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蓉啊,这老师晚托老师工资怎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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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我被你骗,是我活该?”李和心寒的自不必说,“李舒白,你说你了解我,其实你不了解我,你要钱,你说啊,我会给你,可是你这样偷偷摸摸,让人不耻。”
“他们都是书呆子,我才不跟他们一样呢”,老五见李梅也不帮着她,也就没兴趣说了。
大壮老娘数落他道,“孩子尿片这天气一时半会儿干不了,你就得用炭盆给赘闪耍蝗荒隳睦茨敲炊嗄虿脊┳呕弧薄
分不清这是真话还是玩笑话!
“送拍了21件!剩下的86件我都是放在家里待价而沽。”陈立华急忙道,“李先生,我一回去就会把东西安排打包给你送回去。”.
“你!”李老头被噎的说不出来话,讥诮道,“我说了,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刘传奇过来了,进屋看了看孩子,一会就出来了,对驼子道,“你真要领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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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科学报&&&&发布时间:日 08:51&&【字号:&&&&&&】
“你没事吧?”秦老头看到李和紧握着的拳头,抽搐的脸,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不明白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个向来风轻云淡的年轻人愤怒成这个样子!刘传奇一翻白眼,“怎么管?就你老娘养牲口养的最凶。你家门口也是你老娘糟蹋的。现在各家过各家日子,谁还能理大队干部。唯一能管着的就是计划生育和提留款,还是尽得罪人的活,吃力不讨好”。我现在拦着他都是拦不住,他会非要去。”
李和也不知道这里面谁对谁错,虽然他知道他亲爹是不讲理的,可也只能帮亲不帮理。李和发现张兵没回来,就对董浩道,“给他打电话,就说我已经到家了。”怕她不同意,就赶忙补充道,“就一下,她是我女儿。”
交情不够啊!反正是不能扔了,他还是给驼子送了过去。但是李舒白还是从寿山的眼里看到了心灾乐祸,只是没心思同他计较罢了,看着地上跪着的那个人,他明白,他手中的最后的一张底牌没了。
你财务上不可能那么干净,只是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我这人胆子小,你吓着我了,我会送你把牢底坐穿。”李和盯着她慌乱的眼睛,沉声道,“你知道我在香港有这个本事的,但是你别以为我只在香港有这个本事,你看到的只是我的冰山一角,妄想往国外跑,你会更惨,相信我,你付不起律师费的。”小偷刚到近前要夸两句李和识相的话,就被李和大耳刮子扇到了地上,疼的哼哼唧唧。李和道,“不是时候,你现在赚到钱靠的是机会,不是能力,对不对?“.
李和笑着道,“你是想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不管是这辈子还是这辈子总觉得都是亏欠大姐李梅的,这笔钱给了,他是没想着要的,既然杨学文有担当之心,要还这笔钱,他也就没有拦着,去摆着一副富贵逼人的嘴脸。她替着小外孙抱屈,这小外孙对着她知冷知热,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想着她,贴心的不得了。
而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藏品被人给偷到香港去了!他就是这么低调!“二和,你要这样,大家还能做亲戚吗?”,李兆云碰了个软钉子,不高兴了。
(责任编辑:陈会玲)说几句关于这个东西的话,当作序言。  其实,不大想在没有正式完成之前写类似序言的文章。  确实没有完成,尽管已经写完28万字的初稿。  可是,关于它,我想说的实在太多了,有时恨不得对谁连续说上一个星期。  它是我的第三部小说,之前的两部夭折了。第一部动笔于03年秋天,也就是我大学毕业那年,来年春天结束,10来万字,扔了,不见了。第二部04年初动笔,止于06年夏天,18万字,稿子好像还在,找的话应该找得到,可惜那18万字连我要表达的内容的三分之一也没触及。两部都没写完,前者同中学生作文无异,典型的垃圾,后者内容庞杂,那是一部小说中有小说,小说中的小说中有梦,梦中还有小说,甚至同时存在两个世界的不可思议的东西,等我60岁时,或许才有驾驭它的能力。06年大概7月份的时候,开始着手这部东西,今年的4月3日,在正文的末尾加了“全文完”三个字。足足花了4年9个月时间。本来,当时的我想大醉一场,或者去哪里说一千句“黄小籽,我操你祖宗”和“我太他妈的了不起了”之类的话。想了想又没那么干,于是立即着手修订,一边修订,一边贴在互联网上。  我说这些,不表示这东西有多好。我认为慢工出细活,但不认为写得快就是垃圾。比如我现在修订,就发现大量对读者来说可能痛苦的东西,于是删之,有点重新来过的味道。初稿28万字,照目前的形势,终稿大概16万字左右。作为我本人来讲,倒是希望字数越少越好。  这是一部百分之百的现实主义小说,百分之百发生在您身边。情节的设计不亚于我读过的任何一部同类型的小说(当然我读的书不多,只对喜欢的百看不厌,说成井底之蛙一点也不过分)。适合80后人群,再嫩我想是看不大透彻的。最满意的是结局,我甚至狂妄地认为,什么都能缺,就是结局缺不得,结局的区区五千字,份量比前面的几十万字还重要。至于您有无同感,我就不大清楚了。倘若无,我深表遗憾,有的话,我倍感欣慰。  另外,这篇东西献给我接触过的一些女孩和男孩,里面用了她(他)们的真名,这也是我坚持写完的原因。还借用了一些认识但未结识的人的生活和人生。“我”不是我,因此您在读它的时候,请尽量把自己放进去。“我”就是您。不想拉远与读者的距离,正如我不想自己的东西无人问津一样,那是我正在追求,且会一直追求下去的。  晚,黄小籽于湘西农村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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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简介  (一)  一个火辣奔放  一个温柔似水  孤寂的“我”徘徊在两个女孩之间  却被空虚的校园生活推向人格的极端  既对吾爱之人若即若离  又与爱吾之人难舍难分…… 
  (二)  打小被人强奸的张娣因心理阴影无法同黄弟结合,寂寞难耐的黄弟便在李自由的怂恿下,一个接一个地和不同的女孩睡觉,并邂逅了王静。李自由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却为真爱甘愿跳崖打破董小蓉的不恋爱守则。王静知道感情被骗了,打算醉酒后剪掉黄弟的把儿。苗寨的樱花为何只有白色?樱花女神、落洞女、草鬼婆、傩神何许人也?2003年那场“非典”,谁消逝了?谁失踪了?谁捧着骨灰跑遍全中国以致刘梦不得不说“以为你的尸体,早在哪里烂掉了呢”。胡杨树为何落泪?舅舅的女儿是谁?诸多离奇诸多爱恋诸多欲望诸多变故,尽在《暮雪樱花》。  一篇让人流干红泪的非虚幻类小说,八零后们在找却一直没有找到的书。
  作者简介:黄丙刚,笔名黄小籽,男,土家族,82年生,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2000年立志搞文学,以为只消五年,便能扬名立万。12年过去了,半字未见刊,未出版,落魄至今。
  第一章 不期而遇  女孩每天来我住处睡觉。天亮出门,天黑归来,幽灵一般。不说话。即使说话,也是只言片语:嗯、呃。穿一件透明得可以看清内衣轮廓的雪纺衫。褪色的牛仔裤短到大腿根儿。下面一双不穿袜子的人字拖。头发染成黄色,好像和谁打了一架,乱糟糟的。  胸部够大,不是D就是E杯。有屁股,有腰。本来的玉骨冰肌晒得恰到好处。脱了衣服,内裤和胸罩的痕迹历历可见。可是我没有兴趣。任谁也提不起兴趣。鸡蛋大小的疤挂在鼻翼的右侧,好恶心,像鳄鱼皮。  随身携带的是丹吉灵牌挎包,里面装满化妆用品和用具,不见替换衣服。只把当天穿的,利用晚上时间洗好、晾干,早上收回。中间没衣服穿,就把我的T恤套在上身。  洗衣用我的立白,洗澡用我的力士,洗头用我的潘婷。住我的房子,睡我的席梦思。惟独用自己的牙刷,牙膏还是我的。还好我不在住处开火,吃学校的便宜餐。  至于白天她去了何处,做了何事,我一概不知。没问。她也没主动说起。再说和我关系不大。  每天晾完衣服,她会坐在床沿发呆五至二十分钟。然后揭掉T恤,赤条条地横在那里。起先,我不敢靠近,看都难为情。只是翻出凉席,睡在旁边的地板上。后来,我感冒了,索性不脱衣服,在床的彼头搞到方寸之地。这是极限,且暗藏杀机。一旦睡梦中不小心碰到她的脚,她便如同禀性好斗的夜间动物,跳起,给我一记猝不及防的耳光,操起枕头下的水果刀,作自卫状。  “可以看。前进一步要你的命!”她恫吓我。  动真格的,三个她也不是我的敌手。我甚至可以利用体力上的优势把她日了。但没意思,她勾不起我的邪欲。与其同这个猪八戒撕扭,不如静观其变。她腻了,走了,再夺回自己的一切。床是我的,房子是我的。她没份,是个侵略者。女孩迟迟不肯离开。我担心:她想扎根不成?莫非在等待,时机成熟了,就轰我走?  *  两周后,女孩出门的时间变短了。开始扫地、抹窗、洗衣,还煮面条给我吃。俨然成了家庭主妇。  “王静。”一天下午,她自报家门,“你呢?”  “黄弟。”我回答。  “好凶的名字。”  “可能。”  “不是‘可能’。确实凶。感觉不是顽固派,就是自恋狂。没有‘黄瓜’好听。”  我忍气吞声。  女孩坐在我对面,中间隔着桌子。吃空的面碗,摆在桌面的两头,宛如遥遥相望的环形山。  “家里有钱?”  “没钱。”  “想当皇帝?或者,家里人指望你当皇帝?”  “不知道!”  我的语气重了点,她来了情绪,若有所思。思考什么的神情很有意思。眉头轻锁,透着挑逗心灵的什么,又顷刻瓦解,俨然失败的泡泡糖吹奏实验。  