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i伸手就能摸到天进去下面摸到一个像嘴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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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人物志
更新时间: 作者:彤子
目录第一章:挖藕的阿爸1.&啖藕2.说荷3.挖藕4.初荷5.恋藕6.守荷第二章:渡船上的家言四1.月眉2.上弦3.夜白4.怜月5.缺月6.月落第三章:唱叹人玉兰1.说叹2.起叹3.送叹4.哭叹5.绝叹第四章:八叔的舌头1.&故衣2.樽酒3.不绿4.清霜5.蕊寒6.桂落第五章:茶楼里的燕颜姐1.风起2.飓风3.朔风4.炎风5.风静第六章:她们……& &1.木门& &2.大屋& &3.月光&(附:后记)正文:第一章:挖藕的阿爸&人比人,比死人,唔使理人哋,做好我本分。&好有钱,好有面,梦想未必实现,世上有啲嘢,比钱更值钱——广东民谣《人比人》&1.&啖藕回想起来,我对莲的喜爱,从孩童时候就开始了。阿爸是挖藕人,我家的收入来源主要靠卖藕。对莲便产生了独特的情感,经过任何有莲生长的地方,都会不由自主地驻足,望着荷叶田田的莲塘发会儿呆。因了阿爸挖藕,入冬后,我们姐弟仨就比其他孩子显得优越,我家的砂锅里,总会不间断地飘出莲藕独特的香味,有时,还能夹伴鱼或蟮的鲜腥。这股味道在单干初期是非常稀罕的,住我家对面的客家仔经常从他家厨房的窗口伸出尖尖的脑袋,抽着鼻子,两挂长长的清鼻涕在他的鼻孔和嘴唇间来回伸缩,贪婪地吸着我家厨房飘出来的藕香。我们姐弟仨嘴里塞着粉香的莲藕,鼓鼓囊囊的,说话含糊不清,得意洋洋地冲他叫嚣。客家仔双眼瞪圆,目光随着我们腮帮的鼓动而跳跃,几乎大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口,一缕细长晶莹的口水无声无色地挂在嘴角。我们叫嚣得更得意了,这“为食(馋的意思)鬼”平常见到吃的,眼睛突起,眼珠像随时都会掉下来,连一根手指大小的红薯,也是不肯放过的,连皮带泥一起塞进肚子,却总是吃不胖,又瘦又矮,只剩一双骨碌的大眼睛是招人的。其实,客家仔的家境比我们家要富裕,他的阿爸,我叫客家二叔,是开小卖部的。平日客家仔吃的穿的,都是我们姐弟仨羡慕的对象。但此时,莲藕给我们带来的优越感,却能超越彼时的任何一次艳羡,我们夸张地鼓动腮帮,将嘴巴张合得吧砸响,似乎嘴里嚼着的不是普通莲藕,而是山珍海味。客家仔惊羡地将目光从我们的嘴巴上一一扫过,明知故问:“你们食么呀?是藕么?好香哇!”我们嘎嘎笑着,将嘴巴张得大大的,满嘴粉粉的莲藕便裸露在我们粉嫩的舌头上,含糊不清地叫:“莲藕,莲藕!”客家仔狠狠地抹口水,一吸气,两挂鼻涕迅速缩回鼻孔里,然后将脑袋缩回厨房。我们这才合起嘴巴,贪婪地吞食嘴里的莲藕。我们的得意并不能维持很久,晚饭时分,阿爸还没从结了霜铺着雪的莲塘回来,对面屋里便响起了客家仔的哭闹声,他缠着他开小卖部的阿爸给他炖莲藕猪蹄。一阵打骂过后,客家二叔就来敲我家的门。我们姐弟仨都不愿意去开门,客家二叔肯定是来买莲藕的。阿妈不明就理,吆喝着要我去开门,我伸脚踢弟弟,要弟弟去开,弟弟不愿意,瘪一下嘴巴,眼泪就似泉水般,说涌就涌了。阿妈恼了,弯身拿起火钳,我像只受了惊的虾般跳到门口,将门打开。客家二叔扬着一张笑容可掬的的瘦脸站在寒风飕飕的门外,除了脸上黑巴巴的皱纹,全身都是缩起来的,特别是脖子,已经全缩进衣领里去了,显得他的瘦脸若有若无。我特讨厌客家二叔这张在寒风中勉强挤出来的笑脸,比客家仔鼻孔下的两挂清鼻涕还招人讨厌。可我阿妈却不讨厌,她见到站在门外的是客家二叔,就似看见钞票在门外飘动,动人的笑容立刻将她脸上原来的恼怒替换下去,尖着声音叫:“二叔,进门坐,外面冷!”客家二叔并没立刻走进屋来,而是伸着脖子,像窥探般扫视了屋内一遍,才问:“阿尧还未收工?我来买藕。”阿妈大步走进冲凉房,冲凉房内储着阿爸这几天挖回来的莲藕,一节节,圆滚滚的,被裹了泥巴湿过水的稻草覆盖着,鲜嫩得冒着甜香。有时,阿妈让我洗阿爸挖回来的藕,我双手搓着藕节上的泥巴,脑海里却胡思乱想着碧丫的一双白生生肉乎乎的脚肚儿。碧丫爱干净,大冷的冬天还要洗澡的,洗完澡后,喜欢裹着厚厚的毛毯,挽着裤腿,露一双漂亮的腿,泡在画着胖娃娃的铁盆里看小人书。我虽然不喜欢碧丫,她老喜欢欺负我,就拿洗莲藕说吧,本该当姐姐的来做,但她会巧妙地用借口搪塞阿妈,引导阿妈把累活交给我干,我却喜欢看碧丫泡着热水看小人书的样子,特爱看她那一双白得透红的脚肚儿。那时的我,见识是有限的,总认为,世间上最巧夺天工的物件只有两样,那就是阿爸挖的莲藕和碧丫的脚肚儿。我总是天马行空地想象,要是我也拥有这样漂亮的一双脚肚儿,肯定漂亮得像个公主,阿妈就不会让我洗莲藕了!碧丫的脚肚儿和我手中洗着的莲藕,在我脑海里交替出现,洗着洗着,我便弄不清,洗的是碧丫的脚肚儿还是莲藕了。阿妈将泥浆包裹的稻草掀起,热情洋溢地招呼客家二叔过去看看,说才挖回家来的莲藕,又鲜又嫩,煎炒焖炖,怎么弄都好吃。她怕客家二叔不相信,为了进一步印证莲藕的新鲜,还叫我过去,抱出一节又大又白的莲藕递给客家二叔看。客家二叔依然站在门外,依然扬着一脸瘦巴巴的笑容,却对我抱过来的莲藕瞥也不瞥一下,东一句西一句跟阿妈拉扯家常,问我家的母猪怀够周数没?要产仔就给他留两猪种。要不就说:“天真冷啊!黑得亦早,阿尧真勤力,这么夜了还无收工。”阿妈见他无视我手中抱着的莲藕,脸色渐渐变得不好看了,刚才还春花灿烂,瞬间霜花满布,冷冰冰的,连说话的语气也冰冷冷的,上前夺过我手中的莲藕,放回冲凉房,一边用稻草覆盖好,一边说:“可不是,他是辛苦命,无似你,食节藕都拣三拣四的。搞资本主义的人,就是矜贵!”阿妈的直接,在当时的农村是很不合时宜的,其时才从人民公社转入单干,虽然各家都分了责任田,但农民们还保持着大锅饭时的礼貌和谦和,别说邻居之间,就算是稍相熟的人见面了都寒暄问好,互相礼让,哪似我阿妈,只要不喜欢,就劈头劈脑,一句接一句地砸下来,根本不顾及客家二叔的脸面和感受。我在旁边听着,心儿也往高里提了半截,虽然我不欢迎客家二叔到我家来买莲藕,但也不想得罪他啊!有的时候,他看见客家仔追在我身后喊我玉丫时,就会招呼我们过去,给我们每人一颗红的或绿的糖果。为了这一颗红的或绿的糖果,我通常都忍耐着客家仔的追随,允许他吸着两挂滑滑的鼻涕跟在身后。我担心阿妈得罪了客家二叔,我以后就没有红的或绿的糖果吃了。还好,阿爸的及时到家,化解了客家二叔的尴尬。一阵清脆的铃声从远远的暮色中响起,我们姐弟仨立刻欢呼,在欢呼声中,一个高大模糊的影子便出现在我们的视线内。我们的阿爸,蹬着一台高大结实的永久牌自行车,向家的这边靠近,他宽阔的背后横着一架塞满了莲藕的藕筐。在寒风乎乎的冬夜里,我不知道,碧丫和弟弟是否也有我这样的感受,看着阿爸呼啸而至,我总觉得阿爸连同那满筐的莲藕都带着滚滚热量,只要看见阿爸,我的心便安稳了,便会忘记洗藕时手掌浸在冻水里的寒冷,甚至连客家二叔递过来的红的绿的糖果的诱惑也一脑儿忘记了。每次阿爸到家,我都是第一个冲出去迎接的,阿妈总责骂我,挡了她出去帮阿爸抬藕下车的路,说我大大咧咧的,一点儿女孩子的心思也没有。我不介意阿妈的责骂,围着阿爸转圈,欢快地叫着:“阿爸,阿爸!”客家二叔的笑容真让人讨厌,我不明白,他这么长时间扯着满脸皱纹笑,脸皮不酸么?他总能在我阿妈帮我阿爸将莲藕抬下来着地的第一时间,挤到藕筐前面,一直都缩在衣袖里的同样瘦巴巴的手,突然灵敏无比地伸了出来,在藕筐里翻来覆去。他挑起一根粗壮的莲藕,满意地点点头,却不是立刻递给我阿妈拿去称,而是飞快伸出另外一只瘦巴巴的手,握着莲藕的一端,一使劲,啪的一声,莲藕一头一尾各被折断一节。他才握着中间的部分,递给我阿妈。我阿妈铁黑着脸,不肯接。我阿爸却呵呵笑着,伸大手过去,接过莲藕,又拿藕铲将两端的藕节都铲去了,才过称。客家二叔的笑容更无耻了,递上买藕的钱后,还厚颜无耻地将刚才折下来的两节莲藕顺上,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阿妈看着他关上家门,气得啐一口口水,骂:“葛朗台!”那时,我还小,不晓得“葛朗台”是什么意思,觉得阿妈骂这句话骂得文绉绉的,感觉很别扭。的确,不但那时的农村,甚至现在的农村,也不会有人骂人“葛朗台”的,我和碧丫都是在“丢那妈”、“丢死你”、“缩骨鬼”、“无阴功”等叫骂声中长大的,也学会了用满嘴污言秽语骂人,即使到了后来,我们都读了大学,骂人学会了不用脏字,也不曾使用“葛朗台”。现在我当然知道“葛朗台”是巴尔扎克小说里的一个人物,抠门得极端,是特级守财奴的代名词。但每每回想起当年阿妈骂客家二叔的样子,我都忍不住,嘴角往上翘,阿妈说客家二叔是搞资本主义的,矜贵、做作。其实,真正从骨子里小资的人,是我那一辈子待在农村,却一辈子都与农村格格不入的阿妈。阿爸制止了阿妈继续骂下去,收拾好地上的秤具,招呼我们进屋吃饭。晚饭是从一锅浓香的莲藕焖鲤鱼开始的。灯光是昏黄的,为了省电,我家的灯泡没有一个是超过瓦的。这昏黄柔柔的灯光下,一家人围着一锅喷香的莲藕焖鲤鱼,那种亲人间的关爱和温情就变得具体起来了。砂锅里缭绕着淡白的雾气,冬夜里,没有虫鸣蝉啼,只有偶尔附在窗棂上的冰霜裂开的啪啦声。我们的筷子飞快地伸向砂锅,一块鲤鱼肉或一块莲藕,被准确无误地夹出来,又飞快地塞进我们的嘴里,屋子里只剩下我们贪婪满足的嚼食声。经过一个白天的寒冷,因为有了莲藕的充实,夜便变得暖和起来。阿爸却不吃藕,吃饭前,阿妈总会在他的前面放两个杯子,一个杯子装白酒,另一个杯子装热开水。阿爸每顿饭都离不开酒,我们都习以为常。但热开水,都是吃莲藕时才放的。阿爸先抿一小口米酒,再从砂锅里拣起一块鲤鱼,往盛着热开水的杯子里晃一晃,把鲤鱼上面粘着的藕都洗干净了,才把鲤鱼放进嘴里。没有莲藕香味中和的鲤鱼,是多么的腥和乏味。我一直纳闷,阿爸为什么不爱吃莲藕,莲藕是多好吃的食物啊!在年幼的我的眼中,莲藕可是天底下最最美味的,世上没有人能够抵挡它的诱惑。可阿爸是例外的。虽是挖藕人,却从不吃藕。我实在想不明白,阿爸连莲藕都不吃,那他这一生得和多少美味擦肩而过?缺少美味的人生又是多么的苍白无味啊!我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在阿爸谈笑风生,没有注意的时候,偷偷夹了一块莲藕,放进他的饭碗里。说得兴奋的阿爸,一边眉飞色舞,一边把筷子伸进饭碗,夹了莲藕往嘴送去。我紧张地瞪着眼睛,看着那块被闷得黑黑的莲藕,逐渐向阿爸宽宽的大嘴送去,我希望,这一送,能够把某些特定的习惯打破。但我的愿望很快就落空了,藕块送到阿爸的嘴唇边,忽地停了下来,阿爸的说笑声也停了下来,我们也都停了下来,屏着呼吸,看着他。阿爸的脸色,慢慢地从红润变成灰白,拿着筷子的手也抖了起来,藕块随着筷子一上一下,起落了几次,最终还是沉沉地落了下来,藕块跌回到碗里去。巨大的恐惧感瞬间将我笼罩。