮。但是,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难道月亮会领我去青豆所在的地方吗?
天吾忽然想,也许青豆当时曾悄悄把某个心愿托付给了月亮。她和月亮之间也许缔结了
某种密约。在她投向月亮的视线中,倾注着让人这样想的惊人的真挚。
当时青豆究竟把什么托付给了月亮,天吾当然不得而知。但他大概可以想象月亮给了她
什么。那也许是纯粹的孤独与静谧。那是月亮能给人类的最好的东西了。
天吾付了钱,走出“麦头”,抬眼望了望天。没看到月亮。是晴天,月亮肯定出来了。
但在四周被楼房包围的路上,看不到月亮的身影。他把双手插进裤袋里,从一条街走到另
一条街,寻找月亮。他想找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可是在高圆寺,这样的地方不容易找。
这里地势平坦,要找个斜坡都得费一番力气。连稍微高点的地方也没有一个。倒是可以爬
到能眺望四方的楼顶上,可周围又看不到合适的建筑能爬上楼顶。
漫无目标地瞎逛时,天吾忽然想起附近有个儿童公园。散步时曾经过那里。公园不大,
不过记得那里有一座滑梯。爬上去,看天时大概多少能看得开阔一些。尽管不算很高,但
总比待在地面上望得远。
他朝着公园方向走去。手表时针指着将近八点。
公园里空无一人。正中高高地立着一根水银灯,灯光照着公园的每个角落。有一棵巨大
的榉树,树叶仍然十分繁密。还有些低矮的花木,有饮水处、长椅,秋千,还有滑梯。也
有一处公厕,但黄昏时分就有区政府的职员来关门上锁,也许是为了将流浪者拒之门外。
白天,年轻的母亲们带着还没上幼儿园的孩子来到这里,让他们玩耍,自己热闹地聊着闲
话。天吾多次看过这样的光景。但天一黑下来,就几乎无人造访了。
天吾爬上滑梯,站在上面仰望夜空。公园北面新建了一座六层公寓。以前没有,大概是
最近刚建好。那幢楼就像一道墙,堵住了北面的天空。但其他方向都是低矮的楼房。天吾
环视了一周,在西南方找到了月亮。月亮悬浮在一座两层的旧房子上方。它是四分之三大。
天吾想,和二十年前的月亮一样。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形状。偶然的巧合。大概。
但初秋的夜空浮着的月亮异常明亮,具有这个季节特有的内省的暖意。和十二月下午三
点半的天上挂着的月亮,感觉很不相同。那宁静而自然的光芒,疗治与抚慰着人心。如同
清澈的溪水流淌、温柔的树叶低语,能够疗治与抚慰人心一样。
天吾站在滑梯顶上,久久地仰望着那个月亮。从环状七号线方向,传来各种型号的轮胎
声混合而成的怒涛般的声响。这声响忽然让天吾想起父亲所在的千叶海滨的疗养所。
都市的世俗文明的光亮,一如往常地抹去了星星的身影。虽然是晴朗之夜,却只能零散
地、淡淡地看见几颗分外明亮的星。尽管如此,月亮倒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月亮对照明、
噪音和被污染的空气都不发一句牢骚,规规矩矩地浮在那里。凝目望去,能认出那些巨大
的环形山和大峡谷制造的奇妙阴影。天吾专注地望着月光,心中从远古时代传承下来的记
忆般的东西被唤醒了。远在人类获得火、工具和语言之前,月亮就始终不变地是人们的朋
友。它作为天赐的灯火,不时照亮黑暗的世界,缓解了人们的恐惧。它的圆缺给了人们时
间观念。对月亮这种无偿的慈悲的感谢之情,纵然在黑暗已从绝大部分地域驱逐的现在,
似乎依然牢牢烙印在人类的遗传因子里。作为一种温暖的集体记忆。
仔细一想,像这样仔细地眺望月亮,真是好久没有了,天吾想。
上一次抬头看月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在都市里匆匆度日,不知不觉就变得只顾看
着脚下生活了。甚至连抬眼瞄瞄夜空都忘到了脑后。
接着,天吾发现离开那个月亮一点的角落里,还浮着另外一个月亮。一开始他还以为是
眼睛的错觉,要不就是光线制造出来的幻影。
但无论看多少次,那里都有第二个轮廓鲜明的月亮。他一时哑口无言,微张着嘴巴,只
顾恍惚地盯着那个方向。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无法让意识平静下来。轮廓与实体难以叠
为一体,就像观念与语言不能结合时一样。
另一个月亮?
闭上眼睛,用两只手掌呼哧呼哧地搓着面颊的肌肉。我到底是怎么了?没喝多少酒呀!
