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做设计的话,现在女生做什么工作比较好设计比较好?求懂得人来回答,敷衍的人不要回答

查看: 33436|回复: 32
[枯野瑛]末日时在做什么?有没有空?可以来拯救吗?1[台/繁]
阅读权限120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12:35 编辑
  末日時在做什麼?有沒有空?可以來拯救嗎?1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枯野瑛
  插圖:ue
  譯者:鄭人彥
  圖源:chaosfighter
  掃圖:Naztar(LKID:wdr550)
  錄入:Naztar(LKID:wdr550)
  修圖:米大可
  輕之國度: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和輕小說文庫
  ───────────────────────────
  「人類」遭到非比尋常的「獸」蹂躏而滅亡了。除了獨自從數百年沉眠中甦醒的青年威廉以外。唯有「聖劍(carillon)」與使用聖劍的妖精兵能代替「人類」打倒「獸」。戰門過後,「聖劍」能再次被他人使用,但用盡力量的妖精兵們卻會殞命。
  「至少,我也希望自己不用消失,也想讓別人記住。我也想留下羈絆啊。」
  這是註定赴死的妖精少女們和青年教官共度的,既短暫又燦爛的日子。
  作者:枯野瑛
  以每隔幾年一次的步調,像是想起來一般突然地寫起小說或遊戲劇本的奇妙生物。多虧如此,永遠都能保有新人的青澀感來工作。這樣好嗎?
  插圖:ue
  我想讓妮戈蘭小姐來照顧我。
  「嗯。我的夢想實現了,也留下美好的回憶,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珂朵莉?諾塔?瑟尼歐里斯
  我出生時的情形?
  嗯,稍微有點印象。
  我在昏暗的森林裡獨自哇哇大哭。
  雖然寂寞也是我哭的原因,但不知道為什麼,內心很悲傷。
  如果就這樣一直沒被前輩們發現,我想,我大概會哭成一灘水窪吧……不,我們的體質還滿匪夷所思,這番話有一半是認真的。
  現在?現在已經沒問題了。生活又沒有平穩到可以讓我因為寂寞難過而哭哭啼啼的。
  ……欸,做什麼。你那是什麼溫柔的眼神?
  感覺好像被你當成小孩,真令人火大。
  「不會。我並沒做什麼需要讓你道謝的事。」
  奈芙蓮?盧可?印薩尼亞
  那就是我最早以前的記憶。
  那天風有點強,雲也不多。天空看起來像會把人吸進去,嗯,就是那種感覺。
  如果就那樣站著不動,感覺似乎會融入風中消失呢。那也無妨。我就那樣想著這些事,一直呆站著。
  ……這個世界瀕臨毀滅了。
  重要的東西全在許久之前就已經被摧毀。留下來的事物全都沒有價值。
  雖然我不曉得理由,可是剛出生時的我,思考的盡是那種事情。
  我想,那樣的情緒……
  肯定和你現在心裡所想的一樣。
  「你拖著這副慘兮兮的身體搏鬥,不就是認真把命豁出去了嗎?拚成那樣很噁心耶。」
  艾瑟雅?麥傑?瓦爾卡里斯
  啊……
  我出生時的情形嗎?
  雖然用問題來回答問題怪怪的,可是你為什麼要問那種事?
  所謂的人生,是從出生起就開始的喔。
  而我們的人生就是屬於我們的。
  若是出生時還無法忘懷前世宿命之類的東西,那怎麼對得起我們此時此刻所過的每一天嘛。
  所以囉,如果技官能像之前一樣,只看著眼前的我們幾個,並投注愛情,那就再好不過啦。
  ……呃,剛才說的那番話是要讓你害羞的喔,並沒叫你一臉正經地點頭喔。
  「這與是現代或是古代無關。只要能吃到每位東西的時代,全都是美好時代喔。」
  妮戈蘭
阅读权限120
  「在這個世界告終以前──A」
  -promise/result-
  決戰前一晚。
  大家談妥,至少最後要在各自想見的人身邊度過。
  基於那樣的理由,為討伐讚光教會認定之敵性星神(visitors)「艾陸可?霍克斯登」而集結的勇者一行人暫時解散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回來養育院(家裡)?」
  不知為何,許久不見的「女兒」傻眼地如此說道。
  「我剛講過理由了吧。
  明天就是決戰之日,無法保證能平安回來。所以為了避免留下遺憾,大家才決定至少在最後一晚要跟重要的人一起度過──」
  打斷身為「父親」的青年說的話……
  「所!以!啊!我就是在說你這樣好奇怪!」
  「女兒」語氣嚴厲地說。
  在小小的公營孤兒養育設施的管理員室裡。
  在廚房裡忙來忙去的「女兒」背影,看上去似乎相當不悅。
  「照理來說,不管怎麼想,『重要的人』指的都是妻子或情人才對吧!」
  「哎,對幾個人而言好像是那樣。」
  包含當代的正規勇者(legal brave)在內,勇者一行人是由七名成員組成。其中有兩人已婚,有情人的則有兩人──不對,由於其中一人曾講出「情人多到選不出要到誰身邊」這種荒謬的話,在這種情況下應該可以當作例外。
  「你怎麼講得像別人家的事一樣……」
  「那的確是別人家的事吧。至少與我無關。」
  有香味飄來。
  青年動了動鼻子,肚裡的饞蟲就捧場地咕嚕叫了出來。幸好聲音似乎沒傳到正專心攪拌鍋底的「女兒」耳裡。
  「爸爸,你沒有那樣的對象嗎?」
  雖然青年被稱之為父親,不過他當然並非這女孩的親生父親。只是因為他剛好是這間養育院最年長的人之一,再加上以立場而言,原本該被那樣稱呼的養育院管理員又年事已高,因此青年才會被取了那個綽號。
  「哪有那種空閒啊。拿到準勇者(quasi brave)資格之後,我每天都在修行、進修和作戰。」
  「哦?」
  「女兒」應聲含糊。顯然是不太相信的反應。
  哎,這也難怪。經讚光教會認定為人類頂尖士兵的正規勇者自不用提,身手及武勳僅次之的準勇者在社會上同樣極受歡迎。進城後只要表明身分就會被女孩們的尖叫聲包圍,出席議會主辦的派對更是容易被介紹和貴族的女兒認識。
  不過,有女性被青年的頭銜吸引並迷戀自己,跟對方是不是自己也想表達好感的對象完全是兩碼子事。結果無論被怎樣的女性以何種方式搭訕,青年都一律推託,直至今日。
  他對自己糟蹋機會的行為,倒也有自覺就是了。
  「之前我見到你時,你身邊好像有滿多不錯的對象耶。」
  「雖然我不曉得妳在講誰,但夥伴就是夥伴啊。」
  「從你不是個性遲鈍,而是認真那樣說這一點來看,我真的會覺得你這個爸爸還是去死一死比較好。」
  「妳有時候講話很過分耶。」
  「我就只有這種地方跟某人很像啊──」
  ──料理似乎在青年回憶那些事的期間完成了。
  「小不點們都睡了嗎?」
  「那還用說。你以為現在幾點了?」
  「那麼,我那糟糕的師父在做什麼?」
  師父是指在這間養育院擔任管理員的老人家。
  儘管他以往的經歷完全不詳,劍術卻莫名高超。對青年來說,師父是世上最強的男人,同時也是最棒的劍術老師,除此之外,在所有方面都是負面教材。
  「外出了,他說帝都那邊又有事要辦。他最近好幾次都是一回來又馬上出門,根本都沒有待在這裡。」
  「咦,所以說,一直都只有妳和『小不點』們負責看家嗎?」
  「對啊。怎麼,事到如今你才知道要擔心?」
  「要說的話……是會擔心啦。」
  「女兒」嘻嘻地笑了。
  「我說笑的。不時會有衛士從城裡過來巡邏,再說泰德最近也常常來幫忙。」
  「慢著,這我不能當成沒聽見。有衛士來很好,但是泰德不行,把他轟出去。」
  「幹嘛突然變得一臉正經啊。你們的關係那麼惡劣嗎?」
  並沒那回事。不過,處於被稱為爸爸的立場,青年覺得自己在這種時候好歹有激動的權利和義務。
  「嗯,煮好了。盤子你自己準備。」
  如此宣布的「女兒」解開圍裙。
  她將整只鍋子端到桌上。
  「我等好久了。哎呀,我從到這裡來之前就餓壞了。」
  「挑這種時間回來,我也只能幫你把剩菜加熱而已。」
  「女兒」一臉若無其事地說道,不過她大概只是為了掩飾難為情。這間養育院並沒有富裕到能剩下滿滿一鍋燉菜。
  不過,青年裝作沒發覺這點。
  「謝啦。」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又沒什麼好謝的。」
  「女兒」坐到餐桌對面,然後賣弄似的用手托腮。
  ──實際上。
  就算青年現在有類似情人的對象,今晚他恐怕還是會在這間養育院度過。對,他如此認為。
  五年前。年紀尚小的自己會決定握起劍,就是為了守護這裡。
  五年間。沒多大才能的自己能持續揮劍至今,就是為了將來能回到這裡。
  明天,他與夥伴將挑戰地表全人類的大敵「星神」。這樣敘述會覺得這場大冒險的規模實在誇張,不過要做的事卻與以往沒什麼不同。
  為了想守護的事物。
  為了想歸來的場所。
  自己會一如往常地揮劍,並且活下來。
  「話說回來。像這種時候,你這個爸爸至少也該講點漂亮話吧。」
  「女兒」托著腮幫子抱怨著。
  「要我講點漂亮話,比如說?」
  「父親」一邊將隨便扔進燉菜裡的馬鈴薯塊壓成一口大小,一邊側著頭問。
  「比如說,『等這場戰爭結束後,我就要結婚了』之類的。」
  「……呃,那不是什麼吉利的話喔。」
  當青年還只是個崇拜正規勇者的小小少年時,很愛閱讀描寫他們大顯身手的故事。根據當時的記憶,「女兒」剛才舉的例子,多半是用來鋪陳發言者將不幸身亡的台詞才對。而青年當然不想死。
  因此,他當然不想為自己的死做準備。
  「我知道啊。爸爸留在養育院的書,現在都是那些小不點在讀。我在教他們識字的過程中,也跟著記住裡面的情節了。」
  「妳明知道還那樣講,不就更惡劣了嗎……?」
  青年吹了幾口氣讓燉菜變涼些,然後才舀起一匙往嘴裡送。
  好吃。而且令人懷念。
  辛香料重到誇張的地步。總是配合飢腸轆轆的孩子們愛吃的口味來下廚,就會煮出這種在帝都上流餐館難以嚐到的滋味。
  「那我也曉得啊,可是我沒辦法接受。」
  「女兒」用指頭輕輕地敲了敲餐桌。
  「像你們今晚這樣『不留遺憾』,不就是為了準備讓自己隨時可以赴死嗎?