我觉得阿爸那葵扇般的大手,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落在我的脑袋上的,我的一次莫名其妙的好奇,侵犯了一个成年男人莫名其妙的禁忌,这是多么的罪无可赦啊!看着阿爸的大手带着厚厚的阴影慢慢地向我压下来,我再也承受不住压力,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但随着哭声而下的,不是阿爸的铁掌神功,而是轻柔的抚摸。阿妈轻轻地说:“玉丫想孝敬你的!”阿爸沉沉的“嗯”了一声。温热从他厚实的大手透出来,笼罩着我的脑袋,我的胆子又壮起来了。我抽抽搐搐,断断续续地说:“阿爸,你食,好食。”但阿爸并没有因为我的抽搐而让步,他夹起藕块,将藕块送进阿妈的碗内,然后,将筷子伸进热开水里,洗了洗,才说:“乖了,吃饭吧,玉丫。”阿爸不吃莲藕,曾让我产生过很多联想。我曾经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时家里穷,食物又那么贫乏,阿爸又那么能吃,他不吃藕,是怕自己吃了,我们就没得吃了。但后来,我又否定了自己,再物质贫乏,一个挖藕人的家庭还会缺藕吗?我还跟客家仔说过我阿爸不爱吃莲藕的事情,那时客家仔正端着一大盘莲藕焖猪蹄吃得满脸油光,两挂鼻涕快速地在他的鼻孔和嘴唇间来回着。他对我的疑问很不屑,觉得我是多此一举的,他用指甲塞满污垢的手指,夹起一块油油的猪蹄,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啃着,还夸张地发出嗒嗒的声音,说:“藕多好吃啊!还有人不吃藕的么?你骗人!”我急了,红着脸说:“我没骗你,我阿爸就不吃藕!”客家仔很不屑地从满盘的莲藕和猪蹄中抬起眼睛瞥我一下,他怀疑我是找话题靠近他,不,靠近他的莲藕和猪蹄的,他用手挡着大盘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说:“你家买不起猪蹄!”我愣了一下,继而,一股热血冲了上来,从地下抓起一把沙子,往客家仔的大盘里一撒,骂:“你阿爸永远也捉不到鲤鱼。”客家仔用手拨着猪蹄上的泥沙,鼓着泪水汪汪的眼睛,说:“猪蹄比鲤鱼好吃!”我回骂:“狗屁!鲤鱼好吃!”我和客家仔就鲤鱼好吃还是猪蹄好吃的问题,你来我往地争论了半天,最后,客家仔得出了一个结论,让我非常折服,他说:“你阿爸不爱吃鲤鱼焖的莲藕,只爱吃猪蹄焖的莲藕。”我恍然大悟,觉得正抓着一块猪蹄骨头啃得骨头上满是牙印的客家仔是多么的聪明啊!他的智慧在我们村里是所有小孩子都不能及的。但很快,客家仔的结论又被否定了。那是在一次老指家嫁金姐的喜宴上。喜宴一般是十道菜,十全十美的意思。这十道菜中,就有一道是莲藕焖猪蹄,阿妈曾跟我说过,猪蹄是一双的,跟莲藕一起焖,就有佳偶天成,成双成对的意思。我那天特地坐在阿爸边上,那道寓意佳偶天成的莲藕焖猪蹄一上桌,我就以最快的速度,把裹着猪蹄油光的莲藕夹起来,放进阿爸的饭碗里,还得意地说:“阿爸,你吃。”但阿爸却没像我想象那样,一边夸赞我乖,一边将藕放进嘴里,而是不动声色地将放着藕块的饭碗,和阿妈的饭碗调换了。我又夹起一块想再送过去,他却拿着碗,站起来,走到另一桌去了。看着阿爸决绝果断的身影,我委屈得想哭,莲藕是多么美味的食物啊!他怎么就不肯吃呢?莲藕的馥郁的香味,却将我所有有关童年的记忆都萦绕了。&2.说荷我二姑母是个健谈的人,每次她从遥远的花都回到我们村,都爱坐在我家门前的那棵枇杷树下,跟我们讲她一家子以前的故事,因而,每次回忆起来,我都觉得那些故事都夹带着如枇杷般的苦涩的薄凉的味道。二姑母讲她年青时的故事时,神态明显和平常不一样。她胖胖的肌肉松弛了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她说她年青时可漂亮了,经过九曲河时,在河上摆渡的家言四都看得忘了摆渡,差点把渡船撞到岩石上。我们就咯咯笑起来,好像眼前就真的出现了这样的一幕。长得莲藕般饱满挺拔的二姑母,梳着两条油光闪闪的麻花辫,穿着一身合体的碎花棉衣,挑着一担莲藕从莲藕塘走出来。那个冬日的阳光很透很亮,还特别温暖,晒得我二姑母年轻的脸通红通红的,还微微泛着汗水。莲藕将扁担压得弯弯的,在我二姑母的肩上一跳一跳,两条油光闪闪的麻花辫搁在我二姑母小山般堆起的胸前,也一跳一跳的。九曲河的河面真宽阔,清亮的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浑身上下被太阳和河水耀得黝黑的家言四,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穿着一身蓝黑色的棉布衣,撑着一条载着客人的渡船,渡船无声地推开河水,逐渐向岸边驶进。这时,开船的家言四看见了我挑着莲藕的二姑母从一片惨败的莲藕塘里走上来,我二姑母两条油亮亮的麻花辫像活泼的花蛇,在家言四的瞳仁里一跳一跳的,跳得家言四唇干舌燥,呼吸困难,他大张着嘴巴,忘乎所以地看着岸上逐渐走进的女子,看着看着,那女子就不是女子了,而是一支嘣脆的,肉质丰富,水分充足的莲藕,他恨不得立刻就将这支莲藕拿下来,握在手中,削去外皮,大嚼其肉。渡船在家言四的恍惚中,开偏了原来的方向,向靠岸边的一处岩石撞过去。家言四在乘客们的一片惊呼声中惊醒过来,急忙转动手中划船的船桨,渡船才得以惊险地从岩石边擦过,重新扭入九曲河的中央,满船的乘客被突然而来的急转弯转得昏头昏脑,哇哇大叫起,都纷纷责骂家言四,说他的魂都给我二姑母勾走了。而家言四不做声,不反驳,脸含微笑,情意绵绵地盯着岸上那个正歇下担子,站在码头上一边用手扇风一边擦汗的,脸色红红的可爱女子。二姑母卖了个关子,把她和家言四的故事说到关键处就不说了。那是个初夏的晚上,暮色刚合,微风徐徐地从九曲河那边吹过来,枇杷树上结满了枇杷,黄黄的圆圆的枇杷挂了一树,很热闹,虫儿开始从泥土里探出头来,啾啾地鸣叫了。我们吸着淡淡的枇杷的薄荷香味,推着二姑母的手让她继续说下去。此时,九曲河上已经建起了一座雄伟结实的用钢筋水泥筑起来的大桥,人们再也不用坐渡船过河了,家言四的渡船像一座锈黑的铁山般,默默地停在大桥的桥墩旁,在夜色里,透过层层水汽,我们还能朦朦胧胧地看见那艘渡船像铁兽一样蹲着。尽管我二姑母一再强调,这艘大船跟她年轻时的渡船不一样,它大多了,有驾驶室有马达带动,不用人力划船了,但我还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停在大桥下面的渡船,就是那艘因我二姑母而差点撞岩石上的渡船。我追问二姑母:“那后来呢?后来你为什么不嫁给四公?”我和家言四的感情不错,他像客家二叔一样,经常给我吃的,还给我讲故事,平日里我喜欢爬上渡船,跟家言四顶嘴,然后吃他从河里摸回来炒得喷香的沙蚬。但我阿妈一直不太喜欢我去找家言四玩,家言四老早前便死了老婆子女,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寡佬,我阿妈认为我一个小女孩跟这样一个老男人呆在一起是非常危险的。听二姑母讲了她和家言四的故事后,我便又自作主张地认为,家言四这些年都不再娶人结婚,其实他是有意等我二姑母的。有了这样的念头,我对家言四的感情就更浓厚了,就像饱和的友情上,给再刷上一道淡淡的怜悯。虽然那时,我还不太懂男女之间的感情。听到我提问,我二姑母陷入了很长的沉思里,过了好久,她才长叹一声说:“不是他娶不到我,而是我不能嫁给他。”我奶奶是镇上的模范母亲,她的肚子特别争气,一股脑儿生了九个孩子。我最小的姑姑才出生两个月,我爷爷就去世了,丢下我奶奶和九个小孩。在那个年代,他们的日子过得有多艰苦可想而知。我二姑母说,她和家言四的亲事,受到了家言四全家人的反对,家言四的哥哥家举在渡口拦住家言四,苦口婆心地劝他的弟弟,他让家言四冷静地分析一下,如果他跟我二姑母结婚,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寡母和九张等着吃喝的嘴巴,家举还轻蔑地撇着嘴巴说:“一个靠大冷天弓着背在泥塘里挖藕的家庭,跟地下泥一样差不多贱!”家举的说话,后来被村里人传到我二姑母的耳朵里,我二姑母当时正挽着裤腿,往莲塘上挑莲藕,村里人跟她说这话时,她气得放下藕担扭身转回莲塘,拿起藕锹使劲地挖泥,把在她附近的莲藕都铲得七零八落,就好像铲着的不是藕,是家举那张轻蔑地撇着的臭嘴。不久之后,就有个在花都的有钱人上门来找我奶奶说亲,那家的男人刚死了老婆不久,年纪比我二姑母大很多,从各个方面看都配不上我二姑母,但我奶奶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因为那有钱人答应出一笔丰厚的礼金。我奶奶坐在村前的大榕树下,逢人就说:“还是我桂兰命好,找了头那么好的人家,往后,她的日子不用愁了,她的兄弟姐妹们也有个有钱的姐夫可以依赖了。要是嫁给那摆渡的,还不得天天喝九曲河上的西北风啊?”那时,村里除了我二姑母和家言四是愁眉苦脸的,全村人都替我奶奶兴高采烈,就好像,我二姑母嫁给有钱人了,那钱的腥味儿也能往大家的身上沾一沾。我二姑母说,婚期定下来后,天气变得特别阴冷,天空的云厚厚的,压得人也喘不过气,北风呼呼地吹,刮得人的脸皮都裂开了,经过一夜,莲藕塘里的霜雪,积得厚厚的,塘泥也被冻得铁硬铁硬的。但到了她出嫁那天,却突然是个好天气,厚云散去,冬日挂在高朗的天空下,透亮耀眼,这暖冬和吹着的唢呐一样,都显得喜气洋洋。二姑母穿着一身崭新的红棉衣,煞白着脸坐在一台高头大马的自行车上,前面推车的是那个丧妻不久的有钱人,他干瘦的脸因兴奋而红润。他不停地回头看他娇嫩健康的妻子,不时跟旁边迎亲的人说:“奇怪呀!奇怪!多细嫩的皮肤啊!都说是个挖藕的女子,看着一点也不像嘛!”迎亲的人都恭维说:“您的艳福么!”有钱人得意地笑起来,送亲的迎亲的也跟着得意地笑起来。我二姑母在一片笑声中回头,看见家言四挑着一担洗得白嫩的莲藕跟在送亲队伍的最后面,头耷拉得很低很低,我二姑母根本看不到他的脸部表情,只看见一担白嫩的莲藕在喜气洋洋的队伍中一跳一跳的。二姑母嫁给有钱人后,我奶奶一家并没因此而改变弓着背做挖藕人的命运。有钱人没如我奶奶想象那般关照我奶奶一家,就连我娇嫩健康的二姑母,他也是无福消受,几年之后,便丢下我二姑母和只有几岁大的艺表哥撒手人寰了。我二姑母带着儿子,孤苦无依,有钱人的亲属并不怜悯她的孤苦,狠心地将本该属于我二姑母的财产都掠夺了。那时,村里人都以为,我二姑母一定会带着儿子回来投奔家言四的,因为那时家言四的老婆和儿子,在一次突发的洪水中失去了性命。守寡的女人和丧妻的男人,又是曾经相好过的对象,人们都想当然地以为,这是上天还给这对恋人的一个人情。或许家言四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在二姑母的一次讲述里,有过这么的一个情节。二姑母守寡后,被亡夫的亲人赶出家门,住到了山边的一间茅房里,生活非常凄苦。家言四知道我二姑母的遭遇后,曾挑着一担莲藕走了上百里的路,到花都去见我二姑母。虽然二姑母住在离村挺远的山脚边,但家言四这么张扬地挑着莲藕穿村而过,引来了无数村人的围观。村人都窃窃私语,摆渡人千里求偶而来,寡妇终于有依有靠了。