天吾想。他静静地吸了口气,再静静地吐出去,确认意识处于清醒状态。我是谁?此刻身
在何处?在做什么?闭上眼睛,在黑暗中重新进行确认。一九八四年九月,川奈天吾,杉
并区高圆寺,儿童公园,正在抬头看着浮在夜空的月亮。没错。
然后静静地睁开眼,再次抬头看天。平心静气,仔仔细细地看。
然而,那里还是浮着两个月亮。
不是错觉。月亮有两个。天吾久久地紧握右拳。
月亮依旧沉默,但已不再孤独。
第19 章青豆 当子体醒来时
《空气蛹》尽管采取了奇幻小说的形式,却基本是一部很容易读的小说。它是用模仿十
岁少女的讲述的口语文体写成的。没有艰深的语言,没有牵强的逻辑,也没有冗长的说明,
更没有过分讲究的表达。
故事自始至终由少女讲述。她的语言很容易听懂,简洁,在很多时候是悦耳的,但几乎
不作任何说明。她仅仅是将自己的亲眼所见,依照次序讲述下去。她不会停下脚步进行思
考:“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她缓缓地,但步调适度地向前迈进。读者借助少女的视线,随着她
的步履前行,极其自然。等忽然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并非此地的世
界。一个小小人制作着空气蛹的世界。
读了最初的十几页,青豆首先对文体产生了强烈印象。如果是天吾创作出这种文体的,
他的确具有文才。青豆所知的天吾,首先是以数学天才闻名,被称作神童。连大人们都很
难解答的数学题,他解起来也毫不费力。其他科目的成绩尽管比不上数学,但也非常优秀。
他无论做什么事情,别的孩子都望尘莫及。身材也高大,体育更是无所不能。但她不记得
他的文章写得有多好。大概当时这种才能躲在了数学的阴影里,不太引人注目吧。
也许天吾只是把深绘里的口吻原样转换成了文章。他自己的独创性也许和文体毫不相关。
但青豆觉得恐怕不仅如此。他的文章乍看上去简单且不设防,可是细读下来,便会明白其
实经过周到的计算与调整。绝无写得过头的地方,同时,必须提及的又面面俱到。形容性
的表达被尽量压缩,却又描写准确、色彩丰富。最出色的是,从他的文章中可以感觉到一
种出色的音调。即便不念出声来,读者也可以从中听出深远的声韵。绝非一个十七岁的少
女信笔写出的文章。
青豆在确认这一点之后,细心地继续读下去。
主人公是一个十岁少女。她属于一个地处深山中的小小的“集体”。她的父母也都在这
个“集体”里过着共同生活。没有兄弟姐妹。
少女在出生后不久便被带到了这个地方,所以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一家三口忙
于各自的日常事务,很少有机会不慌不忙地见面交谈,但很和睦。白天,少女去当地的小
学念书,父母下地干农活。只要时间宽裕,孩子们也帮忙干些农活。
生活在“集体”里的大人,十分厌恶外部世界的现状。他们一有机会就要说,自己居住
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浮在资本主义汪洋大海中的美丽孤岛,一个堡垒。少女不知道资本主
义——有时也用物质主义这个词——是什么东西。只是从人们提到这个词时能听出来的轻
蔑口吻判断,好像那是一种与自然和正义相悖的扭曲状态。人们教导少女,为了保持肉体
和思想的纯洁,千万不能与外边的世界有关系。不然,心灵就会受到污染。
“集体”由五十多个比较年轻的男女构成,大体分成两个集团。
一个是以革命为目标的集团,另一个是以和平为目标的集团。她的父母说起来应该属于
后者。父亲是所有人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自从“集体”诞生以来,一直发挥着核心作用。
一个十岁的少女当然不可能条理地说明这两者对立的构造,也不太明白革命与和平的区
别。她只有一种模糊的印象,觉得革命是形状有点尖的思想,和平则是形状有点圆乎乎的
思想。思想有各自的形状和色彩,并且像月亮一样,有时圆有时缺。她能理解的,无非只
是这种程度。
“集体”是如何形成的,少女并不知情。只是听说近十年前,在她出生后不久,社会上
发生了大动荡,人们抛弃了都市生活,迁移到了与世隔绝的深山中。关于都市,她所知不
多。她没乘过电车,也没坐过电梯,连三层以上的高楼也没见过。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她
能理解的,只是自己身边举目可见伸手可及的事物。
尽管如此,少女低柔的视线和毫无雕饰的口吻,还是生动自然地描绘出了“集体”这个
小小共同体的缘起和风景,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状态和思想。
住在那里的人们思想上尽管有分歧,却有着同甘共苦的激情。他们拥有相同的思想,都
认为远离资本主义生活是好事。尽管思想的形状和色彩不尽吻合,但人们清楚,如果不并
肩携手,自己就无法生存下去。生活是拮据的。人们每日劳作从不休息,栽种蔬菜,和附
近的邻人们以物易物,多余的产品就拿去卖,尽量避免使用大工业批量生产的产品,在自
然中营建自己的生活。他们必须使用的电器产品,肯定是从废品堆积场里捡来、自己动手
修好的。他们穿的衣服也几乎全是人家捐赠的旧衣物。
也有人无法适应这种纯粹但未免严酷的生活,离开“集体”。同时也有人听到关于他们
的传闻,前来加入。与离去的相比,新加入者的人数居多。因此“集体”的人口渐渐增加。
这是一个良好的趋势。
他们居住的是个遭到废弃的村庄,有许多废弃的房屋,只要稍加修理就可以居住,还有
许多可耕作的农田。劳动力增加自然大受欢迎。
这里有八到十个孩子。大多是在“集体”里出生的,年龄最大的,就是小说的主人公—
—这位少女。孩子们在当地的小学上学。他们一起走着上学放学。孩子们不能不去当地的
小学念书,因为这是法律规定。而且“集体”的创始人们认为,与当地居民维持良好的关
系,对共同体的生存来说必不可缺。另一方面,本地的孩子们却觉得“集体”
的孩子不可理喻,所以疏远他们,要不就欺负他们。因此“集体”的孩子们大都凑在一
起,共同行动。他们这样保护自己免受物理性的危害,也免受心灵的污染。
另外,“集体”里开设了自己的学校,人们轮流教孩子学习。其中许多人都受过很高的
教育,拥有教师资格的人也不少,这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他们编写了自己的教科书,教
孩子们基本的读写和算术,还教了化学、物理、生理学、生物学的基本知识,解说世界的
世界上有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两大制度,互相敌视对方。然而双方都隐含深刻的问题,
大体上说世界正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共产主义原本是拥有崇高理想的了不起的思想,可
惜被自私的政治家中途扭曲为错误的形态。他们给少女看过一位“自私的政治家”的照片。
这个长着大鼻子、留着黑胡须的男人,让她想起了魔王。
“集体”里没有电视,收音机也是在特殊的场合才允许使用。报纸杂志也受到限制。所
