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六指手术五岁时割掉了,今年七岁了前两伤疤哪里痒,她妈妈看鼓个小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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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关注列表网?一大波金豆等你拿!猎人峰_6C社区
凭借我的血管和我的嘴。通过我的语言和我的血说话。——聂鲁达引子或告白仇恨像瘟疫吞噬着大地,像森林在这块山区蔓延。顽强生长。山由辉绿岩、闪长岩和火山岩组成,它的上面,是凝火岩,底部是火山角砾岩。这巨大的来自远古时期的山地穹窿,以数百万年为纪年地间歇式拱曲、爬升,到处是倾斜的边幕状褶皱和断裂带,山脉残缺不全,山体支离破碎。因而显得大气磅礴,诡谲万端,河谷深切,壁立万仞,山首高亢,水势沛然。火山冷却了,生命和仇恨纷至沓来。藤本绞杀着那些好不容易站着的高大乔木,想把它们扼死石头也阻止着树木的生长,而树木(特别是石松科树木)用它坚韧的根须吐着酸液,腐蚀着脚下的顽石,一点一点往深处钻去,然后年复一年地落下树叶营养自己,树丛间,孢类、菌类和兰花科植物开始鬼鬼祟祟地生长了,并带来丁香气。但是,残忍、凶险的瘴气也在遍布腐殖质和密不透风的山林沟整间酝酿形成,追杀那些斗得死去活来的动物,动物的群落以牙齿区分着;有着强劲锐齿的肉食类动物跟在有着宽大臼齿的草食类动物的后头,想把它们斩尽杀绝,而有着啮齿的神经质机敏动物则在地底,以竹根、树根和草根为食,但也逃不脱被他人啮啃的命运。万物都在精心地算计着。以求生存。人开始进入这片区域。就说近的吧:先是恶霸地主们强占农民开垦的土地,土匪占山为王。为了对付这些恶人,革命者出现了,砍杀了不少地主恶霸,农民、雇工、佃农和流氓无产者抢夺了他们的土地。但没有几天,那批闹革命的人去了洪湖,也带去了当地最激进的农民,土匪恶霸们又回来了,将那些分了他们田地的穷人点天灯、五马分尸、背火笼,及剥皮、枭首等酷刑,又杀了不少的人。到后来,终于改朝换代了,地主恶霸、汉奸土匪等差不多消灭了,但仇恨并未终止,又巧立名目出现了反革命、右派、走资派、坏分子等打击对象。杀人的氛围始终充斥着这块土地,人们对于杀人和斗争的兴趣远甚于其他,比如种植和商业活动或者文化活动。对山冈的杀戮是共同的,不分种族、姓氏、阶级和派别,为了对付树木,人们开始修路以便砍伐,更多的是对准了禽兽。当地的人称为扁毛圓毛。野牲口的头叫彩头,蹄爪叫四山子,皮叫衫子,心肝叫红开花,舌头叫赚头,尾巴叫刷子。这些不经意的伟大命名,使野牲口们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人们使用各种猎具,加上助纣为虐的猎狗——经过数代淘汰,已经进化得完美无缺。火药发挥了巨大的威力。满山下的套子和陷阱,还有绝后窖,阎王塌子千斤榨等气壮山河的猎具,一只野牲口想安然踱步于山林而不被捕杀似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出现了一些神奇的灵兽,创造了许多传说,并且加紧繁殖,使得无法消弭的仇恨得以延续,血肉横飞的场景得以重演。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在中国南部被称为“中央山地”的这块神农架林区,在我们津津乐道的过去,山冈上奔跑着成群的斑羚(麻羊子)和鬣羚(灵鬃羊),狐奔兔走,虎蹿狼行,黑熊像阴森的鬼魅游弋在山林里,金丝猴像金色的晚霞飘浮在树巔;天空中红隼、鹞鹰和巨大的蝙蝠在无声翱翔,还有野人、大癞嘟(长毛的蟾蜍)、九头鸟、棺材兽和驴头狼的恐怖传说。说是有一个猎人,在神农架的老林扒子里打熊,一枪把熊打中了,就去追赶。受伤的熊气吼吼地跑着,后头插进来一头野猪。熊昏了头,以为是猪让它受的伤,转过头来把野猪咬成了两半,猎人得了头猪,又得了头熊。还有一个猎人,正在山中走着,陡然觉得后颈窝凉飕飕的,扭头一看,一只老虎(当地叫烂草黄或老巴子)搭在了他肩上。这猎人身手敏捷,一个弹跳就上了一棵树。正继续往上爬时,见头顶树了上盘了条大蛇,猎人把腰上的火药囊取下来,摘了几匹树叶倒上火药顶在头上,用香签一点,火药噗地一阵腾起烧到了大蛇,大蛇掉下树去,老虎张嘴就咬,蛇与虎就绞缠在一起,难解难分,那猎人对准蛇和老虎放了一枪,又是蛇虎双收。还有个猎人在山中看到两只山羊赶骚(交配),一枪过去,两只山羊栽下丁岩,半山岩缝正好一只老虎在胯里咬痒痒,听枪一响,吓得牙齿一紧,把卵子咬破了,疼得一滚,掉下山谷,又砸死了一只獐子……过去在溪水边喝水的野牲口听说要排队,每到傍晚,挤挤攘攘的一沟都是,猎人们抬着一丈多长的超级老铳,全是灌的大滚珠儿,一铳下去,满溪河漂的都是野兽的尸体。往灌木丛就那么一轰,少说可轰死百只雉鸡和苦恶鸟。野鸡蛋用箩筐装,吃不完就肥田了。第一章红丧一山邪了,山上的所有野物都成了精。这年的春节,北风呼啸,气温陡降,狂怒的山冈上到处是惨白的冰凌,闪烁着令人绝望的死尸般的气息。山峰和森林残酷的线条里,好像没有了生命的痕迹。正月初一,老打匠(猎人)白秀的二儿子白中秋一出门就碰见了两头野猪打架。山上的树都冻死啦,路都冻断啦。有一天早晨人们起来,就看到山上那个吼天的咕噜瀑布一下子变成了一块冰疙瘩,惊天动地的流淌声突然不见了,人们吃水要到潭里架木材烧上一天才能化开个口子。那山顶上,住着两孤老宗七爹和七婆,又冷又吓的,朝山下坳子里莫名其妙地呐呐大喊:“啊哟——啊哟——”有人看见,那喊出来的话从空中跌落下来,是两个长长的笤帚般的冰渣子,就像天上横过的扫帚星,落到村长毛普通面前,叭地一下破碎了,后来才发出“啊哟——啊哟”的声音。村长听出是宗七爹的喊叫,就来喊白中秋,让他上去看看。白中秋无所事事,像条狗蹲在火塘边烤得又沉又软,加上连日酗酒,大脑严重萎缩,就像一罐糨糊,迷迷糊糊听见村长要他上山,从墙上取下他爹的那杆老枪就往外走,可他爹大声喊住他,说:“别拿家伙。”白中秋说:“山上诡哩。”他爹叱骂:“狗杂种,畜生也有三天年!”白中秋受了一肚子委屈,心想又不是我要上山的,这日子上山,不拿个家伙心虚着哩。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嗓子被冻得硬梆梆的,话翻腾了半天出不来。正月是忌月,打匠们叫红丧月,兽好打,人会遭殃。他又不是个娃子,老大不小了,他知道这个,他多大?比他爹小,比儿子大。儿子多大,爹多大?他都不知道,也不需知道,知道了也记不住。在这鬼不生蛋的神农架深山老林里,树上爬满了苍苔,屋前屋后的田土中滚动着死人的骷髅;牛羊的叫声像野兽一样孤寒,屋顶上落满了树籽和雀屎。这里的人没有时间概念,没有年龄概念,没有生死概念。过日子就是个估估数。活到哪一年了,活到哪个岁数上了,这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日子差不多,每天太阳从东边出,西边去,进进出出就是那么些人。自收白吃,自伤自疗,自死自埋,生死在一起。死了的人还可以回来。大约是前年,白秀徒弟舒耳巴的爹死了,前几天大家看到他还在村子里乱蹿,舒耳巴家门口时常会有一捆柴禾,谁打的?不知道,反正那柴烧出来一股棺材味——这是舒耳巴儿子糟蛋说的,白秀的另一个徒弟扈三板的丫头去挖药材,亲眼看见林子里有十几个过去村上的老人,围着一块长苔的石头打牌。见她来了,轰地散了。那丫头拿回来一张牌,是椴树坪上刘细娃老爹的一块灵牌。白中秋被村长指派后,心脏一阵腾飞,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坚持着背上枪出去,踏出门槛就滑了一跤,头震得麻了半天,分不清东南西北,走到沟里,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猪叫,就看见林子里有两个黑家伙。走近一看,是三个,三头野豬,两头咬一头,咬得天昏地暗。白中秋一个激灵,感到裆里有一线热意,看得发了呆,哪敢打啊。三头猪,三头门板样的野猪,顶好些老虎狗熊,一猪二熊三虎。猪可是真正的林中之王,你若惹了它们,一枪没死,三头猪就轰上来定把你五马分尸。就算这日子能开枪,这杆老爹的老铳又没个准头,除了爹会用,没人能用,捏在手里就壮个胆。白中秋头皮发紧,心里头好像炸裂开了,噼噼叭叭地乱跳。好歹跑回来,进门就对他爹说了这事。他爹一听猪吃猪,这可是闻所未闻的怪事,说,动不得的。他爹白秀是猎人峰一带最老的打匠,创造过无数的神话,在他没死之前,已经成为传说。他爹作为一个长苔的人物,现在坐在一家人的面前,神色凝重,像丢失了什么宝物一样的揪心。爹吃烟,胸前挂着的那只虎爪烟袋发出生铁一样的寒光,跟他的脸一样。他把手抠进烟荷包里——那是把虎爪掏空了,他抠着那虎爪,抠出一撮烟丝。虎爪的指甲像玉石一样冰凉,虎毛却顺着生前的长势完好如初——那已至少有四十年了。“嗅……唔呃……”大家看着,这个打死过无数野兽的老人在新的一年来临之际,为什么这么一副样子?不就是猪吗?不就是猪咬猪吗?他们看见白秀老人的脸越来越难看,突然变得像一个死人,而且垂下脑袋,惶然无措,嘴唇哆嗦,就像天塌下来一样。家人从来没见过老人这么一种状态。“别出去啊!”老人吼道,像无路可走一样。没有人敢吭声。没有人敢出去。这天晚上,沟里的猪叫声一夜未断,像噩梦折磨着自家一家人。白中秋听见他爹在床上辗转反侧,家里的两匹猎狗紫花和石头刨着草垛在外头狂吠。早晨,一阵猛烈的拍门声,说“开门开门”,是住在对面坡上的白秀的大儿子白大年,他进门来就哑着嗓子叫说:“三、三头野猪两,两头吃一头,爹还不去、去逮!”白大年也上了年纪,给人的感觉就像他爹白秀的兄弟,可眼珠子灵活,像月亮一样在云端里滚动,穿着一件老了年头的猴皮袄,两只手飞舞着比划,可看家里,都没有动静咧,他就噤了声,看着家人。他是个单身汉,看着这一窝人,熱气腾腾也死气沉沉的这些人。心里猜到了七八分。“甭像疯了一样,”他爹白秀说,“今日个别理牲口!”神农架的人把野兽都叫牲口,也叫野牲口。