  那種做法我不太喜歡。
  雖然我完全不懂戰鬥的事。即使如此,我認為在真正痛苦的情況下,反而是完全沒做好赴死準備的人才會活下來。
  他們會覺得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回去,因為自己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女兒」微微噘嘴,又繼續說:
  「要是在故事裡,那種人死掉會比較有劇情性,比較能炒熱劇情,因此會優先殺掉他們……這樣的理論我懂。想活下去的人死掉了,肯定很令人難過。
  可是,對於被上天擅自用那種理論殺掉的人來說,應該很難以忍受吧。」
  仔細一看,她的手指正微微地顫抖。
  「女兒」個性好強。好強得即使在感情脆弱時,也不會坦率表現出來。
  好強得讓她故作不悅,還裝得像是在抱怨。要是不那樣做,就會連半句訴苦的話都說不出口。
  「所以嘍。
  既然爸爸你們接下來是要去跟星神戰鬥,就不要抱著那種消極的迷信,要找更確實的東西當依靠才對嘛。
  把你還會回來這裡的理由告訴我,要更單純好懂的。
  不然……明天,我沒有信心能笑著送爸爸出門喔。」
  「就算妳這麼說……」
  青年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
  他也想體諒對方的心情。
  但就算這樣,青年還是講不出自己對結婚有什麼計畫。畢竟那需要有對象,而且他不認為婚事是可以順著局勢或走向說結就結的。
  話雖如此,他更不認為講出「那我會在戰場上幫忙想個好名字,妳就在我回來以前先生個嬰兒吧」這種話就能收拾場面。倒不如說,他肯定會被「女兒」全力揍扁。
  青年找了其他方法。
  「……奶油蛋糕。」
  「什麼?」
  「我滿喜歡妳烤的奶油蛋糕。拜託妳在我下次過生日時,也烤個特大號的。」
  「唉。」
  「女兒」明顯洩氣了。
  「你要為了那種東西活著回來嗎?」
  「有哪裡不妥?」
  「哎……總覺得不夠正經……」
  她搔了搔臉頰後又說:
  「算啦,跟你妥協。相對地,你既然都說了,明年我會讓你吃蛋糕吃到怕喔。」
  所以你絕對要回來──事到如今,也不需要把話說盡就是了。
  總之「女兒」的表情雖然有些悲傷,還是露出了笑容。
  「嗯,包在我身上。」
  青年開口保證的同時,享用燉菜的手也沒停下。
  夜漸深。
  決戰的早晨逼近。
  這一夜過後不到一年,人類滅亡了。
  年輕的準勇者當然沒能遵守約定。
  ──爾後,漫長歲月流逝。
阅读权限120
  「在太陽西斜的這個世界裡」
  -broken chronograph-
  1.奔跑的黑貓與灰色少女
  黑貓正在奔跑著。
  牠跑得可漂亮了。
  鑽過窄巷。
  從圍牆上跑過。
  躍過攤販上頭的帆布。
  這一帶稱作「集合市場街(Market medley)」,原本只是每個月舉行一次定期市場的地方,然而在建築物毫無計畫地反覆增築修建以後,讓這地方成了巨大迷宮。
  貓咪正用盡全力,跑過不熟悉環境的人光是要行走都有困難的那座街道。
  為何要跑?因為牠正在逃。
  牠要逃離什麼?逃離追兵。
  「給!我!站!住──!」
  身為追兵的少女拉大嗓門。
  她擠進窄巷。
  經過圍牆上。
  從攤販上頭的帆布上滾落(每次摔下來都挨老闆罵)。
  她用藍眼睛直望前方,一個勁兒地追趕著黑貓的尾巴。
  少女打扮樸素。大大的灰色帽子戴得低低的,身上穿著同樣顔色的大衣。那樣穿搭恐怕是為了盡量低調,然而由於她本人目前正大呼小叫地全力奔跑,不太能發揮效用。
  「我!叫你!站住了!吧!」
  少女疾奔的步伐揚起沙塵,踹翻空油漆罐,讓大衣下襬隨之翻飛。
  豚頭族(Ork)雜貨商、爬蟲族(Reptrace)地毯商、狼徵族(Lycanthropos)行人,各式各樣的人種轉頭看向用驚人速度跑過街道的她,並投以訝異的目光。
  這時候,黑貓忽然停了下來。
  「逮到你啦!」
  少女抓準機會縱身一躍。
  黑貓似乎是感受到少女逼近的動靜而回頭。牠叼在嘴邊的某種東西正散發銀光。
  少女張開雙臂,整個人撲上去將黑貓逮住。
  不自然的漂浮感將她全身包裹。
  腳下什麼也沒有。
  「……咦?」
  集合市場街的構造錯綜複雜,不分上下左右。原本走在平坦的道路上,卻不知不覺地來到集合住宅屋頂的情況,在這裡根本算不上稀奇。
  「奇怪?」
  看得見藍天。
  也看得見白雲。
  少女摟著黑貓躍向沒東西可抓的半空中。
  能看見正下方的西側第七白鐵攤販街,主要販賣鍋子、菜刀的攤販林立於窄巷中。若將自己與窄巷之間的距離換算成建築物的高度,差不多有四層樓高。
  「不會吧……!」
  少女繃緊身體。
  淡淡燐光顯現,宛如環繞著她小小的身軀。
  讓具備咒脈視能力的人來看,就會知道少女正準備催發體內的魔力(Venenom);同時更會發現無論她準備用那股魔力做什麼,都為時已晚了。
  魔力如同火焰。星星之火能做的事不過爾爾,但只要火焰熾烈燃燒,就能使用龐大的力量──話雖如此,要讓火燒得夠旺得花工夫和時間。並不適合用來應對這種突然發生的意外。
  一人加一隻的身軀開始墜落。
  從少女體內散發的燐光當場就徒然飄散了。
  連慘叫的時間都沒有。原本感覺還遠在下方的石版道,不知不覺已經占滿整個視野。少女的雙手不禁用力。黑貓放聲尖叫。她閉緊雙眼。
  倉皇之間,地面仍迅速逼近──
  有個女孩從頭頂上方掉了下來。
  從外表看來大概十多歲。看她從滿高的地方摔下,墜落速度已經相當可觀。再這樣下去,肯定會直接撞上石版道,演變成和悠閒午後並不搭調的慘狀。
  威廉無意間把目光往斜上方一瞥,闖進視野的就是那番景象。
  他的身體擅自動了起來。
  威廉衝向少女墜落的地點,並伸出雙手想將她接住。然而,對方以出乎意料的驚人之勢摔下,憑威廉瘦弱的雙臂根本接不住少女的身子。這麼一來,結果自然再明白不過。
  「咕呃啊!」
  下一瞬間,他就成了少女的肉墊,還叫得活像被壓扁的青蛙。
  「……好痛……」
  威廉以從腹部硬擠出來的聲音呻吟。
  「對……對不起!」
  又隔了幾秒才似乎掌握情況的少女連忙退開。
  「有……有沒有受傷?你還活著嗎?內臟有沒有被壓扁……啊!」
  有隻黑貓從慌張的少女懷裡逃走。她下意識伸出的手撲了空。驚慌失措之間,貓咪的背影就消失在人群中看不見了。
  「呀……啊啊啊!」
  接著,少女察覺了自己的模樣。
  不知道是在全力奔跑途中,還是在變成自由落體時,她那戴得低低的帽子不知不覺間就不見了。
  剔透的藍色髮絲流瀉到肩膀下方。
  ──喂,你看那傢伙。
  不知從哪裡傳來了這樣的細語。
  走在西側第七白鐵攤販街上的眾多行人停下腳步,攤販老闆們打住談到一半的生意,將目光投注於少女的頭髮和臉上。
  懸浮大陸群(Regulu Ere)上,住有過去曾為星神眷屬的各色種族。其樣貌當然也五花八門。有的生著角;有的長著獠牙;有的覆有鱗片;有的則是相貌奇特,臉上的五官之一像是從野獸身上替換而來。
  儘管人數少歸少,在他們之中還是存在著沒有角,沒有獠牙,沒有鱗片,沒有任何部位與野獸相似的種族。像這樣不具明顯種族「特徵」的種族,俗稱為「無徵種」。
  ──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嘖,看見晦氣的玩意兒了。
  「啊……」
  無徵種普遍受到嫌惡。
  據說這是因為他們和以往毀滅廣闊大地,將所有生物趕到天上的傳說種族「人族(Emnetwiht)」
  長得一模一樣的緣故。外貌相似者,性質也會相似,這在咒術思維中屬於基本中的基本,故無徵種就被視為不祥且不淨之物了。雖然公然受迫害的狀況並不多,但體會到無處容身之感仍在所難免。
  而且,另一個與少女毫無關聯的不幸事實,也加劇了這樣的情況。
  這座城鎮的前市長(Mayor)堪稱惡質政客的典範。從收賄包庇到施壓湮滅罪行,乃至暗殺政敵,一連串經歷宛如瀆職行為的博覽會,揩盡了全城油水。到頭來則在中央議會的介入監察下被判處流放島外,眾人無不叫好稱快……然而,壞就壞在這傢伙偏偏屬於墮鬼族(Imp)。
  墮鬼族是遠古以前曾潛伏在人類之間,誘使他們堕落的鬼族(Ogre)之一,所以其外表酷似人類,簡而言之就是無角無牙也無鱗的無徵種。因此這座城鎮有許多居民在見到無徵種時,就難免會想起對前市長的憤怒及憎恨。
  完完全全就是遷怒。
  再怎麼反感,也沒有人公然開口譴責。即使如此,隱約帶刺的視線纏繞在身邊揮之不去,感覺實在稱不上舒服。
  「我……我知道啦……我馬上離開……」
  視線逼得少女站起身來,打算奔離現場。
  但她辦不到。
  依然四腳朝天的威廉正用手抓著少女的手腕。
  「咦……?」
  「妳忘了東西。」
  威廉將另一隻沒抓著少女手腕的手伸過去。少女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掌,他就將小小的胸針擱到那上面。
  「啊。」
  「剛才那隻小貓掉的。妳就是在追這個吧?」
  少女點了兩次頭。
  「謝……謝謝你。」
  「在太陽西斜的這個世界裡』
  困惑歸困惑,她還是用雙手捧著收下了胸針。
  「妳第一次來這附近?」
  少女又點頭。
  「……這樣啊。沒辦法嘍。」
  威廉起身摘掉自己的斗篷,然後不容分說就把那蓋到少女頭上。
  沒了風帽的他,本身容貌便暴露在外。
  纏繞皮膚的扎人視線與嘈雜聲,這次轉而針對威廉。
  「咦……」
  威廉自己看不見自己的模樣。不過他當然很清楚自己是什麼樣子。所以他很明白周遭的人們──還有眼前披上斗篷的呆愣少女看見了什麼。
  有著一頭雜亂黑髮,本應尋常無奇的成年男性。
  在他身上,應該無角、無牙、也無鱗才對。
  「我們走。」
  威廉牽起少女的手邁步前進。「咦,咦,咦?」摸不清狀況的少女儘管拖著聲聲疑問,還是用小跑步匆匆跟著他。
  兩人倉促地離開了現場。
  「……好。這樣就行了。」
  威廉就近找了間帽店,進去買了頂普通的帽子。接著,他把那戴到少女頭上。
  雖然尺寸感覺稍微大了些,不過比想像中還適合。威廉滿意地點點頭後,便收回他的斗篷。