谓必要的新闻,会在“集会所”吃晚饭时口头传达。人群用欢呼声或不赞成的冷哼声回应
每一条新闻。与欢呼声相比,冷哼声的次数要多得多。这在少女而言,便是唯一的关于媒
体的体验。少女出生以来从没看过电影,也没读过漫画。只有听古典音乐是许可的。“集
会所”里放着立体音响设备。还有许多唱片,大概是谁成批带来的吧。自由时间里,可以
在那里听勃拉姆斯的交响乐、舒曼的钢琴曲、巴赫的键盘音乐与宗教音乐。这对少女来说
是宝贵的娱乐,也几乎是唯一的娱乐。
然而有一天,少女受到了处罚。她在那个星期接到命令,早上和晚上要照看几只山羊,
但赶着做学校的习题和其他功课,稀里糊涂地忘了。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最老的一只眼
睛看不见的山羊已经全身冰凉,死了。她得接受惩罚,离开“集体”,被隔离十天。
人们认为那只山羊具有特殊意义。但它已经非常老了,疾病——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疾病
——的魔爪攫噬着它瘦弱的躯体。有谁照看它也好,不照看也好,那只山羊绝不可能康复,
死亡只是个时间问题。
但少女的罪责并不能因此减轻。不仅是山羊的死,玩忽职守也被视为大问题。隔离在
“集体”中是最严重的惩罚之一。
少女和眼睛看不见的死山羊一起,被关进了一间又小又旧、四壁用极厚的泥土造成的仓
房里。这间土仓被称作“反省室”,违反了“集体”规定的人,都被给予在这里反省罪过
的机会。接受隔离惩罚期间,谁都不和她说话。少女必须在完全的沉默中忍耐十天。有人
送来最低限度的水和食物,但土仓中又暗又冷,湿漉漉的,还散发着死山羊的气味。门从
外边上了锁,一个角落里放着便桶。墙壁高处有个小窗,阳光或月光从那里射进来。如果
没有云,还能看见几颗星星。除此之外就没有光亮了。她躺在木地板上铺的床垫上,裹着
两条旧毛毯,瑟瑟发抖地度过夜晚。虽然已是四月,山里的夜晚还是很冷。四周暗下来之
后,死山羊的眼睛在星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让少女害怕,怎么也无法入睡。
到了第三天夜里,山羊的嘴巴大大地张开了。嘴巴是从里侧被推开的。然后,很小很小
的人儿从那里陆陆续续钻出来。一共六个人。
刚钻出来身高只有十厘米左右。可一站在地上,他们简直就像雨后疯长的蘑菇,迅速变
大。但也不过六十多厘米。他们自称是“小小人”。
就像《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少女想。小时候,父亲给她念过这个故事。不过,比
他们少一个。
“如果你觉得七个人好,我们也可以来七个。”一个声音低沉的小小人说。看来他们能
读懂少女的心事。然后重新数一遍,他们不再是六个人,而是成了七个。但少女并没有觉
得这件事有多奇怪。小小人从山羊的嘴巴里钻出来时,世界的规则已经更改了。从那以后,
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你们为什么从死山羊的嘴巴里出来啊。”少女问。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奇怪,说话方
式也和平日不同。大概是一连三天没和人说过话的缘故。
“因为山羊的嘴巴是通道。”一个声音沙哑的小小人答道,“我们也是,在出来以前,
没发现那是只死山羊。”
一个嗓子尖利的小小人说:“我们根本不在乎。不管它是山羊、鲸鱼,还是豌豆,只要
是通道就行。”
“是你造好了通道。所以我们试了一下,心想它究竟通到哪儿去呢?”那个声音低沉的
小小人说。
“是我造好了通道。”少女说。听上去还是不像自己的声音。
“你为我们做了件好事。”一个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好几个人发出声音表示同意。
“咱们来做空气蛹玩吧。”一个男高音小小人提议道。
“既然已经到这里了。”一个男中音说。
“空气蛹。”少女问。
“从空气中抽取丝,用它来造家。越做越大哦。”那个声音低的说。
“那是谁的家。”少女问。
“到时候就知道了。”那个低音的说。
“嗬嗬——”别的小小人齐声起哄。
“我也帮你们一起做好不好。”少女问。
“那还用说。”那个哑嗓子说。
“你为我们做了件好事。咱们一起织吧。”那个男高音小小人说。
从空气中抽丝,只要做惯了,也不是什么难事。少女的手很巧,马上就熟练地掌握了技
巧。仔细看的话,空气里漂浮着各色各样的丝。
只要想看,就看得见它们。
“对对,就是这样。这样就可以啦。”那个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学得很快。”那个尖嗓子说。他们都穿着同样的衣服,长着同
样的脸,只有声音明显不同。
小小人穿的衣服,是到处可见的普通衣服。这个说法太奇怪,但没有别的办法形容。一
旦移开视线,就根本想不起他们穿的是什么衣服。他们的脸也可以这么形容。模样不好也
不坏,是随处可见的模样。
一旦移开视线,就根本想不起他们的脸长得什么样。头发也一样,不长也不短,只是头
发而已。而且他们没有气味。
黎明降临,公鸡高啼,东方的天空变亮时,七个小小人停下工作,各自伸了伸懒腰。然
后把做了一半的白色空气蛹——和一只小兔子差不多大——藏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大概是
为了不让送饭人看见。
“到早上了。”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一夜过去了。”低音的说。
少女想,既然各种声部的人都有,干脆组织个合唱队好了。
“我们没有歌。”男高音小小人说。
“嗬嗬——”负责起哄的小小人嚷道。
小小人们和来时一样,缩小到身高十厘米左右,排着队钻进死山羊的嘴里去了。
“今晚我们还会来。”声音很轻的小小人在山羊的嘴巴闭上之前,从里面对少女轻声说,
“我们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哦。”
“要是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别人,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哦。”哑嗓子又叮咛了一句。
“嗬嗬——”负责起哄的嚷道。
“我不告诉任何人。”少女说。
就算告诉了别人,恐怕也没人会相信。由于说出心中的想法,少女曾经多次被周围的大
人斥责。他们常说她区分不了现实和想象。她的思想的形状与色彩,似乎和其他人很不相
同。少女不明白自己哪儿不对。不过,总之小小人的事最好不对别人说。
小小人消失、山羊再次合上嘴巴后,少女在他们藏空气蛹的地方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
到。藏得非常巧妙。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居然怎么也找不到。到底藏到哪儿去了?