女孩起身,一边收拾餐桌,一边问:  “命是你救的?”   “救命?太夸张了吧。”  “那天喝多了,被你带回来的?”她换了种说法。  “是啊。”  “衣服你脱的?”  我点头,“上面脏得要死。有菜渣、酒味儿、血。不是洗干净了么?花好长时间呢。”  “看了?”  “看了?”我不解。  “这里。”她指着胸。  “偏着脑袋。必要时才瞟一眼,确认位置。”  “确认位置?”  “胸罩带钩的吻合方式呀。牛仔裤的拉链卡住了呀。”  “看见了?”  “看见了,那是后来。当时没看清,说了只是瞟。”  “我不在乎被你看,那无关紧要。作为救命之恩的回报,看也说得过去。后来的情况你也晓得。想看就看吧,脱光了让你看个够。我只是对你当初的行径感到失望,觉得你是个卑鄙无耻的家伙。”  我无言以对。  “借宿一个月。没问题吧?”  “没问题。”  “以后叫你‘黄瓜’。皇帝这个名字,会叫人把胃里的东西统统吐出来的。你可以叫我静儿。”  “王婆。”  “再叫一声?”说着,女孩伸出食指和中指,对准我的鼻孔,“不怕被戳的话。”说罢,到厨房洗碗去了。  *  对大多城里人而言,我的房子算大的。瓦屋,单层。远远观之,颇像戴着礼帽的机器人脑袋。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墙上的石灰摇摇欲坠,水泥地板千疮百孔。墙上挂一幅梵高的赝品。床头柜上摆一只机器猫形状的闹钟。没有电视机之类的家用电器。除简单的炊具外,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床倒是新的,搬来时,到东方家园选购的。长三米,宽两米,无论谁躺在上面,都会生出“世界如此宽广”的感叹。  有个不大的庭院。野草滋生,层叠如盖,里面有蛇,我就打死过一条。木栅栏把庭院同树林隔开。院门旁的石榴树上,挂一只鸟笼。算不上鸟笼,只剩几根竹条的残骸而已。我能想象若干年前外公立在树下逗鸟的情景。  位置在岳麓山西面,属于靠近山麓的贫民窑式建筑。上山无路,横亘着密不透风的树林。下山的话,拐两个弯,就徜徉在西二环的附道上了。极目远眺,整个窑山坡尽收眼底。  便是这样的房子。  它是刚进大学那年,外婆送我的礼物。说什么学习方便些。  外婆不是亲外婆。后妈的妈。膝下一对儿女。老伴五年前死于脑梗塞。书香门弟,祖上的基业捐献给了国家,换来半个世纪的铁饭碗。  如同后妈没有生育能力,她哥哥也好不到哪里去,婚后第七年喜得爱女后,再无添丁。  活着的话,表妹小我一岁。  被绑架时,表妹不满六岁。那天放学,头戴防护头盔的男子蹲在幼儿园门口,摩托车停在旁边。舅舅买水果回来,打开面包车的门,发现刚才还坐在助手席的女儿不见了。追出两公里,追到的不是女儿,而是女儿在电话那头的呼救声。舅舅站在指定的立交桥上,把装满假钞的皮包扔给下面的摩托车男子。男子突破警察的包围圈,逃之夭夭了。表妹再没有回来。  “还活着。”舅舅断言,“她的眼睛大大的,圆圆的,笑起来很可爱。我不认为世上存在伤害她的人。她哭,你笑不起来。她伤心,你也难过。到头来,只能顺从她、满足她、关心她。谁忍心下毒手呢?”  听完这席话,我感慨舅舅想女儿想得脑袋不灵光了。  我是这么看的:由于表妹遭遇不测,舅舅又无别的子女,外婆才送我房子。毕竟,没有血缘,就没有关联。  我在这里逍遥自在了三年多,没人表示异议。除了王静。那是个意外。  *  星期五下午,坐在食堂等待开餐时,手机响了。李自由在那头说出了点事,打算回湘潭老家一趟,问能否借“宗申”一用。  “那车子有力。”他奉承道。  “食堂。来吧。”我说。  “在师大。”  “跑去师大干吗?”  “约会。”他神气十足地回答。  “坐公共汽车回来。在寝室等你。”  “好远。你过来?”  “借人家东西,还要人家送东西上门。什么逻辑?操!”我有点压不住火。  “拜托啦。”  李自由说了一家网吧的名字,约我碰头。  那时的网吧,有茶水奉送。QQ号码只有八位数,视频聊天还没出来,也没有语音。部分机子用木板隔开,形成一个一个独立的空间,号称雅座。里面干什么勾当的都有。  我钻进雅座,一边浏览新闻,一边同好友聊天。女性,28岁。除此之外,资料框里再无有价值的信息。起先,两人只是迁就对方似的东拉西扯:哪里人呀?叫什么呀?爱好呀?扯谈了大概十五分钟,对方冒出一句:  “脱。”  “脱?”我不解。  “脱裤子,看看那儿。”  “哪儿?”  “那儿!”  “男的吧?”   “美女。”  “凭证?”  “骗人是小狗。”  我回复:“脱了。”  “我也脱了。”  “唔。”
  “快脱光了。只剩下带蕾丝花边的丁字裤,开裆的呢。”  我选中“玫瑰”,点击“发送”。  “上面好大喔。又大,又白。咬一口?”  选中“色”,点击“发送”。  “下面湿湿的,滑滑的。摸一下?”  时间显示过了三十分钟。我走出雅座,在网吧转了一圈,不见李自由的踪影,扫兴折回。  “在摸?”对方再次发来信息。  “嗯。”  “好湿吧?没骗你。”  “或许。”  “进去?”问号后面盖了个吻。  “好。”  “哇!不成不成,好大,进不去。”  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好像电脑桌被掀倒了。有人咆哮,有人起哄,有人调解。此类脑袋不开窍的事,我见得多了。位置不好啦,鼠标不行啦,死机啦。我打开音乐播放器,戴上耳机,来个不闻不问。  “哪里都行。”  “呃。”  “哪里好呢?脸上?嫌麻烦的话,里面也可以喔,不怕怀孕。”  “地板。”  “地板?”  我关掉QQ,沉进沙发,深深吸气,缓缓呼出。李自由放我鸽子不成?  离座时,被绊了一下,险些栽倒。晕,沙发上还有别人。是个女孩,歪坐在那头。何时进来的呢?我纳闷。  “借过。”我大声说。  她没吱声。仔细一看,睡着了。踢她的小腿,醒了,睡眼惺忪地看我的脸,然后“哇唔”一声,吐在沙发上。我闻到一股潲水味儿和酒味儿,也想吐。  夺门而出时,被女孩一把揪住衣服。  “带我走吧?”她难受地说。  我甩开她,出到外面,一片狼藉。电脑桌横躺竖卧,鼠标和键盘扔得遍地都是,遭受过一场空袭似的。我喊“老板”,想说这里有个醉鬼,你处理一下。  老板没看见,在收银台边看见一个女子、两个男子。女子呈磕头状,伏在翻倒在地的显示器上。男子则抱在一起,一个头破血流,一个背上嵌着砍刀。  我的腿不听使唤了,有点想下跪,背上汗津津的。俄顷,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警车声。我快步回到雅座,扶起女孩,冲出网吧,跨上宗申,越过湘江大桥,穿过五一大道,到达火车站才意识到方向反了。心情可以理解。毕竟死了人,警察出动了,第一个找的就是我们。我们是证人,也是疑犯,得逃。  回来的途中,刚把猴子石大桥抛在身后,五对奇装异服的年轻男女骑着同样奇特的摩托从匝道“轰”地一声窜上来,围着我们打了近两公里的呼哨,耍足派头后才离开。  回到家,零点都过了。  女孩昏迷了两天。后脑勺有被钝器敲过的痕迹,没破皮,但肿得厉害。我脱光她的衣服,洗净晒干后又穿回去。期间,李自由打来电话,解释放鸽子的事:  “本来打算一个人回去,想不到女朋友死皮赖脸地跟着,我拗不过,她又不喜欢摩托,只好一起坐汽车走了。”  我骂了句“狗屁”,挂断电话。  *  以上,是初次遇见王静的情景。过程却是这样:两人在不适合相遇的情况下相遇,共同度过一段晦暗的时光后,分道扬镳了。性质同失败的商业合作没什么分别。  是个学习日的下午。我放学回来,她在收拾东西。  “一个月的期限到了。”  “是啊。”  “该走了。”  我没表示什么。  她停止收拾,拿冷峻的眼光打量我的脸,问:“巴不得?”  “还没吃饭吧?”我移开话题,“回来的路上,买了两份。自己那份吃了,你的带回来了。喏——”我把盒饭搁在床头柜上,然后落座在床,露出精致的微笑。  她眼皮一撩,视线从盒饭转回我的脸。  “留着当宵夜吧你。”说完,提起行李袋,出门了。
  “要送吗?”我追出去,朝走远的她喊。  “来啊!”  照她的指示,我把宗申停在埠阜河路口。她下车,登上台阶,在堤坝上漫步。我推车上去,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头。  “不去火车站了?”  “时间还早。”她不回头地回答。  “上车吧?车上兜风更爽。”  她没有理会,且走且停。停下时,伏在栏杆上,要么朝下面的湘江吐口水,要么深情地望着对岸的橘子洲。  快到橘子洲大桥时,她下到河床,好久没有上来。我也下去,背靠防波堤,观察她的动静。她在江边踱步,或蹲下,或立起,一副随时准备跳水的架势。衣服被风吹紧,现出姣好的体形。长发迎风飞扬。盯着她的时间里,我有点感动,心想她哪里都漂亮,就是疤不好看。  约二十分钟后,她退回,像我一样,背靠防波堤。  “几点的火车?”我问。  “不坐火车。”  “去火车站不坐火车?”  “公共汽车。”  “家在哪?”  沉默。  “到家应该很晚了吧?不怕?”  “劫财没有。劫色的话,反正被你糟蹋过了。”  “我糟蹋你了?”  “没有别的男生看见我脱衣服后的样子。”  或许,我想。没人要的处女。  “大不了,离开这个世界。”她接着说。  我偏头看她,问:  “怪我?”  没有回答。  时值傍晚。湘江的尽头,变得模糊不清了。橘子洲上,亮起了灯光。吸进鼻孔的湿气有所加重。哪里传来卡车的喇叭声,仿佛来自身后,又来自水里。天空差不多黑尽时,她吻了我。我们并肩躺在防波堤上,她慢慢转身,轻轻吻在我的脸上。我颤抖了一下。  “谢谢。”她低语道。  “谢什么呢?”  默然。  我沉溺在吻中,不知道意味着什么。老实说,被女孩献吻,还是头一次。良久,我偏头,旁边没人。环视四周,还是没人。  “王静。”我喊。  没有回答。投江了不成?我担心。  “王——静!”我吆喝。  “唉!”头顶传来回应声。她上去了,身体前倾,趴在栏杆上。  “黄瓜,我搭计程车回去。”大声说完,消失在暗淡的光影里。  *  王静走后,不知道是不是没人帮忙洗衣了的缘故,我有点不习惯。坚持了五天,搬学校住去了。  *  遇见王静那年,我20岁,在长沙读书已经3年。学校在岳麓区。面积很大,围着高高的火砖墙。  进得大门,迎面一条笔直伸向图书馆的大道,通过两台推土机恐怕都不成问题。两旁的榕树浓荫蔽日。右边是教学楼,五层,两栋;左边是包括篮球场和足球场在内的多功能运动场,里面沙坑、单双杠等体育设施一应俱全。  大道在距离校门大概60米的位置,有个拐弯,把篮球场和足球场隔开,绕过综合楼,到得一个有林荫有石凳和石桌的广场样的地方。广场中间立一尊石头雕像,是个执著于阅读的女生,坐姿优雅,胸部尖得出奇。