  「請……請問,這是……?」
  一直任憑擺布的少女畏畏縮縮地問。
  「妳只要戴著那個,就不會被發現是無徵種了吧。」
  像他們這樣的無徵種普遍受到嫌惡。不過,外界看待他們並沒有到恨之入骨的地步。基本上,外表沒有特徵正是證明。只要行為不招搖,自然就不會引起太大騷動。
  「我不曉得妳是從哪座『懸浮島』來的,但這裡對無徵種來說並不是什麼舒適的地方。勸妳趕快辦完事情回去。
  港灣區就在對面──」
  威廉指著路的另一端說:
  「──假如妳擔心治安,要不要我帶妳過去?」
  「呃,那個,不是那樣的。」
  威廉的個頭還算高,少女則身材嬌小,剛剛才戴到她頭上的帽子外緣又太大片,說到底就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以喬裝而言固然完美,然而看不見彼此的臉孔,兩人現在要溝通就造成了些許問題。
  「你是……無徵種嗎?」
  「嗯。像妳剛才看到的一樣。」
  戴著風帽的威廉微微點頭。
  「無徵種怎麼會待在獸人的城鎮裡?在懸浮大陸群西南部當中,這座島應該算是排擠得最嚴重的吧?」
  「久居則安嘛。雖然確實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但習慣以後,這兒也有這兒的舒適之處……我反而想問,妳明知那一點還來這裡做什麼?」
  「呃,我是因為……」
  少女語塞。
  話講到這裡就沉默下來,會讓威廉覺得是自己在苛責她。威廉低聲咂嘴不讓她聽見,然後率先踏出腳步說:「走這邊。」
  少女沒跟上來。
  「怎麼了,我要擱下妳嘍。」
  「那……那個──」
  依然用帽子遮著半張臉的少女拚命訴說:
  「謝謝你替我做了這麼多。
  還有,對不起,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呃,然後,我想我沒有立場講這種話,不過──」
  「……啊──」
  威廉搔了搔頭。
  「妳有想去的地方,對嗎?說來聽聽。」
  少女的臉孔變得神采煥發──大概吧。威廉只看得見她的下半張臉,所以不太確定。
  集合市場街周遭的路,一言以蔽之就是難認。明明看得見要去的地方,但看得見的路卻未必能走。繞來繞去到最後迷路的人並不在少數。
  在位於這座「懸浮島」最高處的破爛高塔上。
  腳底下鋪著廉價金屬板,每走一步路都會發出鏗鏗鏘鏘的嘈雜聲響,兩人繞了又繞,終於才抵達那裡。威廉姑且算當地居民,他對土地的認識多少有點用處,但也就僅限那麼一點。
  他們剛才一會兒找公家自律人偶(Golem)問路;一會兒為了三岔路增加為五條岔路而頭痛;
  一會兒掀開路旁的布簾卻撞見蛙面族(Frogger)人在洗澡;一會兒又被迷路的狂牛追著跑;一會兒還因為東跑西閃地到處逃,而莫名其妙地摔到雞舍上,把屋頂撞了個洞,於是只好向怒罵的球形族(Ballman)人道歉,同時落荒而逃。
  「啊哈哈哈,好慘喔!」
  兩人在街上到處繞的期間,少女講話變得愈來愈沒有客套的味道。威廉判斷不出是她的性格本就如此,或者單純是剛才的各種體驗讓情緒亢奮起來的關係。不過,至少那看起來比先前畏畏縮縮的模樣更符合她的年紀。
  然後,現在。
  「哇啊──」
  少女正把身子探到作用聊勝於無的護欄外,還發出情緒鮮明的感嘆。
  放眼望去,景致確實不賴。近看只覺得亂糟糟的那片街景,換作從遠處俯瞰,看起來就像描繪精細的花紋。巷道未經規劃自然發展出的蜿蜒樣貌,俯瞰起來倒也有了真實生物般的躍動感。
  視線從巷道稍微往上,就能看見港灣區。懸浮島外緣有一部分被金屬覆蓋,該處備有飛空艇起降所需的設備,相當於島嶼對外的門戶。
  從港灣再過去──當然就是整片蔚藍的天空。
  這裡是天上。
  過去被稱為「大地」的世界,在各種層面上都已經變得遙不可及。
  在這片天空中,有著為數過百的巨大岩塊隨風飄浮。那些彈丸之地被稱作「懸浮島」,這些便是現今「人們」能棲息居住的整個世界。
  「……怎麼了嗎?」
  少女探頭朝威廉的臉看了過來。
  「呃,沒什麼。就當是藍天太耀眼了。
  威廉輕輕地搖頭,露出平時那副放鬆的笑容。
  「什麼話嘛。」
  少女嘻嘻地笑了笑,然後確認過周遭沒有別人的身影,才摘下帽子。
  藍色髮絲──色澤和天空一樣的秀髮被風梳開,隨即流瀉盈落。
  「妳想看的就是這片風景嗎?」
  「是啊。
  雖然我從更高更遠的地方看過懸浮島,可是至今為止,我都沒有好好地從城裡俯望過整座城市。」
  ──這女孩該不會是住在靠邊境的懸浮島上吧?威廉心想。
  「所以我想,至少應該看過一次才對。
  嗯。我的夢想實現了,也留下美好的回憶,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這女孩說話感覺不太吉利。威廉又想。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發生了好多美好的事情。全都是託你的福。」
  「妳說得太誇張了吧。」
  威廉搔了搔後腦杓。
  以他自己來說,感覺像是在路邊撿了隻古怪的貓咪然後陪著散步罷了。只是因為碰巧有空,才會冒出平時不會有的興致。靠這點舉手之勞就換來感激,令他心裡有點過意不去。
  「……所以,那是來接妳的嗎?」
  「咦?」
  威廉用眼神示意要少女看背後。
  回頭的少女微微發出「啊」的一聲,表情變得交雜著驚訝與愧疚。
  不知何時起,有個魁梧的爬蟲族人就站在那裡。
  他們屬於全身覆有鱗片的種族,和其他種族相比,特徵是個體間的體格落差極為懸殊。儘管取平均值仍與其他種族相去不遠,然而,偶爾還是會冒出在其他種族眼裡只覺得身高像個小朋友的成年人;相反地,也會養育出簡直像是開玩笑般的大塊頭。
  眼前這名爬蟲族人明顯屬於後者。
  而且他不知為何身穿著軍服,該怎麼說呢,他單是站在那裡,就朝四周散發出無比的壓迫感。
  「──是啊。我留下了美夢般的回憶,不過時間到了。」
  少女一個轉身。
  「最後我想再拜託你一件事就好。但願你能忘了我。」
  說完,她便跑到爬蟲族人身邊。
  什麼跟什麼啊。威廉心想。
  大概有什麼隱情吧,這點威廉可以了解。可是,(先不管外表給人的印象)少女看起來似乎並沒有為隱情所苦。這樣的話,他應該不必過問。既然原本的飼主出現了,威廉就沒有義務繼續陪小貓散步。
  少女在最後又一次低頭行禮,接著就與爬蟲族人一起消失在塔下層的人群中了。
  「……看他們站在一起,身高差得還真多。」
  威廉如此低語,目送著兩人的背影。
  ──從港灣區的方位遠遠傳來了鐘樓(Carillon)告知黃昏時分的樂音。
  「哎呀,已經這麼晩啦。」
  威廉約好傍晚要跟人見面。儘管好像還有時間,但是看來沒什麼閒暇了。
  哎,再這樣一個人杵在原地也不是辦法。
  威廉又朝底下的街景──還有再過去的整片天空望了一眼後,同樣走進了人群之中。
  從名為人類的種族滅亡後算起,今年是第五百二十六年。
  當時在那片大地上發生了什麼?
  正確的紀錄並未留下。眾多史籍只會各自表述武斷的「真相」,當中真的有哪一派所載的是事實嗎?或者那些全屬後世史學家的妄想罷了?這點著實令人存疑。
  不過,有幾件事是各家史籍都會提及的。
  據載,當時的大地,對名為人類的種族相當不友善。
  誰教人類為數眾多,又繁榮興盛遍布於大地,才會惹禍吧。他們受到許多的自生怪(Monstrous)物威脅。
  名為惡魔或魔王的存在,皆要引誘他們步入歧途。
  又總是和豚頭族、古靈族(Elf)因領土問題起糾紛。
  人類之間更產出了「鬼族」這種受詛咒的變異體,危害到比鄰的同胞。
  到最後,甚至有強大的星神率領眷屬攻打人類,各類災變層出不窮。
  況且,據說人類絕非強韌的種族。
  他們沒有鱗片,既無獠牙也無利爪,更沒有翅膀,又不具容納龐大「魔力」的器量,對奧妙的「魔法」亦不精熟。即使以繁殖力來說,也明顯遜於當時的豚頭族。
  儘管如此,人類這樣的種族卻近乎支配過地表的一切。
  有一種說法指出,他們的戰力主要是由名為冒險者(Adventurer)的侵略戰(Invasion)專家,還有統籌及支援其活動的聯盟組織(Alliance)為支柱。據說,他們是透過細分職能(Class)讓團體戰鬥更具效率;還將多元的異稟(Talent)分門別類以提昇管理及培育效率;最後甚至成功將強大稀有的魔法封入護符(Talisman)中量產。冒險者們藉此可從客觀的角度自我「培育」,並以非冒險者比不上的速度成長,進而成為強大戰力。
  另一種說法則指出,除冒險者之外,人類還有稱作勇者的戰力。據說那是一群可以將靈魂背負的罪業或宿命轉化成力量的人,發揮的優秀戰鬥力可說幾乎沒有上限。其弱點只有一個,由於僅限極少數的獲選者才能當上勇者,因此數量絕對不多。
  還有一種說法指出,被稱作聖劍(Carillon)的兵器群同樣發揮了驚人的力量。將幾十個強大護符組合成一把劍的形態,護符各自蘊藏的力量就會產生複雜的相互干涉作用,成就出破壞力絕大的戰略兵器。諸如此類的記載不一而足。
  每種說法都顯得荒誕無稽。
  全是些讓人無法盡信的內容。
  然而,當時的人類是地表霸者這一點似乎屬實,因此他們需要足夠的力量將無數強大的敵人悉數打倒這點亦然。換言之,先前的說法當中,應該至少混了一兩項事實在內。
  距今五百二十七年前。
  「那些傢伙」在人類們的領域──神聖帝國中央的王城出現了。
  當時的那些傢伙到底是什麼?它們究竟為何物?關於這一點,眾多史書各有其武斷的說詞。
  有一說認為那是人類動用禁咒所產生的龐大詛咒結晶。
  有一說認為那是人類研發用來投入對亞人戰線的祕密殺戮兵器失控所致。
  有一說認為那是在某種契機下,使地獄之門開啟,放出的妖魔鬼怪。
  更有一說認為,這是從遠古創世之際就沉睡於深淵底部的世界自動淨化機制甦醒。
  大多數人都只會半開玩笑地訴說自己的空想,有意探究實際真相的人應該寥寥無幾。畢竟世界正逐漸走向末日。不管真相為何,那些傢伙依舊是難以對付的棘手威脅。縱使證明真相其實是「一株混進馬鈴薯田的落單番茄因為忍受不了孤獨,就展開了超級進化」,對眾人今後的日子又能有什麼影響?