可是,让村人们吃惊的是,家言四进了住着我二姑母的茅房才一会儿,刚闭上的木门就打开了,我二姑母担着那担洗得洁白的莲藕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穿过人群,一直走到村口,在家言四一路走来的路口,将藕担搁下。家言四抱着我艺表哥,站在茅房门前,默默地看着那个健康的女人像只饱满的鹿儿那般,一跳一跳地走远,然后又一跳一跳地走近,眼里就多了一汪含糊不清的液体。我艺表哥在家言四的怀里哭闹着,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把两箩莲藕挑走,刚才他趁两大人不注意时,偷偷在一节莲藕上啃了几口,粉香,清甜的,他挣扎着要下来,还想再啃几口。二姑母走到家言四跟前,将哭闹着的艺表哥接了过去,然后走进家门,毫不犹豫地将木门关上,家言四被无情地隔在门外。人们无法看见木门里,那个刚丧夫的年轻女人此时是哪般模样,只看见这个黝黑结实的年轻男子似木桩般站在木门前,手抬起了几次又放下来了。孩子的哭声像锥子般戳进人们的耳膜内,心软的人都听得眼角潮热了,都想不明白,我二姑母为何要这般对待家言四。后来,我有一次去花都探望二姑母,村里的一个老人告诉我,至今她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总觉得那锥心的哭声不是孩子的哭喊,而是家言四在泗泪滂沱。我在枇杷树下,不止一次地追问二姑母,为什么不肯嫁家言四?在我眼中,家言四是个有才华又善良的人,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会一辈子都疼爱我二姑母的。但二姑母却怎么也不肯跟我说出原因,她总是很快地将话题转移到我阿爸身上。我一直都不敢问家言四,他和我二姑母的故事,我觉得像他这么个孤独沉默的老人,肯定是最不愿意别人提他以前的事情的。但人很难将一个秘密守一辈子的。家言四竟然愿意跟我说他和我二姑母的故事,这是我料想不到的。家言四有个习惯,特别爱抠脚皮,闲着没事时,就会坐在渡船的甲板上,一下一下地将脚皮撕下来,将脚上能撕的老皮都撕下来,所以,他的脚永远都是疙疙瘩瘩,一块红一块黄的。我喜欢跟他坐在甲板上,学着他的样子抠脚皮,边抠边给他说我家最近发生的事情。当他听我说到,我们全家族都动员起来要给我奶奶做九十大寿时,他抠脚皮的手停了下来,一直耷拉着的眼睛像突然通电了般,亮了起来,问:“你二姑母会来么?”我点头说:“当然来了,她提前几天就要过来帮忙张罗,我二姑母一定会住我家里的。”我骄傲地说着,家言四听后没搭理我,转身走进船舱,一会就拿了一把黑漆漆的藕铲和一块磨刀石出来,跳到船下,在河边磨起了藕铲。我忍不住大声问:“四公,你亦会挖藕么?”我以为,村里除了我阿爸,就没人会挖藕的。家言四磨着藕铲,回头对我诡秘地一笑,说:“我也是跟你阿爸学的,你阿爸了不起!”我也跟着跳下船,家言四却不给我靠近水边,他说,大冷的天,水边寒凉。我站远远的看着,忍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是为了我二姑母学挖的藕吧?”家言四愣了愣,磨藕铲的手慢了下来,我说:“你还钟意我二姑母的,对么?”家言四直了腰,想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我更得意了,问:“我二姑母说你担藕去花都的。”家言四又点了点头,我抓紧时机问下去:“我二姑母为什么不肯嫁你呀?”家言四低头看了看藕铲,说:“桂兰不愿拖累我么!”顿了顿,又说:“她不愿意我挖藕。”我一时间理解不透他说的话,他明明是个开渡船的人么,怎么我二姑母却不愿意他挖藕呢?我实在搞不懂,家言四没再理会我,嚯嚯地磨那藕铲。3.挖藕我跑回家去告诉阿爸,家言四磨了藕铲,要跟他去挖藕了。阿爸正在整理这天卖剩的莲藕,天气很冷,我说话时,白蒙蒙的水汽从嘴里呼了出来。阿爸的手被冻得开裂了,指节上结满了一疙瘩一疙瘩的伤疤,但手指的指节间却是发白的,那是长期插在冷土里挖藕,被塘泥浸泡出来的。阿爸的双手让我觉得冬天更冷了,我忍不住将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说:“那么冷,四公又那么老,去挖藕会冷死他的。”阿爸笑笑说:“一辈子才挖几次藕,冷不死的。”对于我阿爸来说,挖藕是情非得已。我爷爷死后,家里没了顶梁柱,唯有靠家里的孩子们共同用稚嫩的小手把家撑起来。阿爸那时也只有十岁,身体还没长起来,瘦瘦小小的像只猴子,没有人认为他是个劳动力,就把他安排到村里的米厂去当小工。酷热的夏天,米厂的师傅坐在一边扇扇子,阿爸小小的人缩在隆隆响的搅米机前,灰头土脸地装米和糠,装满一袋往外拖,可怜他个子还没袋子高,多少次被米袋压在地下起不来。到了冬天,米厂的师傅怕穿上厚衣的阿爸偷米回家,便辞了他。阿爸找不到活儿,就跟着哥哥姐姐们四处挖藕。那些年的冬天比现在要冷多了,腊月过后还会飘几场薄薄的霜雪。阿爸吃不饱肚子,还要咬着牙齿下水挖藕,那滋味甭提的痛苦。我三伯看见我阿爸在莲塘边上,哧了半天牙齿都下不了水,就笑话他,让他回家钻阿妈的裤裆去。我阿爸一赌气,就下水了,我二姑母见他冷得实在可怜,心痛,就递给他一瓶烧酒,说:“喝了吧,喝了就不冷。”那是我阿爸第一次喝酒。二姑母说,那都是被生活逼的,我阿爸挖的藕没有三伯他们多,而且都是零零碎碎的,但他却比谁都挖得认真,用心。我长大后,经常能在电视或其它媒体上看见挖藕人,他们有的穿了胶水裤在冰水里掏藕,有的用长长的藕铲挖,甚至有的是撑着船掏藕的。但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永远都是我瘦小的阿爸,颤抖在凛冽的北风中,披一身霜雪,喝一口烧酒,挖一节莲藕的样子。我也终于明白了,我阿爸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为什么都那么能喝酒。入冬以后,阿爸每天天没亮就要将前一天挖的藕运到镇上去卖。冷天的被窝是最令人留恋的,我还蜷缩在被窝里,迷糊着眼睛,朦胧中听见阿爸收拾东西推车出门的声音,跟着就是阿妈叨叨絮絮的叮咛声,然后我翻一下身,又再进入沉沉的梦乡中。阿爸的自行车铃声,在我温暖的回笼觉的梦中远去。阿爸的莲藕,一直都摆在镇墟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阿爸喜欢靠自行车站着,脚呈外八字型张立着,站得稳稳的。天冷,很多和我阿爸一样的卖藕人,都将手缩进袖子里,在摊档前不停地抖着脚,但我阿爸从来不抖脚,他说,树摇叶落,人摇福薄,男人应该是顶天立地的,一抖,阳气就败了。虽然处在最角落,但在一群抖动的卖藕人当中,四平八稳的阿爸依然是最突出的,他的藕也是卖得最好的。有卖藕人嫉妒阿爸,怀疑他做了低价,坏了同行的规矩,便使人扮作买藕人去问价,但都探不出我阿爸有任何破坏行规的举动。后来,有人责备那试探我阿爸的卖藕人:“桂尧从十岁开始就挖藕了,几十年来,从未欺过同行的。”那试探我阿爸的卖藕人也觉得这样很不好,见到我阿爸时脸上便有了羞愧的神色,装着看不见我阿爸的样子,将脸别开。可我阿爸却从来都不计较,仍乐呵呵地和镇墟上的每一个卖藕人打招呼。每天卖藕回来,阿爸都要将卖剩的莲藕整理好,放进冲凉房储起来。莲藕是很有个性的植物,没离水时,那怕你给的只是一块稀稀的淤泥,它也能生长得茂盛蓬勃,但只要一离开水,它便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媳妇儿的脸般,一下子便浑身灰黑了。买藕的人都不喜欢挑灰黑了的莲藕,所以,阿爸必须将卖剩的莲藕用裹了泥巴的湿稻草覆盖着,才能将它保存起来。每次储好藕,阿爸都喜欢站在藕堆前面,点一根烟,笑眯眯地看着那些覆盖在稻草下面的莲藕,这时的阿爸,眼神柔得像三月化冰后的春水。阿妈说:“这个衰佬,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的!”可我不这样认为,有几次我在灶台前面烧火焖藕,阿爸蹬着满藕筐莲藕,披着一身霜雪回来,阿妈拿着棉衣快步走出去,我看见阿妈怪嗔着将棉衣披在阿爸身上时,阿爸望她的眼神,就是水汪汪的。家言四跟我阿爸挖了两次藕。我阿爸跟我说,那是两次无比寒冷的经历,甚至超越了他初次挖藕时的冷栗。只有二十岁的姐姐,为了家庭,要嫁给一个四十多岁死过老婆的老男人,虽然那时阿爸只有十二岁,但也能体会到这桩婚姻里所隐藏着的不公与无奈。十二岁的小男人,是不懂得如何去表达自己内心的同情和忿忿的,也没有能力去阻止这场即将到来的婚姻,在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前面,阿爸唯有将同情和忿忿变成祝福。他衷心地希望,他的二姐能通过婚姻,改变挖藕人的命运,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对于我阿爸来说,最能表达他对姐姐的情意和祝福的,只有莲藕了,这也是一个挖藕人能送出去的最贵重的礼物。二姑母结婚的前几天,老天爷都是阴沉着脸,北风像野兽一样,呜呜地叫着,夹着寒冷的雨雪,卷裹着大地。莲塘里的残荷败叶承受不了雨雪的重压,全都趴了下去,莲塘白茫茫一片,只有偶尔露出来的一角灰黑的荷梗或莲叶,让人相信,这霜雪之下,还埋藏着无比饱满的莲藕。阿爸提着藕铲,担着藕箩来到莲塘时,家言四已经拧着一把黑黝黝的藕铲等在莲塘边的衰草丛前面了。他肯定已经等了很久,身上的棉衣,都几乎被雨雪湿透了,卷卷的头发上,也粘满了霜雪,像一朵巨大的椰菜花,冻红了的大鼻子一抽一抽的,也不知道抽着的是冻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鼻涕。看见阿爸走过来,他勉强裂开嘴笑了笑。阿爸说,那个笑容他至今难忘,那哪是笑啊?比哭着还悲伤。已经习惯了在寒冬里挖藕的阿爸,觉得浑身上下,都冰凉透骨。如果不是家言四的家里人嫌弃我二姑母,我二姑母怎么会委屈自己远嫁到花都呢?那时,我阿爸也分不清是同情还是憎恨家言四,看到家言四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下甩下藕箩,抱着藕铲拼命地往白茫茫的莲塘里跑,家言四捡起藕筐紧紧地在后面追。在莲塘上面跑了几圈后,阿爸才停了下来,北风灌进喉咙里,像锯子在里面割拉着一样,又干又痛,阿爸背着风,咳嗽了好一阵子才顺过气来,他抹着咳出来的泪水回头,家言四蹲在他身后,双手扶着藕箩,头埋得很低,阿爸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双肩一耸一耸的。阿爸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叫了声:“四哥!”家言四的双肩停止了耸动,突然,呃呃呃地,呕吐起来。