可正当大家吃早饭的时候,一泡尿出去的时间,二儿子白中秋竟把一头死野猪背回了,且是头无脑袋的野猪!当大门被白中秋撞开时,全家人都清楚地看到压在他身上的那个黑沉沉的家伙,像一块坚硬的花岗岩。一块焦炭,冻得异常完美。细瞧时,是一头麻栗色箭毛的野猪,脑袋却没了,齐截截地断了,身上裹着乌黑的血污、杂草和冰渣。白中秋将那野猪往地上一扔,那猪从断掉的气管里发出一声哼叫,“还不快扔了!”白秀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手和烟杆朝外头拼命一指,声音就跟从烟囱里出来一样,就像嚎叫,就像遭遇了忍无可忍的灾难。他的胡子颤抖着,大家看他的胡子颤抖,嘴巴哆嗦,站立不稳,黑漆漆的中山装就像从猪身上扒下来的一样。——至少让孙子白椿是这么突然古怪联想的,可不识时务的白秀老伴白娘子这时说话了:“少说有两百斤肉。”白娘子说话的时候翻着白眼,她是个患着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婆,一个瘦得比绳子还细的妇人,说话的声气像是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一样,记忆时好时坏,坏时连水和火都分不清楚。“可不是!”“就是!”跟着当娘的起哄。是呀是呀,两百斤肉啊,没错,就是两百斤肉,就是一头一年含辛茹苦天天割草垫圈喂出的家猪的份量。咱这个家,翻过年来这大的冰凌,甭说是洋芋、苞谷薄膜下种,人出去转一圈,也会把脚趾头冻坏,地头上的石堰都冻裂了,三个月没见着太阳,春荒是一定了的。这一头白白捡来的野猪,凭什么不要?就是当洋芋吃,半个月也活活胀破一家人的肚皮。“甩出去啊!狗杂种!甩出去!”白秀老人那双枯叶般的大耳朵涌进了一盆鲜血,脸却白得像纸。他发疯了。家人看他发疯了,深眍的眼里是无以复加的不被理解的孤愤,仿佛这一辈子就是被人误解的可怜虫。“甩出去啊!甩出去!”他依然孤苦地大喊。没人理他。没人动手,后来他就自己掀了,两条猎狗左跳右跳,不停地狂吠,不知是阻止老人还是给他帮忙。儿孙们都不敢动手,老伴白娘子却冲上来阻止了,只见她一声长啸,捋起袖子就来抢白秀手上的野豬,那是块石头,冰渣子抢得四处飞舞。可白娘子只抢了一把猪毛,还有一块刀一样的冰凌,猪给扔到了门外,白娘子不服输,也因为愤怒,挥舞着冰刀就要上来割白秀的喉咙,被一群儿孙给硬拉住了,但白娘子自己的手在与老伴的争夺中受了伤——被冰块割得鲜血直流。两个老人一场恶架,这是正月初一。两个老人打架,这些年没有过,年轻时经常发生。白椿因为去拦爷爷,被爷爷揎了一老拳,鼻子都打歪了,老人打起架来比虎狼都烈,出手重,白椿鼻子淌着血,白秀已经累趴在地上了,呼呼地喘着气,一副竭尽全力的样子,在满屋子的尖叫和哭喊和狗的鸡的飞飞跳跳中,坐在地上怒指苍天道:“你们……都白养了!白活了!你们,是些什么东西啊,敢要正月的死物,山邪了哩!人邪了哩!你们不信,我不信,天信!……”人只有那么多的气力,对老人尤其如此。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比如这天——这天猪除被狗啃了几口,还是被大胆和固执的儿孙们抬了进来,并被悄悄地埋进了腌缸里。这天傍晚,有点异样,爆晴的晚霞把整个冰山染得通红暴烈,天空好像泼血一般。大家都出来看这个奇景。到了晚上,北风像撒泼的婊子呜呜怪叫,村子摇摇欲坠,山好像要被人掀起盖子,峡谷里的森林像遭遇了洪水一样咆哮,天黑得像锅底,鸟无缘无故地从天空栽跌下来,仿佛有恶神在天空横扫。先是一只狗忍不住叫起来,接着所有故意忍耐的狗冲溃了极限,像泥石流一样畅快不已地狂叫起来。两头野猪闯进村来了。猪径直来到白家,对着白家的干打垒墙就拱。两条猎狗没见过这么狂的猪,就去咬猪。可两头野猪根本没把猎狗当一回事,一对一,又拱又咬,狗咬伤了,墙拱虚了。狗躲进草垛里呜呜地舔伤哭泣后,感觉颜面大伤,就去刨大门给屋里的主人报信。大门里,白秀一家并没有睡着,倒是都聚集在堂屋里。但门被白秀守着,枪他拿着。对屋外狗与猪的撕咬和狗的刨门熟视无睹,无动于衷。他认了死理:不让家人出去,别伤猪,猪也无所顾忌——它们似乎捏到了打匠们的软:定不敢在这个日子放枪。这些灵牲啊!墙在摇摇晃晃,屋在瑟瑟呻吟。椽子发出喀嚓喀嚓的崩裂声,瓦在屋顶上一块一块往下梭,掉到地上发出叭叭的碎裂,墙皮哗哗地剥落,地动山摇,老鼠吓得吱吱乱跑,连墙头的蛇也从冬眠中醒来,簌簌地到处爬行……这样不行呀,爹!爷爷!儿孙们喊。“哪个敢动!”白秀就这么句话。大家的眼都瞪得大大的,生存的世界越来越小,大家局促在一个四面受敌的环境中,大难临头了。惹事的白中秋拿眼去找能帮他说话的娘,他的娘白娘子正在和死人说话,每夜都是这样。“……往咕噜溪的高山向外走,那就是我们逃难的方向……中元呀,你回来做什么?……”中元是她死去许多年的一个夭折的孩子。“只有枪。”白椿说。“把缸里的肉扔出去。”白秀对儿孙说。“不是肉,不是这个。”白中秋说。“不是哪个?!”白秀牙齿咬得紧绷绷地响,“你断了它们的粮,它们找上门来了。”大家觉得这也许是脱身的一个办法,把猪肉还给它们。可现在这节骨眼上,大家去掀缸盖,野猪的肉冲出来一股肃杀的森林莽气,透了盐水的尸体更像尸体,更像一桩悲哀的故事中的一环。“往哪儿扔呢?”他们说。窗户不得开,门不得开,肉往哪儿扔给这些讨食报复发了疯的野猪?“干脆给它一枪!”白椿说。“枪一响,血一见,什么都完了,红丧月红丧月,见血就丧……”“猪不是流完了血嘛……”“咱也流了血。”白椿说。说这些话时,屋在加速晃动,豬在与狗搏斗,狗在哀哀尖叫。大家依然束手无策。这样下去,绝对凶多吉少。吓得满头大汗的白中秋一句“我们去哪儿啊”,话没完,一块瓦片从瓦楞缝里掉下来,刚好砸在他头上。他突然一矮。蹲下时见他的妈蜷在装苞谷的黄桶边打摆子一样发抖。“咋,咋的啦?……,老婆子眨着血红的眼睛望若屋里的人间。屋摇晃得更剧烈,墙出现了一个洞,猪把墙拱穿了,一股冷空气和猪腥臭像喷泉一样涌进来。接着,一个面目狰狞的兽头从洞子里闪现了一下,几个人操起门旯旮的扁担、锄头站在了洞两边。后来白椿想了想,倒过一张小方桌,就朝洞口堵去。可洞口越来越大,裂缝伸展,头上的瓦在继续往下掉。迫使白秀不得不再次摘下已挂在了墙上的枪。“打呀,爹!”都在催促!这让白秀没有了别的选择。他表情痛苦绝望,就像要献身一样,拉开门闩,对准黑咕隆咚的黑夜就放了一枪。枪的威力大呀,一道耀眼的红光挟带一团烈火撞了过去,硝烟顿时像焰火一样盛开,两头野猪从光焰中凸显出来,像两尊神像,镀着青铜的亮光,獠牙寒森。猪没伤着!照理,猪这时会呛着硝烟来伤放枪的人。可是,奇了,猪拔腿就跑。两头猪一声哼叫就弹跳到坡上,往林子里奋蹄跑去。“是猪么?”他问,白秀问。他没看清。应是猪。他发现他的眼睛有些模糊。这天晚上,他发现白内障在他的眼里开始蔓延,像一道苍苔在荒凉的原野上爬行。是野猪。早晨起来看,自家栏里的家猪咬死了一头,另一头小新花母猪正蜷在角落里哼叫,一看,母猪的阴部淌着血,阴道已撕裂了一道口子,还没成熟的新花母猪给强奸啦!这野猪有多壮啊,这野猪好蛮啊,裆里的家伙有多粗多大!再一查看那墙脚,全拱虚了,拱出了一个大坑,里面呼呼地往外冒白气,白秀赶忙叫儿孙们挖土来填,里面放石头。这再往下拱,一定会拱出个大泉眼,一家人就会被淹死。老老少少一阵挖土打硪,终于把那屋基下的白气给压下去了。二一月之后,红丧月结束。白中秋和白椿父子上山去准备收拾那两头野猪。白秀老人自春节受了风寒,一直咳嗽,老肺病犯了,整天咳喘不已。他对二儿子白中秋说:“上山去寻寻。”就把枪交给了他,村子里的人看着白中秋父子在白悠悠的太阳下上了山,一个月来诅咒的口舌有了片刻的歇息,白家杀生太多,连头死猪也不给山上的兽留。想当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白秀打的猪每天用一百人往镇上抬,猪总是记恨的。杀了它们的祖宗,现在又断它们的粮食,这些瘟神你招惹它干什么。猪自吃自,这是野牲口疯了,你一动它,见了血,这一年谁知会咋样啊。到今天冰雪还不融化,山就像打了个铁箍,不能苏醒,世界死了一样。就算有太阳,也是像冰一样冷的太阳,莫非太阳就这么蔫了,像从冰窟里拖出来似的。这是一个阴阳怪气的晴天,树林泛着幽幽的青光。太阳像条垂死挣扎的狗在云层里蹦达,寒气逼人,白中秋父子穿上防滑的脚码子走出门去,就见猪圈里的新花母猪跳出栏来叼草了。这母猪怀上孕啦?!母猪叼草,侵犯了狗的领地,两匹猎狗本来是准备跟主人一起上山的,见猪来拆窝,就去咬猪。母猪不服咬,反过来咬狗,狗以为猪是闹着玩的,猪是吃糠菜的家伙,生性温驯,哪来有尖锐的牙齿。狗就没在意。哪知,这猪突然齜开牙齿一口就咬进了狗的肉里,狗伤得不轻,猪嘴一拱,一块皮就掉了,拉扯得嗞嘎嗞嘎响,红疹疹的肉就暴露在清冷的初春里。狗是猎狗,不轻易动怒。这就动了怒,朝猪下了毒手。猪哪一点怕这两匹狗,它体内因灌了一泡野公猪的骚浆,发生了奇特的反应,牙齿突然锐利,精神突然狂乱,脾气突然暴烈,身手突然敏捷,简直像一头豹子,三两个回合就把狗的肉三片五片十片咬在了嘴里,总算把猪狗拉开了。两条狗遭受如此羞辱和袭击,连叫都不敢叫,咽下剧痛,装作不发抖的样子,去寻屎吃。狗是唤不走了。它们有虚荣心,还在悲惨地自尊,这两条狗甭说去咬野猪,就是去咬老鼠,也要费一番气力了,白中秋父子叹着气就上了山。白秀看到了这一切。他想,不对啊。这母猪怕不是野猪吧?这是有可能的。野猪和家猪产下的第一代,完全看不到野猪相。这杂交第一代的母猪再与野猪交配,产下的才有三分像野猪,到了第三代四代,就完全恢复了野猪血统。所以,他家里的这头从镇上买来的新花母猪,是第一代杂种野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现在大家的猪都在山上放养,野猪四山乱蹿。互相交配一下非常正常。他看着猪,狗看着他。狗是在哀求主人惩罚那混蛋猪么?看着两匹伤痕累累的狗,看着胜利高歌的猪,想着现在的野猪也比过去凶狠多了,鬼得你头疼,好像带着什么秘密。他忽然想到:孙子白椿他们上山打猪不带狗,危险!立马也穿上了脚码子,携上一把挠钩,强力唤上两匹伤狗,循着儿孙们的脚印追去。