医务室、招待所、女生公寓、电影院遍布四周,教职工家属区也在附近。这里是A区。有ABC三个区。  我所在的男生宿舍位于东南角,是横在一起的两栋五层建筑中更肮脏的一栋,中间的铁门锈得面目全非。宿舍楼后面,是开水房、澡堂。前面是集食堂和音乐协会于一身的方形建筑,据说是民国时期的产物。穿过它的屋顶,可以望见教学楼。这些建筑连同西南方的南湖公园,统称C区。  B区包括多功能运动场,以及沿运动场呈逆时针旋转的图书馆、体育馆、实验室基地兼校办工厂和综合楼。  建成没几年的综合楼,是校园内惟一看得上眼的建筑,主楼十二层,副楼七层。主楼六层以下是教室。往上三层是计算机培训中心。顶层是记者协会和主持人协会操刀的广播站。中间两层空着。架在楼顶的学校全称,白天像一条大蛇的龙骨,夜幕降临,则发出缺笔少划的红光,成为河西大煞风景的样本。  据说,综合楼没建成前,学校招生困难。建成后,请国务院的某某某题写了新校名,才化险为夷。这事的真伪,看校门上方的署名便知。  总之,是所二流大学,没有竞争力,没有名气,只要有钱,谁都可以进来。广告做得倒不含糊,有段时间,湖南经视的午间新闻播完,它便亮相十五秒钟。宣称什么“一流的师资队伍,一流的教学环境,一流的办学水平”,只差没说这里就是北大。开学典礼上,校长操一口不知所云的方言。食堂的工作人员吝啬至极。宿舍值班室里的老头耀武扬威。统统令人不快。  进到形同垃圾收购站的这里,是爸爸的馊主意。我的中考成绩不理想。高中落榜后,收到十三张录取通知书。爸爸选了一张。然后握着扁担,撵我到汽车站,拽上长途卧铺。只消呆足五年,即可将大专文凭搞到手,再说爸爸许诺每个月多寄五十元生活费,我也就忍了。
  第二章 陈年往事  说说我家,有点特别。特别得相信的人寥寥无几,吹胡子瞪眼的大有人在。可都是事实。而且不将这些事实描述出来,张娣就无从谈起。  *  爸爸是苗寨的农民,妈妈也是。两人有过一对儿女,文化革命期间染上“2号病”,死了。多年后,我的出生又要了妈妈的命。脚先出来,难产。  妈妈死得冤枉,这是获悉死因后我的感言。她不该怀孕,三十三岁,属于高龄产妇。再说苗寨没有医院和剖腹手术,只有剪生娘和草药。其结果,痛苦挣扎了一夜,断气时咬断了舌头。  后来多了个妈。进门那天,抱起我,说喊妈,我只喊姐。她的年龄确实不大。后来听人家说,是一只不下蛋的鸡。这也是她进门的原因。人家是城里人,哥哥还是官儿呢。  那一年,爸爸三十七,后妈二十五,可谓老牛吃嫩草。  爸爸没有兄弟姐妹。奶奶生下头胎后,爷爷的蛋蛋没了。被来历不明的子弹打掉的。爷爷当时是土匪。  爷爷有三个哥哥。大哥跟随黄兴发动武昌起义,北伐期间战死于九江;二哥在红四军担任排长,参加过万里长征,抗日战争打响的次年,被坂田大佐的轰炸机炸没了;三哥在国军某部充当不起眼的炮卒,一九四九年去台湾了。  可能想到哥哥们在战场上都没写下光彩照人的篇章,爷爷决定当个土匪。他是八面山的七爷,同解放军火拼多年。没蛋蛋了才弃暗投明。  这些事迹,爷爷口述时,我颇不以为然,家谱里记载着呢。  我们这里,穷山恶水,日本鬼子丢炸弹嫌浪费,内战又隔得远,保住一本家谱算不得难事。  家谱里有关于曾祖父的记载,说是寺庙长大的孤儿,聪明绝顶,还俗后考中举人。和李鸿章在直隶同僚过。1898年,受慈喜太后委任到南方当巡抚。万贯家私,权倾绿营。  但他绝非趋炎附势之流。到香港的中环士丹顿街13号开过会。武昌起义打响后,把乳臭未干的大儿子交给黄兴时说:“贤弟勿须抬爱,生死自有天命。”言毕,归隐山林,官场生涯落下帷幕。  便是这样的家,一代不如一代的家。  这么着,既便归隐山林后,我家仍风光了很久,约摸三分之一个世纪。  当时,曾祖父在武陵山区一个偏僻的县城买了一栋大宅。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正室和三个姨太太搬进去后,又购置了些土地。为搞好关系,娶了五姨太,芳龄十九,是个驼子,县长的千金,即我爷爷的生母。  除去上面这些人,还有一干丫鬟和小厮。张娣的先人,便在这干人当中。其曾祖父,做一些收支登记入簿、撰写家谱之类的活计。后来,与一个丫鬟成亲,生下的儿子是小厮,女儿是丫鬟。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此传承了下来。传承至今,张娣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丫鬟。可惜门弟凋零,两人都是独苗。  早在土地革命时期,我家就没落了。批斗会上,曾祖父背上插一块写有“地主”字样的木板,游街示众后,吃子弹了。可能想到年事已高,他没作任何形式的辩护和反抗。曾祖父死后,树倒猢狲散。查封宅邸,疏散下人,大洋充公,没收土地。爷爷忿忿不平,当了土匪。下人们卷着包袱走了,惟独张娣的先人留下,和我的先人一起,被逐出县城,长途跋涉三天后,到得一个木楼林立的地方,便是苗寨。  后来的大跃进时期,文革时期,改革开放时期,先人死的死,走的走。两家人的嫡系,一直保持着原滋原味的主仆关系。  打从学会说话开始,张娣就叫我少爷。她的父母如此教诲,右邻左舍也见怪不怪。  改口叫弟弟,是在她9岁我8岁的89年。苏联从阿富汗撤兵那年。  那年秋天的一个上午,她爹挖草药时,摔下悬崖,死了。中午,她娘拉着她赶集,说采购丧事用品。晚上回来时,张娣哭着告诉大家:“娘跳天坑了。”  我爸爸请来道士,依照苗寨的风俗,盖灯,敲花鼓。闹了两天。  第三天拂晓,死者被抬去暮雪樱花,大概十五里山路,是苗人世世代代安葬亲人的地方。四面环山,中间的樱花树受到苗人的保护,是从明代存活至今的参天古木。传说,樱花树汲收尸水,春天开出洁白无瑕的花朵,死之世界的人借樱花的绽放感受生之世界的气息,灵魂便可以安息了。  葬礼结束后,张娣搬进我家,照爸爸的吩咐,叫我弟弟。家里房间不够,被安排睡我的床,我则睡墙角架起的门板。  我怕黑,有蒙头睡觉的习惯,窗外传来猫头鹰的悲鸣,就把手指插进耳孔,实在无济于事,在那年冬天的夜晚,摸进张娣的被窝。张娣问做什么?我说有鬼叫,怕,一起睡吧?回答说好。我说挨着睡?我们挨着睡。  这是罪恶的开始。  半年后的一个深夜,两人像平时那样说悄悄话。  “我们怎么来到世上的?”我突发奇想。  “妈妈说,是爸爸用鱼网从河里捞上来的。”张娣骄傲地回答。  “不是。是女人和男人睡觉后,从下面阿出来的。像阿bǎbǎ那样。”  “那里好小,怎么可能阿出人嘛。”张娣不信。  “你和我睡这么久,怎么不生娃娃呢?”我自言自语。
  张娣傻笑。  “你不是女人。或者,我不是男人。”我得出结论。  “妈妈说,长大后,你是新郎官儿。新郎官儿是男人。”  “你呢?”  “丫鬟当然是女人喽。妈妈说,我是为了伺候你,才来到世上的。”  “你不是女人!”   我的阴谋得逞了。张娣掀开蚊帐,点亮煤油灯。两人脱掉裤子,就下面进行比较。张娣羡慕地说我的比她的好看。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私密?”张娣好奇地问。  “把我的放进你的里面,你就可以生娃娃了。班上男生都那么说。”  “真的?”  “真的。有个娃娃抱在怀里,比弹弓和铁环好玩多了。是吧?”  “是!”  “生个娃娃,一起玩?”  “嗯!”  我趴在张娣身上,不料进不去。鼓捣了半天,两人“咯咯”笑出声来,说痒死啦,不好玩。  *  和张娣两小无猜的关系,维持到93年,然后破裂了。破裂后,童年一去不复返。取而替之的,是焦虑的青春期。  那年,我在苗寨附近的小学读六年级。张娣在镇上念初一,寄宿,一周回家一次,步行将近两个钟头的山路。  那个周五,张娣没有回家。一般情况,会赶在天黑前到家,和家人共进晚一些的晚餐。  第二天中午,她才回来。脸上没有血色,像个死人。爷爷问怎么了?她吞吞吐吐地说没有睡好。  中饭后,爷爷和奶奶出门了。  苗寨坐落在
形状的一座山上,山顶有棵大槐树,据说年轮超过五百年,浓荫蔽日,树下有桌,有椅。晴朗的日子,老人们大多聚集于此,拉家常,下象棋。  这里,是两老的目的地。  爸爸和后妈不在苗寨,缘故后面再说。  我则伏在堂屋的桌上写作业。这时间里,张娣烧水、洗澡。直到作业写完,又背诵了一篇课文,我才意识到不妙。张娣从进屋到现在,两个多钟头了,就算洗澡又洗衣服,时间还是多余。  我敲门,问好了吗?没有回答。  “好了的话,进来了哟。”  还是没有回答。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哭声后,挤开一道缝,拉掉抵门的椅子,进去了。  张娣没穿衣服,睡在床上。  “怎么了?”我问。  兀自哭个不停。  屋里充斥一股肥皂味儿。床前摆一只木盆,里面的水被肥皂染成白色,衣服搭在旁边的木凳上。从瓦缝射下的阳光,水银般洒满地板。透过亮瓦倾泻下来的大面积阳光,投在张娣身上,镀了一层银色的光膜。此景,给我梦境般的感受。  我想到张娣被同学欺负了,或者遭老师批评了,这类事在我身上就经常发生。于是上前几步,打算安慰几句。  随着张娣祼体的完全呈现,我怔住了:床上的人,不是我认识的张娣,而是另外一个。我站在床前,与之前的张娣进行比较:胸部隆起了,盆骨宽些,那里黑不溜秋的。  我脸红得不行,快步退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睡进爸爸和后妈的房间。原因是,看清张娣的祼体后,下面没有软过。它成了独立于身体之外的物件,自以为是地把裤子顶得老高。  同样的原因,我未能入眠。  我紧闭双眼,打算从1数到500,还没到30,脑海就被张娣的裸体霸占了。她触手可及地在那里浮现。我握住热乎乎的东西。正当以为用力过猛导致抽筋时,有东西出来,出来了几次,伴随紧迫的抽搐。  抽搐消失后,罪恶感排山倒海袭来。我觉得自己在张娣身上干了件坏事,以致后来每次和她的目光相碰,都惴惴不安。又不止一次从背后看她,不止一次想着她自慰后诅咒自己。这种矛盾的心理,笼罩了整个中学时代。  *  我能用两个字形容爸爸:暴君。  是的,他从未对我笑过,冷笑都没有。我只记得扫帚、鞋、烟杆等被他当作临时武器攻击他儿子的东西。  诚然,棍棒教育不足以称之暴君。  之所以为他扣上这顶皇冠,是因为:他拆散了我和张娣。  爸爸年轻时的职业,是在苗寨附近的山上挖草药,晒干后卖给县城的药材商。舅舅的副业,是倒卖药材,后妈作为舅舅的助手,到处收购药材。一个卖药材,一个买药材,一拍即合,还结婚了。  婚后,两人买卖药材,中间捞点差价。几年后,用存款在县城租了个档口,搞起了童装批发生意,我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还买了房,接大家过去享福。爷爷和奶奶拒绝了,理由是:既然家里死了人,下了葬,就不该搬去别处。  张娣要照料爷爷和奶奶,留在苗寨。我决定也留下。表明观点后,被爸爸暴打一顿,拽走了。  此后,由于种种缘故,我和张娣再未见面。