阿爸说,他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呕吐的,那是大口大口的黄绿色的液汁吐在洁白的霜雪上,没有任何杂质,只有黄绿的透明的液汁,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阿爸说,那是黄胆水,我们这里的人叫苦水。那是多苦的心才能吐出这么多的苦水啊?阿爸看着那一滩立刻就被霜冻起来的黄绿色的透明的苦水,觉得味蕾发苦,摆渡人渡得了千百人顺利过九曲河,却渡不了自己过挖藕女子的爱情之河。还不太懂得男女感情的阿爸,用善良原谅了在冰天雪地里呕吐的家言四。在霜雪覆盖的莲塘里挖藕,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寒冷的北风和冻硬了的塘泥都只是造成艰难的一部分而已,最难的是要透过覆雪,分辩出那些支棱在雪下的莲梗下面有没有节节相连的莲藕。阿爸从藕箩里掏出一瓶烧酒,昂起脖子老练地灌了一口,然后递给家言四,家言四迟疑地看了阿爸一眼,接过酒瓶,也学阿爸的样子灌了一口烧酒,高度的烈酒灌进喉咙里,烧得家言四直呛,咳了半天才缓过神来。阿爸挽起裤腿,扎开马步,弯下腰,用藕铲将面前半径约一米的覆雪都拨开,露出黑褐的塘泥。家言四也学我阿爸的样子,将面前的覆雪拨开。阿爸熟练地用藕铲折下塘泥上铺着的荷枝荷叶,也拨到一边,看准了莲藕生长的方向,从头到尾,顺着方向划出莲藕的位置和长度才开始下铲。家言四弯着腰,用一个眼睛瞥我阿爸,当我阿爸将一支完整的莲藕的位置划出来时,家言四的眼睛都瞪直了。我阿爸没理会家言四,顺着莲藕生长的头部,韧着用力,把藕铲压进了冷硬的塘泥。家言四尝试着也在塘泥上划一个莲藕的位置,凭着判断,将藕铲使劲往他认为的藕的头部插进去,只听见噗的一声,家言四愣住了。我阿爸闷闷地说:“藕断了!”阿爸说,他当时只是这么一说,说的是家言四判断错误,下错了藕铲,把莲藕给铲断了。没想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却招来家言四无比凄凉的悲恸。家言四将藕铲一抛,双手紧紧捂着脸,阿爸无声地看着他,成年男人低沉的呜咽声,让我阿爸惊怕,无所适从,只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冰冷透骨而来。我阿爸看着泪水从家言四摇惯了船橹的大手的粗粗的指缝里渗了出来,很快就化成冰,凝固在手背上。真是一个凛冽的寒冬啊!后来我阿爸才知道,虽然他只是短短地说了三个字,却恰恰说中了家言四和我二姑母的那一段无法连接的情缘。等我阿爸明白了这三个字的含义后,在以后挖藕的日子里,无论有多少莲藕被铲断了,他都不再说“藕断了”。我阿爸说,家言四呜咽了一会儿后,就擦干泪水,很虚心地向他讨教挖藕的技巧。阿爸教他辨别荷梗的粗细,从荷梗的形状上分辩莲藕的生长方向。阿爸说,家言四学得认真,很快便能独立挖起一支完整的莲藕了。三天之后,浓云散去,北风停止,一个白晃晃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发出透明的温暖的阳光。所有霜雪都化了,莲塘又恢复之前润湿黑褐的样子,被压下去了的残荷败叶,又不服气地悄悄抬了抬头。莲塘里充满了泥土和莲藕的鲜香味儿。家言四挑着满满当当的一担莲藕走上莲塘,虽然只挖了三天莲藕,但他的双脚已经被冻得鼓起一块块铜钱大的冻疮,他摇摇摆摆地站在塘基上,对我阿爸说:“真冷,也不知道桂兰这些年的冬天是怎么熬过来的。”我阿爸站在一汪刚融化的冰水里,向他举了举手中的烧酒瓶。家言四又裂开嘴,很悲伤地笑了笑说:“嫁过去,也好,不用熬了。”我阿爸说,他也以为,从此以后,家中起码会有一名成员,不用再当挖藕人的。家言四挑着莲藕,一跳一跳的背影,将多日以来困扰着阿爸的阴霾一扫而清。如果说家言四的第一次挖藕,给我阿爸带来的是先悲后喜,那么,第二次挖藕,就是先喜后悲。阿爸说,那年,虽然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起来,但声线已经嗡嗡哑哑的,喉咙处突起一个骨儿结,腋下长出稀稀黄黄的细毛,他已经习惯了赤足在冰冷的泥水里挖藕,而且,结过霜雪的泥水经他的身体发出来的热量蒸腾过后,会淡淡地发出白气。装满莲藕的藕箩压在肩上,也不觉得沉重。家言四这回不仅提着黑黝黝的藕铲来,手里还拧着一瓶烧酒。他得意洋洋地向我阿爸摇摇酒瓶,说:“以后我都和你挖藕,好不好?”我阿爸说:“还是开船好,开船不用弯腰。”我阿爸已经知道了,家言四执意要去花都接回我那新寡的二姑母,遭到了家里人的反对。为了阻止家言四的疯狂行为,家举他们没收了家言四在九曲河上摆渡的渡船,还把他赶出了家门。家言四在九曲河边搭了间草棚,卷了一张旧棉被就住进去了。村里人都以为,被赶出大屋住在草棚里的家言四肯定是愁云惨淡的,但没想到,他竟然砍来竹子,编起藕箩,磨起藕铲了。磨铲嚯嚯的声音和家言四轻哼着的小调,使过往的行人都相信,他是铁了心肠,要和桂兰过一辈子的。我阿爸也是这样想的,他打心里喜欢家言四的这种行为,他觉得家言四就是一个有担当有情义的大哥哥,早上过河时,阿爸还专门在渡头上停了停,望了望那间歪歪斜斜的破草棚,他猜到,家言四很快就会来加入挖藕行列的。家言四的到来,阿爸一点也不意外,但他还想试探一下家言四的决心,家言四没上他的当,对我阿爸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我用什么送她走的,就用什么接她回来。”说着把酒瓶抛向我阿爸,我阿爸接过酒瓶,拧开瓶盖,二话没说就灌了满满一大口,然后一抹下巴。家言四竖着拇指说:“好酒量啊!”我阿爸没接话,将酒瓶放在一边,开始挖起藕。家言四也不落后,卷了裤腿跑下来,这次我阿爸不用再教他如何辨认莲藕的长向了,他自个在我阿爸身边琢磨了一会儿,就找回了挖藕的感觉。阿爸是在第三天才从我奶奶的嘴里得知,我二姑母不会跟家言四回来的去花都探望女儿的奶奶回到家时,天已经黑到摸不着手。奶奶一进门,就踢到了在门边搁着的矮凳,她顺着矮凳倒下的方向,也一屁股蹲在地上,凄凄切切地哭了起来。我阿爸和三伯急忙点起油灯,跑过去扶她。可我奶奶却怎样也不肯起来,趴在矮凳上,哭得异常凄凉。平常叫叫嚷嚷闹腾惯了的奶奶,竟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凄切地低泣,那尖细绵长的哭声,刺得我阿爸心里空荡荡的。那天回家后,阿爸便将家言四跟他挖藕的事情告诉了我奶奶,我奶奶听了后,非常高兴,迫不及待要去花都见我二姑母。出门时,我奶奶还喜气洋洋地说:“一定要把这消息告诉桂兰,让她拾掇拾掇。”没想喜洋洋出去,哭啼啼回来。我阿爸和三伯,连哄带扶,好不容易才把奶奶掺起来,扶到床上,奶奶才躺下去,又爬起来,一手拽着我阿爸,一手拽着我三伯,抽噎着说:“你们二姐说,这辈子再也不会嫁回来同树村的,她让我告诉家言四,要他死心,继续开他的渡船。”我阿爸呆在昏黄的灯光里,这几天家言四连挖藕都是哼着小调的,即使天空还飘着雨雪,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冷,挖得极其起劲,恨不得一铲就能把迎回心爱女人的藕挖够。我奶奶抽抽嗒嗒地哭诉着命运对她二女儿的不公后,又诅骂了花都那边赶她女儿出门的那些狠心人一会儿后。红着眼睛,抬头望着两个儿子,问:“那该怎么办呢?”三伯说:“让桂尧跟他说吧!他们一起挖藕。”夜更深了,北风呜呜地吹得瓦顶啪啪响。我阿爸睡不着,爬起来,轻轻跨过熟睡了的三伯,来到天井前。天井堆着一堆莲藕,我奶奶说要攒起来给我二姑母办喜事用的。阿爸轻轻地掀起覆盖在莲藕上的湿稻草,洗干净了的莲藕在淡淡的天光下,淡白淡白的。马上就天亮了,天亮后,该怎样跟家言四说呢?阿爸想不出任何办法,回房间拿出一瓶烧酒,依着藕堆坐下,喝着烧酒等天亮。我阿爸说,他最终还是没有跟家言四说,他实在不忍心去破灭这个满心欢喜的男人心中那一点点可怜的幻想。但当他看着家言四哼着小调,挑着两藕箩压弯了扁担的莲藕,一跳一跳地走远时,他忍不住拼尽全身力气,大声地呼喊了一声:“四哥!”家言四立刻停了步伐,回过头来,对他灿烂地一笑,并竖起了两指,摆了摆,说:“等我回来,你就该叫我姐夫了。”我阿爸又一次觉得味蕾苦涩,体内有一股气流在左冲右突,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控制那股似乎随时都要井喷的气流,于是,将藕铲胡乱地在塘泥上乱戳,噗噗噗的,埋在塘泥下的莲藕,应声而断。4.初荷十二岁之前,我和阿爸的关系非常密切。阿爸喜欢用硬硬的胡子扎我粉嫩的脸蛋,我喜欢趴在阿爸的怀里,拔他下巴的胡子。阿爸手臂的肌肉一团团突起,闪着油光,和电视里的拳击运动员差不多,他将肌肉鼓起来时,无论我怎样用手掐,都掐不进去。阿妈常对我们说,嫁人就要嫁你阿爸这样的,强壮的男人才能担起家庭。那时我对嫁人、家庭之类的词语还不是很敏感,但当阿妈笑着说:“玉丫,别总趴你阿爸怀里,大姑娘了,还得嫁人的。”我的脸颊就会热起来,惶惶不安。后来,因为一个梦,我就不再往阿爸的怀里钻了。十二岁那年夏天,我经常做梦,梦里是一片开阔翠绿的莲塘,点点白荷在灿烂的夏日下绽放,整个梦里似乎都充盈着扑鼻的荷香。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我看见自己长着长长的黑漆漆的头发,披着神话故事里的仙子才有的五彩薄纱,坐在莲塘边上的竹子丛下,双足赤裸探入青绿的池水中,那是一双多么无与伦比和白皙饱满细嫩的玉足啊!连碧丫的脚丫也比不上。清凉的池水令我心荡神怡,我忍不住折一张翻卷的荷叶,舀半托池水,浇在如瀑倾泻的长发上。就在我美美地抚弄着头发时,眼前连绵不绝的莲塘突然哗啦啦地涌起了声响,一阵夹着芬芳的南风吹过,田田的荷叶次第分开,露出一汪荡漾着的水面。一个男人从荡漾着的水面冒了出来,他非常高大,赤裸着上身,浑身都是团团突起的黝黑闪亮的肌肉,特别是两条手臂,鼓得小山丘似的,阳刚而力量。我抬头看着他,他无声地趟着水向我走过来,分开的荷叶又次第在他身后合了起来,阳光似乎都照在了他的身上,致使我无论怎样努力睁大眼睛,都无法看清他的脸容。可我总是有一种感觉,他的脸上也是如阳光一样灿烂,如荷叶一样芳香的笑容。当他走到我的面前,向我伸出他的浑厚结实的大手掌时,我如被电触般,一下子全身麻痹了,跟着是幸福得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晕眩,我的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大声地呐喊着,都张开着,呼唤着男人的双臂结实有力的拥抱和抚摸,然后,我似乎被什么牵引着,不顾一切地扑向了男人。一阵强烈的全身痉挛过后,我从梦中醒来,四周一片浓黑,夏虫在夜里没心没肺地鸣叫着。我瞪着眼睛,望着隐约的蚊帐,身体还处于强烈的痉挛之后的酸麻中,可脸蛋却是滚烫滚烫的,喉咙干燥得似乎要裂开了。为什么我的梦中会有男人出现呢?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梦境那么真实地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竟然那么不顾羞耻地扑向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竟然还渴望他抚摸我的全身,我这是怎么了呀?