山上白雪皑皑,河流封冻,冰瀑垂悬,猎人峰在粉青色的雾霭中时隐时现,高不可测。这猎人峰过去叫打匠峰,看起来像有个打匠拄着杆枪站在万年荒静的天空下,经受着漫长残酷的风吹雨打。“打匠”有时候在风雨雷电中喊叫,可心变成了岩石,这就是打匠峰。在长期风雨和岁月的冲刷下寸草不生,成为传说。后来,地名普查时让县里的人给改成了猎人峰。在神农架,猎人就是九佬十八匠中的一匠:打匠。打兽,就是做匠人的活。做好了,命保住了还有肉吃有皮卖,做不好,命丢了,七伤八残。白秀的一帮徒弟,活下来的至今还有十多个。平时也看不出杀气腾腾来,也是做田的农民。只有一个扈三板专司打猎——在三峡一个度假村,给人表演打猎,就是打鸡,家鸡。偶尔也打一两只羊子。扈三板回家就哭:师傅啊,这不是咱打匠干的营生,杀鸡是流氓地痞干的呀!另一个舒耳巴,也是本村的,活过来了,可半边脸给老熊扒没了,下巴也没了,老是漏涎,涎把胸前的衣裳全沤烂了。他老婆只好像照护奶娃子一样给他围了个大涎兜儿。狗的尾巴垂着,这怎么行呢?狗嘴里嘶嘶拉拉喘气,白秀也嘶嘶拉拉喘气。迫上一个垭口,一股浓烈的猪屎气味扑面而来,正想喊白椿他们,狗就吠了起来,它们精瘦的腿肢往上高举,滴血的伤口拼命弹动,白秀心想怕不是猪截他的道儿来了?果不其然,两条伤狗一阵虚张声势地乱嚷,竟然从灌丛沟里咬出来一头惊心动魄的猪,一头小牛长,全身黑滚滚的箭毛,三尺长的坡形嘴,像深渊一样的吻豁,两对撩牙,就像银子打的刀。两条狗啊,可帮了我的倒忙,我手中无枪,你们也歪歪倒倒,如何是好!猪,猪面对狂吠的两匹伤狗只差笑出声来了,堂堂站着,倚着长长的峡谷,可进可退,它已经看到白秀手上的挠钩了,它的位置在挠钩钩不到的地方。钩住了又如何?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能拉住它这头气壮如牛的猪吗?“哪个山里长成的猪怪啊,吃什么长成这样的身坯?”白秀在心中大喊,“莫非是头百年猪精!”猪挺着两只奇小的耳朵,瞪着两只奇圆的眼睛,张着一张奇大的长嘴,奇深的眼神中,具有飘远的神秘,跟山一样难测,白秀细看,竟看到猪身上的毛有许多(甚至无数)的白茬子!特别是在脊上、两肋间。一头老猪!一头白毛猪!一头快死毬的猪!都说神农架山区有白色动物,白熊、白狼、白麂子、白狐、白乌鸦、白蛇、白金丝猴,现在又有白野猪?不,不是的,就是一头老猪,苍天在上,它是一头老山猪!老山猪盯着他,两个老家伙比眼电,看谁刺死谁。冲过去啊,钩住它的心肝!……白秀只是恨得牙痒,继而浑身痒,达心,达肺,达肝脾,里面痒得一塌糊涂,又不能上树,莫非今日我会断送在这老猪口里?必须把心虚刹住。我能,我不能杀死你,我也要逼退你,他攥着挠钩,把两匹狗拢在腿前。狗就是狗,是猎狗,赶山狗,轻伤不下火线。猪把它撕成八块,八块也要与之拼命。这个他不担心。“我如放你一马,你能放我一马?”是这么想的,这想法能传导给猪。猪是山里最灵的灵牲,精明过人,你心里想啥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猪不仅能猜人心思,还懂人语。赶仗围猎时,坐仗口的人传话,从来不敢说人话,只能打鸟语,还要变换鸟语,杜鹃鸟叫有时是“来了’,有时是“走了”,山喳子叫有时是报数,有时是提醒,不能让猪摸到规律,这些年,野牲口们越来越鬼,越来越精,只能打暗语。猪还能闻风,能闻方圓五里的风,有人没人,有香烟味没香烟味,有人汗味没人汗味,一闻便知,猪你根本见不到。可这猪今天朝他直瞪瞪地示威,没一点怕的意思,这是啥搞法?为啥哩?越想越不对劲。好在,一抬头,猪没了。白秀冲进灌丛中,一蚯摊臭熏熏的猪屎,用挠钩扒拉开来,许多小兽的骨头。猪可是吃草的,如今的猪变成豺狼虎豹啦!三长话短说。到第一百一十四天的时候,即闹猪过后的三个月三星期又三天,自家的新花母猪下了一窝猪崽,六只。一律坡形嘴,长腿,身上有着惊心动魄的一条条灰白色花纹,缀在那一身麻粟色毛的身上。这不是野猪么!猜想应验了。那新花母猪正是第一代杂种猪,只要这猪与野猪交配,三代四代就完完全全是野豬了。白秀白大爷家生了一窝野猪的消息很快就在坳子里传开了。这么算来,应是农历的五月了。天热似火,天干如灶。自打春节以来就没下过一场正经雨。在舒耳巴的强烈要求下,白秀只好将这六只猪崽交与他赶快背到镇上去卖掉。天气热着哩,天空上红云滚滚,山道上热风呼呼,人走在山里就像是在石灰窑里一样,林子里的鸫鸟伸着小舌头在喘气,峡谷一阵一阵冒着青烟,就像大祸临头的那种征兆。上了大界岭,突然一阵狂风刮过来,山尖上就出现了两头野猪,一眨眼就到了他们跟前,舒耳巴,糟蛋、白椿三个人一点都没防备,手上又没有家伙,连腰里的开山刀也来不及抽,两头猪就生生地拱倒了他们三个人。背篓翻在地上,六只小猪吼吼闹闹地钻出背篓,就像事先有预谋一样,一馏串儿跟着那两头野猪而去……三个人看着那些猪隐进灌丛,雷打痴了一样,半天回不过神来,一切如梦中一般。四猪啊,你是欺我年老了么?竟敢这么欺负我!白秀的心里因悲愤一阵一阵滴血。“上山!”他对儿孙们说。可他的大儿子白大年面对着神龛却一声不吭。你指什么呐?——张五郎,猎神。四山爷。“你背上。”他爹白秀以为这大儿子是怕了,很轻飘地说了一句。白秀要整理他的枪,那杆老铳,往里面滋熊油。可白大年又指着两个卦板。这都是驴年马月的东西了,放在神龛上没人管。今天白大年为何死盯着它们不放呢?“大界岭上的这日子也没啥可吃的啊?”白秀嘀咕,“未必是截了道儿把它们的六只猪崽撕了吃了?”这么想就惦记着那六只懵懂无知的猪崽,是一笔不少的钱哩。白中秋就去甩卦。当然先得作个揖,信不信礼数到堂。看哥哥白大年把你吓的。于是把他爹的枪、把白大年的“一把捏”都一古脑放在张五郎的像前。张五郎是倒放着的,这是敬猎神的规矩。倒放着的张五郎多年来已被油烟熏得五官不辨,七窍不分,倒立在那案上像个玩竖蜻蜓的放牛娃,怪滑稽的,这打匠的祖师爷倒立,两手在地,左手拿的是桃木棒,右手按的是报晓鸡,口中还含一把飞手剑。据说提鸡是祭五猖的,桃木棒和剑当然是驱魔劈凶的。白中秋抓过两块卦板,丢到地上,那两个卦板却直立起来,像两个小偶人!只听当啷一声,白秀老人的那杆老铳倒了下来。白秀心一阵紧缩,不信这事就没事,早就已经走出门了。就去扶那枪。可两个卦板要么顺要么不顺,咋直立起来了呢?这可是很奇怪的事儿啊!白秀也不信邪,就自己捡起来再甩,两块卦板依然又直立了起来。“走吧走吧!”白秀恶吼着,还踢翻了那卦板,又对白中秋说,“火牙子也拿着。”火牙子是打鸟的短铳,他自己的铳——倒了的铣再拿起来就沉了。那是心沉。他摩挲着那铳,没有温热,不亲切,仿佛是久违了的,陌生得就像今天他出猎的路。把小手指头在铳口里捅了捅,捅到了老伴的头发,那是些白晶晶的头发,塞住铳口,防已灌进的火药和滚珠、钢筋头溜出来。如啄了火,头发燃得很快,火一过就没了,不影响射出的速度。一直以来,几十年,都是老伴梳下的头发塞铳口,现在没了,没几根了,看样子,这杆铣真撑不住了,要倒下了,或者有什么不澜……心就像在云雾里打鼓一样发虚。他耍想想灌药的程序,检查火药囊的塞子,子弹袋的收口,等等。这铣虽灌药慢又没有准星,可就算白秀这个年纪了,灌一膛药也不会超过五秒的。文寇所长来验证过,绝对五秒。眼都看花,喷喷称奇。这样敏捷神速的手世界绝对没有第二只。他的最好的徒弟扈三板也要八到十秒,一秒就是一条命啊,舒耳巴就是灌慢了。未一枪打死的熊就过来了,把他的险扯得稀烂。野牲口是耍拼命的,你第一枪打不死它,它就要扑过来打死你,你死我活,没什么客气好讲。你要它的命,它不要你的命啊!在山里,你必须练就一剑封喉的本领。一枪致野物于死地,你脸贴着枪柄,全凭一颗心找感觉,一枪放出去,就是对手的致命处,歪了可不行。脸颊紧贴枪柄,是一种绝对信任的依托,那枪的后座力把你的脸咚地一撞,脸就撞瘪了。几十年,白秀的右脸颊就没了,只剩下骨头,可这半张瘪脸却刻着他用生命换来的猎经:来熊去虎横打猪;上打脊,下打蹄,横过耍打嘴角皮,猪打眼,虎打额,熊打胸……大儿子白大年倒背着装五郎神的木盒,祖孙四人向大界岭迸发。到了岭上,白中秋对白秀说:“爹,不忙,还是你念开山咒吧。”白秀一听有些火了,说:“什么?啊?!”“您老念念吧。”白秀望着手拿猎叉的孙子白椿:沉静的眉头拧进去了一些大人才有的东西。白秀挺着腰,脸上没有表情。锯齿形的群峰在天空下默然排列着,猎人峰在它们之上高高地闪耀,在灼热的空气里露出冷冰冰的胸膛。祖先们的暗示由弱到强,在他的心里揎卷、怂恿,人老了就会惶惑,甚至不相信自己,看世界是虚幻的。过去上山,每一个毛孔都是自信,敬什么香甩什么卦念什么咒啊,填了火药子弹,唾一口,“呸”的一声,满山震动,跺上一脚,百兽都要发抖,现在,山莫非要害我不成?把枪给火气旺盛的孙子白椿攥着。就从香签筒子里拿出了三炷香——那是无味的,怕野牲口闻出来,他让中秋点燃,就一边对着猎人峰小声地、虔诚地念了:“开开开,盘古老祖下凡来,手执一把开天斧,要把此山大打开。一开东方甲乙木,豺狼虎豹在此出;二开南方丙丁火,野猪老熊莫惹我;三开西方庚辛金,獐鹿兔麂无性命,四开北方壬癸水,四山牲口莫捣鬼!各种野兽摆成行,脚踏地上,到此受死,若还不开,盘古老祖一斧砍开!”他抽出大砍刀,其他儿孙三人也抽出了腰上必携带的开山刀,齐朝一颗巴山冷杉砍去。那树冠倏地飞出一只雀鹰,扑棱棱飞走了,落下一根黑油油的翅翎,白椿捡了起来。砍刀就是命令,两匹赶山狗紫花和石头飞身窜上岭上的老爷寨——那是个土匪老寨堡,断壁残垣出没在灌丛和芭茅中。“猪!”说声“猪”,猪就高高地站在了一道残墙上——好大的胆子!你看它:两耳尖竖,长嘴如刀,小眼奇诡荒寒,獠牙如铁似钢,两肋肉墩像磐石,身上箭毛似针锥。紫花石头一跃而起,想是去咬野猪的颈子。这是神农架赶山猎狗的绝招,盯住你的颈子,也学了主人耍一剑封喉。可那野猪只将头一摆,就避开了危险,再将獠牙一戳,正好挑上再次跃起的紫花。那紫花飞上墙头,被重重用了下来,一声嚎叫,肋骨叭叭断了。那猪也跳下墙头,又避开了猎人的发射,伤狗紫花和石头见了猪哪有退却的道理,再次跃过断墙,白秀他们也一一爬上断墙。这里视野开阔,猪就不怕暴露在几管枪下,让人遍地开花居高临下痛打?猪不见了,狗嗷嗷跳跃。白秀估摸猪逃跑的路线,叫白大年快去坐“仗口”埋伏。等白大年坐好仗口,打回暗语,白秀吹起忙简,那两匹狗又把猪咬出了亮处。白秀喝唤狗避开,狗也熟了,让开一条眼线,白秀就把那火啄燃了,枪一响,那猪的屁股就冒起一大蓬烟子。