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假面舞会会有多少种赔付线

鬼手帕最新作品:异国风情的假面舞会
 &来源:pchouse &作者:佚名 &
  【太平洋 频道】极具异国风情的&假面舞会&是鬼手帕设计师连君曼设计的。设计师紧紧地围绕着&假面舞会&这个主题,并且大胆地利用小面积多色彩打造极具异国风情的居家氛围。给人予现代前卫高贵的感觉。用时尚和设计来诠释年轻就是活力的主旨。  ▼项目名称:假面舞会  设计师:连君曼  项目施工:明月楼装饰制造工作室  摄影师:周跃东  项目属性:私人住宅 设计核心:颠覆常规的视觉效果  轻佻的、巨大的面具椅与正常比例的家具交互穿插着,顿时有种处于矮人国度的混淆错乱感。小小的创意,大大的场景,颠覆常规视觉效果产生夸张且童趣的视觉冲击力,只为做到足够独特。 设计设计核心:时尚个性元素主打客厅基调  设计师用时尚个性元素主打客厅基调,规规矩矩的座椅摆设与内缩雪花图案的天花板一起将客厅范围无形中规划出来。一个创意茶几固定客厅中心,加上茶几上彩色酒杯的点缀,耀眼的客厅尽显眼前。 客厅设计设计核心:结构重组改变客厅规模  设计师大胆拆外墙,改结构,入户打造为直接包入室内,避免碎花导致重心不稳,通过墙体移位来保证电视墙不至于被挤压。原本不大的客厅经过结构的重组立马变得大气宽阔了。 客厅设计设计核心:用色彩来规避客厅的单调乏味  设计师用各色布和皮革将陈设架拼的花花绿绿,色彩艳丽又妖娆妩媚。巧妙用色彩来规避客厅的单调乏味,同时将视觉效果提升了一个境界。半封闭式的格子陈设架美观实用,是的一大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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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秒自动关闭窗口正在初始化报价器假面舞会舞台布置效果哪种好?有人清楚吗?小柒nxev1.现场的舞台布置,有鲜花,鲜花台,这样营造出一个主要的婚礼现场气氛。可以选用假花,也可以选用真花。用塑料花瓶或者是水晶的,都能够营造出一种浪漫的气氛2.婚床的布置,上面放上花生桂圆这些食物的食盒,起到一个早生贵子的好寓意,而且用简单的毛巾或者是花瓣等等做上一个点缀,更加有浪漫的气氛。
更多回答阿尔法鸡鸡21我觉得布置也是很容易的。1、舞台布置:背景可以是专门喷绘时令景物,或者老师们动手制作一些时令景物做背景(例如:下雪的场景,节日场景等)2、舞台前可悬挂一些吊饰,即增加节日气氛,又可分割开舞台和观众席。3、联欢会活动当天可在门口和舞台上装饰五彩气球,增添节日气氛。
热门问答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假面舞会》:图米纳斯举重若轻_网易新闻
《假面舞会》:图米纳斯举重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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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假面舞会》:图米纳斯举重若轻)