然后,少女裹着毛毯睡了。许久没有过的安详的睡眠。连梦也不做,中间也没有醒过,
睡得无比香甜。
整个白天,山羊一直死着,躯体僵硬,浑浊的眼睛像玻璃球。然而一到日暮,黑暗降临
土仓,它的眼睛便在星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仿佛在那光芒的引导下,山羊的嘴巴大大地张开,小小人便从那里走出来。这次从一开
始就是七个人。
“咱们接着昨天的做吧。”声音沙哑的小小人说。
其余六个人分别发出赞同的声音。
七个小小人和少女围着蛹坐成一圈,继续开始工作。从空气中抽取白色的丝,用它制作
蛹。他们几乎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努力干活。
专心地动手干活时,连夜间的寒气都不在乎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不觉得无聊,
也不感到困倦。蛹一点一点却显而易见地大起来。
“要做多大。”少女在黎明即将到来时问。她想知道,自己被关在这个土仓的十天内,
能不能完成这项工作。
“尽量做得大一些。”尖嗓子的小小人答道。
“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自然地裂开。”男高音似乎很开心地说。
“就会有东西出来。”男中音用有力的声音说。
“什么东西。”少女问。
“会出来什么呢?”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出来就知道啦。”低音小小人说。
“嗬嗬——”负责起哄的小小人嚷道。
“嗬嗬——”其余六个小小人齐声附和。
小说的文体里,漂漾着一种奇异而独特的阴暗感。青豆发现了这一点,微微皱起了眉。
这是个富于梦幻色彩的童话般的故事,它的脚下却流淌着肉眼看不见的宽阔的暗流。从那
朴素简洁的语言中,青豆能听出不祥的余韵。隐含于其中的,是暗示某种疾病到来般的阴
那是从核心静静腐蚀人的精神的致死的疾病。而将这种疾病带来的,是合唱队般的七个
小小人。这里明确地含有某种不健全的东西,青豆想。尽管如此,从他们的声音中,青豆
还是能听出像宿命般接近自己的东西。
青豆从书中抬起头,想起了领袖在临死前提到小小人的话。
“我们从远古时代开始,就一直与他们生活在一起。早在善恶之类还不存在的时候,早
在人类的意识还处于黎明期的时候。”
青豆继续阅读这个故事。
小小人和少女继续干活,几天后,空气蛹已经变得像一只大型犬那么大了。
“明天惩罚就会结束,我要从这里出去了。”天快亮时,少女对小小人说。
七个小小人默默听着她说话。
“所以不能和你们一起做空气蛹了。”
“那太遗憾了。”男高音小小人用万分遗憾的声音这么说。
“有你在,帮了我们许多忙啊。”男中音小小人说。
尖嗓子的小小人说:“不过,蛹差不多做好啦。再添上一点点就够啦。”
小小人排成一行,用测量尺寸般的眼光,眺望着做了这么多天的空气蛹。
“还差一点点。”哑嗓子的小小人像领唱单调的船歌般地说。
“嗬嗬——”负责起哄的嚷道。
“嗬嗬——”其余六个附和道。
十天的隔离惩罚结束,少女回到了“集体”中,再次开始清规戒律繁多的团体生活,没
有了一人独处的时间。当然不能和小小人一起制作空气蛹了。她每晚入睡前,就会想象围
坐在一起、将空气蛹不断做大的七个小小人。无法再想象别的事情了。她甚至觉得,那只
空气蛹真的完全钻进了自己的脑袋。
空气蛹里面到底放着什么?时机到来,空气蛹砰然绽裂时,会有什么东西从中出现?少
女一心想知道。不能亲眼目睹这个场景,她无比遗憾。自己为制作空气蛹出了那么多力,
应该有资格见证这个场面。
她甚至认真想过能不能再犯什么错被隔离惩罚,被送回土仓里去。但就算这样费尽苦心,
小小人也可能不会再出现在那个土仓了。死山羊也被运走,不知被埋到哪儿去了。它的眼
睛再也不会在星光下闪闪发光了。
小说叙述了少女在共同体内的日常生活。规定的日程,规定的劳动。作为年龄最大的孩
子,她要管束年龄小的孩子,照顾他们。俭朴的伙食。临睡前父母读给她听的故事。一有
空闲便听的古典音乐。没有污染的生活。
小小人来访问她的梦境。他们能在自己喜欢的时间钻进别人的梦境里。空气蛹快要裂开
了,不来看看吗?他们邀请少女。天黑后,别让其他人看见,拿着蜡烛到土仓里来。
少女抑制不住好奇心,下了床,拿着准备好的蜡烛,蹑手蹑脚地来到土仓。那里一个人
也没有,只有空气蛹静静放在地板上。它比最后一次看到时又大了一圈。全长大概一百三
十或一百四十厘米。轮廓勾勒出美丽的曲线,正中央形成漂亮的凹陷,那是小的时候没有
看来小小人在那之后拼命干活来着,而且蛹已经开始绽裂,纵向裂开了一条缝。少女弯
下腰,从那儿往里看。
少女发现,在蛹内的是她自己。她望着自己光着身子躺在蛹内的身姿。她在那里面的分
身仰卧着,闭着眼睛。似乎没有意识,也没有呼吸,像个偶人。
“躺在那里的,是你的子体。”声音沙哑的小小人说。还咳嗽了一声。
回头一看,七个小小人不知何时排成扇形站在了那里。
“子体。”少女无意识地重复道。
“而你被称作母体。”低音的说。
“母体和子体。”少女重复道。
“子体担任母体的代理人。”声音尖利的小小人说。
“我分成两个人吗。”少女问。
“不是。”男中音小小人说,“并不是你分成两个。你从头到脚都是原来的你。不必担
心。说起来,子体只是母体心灵的影子,只是变得有了具体形状。”
“这个人什么时候醒来呢。”
“马上。时间一到的话。”
“这个子体作为我心灵的影子,要干什么呢。”少女问。
“充当Perceiver。”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Perceiver。”少女说。
“就是感知者。”哑嗓子说。
“把感知到的东西传达给接受者。”尖嗓子说。
“就是说,子体将成为我们的通道。”男中音小小人说。
“代替山羊吗。”少女问。
“说到底,死山羊只是临时通道罢了。”低音小小人说,“要连接我们的地盘和这里,
必须有一个活的子体作为感知者。”
“母体干什么呢。”少女问。
“母体待在子体身边。”尖嗓子说。
“子体什么时候醒来。”少女问。