不对啊,我打的分明是猪眼,为何屁股冒烟?伤了的猪带着烟子就跑,好,正是往白大年坐仗的路口狂奔而去,白秀忙用凤头鹃的叫声告诉白大年:“苦、苦克、苦!苦、苦克、苦!”却没有应声,就让白椿再打暗语,白椿的鸟语也学得酷肖,就“苦、苦克、苦”地连叫了四五遍。依然没有应声。那猪时隐时现,白秀再爬上断墙,又啄燃信子,一枪过去,这次瞄的是百分之百的眼珠子,滚珠火药就像唧筒里的水,你挤我攘地亮闪闪直飙而去,就听一声惨叫:“我的娘耶,把我打着了!”硝烟散处,一个浑身熏黑的人抱着脚在林子里又跑又跳,衣裳筋筋缕缕,分不清个面目,边跑边大声哀叫。几个人就去逮那个人,抱住一看,是白大年,已经成了血人。五白秀的老伴白娘子因为记性不好,去给猪喂食时,见猪圈里爬着个人,与猪争食,就记不起是谁,高兴地说:“猪下了个人崽!”见没人理,就细看那人。母猪失了一群崽,变得很烦乱,有个人去嘬它的奶子,它就用嘴拱咬这人。白娘子把这人从猪胯里拉出来问:“你是哪个?阿弥陀佛!”白大年望着他娘,头打坏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像猪一样哼哼。他娘又问:“你吃的啥哩?”白大年又哼哼。白娘子看着看着就认出了是自己的大儿子,丢下猪食瓢就大喊:“死老头子,还不快去请郎中!”白中秋白椿都说不清这事。村里人更说不清,说反正老天长眼把大年给打坏了,成了废人,救活也是个废人,白秀迟疑着没请。老伴白娘子就闹了,就与他大吵,两人在房间里打了起来,白娘子又踢又咬,白椿就急了,给两位老人劝架,就给白娘子说:“奶奶别咬了,我去请。”鲁瞎子说:白娘子吃了太多的兽肝,这兽肝兽体穿过了人的身体,兽性就留下了。人吃了兽。比兽更疯狂。白娘子年轻时好流产,挂不住娃子,有人就开出了个偏方说吃兽肝。这白秀只好一次次作孽从山上取来各种兽肝,将打死的兽在一个时辰内取肝,热噜噜的炒了吃。白娘子吃过除人肝之外的所有肝,豺狼虎豹,麝獐鹿麂,野猪老熊,鸦雀老鹰,毒蛇石蛙。那石蛙的肝只雀屎大,炒一碗要剥一百只。白秀晚上一夜夜在石崖上捉蛙,不知摔下来多少次,可自己造的孽自己受了,老婆身体内的兽性在晚年发作了,不止一次咬他,看着看着手肿成个浆粑馍。俗话说最毒不过人毒,人的唾沫据说能杀死最毒的眼镜蛇和烙铁头蛇。请来的郎中见白秀手肿老高,红得像炭火,就问是不是治手的?白秀往猪圈一指。那郎中就走近去,对着猪粪中爬行的白大年说:“伙计,你有房不睡睡猪圈,有饭不吃吃砻糠,不是给改革开放抹黑么?呵呵!”说了笑话,与白秀商议后,认为只有锯掉白大年的双腿才可保命。因那打断的双腿已发黑发肿了。白秀死活不同意。他不能让这大儿子保了命没了腿。自己风烛残年,一伸腿也就算了,落下大儿子这般年纪,以后靠谁来给他吃呢?老郎中就不愿治了,说我锯了他的腿省得他到处乱蹿,有什么不好?这人若治好了,说不定是一大灾星。老郎中两个黑眼圈,像有夜视眼的毛冠鹿,他还说出了“天地闭,贤人隐,恶兽出”的古训。白秀说是野猪恶兽啊,又不是我儿。老郎中说:人如今与兽比,已是凶残万倍了,所以今日说的兽就是人,人就是兽,你还不懂吧?世界已经颠倒了,难怪鲁瞎子总是唱《颠倒歌》。老郎中给劝了一些时,喝了两口酒,才答应给治治,只见他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伸手向空中抓去,口中念念有词:“九死还阳兮,九死还阳,九死还阳虫来兮,九死还阳虫到!”老郎中将那药褡裢在空中甩了两圈,伸进手去,抓出一个东西来。白秀一看,是一条脆骨蛇,药名正叫九死还阳虫。这蛇只要摔掷地下,就会断为九节,在地上蹦达蹦达,蹦达一会儿,遂又自动聚拢,重新整合为一条完蛇,治趺打损伤正骨,是百药之王。老郎中将蛇掷于地下后,蛇果然断为九节,不多不少。待蛇正要聚拢时,老郎中将九节蛇拾于掌中,一运气,俩掌嗞嗞冒出青烟,一合掌,一搌搓,双手就一堆黑糊糊的粉末了。然后取出酒葫芦,用酒调和,敷于白大年的断腿处,绑扎起来。老郎中说;“如果三天不退肿,神仙也无法了。”老郎中走后,白大年在屋里躺了三天,肿就消了,乌黑的褪有了肉色。有一天揭开一看,那蛇药还敷拔出了十几颗铁砂子。断腿就愈了。不到一个月,村人就看到白大年拄着根拐杖能在村里走动了,可是人却直直地傻笑。六舒耳巴那一天走到大界岭,一进森林,陡然一股凉气往头上蹿。想到两头大野猪拱翻了他们带走的六只小猪,心就发虚,不由攥了块石头。树深草荒,野风飒飒,人捏了一手冷汗往前走,就看到半山腰里有个人影,心就宽爽了一些。看那人还熟,就打招呼唤那人,那人“嘿嘿”地在砍什么东西,一闻空气里有血腥味。走近去一看,是白大年,正在用刀剁野牲口。这大年腿刚好就来山里蹿了,而且还打死了什么野物。舒耳巴一细看,那兽是只幼兽,虎不像虎,豹不像豹,是虎与豹的杂交种,叫“呼”。这年头,兽越来越少了,能逃过千百万劫的都是精怪兽。虎没了同类,豹也少了,虎与豹只好胡乱交配,于是,生出了怪种“呼”,这“呼”全身长满一尺多长的白毛,什么都不怕,寿命忒短,也不会生育,不雄不雌。“大年,就(做)、就啥呐?”舒耳巴声音都变了。“可以换回个媳妇,稀罕物啊!”那白大年自个割着“呼”的脖子,“呼”的血就喷泉一样射出了,那血半红不白,散发出一股苔藓味。白大年身上、脸上、眉上被“呼”血喷得到处都是,像一个披着鲜花的人——他拿着的是一把割漆口的刀。他本来是上山给漆树划口,只等秋天来收漆水的,碰到了“呼”,见弱小,就杀了,去向政府献宝。这多危险,白大年还浑然不觉,舒耳巴感到要么是豹、要么是虎会马上来寻“呼”的,白大年完了!舒耳巴拔腿就跑,半路上跑掉了鞋子。滚烫的石头烫出他一脚血泡。白大年完全没在意舒耳巴的出现和逃遁,他割死了“呼”,把刀在那一身白手上荡了几荡,让毛舔干了刀上的血,将刀插进木头的背叉子里,就听得一声大吼,一只老豹出现了!那老豹瞪着两颗愤怒而悲伤的眼睛,扑向那死去的“呼”,秃爪子在那身上抓了几抓,好像是想推醒它的孩子“呼’。可“呼”脖子已经断了,流着血,眼珠子像两颗星星白疹疹地望着自己的母亲。那老豹明白了一切,向白大年扑来。白大年突然从痴呆的状态中活了过来,不愧是打匠的后代,在山里生活的,身手敏捷,蹿上一棵漆树,坐在枝桠上,大喊:“不是我!不是我!是舒耳巴!”老豹哪管得这些,去爬树,可豹太老了,爪子秃了,爬上两步就滑下来,爪子在树上磨出了烟。它一而再、再而三地想爬上去,无奈年老体衰,于是就用爪子摇那树,树叶哗哗往下掉,白大年吓得抱着树干缩成一团,那豹子见摇不下人来,又用头撞,再用牙齿啃树。树是漆树,毒大,老豹啃着啃着嘴就肿起来了,可老豹不停,树皮一块块啃下了,要不了多久,那树定会啃断。白大年知道,如今的山兽十有八九都懂人语,便对老豹说:“真不是我,豹子呀!哪知道是你的娃子,我就不让那舒耳巴杀了,舒耳巴说是虎儿呢!……你这可怜的豹子,满嘴漆疮,还不快去沟里用凉水洗洗去毒!”那豹果然能懂人语,停了啃,把眼皮往上翻了翻就跑下石沟,把嘴埋在了水里。白大年是想把豹引走,可人还来不及溜下树,豹就回来了,恶狠狠地吼着,用血红的眼睛瞪着他,又要张嘴啃树。白大年就说了:“难得有自己的儿,如今山上的兽少了,舒耳巴剁了你的儿,我晓得你失子的悲痛,我跟你回村捉舒耳巴去?……”那豹摇着头,因痛苦拧着一张惨兮兮的脸,面前是那血淋淋的“呼”。这“呼”是我的!这“呼”我若背到城里,定是个特级宝物——这神农架山里有几个人打死过“呼”?心想我一定要把“呼”背到镇上去。摸摸腰间带上山的荞麦炒面,就心生一计说:“豹啊,反正我今天也是跑不了了,这样,我现在若被你吃了,是个饿死鬼,你让我成个饱死鬼吧,等我把这袋炒面吃完,你再吃我。你若同意,请把头点三下。”这豹也骚怪,果然把头点了三下。白大年知道兽比人守信用,还没有学得人这么坏,就大大方方地溜下树来,坐在离豹有一丈远的地方,开始嚼那干嘣嘣的荞麦面。那荞麦面苦,掺了蜂蜜,吃起来就香甜了。可白大年在那儿拼命地嚼咽,怎么吃怎么苦。就想着怎么磨蹭时间,等我慢慢吃了这袋荞麦面,若有路人经过,或者那舒耳巴去村里喊了人来,我就可以脱身了。这白大年苦巴巴地吞咽着,被爹打坏的脑子一阵阵发疼,却找不到好的办法。见了沟里的水,就对豹说:“豹啊,这炒面吃了口干。便像是往喉咙里塞石头。你让我下沟去喝几口水,行么?你若同意,请把头点三下。”老豹就把头点了三下。白大年两腿颤颤地下沟去喝水,估算着与豹的距离,想跑。一看水里,让他大吃一惊:水里的影子哪是他白大年,是一只麻羊子(斑羚)!天,怪不得这豹今天非要吃我。在神农架,人们都知道并且笃信人一天有两个时辰是牲口。那被野兽吃掉了的,刚好那时候是牲口,躲过两个时辰,人又变回来了,兽就怕了。兽是怕人的,不吃人,吃下的人,其实是牲口。白大年看着水中自己的尖嘴、长胡子、大弯角,心里骇然。那时林子里白雾漫漫,郁闷的植物气息让人难受,豹时隐时现,他就想,我在这里熬两个时辰吧,熬过了,就躲过了。我活了五六十岁,才知这一传说是真的哩,人还有另一个面目哩,人就是一只牲口。人有两个模样:一个是人,一个是畜生。白大年在这荒凉的山岭上,望着自己水中的另一个影子,嚼咽着苦荞面,欲哭无泪,几近发疯地想对策拖时间。他对豹说:“豹啊,我给你讲个古,讲你虎丈夫的事……”那豹摇摇耳朵。“……鬼脱岭一肖家丫头,上山去挖药,一老虎拦住了她的路,抬起爪子向她求情。丫头一看,虎爪下扎了根刺,就帮它拔了。这事就过了。他们村里的支书,是个五毒俱全的家伙,凡衬里的媳妇婆娘都被他睡遍了,这下要打消家丫头的主意,刚好他又死了老婆,就要强行娶这丫头。丫头哭得像个泪人,就在入洞房的时候,突然从外头窜进来一只老虎,把那丫头衔了就走。虎背人就像背裕裢一样,往背上一甩,人就横在虎背上了。那支书吓得当时就不能言语。可肖家找他要女儿。这事闹到县里,县里认为这事不可能,哪有虎背人走的,认为肖家是无理取闹,加上支书又串通了县公安局,就把肖家的人关进了号子。哪知在给肖家人上铐时,一只老虎闯了进去,叼起铐子就跑,一直跑到鬼脱岭支书家。支书见了,一声惨叫,七窍喷血,当即就呜呼了,这天正好支书家生下崽,下出一条犊子,浑身黑色,肚皮上却有三个白字,正是支书的名字……”那老豹这时吼了一声。白大年说:“不是诓你的,全是真事!还有下文哩——说是过了年,那肖家丫头突然回家了,怀里抱着个金发娃娃,跟洋人似的,额头上还有个‘王’字……”老豹一连吼了几声。