《假面舞会》剧照张之薇对于当代人来说,经典常常是僵硬的符号,我们需要“解码”的人。2016年上半年,奥斯卡·科尔苏诺夫、奥斯特玛雅让莎士比亚的人物相继复活;而这个夏天,里马斯·图米纳斯则让契诃夫和莱蒙托夫变得不再冗长。7月,立陶宛戏剧《三姐妹》、《马达加斯加》亮相南锣鼓巷戏剧节,让文青们刷爆微信朋友圈的同时,也萌生了“走!去立陶宛!”的冲动。8月,由俄罗斯瓦赫坦戈夫剧院出品的《假面舞会》又在国家大剧院惊艳国人。它们的导演同是立陶宛著名导演、目前也是俄罗斯瓦赫坦戈夫剧院的艺术总监里马斯·图米纳斯。他生于立陶宛,他的戏剧中跳动着两个民族的双重气质——俄罗斯的厚重与立陶宛的乐观。好的戏剧竟能让人爱屋及乌到对它的国家、民族、人都产生迷恋。为何有如此魔力?我发现,无论是正宗立陶宛戏剧《三姐妹》和《马达加斯加》,还是俄罗斯戏剧《假面舞会》,它们都凝结着一种轻盈与厚重并奏、笑与泪交挥的戏剧质感。图米纳斯对莱蒙托夫的“解码”同样举重若轻。莱蒙托夫将19世纪上半叶彼得堡上流社会的虚伪、污浊、迷乱落于笔端,虽然曾让他的《假面舞会》一再遭遇审查、修改、被禁的命运,但说实话又与今天的我们何干?但是图米纳斯则用他的天才般的创造力与想象力把我们拉入了一个大雪纷飞的木偶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洁白只属于那个静立的半裸女人雕塑,只属于那个天真憨态的仆人,只属于被自己丈夫毒害后高高站立、却与天堂最接近的尼娜,而其余人则是戴着面具,没有名字、没有灵魂、只有身体的木偶。始终白雪皑皑的氛围、与仆人亲吻的鱼儿、旋转的木偶小人、越滚越大的雪球、簇拥在一起麻木冷漠的人群、空洞的钢琴架子,以及配合着哈恰图良的《假面舞会》圆舞曲不时漫天飞舞的大雪……象征意味的手法让发生在19世纪的“假面舞会”与当下人的心灵靠近。据说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曾经在他的维尔纽斯小剧院也排过一版《假面舞会》,而俄罗斯瓦赫坦戈夫剧院的重排版最大的变化就是对“雪”的运用。雪成为今天我们看到的《假面舞会》最具诗意的创造。雪,也的确是俄罗斯这个北纬国家的重要特征,但此剧倒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诗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从开场到结尾,那个在仆人的手中越滚越大的雪球更是颇值得玩味。雪球在仆人的把玩中上场,成为序幕最重要的伏笔。随着剧情的发展,小小的雪球被越滚越大,而且经常神秘出场——在尼娜被丈夫猜忌的时候,在公爵对男爵夫人诉说手镯之时,在阿尔别宁与公爵隔空打牌一决胜负之时。雪球有时被推着过场,有时更是长时间地横亘在人们之间——仿佛代表着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消除的猜忌、不信任,乃至阴谋。所以,那个因为嫉妒与不信任而将自己的妻子毒死的阿尔别宁最终被自己制造的雪球碾压,直至疯癫。纸牌也是全剧一个很有意思的象征。读过莱蒙托夫原作的人都应该知道,在诗剧中赌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空间,代表着上流社会男人的存在方式。主人公阿尔别宁的出场身份是一个已经金盆洗手的“赌神”——他看似厌倦了从前的生活,看透了这个社会,他也尽力让自己相信他不属于那个虚伪、狡诈的社会,他采取的方式是找一个单纯善良美丽的女人做妻子。于是,全剧开场,仆人欢快地滑上来,在雪中快乐地玩耍,与鱼儿亲吻、告别。一个贵族拿着纸牌朝舞台一侧的赌场看门人晃了一下就进去了,而仆人想进去看看却被拒之门外。仆人的天真憨态与赌场看门人的冷漠形成了对比。不可忽视的是,在另一侧的台口,阿尔别宁高冷地坐在那里,他与仆人的世界、上流社会赌徒的世界构成了三个世界的格局。任何“经典”都在于其中人物的多层次性,阿尔别宁就是如此。实际上,他想成为的人和他实际的样子天壤之别:“看上去他是个羊羔,其实还是只野兽”。所以,他为公爵再次赢回赌资;当他以为自己的妻子与公爵贪欢后,以隔空打牌的方式与公爵决斗;最后,他毒死了无辜的妻子。在他的眼中,世界就是一副纸牌,生活就是一场赌博,命运的翻盘是需要赌来改变的。要想当赌徒的常胜者,必须抛弃亲人、朋友与名誉。报复是他控制命运的方法,即使这仅是他自己的猜疑。这是怎样的恶魔本性啊!