  第三章 狐朋狗友  “流畅的文字+丰富的想象力+准确的尺度=好文章。”这是到长沙的第二年,语文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原话。  接着,他左手执粉笔,左手指天花板,说:  “文字是车头,想象力是发动机,尺度是方向盘。一个都不能少。少了哪里也到达不了。”  那堂课后,语文老师成了我的偶像,本来的偏见不见了,被带进火葬场了似的。  他确实进了火葬场。  三天后死于脑血栓。大便时,突然发病的。  追悼会在青山的家里举行。前来吊唁的,大多是本校的学生。过程被拍了下来,在学校电视台播放。讣告以“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文学家”开头,“享年58岁”收尾。  我和李自由,是追悼会结束三天后,在坟前认识的。两人都在给老师上香。  “老爸?”李自由问。  “老师。”我回答,“李自由?”  “怎么晓得?”  “情圣。谁不晓得。”  为了庆祝认识,也为了表示对老师的哀悼,两人去到火车站,看录相到第二天早上。  李自由承认自己是情圣:  “这所大学里,睡过几十个女孩的,除你我外,找不出第三个。”  “我是处男。”  “不是说,看过几十个女孩的祼体吗?”   “那是在录相厅。”  李自由和我同一年级,是美术系才华横溢的尖子生。其美术作品,多次被美术协会搬出来,摆在教学楼前展览。都是油画,题材大多是老人,技法娴熟,又不乏独具匠心的创意,给人超越现实的真实感。一位美术老师在校报上撰文,评价李自由是学校五年一遇的绘画奇才。  除了绘画,口才也十分了得。辩论会上,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独占鳌头。  此外,拥有歌星般的嗓音。每逢比赛,便以郭富城的发型亮相,操起硕大的电吉它,边弹边唱《同桌的你》。尽管不是冠军,引起的骚乱却最惨烈。  足球踢得也很帅。  然而此等人物有吸热水瓶的癖好,着实令人费解,一有空闲,就用嘴皮堵住瓶口,直到吸尽空气,热水瓶像泡泡糖那样挂在嘴上。  据说,李自由有8只热水瓶,从小到大,贴着1至8的标签。我一问,他说是有那么回事。  “跑遍长沙,才搜集到8只大小不同的。”   “吸的时候,里面装水么?”我问。  “当然。比如4号瓶,三分之二的装水量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多了就不行。”  一次,我去他的寝室玩,要了1号瓶,不装水,吸了二十分钟也不见效。松口时,嘴巴麻麻的,说话费劲。  “吸、吸多久了?”  “初二那年开始的。”  “干、干吗吸?”  “秘密。”  不是对谁都守口如瓶的秘密。同室人透露,李自由想创造吉尼斯纪录。  我的朋友里,李自由最早接触社会,可能和家在湘潭,离长沙比较近有关。  他结交了一帮包括街头艺人、发廊老板娘、小贩、厨师、皮条客之类的人物。但说他好话的,没有一个。男人说他风流,女人说他花心。意思我想一样。  他有一种能力,可以做到脚踏多只船,一只船载他逐波踏浪的同时,其它船发现不了。靠岸后,找理由分手,周而复始。  我指责他的感情生活糜烂。  “黄弟。”李自由直呼我的名字,“基督教徒出生时,需要洗礼。处女也一样。我只是一个神父。”  李自由直呼谁的名字,表示谁把他惹毛了。  和李自由睡觉的,的确多数是处女。他总是以学生画家的身份,去别的学校交流,物色新生女孩。只消甜言蜜语几句,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们便潮红满面,再来点霸王硬上弓,洗礼便完成了。  每次听李自由说又完成一次洗礼,我便寒心不已。  寒心倒也罢了,还受牵连。  比方星期六晚上,甲拨通我的手机,哭哭啼啼地问李自由在吗?我不可能实言相告:和乙开房去啦!  既便知道李自由另有新欢,愿意继续交往的也大有人在。此类女孩心里,存在破镜重圆的幻想亦未可知。可是李自由这边,除寂寞难耐时约对方开房外,再无想法。  “太痴情啦!”我感慨。  “并非两情相悦,也不是一厢情愿。”李自由竖起食指说,“而是本能的召唤。”  当然,不是每个女孩都买账,董小蓉就给过李自由颜色。  我的同学董小蓉是煤老大的千金,有钱,长得漂亮,刚踏进校门,就被李自由瞄上了。  那时,董小蓉还不是文艺晚会的主持,而是不起眼的广播站播音员。李自由也不过是给人乳臭未干印象的平凡男生。不愿透露姓名的谁为李自由点了首生日快乐歌,说“我爱你”。“我爱你”是董小蓉读出的。李自由来电了,像发情的公狗,四处搜集这个播音员的资料。当他摸清底细,站在女生公寓楼下大声宣布“董小蓉,我爱你”时,两桶冷水泼了下来。  李自由感冒了,在床上躺了一周。
  一周后,恢复元气的他吞掉八两二锅头,左手持雨伞,右手举扩音器,立在上次的位置。身后跟一班男生,个个手执脸盆、饭盆、水桶,当战鼓用。  李自由喊:  “董小蓉,我爱你。接受我吧!”  咚、铛、咚铛、咚咚铛……战鼓声起。  “无赖们,死吧!”整栋公寓的女生愤怒了。  乒、乓、乒乓、乒乒乓……水桶、木凳、热水瓶、茶杯纷纷落下。  头部中弹的李自由被同学拖走了。  “心有余悸啊!”  “你不该泡她。”我发表看法。  李自由摇头,“她接受的话,我做不了神父。”  “未必。狗改不了吃屎。”  “靠!你以为伺候陌生女孩,老子痛快?告诉董小蓉,肯接受我的话,马上过去舔她的脚趾。”  “得了吧。”  “真的!”  “她依然没有男朋友。”  “知道。有的话,我就把男的剁了,找女的算账。”  “算账?”  “想听真话?”  “说说看。”  李自由分开头发,露出三四厘米长的伤疤。  “这东西,是被水桶打中后留下的。总有一天,要董小蓉以适当的身份擦掉。”  “怎么擦?”  “整容。”  “适当的身份呢?”  “不是除我外,别人的老婆,包括你。”  *  比起李自由,我的室友地道多了。  寝室里有床架四台,由钢筋焊接而成。双层结构。八个床位。拿床号命名的话,是1号君、3至5号君、7和8号君。6号空着,我是2号。  不是没有名字。名字都蛮牛逼。  比如:  1号君有个绰号,叫“金毛狮王”。  绰号的由来,他也摸不着北:  “哪个爱读武侠小说的鸟毛叫开的吧!”   此君有着浓密的络腮胡,和较之老外也不逊色的胸毛。头三年,不敢唱校方的反调,隔三天刮须一次。如今翅膀硬了,非得女生们指着他的脊梁骨说人猿泰山,才回到寝室,轰走众人,一刮就是半个钟头。刮下的东西有同学悄悄收集起来,拿去实验室用物理天平称过,足有20克重,可能连胸毛也刮了。  再说3号君。  人称“乔丹”,或者“奥尼尔”。他本人倾心前者。理由是奥尼尔体积庞大,自己是型男,运球行云流水,扣篮花样百出,无论怎么看,都是乔丹的影子。  尽管如此,球场上飞扬跋扈时,仍有不少女生尖叫:“奥尼尔,撞死他!”这是奈何不了的事,总不至于告诉人家自己真是迈克尔?乔丹。  此君侠肝义胆。上学期,本班一个男生和别班一个男生在澡堂洗澡,为一个水蓬头打得天翻地覆,牙齿被捶落两颗。乔丹听说后,跑到别班男生所在的寝室,将其从五楼踢到四楼,从四楼踢到三楼,从三楼踢进了医院。  4号君、8号君。  前者矮矮胖胖,皮肤黝黑:“牛群”。后者高高瘦瘦,面皮白净:“冯巩”。牛群冯巩是自称,人称“黑白无常”,以相声演员自居,是学校文艺晚会的灵魂人物。问题是,我没少凑热闹,从未目睹二人的风采。听我如此一说,白无常解释:  “你看的晚会邀请不动我们。”  “档次的问题。”黑无常补充。  校庆40周年文艺晚会上,没见你们出场呀!  两人对望一阵,说:  “那是今年的事。我们的身价,去年飙三位数了,谢绝义演。”  我钦佩得不行,要签名。两人把名字签在我背上。然后抱起吉它,边弹边唱《敲着饭盆为你唱歌》,说是展示一下唱功。  据说——说的人是1号君——《敲着饭盆为你唱歌》由黑无常填词,白无常作曲。歌词凄婉,曲调哀怨。创作动机,是勾引楼下路过的打开水的女生。歌曲曾经发表在TOM原创音乐网上,有歌迷留言:“与其说是音乐,莫如说是哀乐”、“听后有自杀的冲动”。黑白无常每次坐在窗台弹唱这首歌时,不光如愿以偿地引来女生们的目光,还招来诸如“你妈死了吗”的慰问声。同室者也按捺不住伤感,在二十秒内逃遁得无影无踪。  我也不例外。听了个开头,便以小便的名义走了。  小便时,有人指着我的背,捧腹大笑。我问笑啥?他立刻闭嘴。脱下衬衣,上面写着“我是淫棍”,旁边画了一根鸡巴。  操!找黑白无常索命去了。  5号君。  “狼狗”是也。绰号不怎么优雅,却是我朝夕相处多日后最崇拜的一位。计算机三级、剑桥商务英语三级、大学英语六级证书在手。年年拿奖学金。此番成就,吾辈奋斗五年恐怕也难以实现。  7号君。  “波斯三爷”。“波斯”是“Boss”的译音,暗示是个阔佬。坐着学生服务中心主任的位置大搞商务运作。在荷花塘有门面,兜售复读机、Call机、傻瓜照相机之类的玩意儿。有钱。一条内裤值八十大洋。从头到脚,全是名牌。若打劫此人,拔个精光,进账够吃三个月。的确遭人打劫过,这也是他搬进宿舍的原因。二年级时,两个笨贼闯进他的寓所,敲诈两百块就走了。  不光有钱,还有爱。每次捐款得最多。歌唱大赛搞赞助,末了为冠军颁奖。为追求湖南大学的谁,租下谁宿舍楼旁的广告牌,打出巨幅求爱广告。我是那个谁的话,准嫁给他。  和我同寝室的,便是这样一群声色犬马的人物。
