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 - 书阁网 - 书阁网,文学,书库,玄幻奇幻,武侠仙侠,都市乡土,历史军事,体育游戏,科幻灵异,女生动漫,其他类型,全本小说
　　　　杜根先生一直处于困惑、迷惘、无知和混沌的状态中，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混乱的世界。他找不到生存的依据、目的和价值，他甚至怀疑自己没有生存的本能。他发现他所见、所闻、所想、所接触、所感知的一切都极其混乱，以致无所适从，难以置评，从而更加困惑和迷惘，使自己更觉无知、无助和无奈。　　单是他的名字，就让他困惑不已。他出生没几天，父母找来算命先生为他占卜。算命先生说，杜氏祖先原为尧帝后裔，因生一子缺木缺土，故赐杜姓。这小儿本已缺木缺土，生下后又缺水、缺金和缺火，因此必须取一个带水带金带火的名字，以补不足。他的父母和算命先生商量了许久，最后决定把他取名淡金。这样，他就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大吉大利了。年幼的他并不知晓其中奥秘，直到他上学念书了好几年，他才发觉自己经常被人念作“捣蛋金”或“捣蛋精”，当时他并不在乎，因为他生性顽劣、调皮、好动，倒也名副其实。后来，他念上了大学，有一次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了一本《中国百家姓》，从中知道杜氏确是尧帝后裔，但并非因缺土木而赐杜姓，而是因被周武王封邑于杜而称杜氏。他开始对算命先生的话产生了怀疑，决定重新研究他的姓名。他发现他的姓名极其矛盾和模棱两可。“金”本来表示黄金、银元和钞票，“淡金”则淡泊、轻视银元，“杜”者，堵塞，拒绝也，“杜淡金”则表示拒绝淡泊银元，亦即看重银元。也就是说，他的名字是淡泊金钱的，他的全称却是重视金钱的。这实在是令人费解。以他的性格，他对这个啼笑皆非的称谓倒不斤斤计较，但算命先生的话却引起了他的反感。算命先生说人是由五行组成的，他五行俱缺，必须以姓名补足。那不是说我天生不是人吗？他决定与算命先生抗争，改变自己的名字。于是他搬来了《新华字典》和《起名的艺术》，从中查找自己喜欢的名字。他首先想到了“佛”字，既然算命先生说我天生不是人，那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为“佛”吧。“佛”者，弗人也。但他很快又想起一本关于佛教的书上说“佛，得道者也。在我们这个世界的历史人物之中，成佛的，尚只有释迦牟尼一人”。既然如此，如果把自己称为“佛”，似乎过于狂妄和自大了吧？于是他舍弃了“杜佛”这个称谓。接着他查到了“意”、“波”、“蒙”、“朴”、“剖”等字，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根”字。根者，植物茎干下部长在土里的部分，可引伸为事物的本源。令他惊奇的是，根同时可解释为“代数方程式内未知数的值”。这非常符合他当时的心态，他对自己的前途和未来都充满了疑惑，确实象“未知数的值”。更令其欢呼雀跃的是“根”与“杜”的字体结构竟是相同的，“杜”为“土木”结构，“根”亦是一样，因为“艮”为八卦之一，代表山，而山的本质便是土。这实在是太奇妙了！于是他决定把“杜淡金”改为“杜根”。经过几番周折，当他离开校园，走进社会的时候，他便变成了“杜根先生”。在他的私人日记里，其中一页有这样的记载“一九九三年初，把自己的称谓由杜淡金改为姓杜，名根，字蒙夫。作如此改动，一是为了抗争算命先生，也就是命运；二是因为根字更符合我的性格、思想和处境。另外，加了蒙夫这个别名，意谓我是一个愚昧的男人，一个极其可能被欺骗的男人，同时，蒙夫也表示了我是黄种人的蒙古利亚人种。因此，这次改名是自愿的，也是称心如意的。”　　
　　但称心如意的名字并没有给他带来称心如意的人生。由于他出身贫穷，没有靠山，他报读的是较易被录取的师范学校，主攻数学。但他把同样多的时间用来研究哲学和历史。在他心目中，数学、哲学和历史是一个不可分离的混合体，对世界的演进和社会变迁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哲学主导方向，数学是工具和基础，历史则是整个过程的记录，有承前启后的意义，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家乡的一间普通中学任数学教师。他的教学方法是独特的和富有成效的，他所教学生的数学成绩是那样优异和突出，以致一年后他被调到县的重点中学执教高中毕业班。这种升迁在当地有记录的教育史中是罕见的。在新的学校，新的班级里，他同样给学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赢得了极高的尊重。学生们暗地里称颂他为“真正的教育家”和“未来的数学巨子”。他的前途极其光明，并且渐入佳境。但一次公开的观摩课改变了他的命运。在那次观摩课上，他为诱导学生对数学的兴趣和加强对它的深层认识，他对“1+1”等于多少的命题进行了内容繁杂的剖析。他说，从狭义的阿拉伯数字的加法演算中，1+1=2；但当1被赋予了不同内容，代表了不同物质的时候，1+1是千变万化的，并没有一成不变的必然结果。他举例说，一小杯水加进一大杯水中，并没有变成两杯水，只是成了另一杯水；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结合，并不一定必然是两个人，十个月后很可能就多了一个婴儿，变成了三个人，甚至可能是双胞胎，变成了四个人。接着他说，阿拉伯数字只是一些人为符号，就象汉语中的笔画，其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有当它们被组合起来的时候，才有了一定的意义，并随着组合的变化而变化，随着条件的改变而改变。　　他的剖析很快引起坐在后排旁听席上的教育局长的不满，教育局长说，他需要的是学生高考的数学分数，他不需要关于符号的奇谈怪论，也不需要毕业班的学生成为高深莫测的数学家。杜根先生辩解说，他只是希望学生对数学有更深刻的认识，产生更大的兴趣，并说他是数学老师，有权对学生传授必要的关于数学的启蒙教育。局长发怒了，他站起来大声指责杜根的教学程序混乱而毫无章节，违背了数学的条理性，并进以指责杜根性格古怪，思想混乱，衣着不修边幅，缺乏人民教师的起码条件，给学生造成了不良影响。在离开教室前，他强调说，他不希望他的重点中学存在这样的老师。　　杜根先生并没有领悟教育局长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他很快平静下来，继续他关于数学的启蒙教育。　　一星期后，校长遗憾地告诉他，经教育局讨论研究，决定把他调到小学任教。校长说，调令即将发生，希望他向教育局长求情，使之收回命令。求情？这使杜根先生几乎笑出声来。凭什么要我向他求情？他算什么东西？他只是一个对古董收集有浓厚兴趣的家伙，他的目光只是盯在高考分数和升学率上，他对教育有什么认识？他懂得教育的目的和意义吗？校长也不是一个好东西，他也只是对升学率感兴趣，同时对五花八门的学杂费、补习费和去向不明的赞助费感兴趣。　　虽然学生们舍不得这位独特的教师，并联名写信给校长和教育局长，要求把杜根留下，甚至以罢课抗议教育局的调令，但杜根还是被调到了偏远的山区小学，理由是“小学更需要启蒙教育”。　　许多同事都为他惋惜，整个教育系统都认为他被降职了，并且认为只要教育局长一天在位，他就绝无翻身的机会。但杜根先生毫无怨言，他并不觉得大材小用。在他眼里，山区小学和重点中学，虽然工资待遇会有所不同，但在职能上并没有区别。他倒担心重点中学的教育方向和态度是否有利于培养真正意义上的人才。　　他在山区小学孜孜不倦地执教了一年。在这一年中，他的学生在全地区的数学竞赛中包揽了前三名，这使他大感安慰和兴奋。但更使他感动的是小学生的天真无邪和对各种各样疑难问题的提问。他仿佛在小孩堆中找到了人类的本性，找到了人性的根本，找到了心灵的慰藉。但小孩们无休无止的疑问又使他陷入了困惑和混乱之中。当小孩们问“人为什么要生存”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说“生存是为了给人类的进步和发展作贡献，并从中分享乐趣。“孩子们又问人类会永远生存下去吗？他则无言以对。是呀，人类会永远生存下去吗？什么叫人类的进步和发展？大炮的发明算不算是进步和发展？原子弹的出现算不算进步？各种先进武器给人类带来的是安全还是威胁？是文明的进步还是退步？乐趣的标准是什么？怎样才能分享乐趣？先进武器的研制成功给发明者、制造者和拥有者带来了乐趣，但给战场上的生命带来了痛苦和死亡。这一切问题的根源是什么？一连串的问题使杜根先生越发困惑和混乱。他甚至怀疑和担心自己所教育的学生中将来是否有一些会成为杀人犯、破坏者或战争狂。一切都在变化，没有人能准确无误地预知未来。有些人会因为抵受不住环境的转变和各种因素的引诱而失去理智，做出不可思议的行为。　　杜根先生本人就因为各种因素而改变了职业和工作单位。年老体弱的父母已不再适合农田耕作，而他的微薄薪酬亦不足以同时养活三口人。赡养父母是天经地义和不可避免的责任。农民既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养老金，他父母亦非五保户，他必须有一份工资高得足以提供三个人衣食住行的工作，或立即娶一位具有劳动能力的媳妇。以他目前的条件，他无法提高工资级别和待遇，也无法把在另一个遥远山区执教的大学恋人调到一起。　　他不禁苦笑着问自己，当一个人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和困难的时候，怎么能够全副身心地为人类的进步和发展作贡献，并从中分享乐趣呢？一位在外地工作的大学同学帮了他的忙。在同学的努力下，杜根先生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间宁静的山区小学和那些天真可爱的学生，离开了年迈的父母和迷人的家乡，在一座发展迅速的城市的一间大型企业里做了一名普通职员。虽然调动用光了他和父母仅有的积蓄，虽然欠下同学一些债务和一个可能无法偿还的人情，但他总算有了一份可以同时养活三个人的工资了，甚至只要节俭一些，他每月还可以存一些钱。他用精确的数学头脑飞快计算出他一年内可以还清同学的欠款。他有点沾沾自喜，暗地里赞叹这个城市的工资待遇和生活水准。他决心大展拳脚，全副身心投入到新的工作岗位上。但事实证明要想为人类的进步和发展作贡献并不容易，各种各样的阻力和陋习会制约你的潜能的发挥，使你感到筋疲力尽和无所适从，使你丧失信心和动力，使你充满惆怅和无奈。　　杜根先生再次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混乱和令人困惑。他的新单位是一间创立不到一年的大型企业，职工数以千计，来自全国各地，各种人事关系令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杜根先生的工作和存在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简直说得上是可有可无。虽然他待人热情，踏实肯干，但他手头上并没有多少事务，他的大部分工作时间都是无所事事。他根本没有机会显示才华，没有机会使人刮目相看。但他却有大量的时间和机会耳闻目睹领导们争权夺利、同事们你虞我诈的倾轧，这使他大开眼界和颇感惊讶。在这间国营企业里，存在着大量的伪造文凭、虚假经历和谎报年龄。人们为了职位和职称，可以弄虚作假，肆意妄为；为了升官发财，可以阿臾奉承，曲意迎合；为了假公济私，可以拉帮结派，同仇敌忾。总之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好人坏人，得宠即灵。　　在新单位、新环境的两年多时间里，杜根先生简直是虚度光阴，浪费时日。他开始变得郁郁寡欢，愁眉苦脸，性情古怪，行为荒诞。唯一使他聊以自慰的是，他终于了却了父母的一桩心事，与大学的恋人结了婚，把她调到了身边，分了房，把父母接了过来一起居住。　　由于大量人员的调入，企业的机构不断增设，变得臃肿重叠，互相扯皮，人员严重超编，要么游手好闲，要么人浮于事。在短短的几年内，企业入不敷出，欠债累累，在最近的半年完全以借贷来发放工资，大部分的职工变得沮丧失望，毫无斗志。公司的规章制度朝令夕改，使人无所适从。人们从中得到的唯一好处是：他们可以迟到早退，甚至连续几天踪影全无。对这种现象没有人试图制止，又难以制止。一些有门路的人纷纷调离岗位，另谋高就。整个企业陷入混乱状态，已经处于解体边缘，若不彻底改革，被兼并或宣告破产将是迟早的事。　　作为一名不受重视的普通的低层职员，杜根先生简直无能为力。他就象大海里的一叶孤舟，无助地等待巨浪把它覆灭。他已经心灰意懒，习惯于迟到和早退，习惯于整天不露面，习惯于藏匿于书房中思索汹涌以来的各种各样的问题。面对混乱的世界，就象计算代数方程式未知数的值一样，他尝试寻找这个混乱世界的根。　　