在全剧中,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的另一个神来之笔,即团块状人群的应用。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簇拥的人群通过导演调度还能这么形象生动。当一群人在马夫的哨子声中踏上马车,人们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左右晃动时,洋溢着即将参加假面舞会的兴奋;当到达舞会时,人们挪动着步子几次过场,好像让我们看到了舞场的人头攒动;当舞会结束,人们坐在马车上困倦地随着马车前倾后仰,又将人们狂欢后的疲倦表现得淋漓尽致。当第二幕开场,簇拥的人群随着音乐顿时散开,白雪皑皑中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冰激凌,此时又透着一份诡异,也预示着之后尼娜吃下了丈夫下毒的冰激凌而亡。这个群像既代表着戴面具的上层社会,同时也代表着人们置身其中的虚假生活舞台。与之相对,尼娜跳着天真无辜的芭蕾舞步,游离于这个人群之外。只有她是真实的人。但在那个充斥着虚伪、欺骗、无聊的人群中,她只能拥有悲剧的命运。里马斯·图米纳斯的《假面舞会》空旷灵动,激情四射,匠心独运的浓浓诗意直抵莱蒙托夫诗剧的灵魂。
(原标题:《假面舞会》:图米纳斯举重若轻)
本文来源: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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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张躲在面具后面的脸孔。
现实生活中,每个人手里都攥着这样一张面具。每当遭遇不敢直面的人与事而又无法回避时,多数人都会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面具,以遮挡后面因懦弱、羞愧或恐惧而扭曲的面孔。久而久之,很多人开始习惯于面具背后的生活,在朋友之间、同事之间、上下级之间、夫妻之间、甚或敌我之间,渐渐把面具当作了自己真正的脸孔。于是乎每个人都变得越来越怯弱、冷漠和诡魅,这时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满面具的世界,宛如威尼斯狂欢节。
当淞沪抗战爆发,日寇的铁蹄踏进上海时,面对一张张恶魔的脸孔,每个人又加上了一层面具,不论那个人是中国人、英国人、法国人或俄国人,全都有面具。
上海滩,俨然成了一个面具的世界,在战火和阴谋的伴奏下,蹁跹起舞。
  上海。霞飞路中段。马林斯基咖啡馆三楼的一间密室。
室内漆黑,没有一丝声响和一星光亮。一只手“嚓”地一下划亮火柴,点亮了一盏西式烛台上的蜡烛,茕茕的微光照亮了桌面。桌子正中,摆着一个精致古雅的磁花瓶,里面插着十几支不同种类的绢花。
一位身穿黑西装的男子就着烛火点燃了一支香烟,深吸一口,抬腕看了看手表,脸上的神情显得焦灼而凝重。
“当,当,当,当。”墙上的挂钟敲了四下,随着最后一声钟响,镀金的门把手被拧开了,一位身穿貂皮大氅的时髦女郎闪身进来。女郎不动声色地在黑衣男子对面坐下,摘下贝蕾帽,露出一头烫成长波微浪的乌发,她鬓边插了一枚钻石钗,颈上戴着名贵珍珠项链,脸上始终罩着一层黑纱。
黑衣男子伸手拿出一支丝绢做的“鸢尾花”,将花瓣的一方指向女子,摆到了桌上,然后抬起眼帘盯着女子。
神秘女郎嫣然一笑,伸出戴着网格白手套的手从花瓶里抽出一支绢花,不过这次是一支“樱花”,横向地摆放在桌面上。
啊?!横着摆放的樱花?这里面传达了一个重要讯息。
男子猝然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色,那神情仿佛在问:“你肯定?”
女郎微微颔首,目光显得沉着而又淡定。
上海毕勋路183号是法租界公董局总董的官邸。
那是一幢美轮美奂的法国文艺复兴式风格大楼,外型带有18世纪欧洲城堡的典型式样,因外墙通体呈浅白色,被世人誉为“海上小白宫”。
下午五点刚过,法国驻上海领事署总领事爱棠先生穿过宽大的起居室,走进二楼的书房,在那张宽大的胡桃心木写字台旁坐了下来。
爱棠五十岁左右,身材魁梧高大,有着绅士般优雅的面孔,举止中含有一种饱经风霜的刚毅和冷峻,紧蹙的双眉间郁结了一个小小的忧伤的疙瘩,浓眉下那双深邃的蓝眼睛此刻正罩着一层浓重的阴翳。
呆滞的目光聚焦在桌面的台历牌上,今天的日期:日。盯着,盯着,那个年月日忽然变成了军舰上的一排排炮管,又变成了一架架俯冲轰炸的零式飞机……爱棠似乎一下从恍惚中醒过神来,拿起鹅毛蘸水笔蘸了下红墨水,稍微迟疑了一下,在旁边的空白处写下了五个大字——上海沦陷日。
端详着这几个触目惊心的红字,“中国完蛋了……”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我们可能也快……”
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一阵冷风倒灌进来,窗帘被风吹得上下翻飞,令他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他急忙起身关严了窗户。透过玻璃窗仰望天外,低垂的雾幕已经遮蔽了整个天空,大块大块的乌云像铅块般厚重,正向他头顶滚压过来。他不禁额首苍天,觉得此时的天空像极了他现在的心情,昏昧、低沉、绝望,看不到一罅光明和一丝希望,只有无边的黑云笼罩在头顶上。
门上响起轻微的敲门声,门随后开了,仆人领着一身黑西装的叶知秋走了进来。
“领事先生,事情有眉目了,那张失窃的清单已经到了龟井手里,而偷窃者正是龟井菊子。但第二张清单仍然下落不明。”
“哦,消息可靠?”