  第四章 伊人如斯  星期六中午,遇见张娣了。  算起来,搬进宿舍已经两周。当时,我在打麻将,对手是金毛狮王、乔丹、黑无常。没有麻将桌,用抽屉代替。抽屉很大,与其说是打麻将,莫如说是比较手臂长短的运动。乔丹打出幺鸡,我条一色胡牌。起身接票子时,门响了。  “嗵嗵!”催魂一般。  “口号!”诸君齐呼。  “嗵嗵!”  “你妈的报口号!” 放炮后心情似乎不佳,乔丹有点火。  “嗵嗵嗵嗵!”  大家面面相觑。烟头扔进茶杯。用随手扯下的床单卷起麻将,放进水桶,上面盖一条皱巴巴的内裤,乖乖,看得见精斑。  来人五十岁上下,中等个头,人称周扒皮。男生宿舍的管理员。退役军人。生平最大喜好,是摆开军步,在走廓游荡,看哪里不顺眼,就喝斥几句。  “这么久才开门?”周扒皮声色俱厉。  都没理他。  “怎么又吸烟了?”周扒皮抽了抽鼻子。  四人歪坐在床,装出与己无关的样子。  周扒皮查看垃圾篓、床底、桌底。搜寻了半天,一无所获。金毛狮王被他盯住时,立刻还以颜色,瞪大眼睛说:  “狗吧?”  “是啊是啊。抓吸烟还不容易,蹲厕所啊。”众人打哈哈。  “别让我逮住你们!”周扒皮气得发抖,扬长而去。  此人纯属俗物,在新生面前耀武扬威,面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老生,反倒没辙了。  数钱时,周扒皮杀了个回马枪。推开寝室门,朝我走来。  “黄弟?”  我“嗯”了一声。  “去值班室。”  “做什么?”  “去就知道了。”说罢走了,也不管我去不去。  出门时,诸君朝我挤眉弄眼。我打出OK的手势,表示不做奸细。  挨门的长椅上,坐着两个衣着得体的学生。一男,一女。男生我认识,周披皮的助手,晚上十点半一到,就举着手电筒查房,不是令人心情愉快的角色。女生顺眼多了,秀色可餐,可惜不认识。两人低语交谈着什么。  我进去时,女生看了一眼我的脸。男生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嘀嘀咕咕,八成想泡人家。  我见周扒皮不在,坐在他的太师椅上,无所事是地翻阅桌上的《职业与技术》。约十分钟后,周扒皮回来了。一条腿跨进门坎了,还回头和谁寒暄。我有点来气,心想是你找老子,不是老子找你。当即起身,想问有何贵干。不料女生快我一步,遇见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迎了上去。  “老伯,人不在吗?”她期待地问。  “没来吗?”周扒皮环顾四周,指着我,“不是他?两栋宿舍楼里,叫黄弟的只有他。”  我莫名奇妙起来,盯着女生。她也拿楚楚动人的目光审视我。我对她没有印象。她是个公主般的美女,简直就是偶像剧的女主角。如果见过,肯定记得。  “你,找我有事?”我试着问。  女生没有回答,继续拿女主角凝视男主角的眼神看我的脸,我产生一种被选中的感觉。我想过去,抚摸她那白嫩动人的脸颊,说找错人啦。  良久,女生马上就要哭了似的说:  “我是张娣。”  *  六年不见,张娣长高了。发型变了。那时的学生头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副乖乖女妆扮。如今长长的秀发在脑后扎起,垂在额前的自然卷曲着,显得既文静,又典雅。上面穿水红色T恤、白得像雪的休闲衫,下面是蓝色牛仔裤和千禧牌波鞋。  我回忆张娣曾经的模样,但记不确切。怎么回事呢?而且,随着此刻印象的加深,记忆里的形象模糊开来。模糊不掉的,是那个夏日午后,洗澡后躺在床上的她的裸体。我如此一说,张娣脸红地低头,不过没有责备的意思。  两人漫步在鹅卵石铺就的公园小道上,张娣在前,我在后。四周是树,树干不粗,却修长得可以,树冠雨伞般撑开,把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叶间泻下的日光,如披着光亮的蝴蝶在张娣身上飞舞。我们步行了小会,在石凳上坐下。  “你们学校真美。”张娣羡慕地说。  “适合拍拖。”  “拍拖?”  “就是恋爱。变化好大。”  “变化好大?”  “你,变成了另一个人。”  张娣好看地一笑,轻轻启齿:  “你也变了。不过,有以前的影子。只要仔细看你的脸,可以看见原形。”  “原形?”  “妖怪被孙悟空打死后,会变回原形吧?我看见你的原形,认出你来了。不过,你的原形,和那个不一样,我只是比喻。”说罢,动情地一笑,表示真的只是比喻。  “坐火车过来的?”我问。  “汽车。爸爸说,你离汽车西站比较近。早上九点就到了。找到这里,却花了很长时间。毕竟第一次过来嘛。”  “来之前,怎么不打我电话呢?”  “你有电话吗?”   对,我的手机也好,寝室的座机也好,都对家里保密。  “回头告诉你。”我说,“听妈妈说,你考进株洲的一所大学?”  “嗯。前天报名。昨天分配寝室。今天过来了。后天军训。我现在,和你一样,可是名正言顺的大学生了喔。”   “我是五年制,只能算半个大学生。”   张娣没说什么。  “怎么现在才报名呢?十月过完一半了。”  “第一批新生,都军训完了呢。我是第二批。听说还有第三批。”  “按理说,去年高中毕业吧?复读了?”  “休学了一年。前年,奶奶病倒了,走不开。不知道?”  “不知道。康复了吗?”  “没有完全康复,还拄着拐杖。中风。很难根治的。”  “没人说我坏话?”  “怎么没有。爸爸认为你憎恨他,所以对你听之任之。全家人都好挂念你,特别是爷爷和奶奶。你不回苗寨,连过年也不回,都六年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  从这里,可以俯视南湖,约摸两个篮球场大小,一半是水,一半被碧绿的荷叶覆盖了。已经错过观赏荷花的时节,熟透的莲蓬弯着腰,垂头丧气的样子。湖中有座古色古香的石亭,三个女生围坐在石桌旁,可能在下跳棋,隔一会便荡来欢声笑语。长时间注视这些,我昏昏欲睡,不知不觉把头枕在张娣的大腿上了。
  “困?”  “有点。”  “睡得晚吧?听那位老伯说,你在宿舍的表现不是很好。”  张娣的语声,和知了、青蛙声一起,在耳畔回荡。我好像“嗯”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阳光的角度变了,周围阒无一人。我搓了把脸。  “对不起。你特意过来,我却睡着了。”  “没关系。”张娣笑了笑。  “睡了多久?”  “两个小时十三分钟。”   “这么久?”我吃了一惊。  “可能,我不该来。”   “对不起。”  “不是指这个。”张娣不看我地说,“你睡觉时,我在想,自己来找你,是对,还是错呢?感觉要发生不好的事情似的。至于什么事情,却不清楚,只是有那种感觉。”  “别多想。你能来,我很高兴。”  张娣若有所思,似看非看地望着前方。  我闻到一股不安的气息,想补充点什么,脑袋却空空如也。  沉默大概十分钟后,我握住张娣搭在膝盖的右手。她没有回避,只是手指轻轻动弹一下,这才把脸转向我,表情迷茫得像个孤儿。我的心情豁然开朗了,想起这里发生的一桩怪事:  班里有个男生,有段时间,每当晚自习下课,就来到这里,躺在石桌、石椅或者石栏杆上,抽泣一阵后,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地回到寝室。那个时间,很少有人经过,只是偶尔遇见缱绻的情侣,拥抱在黑黢黢的角落,或亲吻,或爱抚,听见抽泣声,要么走开,要么过来安慰几句。面对安慰,男生总是平静地回答“没事”,而后换个位置,哭够为止。他被女友甩了。匪夷所思的是,非真正意义上的女友。既没约会过,又没看见相片。只是笔友。通过《职业与技术》的交友栏认识,太平无事地通信了两年。不料笔友在最后的信中写道:忍无可忍,往后不联系了。  “好特别的男生。”张娣发表看法。  “知道他为什么伤心吗?”  “为什么?”  “笔友是他自己。”  “自己?”  “另外一个自己。特长、习惯、爱吃的食物、爱听的音乐、喜欢的颜色和明星、人生观、价值观,一模一样。惟独性别不同。他不在乎笔友的家境、高矮、相貌,哪怕是个丑八怪,也愿意走到一起。”  “有点不可思议。”张娣说。  “柏拉图式恋爱,这是。”  “可是,笔友忍无可忍。为什么呢?既然那么有缘。”  “他想不明白。”  “真想看看这个男生。”  “退学了。”  “因为这件事?”  “不全是。他本来就有点神经,总是做出常人理解不了的事情。比如洗脸时,对着水龙头自言自语;半夜三更爬上宿舍天台发呆;坐在床上画稀奇古怪的图案。总之怪癖很多。是个沉默寡言得叫人害怕的家伙,许多同学见了都退避三舍。”  “这样的人,怎么把隐私说给你听了呢?是隐私吧?”   “知道他更多事情的人确实不多,对我却推心置腹。原因可能是他说话时,我没怎么泼冷水吧。加上是老乡。”  “我们县的?”  “凤凰。都是湘西人嘛。”  “可能在你身上,有吸引他的什么。”  “其实,对自己在集体生活中很难相处的性格,他很苦恼,担心毕业后在社会上吃不消,于是跑去心理医院,治疗过三次,也经常打广播电台的热线电话,和主持人谈心。但都没用。三年级没有读完,去深圳打工了。”  “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离开这里,不见得是坏事。我有时也跃跃欲试。”  “别那样想。”张娣关心地说,“没有学历,即使走上社会,也没有作为的。”  我没再多说。五点半一到,拉着张娣,来到食堂。进门时,碰见出来的李自由。他左手抓饭盆,右手抓我,瞅着张娣,把嘴凑近我耳边,低语道:  “真它妈的正点。你马子?”  “啊。”我也压低声音回答。  “要上啊。不上的话,哪天被别人上了。”  “被你妈。”  李自由眨了下眼,走了。  大厅里人头攒动。我叫张娣在中间有吊扇的位置坐下。自己只穿背心,脱下的衬衣搁在旁边,表示“此座有人”。然后排队十五分钟,打了两份价格尽管昂贵,却有饭盒奉送的套餐。  “刚才打招呼的,是同学?”张娣边吃边问。  “朋友。不在一个班。”   “朝你眨眼,是有事吧?如果忙,我一个人可以的。”  “他有砂眼,不眨不舒服。”   张娣“呃”了一声。大概饿坏了,吃得和我差不多快。吃到一半时,有人拍了下我的肩,回头一看,是个戴红袖章的家伙。  “有事?”  “请把衣服穿上。”他指着我屁股下的衬衣。声音冷冰冰的,根本不像“请”。  “热。这样凉快。”  “要凉快是吧?在这里签字。”说罢,拿出一摞类似罚款单的玩意儿,摊在桌上,上面有模有样地摆一支圆珠笔。  “操!”我跳起身,捏紧拳头,瞪着他。周围的学生端起饭盆,纷纷走开了。  张娣抓住我的手,朝我摇头,旋即举起衬衣,披在我身上。红袖章这才走开。  “怎么了?”重新落座后,张娣问。  “穿背心,罚款一百。”  “看起来好凶。”  “督察队的人,都是这副德行。”我一边夹菜一边说,“平时老实巴交得可以,一旦戴上卫生巾,就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当校长了一样。有时真想——”  “说你。”张娣插嘴道,“你好凶,要打人似的。”  我无语。  饭后,带张娣在校园转了一圈。七点一到,钻进电影院。  电影名忘了,好像叫天什么。男主角是个孤儿,八岁时的一场山体塌方,夺走父母的生命,往后靠农忙时节拾掇麦穗和女主角的施舍度日。十七岁那年,接受女主角的提议,去到大城市打工。七年后攒下一笔钱,回到黄土高坡和默默等待自己的女主角终成眷属。他把钱借给全村的人,尽管没有讨回的意思,村民们却愈发心虚了,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联合起来,把他杀害,尸体丢在山坡上喂狼,不过没有被狼吃掉,反倒在天明时分苏醒了,望见坡下一个赶马车的老人,发出求救声。老人以为撞鬼了,撒腿就跑,不久折回,摸上坡,抡起石块一顿猛砸,男主角再没有醒来。镜头的最后,是女主角搂着尸体嚎啕的情景,声震寰宇,撕心裂肺。  影片人物众多,情节环环相扣,部分风景片段估计要坐直升飞机才拍摄得了,陕北情调的民歌悠扬、凄婉,是部真实得应该拍手叫好的片子。观后却给人绝望的心情,想吐。  放映时间是普通影片的两倍。从电影院出来,差不多到了熄灯时间。我拨通班上女生寝室的电话,说姐姐来了,有住处吗?回答说家近的两个女生每个星期都回家,有住处。问十点二十分下楼接人可好?回答说可以。挂断电话,我才意识到连对方姓甚名谁都没问。站在女生公寓楼下等人的时间里,张娣问我能不能答应她。  “答应什么?”  “中学的三年,你一直给我写信。对吧?”  我没有回答。  “总共一百零八封,我都没有回信。”  我静等后话。  “你肯定恨我。”张娣不无凄凉意味地说,“最后的信里,还说我冷酷无情呢。”  我缄默不语。  “你问我:为什么不回信,为什么不在县城读高中,为什么,”张娣难以启齿地顿了顿,“不接受你。”  我有点脸红。  “现在的你,还有这些疑问?”  我点头。  “等三年。三年后,我毕了业,我们再谈这些事情,好吗?我的意思是,如果那个时候,你不变心的话。”  我不知说什么好。  “好吗?”张娣注视着我的眼睛。  “好。”良久,我回答。