　　　　这天早上，杜根先生一直睡到九时才醒过来。他决定上午不去上班，下午再作打算。他慢吞吞地爬起床，伸着懒腰走出睡房，发现父母和小外甥都不在家，整套房子显得冷清和寂静。他走进书房，打开录音机，伴随着音乐做起了俯卧撑和扩胸运动。激越的音乐使他兴奋起来。他胡乱地跳着的士高，口里不停地傻叫着，活象一头疯狂的野兽。他好象在摇摆中寻找到灵感，获得了解脱，感受到了人间天堂。他的动作越来越不受控制，他的身体不停地晃动着，双手有节奏地抚摸身体的各个部位，象电影里的舞女一样性感诱人。直到唱带走完了，他才突然停下来，长长呼了口气。他脸上布满了汗珠，显然是剧烈运动的结果。他换了一盒唱带，让它继续发出动人的音乐，然后离开书房，走进洗手间。他把衣服脱了，用毛巾把身上的汗珠擦去，开始光着身子刷牙，当他看到白色的牙膏泡沫掉进瓷盆的时候，他不禁想起自己满口参差不齐和因吸烟、饮茶而变成啡黄色的牙齿，这使他有点伤感，并很快想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句成语。他不禁自言自语：“电影里的演员，无论黑人、白人、黄种人或其它人种，他们的牙齿为什么总是那样的雪白和整齐？是天生的呢还是经过精心的修补和镶嵌？抑或原本就是满口假牙？”他苦笑着摇摇头。刷完牙，他对着壁镜仔细地端详自己的容貌：头发有点紊乱，但乌黑发亮；前额宽阔平坦，使人想起智者；双耳有点短小，使人们容易与“耳小福薄寿短”的传言联系起来；苍劲有力的眉毛和锐利深邃的眼睛使他增强了信心；鼻子不高不低，嘴唇不大不小，都恰到好处。整个轮廓线条分明，如果不是过于挑剔，面容倒算得上清秀俊朗。胸部的肌肉由于经常锻炼显得坚韧结实。虽然整个身材不算高大威猛，甚至相对于欧洲人、非洲人和美国人来说显得矮小瘦削，但作为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也算是勉强过得去了。对着镜子，杜根先生想起了不同人种、不同民族、不同地域居民的体格区别，想起了巨人和侏儒的差异，。想起了残疾人和病人的不幸，如果真的是上帝或女娲造人，那他们太不公平了，真他妈的统统混帐。他又想起了马克思、孙中山、毛泽东、邓小平、克林顿、桥本龙太郎、拿破仑、希特勒、斯大林、爱因斯坦、鲁迅、雷锋、钱伟长等各种人物在体格和容貌上的差别，在气质和神采上的异同，他甚至把自己与他们作了比较。他发觉毫无头绪，一片混乱，得不到满意的结论。于是他转过身，背对镜子，把热水器的花洒打开。温度恰到好处的热水洒到赤裸裸的身子上，他觉得异常舒畅。他用肥皂擦试着身体，然后让水流把泡沫冲走。他把手伸到腋下，拨了一根毛出来，柔软而细小，根部残留着汗腺排出的白色物质，他用鼻子嗅了一下，一股淡淡的男性体香，感觉不错。他不禁想起妻子一再抗拒他腋下传出的味道，并坚持说那是狐臭。真是不识货！他把腋毛丢4掉，让身子直挺挺地对着花洒，那水声和书房里传来的歌声美妙地交织在一起，使人兴奋而愉快，他尽情地享受这份乐趣。音乐真是奇妙，竟然可鬼遣神差般牵引着人们的耳朵，使身体的每一条神经都为它跳动。　　但很快他又多愁善感起来。那通过水管进入热水器的自来水，据他所知是雨水、山沟水汇集到水库里被抽到一个高塔后再输送到每家每户的。那水库里的积水并没有经过彻底的可靠的消毒，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洒一些漂白粉。整个输送程序也没有令人放心的消毒机制。与农村里掘井涌出的地下水相比，这些自来水显得肮脏可怕。从这一点来说，谁说城市人比农民更懂卫生呢？洗手间里的坐厕也引起了杜根先生的不满。那玩艺象个庞然大物，占据了不少空间，它太巨大了，五、六岁以下的小孩是难以使用的，他们会望而却步。另外，如果每个大人都坐在上面解手，那显然是不卫生的，各种疾病极其容易传染。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是，当你解手的时候，粪便掉下去会溅起里面的污水，使你屁股遭殃。杜根每次解手都会蹲在坐厕上，并铺上一些厕纸，以免污水无情，沾污屁股，坐厕被他作了蹲厕使用，真是使人尴尬。这种坐厕既占用空间、浪费材料，又不卫生，且没有老少咸宜的好处，甚至还不安全。房屋设计员的智慧和意图使杜根先生感到疑惑，他曾对负责房屋建设监督管理的一位要好同事提出异议，并指出是否因为坐厕需要更多的材料，因而给承建商带来更多的利润的缘故？同事承认了坐厕带来的不便，他本人也蹲在上面解手，且需要更多的厕纸，接着又说，按照一般的规律，建筑工程造价越高，承建商所赚的钱就越多。最后他无可奈何地强调说，所有这一切都是经过公司领导同意的，谁也无法抗议既成的事实。杜根还是不死心，他刨根问底道：“象坐厕这样貌似细小的问题，是由于公司领导在工程图纸的审核上粗心大意，忽略细节，抑或是认为它更美观，更大方，还是由于公司领导与承建商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私人协定？”“以上的原因都有可能，”同事悲哀地说：“我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基层管理人员，根本无法知晓领导层的决策内幕。许多东西是我们不应该知道的，况且就算他们贪污、受贿或失职，也只是浪费国家的钱财，并没有损害你和我的腰包，我们何必多管闲事呢？”杜根先生愤怒地说：“但这坐厕使我解手时极不方便，极不舒服，同时它正在浪费我的厕纸！”同事苦笑着说：“认命吧！我们都是可怜的人！”　　杜根先生一边想一边擦干身子。当他穿着短裤，光着上身走出浴室的时候，他厌恶地望了一眼那冷冰冰的庞然大物。　　杜根先生来到书房，泡了一杯茶，点燃了一根香烟，对着镜子抽起来。他发现他抽烟的样子可爱迷人，很有风度。当那烟雾缓缓地从鼻孔里冒出来的时候，他有一种畅快的感觉。这香烟确是一种慢性麻醉品，当你上瘾的时候，是很难戒掉的。他已经有好几年的烟瘾了，读大学的时候，他可以与老师互相敬烟，吞云吐雾。那些老师也真是宽容，竟然丝毫没有阻止学生吸烟的意图！对着镜子，杜根先生发现脸部可以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既可以神情严肃，一脸正气，亦可以满脸堆笑，神采飞扬，也可以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甚至可以满面怒容，杀气腾腾。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块做演员的料，假以时日，将可以扬名立万。但那双小耳朵又使他脸上掠过一丝不快。难道真的会福薄寿短？他拿起书柜里的一本《中国皇帝全传》，对那些皇帝肖像素描仔细研究起来。他惊喜地发现里面的皇帝并非个个双耳硕大无比，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与常人没什么两样，包括赫赫有名的汉高祖刘邦、武帝刘彻、唐太宗李世民、玄宗李隆基、宋太宗赵光义、明成祖朱棣、乾隆皇帝弘历，他们的双耳并无惊人之处，甚至连一表人才的蜀汉皇帝刘备也并非象人们所描述的那样“双手过膝，回头能看到自己的耳朵”。如果这些肖像素描是真实的或近似真实的，那么关于“耳小则福薄寿短”的传言则是谣言惑众的把戏。杜根先生稍觉安慰，原来的不快一扫而空，继续津津有味地阅读描写中国皇帝生平事迹的传记。刘邦为巩固皇权削弱相权，把萧何入狱；李世民残杀兄弟，迫父退位；赵匡胤黄袍加身，杯酒释兵权；忽必烈兄弟争位，兵戎相见；朱元璋免死狗烹，滥杀功臣；努尔哈赤使用政治婚姻；康熙大兴文字狱；乾隆逼害兄弟；傅仪三登帝位，终为庶民；铁木真发妻被抢；刘备妻妾遭掳；隋炀帝残杀无度；陈后主醉生梦死。。。。。。一件件，一幕幕，惊心动魄，扰人心弦。杜根先生思绪紊乱，迷惑不已。孰是敦非，谁对谁错，使他难以分辩，混乱不堪，惆怅万状。一个人为了荣登极位，君临天下，为了达到目的，实现理想，竟然不择手段，草菅人命。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代君主、总统、首相、总理是否也会这样？他实在难以洞察其中的真相。杜根先生掩卷长叹，怅然若失。　　杜根先生喝了一口茶，默默地吸着烟。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开始阅读另一本书《正信的佛教》。这本关于佛学的问答，阐述的都是极其抽象模糊的佛学概念，但描写得平易近人，头头是道，足见作者的文字修养以及对佛学的参悟。佛教是世界上三大宗教之一，有二千五百多年的历史，源远流长，能几经磨难流传至今，自然有其存在的因由。杜根先生虽然不是佛教徒，但书里的一些语句使他读了颇感亲切，并对其中的一些言论深有同感。书中说：“佛法是从大觉的佛陀-----释伽世尊的大悲智海之中流露出来的。那是充满了智慧，充满了仁慈，充满了光明、清凉、安慰的一种言教。。。。。。一个宗教的教理，经不起时代的考验，通不过环境的疏导，开不出新兴的境界，它便是迷信而不是正信。。。。。。佛教相信：佛陀是已经觉悟的众生，众生是尚未觉悟的佛陀。。。。。。佛教的教理，有一个基本原则，那也是释伽世尊对于宇宙人生的特别开悟，悟到一个缘生的道理。所谓缘生，就是因缘所生，也就是由于各种关系的结合而产生各种现象。。。。。。事物的出现，是由于缘的聚合，这就叫做缘生。。。。。。正因为这宇宙间的一切都是缘生的，因此万事万物都是假有的、暂有的、幻有的；或者说是一切皆空的、所以佛教称此道理为“缘起性空”。。。。。。它告诉我们：人是生存在幻妄的境界中，不要为了幻妄的名利物欲而变成名利物欲的牺牲者，这叫做看破，叫做放下。看破的是现象的幻景，放下的是名利物欲的贪得无厌，而不是否定了现象的存在。。。。。。