  只不過,它們是侵略者。
  而且,它們更是殺戮者。
  它們獲得了十七種野獸的形體,本身即象徵著乖謬。
  野獸開始以驚人速度吞噬全世界,而人類無法徹底抵抗這樣的新威脅。
  短短幾天,地圖上就少了兩個國家。
  一星期過後,五個國家、四座島嶼和兩片海洋都消失了。
  再隔一星期以後,地圖本身已經失去其意義。
  據說從那些傢伙出現乃至人族滅亡,連一年都不到。
  人類滅亡後,它們仍未停止腳步。
  古靈族為保衛大森林挺身而戰,然後滅亡了。
  土龍族(Morrighan)為保衛雄偉靈山挺身而戰,然後滅亡了。
  龍為保衛君臨生物頂點的尊嚴挺身而戰,然後滅亡了。
  好似某種玩笑一般,地表喪失了萬物。
  有人察覺到,自己已經失去了在大地上生活的未來。
  假如想活下去,就必須遠離大地,逃到野獸獠牙無法企及的地方。
  ──爾後,漫長歲月流逝,直到現在。
  2.無徵種男子
  我是什麼?威廉如此思索。
  答案很簡單。不應在這裡的人類。不該存活於此的生命。
  縱使有地方可歸,也已經沒有回去的方法,是無可救藥的迷途者。
  還了三萬兩千帛玳。
  剩下的債款,約為十五萬帛玳。
  在太陽西斜的這個時刻,大街上繁華熱鬧。裝在街頭巷尾的燈晶石不分日夜地點亮周遭。
  薄煙瀰漫,各色「行人」來來往往,攪亂淡淡紫煙。綠鬼族(Bogre)扯開嗓門叫賣。貓徵族(Ailuranthropos)女娼吞雲吐霧。豚頭族的幾個小夥子一邊哄笑一邊闊步於大街上。
  相較之下,這條暗巷就安靜得多。
  那裡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沒有動靜,令人難以相信與那片喧嚷只隔著一棟建築物。
  「半年左右沒見了吧,葛力克。」
  在平價餐館中,位於內側的座位。青年傻呵呵地對久違的朋友露出缺乏霸氣的笑容。
  他仍穿著破破爛爛的斗篷,不過現在已經拿下了風帽,無徵種的臉孔暴露在外。
  「…………」
  被稱作葛力克的男子──他是典型的綠鬼族──只是一邊數著收到的錢,一邊狀似不滿地微微哼聲。
  信封裡裝著大量小面額的帛玳紙幣。要數也得花時間。
  氣氛微妙。
  「呃,對了,阿那拉他們好嗎?」
  「那傢伙上個月出了差錯,進了〈老三〉的肚子裡啦。」
  目光沒有從手上鈔票移開的葛力克淡然回答。
  「還有,庫克拉也死了。你記得四十七號懸浮島在夏天沉了嗎?他被當時的崩塌波及,現在早成了地表上的斑點之一。」
  「……抱歉。我太沒神經了。」
  青年過意不去似的垂下肩膀。
  葛力克則哈哈大笑。
  「別介意,我和那些傢伙都是打撈者。我們在頭一次追尋夢想降落到地表時,就做好喪命的準備和赴死的覺悟了。
  況且說來說去,那些傢伙還算長命的。畢竟幹打撈者這一行的,人生大多在頭一次降落到地表的當天就結束啦。」
  錢算好了。
  「三萬兩千。我確實收到啦。」
  葛力克敲了敲紙鈔將邊緣對齊,然後重新裝回信封裡。
  「……欸,威廉。你真的覺得這樣好嗎?」
  「你在問什麼?」
  「半年賺三萬,剩餘款項十五萬。假如一切順利,還要兩年半。」
  「啊──你是指那個啊。抱歉,要賺得更快會有點困難。」
  「我又沒有在催你。你明知道才那樣講的吧。」
  葛力克將信封塞進舊皮革包裡,接著說:
  「這裡是獸人族居住的島嶼,獸人族對無角無鱗無獸耳的傢伙──『無徵種』都抱持反感。你身上怎麼看都沒有特徵,不可能接得到正當工作。我猜你都是靠工錢寒酸到不行的零工勉強過活的吧?」
  「哎,是沒錯啦……」
  威廉的目光往斜上方飄。
  葛力克瞇起眼睛。
  「既然如此,這些就是你半年來所賺的近全額工錢了。對不對?」
  「有扣掉餐費喔。因為最近的工作都不肯附伙食。」
  「真是的,問題不在那裡。」
  綠鬼族人焦躁地用指節突出的手指噠噠噠地敲著桌子。
  「我想說的是,你的生活除了還債以外就沒有別的了嗎?
  『醒來以後』過了一年半,你都沒找到什麼想做的事或者感興趣的事嗎?」
  「你想嘛,有的說法不是認為生而在世,光是活著就夠有意思了?」
  「我對那種用來把渾渾噩噩的人生正當化的老話沒興趣。」
  葛力克一口撇清。
  「我啊,要為了我自己覺得有意思的事而活。
  地表(底下)堆滿了寶藏。隨地都能撿到天上(這裡)已經佚失的道具、資材和技術。
  我就是喜歡去尋找,去發掘,去把那些東西帶回來換錢。
  哎,即使沒挖到寶藏而讓自己虧本,對人生也是一帖刺激的猛藥。比如說,不小心誤闖〈老六〉的巢穴時,就是我在以往人生中最能強烈體認到自己活著的一刻。因為能經歷到那些──」
  一瞬間,他露出遙望遠方的目光,然後又繼續說:
  「我們才會一直當打撈者。
  欸,威廉。你又是怎麼想的?
  假如你的性子喜歡一點一滴地認真打拚,那也不要緊。可是,你都沒思考過還清債款以後的人生吧?」
  「……這裡的咖啡喝起來,是不是有點鹹?」
  用這句話裝蒜也太明顯了。
  葛力克的臉色很顯然地變得不太對勁,找不到下句話該講什麼的威廉則掛著曖昧的笑容。
  尷尬的氣氛就這樣環繞在他們之間。
  綠鬼族的人基本上都思路單純,情緒化且忠實於本能。當然個人之間仍會有差異,葛力克平時就是個稀奇得令人懷疑其血統的理性派兼好辯者,同時也重人情。
  威廉對他的那些特質有點吃不消。
  「……欸,有一項差事,你要不要接看看?」
  葛力克咕噥問道。
  「哎,我有個熟人,那傢伙嘛──從事的是正經工作,他目前正在找人接活兒。因為行動自由受限的期間長了點,而且會跟無徵種扯上關係,人選好像不是想找就能找到。假如由你去,也不會對無徵種感到排斥吧。畢竟,你本身就是他們的一分子。」
  「你也完全做得來吧。畢竟你是我寶貴的朋友。」
  「我是打撈者,靈魂已經忘在大地(底下)了。接個差事還要被綁在天空,我可受不了。」
  葛力克咯咯地笑著又說:
  「關於差事的內容,怎麼講好呢?用一句話來說就是管理護翼軍的祕密兵器。」
  「軍隊?祕密兵器?」
  聽起來不太平穩的字眼。
  在這懸浮大陸群上若提到軍隊,指的就是以武力對抗外敵〈十七獸〉侵略的公家組織。即使占有在天上的壓倒性地利,要對付讓以往地表生態體系全滅的〈十七獸〉,仍屈居下風,因此軍方為確保戰力,用上了許多不顧顏面的手段──據聞是如此。
  「你也曉得吧。我已經沒辦法作戰嘍。」
  「我明白。說是軍隊,也沒有叫你上戰場去打打殺殺啦。多的是見不得光的虧心文書業務要你做。」
  「什麼跟什麼啊?」
  這段說明給人的印象實在不太好。
  「那種差事交給打工人員做好嗎?」
  「大概不好。哎,反正我會幫你把身分文件那些都準備好。」
  講話內容還是不太穩當的葛力克咯咯大笑。
  「好啦,聽我說。總之那所謂的兵器,實質上好像是由奧爾蘭多貿易商會在管理維護和運用的東西。
  如你所知,按照懸浮大陸群的法律,民間不許擁有殺傷力超過某種程度以上的兵器。
  然而,奧爾蘭多對軍方來說是重要贊助者之一,因此軍方不想傷了和氣。再說,就算護翼軍直接將兵器徵收,憑軍方的技術和資金顯然也無法正常管理或維護。所以嘍──」
  「只好讓東西在名義上變成軍方的所有物,實質上則依然歸商會所有?」
  「就是那樣。軍方要派個裝飾用的管理員過去,其他什麼也不做。
  對正牌軍人來說,那個『管理員』等於天大的閒職。不只在現場毫無發言權,東西本身又是祕密兵器,所以不能提交戰果。想出人頭地完全無望。
  所以嘍,這樁差事才會外流。」
  綠鬼族那彷彿將琥珀崁在眼窩的眼珠直望著威廉。
  「剛才也說到,軍人頭銜我會替你準備。
  反正只是當掛名的管理員,用不著特別的技術或資格。頂多只需要夠緊的口風和耐性。順帶一提,將風險津貼和保密費那些全部加起來,酬勞金額還不賴。就算把你的債全還清,剩下的錢也不算少。
  你就用那筆錢去找個方式過活吧。
  我知道你有你的隱情,不過別浪費獲救的性命,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那就是我跟那些傢伙的願──」
  說到這裡,葛力克搖了搖頭。
  「抱歉。因為熟人變少的關係,好像連我都變得情感脆弱了。」
  綠鬼族青年臉上的苦笑,已經扭曲得連其他種族的人都能清楚看出。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威廉實在不好拒絕。
  「我懂了。麻煩你說得更詳細一點。」
  「你願意接?」
  「我要多聽一會兒再決定。拜託你,先把那些聽完就拒絕不了的軟話收回去。」
  「了解。首先我得說……」
  葛力克露出明顯開心的臉孔,目光落到了手邊的咖啡上,又說:
  「……這裡的咖啡喝起來,還真的有股鹹味。」
  他咧嘴一笑。
  葛力克是個理性,善辯而且重人情的綠鬼族人,換句話說,他是個好傢伙。
  威廉對他的那些特質有點吃不消。
  再提到懸浮大陸群,它是數量過百的懸浮島集合體。
  位置接近中心點的叫一號懸浮島。編號由內而外呈螺旋狀分配。數字越靠近內側越小,越往外側則越大。
  說到這裡還要再加上一些細節。貼近中心點的島──具體而言,編號到四十號左右的島彼此並沒有離得太遠。由於有幾座島幾乎都穩定處在緊鄰狀態下,有的地方甚至會用巨大鎖鏈或橋梁將彼此綁定。距離近,交流變多,更能直接為那些島嶼上的城市帶來繁榮。
  相反的,靠外圍的島──編號七十號以後的島不只彼此離得遠,本身的面積大多也不足為道。如此一來何止與繁榮無緣,連城鎮本身都相當罕見,結果,聚集在那一帶的全是連公家聯絡飛空艇都不會納入巡迴路線的島嶼。
  前述設施所在的島嶼,編號是六十八號。位置相當微妙。
  總之,無法直接搭公家聯絡飛空艇過去。
  當然若是不擇手段,去那裡的方式要多少都有。購買或包下飛空艇直接登島就行了。然而要節制預算,就得考慮其他途徑。公家聯絡飛空艇會停靠的島當中,離那裡最近的是有爬蟲族聚落的五十三號島。到那裡找「擺渡(Ferryman)」的飛空艇過去就是了。
  金額算得正好。威廉平安抵達了六十八號懸浮島。
  可是,他在別的部分卻徹底失算了。
  ──威廉抵達當地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山。
  強風颯颯吹過。
  「哈哈……這下失算了。」
  威廉獨自站在無人的港灣區笑了出來。
  穿不慣的軍裝外面披了大衣,衣襬正隨風翻飛亂舞。
  僱來登島的擺渡飛空艇讓威廉下船後,就匆匆回到五十三號島了。這表示他已經斷了退路。
  眼前有塊被風吹得破破爛爛的看板。
  照上面所說,市區位於往右兩千卯哩處。奧爾蘭多商行第四倉庫則位於反方向五百卯哩處。旁邊有兩個紅色箭頭各指著不同方向。
  「就是這地方?」
  奧爾蘭多商會第四倉庫。
  光從名義來看就不歸軍方了,不是嗎?威廉心裡質疑歸質疑,不過軍方既然肯僱用與軍人扯不上關係的自己來當管理員,大概也不會計較得太多。
  而且,箭頭所指的方向──是條通往夜裡昏黑森林的小路。
  路上當然看不到街燈那種貼心的玩意。
  連盞燈都沒有就要往這座森林裡走,感覺是不太有趣。話雖如此,威廉總不能在原地等到天亮。他還想到可以先去城鎮找旅舍過夜,不過走那邊肯定也要趕夜路。況且從看板看來,距離似乎相當可觀。
  「沒辦法。」
  威廉抬頭朝星空望了一眼──接著,他步入黑暗之中。
  好暗。儘管威廉當然從一開始就曉得會這樣。
  連腳下都看不見。儘管這也是從一開始就曉得的事。
  多虧偶爾從林隙間探頭的星光,他勉強沒有從路上走偏。可是,腳步也因此慢得可笑。
  威廉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時候讀過的童話。少年在夏夜走進森林中,結果再也回不來的故事。因為他在森林裡受妖精拐騙,被帶到了位於另一個世界的妖精國度──故事情節大致是如此。
  當時,威廉曾擔心自己會不會也碰到相同的情形,而發誓絕對不靠近夜晚的森林。於是他那種膽怯樣被師父和「女兒」嘲笑了一番。正因為他現在的年紀已經稱不上少年了,才能將這段往事當作笑料來回憶。
  「這裡不會有什麼危險動物吧……」
  要說的話,那才是眼前要顧慮的問題。
  六十八號懸浮島的面積尚屬廣闊。而且,這片森林相當寬廣。在天上保有過去地表自然面貌的地段,在整個懸浮大陸群中可說名列前茅。既然如此,難保不會有以往對地表造成威脅的狼或熊等害獸。
  目前的自己碰上那些野獸,能不能全身而退?