“两天后。要不就是三天后。”男高音说。
“两者必居其一。”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你要好好照顾子体。”男中音说,“因为是你的子体。”
“没有母体的照顾,子体是不完全的,很难活得长。”尖嗓子说。
“失去子体的话,母体就会失去心灵的影子。”男中音说。
“失去心灵影子的母体会怎么样。”少女问。
他们相互对视,谁也不回答这个问题。
“子体醒来的时候,天上的月亮会变成两个。”尖嗓子说。
“两个月亮会映出心灵的影子。”男中音说。
“月亮会变成两个。”少女无意识地重复道。
“那就是标志哦。你可要注意看天。”声音很轻的悄悄说。
“注意看天。”声音很轻的再次叮咛道,“数数有几个月亮。”
“嗬嗬——”负责起哄的嚷道。
“嗬嗬——”其余六个人附和道。
少女决定出逃。
其中含有错误的东西、不对的东西,含有严重扭曲的东西。那是违背自然的。少女明白。
不知道小小人想要什么,但自己在空气蛹中的身影让少女战栗。她无法和自己活生生的分
身一起生活。必须从这里逃出去,越快越好。趁着子体还没有醒来,趁着浮在天上的月亮
还没有变成两个。
“集体”中禁止个人持有现金。但父亲偷偷给了她一张万元钞票和一些零钱。“收好了,
不要让别人看见。”父亲对少女说,还交给她一张写有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万一必
须从这里逃出去,就用这钱买票,坐火车到这个地方去。”
父亲大概是感觉将来“集体”中可能发生什么不妙的事。少女没有犹豫,迅速地行动。
没有时间和父母告别。
少女从埋在地下的瓶子里取出万元纸币、零钱和纸条。在小学上课时,假称身体不适要
去医务室,溜出了教室,就这样逃出校外。乘上驶来的公共汽车赶到车站,在窗口递上一
‘一万日元,买了张去高尾的车票,接过零钱。买票、找零钱、坐火车,都是平生第一次。
但父亲详细地告诉过她方法。她脑中牢牢记得应该怎样行动。
她按照写在纸条上的指示,在中央线高尾站下车,从公用电话往教给她的号码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人是父亲的老朋友——一位日本画画家,比父亲大十多岁,和女儿两人住在高尾
山附近的山里。他的夫人不久前刚去世。女儿名叫阿桃,比少女小一岁。他一接到电话,
就立刻赶来车站,热情地接纳了从“集体”里逃出来的少女。
被画家收养后的第二天,少女从房间的窗户仰望天空,发现月亮增加到了两个。在平常
那个月亮旁边,第二个相对小一些的月亮,像一粒即将干瘪的豆子般浮在那里。子体醒来
了,少女想。两个月亮映出心灵的影子。少女心灵震颤。世界完成了变化。于是,有什么
事情将要发生。
父母那里没有来过联系。在“集体”中,人们也许没注意到少女的出逃。因为少女的分
身——子体留在了那里。看上去一样,一般人分不清。但她的父母肯定明白,子体并非少
女本人,只是她的分身。
也明白那是替身,女儿的实体已经逃离了“集体”这个共同体。连去向也只有唯一的一
处。但父母一次也不来联系。这也许是来自他们的无声的信息:就这么逃命去吧,不要回
她有时去上学,有时不上。外面的新世界,和少女生长的“集体”
差别太大。规则不同,目的不同,使用的语言也不同。因此怎么也交不上朋友,也习惯
不了学校生活。
然而念中学时,她和一个男孩子很要好。他的名字叫阿彻。阿彻长得又瘦又小,脸像猴
子那样有几条深深的皱纹。似乎小时候生过什么重病,从不参加剧烈运动。脊椎也有些弯
曲。课间休息时总是远离大家,一个人看书。他也没有朋友。他长得太小、太丑。少女午
休时坐到他旁边,和他说话,询问他看的书。他把正在看的书读出声给她听。少女喜欢他
的声音。小小的、沙哑的声音,但她能听得清清楚楚。
用这声音念的故事,让少女听得入神。阿彻简直像读诗一样,将散文朗读得很美。于是
午休时间她总是和他一起度过,静静地倾听他读故事。
但没过多久,她就失去了阿彻。小小人从她身边夺走了他。
一天夜里,阿彻房间里出现了空气蛹。在阿彻熟睡时,小小人把那个蛹一天天做大。他
们每天夜里在梦境中把这一幕展现给少女看。
但少女无法阻止他们的工作。于是蛹变得足够大,纵向裂开。像少女那时的情形一样。
不过那蛹里是三条大黑蛇。三条蛇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谁也——只怕它们自己也——无法
把它们解开。它们看上去就像个三头怪物,滑溜溜黏糊糊,永远纠缠不清。因为得不到自
由,蛇烦躁不已。它们没命地挣扎,企图挣开对方的纠缠,但越是挣扎,事态越是恶化。
小小人把这个生物展示给少女看。阿彻却一无所知,就在一旁呼呼大睡。这是只有少女才
能看见的场面。
几天后,男孩子忽然发病,被送进了远方的疗养所。没有公布那是什么病。总之,阿彻
恐怕再也不会回到学校了。她失去了他。
少女悟出了,这是来自小小人的信息。他们似乎无法对身为母体的少女直接下手,但能
加害她周围的人,毁灭他们。他们不是对什么人都能这样。证据就是他们无法对那位充当
监护人的日本画画家和他女儿阿桃下手。他们选择最软弱的部分当作牺牲品,从少年意识
的深处引诱出三条黑蛇,把它们从沉睡中唤醒。通过毁灭少年,小小人向少女发出警告,
想方设法要把她带回子体身边。事情变成这样,说来都该怪你。他们对她说。
少女再次变得孤独。她不再上学了。和谁交好,就意味着给谁带去危险。她明白,这就
是生活在两个月亮之下的意义。
少女于是下了决心,开始做自己的空气蛹。她会做。小小人说,他们是沿着通道,从自
己的地盘过来的。既然如此,自己应该也可以沿着通道逆向行进,到他们的地盘去。到了
那里,应该就能破解秘密,弄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母体和子体意味着什么。或许还能
解救已经失去的阿彻。少女开始制作通道。只要从空气中抽丝织成蛹就行。
很花时间,但只要有时间就能办到。
然而,她仍然不时感到迷茫。混乱会来困扰她。我真是母体吗?
我会不会在某个地方和子体调换了?她越想越没有信心。该怎样证明我是自己的实体?