  *  第二天共进早餐时,张娣说回株洲。  “乘太阳没有升高之前。”她解释。  九点左右,两人在校门对面的站台等候片刻,踏上浑身涂满白沙集团广告的公共汽车。荣湾镇下车后,转乘开往火车站的另一辆,坐在末排。我无声地阅读前面椅背上的长江医院广告词,张娣正襟危坐,身体之间的每次碰撞,都在我心里泛起涟漪。交通拥堵,抵达火车站时,十点都过了。  我买了两张列车票。  “怎么是两张?”张娣奇怪地问。  我没有回答。  无风,阳光火辣,广场上行色匆匆的旅客被晒得大汗淋漓。我们走进附近的冷饮店,要了加冰橙汁。结账时,列车票上的开车时间快到了,于是赶到候车室,穿过隧道,上到月台后像所有乘客那样奔跑,挤上火车,找到座位坐下。  “想不到,坐火车,这么不容易。”张娣喘着粗气说,“好像做了坏事,警察在后面追赶。”说罢,好看地笑了。被汗水浸湿的秀发粘在脸颊,宛如画妆的京剧演员。  “寒假再来,搞到座位就难喽。”  “是吗?”张娣吞了口气。  “下一站是株洲,车一停就下车。”我提醒。  “嗯。”  “别在车站逗留,有坏人。”  “知道啦。”张娣微笑着说,“学校离火车站不是很远,有直达的公共汽车。”  “是吗?”  “嗯。”  “像以前那样,写信给你,好吗?”我一本正经地问。  张娣羞赧地点了下头。  我掏出准备好的圆珠笔和通讯录。张娣伏在桌上,把地址、邮编、座机填上。字体娟秀。我确认一遍,揣进裤兜。  “回信吗?”我问。  张娣再次点头,说,“下去吧?火车好像动了。”  从开动的火车上跳下时,我没能站稳。一位肥胖的大妈推着卖馒头的餐车经过,我不好意思立刻起身,索性坐在原地,望着火车渐行渐远,直至从视野消失。不久,同一方向驶来另一列,我恍惚觉得张娣乘坐的火车回来了。它拖着长长的汽笛声,在对面的月台停下,旋即车门打开,人们抡着大包小包下车,争先恐后的场面仿佛世界末日前的一场骚乱。我凝望许久,确定张娣不在后,起身,来到小摊前,要了一包白沙和一袋炸马铃薯片。炸马铃薯片苦苦的,有点发霉,我“呸”地一声,吐在地上,剩下的扔了。水泥柱边蹲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想必监视我很久了,捡起炸马铃薯片,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我悲天悯人起来,想把身上的东西统统奉送,可是转眼间,少年不见了。  这是2001年秋天的事。  *  2001年秋至2002年夏,张娣来过长沙三次。我没去株洲一次,一些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前,没有理由找她。“理由”的用法可能不对,应该是心情。  电话也很少打。头一个月,我每个星期六的晚上十点准时打电话过去。可是把搅尽脑汁搜刮的话题讲完,就没说的了,时常陷入沉默时间达好几分钟的尴尬境地。而且大半是上次内容的重复。我放弃电话,像中学时代那样,一周写一封信。张娣在月底回信。起先,我心情失落,觉得“入不敷出”。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张娣绝口不提往事,只是不着边际地描述大学生活:没事时钩毛线袜呀;打电话回家,得知爷爷和奶奶身体健康呀;洗衣时,把肥皂冲进厕所了呀。此外,全以“祝:生活开心、学习进步”落尾。  收到张娣的回信,我就找没人的地方,逐字逐句地阅读。读到心动处,呼吸信纸的香气。有涂改的痕迹,就做个哲学家,冥思苦索它的真谛。然后钻进没有熟人的公共教室,一边重读,一边回信。一周后重温内容,回第二封。如此这般,熬到月末。  我和张娣一样,只谈无须解释和评论的客观事实。诸如三餐吃的东西,作息时间表,身上发生的琐事,同室者的绰号、个性、趣闻——内容详尽,以致经常超重,贴上双倍邮票才能寄出去。  过程委实妙不可言。每每提笔,只要想到诉说的对象是张娣,我便文思泉涌。即便十年后的今天,仍对那时的自己钦佩不已:别人都在挥霍青春,或者在学习上孜孜不倦,惟独我把自己关进小木屋,像呕心沥血的作家那样笔耕不辍。  *  冬天租了房子,没回瓦屋,不想搬家,收拾起来够麻烦的。寒假的头天,张娣送来一打毛线袜,四双给我,其它的打算分给家人,邀我一起回去。我说不想,她便坐当天的汽车走了。  房子是机械制图老师介绍的,主人是附近一家模具厂的经理,一家三口回岳阳老家过年,有个熟人的学生看家想必求之不得,连租金也不要。我过意不去,买了两包芙蓉王作为答谢。  临行前,主人叮嘱:  “电视和电脑要经常开,不开就不通电,不通电就长锈,长锈就完蛋。”  我连连点头。  花了一天时间,采购大米、鸡蛋、土豆、酱板鸭、腊肉、方便面之类不易变质的东西。由于住五楼,又没有电梯,我懒得出门,整天看电视、玩网络游戏,快活了很长时间。直到一天深夜,外面响起炮竹声。打开窗户,看见流弹宛如倒行逆施的阵雨,倏然升空,“嘭——嚓”,绽开绚烂的烟花。烟花落寂后,满屋子找吃的,可是没发现任何可以食用的东西。次日一早,骑着宗申,在寒风凛冽的街头东奔西窜,不光店铺关门大吉,连人影也难得觅见。无奈,绝食了四天。正月初五,钻进恢复营业的餐馆,狼吞虎咽了一顿。  开学之初,给张娣写了一封长信。写住的租房、看的电视节目、沉迷网游以致忘记购物。接着写大年夜的烟花,和饥肠辘辘时想起的往事:  四年来,除夕都在长沙度过。我珍惜这一年一度的节日,总是怀着愉悦的心情观赏烟花。这次是个例外。我恍惚觉得你站在身边,和我一同观赏。我把手搭向你的肩,发现是幻觉后,竟悲哀得不行。  回家没有送你,我很抱歉。买了两罐可口可乐回到食堂,你已经不见,没能追出校门,就看见你钻进公共汽车走了。我有和你回家的愿望。“和你”,是梦寐以求的事。可是,我是被爸爸赶出来的,回不去。  有些话说出来可能危言耸听。三年前的八月末,我离开家乡,乘坐的卧铺车厢里充斥汽油和脚臭味儿,以致晕车,长达十二个钟头的时间里,一直吐。边吐边赌咒:永远不回去。我饿得要命,渴得要命,动弹一下的气力也没有,仿佛只要闭上眼睛,就醒不来了。独行在沙漠里大概也是这种感受吧?我想,没有食物和水,只有广袤无垠的沙丘和可以烤熟鸡蛋的阳光——这种感受本来忘记了的,可是这个正月,又体验到了。我睡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就“人为何非吃东西不可”这一命题浮想联翩。
  你不觉得,作为高级动物的人类很奇怪?原本美好的事物,在大脑里转几圈后,就变坏了。原本坏的,也可能变得美好。比如,我在那两次不算特别糟糕的境况下,都想到死。不就是死吗?我想,何足惧哉?而且,随着思潮叠涌,夹杂的美好成分越来越多,还把你扯了进来。我想到:倘若有张娣相伴,我在张娣怀里安详地死去,或者共赴黄泉,岂不美哉?脑袋逐渐清醒后,才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愚不可及。  现在看来,那只能当作并不好笑的笑话。所以我才说:人很奇怪。你也好,我也好,都活得很好,而且有机会通信,和约会。  好吧,我承认: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如果可以,打算去株洲看你。时间由你定。  我把信纸折成星形,装进粉红色信封,投进教学楼前的邮箱。当时不觉得不妥。可是几天后,开始懊悔。“你对张娣说了什么?”我扪心自问,“不是没有必要么!”月底没有收到回信,又一个月后,才接到电话。  两个月里,陆续去了七封信,内容大致相同。“那封信里,”我写道,“可能存在不应该出现的话语,我向你道歉。倘若影响到你的生活,请责备我,写信也好,打电话也好。如你所言,毕业后再谈可能好些。”  “没有责备你。”张娣在电话中回答,“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回信。写不好,不晓得怎么动笔。”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  “不说了!”  “劳动节去你们学校。”良久,张娣忧郁地开口。  “到时去车站接你。”  *  张娣是中午到的。像头次那样,两人在南湖公园散步,晚饭后坐在运动场边的草皮上,一边感受满目春光的气息,一边聊天。阴天,轻风拂面,带着沁人心脾的湿气和草的芬芳。也没聊什么正经话题。无论说什么,都浅尝辄止。七点一到,钻进电影院,出来后拨打女生寝室电话。这回四个寝室打遍了,也没有人接听。  “可能都回家了。去外面过夜吧?” 我提议。  张娣说可以。  两人漫步在夜色弥漫的街头,寻找便宜的旅馆。李自由时常提起和女孩在学校附近开房的事,鸳鸯浴呀,69式呀,就是没说旅馆的位置。  网吧、超市、酒店、KTV歌舞厅、饰品店、发廊等风牛马不相及的行业不伦不类地搅和在一起。晚归的学生三五成群。一帮男生在网吧门前喧哗,中间的光头嗓门儿最大,正向全世界炫耀自己如何用B46的最后一粒子弹干掉两个警察。对面的发廊门前,头发染成红色和金色的两个女郎翘着二郎腿坐在木椅上,一边喷云吐雾,一边低语交谈。一架豪爵摩托车在两人眼前奔驰,后面的女孩紧紧搂住驾驶员男孩的头,尖叫不迭。  约四十分钟后,找到一家旅馆,位置偏僻,是从大街拐进汽车维修站,从尽头出来,坐落在小巷两旁的众多三层建筑之一。