若能悟透了缘起性空的道理，便能不受一切幻景的诱逼；不作一切幻景的奴才，而得自由自在，那就是一种解脱生死的功夫。人，一旦不受外在的境界所转，他就可以不造生死之业而能解脱生死或自主于生死了。杜根先生自觉未能“悟透缘起性空的道理”，也没有“解脱生死的功夫”，他暗暗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改名为“杜佛”，要不年纪轻轻就被普罗大众当作“得道者”而顶礼膜拜，那可不得了。书中关于“不杀生戒的重心在不杀人。。。。。。人是道器，只有人能修道，并能弘道。因此，戒杀是以不杀人为根本。。。。。。佛教主张不杀生，主旨在于众生平等的慈悲。众生的类别虽有高低的不同，但众生的生命绝对没有贵贱，尊卑之分。如果人人发扬这种平等、慈悲的精神，我们的世界一定是和谐、和平、互助、互敬、互爱、融洽无间，将没有一个人会受到故意的伤害。”但书中的“轮回”和“三世因果”又使杜根先生大惑不解，重新处于混乱之中。书中说，除了已经解脱生死或已经自主生死的圣者之外，一切的众生，都不能不受轮回的限制。所谓轮回，就是上下浮沉的生死流转，亦即在天道、人道、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这六道之中生来死去，死去生来。在每一道中的福报享尽或恶报受完，便是一期的生死的终结，便又是另一期生死的开始。所谓三世是指时间上的过去、现在、未来，可长可短，可近可远，“欲知过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来事，今生做者是。”只要清楚地了解、掌握现在这一刻，那就已经包括了三世因果的现象。杜根先生不禁反问：“就算真有三世因果轮回的流转，人一旦死去，就失去了记忆，没有了感觉，亦即没有了痛苦和快乐的比较，没有福报和恶报的比较，那么就算前世是猪狗，后世是牛马，由于三世之间已经没有感觉上的联系，谁在乎在六道中的哪一道轮回呢？就象人的舌头如果没有味觉，往口里塞满黄连、灌满蜜汁，或塞进一块盐，结果还不是一样没有感觉，有区别吗？况且众生平等，不分贵贱，没有尊卑，人道和畜生道及其它道还不是一样？另外，在“悟透缘起性空，解脱生死”的得道者眼里，六道会有分别吗？享乐和受苦会有区别吗？为什么轮回一定是分为六道呢？人类出现以前或未来的某一天人类消失了，那不是没有人道，只剩五道了吗？地球形成以前，生物出现以前，六道轮回在哪里？在另一个星球吗？那宇宙形成以前呢？实在令人费解。杜根先生越想越混乱，总觉得矛盾重重，难以自圆其说，真是不可思议。　　他把《正信的佛教》扔到一边，随手拿起桌面上另外的书翻阅起来。丘吉尔先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中的坚毅果断，敏锐的洞察力以及挥洒自如的驾驭文字的能力，使他大为惊讶。杜根先生不断查阅目录，试图寻找关于中国战场的描写，希望从中发现中华儿女的英勇和智慧，但使他失望的是，洋洋三百多万字的六部头回忆录，对中国抗战及其在二战中的作用的叙述，竟是出奇的少，既没有独立的篇章，没有专门的论述，也未作什么评价。这究竟是由于丘吉尔先生的疏忽、狭隘或偏见，抑或是在他眼里，中国战场及其八年抗战不值一提？中国将士及其人民不堪一击？杜根先生糊涂了，迷茫了。在杜根先生的记忆中，他清楚记得第二次世界大战使苏联损失2700万人口，波兰损失600万人口，法国损失58万人口，英国损失36万人口，美国损失30万人口，作为侵略国的德国损失600万人口，日本则损失263万人口，其中195万为军人；而中国竟然损失3500万人口，超过苏、波、法、英、美的人口损失总和，是日本人口损失的13倍！如果说日本军队的80%在中国战场，那么即156万日本军人屠杀了3500万中国军民，比例为1：22，换言之，1个日本军人的死亡竟换取了22个中华儿女的性命！太令人震惊了！中国人的生命难道真是这样卑贱，这样不值钱吗？倘若中国人每条性命值1万元，那么日本民族则欠下中华民族3500亿元血债！中国人每条性命仅值1万元吗？3500亿元巨债从四十年代到现在这几十年中，其利息是多少？利息加本金又是多少？纵然杜根先生在数学上极有天赋，他也难以一下子计算出年月如此久远的巨大血债。他的心突然变得冰凉了。丘吉尔先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好象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使他既悲痛又愤怒。不过，死亡归死亡，损失归损失，死亡越多，损失越重，并不代表贡献越大，反而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一个国家的抵御能力，反映了武器装备的先进程度，反映了军队的战斗力，反映了政治核心的统筹才能，反映了元帅、将军、士兵的素质，反映了团结问题，共识问题、立场问题、决心问题、斗志问题、、、、、、、苏联损失了2700万人，它的贡献很大；英国损失了36万人，美国损失了30万人，它们的贡献也很大；波兰损失了600万人，却没有多少贡献；中国损失了3500万人，在丘吉尔先生眼里竟然不值一提！丘吉尔先生对在缅甸与英军并肩作战的中国将士，只说了一句，“5月10日，四个中国师在昆弄上方越过萨尔温江，从而困扰了日军的侧翼。”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多么模棱两可的口吻！中国军队的存在和出现仅仅“困扰了”日军侧翼！似乎中国将士从来没有与日军正面接触，从来没有刀兵相见，从来没有浴血激战！似乎中国军队仅仅只是起了微不足道的牵制作用，是不堪一击的鱼腩部队！当然，如果日军没有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没有苏联红军在中国东北的长驱直入，没有美国原子弹的威慑作用，日本也许没那么容易投降，中国抗日战争也许要持续更久，中国军民的损失自然更大。中国啊中国，您的中部、东部、南部等大片领土曾被日寇铁蹄践踏了数年，您的东北三省曾被日军横行了超过十四年，您的台湾子民曾被大和民族奴役了五十载！您的中华儿女被杀害了超过3500万条生命！这个数目，接近德国一半的人口，超过加拿大全国的人口。如果以每人1。5米的长度计算，3500万具尸体垂着连在一起超过5万公里，可以绕地球一周有余；如果给他们披上白色绸缎，将成为一个巨大的花圈，而您现在的居民仍然在为一已之私而争权夺利，为了生活稍有改善而沾沾自喜，为了升官发财而不择手段，为了贪图享乐而挥霍国家的财物，为了出国“淘金”而毫无民族尊严，而您的行政机构正被官僚主义所侵蚀，贪赃枉法屡禁不止，腐败行为横行无忌，社会风气日渐败落，而他们竟不焦急于与先进国家的技术差距和经济差距，毫不焦虑于日本的军事支出远远高于我国，毫不焦虑于日美安保条约的合作范围的扩大，毫不焦虑于日本“自卫队”权力和职责的膨胀和泛滥，毫不焦虑于钓鱼岛和南沙群岛之争，毫不焦虑于台湾它仍遥遥无期的割据于祖国之外。　　杜根先生悲哀地叹了口气，“如果3500万具尸体突然站了起来，看到他们的后代还没有处于真正的觉醒状态，还没有真正吸取备受凌辱的教训，还没有真正全神贯注于为祖国的富强而无私奋斗之中，他们将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杜根先生情绪激动，血管膨胀，难以自制.他意识到心情如此激动对身体没有好处，于是决定停下来听听音乐，让神经松弛一下。他拉开抽屉，挑选了一盒英文唱带。虽然他的英文听力差强人意，但音乐本身是一种共通的语言，那扣人心弦的旋律，婉转动听的声线，哀怨凄楚的乐韵，很快就使他产生了共鸣。不朽的《卡萨布兰卡》使他对爱情充满了遐想和向往，在他心中燃起了熊熊恋火，仿佛置身于温馨、浪漫、沸腾的热恋之中。杜根先生暂时忘记了忧愁和困惑、不知不觉融入了声乐的漩涡中。但他毕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对任何听到、看到、想到、嗅到、尝到的东西都会极其容易产生联想和幻想。这盒英文唱带使他想起了太阳不落的大不列颠帝国，如果没有技术发明、工业改革，没有商品输出、贸易渗透，没有扩张政策，殖民统治，大不列颠语是否会象今天这样横行无阻，成为世界共通语言？一个拥有先进技术、发达经济和强大军事的国家，它的语言竟然可以逼使另一个国家的本国语言退避三舍，让位于它，使它堂而皇之成为官方语言，就象美利坚合众国建立以前的原始居民成为土著，那些欧洲来的不速之客倒成了真正的主人一样，这算是进步，算是发展吗？这使杜根先生想起了强盗抢亲的故事：一个强盗闯进一对新婚夫妇家里寻找食物和避难，不知内情的夫妇出于怜悯招待他住下，几天后他竟然把新郎杀死，霸占了新娘，成了住宅的主人、、、、、、　　几下敲门声打断了杜根先生的胡思乱想，书房门被推开，母亲买菜回来了，“怎么还不去上班？”　　“不去了，下午去。买了什么菜？”　　“猪肉、土豆、小白菜和豆腐，都是你喜欢吃的。”母亲扬扬手里的菜篮。　　“您怎么知道这些是我喜欢吃的菜？”　　“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脾性我还不知道吗？”母亲走进厨房，小外甥寸步不离跟在后面。杜根先生想想也是，作为慈爱的母亲，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的生活习惯和一般爱好，虽然她未必知道儿子的心事、疑惑、追求和抱负，但平常儿子的一喜一怒，一悲一乐，总逃不过她的眼睛，这也许就是伟大的母爱。自己怎么这么糊涂，问出如此荒诞的问题？他望着母亲的背影，她正准备洗菜，“妈，别焦急，离做饭时间还早着呢，歇一歇，抽根烟，喝杯茶。”他说。　　“是啊，老了，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上楼下楼都喘气。”母亲叹息着放下活儿，走进书房。“你这儿有烟吧？”　　“有。”杜根先生把香烟递过去，给她点燃。母亲是生下杜根先生那年才开始吸烟的，已经有三十年的烟龄了。据说是为了治疗一种产后并发症才沾上这种不良嗜好。吸烟也能沾病？真是不可思议。　　“看看电视吧。”母亲叼着烟离开了书房。　　“把音量调低一些，我还要看书。”杜根先生说。他继续拿起书柜里的书漫无边际地看起来。他不断地翻阅着，不断地变换书本。《权力论》、《权力场》使他茅塞顿开,《奇门遁甲》《中国算命》令他如坠云雾，《案惊中央》、《黑社会档案》使他怒火中烧，《战神家族》、《拿破仑》令他神往不已,《中国企业登记年监》、《包罗万有》使眼花燎乱，《武经七略》、《三十六计》让他大为佩服，《易经》、《择吉避凶术》使他无从入手，《列车时刻表》、《交通图形》令他索然无味，《股市风云》、《房地产透视》让他无所适从，《时装设计》、《汽车杂志》叫他赏心悦目，《地狱游记》、《鬼门关》让他迷惑不已、、、、、、他不断地浏览着，心中涌起各种各样的感觉，脑海一片混乱。他决定仍掉书本，停止阅读，到客厅陪母亲看电视，散散心。　　母亲斜靠在廉价的仿皮沙发上，半睁着眼睛。小外甥则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屏幕。　　“看什么东西？”杜根先生坐到母亲身边，问道。　　“美国片，很好看。”母亲坐直身子，说道。　　“你怎么知道美国片？”杜根先生好奇地问。　　“片里都是美国人。”母亲说。　　杜根先生看了一会，发觉是一部介绍欧洲旅游胜地的短片，于是说道：“那些是欧洲人，不是美国人。