“全是真事,全是真事!豹与虎能相配,人与虎就不能相交么?人与虎相交生出的是人,也有个名儿,叫‘号’。这,号’聪明万分,可也是个短命鬼,跟你那娃儿‘呼’一样。豹啊,你留下‘呼’干啥哩?你送把我,我还能换个媳妇——政府有这个政策哩。豹啊,可怜可怜我吧!……”白大年就咚朝老豹跪下了,“咱们山里人,穷啊,娶不起媳妇,娶了也跑了,就想着拿什么东西找政府换媳妇,山里有啥稀奇的东西呢?都打干净了,好不容易见了个‘呼’,我不动心么?我也是个人啊,一辈子空闲着,老虎没了母老虎,还能找你这个豹生个怪种传个后,我找谁生个娃子传后哩?找猪啊羊啊牛啊去?咱还是个人呐,又不是畜生,咱山里的日子苦哇……”这么说着心里真悲苦起来,眼泪哗哗地就像大雨落下来了。正呜呜地哭着,见一轮月亮蹚出了山林,像个探头探脑的乖巧女子。再看月影下自己的影子:头上的弯角慢慢变小了,弯角变成了头发。呀,两个时辰终于过啦,白大年又变成了他自己。这时只见他扔了炒面袋,抽出割漆刀,大吼一声:“打死你,豹!”那老豹一愣,擞下了“呼”,就往林子里逃。白大年赶快过去背上“呼”,就往山下跑去……七有人说头脑混乱的白大年是跑错了方向,往山里头跑去了。山越跑越深,白大年就此失踪了。或是成了野人,山混子,或是被什么野牲口吃了。村里人去寻找白大年的努力失败了。只有白椿拿着他爷爷的老铳继续在山上搜寻。这是白雾茫茫的一天,猎人峰气氛高远,人像踩进了云彩一样,恍恍惚惚。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白雾变成了黑云,事后白椿说:他看见一颗太阳在黑云里翻滚,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变扁,像六指铁钻上的铁泥,这之后,太阳就狂乱地钻出了,天气热得像给人颈上搁了个火锅。汗在白椿的脸腮上脖子上抹了一层盐粒,眼也漤得睁不开了。这时他听见一阵人语。荒山野岭,哪来这么些人呢?睁开眼看,分明是人。是些背着大包探矿的山外人,那些人像山野的精灵,没发现白椿在林子里,谈笑风生,并蹲下去用一窝潭水洗脸洗眼睛,手上拿着拂水的杨柳枝。那几个人洗过之后,走进了林子深处。白椿等他们走远,也跑了过去,在那潭泉水里洗了眼睛和脸。可是洗过之后,双眼异常刺痛,就像有人在眼睛里撒进了一把盐,想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白椿陡然想到传说中的“神农隐水”,那可是灵水,是毛冠鹿常喝的,人一般发现不了。喝了这水,毛冠鹿才能晚上看清东西出来觅食——毛冠鹿跟所有鹿不同,是夜里寻食的一种怪鹿,它若几日不喝这种隐水,眼就瞎了,因寻不到吃的饿死。因此,毛冠鹿会使法将这水隐了,故名隐水。到了傍晚,白椿果然看到有许多毛冠鹿来此喝水。那些毛冠鹿一律黑色的眼圈,当月亮升起来时,那些毛冠鹿一只只如行走的月影,轻盈不知重量,飘忽几似山风。白椿看着这么多从未见过的鹿群在山间饮水,一时竟看呆了,感到渐渐把它们全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夜啊,他看到:神农架夜空似碧玉宫殿,群山森林如童话世界,烟岚漫长,流水叮咚。无数的毛冠鹿无忧无虑,高昂着白色的嘴唇跳跃在林间的空地上,口里衔着鲜嫩的青草。他看到:那一夜蓝梟飞腾,凤鹊漫舞,鹃鸦从梦中掉落地下,又啾啾飞上树梢。他看到:林中穿梭着千千万万的萤火虫儿,像整个世界布满了破碎的水晶,野丁香和大杓兰在夜里浪送奇异的芳香,湿润的空气就像三月,让人舒爽得禁不住热泪盈眶。“这隐水如果洗了能像毛冠鹿一样,如果这真是隐水,爷爷那眼中的翳子就可以洗去,岂不是可以重又明亮了么?……”想到这里,一阵惊喜,悄悄看了方位,做了记号,连夜赶了回去。白秀听到孙子白椿讲了这天山中的奇遇,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总是听说有这种隐水,可他在山里瞠了一辈子,也打了不少毛冠鹿,喝过神农架山里千千万万的水,却没有见到这种传说中的隐水。晚上,在黑暗里,白秀问孙子白椿:“你能看到什么吗?”他伸出一个指头。白椿说:“一。”他伸出两个。“二。”他伸出一个巴掌。“五。”他让白椿看手掌上的滚珠:“这是几颗?”白椿说出是九颗。这就奇了。也许白椿的眼睛天生就好,年纪又轻。白秀仍然不相信孙子的说法。再者,山上哪来这多毛冠鹿?除非它们是金刚身,漫山遍野数百年的迫杀,下套子,就算有也应不多了。在山上麂子成堆的岁月,毛冠鹿也没见像白椿讲述的这么多呀?“如果能洗掉您眼里的翳子呢?”白椿说。“你可是制种专家。你不能信这个。”爷爷说。白秀看着自己头发柔软的孙子,他这是爱他。老人有些感动。但老人依然不太相信,或者说压根不相信。他要再试试。晚上,他又试了几次,发现自己的孙子的确眼力比过去好了。那一天晚上,竟然在枕头下掐死了一只老鼠。真有这种让人明目的隐水?白秀老人躺在蚊帐里想到村里有二十几个老人和中年人都跟他一样,眼里起了翳子,有的更严重,几乎全瞎了。如果真有这潭隐水,那就能解除村里人的一大痛苦,他要去看看。于是第二天就跟白椿进了山。走到白椿所说的那个山谷,找到了他做下的记号,白椿也懵了:哪有什么水呀?也没有毛冠鹿,连毛冠鹿的影子也没有。“也许是毛冠鹿的魂哩。”白秀想,他于是给白椿说了,他说:“那些过去咱们打匠杀死的毛冠鹿魂还在,还在这个山里。它们是不会消失的,也许你就凑巧碰上了……”这时候,白秀一抬头,看见有个巨大的影子在远处晃动了一下。他看不太清楚,喊白椿:“椿娃,那是个啥家伙?”“猪!”猪啊?白椿你是不是没看清楚……昨天,昨天看的人啊鹿啊是不是猪精怪?……白秀把早已灌好火药的枪端上了,并把白椿扒在了身后。他看定了还是能看清东西,他看到,那的确是一头猪。只有一头,而且是一头皮包骨头的猪。这猪病了?是头老猪?就是他上次看到的那头?那猪满眼都是眵目糊,苍蝇一群群围着它飞腾。猪的獠牙也断了,只剩下四个秃秃的齿桩子,尾巴像几根草一样摇摆,因为站立不稳,四条腿都呈外八字一样斜斜立着。“爷爷,打呀!”白秀没动,因为这猪奇怪,他得留个心眼,如今古灵精怪的野物太多,他要想想。想想这猪是过年时咬死同类的猪吗?是拱他们墙、咬死他们猪又强奸他们母猪的猪吗?猪被猪群抛弃了。猪是成群的,至少三头五头一起行动,没有孤猪,只有孤狼,孤虎,孤豹,或者孤羊——在偶蹄动物中,只有羊可不成群,其它是成群的。猪开始跑了。“跟上它!”白秀命令白椿。白椿疑惑地看了看他爷爷。爷爷总是对的。白椿双手上攥着猎叉,那是根五齿猎叉,闪闪地透着嗜血的寒光。白秀看着孙子,看着孙子的眼睛。那所谓隐水和毛冠鹿也许是野猪使的幛子吧?孙子白椿在前,爷爷白秀在后。他害怕后有伏兵。天气是酷烈地热。跟着那猪在崖路上行走,空气里冒着熊熊的火光,所有马铃光树和红桦都像是一根根火炬,燃烧着,老鸹的叫声也绝望无奈,石头上到处是烫得难忍而蹦跃的蚱蜢。除猎叉,腰里还别着把开山刀。这种刀敲野牲口的脑壳忒好,沉手,开山刀在他快步行走时有节奏地蹭着他。他跟着那猪。这叫“跟叉子”,本是猎狗的事。白椿当了猎狗。所谓跟叉子。是指野猪的脚印是叉形的。今天,一个叫白椿的青年要跟着这野猪到灭亡。这是一定的。猪结群行动,又有三五个窝,每个窝两三天小住再转移,以防被人掌握,它们还有个老窝,在最紧急时,总会回到老窝看看。猎人找到了这种规律,总是在老窝里把猪最后干掉。白秀想到了这些,连白椿也在这么想。“如果跟出更多的猪,又能怎么样呢?爷爷的眼不好使了,连猎狗都没带上一条。白秀在想着怎么给村里的徒弟和儿子白中秋递信。山里没有人。猪隐隐地、不声不响地走着,时不时拿一双小红眼睛回头望望,这情景持续了至少五里地。上坡、下坡、进林子、出垭子,穿山谷、进峡谷。经过了十几个山头。干旱的林子一路上都落下枯焦的树叶,鸟们的叫声沙哑怪异。过了老虎嘴。往常,过了此山嘴后就可以听见河谷里巨大的流水声,然后到兩行崖,兩行崖是雨布水帘,苔滑深重。现在,猪走到这里绝望了,白椿走到这里也绝望了——没喝到一口水啊!嗓子愈发冒火,白椿咽着干干的唾沫看后头的爷爷,爷爷不知是走不动还是故意挪在后头。老猪停下来,把头钻进路旁的石头里去。白椿感到猪是在舔水,大吼一声将叉掷去。猪惊得一跳,快速地跑了。白椿走近一看,果然石缝里渗着水。顾不得许多趴下来就用口接水滴,嘴里一阵快意,接了一会才接了半口,咽下去。抬起头一看,猪却踅回来拱他的叉,要将他的叉拱下崖去。“打死你!”白椿在山里大声喝斥,同时向猎叉扑去。却猛然见到那猪没走,前肢向他跪下了,并且压着他的叉柄。这以后,当白椿变成瞎子后,曾在无尽的黑暗中想着这天猪朝他跪下的事,让他始终想不明白。以白椿的年纪,还没有学会与一头通人性的野猪打交道,他火气正旺,热血喧腾,脸上的骚痘一颗颗都在喊“杀”。要缴我的械可不行——他当时心里想着的就是这个,他不管猪怎样(也许是前蹄走乏了软下了哩),就去夺叉。那猪没有朝赤手空拳的白椿扑来,见哀求无着,只好爬起来一阵粗吼就开跑。这下人与猪都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拿生命来拼的,白椿看到猪的心脏猛烈地击打着肋骨,快要爆炸了,他自己的心脏也快要爆炸了。他已把爷爷甩到老远。过了大坪,上了鹰窝尖。那猪此时停下了,估计是不行了。白椿朝后瞄了瞄,那时容不下他多想,只身一人就要与猪见血了,不是它的血就是自己的血。他慢慢走近猪,盯紧着它那辨不出颜色的脏身子,刺头就刺头,最好是刺进它的那个丑陋的鼻孔。那猪的坡形嘴往下拱着,四个残齿桩,两只阴森的眼睛,以绝世的仇恨望着他——这个山冈上的新杀手。它也许活了一百年,也许活了一千年,但最终无法战胜人类的钢叉。可它的眼里在算计着,没有绝望啊!这让白椿不仅发虚还发怵。他从喉咙深处聚集着这一天憋出的力量,大喊一声“杀死你”,就向猪刺去。那猪突然将身子调转了方向,将屁股对着他,四肢奋起,刨出一股飞沙走石来!这鹰窝尖光秃秃的,连石头都吹下了山,哪来这么多沙石灰土呢?可沙子石头打得白椿不仅疼痛难忍还迷住了眼睛,眼睁不开,强行睁开眼一看,风沙飘去处,没了猪的影子。沙子在眼里磨他的泪,还占了位置,让眼珠子没处活动。泪水哗哗地流,又没喝水,又没吃,流出的泪是红的——流血了。