不像宾馆,也不像招待所,而是在半开的卷闸门前立一只孔明灯模样的纸框,上面大书:“住宿请上二楼”。没有路灯,一片漆黑,唯独这纸框宛如阿拉伯人遗弃的神灯,长明不熄。  “怎么到这里了?”我有点意外。  “这里是哪里?”张娣问。  “宿舍楼后面。翻过围墙就到了。”  进得卷闸门,迎面是逼仄的楼梯。我打开手机,摸索着爬上二楼。入口处的铁门锁上了。“咣咣咣”摇了三下。对面值班室的灯亮了,走出一个老婆子,也不说话,只是长时间看我的脸,转而打量张娣。约三十秒后,终于看出我们并非传说中的雌雄大盗,折回值班室,再次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串钥匙。放我们进去后,把门原样锁好,旋即扬手,示意上楼。  “单间没有,三楼有双人间。不过价格不变。”老婆子不冷不热地说。  “不变是多少?”  “什么?”  “多少钱?”我提高音量。  “十五块钱一个人。没来过?”  “没来过。”  老婆子停下,转身,借梯间微弱的灯光再次审视我的脸。“到这里投宿的,都是伢子。男伢子长得像你,女伢子像她。”她指着张娣,“你们说没来过,我老太婆不信。”  “婆婆,真的没有来过。”张娣解释。  “唉。”老婆子摇了摇头,“现在的女伢子,很不害臊,夜里叫声好大。也不讲究卫生。早上换床单时,到处是脏东西。不像话。”  我瞠目结舌。  房间位于走廊的一头,不大,两张床对称地摆在两边,中间勉强开得了门。墙上裂缝纵横,遭受过地震似的。里端的窗户裱了报纸,下方的抽屉上,摆一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走廓那头,”老婆子指着门外,“可以洗脸。厕所也在那边。想喝水的话,去我那里拿热水瓶和塑料杯。把租金交了。”  张娣掏出三张十元钞票。  老婆子丢下一句“轻些”,走了。  我倒在床上,肚子都笑痛了。  张娣摘下门后的毛巾,出去了。回来时,脸上有洗过的痕迹,扎着的头发已经打开,披洒在肩。她看了看我,羞涩地脱下橙色运动衫和蓝色牛仔裤,只穿紧身内衣坐在对面的床上。肤色,仿佛没穿衣服,姣好的体形宛如人鱼。随后拉开被子,盖住下身,把脸搭在拱起的膝盖上,朝我轻声发问。我没有回答。我看见长长的秀发耷拉下来,她用手指挑了挑,露出白皙可爱的耳朵和脖颈。  “怎么了?”张娣重复。  “没怎么。”我晃过神来,“想回去。”  “回学校?”  “嗯。”  “不是有两张床么?”  “睡不着。”  “学校关门了吧?都十二点了。”  “翻围墙。”  “怎么可以那样呢?好危险的。”  肯定睡不着,我想。
  “不回吧?万一被学校领导发现,多不好。”说着,张娣扬起脸,缓缓环视四周,“而且这间房,有点古怪。一进来,温度就突然下降好几度似的,又安静,怪唬人的。”  “确实。”我说。然后闭目合眼,觉得不回是好些。  “换了环境,人都会不同程度地难以入眠。”张娣开导我,“可是,睡意来了,不容你不就范。我也暂时没有睡意,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  “讲故事?”  “嗯。”  “有个老婆子,就是刚才说你坏话的老婆子。背着背篓,抱着孙子,上山挖红薯。”  “怎么晓得?”  “假设。假设她家附近有座山,山上有红薯。”  张娣莞尔一笑,叫我继续。  “挖红薯之前,老婆子把裹在襁褓里的孙子放在身后的草丛里。挖到一半时,孙子哇哇大哭。老婆子以为饿了,没有理会。一会儿不哭了。可是,当老婆子挖完红薯,准备回家时,你猜孙子怎么了?”  “怎么了?”  “断气了。”  “怎么断气了呢?”  “一条小银环蛇钻进了肛门。”  “可怜。”  “还有。想听?”  “想听。”  “两个小孩儿。弟弟1岁,姐姐5岁。妈妈每次给弟弟洗澡,都揪着鸡鸡说:‘割鸡鸡,割鸡鸡,炒着吃’。一天,妈妈出门了,姐姐想起妈妈的话,拿着水果刀,把弟弟的鸡鸡割了。等到妈妈回来,就开心地说:‘妈妈妈妈,我把弟弟的鸡鸡割下来啦,放在碗柜里,已经洗干净了,什么时候炒着吃呢?’妈妈冲进卧室,发现儿子没救了,就掐死女儿,自己也上吊了。”  “爸爸呢?”  “广东打工。”  “造孽。真事?”  “初三那年,洛塔乡的一个同学说的,声称就发生在他们村。”  张娣显得有些伤感。  “还听?”良久,我问。  见张娣没有反对,我望着天花板,说:“我在长沙这几年,有三件事忘不了。第一件,发生在刚才过来的那条街上。一个妇女从超市出来,被一根又尖又长的铁丝从后背捅到前胸。没人晓得谁捅的。  “第二件,发生在我们学校的一个女生身上。她有个毕业班的男朋友,找到工作后,向她提出分手。分手后不久,女生自杀了。跳公寓楼自杀的。不过这是学校的说法。学生里流传着另外一种说法。就是女生从六楼跳下的那天中午,本来在小便,一个男生躲在厕所门外用数码相机偷拍,被女生发现了。女生一边逃跑,一边喊:‘抓色狼!抓色狼!’跑得很快,又慌不择路,结果从阳台翻了下来。死的时候,屁股露在外面,因此这种说法的可能性大些。好惨,脑浆迸了一地。没有洗掉的血,淋了两个月的雨才干净。”  我吞了口口水,继续道,“这两件,是事后知道的。第三件,是亲眼目睹的,发生在去年秋天。当时——”  “不说了,好吗?”张娣打断我。  注意到时,她脸色刷白,头发凌乱。  “不说了。”我说。  “不如,看电视吧?”   “好。”  张娣下床。俄顷,传来打开电视机的声响。我感到不妙,欠身坐起。只见张娣立在屏幕花白的电视机前,机器人似的,捏着频道旋钮转动不休——啵啵啵啵啵啵啵啵!  “没有插有线。”我提醒。  张娣没有理会。良久,双手抱头,揪住头发,缓缓蹲下,肩膀电击般颤抖不休。我冲过去,问怎么了?没有问答。约十分钟后,颤抖退去,取而替之的,是风铃般的啜泣声。当我把手搭在张娣背上,当作安慰时,她一头扎进我的怀里,继续哭。好歹止歇时,凌晨一点都过了。  我捧起张娣的脸。楚楚动人、泪痕斑斑的脸,上面沾满发丝。然后将她抱起,在床上放平,捋起内衣,抚摸乳头。乳头很圆。圆得简直可以当作圆形物体的样本,摆在实验室的玻璃柜里。乳房夹在内衣和胸罩之间,俨然一对即将发射的核弹头。  准备进去时,张娣捂住下面,不胜凄惶地注视我的眼睛,摇了摇头。而后用手指为我疏导。完事后,回到床上,背对着我躺下。俄顷,哭声再度响起。  我一边抽烟,一边打量张娣的祼背。  *  直到凌晨3点,张娣才停止哭泣,貌似睡着了。我下床熄灯,出到走廊,一无所见。天上不见星星,地上不见灯光,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直到东方的天空隐约泛白,对面的楼舍泛出青色的轮廓,才返回房间睡觉。  一觉醒来,是10点25分。张娣睡过的床单平平整整,叠得有棱有角的被子上放一张纸条。上面用黑色水性笔写道:   走了,不想给你添更多麻烦。你是否记得,第一次来长沙时,我说过,不希望发生不好的事。可终究还是发生了。迟早要发生吧,可能,从初一那年,收到你的第一封情书开始。因为,你对我怀有的情感,正是我对你的。我是世代为奴的人的后代,你不嫌弃的话,注定跟着你。这种话,从女孩子口里说出来,好像不大体统。可是事已至此,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给我时间,好吗?想就自身的问题,好好考虑一下。考虑清楚了,就写信给你。   字迹认真,写在印有水电公司全称的材料纸上。估计找老婆子讨要的。到值班室一问,果然。  “借笔。借纸。”老婆子埋怨,“还说什么‘再次打扰,对不起。请打开铁门让我出去’。你说烦不烦?”  “什么时候的事?”  “忘记了。”老婆子举高下巴,作沉思状,“反正她走后,我又睡了一觉。可能有个把钟头。醒来时,天就亮明了。大概六点吧。你们两个,是不是吵架了?她的眼睛肿得跟桃似的。”  张娣一夜未眠,我猜,只是等我入睡,然后自己离开。我用劳动节余下的六天时间整理头脑,一边反复阅读她的留言,一边回忆那晚事情发生的经过。责任似乎在我,我不应该没头没脑地说什么死人的故事。第六天晚上,给张娣所在寝室打去电话,从她同学口里得知,半年前,张娣就搬外面去了。  “租的房子?”  “当然。难不成买房?喂,你就是那个什么,经常给她写信的黄弟?”  “嗯。”  “张娣在外面住得很好。不用你操心。”说罢,不等我再说什么,挂断电话。  电话挂断后,我放心不下。至于放心不下什么,却心中无数。于是打算利用晚自习的时间,给张娣写封长信。问题是我望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居然不知系何物。重写了三遍,均以失败告终。
  第五章 红男绿女  日韩世界杯开幕的次日,即“六?一”儿童节中午,班里搞了一场反恐精英竞技赛。其目的,是预祝首次打进世界杯的中国男足一败涂地。于是乎,吆喝声、谴责声、谩骂声、枪击声、爆炸声乱成一团,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网吧里在搞军事演习。  我本不打算参加,可是连女生都去了,享有“单挑王”美誉的我不露两手,也太它妈可惜了。战斗打响后,才发现自己不适合打群架,因为我很享受冲锋的快意,结果刚现身,就被狙击手爆头,或者被一窝蜂掷来的手雷炸飞,居然不止一次栽在女生手里,没劲!  玩了半个钟头,把机子让给身后一个吃吃作笑的女生,说头晕,出去转会儿。  “真不玩了?”  “不玩了。”  “教我买枪?”  教她买枪:B21。  “换一把行吗?见你总是端着来福枪送死。”  换成B51。  “你挂得真难看。我不想那样,有什么办法?”  “不想挂嘛——”我想了想,“找地方躲起来。”  “队友一个不少地完蛋了呢?”  “都完蛋了也别出来。见到警察,就瞄准屁股,啪啪啪!别瞄头,对新手来说,瞄头子弹全飞天上去了。”  “呃。”  出到外面,坐在网吧门前,下巴搭在椅背上,无所事是地打量街上行人。怪事,脑袋晕晕的,脑浆好像融化了,晃来晃去。时值三点,阳光亮丽,行人不多,拿马拉松打比方,每隔五秒就有人闯过终点的样子。女孩们大多身穿菲薄的连衣裙,或者皱巴巴的牛仔裤,也有穿迷你裙的。一旦迷你裙出现,我就想象着起身,跟踪那么几步。  我蓦地想起一个月前,和张娣在这里物色旅馆的情景。一个月来,自己没有踏出校门一次。或许由于这样,事情才恍若发生在昨天。昨天还春意盎然,今天却热到这步田地——越想越纳闷儿。  打瞌睡时,有人拍我的肩。回头一看,是李自由。  “鸟毛,干啥呢?”  干啥呢?我想不起来。  “去寝室找你,门锁了。原来躺在这里晒太阳。潇洒啊。”  “搞活动。”我想起来了,指着身后,“CS。全班同学都在。”  “董小蓉也在?”  “在。刚让机子给她。”  李自由默然。  “不进去?”我问。  “进去干吗?