故事在她正要打开那条通道的大门时象征性地结束。那扇大门后面会有什么故事发生,
小说没有写。大概还没发生吧。
子体,青豆想。领袖在临死前提到过这个词。他说,女儿为了发动反小小人运动,抛弃
了自己的子体,出逃了。这也许是真实的事。
而看见两个月亮的,并非只有自己一个。
先不谈这些,青豆觉得似乎能理解这部小说得到人们欢迎、受到广泛阅读的理由。当然,
作者是个十七岁美少女的事,大概也起了一定程度的作用。但仅凭这一点不可能催生出畅
销书。生动准确的描写不容置疑地成了这部小说的魅力。读者透过少女的视线,能亲临其
境般看到围绕着少女的世界。虽然这个故事描绘了一个处于特殊环境中的少女的非现实体
验,却蕴含着唤起人们自然共鸣的东西。大概是潜意识里的某些东西被唤醒了。所以小说
能引人人胜,让读者不知不觉地读下去。
这样的艺术性,也许多半来自天吾的贡献,但不能光顾着赞叹。
青豆必须把焦点对准小小人出场的部分,仔细阅读这个故事。这对她来说,是关系到生
死的极现实的故事。就像说明书一样。她必须从中获取必要的知识和秘诀,必须尽量详细
具体地领会自己被卷入的这个世界的意义。
《空气蛹》并非世人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在头脑中虚构出来的奇幻小说。
虽然各种名称被改换了,但其中描写的事物,大半是这位少女的亲身体验,是不折不扣的
现实——青豆如此坚信。
深绘里把她经历过的事件尽量准确地记录下来,是为了向世界广泛公开那隐藏的秘密。
是为了让众多的人知道小小人的存在,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
少女抛弃的子体,恐怕成了小小人的通道,将他们引向了领袖,也就是少女的父亲,让
那个男人变成了Receiver,亦即接受者。并且把成了无用之物的“黎明”逼上了自取灭亡
的血腥绝境,让剩下的“先驱”变成了狡黠、激进并具有排他性的宗教团体。这对小小人
来说,也许是最舒适自在的环境。
深绘里的子体,在没有母体的情况下能安然无恙地长期存活下去吗?小小人说过,没有
母体,子体要长期存活十分困难。而对母体来说,失去了心灵的影子活着,又是怎么回事
在少女出逃后,经小小人之手,按照同样的程序,在“先驱”中恐怕又有好几个子体被
制造出来。他们的目的肯定是让自己来往的通道更加宽广、安定,就像增加公路的车道一
样。这样,好几个子体成了小小人的Perceiver‐感知者,发挥着女巫的作用。阿翼也是其
中之一。如果与领袖发生性关系的不是少女们的实体(母体),而是她们的分身(子体),
就可以理解领袖所说的“多义性交合”了。阿翼目光异常呆滞、毫无深度,几乎不会开口
说话,也都能解释了。至于阿翼的子体为何溜出教团,又是怎样}留出去的,还不清楚内
情。但总之,她大概是被放进空气蛹中,回收到母体身边去了。狗被血淋淋地杀害,则是
来自小小人的警告,和阿彻的情况相同。
子体们企图怀上领袖的孩子,但并非实体的她们没有月经。尽管如此,根据领袖的说法,
她们仍然迫切地盼望怀孕。为什么呢?
青豆摇摇头。还有许多弄不明白的事。
青豆很想立刻把这件事告诉老夫人。那个家伙强奸的,说不定仅仅是少女们的影子。说
不定我们并没有必要杀死那个家伙。
然而,这种事情只怕怎样解释也很难让人信服。青豆也能理解这样的心情。老夫人,不,
只要是头脑正常的人,不管是谁,当你对他说起什么小小人、母体、子体、空气蛹,宣称
这些都是事实,他肯定都不会立刻接受。因为对头脑正常的人来说,这些东西只是小说里
编造出来的。就像不能相信《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扑克皇后、揣着怀表的兔子是真实存
但青豆在现实中亲眼目睹了挂在天上的新旧两个月亮。她确实在这两个月亮的照耀下生
活,并切身感受到了那扭曲的引力。还在饭店阴暗的套间里亲手杀掉了那个被称作领袖的
人物。将磨得尖利无比的细针扎进他后颈那一点时不祥的手感,仍然明确地残留在掌中。
至今还令她不寒而栗。在那之前,她亲眼目睹了领袖让沉重的座钟向上升了大概五厘米。
那既不是错觉,也不是魔术,而是只能全盘接受的冷彻的事实。
就这样,小小人实质上掌控了“先驱”这个共同体。青豆不知道他们最终要通过这种掌
控达到什么目的。那或许是超越了善恶的东西。
然而《空气蛹》的主人公——那位少女,直观地认识到那是不正确的东西,试着进行反
击。她抛弃自己的子体,逃离了共同体。借用领袖的说法,就是为了保持世界的平衡,她
试图发动“反小小人运动”。
她沿着小小人往来的通道回溯,试图闯入他们的地盘。故事就是她的交通工具,天吾则
成了她的搭档,帮助她写出了这个故事。天吾当时肯定不理解自己做的事有什么意义,或
许现在仍然不理解。
总之,《空气蛹》的故事是个重大线索。
一切都始于这个故事。
可是,我究竟在这个故事中充当什么角色?
从听着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走下拥堵的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难阶梯那个时间点起,
我就被拽进这天上浮着大小两个月亮的世界、这个充满了谜团的“1Q84 年”里来了。这
意味着什么呢?
她闭上眼睛,沉思起来。
我大概是被拉进了由深绘里和天吾建立的“反小小人运动”的通道里了。是这个运动把
我送到这一侧来的。青豆这么想。除了这个想不到别的,不是吗?于是我在这个故事中担
任了绝不算小的角色。不,大概可以说是重要人物之一。
青豆环视四周。就是说,我是在天吾写出的故事里。在某种意义上,我就在他的体内。
她想到了这一点。我可以说就在那神殿中。
从前,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老科幻片。片名忘了。故事是说科学家们把自己的身体缩小
得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见,坐在(同样也被缩小的)潜艇一样的东西里,进入患者的血
管中,顺着血管进入大脑,实施一般情况下无法实施的手术。现在的情形也许和那样有点
相似。我在天吾的血液中,在他的体内循环。我一面和企图排除入侵的异物(就是我)而
袭来的白血球激战,一面扑向目标——病根。
而我在大仓饭店的套间里杀了“领袖”,恐怕就等于成功地“摘除”
这么一想,青豆多少觉得心中温暖起来。我完成了赋予自己的使命。这无疑是困难无比
的使命,还确实让我恐惧了一次。然而我在雷声轰鸣中冷静地、滴水不漏地完成了工作—
—也许是在天吾的关注下。
她为此事深感骄傲。
如果继续使用血液这个比喻,那么我作为已完成使命的废物,不久将被静脉回收,很快
就该被排出体外了。这是身体系统的规则。无法逃脱这种命运。但这样不也没关系吗?青
豆想。我此刻就在天吾君里面,被他的体温拥裹,由他的心跳引导。听从他的逻辑、他的
规则,也许还有他的文字的引领。多么美妙的事!在他的里面,被他这样包含着!