虽然在黑夜里,四下无人,我仍禁不住心儿扑通扑通,猛撞猛跳。我使劲地用双手按着胸口,胸部暗暗有点麻麻的痛感,我很快就忽略了这痛感,因为心肝儿还是突突地跳啊跳的,似乎随时都要跳出来了。惊慌、震栗、兴奋、幸福,各种不同的感觉将我燃烧得浑身撩火的,风扇嗡嗡地吹着,却怎么也吹不去我心头的燥热。我撩起蚊帐,让风直接吹进来,才稍稍感觉舒服一些。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梦?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呢?我摸摸脸蛋,烫得似烧红的铁皮。我全身麻痒的实在无所适从,忍不住将手往下滑,从脸颊到脖子到手臂到胸部到肚子到下体,手滑过每一寸皮肤,都引起一阵酥麻的痉挛,特别是手放在下体时,覆盖在体表上刚长出来的绒绒的细毛,轻轻地碰触着我的手心和指尖,感觉真是奇妙极了,我情不自禁地轻轻扭动身体,任由身体放肆地在床上匍匐爬行,身体的皮肤贴着席子滑行,摩擦出嗞嗞的声响,我几乎要大声呐喊出来。我扭着身体,不停地在床上爬来爬去,席子被蹬了半边下床,无论我怎么努力地爬行,我的脑海里,总是浮动着那个梦中的看不清脸的赤裸着身体的男人,我连他的样子都无法看清,可却是这样不顾一切地向他爬行。但无论我怎样努力爬行,他都似在触摸不到的高处,我努力地伸着手,怎么够也够不着,我绷得紧紧的身体,似被熊熊的烈火燃烧,又似被人用绳子绑着手和腿,用力地拉扯着,痛得要撕裂要灰烬了。在我的伸出的手眼看着就要够着男人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起来,然后浑身又是一阵强烈的痉挛,有股似液流般的东西从下体涌了出来,我伸手一摸,烫热的一滩滑滑的液体,带着酸酸的味道。为什么会这样?我臊得耳根发烫,停止了身体的扭动,眼光光地盯着蚊帐看,身体的麻痒却因为刚才的痉挛,渐渐消去,留给我的仍是静得让人窒息的夜晚。我又闭上眼睛,努力想象梦境中美若仙子的自己,还有那个披着一身阳光履水而来的强壮男人,可是无论我再怎样努力,都无法进入刚才的梦境里,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后屋八叔婆家的公鸡又喔喔地大声叫起来了。我阿妈认为,夏天那么长的白昼,放着用来睡觉是非常可惜的,所以,当后屋八叔婆家的公鸡喔喔大叫的时候,阿妈就无法容忍我们还蜷缩在床上,她会以比公鸡的叫声还要尖锐三百分贝的吆喝声,将我们从床上吼起来:“还不起来啊?一会太阳出来,热了,就干不成活了!”我们揉着被高分贝刺得生疼的耳朵爬起来,迷迷瞪瞪地刷牙洗脸。早饭是阿妈千年不变的泡剩饭,用一块腐乳沾沾筷子,将硬硬的饭粒扒拉进喉咙,就算完成了早餐。阿妈对我们,从来都是言而无信的,她天不亮就叫我们起来,还誓言旦旦地说,只要等太阳出来,热了,就让我们回家休歇的。但是,即使是太阳热得比蝎子尾巴还毒,我们都热得头晕脑胀了,她都不会下赦免令。小孩子哪有不怕热的?碧丫趁阿妈回家做饭的档儿,就钻进田边的竹林躲热去了,临跑进竹林前,还回身威胁我和弟弟说:“不能讲给阿妈知道,否则,以后不许你们跟我去玩!”碧丫钻进竹林一会后,弟弟说他要方便,也跑进去了。我虽然也怕热,但我更怕阿妈发怒,她发怒时喜欢揪我们的耳朵,只掂着一点点耳背的肉,使劲地往外扯,把耳朵扯成等边三角形,可痛呢!我怕耳朵变成等边三角形,不敢贸然钻进竹林里乘凉,只敢坐在莲塘边上的竹子下,把双脚放进荷叶下清凉的水里。这个莲塘是去年阿爸投下来种的,我们这里水多,渔业盛,养鱼、鸭种黑皮冬瓜是主业。村里人养鱼养鸭,逐渐富裕起来,不少人家盖了两层半的红砖房了。阿爸阿妈也投鱼塘养鱼,在鱼塘边上围了两个猪圈,养了几十头肉猪。但无论阿爸阿妈怎样辛勤,我家都富裕不起来,我的两个舅舅总来借钱,却总不见还。我家投的鱼塘边上是一个十多亩的荒废了的山塘,阿爸在山塘边走了两圈,摸了摸山塘底里的红泥,就决定把山塘也一起投下来。村里人都奇怪,阿爸投这个浅浅的山塘干什么用?山塘水浅,底部是红泥,养不了四大家鱼。可阿爸有他的想法,他往山塘里扔了几箩筐裁好的藕节,又往塘里倒了许多桶猪粪。一个冬天过去了,一个春天到来了,山塘里奇迹般冒出了一枝枝打着卷儿的荷叶蔓子,翠生生的,亭亭地离水而立,红头的蜻蜓,迫不及待地占据了那尖尖的荷叶卷子。山塘变成荷塘了,我们这边习惯把荷塘叫莲塘。那是我们姐弟仨最快乐又最辛苦的时光,父母不仅养鱼塘莲塘,连鱼塘边上的十几亩田地,都投过来种黑皮冬瓜和稻谷。我们只要不上学,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到地里干活。那些年,我最害怕休寒、暑假,家里的农活总是怎么干也干不完的,累得腰都打卷了,耳朵还得受阿妈的蹂躏。可也有开心的时候,父亲在嘟噜噜地喂着肉猪,给它们洗澡,阿妈在割绿葱葱的丈草给鱼吃。我们将从冬瓜丛里拔出来的草都抬到塘基上,倒进鱼塘里。鱼儿早就候在喂食区,巴砸巴砸着圆圆的小嘴儿,草一倒进去,鱼儿就嗖嗖地拖了草儿往水深处游去,有调皮的还欢腾地翻个身,尾巴打起响亮的水花。我们却无心看鱼儿,在水里洗一下手,就跑去莲塘那边。这时荷花都开了,白的粉的荷花,开得极妖娆,清远的荷香扑鼻而来。圆盘般的田田的荷叶一丛接一丛,从路的这边接到山的那边。青蛙不时在某个位置咕呱咕呱地叫几声,叫出一勾新月,淡淡地挂在仍碧蓝的天空上,但西边的天空,仍含羞着一抹橘红的霞彩。我们都无心欣赏这样的景致,眼珠儿在荷叶丛中搜索,我们最希望的是在墨绿的荷叶下,寻到更墨绿的莲篷子。阿爸赶着黝黑的大水牛,挑着喂猪用的大水桶走过来,叮嘱说:“不得下水去折莲蓬,折一个莲蓬就得烂一支好藕的。”我们口头上应着,但若寻到了隐在荷叶后的莲蓬,就把阿爸的叮嘱都丢在脑后,连裤子也来不及挽,更顾不得荷叶茎子上的刺,跳下水向莲蓬冲过去。看见我们在莲塘里横冲直撞,乱采乱摘,阿妈尖叫着,举着割丈草的镰刀大呼小叫地冲过来,装腔作势地威胁我们,说要把我们的狗腿子都砍下来。可我们不怕,阿妈只有声音是实的,其它都是虚的,她最多把我们的耳朵扯成等边三角形。我们怕的是阿爸,他不大爱吭声,也很少打骂我们,可他一句是一句,一下是一下,从不啰嗦废话,却每一下都实实在在,痛得也实实在在。但在摘莲蓬的事情上,阿爸却从没打骂过我们。当我们用衣服兜着满满的莲蓬,脸带惊慌地回到家,像老鼠一样踟蹰在门外不敢进去时,阿爸从厨房的窗子探头出来,说:“快进来,把衣服脱了,冲个凉,马上吃饭了。”我们像得了特赦一样,欢呼着,抱着莲蓬跑进屋,把莲蓬倒在桌子上,一个一个地把莲蓬拿起来比谁的大谁的小。阿爸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吆喝道:“还不赶快洗澡啊?”我们又像受惊的老鼠,四窜散开,翻衣服洗澡去了。我用脚丫拍打着清凉的池水,正玩得开心。忽然,莲塘中央密密匝匝的过人头高的荷叶后面,传来一阵呼啦啦的水响。我吓了一惊,脚丫停止了拍水,谁在莲塘深处?荷叶被人一层层地分开,阿爸赤裸着上身,背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塑料桶,从层层叠叠的荷叶中蹚水而出。阿爸全身都是水珠儿,全身油光闪闪的腱子肉,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我觉得,就在这一刹那,所有的阳光都聚集在阿爸的身上了,他像是水里冒出来的一个将军,一个天神,如梦幻般走近。我惊得嘴巴张开了合不拢,此情此景和最近老是萦绕我的梦境是何等的相似啊!难道阿爸就是那个有着阳光般温暖微笑的要拥我进怀的梦中男子吗?我鼓着眼睛,定定地盯着阿爸鼓起团团肌肉的手臂,看着他一步步向我涉水走近。越近,我的心越扑通扑通加速跳动,耳朵、脸颊、脖子、手臂甚至全身,都似乎被烈日烤炽着,又烫又干又燥又痛。阿爸终于走到我的跟前,我才看清他背着的塑料桶里,装着大半桶猪粪,他刚在莲塘里给莲藕施肥,裸露的皮肤都给藕梗划出密密的血丝,浑身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汗水。阿爸见我呆若木鸡的样子,关心地问:“玉丫,你怎么啦?脸怎么这么红?是发烧了么?”说着,伸出手臂摸向我的额头,我闻到了他腋下传来的那股夹带着酒味和汗味怪异的味道,味道冲得我一阵晕眩,继而是全身不自主的震栗和酥麻!我“啊”的一声跳起来,拔脚跑进竹子林里。光着的脚丫在铺满竹叶的竹林里跑啊跑,笔直秀挺的竹子刷刷地往后倒退着,恍惚有巨大的阴影追逼着我,我怎么跑也止不住狂蹦乱跳的心,刚才怎么那么渴望阿爸紧紧地拥我进怀?我怎么连他腋下的体味也觉得那么馥郁好闻?我拼命地跑,汗水嘀嘀嗒嗒地往下流,依在竹丛下睡觉的碧丫被惊醒了,她惊叫:“你跑么事啊?”我没理会她,仍不停地往竹林深处跑去,我的耳朵怎么那么烫那么热啊!烈日难道是有腿有眼的么?竟能穿过密密匝匝的竹林,拐弯抹角地追随着我的耳朵,不住地烤炽烤炽。竹子伸出来的细细的枝叶,似嘲笑我般,追着我的身体,不停地撩呀抓呀的,痒得钻心。好不容易才跑到竹林最深处,深信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到来的了,我挑了处干爽阴凉的位置坐下来,地下厚厚的竹叶沙沙地响了几声,一只躲在荫里的小鸟被我惊扰了美梦,很生气地啾啾两声,扑地飞离了竹丛。我不停地用手扇着风,紧紧地闭上眼睛,阿爸马上就出现在眼前了,他赤裸着上身,带着温和的笑容,一步步蹚水向我走来,他说:“玉丫,你怎么了?”然后伸出手,将我拥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我。鼻子里仿佛钻进了一股刺鼻的怪异的味道,我浑身一激灵,跳了起来。四周静静的,偶尔有知了热啊热啊地叫唤两声。我狠狠地拍打了脸颊几下,疼痛将我体内燥热和不安稍稍平复了一点,“这是为什么呢?”天天都看见阿爸,都是那样亲切和平常,他对我的每一个抚摸我都觉得理所当然,欣然接受。可今天,当他还粘着猪粪的大手向我伸过来时,除了亲切外,我还感受到了一股热量,这股热量瞬间就把我燃烧了,烧得我浑身发胀发烫,不知所措,无处安放,我既渴望靠近,又羞涩难堪,恍惚眼前的荷叶荷花池水阳光,全都变成了亮晶晶的眼睛,都对着我呵呵地笑,就连一根小草一片树叶都洞穿了我的内心——我是多么的罪恶啊!我竟然对自己的阿爸产生了渴望和幻想。我惊恐万分地看着四周,四周都是绿绿的竹子,有风穿透竹林钻了进来,竹子沙沙地轻轻摇摆,那细微的晃动在我的眼里又变成了无数双绿绿的眼睛,都幽幽地看着我,沙沙地眨动着。我的心又一阵强烈地扑通扑通,看来我是无处可逃了!我把手用力地按着心脏跳动的地方,企图将快要蹦出来的心儿按回去,手重重地按在左胸口上,我的脑袋立马嗡嗡地震动了,汗津津的手心,触摸到的,竟然是一块圆圆的硬绷绷的凸起的东西,我的手如触电般弹开。这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啊?