片子是介绍德国、法国和英国的旅游景点的。“　　“是吗？欧洲人是哪个国家的人？“母亲问。她是一位识字极少，对外国不甚了解的农村妇人，在她眼里，金发碧眼，与中国人长相不一样的就是外国人，而衣着光艳的外国人就是美国人。杜根先生被母亲朴实的愚味逗乐了，他知道一时难以向母亲解释明白外国人问题，于是问道：”他们有钱吗？“母亲说：“当然有钱啦，没钱怎么会穿得这么漂亮？看他们的衣服，做工精细，既考究又耐用，无论布料、色彩、款式，都比我们好多了。他们 一定比我们中国人有钱。”杜根先生大为惊讶，他想不到深居简出、平淡无奇，在农村呆了大辈子的母亲，竟然有如此的眼光和判断力。他高兴地赞道：“妈，你真聪明！”“你认为你妈是大笨蛋，老糊涂呀？如果当初我有条件读书，说不定现在大有作为，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呢！”母亲的语气里充满骄傲，同时又夹杂着一丝懊怨。是呀，如果母亲不是生长在战乱的年代，如果不是出生在偏远的农村，如果不是贫农的最小的女儿，她应该会念很多书，识很多字，生活也许不会历尽沧桑，饱受磨难，不会那样劳苦和贫困！一个人生活在特定的环境里，他的命运并不操纵在自己手里，他只能面对现实，适应环境，过着无知、无奈和单调贫乏的生活，本能地生存着，根本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和妙处。但是，作为九十年代的大学生，作为想象力丰富的青年，作为在改革开放和经济飞速发展的国度里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自己又懂得多少人生的妙处，生存的价值呢？杜根先生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异国风情》很快播完，电视正在播放用户广告。杜根先生对母亲说：“换换频道，看有什么别的内容怎么样？”　　“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吧，我要去洗菜啦。”母亲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站起来，向厨房走去。小外甥被屏幕里的画面吸引住了，没有跟在外婆屁股后面，还是坐在沙发前的小凳子上一动不动。　　杜根先生来到电视机前变换频道，小外甥的眼睛还是盯住屏幕不放。这是一台八十年代生产的前西德二十七寸彩电，没有遥控装置，必须近距离接触按钮。电视机的质量令杜根先生赞叹不已。经过十多年的使用，它的图像、色彩、音响竟然丝毫无损，依然保持着清晰、明亮和悦耳的视听效果。这使他对西德的先进技术钦佩万分。一个战败的遭受极大破坏的国家，居然可以在短短的几十年间一跃而成为科技强国，它的产品，特别是精密仪器，机械产业，经得起最苛刻用户的任意挑剔，其城市建设，足以作为欧洲国家的典范，其成就实在令人拍案叫绝。它的治国之道，它的民族精神，无论如何是值得称道的。而更为重大的成就是，东西两德停止了对抗，达成了协议，结束分裂，完成了统一，成为一个更加强大的日耳曼国家。反观中国，海峡两岸各持已见，在政治空间上你争我夺，在外交上互不相让，在军事上互相对峙，耗费大量精力和金钱，使外人窃喜，自己人心寒。真是可叹，可惜，可悲，复可怜。　　当调到中央电视台频道的时候，里面正在播放九十年代中国女排征战世界杯的录像，杜根先生决定重温中国女排当年所向无敌的风采。在一场比一场严峻的赛事中，中国女排围绕着核心人物郎平展开了猛烈进攻和顽强防守，“世界第一重扣手”不负众望，在每一次扣杀中都显示出“一锤定音”的本色，令人欢呼雀跃，激动不已。越是强大的对手，越是激烈的比赛,女将们越是表现出高超的攻防技术,团结的拼搏精神。当每一次顽强的战斗终于结出了硕果的时候，女将们不顾一切地拥抱在一起，激动得哭了，赛场的中国观众也流下了兴奋的眼泪.虽然已经是久远的事情，但杜根先生还是大受感染，他的眼睛湿润了，他感觉到泪珠正溢出眼眶，沿着脸庞往下流。杜根先生实在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的泪腺非常脆弱，总是容易被感人的场面所触动，流下真诚的眼泪。当邓亚萍站在冠军领奖台上盯着国旗，含着眼泪的时候，当王军霞在斯图加特赛道上披着国旗绕场奔跑的时候，当他在火车上看到农民弯着腰在水田里插秧的时候，当他看到电视或电影里的伤感情节的时候，当五星红旗在香港新翼会展中心冉冉升起的时候，杜根先生总会情绪激动，热泪满眶。　　小外甥看到了杜根脸上的泪珠，她奇怪地瞪着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杜根先生望了一眼刚满三岁的小外甥，怜爱地把她抱到沙发上，“舅舅不听话，总做错事，老天爷爷罚他流眼泪。小金爱听公公婆婆的话，听爸爸妈妈的话，是个乖孩子，不会掉眼泪的。”这小姑娘取名“金爱”，看来也是“缺金的苦命儿。”小外甥显然还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瞪着迷茫的眼睛，望着奇怪的舅舅。　　杜根先生清楚地记得母亲说过，有一次她看电视掉泪了，小外甥也跟着流泪，后来当母亲问她的时候，她说因为看到婆婆掉泪，所以自己也掉泪。真是可爱的小外甥。　　杜根先生疼爱地亲了她一下，小外甥却把头转到一边去，很快又转回头来用手指捏了一下他露出来的手臂。杜根先生觉得好玩，于是索性把手臂伸到她面前，小外甥则毫不客气地加大力气捏他.杜根先生故意发出呻吟声，装出受痛的样子。当小外甥停下来的时候，他则轻轻碰撞她，或捏一下她的脸，于是小外甥迅速地反抗，用力抓扯他的皮肤和头发，还把抓脱的头发送到杜根面前让他看。看到舅舅痛苦的叫出声音，小外甥越来越放肆，不断地抓他的嘴巴、鼻子、眼睛、耳朵和头发，甚至拍打他的头部，用嘴咬他的手臂。杜根先生干脆躺在沙发上，任由她开心地攻击，不时用手掌护住耳朵和眼睛，并躲避小外甥的牙齿，嘴里不不停地叫着，“啊唷，啊唷，好痛呀，好痛呀！”　　小外甥终于感到累了，停止了攻击，离开沙发，站到旁边望着她的舅舅。　　杜根先生心中掠过一种悲凉的感觉。一个小生命在受到侵犯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予以抵抗和反击。他的小外甥感受到了侵犯，于是在舅舅的纵容和示弱下毫无节制地发起了攻击，甚至会专挑舅舅容易发出“痛苦”叫声的地方攻击.也许她在保护自己，反击对方的同时获得了愉快的胜利感觉，认为自己很了不起，而对方则很懦弱，毫无招架之力。很明显小外甥的反侵犯和攻击没有适可而止，而是超越了合理的防卫，是过分的。对方越做出痛苦的表情，她就越兴奋越开心。究竟她认为这仅仅是一场游戏呢？还是确实认为自己受到了伤害而不顾一切地反抗和攻击？抑或在攻击中尝到了甜头，得到了愉快，于是越发放肆和凶狠，以便获得更大的胜利和快乐？　　杜根先生无法猜透其中的秘密。小孩的天真、幼稚是确定无疑的，但其残酷和粗暴是否隐伏在内心深处，在受到挑畔的时候令暴露无遗？杜根先生不禁怀疑“人之初，性本善”的可信度，他忽然想起一本书曾讲过：“人其实天生就有一种排他性，而这种天性会萌发暴力和残忍，亦即人的潜意识里有一种魔性，当还在母亲怀里的婴儿在吮奶时受到阻扰就会嚎嚎大哭，或粗暴地发出反抗，而且会绝不允许别的婴儿与他（她）争夺奶汁；两个小孩可以为了一小块食物而大打出手，而他们俩并没有到了因为饿得不行而非要得到那块食物不可的地步，在刚吃饱饭的时候他们也会这样干，也就是说他们并非为了生存而争夺食物，也许他们仅仅是为了获得占有和品尝食物的快感。　　多么可怕的描述！杜根先生心都凉了，也许正因为人类有了这种与其它动物一样的天性，所以才会有各种各样的争斗和厮杀，有令人惊愕的残忍和冷酷。　　这时电视里正放映《动物世界》，里面弱肉强食和血淋淋的噬咬场面更使杜根先生心绪不安。他不忍观看这些冷酷镜头，于是转了频道，换了个儿童节目，转身对小外甥说：“小金爱乖乖坐着看电视，舅舅帮婆婆弄饭给你吃。”小外甥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杜根先生走进厨房，母亲已把所有的菜洗好，切好，只等下锅了，米饭也已煮开了。他对母亲说：“妈，我来炒菜，你休息一会。”　　母亲一边洗砧板，一边说：“不用啦，我已把手弄湿，还是让我来吧，你继续看书。”　　杜根先生知道自己暂时没有心情看书，同时又想重温烹调的乐趣，于是坚持道：“您一直都说我的手艺不错，还是让我露一手吧！”　　“既然你想露一手，给个机会你吧。”母亲把砧板放好，回头看到杜根光着上身，于是说道：“天气凉，穿件衣服吧。”　　杜根先生转身回去穿了件短袖上衣，然后开始做菜。数年前，杜根先生对烹调是一窍不通的，在学校无论是当学生还是当老师，他都是在公共饭堂吃饭，自从转到这个城市后，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和几个同事合伙使用一个厨房，开始接触这门看似简单，实则高深的学问。几个回合后，他渐渐能做出味道不错的好菜。当同事们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一边赞不绝口的时候，他心中充满了得意和愉快。同事的赞誉增强了他的兴趣、信心和自豪感，他越发沉迷于厨艺的提高，直到把父母接到身边，才使他改变了这一习惯，疏远了厨艺。对于父母来说，不去买菜，不弄饭，不做菜，他们是难以忍受的。　　由于菜的种类不多，配料也不复杂，杜根先生得心应手，丝毫没有手忙脚乱的笨拙。很快，猪肉焖豆腐、炒土豆、净炒小白菜依次端到餐桌上，母亲已把饭盛好整齐地摆在那里，筷子也已洗干净，简单而美味的午餐开始了。小外甥坐在小凳子上，手里拿着筷子，盯着桌子上的菜，一双小眼睛露出饥饿的贪婪神情。但没有外婆的许可，她不敢轻举妄动。这时父亲刚好溜达回来，可以开饭了。杜根先生夹了一件菜给母亲，看她慢慢咀嚼，笑着问：“味道如何？”“不错。比我做的好吃。”母亲说.这是谦逊之语。杜根先生心里明白，母亲做菜的本领他永远也比不上。谦逊是中国广大百姓的普遍品德。特别是父母亲，由于长期居住在农村，受生活环境和物质水平条件的影响，他们的这种品德更为明显。几十年来，父母过着平淡而单调的生活。他们结婚前只见过一两次面，婚姻由长辈作主，并无独立的意愿。他们可能从媒人或熟人那里知道一点对方的情况，也可能一无所知。婚后才逐渐认识。艰苦的生活和对儿女们的责任，使他们互相体谅，互相包容。他们每天面对的都是农田、庄稼、牲畜和衣衫破旧的子女。他们的要求极其简单；农业风调雨顺，子女健康成长。当然，在他们内心深处，也蕴含着一股希望之源：或许有一天，他们的子女会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于是他们无怨无悔，不知疲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无休无止。每天晚上，看到子女在饭桌上狼吞虎咽，他们满心欢喜；听到儿女的欢声笑语，他们感受着天伦之乐；看到子女受伤或患病，他们会焦虑不安，痛苦万分；看到子女健康成长，他们会倍感欣慰，喜不自禁。他们忍受着巨大的贫困和痛苦，但他们在儿女身上寄托着希望。也许正是这种希望，才使他们任劳任怨，不知疲倦。但是，父母风华正茂的年代，正是“大跃进，浮夸风”厉行的时候，不顾规律，脱离现实带来的残酷后果，使他们虽然不断生育，却无法完全保存。