  威廉思索。換成「以前的他」,當然不成任何問題。威廉經歷過的磨鍊,並沒有輕鬆到一兩頭野生動物就能奈他如何。可是,如今他在各方面都已喪失力量,想法就不能像過去那樣樂觀。
  腳下傳來濕漉漉的觸感。
  似乎是因為威廉分心想事情的關係,他從路上稍微走偏了。動一動鼻子,嗅得出水的氣味。從聲音和觸感來判斷,這一帶肯定是溼地。
  水、泥土和風交雜的氣味。有種莫名的懷念感。
  受不了,這裡真的是天上嗎?威廉如此心想,並且在看不見任何人的黑暗中微微苦笑。
  ──在他的視野一隅,有光芒出現。
  「喔?」
  劇烈搖擺的光芒越變越大。
  有東西正在靠近。
  「來接我的嗎?」
  仔細一想,剛才擺渡飛空艇在這座島上的港灣區靠岸時,應該就自動向這裡的設施發出了聯絡才對。既然如此,就算設施裡的某個技師或研究員注意到聯絡訊息而過來迎接,也沒有什麼好奇怪。
  什麼嘛,用不著專程走到這裡啊。
  威廉如此心想,正打算往光芒那裡走去──
  「喝呀──!」
  光芒就蹦起來了。
  以殺聲來說太可愛了些。
  來勢出奇凶猛的木刀從黑暗中朝威廉直指而來。
  他不懂這是為什麼。自己沒理由在這裡突然遭受襲擊。
  威廉也覺得這下不妙。要躲過這刀不難。然而他一躲,八成是用全力撲上來的襲擊者就會按照物理法則,呈抛物線摔進他背後的濕地才對。
  怎麼辦呢?
  身體比設法想出冷靜結論的腦袋早了一點採取動作。威廉向前半步,側身閃過木刀劃出的弧線。接著他張開雙手,直接用整個上半身承受襲擊者的衝撞。
  衝擊。意外沉重。下半身撐不住。
  身為戰士的本能擅自開始運作。意識的開關切換成戰鬥用,體內的魔力正準備活化。照這些步驟,原本應該能激發全身膂力並加快判斷力才對。
  劇痛湧上全身。
  沒了力氣。
  威廉就這樣倒了下去──倒向背後的整片濕地。
  大大的水聲嘩啦響起。
  ……水花停歇。泡在濕地的背急遽喪失溫度。
  襲擊者的右手上有疑為魔力催發的小小燈火。在那小小的光芒照耀下,黑暗中浮現了一小塊彷彿擷取出來的明亮天地。
  到最後,襲擊者騎到了威廉肚子上,還一臉得意地俯視著他哼聲。
  光澤如黎明般的淡紫色頭髮。圓滾滾的紫眼。
  「喂,潘麗寶!妳在胡鬧什麼!」
  從林隙中蹦出了新的魔力燈火朝這裡靠近。不久,另一個少女從森林昏黑中現身。
  讓威廉覺得眼熟的天藍色頭髮。
  紫髮少女抬起臉龐──
  「我成功討伐可疑人物了。」
  口氣得意洋洋的她又哼了一聲。
  「這附近有水冒出來,妳突然亂跑會很危──咦?」
  威廉之前曾見過的那張臉,貌似吃驚地(應該說對方就是吃了一驚)朝他看了過來。
  「咦?潘麗寶說的可疑人物……是你?怎麼會?」
  「嗨……」
  威廉輕輕舉起手,然後無力地朝對方微笑。
  當然,威廉並不能讓自己一直渾身溼漉。
  他借了熱水。
  洗掉泥巴,換了衣服,整理好頭髮,站到鏡子前面。
  眼前,有張黑髮黑眼的男人面孔──他重新審視。
  缺乏英氣,顯然不習慣與他人相爭的眼神。自然到讓人懷疑是不是骨頭或肌肉原本就固定成那種形狀的曖昧笑容。
  為了掩飾自己是無徵種,威廉以前曾試著戴上假的角和獠牙。然而那些東西都和他不相襯到令人難過的地步。他覺得那些到底還是用來表現獸性或野性的零件。所以唯有放在具備相當程度獸性或野性的人臉上才會合適。
  威廉再次檢查全身上下,確認疼痛並未殘留。光想催發些許魔力就痛成那樣,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廢了。以前自己在體內催發出戰略級魔力的情況下,明明還可以邊打瞌睡──儘管威廉也明白讓心思徜徉於早已失去的事物並沒有用。
  話說,這裡應該是軍方設施。
  然而從內部結構看起來,卻完全沒有那種調調。年代已久的木板走廊,灰泥牆壁,相同間隔的好幾個小房間。牆上貼著家事輪班表以及「二樓廁所故障中」、「走廊上請勿奔跑」的告示。
  另外,還有躲在各個死角窺探著威廉動靜的少女們。
  「走這邊。」
  為他領路的是之前那個藍髮少女。
  威廉重新觀察對方的模樣。
  年紀──以「人族」為基準,大約十五六歲,要不然就是接近。身上並無特徵,整體造型和人類十分類似……可是讓威廉聯想到春天晴朗天空的鮮豔藍髮,絕非人族會有的髮色。無論用何種染料,感覺都不能表現出這麼自然的透明感。
  和在白鐵攤販街見面時相比,她的氣質變得格外穩重,態度也顯得淡然。不過,那應該不是她平時的本色才對。每當她內心感到動搖或迷惘,色澤如海洋一般的眼睛就會明顯閃爍。
  俗話說旅行在外不用怕羞,表示少女先前在威廉面前表露的那一面,對她來說大概屬於類似的心理吧。那屬於她在日常生活中羞於對人表露的本色。
  威廉覺得對方應該是個處處都無法坦率的女孩。以前威廉也認識這樣的晚輩。感到懷念的他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
  「怎……怎樣嘛?」
  「不,沒事。麻煩妳帶路。」
  少女不時會心神不定地轉過來看威廉的臉,似乎想說什麼──但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立刻又把話吞回去,還擺出保持距離的態度。這樣一來,威廉總不好跟她裝熟,只能默默地保持半步的距離跟在後面。
  剛才被稱作潘麗寶的紫髮少女──她大概是十歲左右──對於威廉他們那副模樣,則是一臉不解地交互看來看去。
  「失禮了。」
  威廉被帶進的房間裡,擺了小張的桌子和兩把椅子,還有書架、床鋪跟其他亂實用的小東西都一應俱全。
  「這哪裡像『倉庫』啊?」
  拖到現在,他終於忍不住嘀咕了。
  「──我早知道過來的人會有這種反應,所以才希望監視和報告都只要做做樣子就夠了。」
  房裡有個女人。
  她身上同樣不具特徵。
  就外表年齡而言,應該和十八歲的威廉一樣,或者歲數略長。
  以女性來說個子滿高,視線位置幾乎和威廉一般高。
  緩緩流洩於背後的淡紅色頭髮。澄澈的黃綠色眼睛。青草色襯衫上面搭配著白色的圍裙洋裝。
  身段沉穩含蓄,看得出良好教養。
  女性嫣然一笑說:
  「歡迎來到祕密的武器倉庫──好久不見,威廉。你是不是長高了?」
  「……妳為什麼會在這裡,妮戈蘭?」
  威廉從口中擠出女性的名字。
  此時,房門外傳來某種「咯登」的聲響。他決定當成沒聽見。
  「這還用說,當然是因為我在這裡工作啊。從葛力克那裡聽說時,我可是嚇了一跳喔。畢竟我想都沒想到,被派過來的人居然會是你。
  啊,恭喜你昇遷,威廉?克梅修二等咒器技官。獲得軍籍的當天就能像這樣高昇,你出人頭地的速度真是空前絕後耶。」
  「別逗我。這是徒具頭銜的假官階。好歹要當一座軍方設施的管理員,沒有相當地位似乎就不夠派頭了。
  ……照這麼說來,那傢伙口中的『有個幹正經工作而且正在找人才的熟人』──」
  「啊,那大概就是說我了。」
  「臭傢伙。」
  下次見到葛力克,威廉會扁他一拳。
  用不著客氣。既然對方敢設這種圈套,肯定也有吃拳頭的心理準備才對。
  「話說回來,這麼晚的時間在森林裡走,應該很辛苦吧?假如你捎個聯絡,我明明可以到附近島嶼接你的。」
  威廉在對方催促下就座。
  桌上擺著叮叮噹噹的茶具,大概是趁他洗澡時準備好的。
  「都是因為我在二十五號島待久了,對飛空艇那玩意兒不熟。我還以為上船後一下子就到了──下次我會先通知妳一聲。」
  「要記得喔……那套衣服滿合適你的呢。」
  「我本人穿了是覺得绑手練腳,都快要窒息了。」
  「哎呀,別說那種令人傷心的話。你看起來比剛甦醒時多了兩成『美味』喔。」
  「換句話說,生命危險也高了兩成。」
  「哎喲,說話別那麼壞心眼,你要信任我啊。
  之前我不是說過嗎?就算我是食人鬼(Troll),而你是世上罕見的『珍饈』,我目前也不打算吃你。」
  妮戈蘭併攏雙掌,微微偏著頭又說:
  「畢竟太可惜了嘛。只為了一時的食慾就糟蹋掉世上僅存的最後一人,我才沒那麼不識趣呢。」
  光看她的動作,實在很可愛。
  然而,威廉的背脊卻陣陣發涼。
  「……假如你本人說可以吃,我當然會考慮就是了。」
  「那免談。嗯,再怎麼說都免談。」
  「是喔,你不會改變心意嗎?換成只吃一條手臂,不對,只吃一根手指的話呢?」
  不行。這個話題越談下去,威廉越會感受到某種危險。
  所謂食人鬼,算是古典且傳統的怪物之一。他們從以前就被當成一種怪談,在旅行者之間耳熟能詳。
  與村落距離遙遠的獨棟民宅裡,有個不知因何獨居的俊男或美女。
  據說他們會溫柔地招待走累的旅行者到家裡,用大餐表示歡迎,盛情款待以後,到了夜裡就會在一轉眼把人吃個精光。
  直到前陣子,威廉都以為那只是傳說罷了。要不然就是編來教誨缺乏歷練的旅行者,要他們在踏上陌生土地時別放鬆戒心的虛構故事。等到他得知食人鬼是從以前就存在於現實中的鬼族之一時,便錯愕得目瞪口呆了。
  ……儘管當事人隨後還取笑威廉:「被你當成傳說,心情真複雜呢。」
  房門外又傳來某種「咯登咯登」的聲響。
  走廊有好些不安分的動靜。威廉決定當成沒發覺。
  「來談工作吧。
  聽說來這裡幾乎什麼都不必做,但是沒人告訴我詳情。我從明天起該做些什麼?不對,今天接下來有什麼事要做嗎?」
  「唔──……這個嘛。
  你接下來打算在這裡停留嗎?」
  「當然了。我是以『軍方兵器』管理員的身分來到這裡。就算只是名義上的職銜,至少我也得待在同一個地方,否則連名義都無法成立啊。」
  「上一任還有上上任的管理員,都是在頭一天來這裡露臉以後就立刻離開,任期中也一直沒回來喔。」
  「喂,那樣真的行嗎!」
  看來這項工作的馬虎程度更勝於威廉所聞。
  「所以嘍,假如你認真表示『這種鬼地方誰待得下去!』即使你要離開到外島生活,也沒有任何問題就是了……」
  「下場總不會是說完一轉身就被妳拿刀捅吧?」
  「啊,好過分喔。你把我當什麼了?」
  威廉當然是把妮戈蘭當成會吃人的鬼。
  他長嘆一聲。
  「哎,就算工作沒內容,放牛吃草也不合我的主義。
  我是抱著居留的打算過來的。」
  「是嗎?太好了!」
  在嘴邊輕輕拍掌的妮戈蘭面露喜色。
  「那麼,得趕緊替你準備房間才行嘍。
  啊,在那之前要不要先用晚餐?你肯定餓了吧。希望餐廳還有剩些什麼……明天我會煮一頓豐盛的,敬請期待喔。」
  威廉又沉沉地嘆了一聲。