我记得昨晚洗澡时,胸部还是平平的,什么异状也没有。我四下看看,没人,壮着胆子撩起衣服,我瘦瘦的胸膛上,原来平平的两个乳头下面,竟然圆鼓鼓地突起了两块蚕豆大小的圆丘形的硬块,我忍不住伸手按了按,有点儿痛。我快速地放下衣服,又惊恐万分地看看四周,还好,除了竹子,四周没人,阿爸和碧丫都没有跟着追进来。我在竹林里一直待到太阳下山后才不得不回家,刚进门,就听到碧丫向阿妈投诉,说我一下午都躲在竹林里偷懒了,什么活儿都没干。我生怕阿爸也在这个时段回家,就懒得给自己申辩,低头匆匆走进房间。吃晚饭的时候,我不敢抬头看阿爸,只低着头一个劲地扒饭。阿爸像往常一样,把菜夹到我的碗里,我觉得饭碗里的菜都变成了眼睛,对我嘿嘿地笑着,我吓了一跳,把菜往弟弟的饭碗里拨,阿爸停下筷子,奇怪地问:“玉丫,你怎么了?这不是你最喜欢吃的吗?”我闷头努力扒饭,碧丫在一旁得意地说:“我知道,她一定是已经偷吃过了。”我生气地一搁饭碗,走进房间里,把房间的门也反锁了,阿妈在门外大声地问:“玉丫,你吃这么一点就饱了吗?”我闷闷地嗯了一声,听见阿妈说:“这玉丫是怎么了?”阿爸说:“她今天好像都不太对劲,见到我好像都躲着走一样。”阿妈说:“这不对啊!玉丫平时和你最亲了,你回家第一个扑上去的就是她了。”阿爸说:“所以才奇怪,不会生病了吧?”阿妈马上紧张地拍着房门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一头倒在床上,用枕头捂着脸,觉得唇干舌燥的,胸部那两个突然突起的蚕豆大小的硬块,胀胀地痛了起来。我想,我真的生病了。我突然的疏远和冷淡,引起了阿爸的不安,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对我更加亲热和讨好。每天放工回家看见我,他会大声地叫着玉丫,向我张开手臂,而我在没看见阿爸时,总希望天快点黑,让我快点见到他,但当他向我大张着手臂时,我又似老鼠般,嗖地低头钻进房间里。阿爸诧异地张着手站在门外,客家仔从隔壁围墙探头出来,吸一下鼻涕,用男不男女不女,尖尖哑哑的声音说:“四叔,玉丫中邪了。”难怪客家仔会认为我中邪的,这段时间,我不仅躲避着阿爸,也开始厌恶客家仔,连他从他阿爸的小卖部偷出来的糖果也吸引不了我了,客家仔可怜兮兮的举着一把红红绿绿的糖果,趴在围墙上看我,不知如何是好。阿爸慢慢放下手臂,转身又去忙活其它活儿了。阿爸和客家仔都不晓得我的心思,其实不知如何是好的人是我。阿爸的暄寒问暖、极力讨好让我无所适从,我害怕吃饭时他夹过来的菜,害怕干活时他送过来的水,害怕休息时他递过来的莲蓬,更害怕他每一次见到我时扬起的宽宽的笑容,他的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引起我内心的风起云涌。我担心自己抵制不住他的所有的无微的好,会对他产生更荒诞离谱的幻想。然而,在我不停地提醒自己,要对阿爸疏远的同时,我又控制不住对他的关心和关注。午睡的时候,阿爸喜欢在门前的枇杷树下的麻石板凳上睡觉,一躺下来就会发出呼呼的呼噜声,睡得和橘红的枇杷一样甘甜。我趁其他人都午休了,就悄悄走到门口,静静地望着打呼噜的阿爸,他裸露着上身,肌肉黝黑油亮,匀称地分布在胸膛上,显得非常有力量。他的胸膛有力地一起一落,呼噜声是那么响亮,连聒噪的知了也被吓得噤了声。他沉睡着的脸部表情是那样的安详,眼睑紧闭着,嘴唇轻轻蠕动着,一切压力和疲累,都化成甘香的。我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竟觉得心里满满的,很充实很幸福,看着他的嘴唇时,我就好奇,亲上这嘴唇是什么感觉?有好几次,我甚至想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他的手臂他的胸膛,更荒诞的是有一次,我竟产生了想扑上他胸膛的冲动。理智阻止了我一次又一次疯狂的想法,但却无法抑制我对阿爸窥伺的欲望,我已不能满足感知白天里的阿爸了,我很想知道,他和阿妈在夜里,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的情形。我知道,有这样的欲望是非常不对的,但我却无法控制自己。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悄悄地爬起来,摸到阿爸和阿妈的房间门口,靠在门口静静地听着,开始两天。房间里传来的,都是阿爸有力的响亮的呼噜声。终于在第三天,房间里传来了与之前不一样的声音,先是阿妈起床小便,一阵稀稀沙沙的响声后,我听到了阿爸起床的声音,他低低地叫着一个我很陌生的称呼,然后是阿妈像是呻吟般的娇嗔。我忍不住趴在门缝往里看,房间里朦朦胧胧的,朦胧中,赤裸裸的阿爸竟然抱着起来夜尿还来不及提裤子的阿妈,双手好像在阿妈的胸部抓捞着。我吓得马上闭上眼睛,但仍止不住内心的好奇,又张开眼睛。一条窄窄的门缝,黑朦朦的房间里,我不能看到更多的景象,只看到阿妈白生生地屁股,在黑暗里一上一下,她和阿爸发出的沉闷的压抑的喘息声,让我浑身像火烧一样,痛得抓心裂肺。我不晓得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里的,躺在床上,我再也无法入睡,眼前总出现阿爸的一双大手,向着我的胸部抓捞过来。胸部的两个蚕豆般的凸点更痛了,似乎随时都要胀裂一般,轻轻用手指碰触一下,都痛得我嘘气。好不容易熬到晨鸡破晓,这天阿妈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大清早地赶我们起床。等太阳都照进窗子后,我才起来,刚出房间就碰到满脸春风的阿妈,端着一盆包子走了过来,今天的早点竟然不是隔夜的剩饭。我抬头看了看阿妈,阿妈也笑眯眯地看着我,她今天真漂亮,脸色红润,嘴唇发亮的。可我的心里却酸溜溜的,酸得发痛,我又想起了昨夜里那个白生生的屁股。我讨厌她的红润。阿妈笑着向我递过来一个包子,我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气来,一拨包子,气呼呼地走出家门。阿妈对我这些天的怪异表现,终于忍无可忍了。在中午吃饭,当我再一次拨掉阿爸给我夹过来的菜后,阿妈突然像只火力四射的皮球般蹦了起来,手指准确无误地捏着我的耳背骨,用力一扯,扯成等边三角形。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从耳背传透了全身,痛得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可我没有像平常那样大声哭叫,而是紧紧地咬着嘴唇,任由阿妈扯着我的耳朵把我往门外拖。阿妈一直把我拖到门外,气急败坏地骂:“谁惹你谁得罪你了?还耍起脾气来了?爱吃不吃,不吃给我滚出去。”我捂着耳朵,流着泪,一路向着莲塘的方向跑去。我坐在莲塘边上,哭了很久,才止住眼泪,对着莲塘发呆。阵阵荷香飘来,鱼儿在清凉的池水里翻身,一切都是那么祥和美好,可我的心中却只有翻滚着的燥火和怨恨。胸部又一阵阵地胀痛,看来我的病肯定是越来越重了,阿妈又这样不待见我,我那样渴望阿爸,但阿爸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一股巨大的可怕的绝望的情绪涌了上来,我似乎又看见了莲塘里的荷叶一层层次第分开,那个赤裸的浑身发着亮光的男人,从水里冒了出来,一步步地向我蹚水走近。这回,我再也不被动等他走近了。我不顾一切地跳下莲塘,张开手臂,不顾一切地向他扑了过去。我似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拥抱着我,我幸福得浑身颤抖、痉挛,我忍不住低沉而压抑地喘起气来!“玉丫!”我是被阿爸的一声如惊雷般的叫唤惊醒的,我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莲塘的深处,淤泥紧紧地吸食着我的脚,池水已经到了我的胸部,要不是一路的荷叶都被我撞得跌跌歪歪的,阿爸肯定发现不了已经在莲塘深处的我。“玉丫,快往回走,里面的都是山泥,淤得可深了!”阿爸焦急地提醒我。我想往回走,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然无法转身,我的双脚突然没了力气,一步也抬不起来,我惊恐地看着阿爸,阿爸安慰我说:“玉丫,别怕,你别动,阿爸来救你!”他说着,飞快地脱了长裤上衣,跳下莲塘,大步地向我走了过来。我如在梦境般,看着阿爸一步步地向我走近,当阿爸伸出手,一把将我拉进他的怀里时,我感受到了他的宽宽的厚厚的热量,我又一阵强烈地痉挛,跟着有一股热热的气流从我的肚子里飞快地淌了下去。阿爸用他厚实的大手,箍着我的胸膛,一直把我拉回岸上,他把我放在竹子丛脚下的草地上,我以为他会骂我打我的,但他却没有。我闭着眼睛,把头埋在两膝间,等了很久也听不到他骂我,我偷偷地抬头,瞥他一眼,他却背对着我站着,手里拿着一根香烟,不停地抽着。我低下头,看见湿漉漉地草地上,竟然有一滩暗红的液体。我摸了摸这液体,还热着的,这东西是从我的体内流出来的,我忍不住,哗的一声,哭了起来。我来月经了。那两块突然凸起来的蚕豆大小的硬块,慢慢便消失了,胸部的胀痛感也没有了,我的胸部却一天比一天饱满、圆润、柔挺。从那天起,阿爸再也没有抱过我,我的梦里也再也没有蹚水而来的男人出现,我还发现,嘴唇上偷偷长出茸茸细毛,喉咙处悄然突出一个圆滑的喉结的客家仔,每次与我迎面相碰时,竟然脸红了,似老鼠遇见猫般,四处逃窜。5.恋藕家言四最终都没跟我阿爸去挖第三次莲藕,虽然,他的藕铲已经磨得铮亮。这并不是家言四对我二姑母失去了情意和信心,而是家言四听到了我二姑母和我阿妈的一翻话后,最终将那已磨得铮亮的藕铲扔进了九曲河。二姑母和阿妈都不晓得,家言四正兴冲冲地扛着藕铲往我家门前走来。二姑母和阿妈蹲在院子里杀鸡刮鸭,忙得不可开交,隔着一堵一人高的围墙,家言四坐在枇杷树下,用手轻轻抚摸着藕铲,那个记挂了几十年的女人就在围墙的里面,家言四有点儿兴奋。我猜他是怕自己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所以才坐下来,让自己冷静一点的。但他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听到这样的对话。阿妈说:“二姑母(我们这里的人喜欢随儿女唤长辈),听玉丫讲,四叔又磨藕铲了呢!”二姑母说:“阿四真是死脑筋,都五十、六十岁的人了,还未想通透。”阿妈说:“也难得,一个男人可以对一个女人痴情几十年。他也不错,你那时怎么不肯跟他回来呢?”二姑母一手举着菜刀,一手拧着一只被拔去脖子上的羽毛的公鸡,唰地一刀割了下去,公鸡“咯”的叫了半声,鲜血四溅,二姑母随手将鸡扔到一边,拍拍手上的余毛残血说:“他对我好我怎不晓得?但他再痴情我也是不能受的。他当年挑藕来接我,我问他,没了渡船,往后日子将怎么过?他说和我一起挖藕。