恶劣的条件使婴儿的存活率很低，饥饿和疾病剥夺了婴儿生存的权利，最简单的疾病也成了最严重的威胁，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杜根先生的父母共生下六个子女，有两个因为饥饿或疾病而死亡。在他的村子里，每一户人都遭遇类似的情况。残酷的现实使父母不断经受肉体和精神的严重打击，他们的心灵备受折磨。几十年了，父母已经年老体衰，不能再做劳累的农活了，只能靠子女供养来度过余下的日子。孝顺的子女也许会让他们安度晚年，但如果子女不孝，他们靠什么生活？他们不象城市工人有退休金、养老金。杜根先生不禁疑惑起来，城市里企事业单位的职工，他们退休了生活还有保障，而农村的农民，年纪大了不能劳作了则没有政府供养，这是什么道理？工人为国家做了贡献，难道农民没有吗？现在农村的老人，几乎都是靠儿女提供的食物来维持生命，而城市的退休人员则可以节俭地享受自己的退休金。杜根先生所在单位的一个退休人员，曾经是单位的中级领导，从外面调来，只工作了几年就退休了。她现在领到的退休金，比杜根先生的工资还高五分之二。这是否合理呢？　　在农村，推行的是五保户制度，亦即是毫无亲人的老人才能每月从政府那里领到简单而微薄的食物。没有亲人的现象是极少的。几平每一个老人都有自己的子女或孙儿，也就是几平每一个老人都是靠子女或孙儿供养的。在城镇，推行的是退休金，现在好象变成了“养老金”制度，他们同样有子女，为什么他们不由子女供养而依靠政府呢？另外，那些没有固定单位，没有固定职业的城市流民，他们年老了靠谁供养？救济金？子女？抑或沿街乞食？杜根先生隐隐觉得里面包含着一些不合理因素，但又不清晰。也许需要时间把它弄清楚，他想。　　从所周知，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其人口占全国人口超过百分之八十。大部分的文盲都居住在农村。计划生育政策实行之前或之后，农村的出生率都比城镇高。由于各种条件的制约，农村子弟的升学率是很低的。他们大部分读书到初中或高中就缀学了。能读大学的只有极少数，甚至不到十分之一，而在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这些只有初中或高中学历的人群，只好归类为“文盲”。这样下去，中国的文盲问题何年何月才能解决呢？　　“承包责任制”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农村劳动力，但还不够彻底 .因为目前的中国农村，大部分农民还是沿用几千年来的手工劳动和简单的机械操作，其规模和生产力必定是低下的，也阻碍了农业的现代化计划。这与外国发达国家大规模的集约化生产，是有天渊之别的。虽然出现了许多新的农药，但新的病虫害也不断涌现，这是没有办法阻止和拒绝的。就像人类的疾病，医学的进步可以治好许多疾病，但人们很快又会发现一种新的短期内无法医治的绝症。　　杜根先生突又想到一个互相关联的问题。根据他的认识，农民是因为受封建思想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点以及“生儿防老”思想的影响,于是拼命生儿育女。然而这与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是相抵触的。但国家似乎没有针对“生儿防老”思想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解决农民的后顾之忧，农村还是普遍维持着儿女供养老人的现状，这样对国家推行计划生育政策当然是不利的了。　　既然是农业大国，那么农业就是它的根本了。但是中国的农村却面临这么多现实的问题，那该如何是好呢？　　杜根先生已经吃完饭，这些问题仍然缠绕在他的脑海。他实在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作为在农村长大的人，多想想农民的事也并不过分，古人不是教导我们别忘本吗？　　按照习惯，杜根先生饭后一般都要抽一根烟和喝一杯茶。一个人有了某种嗜好，无论在道义上或在卫生角度上它是好的或者是坏的，它对这个人都是重要的。它可以让他消磨时间，也可以给他提供享受。应该说，任何一种嗜好对当事人来说都是享受。许多人知道大量喝酒会严重损害健康，但他们却置若罔闻，仍然嗜酒如命。因为他们觉得这是一种享受。谁剥夺了他们的这种权利，他们会暴跳如雷，继而度日如年，痛苦不堪。唉，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杜根给父母斟好茶，让他们喝着，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呷了几口，让小外甥也喝了一口，然后点燃一根烟，悠然自得地抽着。茶叶原产中国，后来逐渐传到外国，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享受，曾经是英国绅士阶层的奢侈品，备受欣赏。它是有益于人类健康的产品，可以预防多种疾病。烟草最初由外国传入，是一种有害身体的植物，会逐渐侵蚀人体器官，使之产生病变，但许多人都毫不畏惧，依然烟不离手。在国内，上至国家领导，下至农民百姓，都对它爱不释手。无论国内国外，烟草公司都是非常赚钱的企业。在中国，据说国家相当一部分的税收是来源于分布各地的卷烟厂。令杜根先生疑惑的是，既然吸烟危害健康，政府为什么还允许进口和生产大量烟草？有人说它可以带来高额利润，巨额税收，可以增加国库收入。大量农民依靠种植烟叶维持生计，许多工人则以制造烟草养家糊口，烟草行业是富国利民的行业。如果取消这一行业，将令产生一支失业大军，国库收入也将大为减少。　　杜根先生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有益于人类健康而又为人们普遍需要的物质（产品）才是社会的一种财富，大量生产将是增加财富的方法。有害人体的产品无论如何是不能称为财富的。否则，人们会大量生产更卖钱的东西，诸如大麻、罂粟等，这样人类将会自取灭亡。但在现实世界里，大部分国家都禁止生产大麻、罂粟，却允许种植烟叶，生产烟草，这是否说明各国政府不能容忍危害迅速而巨大的产品，而可以容忍危害相对缓慢和较小的产品？杜根先生实在无法理解。别外，关于收入和失业问题，虽然生产烟草可以增加农民收入和解决工人失业，但烟农的收入和工人就业是建立在烟民大量消费香烟的基础上的。如果把烟民用在香烟消费的金钱投放到另一个有意义的行业，那一样可以增加收入和解决就业嘛，一样可以增加国家的税收嘛 。为什么一定把出路放在有危害的烟草行业上呢？真是奇怪的论调，奇怪的经济逻辑，奇怪的财富观。　　杜根先生已喝完茶，烟也抽完了。他决定睡午觉，这样下午上班的时候不至于打瞌睡，人看起来也会精神些。他走进睡屋，脱了上衣，爬到床上。他懒洋洋地靠在枕头上，拿起旁边的一本杂志随意浏览起来。近几年他养成了一种习惯，入睡前看一会书，使眼睛受累而更容易入睡。这种方法对他非常有用。　　但今天这种方法失效了。他书看不进去，也没有睡意。折腾了好一会也没有成效。看来今天中午是睡不着的了。这时闹钟正指向十二点二十分。离上班还有两个小时。他决定不睡了，干脆到附近的闹市走走，看看那些中午不想睡觉、没有条件睡觉或象他一样失眠的人怎么过日子。　　他穿好衣服，照了照镜子，和母亲打了招呼，然后走下楼去。　　
　　　　住宅区很静，大概人们都睡觉去了。天空一片晴朗，草地郁郁葱葱，所有植物在阳光的照射下欣欣向荣，它们在无忧无虑地生长着。它们的生命力很强，小小阳光，小小水分，小小空气，就可以茁壮成长，比人类顽强多了。阳光有点晒，但阵阵微风则把这些热量抵消了。简单地说，这样的天气让大部分的人都觉得舒服。　　闹市离住宅区不远，杜根先生一会儿就到了。　　大街上还有很多人，大家都在忙碌着，看来他们中的一部分还没有闲下来吃午饭。周围有很多摊档，小贩们摆卖着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儿童玩具和乱七八糟的其它东西，除了枪支弹药及一些精密仪器，只要你需要，小贩们会变魔法似的拿出各种物品，满足你的需要。街道两旁全是商铺，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让你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一些专卖店装修得富有特色，让你眼前一亮，依依不舍。公家商场的售货员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后面，就算你在柜台前面转来转去，他们也不会问你需要什么，只是不时冷冷地望你一眼，好像你是一个伺机作案的小偷。私人商店则刚好相反，你还没有进店，他们就拼命拉住你,“买点什么？进来看看，进来看看。”他们虽然热情，但有时也会令你手足无措，难以招架。比如你本来只想买一条皮带，但护肤洗发用品店老板会把你拉进去推销他的商品，说这种东西可让你永葆青春，那种东西可以让你皮肤白嫩，还有……总之，使你张口结舌，半天也不能从店里走出来。街道两旁相隔不远就有卖唱片和故事VCD的商店，里面传出各种音乐，既有革命歌曲，亦有令无数少男少女如痴如醉的港台情歌，只要你走进去，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会使你失去魂魄。　　杜根先生走进一条横街，这是一条食街，里面布满各种各样的小食店，虽然设备简陋，布置朴素，但却能制作出具有南北风味的各类小吃：兰州拉面，陕西凉皮、东北切粉，扬州炒饭、新疆刷羊肉、烤牛肉、香肠、油条、广东煲仔饭、馒头、饺子、粥……小店里坐满了各色人物，但以外地民工居多。他们带着浓重的乡音，边吃边谈，热闹非凡。在一间食店门前，一老一少两个乞丐正与店主纠缠不休，大概是店主不肯施舍食物或钱币，而乞丐则不甘罢休。乞丐又瘦又黑，衣衫破烂，面容圬垢，令店主很是讨厌，最主要的是，他们影响了他的生意。店主显然是个吝啬的家伙，亦无怜悯之心，丝毫不打算让步。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机灵的老板娘出来了，手里拿着两个客人吃剩的馒头和油条，她把它们塞到小乞丐手里，然后做个手势打发他们离开，那手势很优美，象是一个农场主命令仆人快点出去办事，又像肥胖的农妇驱赶两条狗到院子外面撒尿。杜根先生见过无数乞丐，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可怜的一对。在闹市的街道拐角处或行人天桥上，一些乞丐会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或大或小的碗，里面放着三两个硬币或最小面额的纸钞。他们对每一个路过的行人都露出乞求的目光。他们中的大部分都缺少一条手臂或一条腿，样子令人同情。虽然行人很多，施舍的则少之又少，但他们从不说话，也没有鄙视的神色，只是默默地把零钱放进碗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那些乞丐甚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可以有所收获，但杜根先生眼前的这一对则不同，他们要挨家挨户的讨饭吃，然后带着耻辱和委屈被人赶走。　　据说目前行乞已成为一种行业，甚至出现了“乞丐皇帝”，其财产达到百万以上，实在令人震惊。