这是血,猪让他先流了血!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凉风习习,月亮像搁在大青石上的南瓜糊盆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就在这时,一股排山倒海的饥饿感在肚里闹腾起来,胃里有一万个抗议的拳头擂着他的五脏六腑,人就抗不住了,顿时虚汗滚滚,要气绝一般,他虚脱了,双腿一软,坐到地上,夜就把他死死地罩住了,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猎杀,是爷爷有意让我杀死一头老猪,我莫非连一头老猪的脚力也不如吗?我可是猎王白秀的孙子。我才二十岁啊!这样鼓励自己,拄着猎叉站了起来,洗过神农隐水的眼四处搜寻,终于在树丛里发现了那老猪的一双绿荧荧的鬼火眼睛。现在,夜已深了,冷风一吹,人渐渐清醒。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只身一人拿着那把五齿钢叉,与一头来历不明的老野猪在恐怖、黑暗的森林里较量。这个世界充满着新奇和危险,如果没有这么明亮的月光,当然,说不定也加上那双洗过隐水的眼睛。黑魃魃的山冈,鬼域似的森林,陌生险峻的山道……爷爷不知是否转回程了还是遇到了不测,比如摔了跤,掉下悬崖或是让猛兽截了道儿……一个大草垛!不知到了哪一个村庄的边缘,猪绕过了一个大草垛。他摸了摸,是农人堆的大草垛。小心地跟着,撞到了一棵树,那树齐眉的地方刚好被人剁了几根树丫子,就像一束利剑朝他刺来,要是他躲闪不及,一双眼睛就要捅穿了!好险呐!他暗中惊叹。走着走着,又是一棵树,又是一排树枝桩子,刚好砍到人的眼睛那儿!又躲过了,脸却划开了一道口子。定神一看,就是那棵树,猪牵着我在草垛边转圈哩!毒呀,这老猪!就知道了,就停住了,躲在垛边,只等猪再转过来。等了一会,没见猪转过来。猪呢?猪早跑得没影啦!八第二天,奇怪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头又被白樁盯紧的猪,大约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猪不停地哼叫,时常爆发出一两声凄厉短促的怪啸,歪歪欲倒,白椿突然感到胸中一阵憋闷,一阵浓郁的草药和植物的气息像汽锤一样向他砸来,他一个后仰,舒了一口气,发现到了闷头沟。这可是迷魂塘啊,听说三十六个山头一模一样,许多采药人都是在这里没走出去失踪的。可这里到处是珍奇草药。他听到爷爷在后头喊(他是怎么出现的?):“走错了!”可猪分明在前面,踩得几尺厚的腐殖质冒出一个个气泡。那腐殖质上生长着神农架巨大的兰花虾脊兰,还有开口箭、八角莲,那辛辣的香味中还夹杂着汹涌的辛夷,石斛、忍冬、鹤虱草、鬼桑、雷公藤、苦参的气味,天蓝色的醉醒花一蓬蓬开得正旺。上面红烟袅袅,那上面浮出一个红衣女子,竟驾着烟雾跳上了白椿的猎叉尖上,端坐在那儿!白椿看傻了,抽出猎叉就朝那团红烟雾上的女子刺去,可烟雾散去,女子也没了。“爷爷!”他喊,浑身起了一层黄豆大的鸡皮疙瘩。这女子再次跳上他的叉尖,跳起舞来。女子脱着衣裳,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叉尖上……白椿猛地朝一块石头上跳去,挥舞着猎叉,把那女子甩出去,甩得越远越好!再去找那前面的猪,猪还在,还在腐殖质中艰难地跋涉。他忍不住了,决定与猪一拼高下,因为他听到爷爷的声音,有了种依靠,屏息真真切切地朝猪刺去,可猪却变成了一个骨架子。他抽出叉一看,叉尖上挑着三四个兽骷髅!叉尖上的骷髅时隐时现,往前冲去,闷头沟越走越深,林子越走越密,古藤盘亘,犹如千万条怪蛇攀援舞荡。红桦、珙桐,岩栎、青扦,香果树,都被那藤子缠得大喊大叫,兽骷髅在这阴暗的林子里飞来飞去。白椿命令自己清醒,再看那猪,猪正在啃吃一种草。白椿也跑向前,去抓猪吃的草,拼命往嘴里塞,一顿猛嚼,辛苦的汁液浸得舌头和口腔惊跳难忍,头却骤然清醒了,好像头顶卸下了一块石头。再看那草,是钩藤叶子。他嚼若草叶,手里拔着草叶,看到他爷爷歪歪扭扭像梦游一样在林子里蹒跚,手指着什么,就在这时,白椿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山的背后轰轰地向这边涌来。一望天,天上顿时浑沌一片,乌云蔽日,又似乎听到了各种野牲口的叫声,惊惶不安,由远而近,山被什么震踏得抖动,像犯了山崩和地裂,他终于听见他爷爷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喊:“椿娃,趴下,瘴气来了!”白椿一听说瘴气,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没见过瘴气,但听说过,听爷爷、爹和一些老年人讲过那骇人的神农架瘴气,说这瘴气很难碰到,打匠们一生也不会遇到一次,白椿看准一块岩石的凹处,像一只石蛙飞快地钻进去。顿时,树木乱吹,草叶狂舞,飞沙走石——那可比老猪刨出的沙石多一百万倍了。整个世界陷入了狂乱和黑暗中,瘴气摧枯拉朽地过来了,树木向一个方向拼命地弯腰、枝桠喀嚓喀嚓地折断了,凡是能飞起来的:树叶、苔藓、鸟巢、腐殖质,全被卷入半空。鸟在瘴气中翻滚,像利箭一样摔趺下来。会飞的在奋力扑翼:燕隼、鹰、枭、山椒鸡、灰雀、松鸦、喜鹊,山喳子……会跑的在惊蹄狂奔——白椿歪头一瞧,天哪,大羊、岩羊、麻羊、毛冠鹿、豹子、灵猫、豪猪、狼,树上的山魈、猴……都一古脑地从山缝里钻出来啦!白椿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野牲口,加上上次他看到的成群的毛冠鹿,这奇景总为何叫他见着?平时它们扎在哪个岩,哪道岭呢?而且它们有感应,在瘴气袭来时,就先一步奔逃了——如不能逃出瘴气,百兽们则九死一生!这些大小野牲口越过白椿的头顶,像狂浪大潮一样,山林间一片哀叫之声。白椿就算趴伏得很深,可他分明感觉到了瘴气横扫一切的力量。他抓着岩石,想把自己贴成一张纸,屏着息,耳听着天翻地覆、河水倒流的号叫声,心里想着,快过去吧,快平息吧!……那些声音终于渐渐偃息了,世界好像平静了。白椿睁开眼睛,从一堆落叶砂石中钻出来,发现全身的衣裳被瘴气撕成条条缕缕,天空突然亮得像玻璃,太阳像一口钢精锅挂在头顶,远处的猎人峰清晰可见,直插云天,宛若一个少年。森林已经不叫森林了,好像遭受过浩劫,到处是雷击过一般的光秃秃的树木。白椿看见他爷爷背着枪向他摇摇晃晃走来,衣衫褴褛,面目黢黑。九热闹的白家一是因为大儿子白大年从山里回来了,还背回了一个树疙瘩,说是什么千年党参,另一个是白家来了个大官亲戚,因白椿有了一双毛冠鹿的夜视神眼,批准了他冬季去当侦察兵。这两件事给白云坳带来了喜庆般的气氛,白秀大骂大儿子的荒唐,一个烂树蔸,怎会是千年党参呢?没人信白大年说的,那疙瘩怎么闻,也是块朽木。白大年将那树疙瘩壅了些土,天天蹲在旁边等它发芽。白椿今冬要去当兵的消息一经传出,给他说亲的就踏断了门槛,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晓得的,外村外乡甚至四川的妮子都由人带着,来让白家过目。几个好的孬的妮子来相亲,有人叫白椿“侦察兵”了。候在屋檐下等树疙瘩发芽的白大年有些稀奇。这侄子啷天就有了一双神眼,又被老家来的表叔公相中了去?当侦察兵听说专门晚上去美国侦察呢。这家伙就想窄了,脑壳里的山混子筋就开始乱动了。就想,树疙瘩不发芽,侄子的一双神眼不也是一宝嘛?那可是神奇的宝物,一双神眼,我抢着献给了政府,政府这回不给我个老婆呀?说不定与白椿说亲的那些年轻妮子们会朝我屋里跑哩。一觉醒来,想得差不多了。第二天晚上,月黑风高,白大年就撺掇白椿去老林扒子里,说那儿发现了毛冠鹿。尽管白椿声称他晚上无法打毛冠鹿,可大伯也是个能把死人哄活的人,连哄带掳,进了山中。那天晚上,白秀被老伴咬过一口后手肿得老高,疼痛难忍,吃了两杯酒就昏昏睡了,他的枪被白大年偷出去也没察觉。那一夜,据白椿日后反复在心里回忆:群山如吼,森林如哭,娃娃鸡(灰雉)的叫声铺天盖地,好像要变天了的征兆,山的寂静给尖锐地打破了,天幕上黑压压的乌云,夜像一口煎锅,白椿被他大伯拉拽着来到咕噜峡谷,指着前头说:“那是不是一队毛冠鹿?”白椿也想练练枪法,到了部队你枪法准就会混出个人样来,爷爷就是这么说的,他说他在洪湖十七岁能当营长,还不是因为他枪法准,在房县山里打野物练成的。他这么就接过了大伯硬塞绐他的枪。白椿躲在树丛后面,他没看见什么。他大伯就说:你还是神眼哩,狗屁!毛冠鹿晚上能看见你看不见?月亮往哪边走你看见了吗?白椿说没有月亮。他大伯说月亮讨天狗啃了。这时候白椿果然看到一个被天狗啃了半边的锯齿月亮,像一排野牲口的牙齿在云中隐若一现,就没了。他听他大伯说:看到了么?白椿还是摇头。就听他大伯一声喊:“毛冠鹿!”白椿顺着枪管往前看,他看到他大伯的睑出现在枪口前面,脸已经变成长长的狼脸,两只铜铃般的眼珠子一闪一闪,歪歪扭扭的大暴牙中间伸出血红的舌头,一只癞蛤蟆的爪子就朝白椿飞快地闪来。一阵风就插进了白椿的眼窝。白椿一阵剧痛,一阵窒息,感觉两个眼眶里有人在翻地挖土,在里面又搅又抠,像抠蜂巢里的蜂糖,一阵灼热的液体就从眼睛里冲出来,白椿的双手去掰他大伯的手,手上全是自己那滾烫的液体。他一声惨叫,就倒在了地上痛苦翻滚。他听见他大伯大喊道:“老天啊,神眼!神眼!……”那一夜,夜雾漫漫,群山如栅,树木像一具具僵尸,夜风的手像温柔的祖母抚摸着一个失掉了眼珠的人。可这一切白椿都看不到了。无数的山蚂螨爬满丁他的全身。第二章人就是个草命一白大年捧着侄子白椿两粒血淋淋的眼珠子,叫开崔无际镇长的办公室大门时,那眼珠子在他的手上因为疼痛还一跳一跳,像两条从水里捞起的小鱼。“这是个什么东西?”那挖侄子眼珠的庄稼汉暴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神眼……千里眼、夜视眼……能看到美国去……”崔镇长在那个衰老的办公桌后面,吓得像个呆木鸡,想去拿电话却拿起了一只笔,点着那个神经病的鼻子连连说:“还、还不扔、扔了……”崔镇长像所有能处理突发事件的地方官员一样,迅速准确地拨通厂派出所的电话。