我顿时就懵了,我已经生在一个挖藕的家庭里,这是没得选的,挖腰对地卖力挖藕的日子我过了十几二十年,早就过够了过厌了过怕了,我这么难得才嫁出去,不用再过挖藕的日子,你说我还会跟他回来挖藕吗?挖藕既辛苦又被人瞧不起,我早就受够了,我还有阿艺(她的儿子),我总不可能让阿艺以后都跟着我们挖藕吧?”二姑母的说话,不仅使围墙内的阿妈目瞪口呆,围墙外的家言四更是天旋地转。大家都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二姑母当年是为了不想拖累家言四才拒绝他的,没想事过境迁几十年,真相才得以大白,看来善良的人们都喜欢将凄美的爱情故事理想化。假如当年,家言四的家人没将家言四赶出家门,没没收他的渡船,那么,我二姑母就肯定跟他回来了。让我二姑母在真爱面前却步的,是挖藕人艰辛的生活和低微的社会地位。坐在自家围墙上的客家仔听得真切也看得真切,他告诉我,那天,家言四似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地往九曲河走去,那把铮亮的藕铲拖在他的背后,像阔大的尾巴般一扫一扫的,客家仔害怕它会随时掉下来,铲伤家言四的后脚跟。客家仔真真切切地看着家言四爬上渡船,坐在渡船上拼命地撕着脚皮,那微黄的脚皮似雪花般从他的手中飞出,撒满了甲板。过了很久,家言四突然提着藕铲站了起来,他嗷嗷地狂叫了几声,举起藕铲,用力往九曲河的深处扔去。我在客家仔的讲述中,懵懂地意识到,家言四活不久了,一个人连念想都没有了,还会有活力么?客家仔用力地吸着两挂鼻涕,激动地告诉我,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我阿妈的反应,我阿妈竟然抛下手中的光鸭,捂着脸,跑进屋里去了。客家仔坚定地告诉我:“你阿妈是哭了,她一定是哭了,我看见的,她的眼睛是红的。”客家仔的话我充满怀疑,二姑母说的是她和家言四的事情,为什么哭的是我阿妈呢?我讨厌已经十二岁的客家仔还吸鼻涕,但客家仔的坚定又让我不得不相信,我阿妈真的哭了。那时我还不能理解,我阿妈为什么会哭?但当我亦有了心爱的人之后,我似乎有所触动了。我奶奶九十大寿那年,我的整个家族,除了我阿爸,其他人都摆脱了挖藕人的命运,有的养了鹅鸭或鱼塘,有的进城做了工人,有的甚至当了大官。他们回来给老母亲做寿,有的抬着金黄的烧猪,有的扛着通红的鞭炮,有的捧着光滑的衣物,有的甚至呼朋唤友驾着小车呼啸而回,唯有我阿爸,仍憨憨的、默默无声地冒着风雪,挖了一筐莲藕,用自行车推着,穿过热闹非凡的人群,往即将摆寿宴的祠堂送去。现在回忆起来,奶奶九十大寿的场景是那样的热闹逼真,所有人都围着奶奶和当了大官发了大财的叔伯们转,所有人都恭维我奶奶,说她福寿齐天,儿好命好。这边熙熙攘攘,那边冷冷清清,我阿爸蹲着一池混浊的泥水面前,慢慢地洗着刚挖回来的莲藕。我不知道,我奶奶吃着这粉香的莲藕时,有没有心中一痛?她有没有想到,这是她的儿子,冒风顶雪为她挖回来的一片孝心?我清晰地记得,那天寿宴过后,人散酒凉,一片狼籍的祠堂只剩下我阿爸和阿妈,阿爸打扫着残羹冷饭,阿妈拿着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非常耐心地将每一席剩下的莲藕都装进塑料袋里面。要在平时,我清高的阿妈才不屑这些残羹冷菜。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家吃的都是这剩下的莲藕。我一直都纳闷,像我阿妈这样连骨子里都极其小资清高的女人,怎么会看上我沉默寡言的阿爸呢?阿妈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眼睛乌黑,鼻梁笔直,虽然牙齿长得不是那么理想,但亦算是个端庄秀丽的女子。阿妈的家境不错,我外公外婆都是文化人,阿妈是在该读书的年龄碰上了不让读书的年代,才没能读大学的。这样的女子,按理应配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文艺青年才对的。听我外婆说,也真有这么个青年追求过我阿妈,但我阿妈拒绝了,因为那青年的父母在香港,我阿妈嫁给他后,就要随他到香港定居。我阿妈为了能在父母身边照顾病弱的父母和幼小的弟弟,便坚决地拒绝了文艺青年,选择了邻村的挖藕人桂尧,即我的阿爸。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总有这么一幕场景出现。我强壮的阿爸背着我瘦弱的外公或外婆,赤着脚、神色着急地奔跑在莲塘边上的羊肠小道上,我娇小的阿妈甩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紧跟在后面,不停地叮嘱:“尧,你慢点,慢点!”田田的荷叶随着风,一层层地向路的这边堆了过来,很快,我阿爸和阿妈就被掩着碧绿的荷叶中了,茫茫的田野里,只剩下一个花白的脑袋。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怀疑过阿妈对阿爸的爱情,我觉得,她不过是在利用我阿爸的憨厚和健壮而已,她嫁他,不过是为了更方便照顾她的家庭,因为,她的父母总是多病,她的弟弟们总是瘦弱。对我阿爸,她并没有爱情。无论寒暑,她都驱赶威逼着我阿爸给她干活。伏暑天,热得人喘不过气来,阿爸的嘴唇都干裂了,她竟还催促他赶着水牛扛上沉重的犁耙去为舅舅们犁田。寒冬腊月的天气,那么冷,她竟还那么残忍地叫我阿爸起床去挖藕,虽然她每天都亲自温好烧酒,埋在怀里,提着饭瓶冒着风雪一路小跑地给阿爸送去。她会在阿爸上岸来吃饭喝酒时,关切地说:“趁了热,多喝两口。”但这一切无法改变我对她的看法,此时,我正处于进一个爱情至上的年龄阶段,我极度憎恨阿妈自私的爱情,我认为她的关切都是建立在交易上的,非常虚假,包括那天,在二姑母的一番话后她所流的眼泪,都是虚假的。后来,当我也有了心爱的男人,当我看着心爱的男人为了尽快让我住上属于自己房子,忍受着别人的讥讽,在寒天腊月里开着摩的穿街过巷地搭客,我一阵阵心酸,泪水灌满了我的眼眶。回想起当年客家仔说的话,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当年,我阿妈是哭了,她是为我阿爸而哭的。我二姑母言辞凿凿地说着她既然摆脱了挖藕人的生活,就不可能再做挖藕人时,我的阿爸,她的亲弟弟,正在霜雪满布的莲塘里,顶着风雪,用烈酒对抗着寒冷,戳冰开土挖莲藕。我二姑母后来再嫁了一个住在赤泥镇上的男人,又和这个男人生了四个女儿,随着儿女们的长大,她的日子越过越宽裕舒适,她的皮肤更白了,身体发福得滚圆圆的,笑纹像秋后的菊花般盛开在她的脸上,她真的不用,亦再没可能过挖藕人的日子了。可是,她在说这话时,却没有意识到,她同时也是用刀子在刮我阿妈的心。曾经很多次,我退伍回来的阿爸,是有机会到城里去打工的,他完全可以轻松地摆脱挖藕人的命运的,但为了能更好地照顾我们和阿妈的娘家,阿爸都放弃了这些机会。我想,我心高气傲的阿妈,万万没有想到,连本是同根同生的挖藕人出身的二姑母,竟也如此轻贱挖藕人这个职业的。她为她的丈夫鸣不平,为她的丈夫而委屈,所以,她才情难自禁,才痛哭流涕。几十年来不离不弃,谁说这就不是爱情?所以,我理解了我的阿妈,我知道,她是爱我阿爸的。她和阿爸的爱情,是荣辱与共,悲喜同休,相濡以沫的。&6.守荷我想不明白,阿爸为什么一直都租种着那片莲塘。我偷偷看过他和村委会签的租约,在年的春天,即我大学毕业那年的春天,他竟一次性和村委会签了三十年的合同。即他要种这片莲塘,种到年。阿爸生于年,到年,他已是八十三岁的高龄,他的身体再强壮,也没可能到了八十三岁还挖藕吧?而且,此时,我们姐弟仨都大学毕业出来了,都有一份较为理想的工作,虽然工资不算丰厚,但赡养父母还是足够的。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实,再傻的人也能看得透彻,阿爸没可能不清楚的啊!我拿着一纸薄薄的合同书,百思不得其解。纵使心中疑问重重,但对于一个长年挖藕的农村人,我和我的姐弟都表示了充分的体谅,毕竟像阿爸这样,一辈子都习惯了一种劳作方式的老农,突然间要他放下藕铲不再做事,等于剁了他的双手双脚,他会无处安放自己的。起初几年,阿爸的身体还可以,看着他磨亮藕铲下水挖藕,我们都只是苦笑一下,口头上关切两句“还挖什么呢?又不缺钱,歇歇吧,阿爸!”、“无挖了,阿爸,我们每月给你和阿妈多点生活费,你们有空去茶楼打打牙祭不好么?”、“阿爸,你都六十岁了,在以前都老人家了,不要再挖啦!在家享享福么!”总体来说,表面还是认可阿爸继续挖藕的行为的,只是在背后,都悄悄规劝阿妈,让她替我们说服阿爸,阿妈总哦哦哦地应着,眼睛却偷偷瞟向了那个挖藕的男人。这几年,阿爸的身体开始走滑坡,走路开始歪歪斜斜,摩托车也开不稳了,经常在夜里,我们会接到阿妈哭哭啼啼的电话,阿爸又酒后开车摔了一跤,把额头都摔破了。随着我们越来越独立强壮,阿爸阿妈在迅速老去。我们认为,延缓阿爸衰老的唯一办法,是让他戒酒不挖藕。酒烧肠伤肝,挖藕伤筋冻骨。而且,村里人多口杂,易生是非,随着阿爸摔倒的次数越来越多,村里数说我们姐弟仨不孝的流言蜚语就越来越多。每次我们回到村里,那些三姑八婆都有意无意地凑一张假惺惺的脸孔上来说:“玉丫,都搵钱这么多年了,无使你阿爸再挖藕啦!你阿爸的腰都直无起啦!”或说:“玉丫,你无只顾着自己在城里吃香喝辣,就唔顾你阿爸啊?他连走路都走无稳了,你们还要他挖藕?”村里人只看到了表象,他们不晓内情,而我却是百口莫辩。当然,我们的焦虑和委屈,还有别的隐情。我不得不在阿爸面前抹眼泪,求他别再挖了,不为别的,就为我们姐弟仨的脸面,行么?可阿爸却不听,依然我行我素。我委屈极了,觉得阿爸实在不体谅我们,我又去求阿妈,求她帮忙劝劝阿爸,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阿爸毕竟年龄太大了,抗不过岁月,万一冻伤了,累坏了,那怎么办?我们都还没结婚生子呢,都希望他长命百岁,三代同堂呢!阿妈似乎一眼就洞穿了我们的企图,只是表面虚假地应付一下我们。当我们回家时,她和阿爸都规规矩矩地在家里待着,我们不得不回城工作后,她和阿爸又不安生了,阿爸编藕筐,她削竹篾,阿爸磨藕铲,她递磨刀石。都说人越老越小孩,我阿爸阿妈真的越活越像对孩子似的。阿爸的身体越来越弱了,入冬后便咳嗽不止,求医问药都无济于事,医生语重深长地嘱咐,不能让老人家太操劳了,都是冻出来的病,只要身体暖和了,病自然就会好的。离开医院时,我和碧丫还千叮嘱万叮嘱阿妈,千万别让阿爸再下水挖藕了,阿妈挽着阿爸巍颤颤的身躯,满口答应,说回家就将他的藕筐烧了,将他的藕铲卖给收破烂的邋遢三。我和碧丫会心微笑,心想,这回他肯定不挖了吧?那么,我们的计划?我和碧丫又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因为半年前发生的一个事件,惹得我这段时间都心烦意乱。有一个非常艰难的抉择在我心中徘徊着,使我压抑,让我烦躁不安。我决定借阿爸生病的机会,再回去一次,或许这次,阿爸会回心转意。那么,盘桓在我心中的那个难题,就迎刃而解了。