青豆坐在地板上,闭上眼睛,鼻子凑近书页,吸着上面的气味。
纸的气味,油墨的气味。静静地委身于自然的流动,侧耳倾听天吾的心跳。
这就是天国,她想。
我已做好赴死的准备。随时随地。
第20 章天吾 海象和发疯的帽子店老板
没错。月亮有两个。
一个是自古就有的原来的月亮,还有一个是小得多的绿月亮。和原来的月亮相比,它有
些走形,亮度也差很多。看上去就像一个不受欢迎、又穷又丑的远亲家的孩子。但它显然
在那里,难以否认。不是梦幻,也不是错觉。它作为一个具备实体与轮廓的天体,的确浮
在那里。不是飞机,不是飞船,不是人造卫星,也不是谁开玩笑做的纸糊的小道具。不容
置疑地是岩块。仿佛一个深思熟虑后的句号,或是一粒宿命赋予的黑痣,它默默无言、不
动不摇,在夜空的一处确定了自己的位置。
天吾挑衅般久久盯着那个新月亮,不肯移开视线,眼睛几乎一眨不眨。但无论如何凝视,
它都纹丝不动,始终沉默寡言,心如铁石,死守在天空的一角。
天吾松开紧握成拳的右手,几乎是无意识地微微摇头。这么一来,不是和《空气蛹》一
样了吗?他想。天上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子体降生时,月亮就会变成两个。
“那就是标志哦。你可要注意看天。”小小人对少女说。
写这段文章的是天吾。听从小松的劝告,他尽量详细具体地描写了这个新月亮。这是他
最着力描写的地方。而且新月亮的形状,几乎完全是天吾自己想出来的。
小松说:“天吾君,你这么想想,只浮着一个月亮的天空,读者们已经看过太多次。可
是天上并排浮现出两个月亮,这光景他们肯定没有亲眼看过。当你把一种几乎所有的读者
都从未见过的东西写进小说里,尽量详细而准确的描写就必不可缺。”
非常中肯的意见。
天吾依然仰望着天空,再次短促地摇摇头。那个新加入的月亮,大小和形状完全和他一
时兴起所写的一样。甚至连比喻的文字也毫无区别。
岂有此理,天吾想。怎样的现实竟会去模仿比喻? “岂有此理。”
他试着实际说出口来,却没能顺畅地发出声音。他的喉咙就像刚跑完长跑,焦渴欲裂。
无论怎么思考,这都是岂有此理的怪事。那可是个虚构的世界啊!是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
世界。是由深绘里每天晚上讲给阿蓟听,再由自己加工成文的幻想故事的世界。
难道——天吾询问自己——这里是小说中的世界?难道说,我由于某种机缘脱离了现实
世界,进入《空气蛹》的世界里了?就像掉进了兔子洞中的爱丽丝。还是现实世界按照
《空气蛹》故事的模样,进行过彻底的改造了?原先有过的那个世界,那个只有一个月亮
的熟悉的世界,是不是已经不复存在了?而小小人的力量是不是与之密切相关呢?
他环顾四周,找寻答案。然而映入眼帘的,是普通的都市住宅区风景。奇异之处、不寻
常之处,一样也看不到。扑克皇后、海象,还有发疯的帽子店老板,统统无影无踪。围绕
着他的,是无人的沙坑和秋千、倾洒着无机光芒的水银灯、枝条纵横的榉树、上了锁的公
厕、六层楼的公寓(只有四家亮着灯火)、区政府的告示牌、画着可口可乐标志的红色自
动售货机、违章停车的老式绿色大众高尔夫、电线杆和电线、远方可见的原色霓虹灯,只
有这些东西。老一套的噪音,老一套的光亮。天吾在高圆寺这一带生活了七年。倒不是喜
欢定居在这里。偶然在离车站不太远处找到了租金便宜的房子,便搬了过来。上班方便,
又懒得搬家,就这么一直住下来。只有风景倒是看习惯了,哪里有了变化马上就能发现。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月亮的数目增加了?天吾无法判断。也许好几年前月亮就变成
了两个,而他始终没有留意。他同样看漏了的东西,此外还有许多。他懒得读报,也不看
电视。众人皆知、只有他不知的事情,多得不计其数。也可能是刚才出了什么事,导致月
亮变成了两个。最好问问旁边的人:“对不起,向您打听一件有点奇怪的事,说不定您知
道,月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两个?”但天吾的四周连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一只猫
都看不到。
不,并非一个人也没有。有谁就在附近,拿着铁锤往墙上钉钉子。
咚咚咚咚,传来不间断的响声。相当硬的墙和相当硬的钉子。这种时候到底是谁在钉钉
子?天吾觉得奇怪,抬眼四望,根本看不到哪儿有这样的墙,也看不见钉钉子的人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原来是自己的心脏发出的声音。他的心脏受到肾上腺素的刺激,
将数量剧增的血液送往体内各处,发出刺耳的响声。
两个月亮的景象,带给天吾轻微的晕眩,就像猛然站起时偶尔会感到的那样,仿佛神经
的均衡受到了损伤。他在滑梯顶坐下,靠在扶手上,闭上眼睛忍耐。有一种感觉,似乎周
围的引力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某地在涨潮,而别的地方在落潮。人们在1nsane 和
lunatic①之①第一部中提到的insane 是指精神失常者,lunatic 是指英国的传说中被月光诱
惑而精神失常者。
间,面无表情地来来往往。
在这晕眩状态中,天吾猛然想起,自己已有很长时间没有遭到母亲的幻象的袭扰了。还
是婴儿的他熟睡着,在身旁,身穿白色衬裙的母亲让年轻男子吸吮乳头的图像,他已经很
久没有看到了。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曾被这种幻象困扰多年。最后一次看到这种幻象,是
在什么时候?
想不起来了,不过,大概是开始动笔写新小说的时候。不知是什么缘故,母亲的亡灵好
像是以那个时期为界,不再在他的身畔徘徊了。
但取而代之,此刻天吾坐在高圆寺儿童公园的滑梯上,眺望着浮在天上的一对月亮。莫
名其妙的新世界,如同汹涌逼来的暗流,无声无息地包围在他的四周。天吾想,大概是一
个新的纷扰,驱逐了一个旧的纷扰。一个熟悉的旧谜团,换成了一个鲜活的新谜团。但他
并不是带着嘲笑的意味这样想,也没有涌出有异议的念头。这个此刻就在眼前的新世界,
不管由来如何,自己恐怕都必须默默接受,绝无选择的余地。即使是在那个从前有过的世
界里,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别的不说,他问自己,就算有异议,究竟又该向谁诉说呢?