几个乡警在文寇所长的带领下,把企图逾墙逃跑的白大年逼到厕所里,将他扑倒在拖着尾巴的蛆虫中间。白大年被绑缚后一点也不怵,倒是说话口齿清晰、沉着静定:“我这是大义灭亲啊,为了咱中国打败美国……”文寇所长给白大年又上了一层铐子,还剪掉了他在山里蓄得至少三寸长的指甲,那指甲里满是腥味扑鼻的血污。“这是你侄儿白椿的眼睛?”“正是正是。这天下顶呱呱的神眼,可是咱神农深山一宝啊,我献给政府……”“叭!”崔镇长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刮子,顿时把他的脸打得铁紫。不这般打不能解恨,差一点把咱吓死了。“政府为什么打我?!”白大年喊冤。“想打就打。”崔镇长说。崔镇长吩咐人赶快去白云坳将白椿接来,再火速送到县医院去,看能否把这对眼珠子装回眼里。一个镇卫生院的五官科医生泼冷水说这绝无可能,器官离体二十四小时即彻底死亡,这眼珠子更不可能,抠出来时巩膜角膜结膜视网膜视神经都破坏殆尽,以为是车毂轴承里的滚珠么,掉下来放进去就行了,没这回事。可崔镇长不信,执意耍卫生院连夜兼程去接白椿,并通知县医院急救车赶快赶来接病人。县医院的救护车在那只有一车轮宽的简易公路上颠簸了十多个小时才赶到水布镇。崔镇长荣幸地看到了至少半年未曾露面的夫人黄一婵护士长。去接白椿的人遭遇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雨,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连夜抬到镇上的,也就是一个瞎子,一个年轻的瞎子。被放在卫生院冰箱的两颗眼珠子,一见热空气就化成了一滩黑水。救护车甩下黄一婵原路返回,关于救护车四十元钱的出车费问题在镇政府产生了巨大的矛盾:谁出这个钱呢?是白椿还是镇政府?抑或是派出所?一致的结论是归白大年出。可白大年是个杀无血剐无皮的人呀。崔镇长让办公室主任打了个欠条,派来的司机骂骂咧咧咕咕哝哝地发动车走了。晚上回到家,崔镇长就要拉着黄一婵进房。黄一婵像一匹雄壮的母马用高亢震撼的声音说:“现在不是性交的时候,镇长先生,现在是讨论我们的儿子应该怎么办的时候!”“作为母亲,你认为怎么办?”镇长压抑着杀人的冲动说。“我的儿子没有病。”“那又怎么办?”“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加上你,你们,一起离开这个神经错乱,乱杀乱砍乱抠眼珠的地方。”“那又怎么样?”“你这混蛋!”黄一婵因激动两片嘴唇像两块随时要掉下来的肉飞快颤动,大脸盘上全是乌紫的疹丘。他们的儿子老拔子手拿着那把木刀,靠着墙像一截大木头惶恐地看着他们。黄一婵一把就夺过来他儿子的木刀,亮出膝盖,从中一挺,木刀断作两截。她儿子当即哇喇喇大哭起来,疯了一样扑向黄一婵又扯又打,耍她还刀。“你也想当土匪呀!”黄一婵边拦边吼,泪水哗哗地流淌出来。这可是母性无奈的泪水。黄一婵虽是大人,儿子虽只四岁,可疯狂生长的儿子比她更高大,她几乎无力与这发疯的儿子对抗。儿子也哭叫着,要她赔刀。还是崔无际一巴掌解决了问题,将那憨大的儿子打得噎了半天,眼睛发直,好像中了蛊一样。最后哇哇地哭出来时,已是一个悲惨的、伤心的小娃子了。“这里的农民太穷。”崔无际说。“胡扯!所有穷人都要去挖亲人眼珠子换老婆吗?”夫人反驳。“换亲。换亲你知道吧,又能比挖亲人眼珠子好到哪儿?把自己十几岁的妹子嫁出去,嫁一个老光棍或一个傻子,自己换回一个老婆,这不相当于挖眼吗?……”“这都是你们的政绩嘛,你们这些官员们干得好嘛!”“你给我闭嘴!……”镇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镇子的街巷里走着,踩着黑暗,心情郁闷伤感,恨不得大哭一场。镇子像死的,百业凋零,万物暗哑,连狗都不叫一声。古老的墙壁散发着古老的气味,还加上午深日久的畜便的气味。水布河不舍昼夜疲惫地流着,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山影沉重,又高又大,整个镇子不论是白天黑夜,仿佛永远都在梦中。一些微醉餐馆的门半开半掩,有些黄色的灯光跑了出来,跌落在路中,崔镇长推门走了进去。做牛杂碎的巴东老板就冲出来向他打招呼,“镇长镇长,快坐快坐!”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人,一老一少的两个庄稼汉。老的是白中秋,白大年的弟弟,少的正是那个被抠瞎了眼睛的人,白中秋的儿子。“他们的账我结了,”镇长对店老板说,“再炒一个菜,来一壶酒。”被生活折磨得满脸忧郁的崔无际面对着两张失魂落魄的脸,久久不能言语。他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这一对比他更可怜的父子。“我们怎么活啊!我儿椿娃还小呀,怎么活呀活祖宗!……他要当兵去的,这下断了路了,黑了天啊哇嘿嘿!……”那个男人竟号啕大哭起来,伏在油腻腻的桌子上抽搐着,昏暗的灯光像浆糊糊着他的身影——两个肩膀都有大块的补丁,那是背背篓磨破的。那个瞎子一动不动,没有表情,或者还不知怎么办,像一尊被烟火熏坏的檀木菩萨。他的疼痛期总算过了。怎么活可真是一个问题。对每个人都是问题,对每个活着的人,在生活中受难的人。每个人不都是在生活中受难么?生活有多少值得赞美和回味的?生活从来就不是享受,生活是隐忍,生活是千吞药片,生活是令人发疯的苦刑。“怎么活啊……”这凄凉的庄稼汉子的声音此刻正布满在水布镇气沉沉的上空,如警世的黄钟大吕,直击人们的痛处。让那些苟活者醒醒吧,听听这样的话吧!话又说转来了,虽然怎么活是个问题,如果你不去想,也就不是问题了,就这么臭鸡巴活呗,活一天是一天,活到哪算哪。活就活着,死就死了。这猎人峰一带,活跟死在人们的心目中也没多少区别;无声无息地活,就像无声无息地死,冷冷清清的活,就像冷冷清清的死,苦巴巴的活,就像苦巴巴的死。不要想很远的未来,怎么活的事儿是可以忽略的,比如这个瞎子面对的未来,当兵呀娶媳妇呀,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一个镇长不能只关注一两个人怎么活,我考虑的是全镇三千多号人怎么活,怎么增加收入,怎么奔小康,怎么没有禽流感非典狂犬病……过了一些年之后,当你彻底地忘记他们,他们再出现在你面前,一定还在,还是这个样子,还活着,有哭也有笑,冷静地喝着酒或者赶集,生活是能包容一切的,他们像什么也没发生,戳瞎的眼就像是天生瞎了一样,没有抱怨,没有诅咒与号啕,该怎么活还怎么活。“莫非这之前没一点征兆么?小白你也没一点防备?……”镇长问。白椿摇摇头。他爹白中秋抬起头来,也摇摇头。“他究竟有什么病呢?”镇长嘟囊道,“可他神志清醒,说话条理分明……这真是怪事啊。亲伯伯……”“我敬你一杯吧,老白……”镇长把自己的那杯喝了,再斟满,递了过去。白中秋另一只拿着草帽的手放下草帽。他觉得不够慎重,两只手搓了搓。好像要搓掉脏物似的,端起镇长敬他的酒,一饮而尽。还杯时,想了想,撩起衣角,将镇长的杯子沿杯口擦了一圈,再放好,斟满一杯,再端起来恭恭敬敬地递过去——这叫回杯,神农架酒规就是这样子。镇长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杯子被一个农民喝过,又被一个农民脏兮兮的衣边擦了,很高兴的样子端起酒就一咕嘟送进了嘴里,很飒辣干脆。然后笑眯眯地对白中秋父子说:,前天我学了个敬酒歌,在八王寨学的,我唱给你们听——”镇长的嗓音极好,喉咙里就像奔流着一条清澈的小溪,而且很亲切,很近,带着农家火塘边的热味儿。他说:“这歌可以改词儿,可以唱成:儿子来敬酒啊,老爹来接杯呀,可以改成下级来敬酒啊,领导来接杯呀;老婆来敬酒啊,丈夫来接杯呀,媳妇来敬酒啊,公公来接杯呀……”“政府,替我们杀了白大年吧!”白中秋突然惊天动地地狂吼起来,像一匹失去了伴侣的老马。这声音委实太大了,竟然震掉了屋顶上的一盏电灯,“叭”地一声掉下来,粉碎了。那声音还在绕梁,嗡嗡直响。“我就这个儿子啊,天杀的!就一个啊……”崔镇长的心又一下子回到了百丈深的冰窖。他知道自己正坐在一个崭新的瞎子面前,一个悲恸的家庭面前。完了,彻底完了,对于他们一家来说,这一天就是完结的一天,以后,悲哀将笼罩在他们身上,永无欢乐的日子。现在,文寇所长已经启程,带着白大年去宜昌进行精神病鉴定。崔镇长这时突然想:可千万不能鉴定出一个精神病来啊!过去希望有这么一个结论,那白大年就可以逃避法律的制裁,免受牢狱之苦。何必再让这种可怜虫去蹲几年大狱呢?不就是剁了一个豹儿嘛。自由是可爱的,自由万岁!可现在,如果真有神经病,他可就是个武疯子了,而不是个文疯子。他对咱治下的水布镇这平静的世界就有了侵略性。那么谁替他治病?谁来养他?当社会保障体系还没有在这深山老林里完善的时候,当镇福利院还无法全部收齐孤寡老人的时候,神经不正常的,痴呆儿,残疾人,我们的政府是鞭长莫及,只能看着他们在各自的地方自生自灭,与命抗争,活着本来就不易,活着是残酷的,生存是艰难的,在这样的鬼山里,但是,一个有侵略性的武疯子,我们不可能睁只眼闭只眼视而不见啊,他会让我们受不了的!这事必须尽快行动。他想到了曾在宜昌读过卫校且有许多同学在各大医院的老婆黄一婵。回到家他就急切地问起这事,希望她帮上一忙。在给出“可以一试’的回答后,护士长因为手机的信号不好,就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连夜回县城去打电话,这样也就避免了一次与崔无际的交欢。她讨厌崔无际,这家伙有性虐待倾向,在床上有充足的歪能量。谢天谢地,事情办得很顺。经宜昌精神病院的专家权威会诊并鉴定,白大年没有精神病,只是“轻度精神发育不全”,而且“完全可以承担刑事责任”。这就要向鄂西第七监狱表示深深的歉意和慰问了——一个被判有十年有期徒刑的神农架服刑人员白大年,在服刑期间,因“死不悔改”,又抠瞎了一个同监犯人的眼睛,被加刑两年。