我想,碧丫肯定也和我这样想的,我必须赶在碧丫之前回去。于是,周末的清早,我就提着药包回去了。阿爸阿妈都不在家,我在空荡荡的家里喊了几声,没人回应,只有颤颤的回音在回荡。他们肯定又去莲塘了。我提着药包往莲塘跑去。远远,就看见衰草凄凄,残荷网布的莲塘里,我的阿爸,那个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强壮和油光,秃着脑门,胡子花白的老男人,正卷了裤腿,弯腰吃力地挖着铁硬的藕泥。我的阿妈,那个亦失去了昔日的灵巧和丰润,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女人,怀里抱着一瓶烧酒,站在莲塘之上,双眼紧紧盯着正在挖藕的男人。阿爸挖一藕铲,她就问一句:“还挖得动么?要不上来喝口酒?”阿爸答:“还行,再挖一铲就上来。”她居然问他喝不喝酒?这女人三十多年来,常常在我们面前哭诉他喝酒的种种恶劣,此时她竟然主动问他喝不喝酒!我本来还怒气冲冲的,此时却呆住了,站在莲塘边,觉得自己特别多余。原来莲塘边上那个茂密的竹林已经被征收了,竹树被倒得光光的,只在莲塘边上还留有一小丛竹子,衰黄的竹子在北风中哗哗的,似在垂垂中挣扎着,坚持着。我放慢了脚步,悄悄地往竹丛走去。半年前,有开发商看中了我们村后的这块土地,决定征收来做品牌项目开发,其它土地的征收都顺利进行了,唯有征收到我家的这片莲塘时,却出了难题,我阿爸不愿意这片莲塘被征收,他说,他还要挖藕。租约在我阿爸手中,开发商没有办法,唯有向有关部门求救。开发项目硬被停了下来,政府领导们都急了,他们接二连三地出动最能说会道的干部,到我家来游说我阿爸,他们愿意出高价买下这个莲塘的租赁合同,可我阿爸都一一回绝了。我阿爸拿着藕铲,威风凛凛地站在莲塘边上,说:“要想填平我的莲塘,先从我的身上推过去吧!”开发商没有办法,唯有将推土车推到莲塘边上,又拐了个弯,往回开走了。这件事情上,我对阿爸是有看法的。据我所知,当时开发商为得到莲塘的租约,不惜出了天价,这个价格对于工薪一族的我们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我和碧丫都心动了,要知道,这时我和碧丫都急着钱来买房子结婚。可我阿爸却是这样的死脑筋,为了几支烂藕一个破莲塘,竟然放弃了这绝好的发财机会。我恨得牙龈发痛,跑到莲塘去数落阿爸:“你是不吃藕的人,留这片莲塘有么用呢?”阿爸不理我,继续给莲藕施肥,他艰难地佝偻着腰,拉着小半桶粪肥,迟缓地往莲塘深处迈去。池水依然清澈透亮,荷叶依然田田叠叠,可阿爸已经不再是那个愿意将我捧在手心里的阿爸了。我委屈得坐在莲塘边上抹眼泪,阿妈走过来,用轻柔而沧桑的声音说:“玉丫,你阿爸在十岁之前是吃藕的,后来不吃,是因为小时候挖藕,冻伤了胃,一吃藕胃就会痉挛。”我觉得心尖柔软地动了动,抬起泪眼,阿爸光光的脑袋隐在荷叶深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原来小时候,我和客家仔对阿爸为什么不吃藕的猜测全都错了,阿爸不吃藕,与藕里放不放猪蹄无关,却与胃痛有关。那个爱着我的男人,因为长年开摩托搭客,三餐不稳定,现在也落下了胃痛的毛病,一吃冷硬的东西,胃就痛得难受。想到我的日后,我消下去的怨气又涌了上来,我气鼓鼓地说:“不正好么?征收了这片莲塘,往后不挖藕不吃藕,日子都能过得舒爽。”阿爸从密密的荷叶丛中闷闷地回了我一句:“有这片莲塘,我才舒爽。”我阿爸怎么会变成得这样顽固不化?记得年轻时的他是那样的宽厚豁达的啊!我气得站起来,对着莲塘深处大声喊:“你只顾你自己的舒爽,可我呢?碧丫呢?阿爸,你未来的女婿,现在还顶着烈日搭客呢!”阿爸似乎愣了愣,过了一会才说:“那是你们的日子,不是我的。”我气得一跺脚,回身就跑。可当我回去跟男友说这事时,男友竟露出和阿爸年轻时相似的笑容,呵呵地说:“四叔说得对。”我气得说不出话,指望这样的男人,我还能住上属于自己的房子吗?我这辈子是怎的了,阿爸是呆子,男友亦是呆子,连我精明了大半辈子的阿妈,也混入了呆子的行列了,这日子怎样过?这已是半年前的事情,过去了,不说也罢。但我不甘心,这次回来,我准备背水一战的,非逼阿爸就范不可。只要卖了莲塘,我的婚房就有着落了,阿爸挖不成藕,我们就不用再背负不养父母的罪名了。此时,北风把阿爸阿妈的衣服都刮得绷紧的,阿爸阿妈老迈的身躯也似竹子一般,在风中摇晃着,但他们却似被什么牵连着般,连在一起,左摇右摆,却怎样也不倒。我轻轻拨开竹子往外看,我从没这么亲近,这么真切地看着我的阿爸和阿妈。阿爸挖一下泥,就咳咳几声,阿妈紧张得抱着酒瓶就跑下去,轻轻给他拍着后背,阿爸竟笑呵呵地停下藕铲,用泥乎乎脏兮兮的大手,摸了阿妈的脸一把,阿妈的脸刷地红了。这还是我那个只会沉默挖藕的阿爸吗?这还是我那个清高的用葛朗台骂人的阿妈吗?我被瞬间的温情镇住了。北风似乎也停了下来,万籁俱寂。看着看着,我的胃一阵阵地抽痛起来,我捂着胃转身往回走,走着走着,眼泪便流了下来。或许,我永远也弄不明白,阿爸为什么要坚持留下这片莲塘,金山银山也不为所动,但我知道,他坚持留下这片莲塘,肯定有他的道理的。或许是心瘾,或许是念想,或许是坚守也或许是他的精神所在。我决定不再阻止阿爸挖藕,就随他喜欢吧!我决定不再劝说阿爸卖莲塘,就随他喜欢吧!摩托车突突的声音由远而近,一辆红色的幸福牌摩托车向我迎面开了过来,客家仔坐在摩托车上,远远地呼唤:“玉丫!我来接你了。”此时的客家仔,鼻孔与嘴唇之间已经不再挂着两挂滑滑的鼻涕,他已经长成一个强壮结实的英俊小伙。摩托车一扭,潇洒地停在我旁边,我熟练地跨上车,贴着他宽厚的后背坐下,摩托车嗖的一声,向来的方向飞驰而去。客家仔问:“四叔还在挖藕啊?”我说:“嗯。”客家仔问:“他咳得可还厉害?”我说:“嗯!”客家仔笑着说:“你莫担心,要真挖不动了,四叔就不会再挖的。”我又轻轻地嗯了一声。客家仔还在不停地说着,说他的理想,给我描绘着一幅我曾经向往过的蓝图,他说,只要再搭几年客,那蓝图就肯定能实现的。而我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此时我的思想正四处游走,靠征收莲塘的补偿款来买房子的梦想已经落空了,我的爱情似乎也飞远了,身边很多条件不如我的女孩都嫁人了,她们住上了装修精致的大房子,坐上了豪华漂亮的小车,而我,还要坐在这破旧的幸福摩托上跑多久呢?我心中一点底儿也没有,越想越虚。我的爱情,不仅仅是一台幸福摩托车。当车子经过我家门口时,我轻轻拍了拍客家仔的肩,让他将我放下。客家仔停下车,奇怪地问:“怎么了?你不同我一起回城里去了吗?”我低下头,不敢正视他的目光,怯怯地说:“不了,你自己走吧!”客家仔迟疑了一下,又发动车子,飞驰而去。他总这样,从不忤逆我的任何决定。我站在家门口的枇杷树下,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惆怅万分。薄薄的略带苦涩的枇杷香味飘来,恍惚中,二姑母和家言四挑着莲藕一跳一跳地在我眼前走过,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但我知道,我永远也回不去那个偷吃莲藕的年代了,客家仔也不再可能挂着两行滑鼻涕,捧着一盆猪蹄焖莲藕或者举着一把红色绿色的糖果,撵在我的背后,大声叫:“玉丫!玉丫!”只祈求上苍,让我阿爸继续挖藕,一直挖过八十三。&&&&&&&&&&&&&&&&&&&第二章:渡船上的家言四月光光照地塘虾仔你乖乖粉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罗阿爷看牛要上山冈哦哦哦阿仔你快高长大罗帮手阿爷去看牛羊哦哦哦月光光照地塘虾仔你乖乖粉落床听朝阿爸要捕鱼虾罗阿嬷织网要织到天光哦哦哦虾仔你快高长大罗铲艇撒网就更在行哦哦哦月光光照池塘虾仔你乖乖粉落床&——广东民谣《月光光》&1、月眉月光光,照地塘。家言四的最后一班渡船是晚上七点半,我听着收音机里滴滴的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七点整。就趁阿妈没注意,摸到后屋,爬过隔壁黑鬼超家的矮墙,从那条长满了青苔,侧了身才能走过的窄道穿出大巷。我撒腿往九曲河的方向跑去。我必须在七点三十分前赶到渡口,要不,家言四回家了,就不肯教我开船的。跑到渡口时,家言四的渡船刚靠岸,我赶紧躲在渡口旁的岩石后。跳下船的人们纷纷回身向渡船挥手,喊四叔辛苦了,然后成群结队地上了码头。家言四提着一支水烟管走出驾驶舱,坐在甲板上,点燃水烟,慢慢吸一口,吐出来,一缕细白的轻烟升上他的头顶。一条矮小的身影爬上渡船,站在甲板上,指手划脚地跟家言四说着什么,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他的动作很激动,偶尔有一两颗声音弹了过来,“不能”、“必须”、“现在”、“立刻”。他的手脚越划越激动,家言四依然慢条斯理地吸着水烟,也不搭话。河水回旋,上游又开闸发大水了,渡船像条不安的鱼,在九曲河上扭动。家言四终于抽完水烟,磕磕烟管,将烟管架在右臂弯,迈开光脚丫,慢条斯理走下船。我从岩石背后跳起来,大叫:“无要走啊!”声音落,人已跳到渡船下,张着小手臂。一样伸着手拦在家言四前面的,还有刚才在甲板上跳动的矮子。他追着下来,张开一双短手,似只站立的乌龟,焦急地说:“四爸,你无要走!”我说:“四公,你走了,我就白等了。”矮子说:“四爸,你总不能让我白操劳吧?”我竖鼻子瞪眼睛,目光刀子般挖着矮子锥子般的屁股,矮子回头竖鼻子瞪眼睛,目光刀子般挖着我鼻尖上的藓苔,矮子骂:“大人事,关你个细佬仔么事?一边去!”我也骂:“渡船停了就无关你事了,返去搂你老婆条大腿。”矮子的鼻子更竖了,朝天,要冒烟的样子。矮子是家言四过继的儿子,也是家言四他二哥家举的幺儿,在家言四的渡船上帮忙收钱。他的名字叫德志,但村里人都喊他矮佬志。有一年,九曲河发大水,将家言四的老婆和儿子淹死了。家言四丧妻后不久,我的二姑母(家言四和我二姑母曾经相爱过)也守寡了,家言四兴冲冲地挑着一担莲藕去花都接我二姑母,但却被我二姑母拒绝了。家言四灰溜溜地挑着那担藕,又走了上百里的路,回到同树村,一声不吭地钻回大屋,三天三夜都不肯出来见人。他二哥家举见他孤身一人实在可怜,就把矮佬志过继给他。矮佬志仗着有两个爸疼,从小就好吃懒做,村里的女人都唾他,整个二世祖的模样。姑娘都厌恶他,即使他有两个爸,总有花不完的钱,也没姑娘愿意跟他。看见同龄的兄弟们都成家立室了,矮佬志也开始急了,他突然发现,原来这世上不仅钱很重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女人也很重要。他埋怨他的亲爸家举不该将他过继给四叔这个寡佬,害他也跟着是寡佬命。家举气不过,抓张椅子,朝着他的脑袋砸下去,矮佬志被砸破了脑袋,哭叫着宁愿流浪街头也不回来了。然后真的头也不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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