被你们班男生轰出来,多没面子。”  “脚趾都能舔,还要什么面子。”  “有事找你。”  “何事?”  “陪我喝两杯。一个人没意思。”  “有值得庆祝的事情发生喽?”  “哪里。耍耍,就那么简单。”  “要是为信的事请客,没有必要。信她收了,不过没有好的反应。”  李自由五月中旬写给董小蓉一封情书,我转交的。虽说李自由八面玲珑,可是在董小蓉这只猫面前,畏首畏尾得像只老鼠。  “意料中的事。”李自由不当回事地说,“去不去嘛?”  “请客就去。”  “走。”  搭公共汽车来到荣湾镇,钻进麦当劳对面一家川菜风味儿的餐厅。除我俩外,顾客只有一对中年夫妇模样的洋人。李自由要了铁板羊肉,四瓶啤酒。我要了辣子鸡。另有西红柿蛋汤赠送。  菜还没上桌,李自由就打开啤酒,连续喝完两瓶,才意识到我也在场。  “暑假怎么过?”他问。  “没计划。时间还早嘛。”  “守校如何?有钱拿。”  “说说看?”  “住宿舍,白天没事干,晚上握着手电筒到处转转。每天三十块。不过开学前要接待新生。”  “吃饭咋办?”  “自己开火,或者叫外卖。我说,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轻松,自在。总不至于像去年那样,顶着晒死人的太阳,像狗一样,到处摇尾乞怜地找什么家教。我也是提前和勤工俭学团的老师打招呼,才进去的。如果愿意,帮你疏通,乘还没满员。如何?”  “行。”  饭菜上桌,我们再没说话,埋头吃菜、喝酒。我不怎么饿,动了一点鸡肉,喝完一瓶啤酒,就饱了。然后一边抽烟,一边打量外面。透过玻璃墙壁,可以望见如织的人群、交警、红绿灯,以及蓄势待发的车水马龙——场面酷似好莱坞科幻电影,又像城市这座工厂里一道永不停歇的工序。长时间盯着看,竟生出置身别的星球的奇异感。  吃饱喝足,李自由问有何安排,我说没安排。  “去红灯区吼麦?”  “我们两个?”  “叫上穗穗。”  我有些为难。  “太不够意思了吧?一年了,没叫动你一次。就因为张娣?”  “叫谁也不能叫穗穗呀。”  “不想她?不想那对吊钟一样的奶子,滚圆滚圆的屁股蛋儿?嗯?”  “想。”  “那就对了。叫她带个妞儿过来。”  *  我有年多时间没鬼混了。那之前,经常被李自由拉去“八点半交友会所”,物色不同的女孩。睡了大概三十五个后,开始感到厌倦,问李自由怎么不找个固定的,每次都要搅尽脑汁,才能达成和女孩睡觉的目的,不觉得累?于是,李自由把穗穗介绍给我,睡了半年,张娣出现后才断绝联系。  穗穗大我三岁。家里交不起学费,在款爷的包养下读完中专,毕业后被款爷甩了,又找不到如意的工作,就做了“三毛妮”的小姐。“八点半交友会所”找“三毛妮”要托。当托的穗穗和李自由通过一夜情认识。  第一次睡觉,穗穗就坦白这些了,为了不让我赖账,不过打七折。  *  到达红灯区时,七点都过了。从计程车下来,李自由钻进公用电话亭,给穗穗打电话,约好在‘中国城’碰面。“中国城”位于禁止大型车辆通行的一条大街的中央地段,教堂式的建筑,看不出几层。同旁边七层高的按摩城比较起来,大概八层的样子。门前有万国旗、停车场、水池,池底安装了氖气灯,把喷出的水花染得眼花缭乱。两人在池缘坐下,一边抽烟,一边等待穗穗。  环视四周,尽皆娱乐场所:古色古香的茶楼、情调暧昧的酒吧、台词张扬的足浴城、劲歌翻滚的迪斯科歌舞厅——无不被霓虹灯装饰得五光十色、轮廓分明。一幢大厦的顶端,居然配备了探照灯,发出强烈得如同时空隧道的巨大光柱,划破夜空,游来移去。  按摩城门前,两个少女身着超短裙,卖弄风情地朝行人打招呼。长相都蛮可爱,怎么看也不超过十八岁。一台桑塔纳拐进停车场,下来三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进门前,打头的男子捏了把左边少女的屁股,少女没当回事,男子却哈哈大笑起来。对面的茶楼门前,同样站着两个女孩,穿的是猩红旗袍,逢人便弯腰,绽开职业性的精美微笑,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跑到她们跟前,挡住一对情侣的出路,纠缠了约摸三分钟,把手中的玫瑰花卖掉了。大街上,匍匐在地的流浪汉把铁盆一推,公司职员模样的一帮青年男女宛如受惊的马群,闪开了。见没人往盆里扔钞票,流浪汉扬起脑袋,狠狠地撞向地面。  哪里的音响隆隆不息;哪里传来救护车的叫声。  等待的时间里,两次出现艳遇。  一次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郎,打扮时髦,像个董事长的秘书。她交抱双臂,站在距离我们七米开外的街灯下,指尖勾个钱包,脸上略显焦虑,大概在等待男朋友。站了约摸八分钟,朝我款款走来,说借火。我起身点火。她像妖怪吸人阳气那样吞烟,翘起下嘴皮吐雾,既不离开,也不说谢谢,而是眉毛微蹙,上下打量我的身体。  “吹不?”她开口了。  太突然了,我无法应付自如。  “菊花也行。”她补充,“或者你不动,我包干。”  我避而不答。女郎识趣地折回原位。我望着她那依旧“等待男朋友”的身姿,怀疑刚才只是个玩笑。  另外一次是先前那个被捏屁股的少女。属于我喜欢的类型,因此多瞟了几眼。她似乎觉察到了,迈下台阶。  “帅哥,进去撒。”语声娇滴滴的。  “先验货才行。”李自由抢在我之前搭腔。  尽管显得拘谨,少女还是坐在李自由腿上了。李自由隔着水红色T恤摸上面,而后探进白色超短裙底。  “验货”完毕,少女重新站好。  “多大?”李自由问。  “十六岁。”  “初中刚毕业?”  “是的呢。”  “可是,我早泄。”李自由严肃地说,然后拍了拍我的肩,“他又是个阳萎。”  “按摩嘛。不那个也可以的。”  “你按我,还是我按你?”   “我按你。”  “那有什么味?老实说,我们是同性恋。”说着,李自由搂住我,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我是老公,他是老婆。刚从同志酒吧出来。噢……我宝贝儿脸红了。”
  少女半信半疑。留下一句“欢迎过来哟”,走了。我一拳打在李自由臂膀上。  “对不起,开玩笑。”李自由连忙告饶。  “吃豆腐,欺骗人家,亏你做得出来!”我没好气地说,“还说老子阳萎?同性恋?宝贝儿?操!”  李自由捧住肚子,笑哑了声音。  “正点。”半晌,强作镇定地说,“人小,东西不小。睡她肯定爽歪歪。不过我不喜欢。年龄的关系,睡过太多这种低年龄的女孩。不那样说,叫我怎么收场?毕竟摸了人家。她告诉管事的,我会死得很惨。”  我没说什么。  *  穗穗带来的,是长沙女子大学的学生:薇薇。黄色背心,蓝色牛仔裤,头上一顶没有天盖的鸭舌帽。穗穗则穿一袭紫色连衣裙,搭配格调高雅的手镯和银光闪闪的项链。两人属于反正是美女,却没有理由的类型。好比电视广告女郎,带给观众的记忆,迟早会在哪天早上醒来忘得一干二净。  介绍完毕,四人钻进“中国城”。  李自由去柜台交钱。柜台一侧,五个服务生女孩列成一排,身着西装裙、扎蝴蝶结的模样很可爱,俨然春耕时节,电线杆上的燕子。李自由交了钱,一只燕子笑靥如花地啁啾:“请跟我来。”把我们领进二楼的一个包间。不大。天花板的缝隙里淌出薄荷味道的清冷空气。装潢用的墙布同沙发一样,粉红色,属于刺激荷尔蒙分泌量的色调,上面贴满彩纸,如洞房一般。  坐下不久,我怜香惜玉起来,心想张娣也在就好喽。并在脑海里推出这样一幅画面:我睡在云朵上,望着月高星稀的夜空,倾听睡在旁边的张娣的均匀的呼吸声。  画面没能维持多久,就被李自由的歌声卷走了。《中国人》。感情充沛,刚柔并济。一曲终了,薇薇抓起另外一只话筒,和李自由对唱《知心爱人》。唱罢,穗穗“吧唧吧唧”鼓掌,我也拍了几下。  “再来一曲!”我提议。  李自由潇洒地打了个响指。  两人接着唱《康定情歌》、《甜蜜蜜》、《月亮代表我的心》。这时间里,服务生女孩端来糖果、茶、西瓜和啤酒。  较之唱歌,穗穗似乎更中意啤酒,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和着音乐的节拍摇头晃脑,时而鼓掌,时而凑到薇薇嘴边哼两句。每次喝酒,都拿课堂上偷看作业的眼神瞅我,好像在说:“小样,喝呀,比比谁厉害?”由此之故,见她倒酒,我也倒,她喝,我也喝。拼了三瓶,我的喉咙有点痒,夺门而出,冲进卫生间,吐了一地。回来时,朝穗穗说了句俯首称臣的话。她没听清,见我没有重复,把啤酒含在口里,过来,压在我身上,左手揪耳朵,右手捏鼻子,撒尿似的吐进我嘴里了。  “刚才和我说话?”  我吞了吞喉咙,说是的。  “说什么?坏话的话,要你的命。”她掐住我脖子。  一番折腾,我不记得说什么了。  “过得好吗?”我敷衍道。  “没说水性杨花、恬不知耻之类的话?”  我摇头。  “讨厌别人说自己坏话。”  “我也是。”  “经常听见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所以讨厌。”  “呃。”  穗穗从我身上移开,攥着裙裾,开始打转。  “好看吗?”  “好看。像个魔豆。”  “魔豆?”  “打咖啡电视广告的魔豆。”  “说说看?”  “长着咖啡色翅膀的你骑在咖啡色飞机上,喝着咖啡。身后飞来一只咖啡色的大鸟,把咖啡叼走了。你手搭嘴边,对着镜头,喊:‘还——我——雀——巢——咖——啡!’”  “你这人,还是那么小孩子气。”穗穗停止打转,歪倒在我身上,吃惊地说。  “你还是那么霸道。”  “喝多了吧?”   “有点。”  “记得我的名字?”  “穗穗。”  “不是这个。爱称。”  “玛格丽特。”  “以为忘记了呢。”  “哪里。”  “我现在是李自由的模特儿。晓得?”  “模特儿?”  “人体模特儿。画家嘛,他是。”  “画家?”  “听说你当作家了?”  “作家?”  “是呀。”  “李自由说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  “在校报上发表一篇小小说,也算作家?”  穗穗耸了耸肩,又开始喝酒,喝到一半,见李自由招手,过去接过话筒。俄顷,响起《姐妹》的背景音乐,穗穗和薇薇一起引吭高歌。李自由过来我这边,把穗穗剩下的啤酒喝光了。妈的,我的酒杯成了痰盂,一下子跑来两个人往里面吐口水。  “不唱歌?”李自由问。  “没心情。刚下完猪儿。”  李自由摸出芙蓉王,自己叼一根,塞给我一根。穗穗和薇薇又选了首劲爆的歌曲。我好像看见灯光在闪烁,房间在摇晃。两人边唱边跳,跳的无不是的士高歌舞厅里司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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