杜根先生认为，在人数众多的行乞大军中,确定有一部分乞丐利用了别人的同情心而滥用行乞权，这似乎不可避免。但相当一部分乞丐确定无家可归，又无任何正当的谋生手段。这就给富有同情心的人们出了一个难题：谁是真正的乞丐？哪些是真正需要帮助的弱者？怎样才能避免上当受骗？这确实是一个难题。也许只有政府才能解决这个难题，也许只有消灭贫穷才能解决这个难题。乞丐在中国已经存在几千年了，到了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的今天，也丝毫没有消亡的迹象。即使在经济高度发达的国家，情况也是如此。这又是一个难解之迷！　　几个涂脂抹粉、打扮妖艳的少女引开了杜根先生的注意力。她们正越过杜根先生，向前面的另一间小食店走去。按照杜根先生的判断，她们应该是发廊里的妓女或夜总会里的三陪小姐。由于职业关系，她们大都晚睡晚起，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她们起床吃第一顿饭的时间。她们从事的是极易赚钱的行业，一会儿功夫，她们就会有上百元以上的收入，如果生意好，一个晚上可以有几百元进帐，甚至上千元。由于挣钱快，除了极少数，她们一般很能花钱。她们会购进大量廉价的或昂贵的衣服、手饰、鞋，也会买一些稀奇古怪的令你目瞪口呆的东西，好象这样才能发泄她们内心的不平衡，才能满足她们可怜的虚荣心。但在吃的方面，她们会遇到烦恼，以致要非常挑剔和小心。由于她们非常年轻，大部分还处于生长发育阶段，这需要很多食物，以提供足够的能量，但她们又要保持苗条迷人的身材，不得不刻意节食。即便如此,她们仍然是小食店的常客和大主顾。店主会绞尽脑汁，调制出各种美味可口又不会使人增肥的食品，满足她们互相矛盾的欲望，以便更多更容易地从她们腰包里掏钱。店主会把最好的座位留给她们，把最好的赞语送给她们，把最好的食物端给她们，甚至还可以赊帐。有一次杜根先生听见一个妓女模样的女人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店主小声说：“你欠我的钱与我赊你的帐刚好扯平。”男店主会意地点点头，表示认同。很明显，食店老板对妓女的态度与对乞丐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杜根先生不禁想到一个奇怪的相关问题：究竟妓女与乞丐谁的地位高呢？在世人的眼中，他们都是被羞辱的对象，但谁更有尊严，谁更令人尊重呢？　　虽然自古以来有“笑贫不笑娼”的说法，但对杜根来说这又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杜根先生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这时他走到食街的尽头，拐弯不远处是一个市场，他决定进去看看。　　
　　　　市场里有些冷清。由于已是午后，上午的热闹气氛消失了。摊位前稀稀落落站着几个人，他们一边挑选蔬菜一边讨价还价。大部分菜贩正端着饭盒吃饭，有几个摊主则懒洋洋地躺在石板上睡觉,他们大概是累极了。他们早晨三四点钟就要起床干活，已经连续工作了十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是站着，不累是不可能的。根据口音，杜根先生知道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外乡人。他们离乡别井，起早摸黑从菜农那里运来蔬菜，挣着微薄的差价，还不是为了生活？为了家里的小孩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他们要交租用档位钱，要交工商管理费、卫生清洁费、税费,租住的房子要交钱，还要寄钱给乡下的小孩读书，寄钱给家里的亲人治病，各种费用和支出象一担担的蔬菜压在他们的身子上，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唉，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能过上舒服而满意的日子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啊。　　杜根先生虽然有些伤感，但市场里堆满的品种繁多的蔬菜和水果则令他有点兴奋：人民的生活水平毕竟提高了，充斥于市场的农副产品和商店里的工业品就是很好的证明.&&农贸市场很大，通风系统不是很好，里面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气味，这使杜根先生有点难受，于是他爬上了三楼的服装市场。　　服装市场由一条走廊隔开为左右两部分，左边有二十多间大小一致的房子，里面挂满五颜六色各种国产服装，价格比较便宜，右边则是八九间面积宽敞的时装店，装修讲究摆设高雅，卖的全是国产名牌和进口流行时装。由于泾渭分明，两边自然形成强烈对比。衣服者，遮羞御寒也，这是古代的评语。到了现代，衣服的作用已远远超出了这一范畴。它可以使你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也可以使你侠骨仙风，飘然俗外，可以使你高雅脱俗，风度翩翩，可以使你珠光宝气，养尊处优，也可以使你衣衫不整，面容憔悴，也可以使你西装革履、神采奕奕。真是“三分天成，七分打扮”呀！服装设计师可以别出心裁，设计出与你的身材搭配得天衣无缝、巧夺天工的服装，使你尽显躯体之优美，地位之尊贵。设计师说，服装代表了人的一种形象、风格和品味，因此它必须富有特色，与众不同，使人刮目相看。　　华丽的服装当然是一种美，但它只能是外在的美，肤浅的美,短暂的美，有时是虚假的美。没有人的内在美与它相匹配，那它也只能是一种残缺的美，杜根先生很自然地提起“衣冠禽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些成语，以服饰、着衣去推断一个人的身份、地位、贫富或许是对的，倘若以此去判别他的品德、情操、秉性则似乎有失偏颇。人们往往被“伪装”这种表象所蒙骗，一个衣着庄重的领导人可能是一个贪污者、受贿者、渎职者、独裁者，甚至是刽子手，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也许是一个惯偷、抢劫犯、骗子或杀人凶手，就象一个打份艳丽的美人或许是个妓女、泼妇、毒犯、通奸者一样，实在难以从外貌和衣着来判别。但善良的人们总是被这些衣着和外貌所欺骗，所蒙蔽。真是可悲！一种食物、商品可以通过科学技术在几分钟内检测出其性质、成分、优劣和真假，而一个人的好坏、善恶、功过却不能短期内判定，而需要时间、言行、事实、甚至历史来评定。这可是天渊之别。　　杜根先生离开市场大楼，重新走到大街上，继续漫无目的游逛着。他觉得口渴，于是走进一间咖啡店，要了一杯饮料。店里开着空调，很是凉快。他坐在软绵绵的椅子上，慢慢地啜着饮品。透过咖啡店巨大的玻璃，他可以看到街上的情景。街道比较开阔，行人和车辆稀少，两旁各有条绿化带，中间点缀着一些五颜六色的鲜花。绿化带每隔五十米就树起一盏路灯，古色古香，很是漂亮。对面有书店和电影院，门口挂着几幅巨大的宣传画，上面贴着漂亮的男女宣传画像，或神情严肃或笑容迷人，令人羡慕。电影院晚上门庭若市，熙熙攘攘，白天则门可罗雀、了无人影。一部好的影片可以使导演和男女主角瞬间名利双收，笑眉眼开。演员已成了人们向往的职业，如果有一部即将筹拍的电影招聘演员，那么将有数以千计的年轻男女趋之若骛，因为它往往使人一夜成名，从此荣华富贵。在外国，在好莱坞，一个奥斯卡影帝或影后，其片酬更是惊人的天文数字，可以达到一千万美元以上,简直不可思议。对杜根先生来说，这一切都是令人费解的。一个再出色的演员，他（她）的影响可能是巨大的，但往往是短暂的，并不见得深远而持久，对人类的发展也不见得有很大的贡献，然而其报酬竟如此之高，远远超过国家领导人、杰出科学家、伟大音乐家或画家一年甚至一辈子的收入，这简直是荒唐的现实，表明了人类的不幸和悲哀。一个作家长年累月、呕心沥血创作了一部影响了几代人的作品，他可能获得了赞誉，但他过着清贫的日子，有的甚至欠债累累，举步维艰，这是多么巨大的差别。究竟人类追求的是什么？难道人们宁肯愿意掏钱买一张电影票去满足感官的刺激、追求短暂的快乐而不原买一本高尚的充满智慧的书？更令杜根先生啼笑皆非的是，一部电影的情节和人物形象基本上是出自小说或剧作家的心血，演员只不过是依瓢画芦，稍加发挥，然而双方的收入竟是天渊之别，这真是人类的悲哀！　　杜根先生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知名的演员、歌手、体育运动员，在广告里出现几分钟甚至几十秒钟，就可以获得巨额的报酬，理由是产品的销量因此成倍增长。也许人们都有崇拜和效仿偶像的天性，只要偶像在广告喜欢某种产品，于是也跟着购买。然而，偶像与广告里的产品根本是两码事，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一个在广告里赞赏某种饮料的演员，也许在日常生活中根本就不知道这种饮料的滋味，甚至非常讨厌这种饮料。那为什么广告里的产品会销量大增呢？这只能说明人们的无知和幼稚，没有分析和辨别的能力，只是一味地盲从，轻易被偶像误导而购买这种产品。这又是人类的可悲之处。　　
　　回到办公室，刚好两点三十分，他是最早到达的一个，其他同事还没出现。他冲了一杯茶，点着一支烟，拿起桌子上的报纸阅读起来。报纸内容单调而乏味，没有多少吸引力，体育和演艺娱乐占了两大版面，除了供人消遣闲谈，并无多大益处，其它版面除了报导某某政府如何劳苦功高，某某部门如何为民办事，某某单位如何廉洁奉公，某某企业如可节流增效，某某领导如何甘为公仆，某某农民如何脱贫致富，剩下的就充斥着广告、征婚、寻人启示、身份证丢失、尸体认领、楼盘销售、股市信息、招聘及性病治疗中心位置图，等等。杜根先生怎么也找不到关于政府行政失当、某某部门主管欺压部下、某某公检人员知法犯法、某某领导任人唯亲等报导。他不禁怀疑报纸这种舆论工具是否起了监督社会、监督政府的作用，新闻工作者是否起了凭着良知尽心尽责，不畏险阻针砭时弊，反映民意的作用。他不相信政府的每一项措施、每一个行政指令都毫无差错，都完美无缺，每一个管理者都天生慧眼，胜任职责，但报纸上为什么没有反映呢？为什么要等到当权者犯罪累累，被逮捕，被判刑了才报道呢？难道这就是当代新闻媒体的风格，是当代的“报喜不报忧”？这对促进社会进步，提高民众参政议政的兴趣有何益处？遮掩“家丑”并不能使家庭成员决意悔改，勇于面对失误和不幸，敢于承认错误和接爱批评，断然改过自新，这个成员才会有新的开始，这个家庭才会团结奋进，才会和谐共处,最终造福人民，造福后代。　　杜根先生突发奇想，如果报纸能把平民百姓对乡府、镇府、区府、县府、市府的批评和建议，对市长、县长、区长、镇长、乡长、经理、主任、局长、厅长的不满和揭发刊登出来，那该多好呀！这将大大有利于廉政建设和提高公务员的办事效率。　　也许这是荒唐的想法，也许这是不妥的建议，也许这是天方夜谭，杜根先生摇摇头，把报纸扔到一边。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几个同事进来了。他们边说边笑走向各自的办公室，其中一个同事对杜根先生说：“上午有个电话找你。”　　“谁呀？”他问　　“没报姓名，没报地址，没说啥事，知你不在就挂了电话。”同事笑道。　　