  他從以前就不擅長和妮戈蘭相處。該怎麼說好呢?姑且先不管妮戈蘭會對自己有食慾(雖然這完全無法漠視),對成年男子來說,光看她其他的舉動就讓人靜不下來了。
  「呵呵,我有一年沒替你打理日常起居了呢,威廉。總覺得好高興。」
  威廉是個男人,更是個年輕人,亦即在身心兩方面都懷有原罪且難以抗拒的可悲生物。因此當年輕女性(而且彼此可以算相近的種族)帶著滿懷好意的笑容要照顧自己,這樣的情境就會讓他雀躍不已。
  然而,可別搞錯了。妮戈蘭的那種好意八成沒有性暗示。從本質上來說,那跟農家的人關愛牛或雞是一樣的。
  身為食人鬼的她會對威廉那麼好,都是為了「灌注愛情養育」→「吃掉」這樣的循環。
  本能啊,鎮定下來。理性啊,快點運作。眼前的是捕食者。心臟猛跳則是因為生命危險逼近的關係。別搞錯了。
  威廉重複提醒自己,設法讓心跳恢復正常。
  「怎麼了嗎?你的臉色好陰沉。」
  對於年輕男子心中的糾葛,身為年輕女性的當事人渾然無所覺。
  「……我再確認一次,妳沒有打算吃我吧?」
  「沒有啊,我真的只是想要好好照顧你。
  不過你想嘛,食人鬼也有想用全力款待客人的欲望。相對的,我(目前還)不會要求做到最後,能不能請你陪我抒發另一種本能呢?」
  「OK,妳剛才小聲省略了哪幾個字,給我清清楚楚地再講一遍。」
  「我什麼也沒說喔。」
  妮戈蘭若無其事地回答完以後,便靜靜地從位子上起身,並打開房門。
  門口出現雪崩。
  橙、綠、紫、櫻。頭髮顏色各異的少女們──每個看起來都在十歲左右──疊羅漢似的在絨毯上倒成了一團。
  「欸,妳們別推啦!」在其他共犯底下變成肉墊的少女抱怨。
  「對對對……對不起對不起!」點頭如搗蒜的少女賠罪。
  「嗨,妮戈蘭。我來打擾了。」一臉若無其事的少女……方才見過的潘妮寶開口問好。
  「噢,打擾啦!」咧嘴笑得像太陽一樣耀眼的少女附和。
  所有人像潰堤一樣同時開口講話。
  妮戈蘭完全不理那些話,威風凜凜地雙手扠著腰站到少女們面前說:
  「回房間去。」
  不容分辯的一句話。少女們停下動作。
  其中一名少女戰戰兢兢地舉手說:
  「呃──離開之前,我們想跟新的管理員打聲招呼……」
  其他少女點頭表示同意。然而──
  「妳們沒聽見嗎?」
  妮戈蘭慢慢地將頭偏到一邊,看著少女們的臉。
  「可是……」
  「假如妳們太不聽話……」
  接著,妮戈蘭笑了。
  豔麗得有如大朵花兒的笑容。
  「我會吃掉妳們喔。」
  有如慈母疼惜嬰孩般的和緩嗓音。
  才一轉眼,少女們就從房間裡跑得不見人影了。半點猶豫的意思都沒有,撤退得實在漂亮。
  「好了,我們走吧。」
  妮戈蘭一個轉身,語氣雀躍地喚了威廉。
  「……嗯。」
  被狀況嚇住,還差點從椅子滾下來的威廉應聲回答。
  用餐期間,妮戈蘭一直是眉開眼笑。
  多虧如此,威廉只覺得嚇個半死。
  供管理員居住的房間裡,幾乎什麼都沒有。
  房間本身絕不算窄。不過,裡頭有床鋪、空空如也的衣櫃,還有壁掛式夜燈,總共就這樣。只是釘上木板的地板上什麼也沒鋪,更找不著用來遮窗戶的窗簾這種貼心玩意兒。
  窗外景色黑得像塗滿了墨水。光是看著彷彿就會被吸進去或被壓垮般,具備壓倒性質量的那種黑。
  「哦。」
  這房間真不錯,威廉心想。
  他之前住的是綠鬼族勞工用的集合住宅。
  就算對清潔方面之類的問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和綠鬼族的體格還是差得太多,在配給的床鋪上實在睡不好,因此每天都是窩在鋪在地板的被毯上睡覺。與那相比,大多的房間都像天堂。
  威廉將行李扔到地板,試著倒上床鋪。柔軟的床墊,加上帶有些許陽光氣味的床單。淡淡的疲倦滲透到全身上下,逐漸將意識沖淡。
  「……哎呀,在這之前。」
  趁還沒有真的睡著,他將身子拖離床鋪。
  先脫掉這套悶熱的軍服吧。然後將數量不多的便服收進衣櫃。其他個人物品好像沒地方放,不過那些東西原本就不多,一直收在包包裡也不礙事。
  真安靜,他心想。
  那令人舒暢的寂靜,滲入了早就習慣二十八號島喧鬧環境的身體。就在此時──
  『──妳們覺得呢?他是不是睡了?』
  『我……我不知道啦。再說,我是第一次碰見男人。』
  『稍微控制音量比較好,會被目標發現。』
  ──門外傳來的些許動靜和細語,壞了那片寂靜。大概是剛才被妮戈蘭趕走的那群小孩吧。不知道該說她們是玩心堅強或者不畏威脅,真有活力。
  威廉放輕腳步,朝門口走近,然後屏息,將手放上門把,數到三以後就用力打開門。少女們又像雪崩一樣倒進房間裡了。
  「怎……怎麼回事!」
  「對……對不起對不起!」
  「嗨,管理員。真是個美好的夜晚。」
  威廉當場蹲下來配合少女們的視線高度,然後把豎起的食指湊在自己嘴邊。少女們眨了個眼以後,大概就明白了威廉想表達的意思,也跟著把指頭湊到自己嘴邊。
  會被妮戈蘭吃掉喔。在場所有人都只用眼神互相提醒。
  自古以來,凡是要讓小孩子聽話,一律會搬出鬼怪來嚇唬他們。
  威廉讓少女們進了房間。
  椅子不夠她們坐,這可怎麼辦──威廉根本沒空悠悠哉哉地想這些。少女們一進房間,就把他逼到了牆角。
  「欸欸欸,你從哪裡來的!你是什麼種族?」
  「你和妮戈蘭的關係是?你們的對話感覺好有深意耶!」
  「你有沒有女朋友!你喜歡哪種類型的人?」
  「呃,你有沒有喜歡吃的東西?另外,有沒有什麼是你不敢吃的?」
  「還有在剛才問的問題中,你會先回答哪一個?」
  少女們像弩弓隊放箭一樣地將問題接二連三抛來。
  威廉則輕輕舉手要她們別再問下去。
  「我會先回答妳的那個問題。我沒有女朋友,偏好溫柔可靠的年長女性。喜歡的食物是辣味夠勁的肉類料理。不敢吃的東西應該沒有──可是之前看到爬蟲族的便當時,我覺得那個我無法接受。我和妮戈蘭的關係相當於農家和迷途羔羊。到今天早上為止我都待在二十八號島。種族好像混了許多種血統,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然後他一個一個地指著發問者,回答了所有問題。
  少女們口中發出「哇喔」的驚嘆聲。感到痛快的威廉得意地對她們笑了。
  在養育院長大的他,在應付小朋友的過程中學會了這一招。此外,照理說同樣是在養育院長大的「女兒」,看了「爸爸」這副模樣也只會頗為認真地嘀咕:「真噁心。」
  ──唉。小朋友真好。
  威廉感慨地這麼心想。
  即使同為女性,小孩就是跟大人不一樣──尤其不會像某個性格惡劣的食人鬼那樣賣弄風情勾引人。他不用懷疑小孩所表露的善意或惡意背後是否有玄機。啊,小孩這種生物真是太棒了。
  「我名叫威廉,要暫時受這裡照顧了。」
  「你要住在這裡啊?」
  「因為那就是我的工作。」
  少女們又發出「哇喔」的驚嘆聲。從她們彼此耳語的內容來判斷,有人來這裡居留似乎是前所未見的稀奇事。
  原來如此,這裡是六十八號懸浮島,正如威廉本身所體驗的那樣,要往返其他島嶼並不容易。因此光是有平常沒見過的人在,就被她們當成了一種娛樂。
  當他思索著這些時──
  「喂,妳們幾個在做什麼?」
  開著的門外頭傳來了輕輕的斥責聲。少女們全僵住了。
  是妮戈蘭──不對。是那個天藍色頭髮的少女正站在門外。
  「妮戈蘭叮嚀過妳們,人家大老遠地來到這裡一定很累,所以不可以打擾,對不對?」
  「唔,呃──那個,我們是因為……」橙髮少女說。
  「克制不了好奇心。」紫髮少女說。
  「對,就是那樣!這就是所謂的不可抗力!」櫻髮少女說。
  各自找藉口的她們遭到打斷。
  「她!叮!嚀!過!對!不!對?」
  「是的──!」
  少女們再次發揮一溜煙就逃掉的速度。
  可以聽見「威廉掰掰──明天見──」的聲音正沿著走廊逐漸遠去。
  「真是的,都不肯聽別人的話。」
  天藍色頭髮的少女微微哼聲,像在表示困擾。
  接著她似乎是察覺到威廉的視線,抬起頭。
  「對不起,我們這裡的『小不點』們吵到你了。」
  然後聲音清澈地這樣告訴威廉。
  「沒關係。我很習慣陪小孩……不對,我以前就習慣了。」
  「能聽你這樣說是很好,不過別太寵她們喔。因為那些孩子要是沒有人管,就會野得無法無天。」
  「哈哈,我懂了。以後我會注意。」
  威廉一笑,少女卻不知為何微微地吞了口氣。
  短暫的沉默。
  威廉原本以為她應該會立刻離開房間,可是少女沒有動。
  「呃……還有剛才潘麗寶拿木刀打你那件事,我也要向你道歉。她是個活潑的好孩子,不過她並沒有惡意。」少女猛然想起似的說。
  「我沒生氣啊。幸虧有你們借我熱水,我才省得感冒。」
  「是……是喔。呃,還有就是,那個……」她立刻又沉默下來。
  有種把話悶在嘴裡說不出的感覺。
  「我叫……珂朵莉。」
  「嗯?」
  「這是我的名字。
  之前才叫你忘了我,事到如今還要介紹自己的名字,總覺得好難啟齒,你不想記當然也沒關係,不過事情既然變成這樣,我覺得姑且還是要向你報上名字才對。」
  「……嗯。」
  這麼說來也對。威廉和她連彼此的名字都還不曉得。
  「我叫威廉。請多指教,珂朵莉。」
  一瞬間,珂朵莉「唔」地哽住呼吸。
  「然後,呃,還有就是……」
  她摸索著如何開口。
  「……沒事。很抱歉打擾你,好好休息。」
  珂朵莉準備離開房間。
  威廉看到她的背影,瞬間想起一件事。
  由於意外與妮戈蘭重逢的關係,令他心思混亂得把事情都給忘了,不過從抵達這裡以後,有個疑問就一直在他腦海的角落打轉。
  「麻煩妳等會兒。我想起一件事情要問。」
  「咦?」
  差點關上的門又緩緩打開。
  「我來這裡,是要管理商會所擁有的兵器。」
  「嗯。」
  少女漠然點頭。
  「然後,這裡是用來收藏那些兵器的倉庫。」
  「是啊。」
  她再次點頭。
  「──可是,我再怎麼看,也不覺得這裡看起來像倉庫。要管理的兵器在哪裡?」
  威廉環顧房內。
  再看向窗外。
  無論怎麼看,這裡只是座居住設施。沒有誇張到像倉庫的建築。
  或者,威廉聽說兵器是用於對抗〈十七獸〉的戰鬥,自然而然地就把那想像成巨大自律人偶之類的玩意,莫非東西並沒有那麼大?既然如此,在這棟看似宿舍的建築物當中,兵器也許就收在某個房間,說不定還有可能全部堆在類似打掃工具櫃的地方。
  不過就算是那樣,依舊會留下一個謎。
  「還有……或許這不是適合拿來問當事人的問題,但妳們是什麼人?