心脏依然继续发出干燥坚硬的声音。晕眩感却一点点变得淡薄。
天吾侧耳聆听心跳声,头靠在滑梯扶手上,仰望着浮在高圆寺上空的两个月亮。极其怪
诞的风景。加入了新月亮的新世界。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一切都是多义性的。但是,只有
一件事可以断言,天吾想。今后不管在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自己恐怕都不会把这两个月
亮并排浮着的景象,视为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事。大概永远不会。
青豆那时和月亮缔结的究竟是什么密约呢?天吾寻思,并回忆起了眺望着白昼的月亮时,
青豆那无比真挚的目光。当时她究竟把什么东西托付给了月亮?
而今后我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在放学后的教室里被青豆握住手时,十岁的天吾一直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一个站在巨
大门扉前的怯生生的少年。现在仍在苦苦思索和当时相同的问题。同样的不安,同样的怯
意,同样的震颤。更巨大的新门扉。并且在他的面前也浮着月亮,只不过数量增加为两个。
青豆在哪儿?
他再次从滑梯上环顾四周。但他希望找到的东西,却在哪儿也看不到。他在眼前摊开左
手,试图从中找到某种暗示。但手掌上一如既往,只刻印着几条深深的皱纹。在水银灯缺
乏深度的灯光下,那看上去就像残存在火星表面的水路的痕迹。但这些水路不会告诉他任
何东西。那只大手向他显示的,不过是他从十岁以来走过了漫长的人生路,终于抵达此地,
抵达高圆寺小小的儿童公园里的滑梯上。而在那天空上,并排浮着两个月亮。
青豆在哪里?天吾再次问自己。她究竟在哪里藏身呢?
“那个人也许就在这附近。”深绘里说,“从这里走路就可以到达的地方。”
应当就在附近的青豆,能看到这两个月亮吗?
肯定也能看到,天吾想。当然毫无根据。他却坚信不疑,坚定得不可思议。他此刻目睹
的东西,她肯定也能看见。天吾握紧左手,连连敲打滑梯,直到手背感到疼痛。
所以,我们必须相逢,就在从这里走着就能到达的某个地方,天吾想。青豆大概被谁追
逐,像负伤的猫儿般藏身匿迹。而且可以用来寻找她的时间有限。然而,那究竟是哪儿?
天吾一无所知。
“嗬嗬——”负责起哄的嚷道。
“嗬嗬——”其余六个人附和道。
第21 章青豆 我该怎么办?
这天夜里,青豆打算去看月亮,便穿着一身灰色运动衣,趿拉着拖鞋走到了阳台上。手
中端着可可杯子。居然想喝可可了,这可是许久没有过的事。橱柜里放着范·豪尔顿罐装
可可粉,望着它,忽然就想喝了。晴朗无云的西南方天空,清楚地浮着两个月亮,一大一
她想叹气,却没有叹出声来,只是在喉咙深处低低地发出一声叹息。
从空气蛹里生出了子体,月亮随即变成两个,而1984 年变成了1Q84 年。旧的世界一去
不返,再也不可能回来。
青豆坐在阳台里放着的园艺椅上,喝了一小口热可可,眯起眼望着那两个月亮,努力追
忆旧的世界。但如今她能回忆起来的,只有那棵摆在房间角落里的橡皮树盆栽。现在它在
什么地方?Tamaru 会像在电话里承诺的那样,照看那棵树吗?没关系,不必担心,青豆
告诉自己。Tamaru 是个信守诺言的男人。如果需要,他也许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但即
使如此,他也肯定把你托付的橡皮树一直照顾到最后。
但我为什么如此惦念那棵橡皮树?
直到扔下它、离开那个家,青豆根本没在意过什么橡皮树。那真是棵毫不起眼的橡皮树。
色泽也差,望上去就显得无精打采。是大减价,价格标签上写着一千八百元,可拿到收银
台去,一句话还没说,对方就主动降到了一千五。要是跟她讨价还价,也许会更便宜。肯
定是很长时间无人问津吧。抱着那盆树回家的路上,她始终在后悔一时冲动买下了这种东
西。是棵外观很不起眼的橡皮树,枝幅太大,不好拿。但无论怎么说,它毕竟是有生命的
手中捧着个有生命的东西,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宠物也好盆栽植物也好,她从来没有
买过,也没人送过她,更没在路上捡过。对她来说,这是第一次和有生命的东西共同生活。
在老夫人家的客厅里看见在夜市上买给阿翼的小小红金鱼,青豆也很想要那样的金鱼。
非常强烈地想要。甚至无法从金鱼身上移开视线。为什么会忽然想要这种东西?说不定是
羡慕阿翼。有人在夜市上买东西送给自己——这样的体验青豆连一次都没有过,甚至从来
没有人带她逛过夜市。她的父母身为“证人会”的热心信徒,无限忠诚于《圣经》的教诲,
对一切世俗的节庆活动嗤之以鼻,避之不及。
所以青豆决定自己到自由之丘车站附近的折扣店去买金鱼。既然没人买金鱼和金鱼缸送
给自己,就只能去给自己买。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她想。我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一个人
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在银行的保险箱中像砖块般垒着成捆的钞票。买两条金鱼之类的事,
不必顾忌谁。
但到了宠物柜台,青豆亲眼看到在水槽里轻飘飘地掀动着蕾丝般的鳍游来游去的金鱼,
却不敢买了。金鱼很小,而且看上去像是缺乏自我和省察的没有思想的鱼,但无论怎么说,
它毕竟是个完整的生命体。将一个生存于世的生命花钱买来据为已有,在她看来似乎不合
这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情景。被囚禁在狭小的玻璃缸里、哪儿也去不了的无奈的存在。
看上去,金鱼似乎觉得这种状态无所谓。实际上也许真无所谓,真的哪儿都不想去。但青
豆怎样都难以释怀。
在老夫人家的客厅里看到金鱼时,她根本没感觉到这一点。鱼儿仿佛非常优雅、非常愉
快地在玻璃缸里游弋。夏日的光线在水中摇曳。
于是她觉得,和金鱼一起生活似乎是个美好的想法,肯定会给她的生活多少带来温馨。
但在站前折扣店的宠物柜台,金鱼的身姿却只能让她感到窒息。青豆望了一会儿水槽里的
小鱼,紧紧闭拢嘴唇。不行。
我根本养不了金鱼。
就在这时,商店角落里的橡皮树跃人眼帘。它被挤到了最不醒目的地方,就像一个遭人
遗弃的孤儿,瑟缩在那里。至少在青豆看来是这样。没有光泽,形状也失衡不正。但她甚
至没有好好考虑,便买了下来。不是因为喜欢才买的,而是不得不买。说老实话,买回去
放在家里,除了偶尔浇水时,几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恋爱多一点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