这应该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杜根先生想。于是继续喝他的茶。过了一会，他问道：“今天有什么新闻？公司有什么动静？”　　“一切依旧，风平浪静。”一个同事答道。　　“小李的摩托车被交警扣了，王萍的小孩被狗咬了，黄姨的自行车被人偷了，张东三天没露面，不知是否辞工了。”另一个同事说。　　“我家的母狗不吃东西，老是吠人，不知怎么回事？”一个女同事说。　　“可能到了发情期，给它找一只公狗吧。”杜根先生一本正经地说，其他同事马上笑起来。　　女同事失望地皱了一下眉头，“怎么你们臭男人都尽往这种事去想？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和别的解决办法了吗？”　　“不只是我们男人这么想，看到母狗这种情形，连公狗也会这样想。”另一个男同事笑道。　　女同事不再说话，随便拿起一份报纸阅读起来。　　杜根先生默默地坐着。没有人问他上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上班。他们彼此之间已经习惯了迟到、早退和无缘无故的事后无人追究的旷工。过了一会，他离开桌子，走到办公室靠近窗户的那端。透过玻璃窗，他发现下午的太阳变得猛烈了。他感觉到在太阳暴晒下，远处的街道正冒着热气。人们纷纷躲到有帐篷遮顶的地方，只有各种车辆在街道上仍然不知疲倦的川流不息。　　他回过头来，扫视了一眼办公室，每个人都无所事事，他们呆坐着心不在焉地拿着报纸、杂志或上午收到的信。办公室的空调使他觉得有点冷，他略显瘦削，是个耐热怕寒的身材。他把窗户轻轻推开一点，一股热浪马上扑面而来，冲走了他身上的寒意。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一个同事迅速拿起话筒，很快对杜根先生扬扬手，电话是找他的。“上午就是她打来的。”同事小声说。　　“喂，你好，哪位？”杜根先生礼貌地问道。　　“是我呀，听不出我的声音吗？”对方的声音温柔而略显软弱。杜根先生顿时醒悟过来，原来是他中学时代的一个女同学。虽然现在双方都已经结了婚，有了家庭，但彼此仍然互相问候、互相关心，保持着令人不可思议的友谊关系，这也是杜根先生仅有的几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之一。“这段时间好吗？生活和工作都好吗？”杜根先生关心问。　　“还是老样子，还是平平淡淡地生活，按时送小孩上学，按时吃饭、冲凉,按时睡觉起床。唉！生活真是乏味，除了小孩带来一点喜悦，真不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回味和留恋的！”话筒那边传来了一阵哀叹，使杜根先生紧张起来。　　“出了什么事吗？听你的语气好像很伤感的样子，和你丈夫吵架了吗？还是他经济困难更严重啦？’’杜根先生问道。女同学的丈夫九十年代初曾不断借贷投资房地产，开始利润很高，财源滚滚，后来随着国家紧缩经济政策的出台，这一产业很快跌入低潮期，他亦陷入了资金周转困难，投资不能回收兑现的悲惨境地，转眼间变得债务累累，官司缠身，所有资产和物业都被冻结。现在，整个家庭的开支和运转全靠女同学微薄的打工薪酬来维持。他的同学承受的心理压力和经济压力是巨大的。杜根先生越来越担心同学的处境，同时也使他越加钦佩中国妇女任劳任怨，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　　“我是不会与丈夫吵架的，那些债务官司还会打下去，短期内是不会有结果的，但打官司需要很多钱，我们已经借了许多债，看样子还要不停地借下去，直到没有人愿意借钱为止。在这方面反正是一团糟，老是有新的问题涌出来，我也懒得去理了。现在的问题是，我已经在家里休息了一个星期，我打算不干这份活了。公司老是打电话催我上班，我就是不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却不想干，这倒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杜根先生想。既然家庭没有出现更严重的问题，难道是工作遇到困难？发生了不顺心的事？女人有时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发脾气，有时会因为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而连续半个月闷闷不乐。于是他小心奕奕地问：“是不是工作量太大或难度增加了，变得难以忍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这段时间很烦闷，没有心思干活。”女同结结巴巴地说，好像有什么难言之忍。　　接着是一阵难堪的沉默。杜根先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安慰似乎不会起作用。他干脆开玩笑地说：“是不是因为你长得漂亮，男同事或上司对你性骚扰？”　　“唉！都这么老了，还有吸引力吗？谁会对我产生兴趣？别胡思乱想啦。”同学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啦，不说我啦，你怎么样？有什么好消息让我高兴一下？”　　杜根先生皱起了眉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的日子也不好过。没有发生令人兴奋的事，也没有出现令人高兴的情况。一切都很平淡，也很无聊。所剩不多的青春也许就这样白白地消耗掉。不知是生不逢时还是自己不争气，总之是毫无起色。没有机会，没有转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扬眉吐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所作为。很快就要国企改革了，可能会下岗，会失业。也许这样更好，灾难能激发起一个人的斗志，使人奋起直追。太平淡的日子只会消磨志气，使人消沉，使人浑浑噩噩。”最后，杜根先生叹了叹气，说：“不知命运会把我带向何方。”　　女同学大受感染，语气充满哀伤，“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生活得开心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杜根先生应道：“确实不容易。和少年时的梦想相差很远，失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知哪一天是尽头，简直令人绝望。”　　“好了，不说了，就这样吧。”女同学把电话挂了。　　杜根先生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同学的电话来得突然，去得匆匆，像人的复杂心理活动一样，捉摸不透。只要她家里的经济问题得不到解决，她永远也摆脱不了精神压力，她永远也不会活得开心。杜根先生也是一样，只要他还是处于这种毫无生气的工作环境中，只要他还不断碰到令他困惑不已的各种问题和现象，他就永远也不会开心，永远会被“灰色怪物”所包围　　　　
　　　　杜根先生开始忧郁起来，他闷闷不乐地喝着茶。办公室只剩下他和女同事，别的人都出去了，他们要么去串岗，要么去逛街，要么已经早退回家了。整个办公室变得死气沉沉。女同学的电话使他愁绪万千。到了“而立之年”，仍然毫无建树，真是令人惭愧。知已朋友都各有苦衷，互相虽然可以稍为倾诉一下，但却不能互相帮助，不能彼此解开生活或工作上的死结。说到底，只要双方各自生活在孤独与无助中，默默地在人生的旅途中艰难跋涉，其中的酸甜苦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究竟路上会遇到什么，结果如何，亦无从知晓。简而言之，这是一条寂寞的人生路。　　杜根先生觉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找个朋友聊聊天，哪怕是胡说一通，也比闷坐在办公室里强。　　他拔了一个电话号码，话筒那边传来忙音，显示电话正在使用中。他无奈地放下电话。　　门外响起几下敲门声，接着门被人推开，进来一个高挑的姑娘。那女人毫不犹豫地走到杜根先生跟前，麻利地递上一张名片，接着以响亮的声音自我介绍说：“我是太平洋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今天我来向你们推荐我们公司的几种服务，主要为人寿保险。请允许我为您服务。”　　杜根先生一声不吭地看着名片，表情冷淡。业务员敏锐地感觉到在他身上讨不到便宜，于是马上转身对女同事解释人寿保险的好处。她的话语急促而熟练，好象事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未了,她下结论地说：“保险也是一种投资，一种没有风险、回报率丰厚的投资。”　　女同事热情地问：“还有什么别的险种？”　　“当然有，还有房屋保险、车辆保险、人身保险、财产保险、特定物品保险，等等。但最实用的还是人寿保险。”　　杜根先生闻言问题：“有没有爱情和婚姻保险？”　　业务员惊愕地望着他，说：“很抱歉，先生，我们公司暂时没有爱情和婚姻保险，而且据我们所知，世界上还没有哪一间保险公司有这种业务。”　　“是吗？真可惜。”杜根先生喃喃自语，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这位高挑而俏丽的女业务员，心想：如果你没有结婚，你将成为小伙子们追逐的对象，甚至就算你结了婚，也可能会有人对你想入非非，展开攻势，危害你的婚姻，拆散你的家庭；另外的一个可能是，也许当你正在焦急地推销你的保险的时候，你丈夫却正在与别的妙龄少女频频约会，调情取乐，忘乎所以。　　在当代混乱而复杂的现实世界中，爱情和婚姻并没有可靠的保险，很多的爱情关系和婚姻家庭并非坚不可摧。它们在各种诱惑和冲击力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他们无助地被动摇、震撼、撕裂和毁灭。在杜根先生所接触到的人中，他们基本上都是经历过数次的爱情旅程，他们不得不多次变换伴侣，然后才进入婚姻程序，在这个程序中，不断地出现意外，发生磨擦，产生矛盾，然后才渐趋稳定，过着貌似温馨的夫妻生活。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渐渐觉得索然无味，于是若即若离，最后以分居和离异终结。近年来，离婚率的惊人上升趋势就证明了这一点。在如此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中，连当事人都无法把握对方的真实情感，时刻害怕遭遇抛弃，那么，保险公司怎么去断定一对恋爱关系会良性发展下去呢？他们对这种扑朔迷离的关系实在是无法承保的。　　杜根先生的痴呆目光使业务员小姐大为尴尬，她连忙转身继续对女同事喋喋不休地讲解投保的价值。业务员的声音使杜根先生无法平静下来，他不希望自己像女同事一样被她纠缠不休，他决定逃离现场。　　当杜根先生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把两个女人和她们的声音关在里面的时候，他大大地松了口气，感觉愉快多了。