  為什麼會待在應該是軍方設施的這塊地方?」
  少女用看不出表情的眼神朝威廉望了幾秒鐘。
  「……你連那些都不知道就過來了?」
  珂朵莉瞇起眼睛低語。
  「而且,你什麼不知道就陪著那些孩子玩鬧?
  難道你屬於當場想到什麼就做什麼,都不會想太多的那種人?」
  「唔。」
  威廉並非沒有自覺。他無言以對。
  「哎,算了。反正也沒有什麼好隱瞞,我告訴你。
  你剛才的第二個問題,就是第一個問題的答案。
  第一個問題則是第二個問題的答案。」
  「咦?」
  聽起來像謎題的答覆。
  「妳那是什麼意思?」
  「不用想得太難。和我字面上說的意思一樣。
  我們幾個,就是你所問的兵器。」
  ──啊。
  費了點時間,那句話的含意才從威廉的耳朵傳達到他腦中。
  珂朵莉擺了擺手。
  「──那麼,我們的管理員,以後請多指教。」
  她留下這句話之後,這次便真的關上了房門。
阅读权限120
  「天上之森」
  -late autumn night's dream-
  1.空有名分的管理員
  我是什麼?威廉如此思索。
  久遠以前,他曾在養育院生活。
  威廉在那個地方遇見了師父。他受到師父栽培,從師父那裡學到謀生所需的一切。
  基本上,他那個師父算是糟糕的大人。
  一般而言,養育院的管理員等於院裡孩子們的大家長。威廉的師父卻把職責抛諸腦後。多虧如此,讓孩子們叫「爸爸」的任務,便完全落到當時同樣是個孩子的威廉身上。
  威廉的師父酒品也很糟,每次一喝酒就會紅著臉說:「我以前可是正規勇者喔。」吹牛也不打草稿,讓人受不了。和其他大人相比,他確實很有體力,劍術也強,又格外博學,不過養育院的孩子們當時的共同看法是「勇者才不會長那樣」、「光看臉就覺得像基層反派」。
  還有許許多多的其他罪狀。應該說,數也數不完。舉凡不規矩地朝鎮上姑娘吹口哨,意圖讓小朋友讀亂七八糟的書,被嫌多少次也不肯剃掉那一嘴邋遢的鬍子。
  ──何況每次遇到緊要關頭,他都不在養育院。
  因此,威廉自幼就下定決心:自己絕對不可以變成像師父那樣的大人。
  不管怎樣,他那個師父講過這麼一番話:
  「要愛惜女人。男人絕對逃不過她們那一關。
  更要愛護小孩。大人絕對贏不過他們。
  要是碰到小女孩就認命吧。我們再怎樣都敵不過她們。」
  威廉覺得師父教的這番道理很是棘手。可以的話,他也想違抗。
  然而,傷腦筋的是,這些話也和師父講過的其他話一樣,成了他的血肉且存續至今。
  多虧如此,威廉還曾經蒙上偏好女童的嫌疑──關於那檔事,他就不願回想了。
  什麼都不必做,要比想像中更舒服,也比預料中更痛苦。
  回想起來,威廉覺得自己過去一年半的日子一直都在被時間追趕。畢竟無徵種在那裡接得到的工作盡是酬勞低廉的差事,不多接幾件根本過不下去。他得從早上忙到深夜,有時甚至要忙到隔天早上,能做多少工作是多少。睡覺則無關日夜,只能自己找零碎的空檔補眠。
  所以光是能在柔軟的床鋪熟睡,並且在晨曦照耀下醒來,威廉就覺得舒暢得沒話說。
  不過,醒著的期間同樣有別於昨天以前的生活,並不會一直被排好的工作追趕,處於這種「總之人在就好」的狀態,也有其難受之處。人心只要稍微空閒下來,馬上就會回想起不願回想的事,也會去思考不願思考的事。
  要說的話,這座「倉庫」本身待起來的感覺也頗微妙。
  這裡所有的小孩差不多有三十個。全是女孩。
  儘管年齡參差不齊,大多仍在七到十五歲左右。
  而且,她們全都留著色澤剔透明亮的頭髮,無一例外。
  那種顏色像從抽象畫裡冒出來的一樣,感覺很不真實,卻出奇地沒有不自然的感覺。恐怕是因為她們的髮色並非是用那些顏色染上去或經由脫色造成的吧。
  還有,每個女孩似乎都不習慣和大人或男性相處,大多對威廉存有戒心,遲遲不肯露面。
  唉,這也沒辦法──威廉如此心想。只有頭一天跑來他房間的那幾個少女比較特別,會怕生才是小朋友的正常反應。原本只有她們的世界裡,突然闖進了高大的異物。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心平氣和地接受。
  走在廊上的威廉忽然感受到有動靜而回頭。受驚似的小小背影拔腿就溜。當類似的狀況接連出現好幾次以後,他開始對出房間走動這件事有罪惡感了。
  然而就算威廉窩在房間裡,不用說,他也沒事做。
  他並沒有養成什麼值得一提的嗜好,就算要鍛鍊身體──事到如今也毫無意義。
  威廉坐到窗邊,茫茫然地望著外頭殺時間。他覺得那樣似乎還不賴,可是總不能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都只用那種方式過。
  換上便服的威廉走了一段路前往市區。
  平緩的坡道上,排列著一百多棟石砌建築。不知道能否用鄉野風情來形容其景觀,當然那與頹廢的二十八號島可說大異其趣就是了。
  走在路上,讓威廉訝異的是自己既沒披斗篷也沒戴上風帽──即使一眼就能看出是無徵種,路上行人對他也沒有表露出什麼特別的情緒。
  打算順便吃午飯的威廉就近找了間簡餐店進去,然後和老闆提起這件事。
  「當然啦,在這種地方計較那些又沒用。」
  長著棕毛狗頭的獸人族青年一邊甩平底鍋,一邊朝背後答話。
  「假如因為誰長得像從前的壞蛋就在背後指指點點,根本沒完沒了吧。要講人壞話,還不如直接找目前正在幹壞事的那些傢伙開刀。
  哎,要是生活環境裡的壞人太多,厭惡的事物也太多,或許就怪不得他們了。那些人肯定是因為細數真正想批評的事情太難過,只好把砲口都指向超然於那些的『歷史罪人』。還讓全城上下把那當傳統。
  在我們這種活得悠悠哉哉的人看來,倒覺得真是辛苦他們了。」
  原來如此啊,威廉心想。
  「再說你是外地來的大概不曉得,我們這附近啊,有個恐怖到極點的無徵種,古時候的人族根本沒法比。
  任何人只要看過一次那可怕的笑容,肯定都會把古時候的事情抛到九霄雲外。光是現在能活著就要對星神感激不盡了。」
  ……原來如此啊,威廉心想。
  他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老闆講話,一邊在桌子旁等待餐點做好,就在這時候──
  「哎呀?你……」
  有張熟面孔走近。是髮色如晴朗藍天的少女。
  「嗨,珂朵莉……還有……」
  珂朵莉身後,還有兩個年齡與她相近的少女。
  在居住於那座倉庫的小孩當中,她們三個算相對年長的。話雖如此,充其量也就十五六歲罷了。
  「哦,這位不是目前話題正熱的大帥哥嗎?」
  髮色偏淡金色的少女俐落地跑了過來,把臉湊到威廉面前問:
  「再說現在是怎樣?打招呼居然只叫珂朵莉的名字,你們什麼時候進展到那樣的關係了?方便追究兩位的關係嗎?」
  「別鬧了。」
  「OK,我不鬧了。」
  金髮少女對冷冷出聲的珂朵莉做出回應,一下子就抽身後退。
  「我們之間又沒有什麼好消遣的關係。
  呃,該怎麼說呢……我只是碰巧比其他女生更早遇到他,又碰巧有機會報上名字。就這樣而已。」
  「嗯。既然妳那麼說,就當作是那樣吧。」
  「本來就是那樣。」
  「了解,妳說了算。
  那麼,威廉二等咒器技官,假如有榮幸請你順便記得我們的名字就太好啦。吵吵鬧鬧的我叫艾瑟雅,然後──」
  艾瑟雅回頭指了一臉彷彿事不關己地坐在隔壁桌的第三個少女說:
  「那個讓人感覺我行我素的叫奈芙蓮。以後請多指教嘍。」
  「……滿獨特的自我介紹。我不用講自己的名字了吧?」
  「哎,反正我已經掌握到大概啦。
  你愛吃辣的肉類料理;對食物不挑剔,可是不敢吃迎合爬蟲族口味的便當;偏好有包容力的年長女性……我說的對不對啊?」
  威廉這下子懂了,原來情報是從那幾個女孩口中流出去的。
  「……等一下,艾瑟雅。妳剛才在講什麼?那些事我都不曉得耶。」
  「呵呵呵,掌控情報的人就能掌控懸浮島。平日的諜報工作做得勤,將來才有好東西吃喔。」
  「欸,妳把話說清楚!」
  她們倆就這樣一邊亂開心地拌嘴,一邊回到第三個少女──奈芙蓮那邊去了。
  還真是聒噪。
  「什麼啊,原來你跟住倉庫的那群姑娘認識?」
  犬種獸人族青年走了過來,把盛著午間套餐的鐵盤端上桌。烤馬鈴薯配碎蔬菜,許多厚厚的煎培根加小麵包,最後則是用杯子裝的湯。
  「是啊。日前我住到那裡工作了。」
  「哦,你住在──那座倉庫──是嗎──」
  不知為何,威廉可以看出青年長滿棕毛的臉正逐漸失去血色。
  「噫──!」
  對方嚇得以驚人之勢後退。
  而且他背靠著牆壁,手腳還不停擺動掙扎。
  「對對對不起別殺我別吃我家裡還有五個餓著肚子的母親和年邁孫兒得靠我養。」
  ……這反應出乎威廉的意料。
  不過,他很容易就能想像自己受到什麼樣的誤解。
  「我並不是食人鬼。」
  「這家店還有欠錢所以我的肉肯定又硬又難吃──咦?你剛才說什麼?」
  青年停下動作,眨了眨圓圓的眼睛。
  「我說了,我並不是食人鬼。無徵種看外表確實分不出來,但我不會吃你啦。」
  「可……可是……你想嘛,假如不是同族,怎麼敢跟出了名的『紅胃袋』住在一個屋簷下?」
  「──難不成這個市區從以前到現在,已經被吃過好幾個人了?」
  威廉看著青年害怕的模樣,腦裡浮現了不願想像的可能性。
  而且萬一那是真的,事情就嚴重了。縱使懸浮大陸群每座島各自孕育出各式各樣的文化,整體仍具備共享同一部法律的聯邦體制。
  若按照法律,不論任何種族,單方面殺害有智慧的生物都會構成重罪。
  即使當事者是食人鬼亦同,或者說,正因為是食人鬼才更不容許隨意進食。
  「呃,倒不是那樣啦。」
  青年垂下狗耳朵說:
  「前陣子,這一帶曾經有個豚頭族不良幫派的分舵。那群人自稱『黑皮草』。」
  「啊,你不用說下去了。我大概猜得到結局。」
  威廉想也知道一定是那什麼亂七八糟的組織找了小朋友麻煩,然後妮戈蘭便跑去砸場,而她當時浴血狂笑或胡搞的模樣被人看見了吧。
  不值得大驚小怪。很容易想像。妮戈蘭就是會幹那種事。
  然而,說來說去妮戈蘭仍是威廉的恩人之一,也是他少數的知己之一,現在更是同一個職場的夥伴。威廉想幫忙打個圓場。