监狱到许多年后,还蒙在鼓里,还不知道此人是个精神病患者,有强迫性神经症、妄想症、癔症和躁狂症。二白椿成天在山上乱蹿,寻找活着的理由,他爷爷他爹苦苦地望着他,喊他回。他不回。他用手捏核桃,捏得满手是血。他说,让我到山里走走,我心里好受些。这娃子往山上走,摔了一跤。“是什么啊?……是一块岩古啷,整我啊,嘿嘿!呸呸呸呸!”白椿爬起来,拍打着被石头锉开的血肉和沾上的沙土,爬起来。“可怜的椿娃儿。”过路的人扶着他坐到石头上,说。白椿往山上走,又摔了一跤。“什么东西呀?……树根,长到道上来了!绊我哩,我又没害你,凭什么害我……”白椿把脚从树根里抽出来,脱下鞋子揉着卡疼的脚。“椿娃子,瞎子,还没去部队?前天还有个相亲的妮子,长得跟秋柿子似的,跟她睡没?……”说话的是放羊的二楞子。“滚!滚你个苕坨二楞子狗日的憨货!再不滚,我一竹竿劈死你!”白椿手举新砍的探竿,那二楞子就蹬蹬蹬地往山下跑了,羊一阵骚叫,也呼地跑了。白椿第三跤摔下了悬崖,可抓到了一根树,吊着秋千,就有人死活把他拉了上来,说:“白椿,你可不是个明眼人了,以后千万不要乱跑了,否则,连尸都收不回来的。”白椿发现牙齿摔断了半颗,另半颗还栽在嘴里。“谁,请谁帮我找找牙齿啊。”一个人就过来,给他找来了牙齿,他摸摸,又放在自己的嘴里,不对,不是牙齿,是一块石头。“山不属于你了。”他爷爷给他说过。他爷爷说:“椿娃,你命苦啊,山不属于你了,林子也不属于你了,这枪也没个人接了,不接还好些。咱们家,败就败在这枪手里。”白椿坐在一个山洞口,这时候云一定散了,因为有热辣辣扑来的阳光气息,阳光像一张马嘴在往他身上熨着热气,这时候天空一定嫣红一片,远处的猎人峰一定碧蓝碧蓝,太阳像天空烫出的一个洞,晃悠悠地燃烧着。干旱还没有结束,山冈却依然充斥着浩大的植物气息,甚至还带着胜利的果实甜味。他手拿着那颗不是牙齿的石头。执拗地想他活着的理由——他是要活下去的,即使悲惨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他得说服自己,怀着小心翼翼的希望,在这神农山区的某一个角落里悄悄地活下去。“人就是个草命。”他不知何时听谁说过这话,也许是爷爷。可像他们这样的草命怎能杀死老熊、老虎和更多的野猪呀岩羊呀,甚至怀着歹意去抠瞎人的一双眼睛?草可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啊!……人就是棵植物……他得好好想想。人的确是棵植物,吃得少,用得少,随便多大的苦,也不叫喚。能忍就忍了,生的生着,死的死了,生生不患,掐断了、踩瘪了,还能活哩。有的草每年发芽,那就是有儿女哩,有的草到秋天就死了,那就是一生结束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是有这个老话吗?对,对呀!你看,我断了半颗牙齿,我还是活的,我剜了两只眼睛,我还是活的。就像一根草被雷击,被火烧,被雪压,被霜打,还是活的。“怎么都能活下去……”他开始慢慢能说服自己了。人是棵能行走的草。你看,人也有根,根就是家,就是林子,然后行走。草也吸收养份,我赌气不吃东西是不对的,草也吸水呀。那就喝水。找到一处泉水,咕噜咕噜喝了个饱,笑得鸟惊飞远去,草呀苞谷呀雌雄授粉,人也结婚哩,这就跟草更像了,找个人就结了婚,草是风传花粉,可苞谷是雌雄同株,苞谷结籽了,人也要生子,都有自己的乐趣,就这么活下去!对,活下去呀。反正都是棵草,我是草你也是草,谁又比谁好许多?有一双眼没一双眼不都是草么?!三回到家里,妹妹白丫儿来了,妹妹一阵心疼就叫哥哥,叫椿哥哥,就呜呜呃呃哭起来,是真哭,柔嫩的小手摸着白椿的眼睛,说哥呀哥呀你真的看不见了么?真的看不见我了么?这妹子吹气如兰,哭出的泪都是香的,泪抹在白椿手上——白丫儿抓着他的手,一阵一阵地摇个不停。白椿就劝她,说:“妹妹,没事的,人就是个草命,怎么都能活的。”妹妹白丫儿是叔叔白端阳的女儿。白端阳是爷爷白秀的养子,白丫儿哭着,她爹白端阳就站在旁边,白端阳在林场上班,多年前被一场山火害了。为救国家财产(就是一种051油锯),被火烧成个火烧粑粑,眼睑都烧没了,一只眼鼓着,嘴唇皮是割自己的屁股补的,所以这棵草是被车马践踏过的草,是火烧的草,可又活了。叔白端阳说:“椿儿,可亏了你,害不死人的大年,下如此毒手,杀一千次还有多的!”白椿新拜的师傅鲁瞎子这时打门前经过,手拿铜铛,唱一句敲一下:混沌头破似天开,化一老祖有气概。混沌老祖初出世,无有天地五行势,一气三化将人置。站住仔细四下现,举目抬头看一看啊,四方都是黑暗暗……“死瞎子,不要在这里烦我哥哥好不好哦!”白丫儿骂。“这妮子,不是端阳的丫头么?咋这没家教哩。我跟你爷爷是一辈的。”鲁瞎子狠狠地敲了一下铜铛子说。“我哥痛苦哩,你还在这儿死唱活唱寻快活不是。”白丫儿一气就又要哭了,鼻子尖全是汗,嫩红的耳根像染了层胭脂。“他是我徒弟哩,我叫他唱《黑暗传》,我唱的是‘混沌出世’,祖师爷传下来的,又不是我瞎编的,这妮子……”“就是你瞎呱!我爸都说了,说你总想有人接你的斑。你就盼天下的明眼人都跟你一样瞎了,世界变黑!”“又不是我把你哥抠瞎的,这妮子,怪人不知理哩!总有人耍瞎的。就像这日子,有白天就有黑夜,娃呀,上天定的事,你是犟不脱躲不掉的,人都是个命——娃,我看你伶牙俐齿,给你算个命咋样?”鲁瞎子粘住白丫儿不放了,想逗逗她。“我才不要你算咧,你算算你自己,几时死呀?”“说话这恁挖蔸,杀人哩!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只当放个屁!……我看你啊,一身的火气,妮子,你要走火了!端阳,你妮子要走火了!”被火烧得疙里疙瘩的白端pEI,从屋里应声出来,笑着对鲁瞎子说:“鲁叔呀,又咒咱们家呐?我这一身走的火还不晓得么样办呀,唉!”鲁瞎于说:“别叹气了。说走火就走火,她走的火不是你走的那个火,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走你的火去!”白丫儿拾起一块土圪垃就朝鲁瞎子的铜铛子砸去,那铜铛子发出很突然一声,把鲁瞎子和两只觅食的鸡吓得跳了起来。“哪个砸的?啊!”鲁瞎子护着他的铜铛子,敲起探竿气咻咻地走了。白丫儿在后头一阵银铃般的大笑。“让你找个发横的男人打不死你!……”鲁瞎子小声数骂着那调皮捣蛋的白丫儿。白椿家的两条猎狗冲着远去的鲁瞎子咬得可欢了,走得急,差一点撞在一个人身上。“鲁瞎子,叽哩咕哝个啥啊?”毛村长给鲁瞎子赶忙让道。“如今的年轻人,都是没有教养的!”毛村长走进白秀家,给白秀送来了这两个月民政局补贴的一百二十元,像个老流氓一样看着白丫儿。“嘿嘿,端阳,妮子这大了!好好,”毛村长像落枕一样脖子是硬的,转不过筋来,“愿不愿意去镇上打工?最好的事儿,镇上最好的事儿。”当问过白丫儿已经下学后他这么说。白端阳就问是啥事儿。毛村长便从放在桌上的光灿灿的一百二十元说起,说这是镇长崔无际的功劳,就说到他的儿子了。“……就照看那小娃儿……块头有点大,这也没啥,才四岁呀!就做两顿饭。崔镇长就不要你管了,人家镇干部哪个不是餐餐酒馆进餐馆出。洗几件衣裳对白丫儿也是小菜一碟,管吃管喝一个月给你一百五十元,那就比上你爷爷两个月的老红军补贴了,也差不离,啧喷!可你爷爷是牺牲了全家五口人的性命才换来的啊!这下还有什么话说,端阳?白丫儿?……不光鲜的妮子我还不介绍去哩。”可白端阳高低说这事非得他爹白秀拿捏——崔镇长就算给爹解决了多年未解决的老红军问题。也是糊里糊涂,就一月六十块钱,一个真正的老红军可不止这点钱啊。不过这也不错了。但崔镇长是那个崔咬精的亲侄子,爹杀了他大伯提着他大伯的脑袋这才去洪湖参加了红军。如今,他的孙女要去仇人侄子家做小保姆,这世道咋这样流转呀?白秀在他的虎爪里掏着烟丝往烟锅里按,高低不说话不表态,毛村长还在唆使:“就两三年,等镇长那儿子上学了,白丫儿就解放了,在镇长家干了几年,他不管你的工作啊!人家不会是这号不讲感情的人。只要你好好在他家干,让大人小娃满意,平时干活溜飒一点,机灵一点——你这妮子一看就是个精明相,我看人准的,甭说一个工作,人家喜欢你了,帮你在县城哪个单位介绍个对象,白丫儿不就一下子鲤鱼跳龙门,成了城里人了!以后还干打柴挖药寻猪草这样的粗活!那时候找个科长局长男人,把你爹你妈你爷爷奶奶都接到城里去,那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吃不尽的山珍海味!……”晚上,为这事白秀还是不表态。他不表态就是否定。但白中秋很火躁,说:“别人家想巴结镇长也巴不上边,咱们家有个人在镇长家干活,是件天大的好事,不是贴本的买卖。”还数落他爹说:“你这个老红军,咱们几兄弟哪个沾过你的光,跟着你净受苦,以后,说不定咱们还能沾上白丫儿的光哩。”白丫儿自己也坚持要去。说她一月吃了喝了干赚一百五十块钱,等赚了钱,就去帮爸爸整容。“可那是当下人啊!过去,我就是给崔家当下人放牛,现在,转去转来又转回几十年前啦!白丫儿还小……”“我不小了,我是大人了,我要挣钱养爸养妈!”就说起了如今林场的难处,都发不出工资来了,买断工龄也就是一两万块钱,生老病死都不管了。不准砍树了,只准栽树。那当年伐木队的油毡屋如今一年不如一年,漏水,屋顶上爬满了百足虫,一股怪臭气,那虫一坨坨一堆堆纠缠,看着就恶心肉麻,怎么办呐?一个国营林场的伐木工人,大家看到,如今不仅仅是一脸的火烧疙瘩,穿得还不如庄稼汉,大家还听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如今这些林业工人,为了生活,只好帮当地的农民种地打短工,比如收庄稼啊,挖地啊,放牛啊,大家不相信工人阶级落到如此地步,伹老实人白端阳的话不可不信,想想当年曾十分牛逼的伐木工人白端阳吧。白端阳背着油锯,戴着柳藤帽,扎着大毛巾,每次回村来都是得意洋洋,口里叼着工人阶级的烟,揣着工人阶级的钱,放着工人阶级的光。当年是白端阳负气出走成全了他啊(当然也害了他)。白端阳也是想当兵的,可那时是个地主子弟,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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