　　走廊的尽头是团委办公室，他决定到那里抽支烟。　　团委书记是个矮胖的青年，他正在阅读一份市团委下发的通知，内容大意是共青团应该发挥党的辅助力量的作用，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做出应有的贡献。当务之急是致力于协助做好扶贫扫盲工作。特别是号召广大青年踊跃为灾区和贫困地区损献财物，让那里的孩子结束缺衣少食的状况，保持其基本的温饱与健康，同时能够上学，继续读书。很明显，号召是正义的和符合国情的。在贫富差距扩大的今天，在某些天灾仍然无法克服的今天，这些号召确实非常重要，并且很有意义。　　杜根先生递给年轻的团委书记一支香烟，“这份文件将会让你忙碌一阵子。”　　“是呀。这是比较繁琐的工作，每年都有一两次。”书记把文件放到一边，点燃香烟，叹道：“还是你的工作轻松，东窜西逛又一天。”　　杜根先生笑着说：“这可不是我的初衷，这是公司的环境造成的，坦白地说，没事可干的日子并不好受，谁愿意虚度光阴？我们都是读书出身的，都希望有所作为。你坐在办公室里，大笔一挥，一个通知下去，救援物质蜂涌而来，多么高尚的工作！我呢，默默无闻地糟蹋生命，真是连寄生虫都不如。”　　书记美滋滋地听着，优雅地吐着烟圈，然后沾沾自喜地说：“这是我的职责，并不值得夸耀。”杜根先生看着他洋洋得意的样子，心里轻蔑地想：你以为你真的有什么了不起吗？你以为你真的做了大量工作吗？一年下来，除了五四青年节搞点活动，国庆节办歌咏比赛，春节弄个游园晚会，还有一两次赈灾扶贫工作，你又做了些什么呢？况且，如果不是购买纪念品和奖品能给你带来一些好处，你会那么热情吗？杜根先生不禁为自己对书记的了解而吃惊。他明白，某些秘密是不能捅破的，只能心照不宣。当然，就算捅破了，他也不会承认，他也会找出理由遮掩。谁也不会站出来帮你说话，谁也不愿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得罪人，哪怕是奖品和纪念品的价格和数量是那样的不协调，也不会有人理会。财务科、审计科的人已经掌握了避开斗争漩涡的办法。他们在这方面的技巧，比他们所掌握的财务知识还要多，还要老练，对他们的前途也更为有用。总之，只要做这些事情不要过于频繁，不要过于悬殊，不要过于张扬，一切都会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事实上，与团委书记讨论工作问题是非常乏味的事情。于是他转换话题说：“听说你前段时间赢了不少钱，这段时间手气如何？“　　“倒霉得很，都吐出来了。”书记泄气地说：“你怎么不到我那里切磋切磋？”　　“最近手头紧，没啥闲钱，不敢领教了。”　　“老是说没钱，你的工资跑到哪里去啦？让老婆搜刮精光了？”　　“养家糊口，开支挺大的，日子不好过呀！”林根先生叹气道。　　“看到你没出息的样子我就来气。这样吧，过几天发了工资到我那里摸几把，说不定赢个盆满钵满呢？”书记果断地说，似乎这是一个行政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抗拒，而听从命令的人将会得到好处。　　杜根先生简短地应酬说：“尽量吧，会有机会的。”　　“我们难得聚在一起打牌，今天就把这事定下来吧。”书记边说边拿起话筒，拨通了工会办公室的电话，“黎主席吗？你过来一下，我们有重大事情商量。”　　“黎主席”也是年轻人，是工会的干事，由于现任工会主席很快就要退休，他极有可能接任此职，因此同伴们都这样称呼他。黎主席身材高大，是体育学院毕业生，有点组织才能，以行动敏捷著称。果然一分钟后，他就出现在团委书记和杜根先生面前。　　“书记同志，有什么指示？”他一边问，一边拿起杜根先生放在桌子上的香烟。　　“哦，是这样，我们的杜根先生忽然对麻将游戏产生了兴趣，希望我们抽时间奉陪奉陪。我们一直认为办事必须有计划，我们是否应该把时间定在发工资的第二天晚上？那天刚好是星期五，再找不到比这天更好的日子了。”书记轻描淡写地说。　　主席笑道：“没问题。这是一个好日子，我们当然不能让杜根先生失望。不过……”他转向杜根先生，“据闻你牌艺高超，运气也出奇的好，届时你可要手下留情，别让我们损失太大。”　　杜根先生连忙说：“哪里话，哪里话。你们都太谦虚啦。我要补充一下，第一，我不能保证那天我能赴约；第二，我资本不多，底气不足，也许很快就会输光，你们要准备候补人员随时填补空白，免得中途散伙，大家都不愉快。”　　“你这人真罗嗦，还没开局就说些不吉利的话，我们是以牌会友嘛，何必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书记粗鲁地打断杜根先生的话，“男子汉说话办事要坚决果断，打牌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主席，现在说说香港考察的观感，让杜根先生好好认识外面的世界。”　　主席向书记要了打火机，把香烟点着，坐在杜根旁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说：“香港的经济非常发达，人们的生活水平很高，她是世界著名的城市，是一个大都会。那里的人是工作狂，热衷于丰富多彩的夜生活。他们通宵达旦，没完没了地工作、玩乐，根本不知睡觉为何物。我们去了一些夜总会，也看过脱衣舞，那是肉欲横流的地方，是罪恶的滋生地，是毒害青年人的泥潭，应该受到批判。香港的工会非常有钱，很有权势，它们是独立的王国，行使着自己的权力，发挥着独特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维护工人的利益。许多资本家和著名的企业都感到害怕。接待我们的那个工会很有气派，所有的参观项目和行程都由它安排，住宿、交通都由它操办，招呼得细心、周到，令人感动。”　　杜根先生津津有味地听着，他看到主席停顿了一下，于是问道：“那里的工会与我们的工会有什么不同？”　　“这方面我们工会的领导认识得比较深刻、全面，我只是普通的随行人员，我的了解比较片面，肤浅，可能会误导各位，因此不便发表。毛泽东同志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主席谦逊地说。　　接着，他继续眉飞色舞地描述香港的所见所闻，最后，他肯定地说：“香港的一国两制执行得非常好，市民已消除了疑虑，一切都正常运转，继续发挥中外桥梁的作用，前途一片光明。”　　书记轻轻鼓掌说：“不愧为主席，讲得好，讲得好！”　　杜根先生亦有同感，“你们的考察很细致，很深入。佩服，佩服。”接着他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该次考察费用几何？”　　主席想了想，圆滑地说：“是工会年度计划中的合理开支，绝对不会增加企业负担，具体数字还没统计出来。”　　主席的话提醒了杜根先生，他接着问：“中秋节就要来临，在年度计划中，工会有什么安排，是否准备给职工发点过节费？”　　“会举办一些庆祝活动，正在草拟报告，打算给大家发点粮油、水果之类，公司领导批准后就付诸行动。”　　杜根先生好像被触动了痛处，马上说：“还是发钞票好。”　　书记微笑着点点头。　　主席警觉地问：“为什么？”　　杜根先生认真地说：“理由很多，主要有这么几点：一、你们要派人去选购物品，还要派车运载，还要消耗一桶汽油或柴油，这是浪费人力、物力和时间；二、我们每个部门、科室要派人到工会领取物品，同样需要车辆运载，最后还要每个职工扛着物品气喘喘地爬楼回家；三、我们可能会领到伪劣产品或过期食品；四、所发物品未必适合职工胃口，容易造成浪费；五、发物品由于程序复杂，环节增多，容易出现错漏，如果出现短斤缺两的问题容易造成争拗，破坏节日气氛；六、发钞票则简单明了，干净利索，省时省力省错漏。综上所述，发钞票更符合职工利益和公司利益。　　主席惊讶地望着杜根先生，不置可否地摊摊手，“决定权在领导手里。”接着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主席借口有份报告还要修改，匆匆走了。　　　　
　　　　望着主席尴尬地离开，杜根先生马上后悔了。他想，主席和他的同事像书记一样，已经从购物中尝到乐趣和甜头，自然不会赞成发钞票的，他们会想尽办法发物品，绞尽脑汁从中获利。　　为了打破僵局，书记站起来说：“我去方便一下。”当他快到门口的时候，杜根先生突然说：“我想打一个长途电话，行吗？”书记犹豫了一下，很快回过头来对杜根先生说：“行。”　　杜根先生马上拨通了一个长途电话，“喂，何健吗？近况如何？找到结婚对象了吗？”　　对方马上答道：“事业发展还算可以，生意越做越大，令人兴奋。感情嘛，我正想和你商量此事，你就打来电话，看来我们身上有些东西互相牵引着，在需要的时候会发出感应。”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是那样爽朗和无拘无束，使杜根先生大受感染。杜根先生说：“你的生活就象你的笑声一样无拘无束。你的斗志和勤奋使你的经济状况蒸蒸日上，但在多姿多彩的感情生活后面，却隐藏着你对爱情的失望，至今你还没有满意的伴侣，你虽然有无数的女朋友，却没有一个使你愿意与她共度一生的女人。是否应该调整一下你的择偶标准，使之符合现代的潮流？这样你也许会好受一点。”　　“在原则问题上是不能让步的，否则，就算结了婚，生活也不会开心。”何建固执地说。　　对此，杜根先生无话可说。他的朋友何健是一个富有进取心的青年，在许多方面都取得了成绩，但在爱情问题上，特别是在对未来妻子的要求上却有些苛刻。他对未来妻子要求具备以下的条件：首先，她献给他的必须是初吻和初夜，这一点含糊不得，绝对没有商量余地；其次，她必须温柔可爱、善解人意，在事业上能助他一臂之力；再者，她必须年轻、健康、美丽和富有活力；再次她必须真心爱他本人和他的性格，而不是其它。以上的条件必须同时具备，缺一不可。　　坦率地说，在开放的、婚姻恋爱几乎不受限制的今天，要找到一个同时满足以上条件的称心如意的女人，确实并非易事.杜根的许多朋友都遇到这种尴尬的事情：他们的恋爱对象在此之前都尝试过多种感情经历，并最终以失败告终,这些经历使他们和她们都背负着沉重的过去，脑海总被这些阴影笼罩着，难以摆脱，以致无法轻松面对未来。　　“喂，怎么不说话？”何健问道。　　“哦，我正在想你的原则问题，想你对未来妻子的苛刻条件。”杜根先生答道。　　“我现在已经遇到了一位我心目中的伴侣，她是在我的加工厂里打署期工认识的，是个学生，刚好初中毕业，成绩不错，放完假后极有可能被县城的重点高中录取。“何健兴奋地说。　　“你是说她是个学生，只有十六岁左右，而且还要读书？”杜根先生惊奇地问。　　“别打断我的活，让我说完再发表意见，”何健不满地继续说：“她温柔可爱，善解人意，人亦聪明，读书成绩好，很有活力。最重要的是她是处女！从未被别人碰过，亦从未对别人产生过恋情。我现在已经与她恋爱了，见过双方父母，均表满意。唯一的缺憾是她身材偏小，但她还年轻，还会生长发育。我打算下个月和她结婚，你觉得如何？”　　“结婚？”杜根先生惊叫起来，“她才十六岁，还要读书，你忍心毁了她的前途？”　　“没办法，我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估计活不长了，我要赶紧结婚，这是他最后的愿望。”何健答道。　　“天哪！她才十六岁！政府是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