  「哎,妮戈蘭並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就出手傷人啦。
  她那種言行舉止就是容易招人誤解……其實也不算誤解……反正恐怖歸恐怖,別看她那樣,平常可是滿貼心的好女人。只要不計較她脾氣火爆,二話不說就開扁,情緒沸點低,動不動就想吃人的毛病,也就沒什麼啦。」
  基本上,當那傢伙笑著說:「讓我吃你好嗎?」有九成都純屬玩笑。那叫黑色幽默。照理說她並不是真的想吃才那樣講的。所以根本沒必要害怕。
  至於剩下那一成,威廉不願多想。
  「你很猛耶。」
  他被獸人族青年用莫名尊敬的眼光看待。
  「請讓我叫你一聲勇者。」
  對方甚至這樣要求,威廉只好低頭表示:「萬萬不敢當。」
  所謂的最強士兵或最強兵器,其實是女孩子。
  這種情節自古以來算滿常見的。
  哎,理所當然。早在大老遠以前,女人就是用來提升男人士氣的最簡便手段。
  男人愛面子的天性,還真不能小覷。在戰場那種什麼東西都成了狗屁的地方,哪怕一再歷經生死關頭,對於勝利、榮譽、尊嚴皆可拋的士兵來說,唯有「那條信念」會保留到最後一刻。
  他們都不願在女人面前出醜。
  僅此一念,就能讓原本只能等死的小卒獲得最強動力。
  優秀軍隊十分明白其功效。因此他們會在全是臭男人的戰場上,適度混進幾名女性。讓女性待在補給部隊或後方醫護班倒也無妨,不過她們離前線越近,效果應該越顯著。比如靠傑出劍技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少女騎士、獲聖劍遴選而驍猛絕倫的少女勇者、瘦弱身軀中刻有強大祕術的悲劇性少女咒蹟師(Thaumaturgist)都不脫此限。
  光是聽說某處的戰場有「她們」在,就能鼓舞頭腦簡單的臭男人。
  缺乏現實感的設定不免令人質疑是從哪裡編造出的故事,不過在現實感早就消失的戰場上,只會被當成正恰當的佐料。
  威廉就認識一個被人用那種方式拱成英雄的少女。
  那女孩很強。然而,她卻被周圍的男人們吹捧得超出了實際的強度。
  當事人樂在其中,應該算值得慶幸的一點。她撿到戰場上發放的快報,還能滿不在乎地笑看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增加的功績。
  『不用想得太難。和我字面上說的意思一樣。
  我們幾個,就是你所問的兵器。』
  不過,看來目前在這裡笑臉迎人的那些少女們與那性質不同。
  倘若是創造來提昇士氣的英雄,知名度當然要高一點才行。軍方非得找更受歡迎的種族,而非無徵種。
  另外──說句不正經的,她們應該也需要有相當年齡,才能概括承受那些大男人的愛意。讓在這裡的孩子扮演那樣的角色,未免太年輕了點。
  所以,事情不對勁。
  威廉覺得他所知的少女兵器,似乎和這次這些少女的情況有所出入。
  哎,話雖如此──
  無論在這裡的兵器是什麼,無論少女們的真面目為何,都不是他該在意的事。那並沒有包含在這次工作的範疇內。
  因為威廉是個不具任何責任的管理員。
  因為以他的立場來說,工作期間內只需要待在這裡,不添麻煩就行了。
  ……以上這些自我說服的內容,差不多在威廉心裡轉了三天。
  連他都覺得自己算非常努力在忍耐了。然而,三天就是他的極限。
  孩子們會恐懼;而且造成的恐懼的元凶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這兩件事湊到一起,使得他再也忍不下去。
  「咦?啊,好的,可以是可以……」
  「謝啦,幫了大忙。」
  威廉向當天負責做飯的人拜託,借了廚房的一角來用。
  雞蛋、砂糖、牛乳及奶油。莓果少許。用來熬煮明膠的雞骨。威廉在料理檯上湊齊會用到的材料以後,再度在腦中翻閱「受小朋友歡迎的簡單甜點食譜」做確認。料理開始。他圍上自己的圍裙,在晶石烹飪爐上點火。
  成群的小探子都在好奇「他到底打算做什麼?」全躲在死角窺探廚房的動靜。照這座宿舍的規矩,除了當天負責做飯的人以外,閒雜人等嚴禁進廚房。因此他們只能遠遠地偷看,沒辦法有進一步動作。
  感覺有視線扎在脖子上的威廉仍繼續下廚。
  這幾天他得出一個結論:這些女孩的味覺似乎和他相差不遠。
  當然,他們的喜好還是會因為性別和年齡差距而有異。不過,那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味覺在種族乃至生理方面不同所產生的歧異,才是更大的悲劇。
  以前威廉曾和綠鬼族朋友(說穿了就是葛力克)一起去用餐。當時的情況實在很慘。威廉說好吃的東西統統被葛力克形容成滋味可比地獄走一遭,而葛力克說好吃的東西則統統被威廉形容成滋味有如惡夢。
  假如他們就此死心倒還好,葛力克卻說:「賭一口氣也要找到我們倆吃起來都覺得美味的玩意兒。」後來兩人便度過了慘烈更甚於地獄和惡夢的一天。鬧到最後,那天最大的亮點就是他們邊流淚邊灌白開水還直說:「好喝好喝。」
  先不管那些。
  既然威廉和那些少女能在同一間餐廳吃同樣的飯,可以想見他們的味覺應該沒有那麼極端的差異。
  下廚途中,威廉向做飯的人招了招手,要她幫忙試味道。那個女孩一臉像是在路邊發現異種生物的表情,朝著用湯匙舀起的焦糖瞪了一會兒,然後才下定決心似的閉緊雙眼,把湯匙放進嘴裡。接著她足足沉默了好幾秒,才戰戰兢兢地緩緩張開眼睛說:「……好好吃。」湯匙脫口落地。
  在那些探子之間,冒出了好幾道分不出是歡呼或尖叫的無聲吶喊。
  結果,威廉成功了。
  少女們點了在菜單角落臨時加上的「特別甜點」,會先露出威廉之前看過的那種賭命臉孔,嚐過第一口以後愣住幾秒鐘,然後在下一刻變得眼睛發亮。
  只見餐廳裡充滿了一對對燦爛發亮的眼睛。
  「好耶。」
  這次換成威廉躲在死角一邊確認她們的狀況,一邊微微地握拳叫好。要抓住孩子的胃,果然非砂糖莫屬。
  「……你在做什麼啊?」
  威廉背後傳來了妮戈蘭傻眼的聲音。
  「那份食譜是我師父傳下來的。說來不甘心,不過用在小朋友身上就是獨具威力,怎麼試怎麼靈。畢竟我以前也被他哄過好幾次。」,
  「呃,我要談的不是那個。即使你多做份外的工作,領的錢也不會變多喔。」
  「問題不在那裡啦。」
  威廉搔了搔臉頰。
  「她們明顯會怕我,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嘛。
  既然這裡是兵器倉庫,而她們就是兵器,徒增壓力影響到兵器的保存狀態,對管理員來說也不應該啊。該怎麼說呢?我之所以做這些……」
  威廉找不到好的說詞。他對自己講的這些話合不合理並沒有信心。不過,威廉還是打算把該交代的說一說。
  「我並不是想討她們歡心,只是想把自己的存在對這裡造成的負面影響歸零。這可以算在『不造成任何影響的虛銜管理員』的正常業務範圍裡吧?」
  「……你要那麼說,就當成那樣也無妨。」
  妮戈蘭完全變成瞇著眼看人。
  「反正你自己都說得那麼急,還用愧疚感十足的托詞語氣。你那副模樣活脫脫就是自欺欺人,看了都幫你害臊。即使如此,既然你真的是認真地這麼說,我倒沒有什麼好說的。」
  威廉的心思似乎全被看穿了。
  「是我不好,麻煩別深究,拜託,求求妳了。」
  「不過,在我認識你的時候,還以為你的形象會比這更酷,更消極頹廢一點耶。」
  「呃,怎麼說好呢?」
  這話讓威廉來說也怪不好意思,不過他自己原本也那麼認為。
  威廉原本是打算建立那種形象,以保持不與旁人有所牽扯的過活方式。
  因此,其實他目前這樣的傾向並不好。
  「我迷失了自己。以後我會注意。」
  「唔──那倒沒關係。孩子們開心當然再好不過,何況……」
  「何況?」
  「身上有砂糖香味的你,感覺好可口。」
  「以後我會萬分注意。」
  威廉下定決心,以後自己只要進過廚房,就要立刻洗澡把味道沖乾淨。
  2.倉庫中的少女們
  珂朵莉?諾塔?瑟尼歐里斯是「妖精」。
  珂朵莉誕生至今已為第十五年,屬成體妖精兵,同時也是目前妖精倉庫中最年長的個體之一。她被確認有啟動遺跡兵器(Dagr weapon)的適性,姓名後面因而添上了分配到的劍名「瑟尼歐里斯」。
  珂朵莉的頭髮是淡藍色,眼睛則是更深一點的藍。她自己並不太喜歡這種顏色。原因有二。典型的妖精髮色在街上易受注目為其一。偏寒色系的色調與亮色系衣服不甚搭調為其二。
  「……什麼跟什麼嘛。」
  白天的讀書室。珂朵莉一面從窗邊的座位望向外頭,一面這麼嘀咕。
  她的視線對著森林中的操場,以及在操場上開心地追著球的年幼妖精與高個子青年。
  體格、種族甚至性別明明都不同,青年卻在不知不覺中和她們打成了一片。
  先前在餐廳端出來的特別甜點,應該就是契機。據說由他親手製作的那玩意,讓單純的年幼組一舉卸下了對他的心防。等珂朵莉察覺時,她們就已經完全跟他混熟了。
  「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啊?」
  該怎麼形容呢?初次見面時……珂朵莉覺得他這個人充滿了神祕色彩,待人溫柔,還隱約帶著某種不可思議的陰沉面。明明是無徵種卻住在獸人鎮上,而且從頭到尾都和顏悅色地對待一直添麻煩的她。
  第二次見面時,他被潘麗寶──年幼組之中的一人推倒了。這麼說來,他們初次見面時,他也被壓在珂朵莉的屁股下。對方總不會有那種癖好吧?腦裡閃過如此想法的珂朵莉連忙搖頭。那不可能。再怎麼說都太離譜了。
  還有……對了,他對小孩一直都很溫柔。
  那群吵吵鬧鬧吱吱喳喳既煩人又惱人且厚臉皮的年幼組闖進房裡時,他連個眉頭都不皺地陪她們講話,對後來出現的珂朵莉也一視同仁──
  ……一視同仁?
  在自己思緒中發現了問題字眼,珂朵莉停止思索。
  莫非在他眼中,她們這些女孩看起來都一樣?
  好歹活了十五年發育為成體,自認多少有成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微商做什么比较好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