“长官,绝对可靠,是‘黄雀’透出来的一手消息。”
倏尔间,爱棠如被闪电击中,怅然若失,低头苦思良久,霍然抬头,眼中晶光灼灼:“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这个老乌龟正是这出阴谋诡计的幕后总导演,而我和那个女人……却悲哀地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当他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眼风突然变得锐利如刃,“告诉‘黄雀’,继续深入刺探,一定要找到第二张清单的下落!”
叶知秋用法语应了一声,转身急步离开。
院子里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爱棠知道来人必定是警务处处长安东尼。他顺着旋梯下到了一楼,仆人领着一位穿着巡捕制服,别着警监号牌,戴着圆形筒帽,胖乎乎,矮墩墩,嘴唇上留一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匆匆走了进来。
“哦,安东尼,你怎么跑来了?”爱棠知道他一定有重要的事情。
那个叫安东尼的洋人是法租界警务处处长,同时兼着巡捕房的总监。此刻他神色慌张,脸色煞白,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把一叠报纸扔到茶几上。掏出手绢,紧张地擦着额角的汗水。
爱棠摆了下手,仆人端上了咖啡,回身拉严了客厅的玻璃弹簧门。
爱棠随手扔给安东尼一根名牌雪茄,满不在乎地说:“古巴雪茄,好味道。好啦,安东尼,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作为警察总监,巡捕房的头儿,最重要、最可贵的品质是,每临大事有静气。静气,你懂吗?先来口越南咖啡吧。”
安东尼懊恼地说道:“领事大人,请您先看看这几天的报纸吧,报上的火力越来越猛,他妈的,简直是穷追猛打,我们巡捕房已成了众矢之的,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爱棠没吱声,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随手拿起了报纸。先是简单地浏览一眼,但马上就被吸引住了目光。“嗯……警方无能,面对凶杀案束手无策,屡出昏招,案件侦破已进入死胡同,嗯,老生常谈……噢,失职渎职,尸位素餐……哼哼,形容词蛮多嘛……法捕房是一群白痴、蠢货加饭桶?臭得像一群马桶里的蛆……瞧瞧,脏话都上来了……法租界罪案频发,歹徒猖獗,正义和公道已经死亡!哦,文笔不错……什么什么?法租界已成了犯罪天堂?噢,真会耸人听闻……哦,看看,看看,这一句最狠,滚回法兰西去!”
“哈……哈……”爱棠咧开大嘴抬起头,冲着安东尼做了个鬼脸,“看样子,老兄,我们真成了全上海市民最想打的人了,用中国话说,就是得做好‘撒丫子巅儿’的准备了,哦,上帝,我的屁股都被踢肿了,你的呢?我的巡捕总监大人?”
安东尼苦笑着直摇头,“我的领事大人,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开玩笑?”
“开个鬼玩笑!”爱棠一拍沙发扶手,疾言厉色道:“不就是死了个人嘛,屁大的事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狂吼乱咒吗?这些中国佬统统都是吃饱了撑得,只知道瞎起哄!中国人天天死一堆,死一片,死成千上万,谁管啦?啊?日本人天天都在杀人,血流成河,尸骨成山,谁管啦?啊?黄浦江里的鱼都变成了食肉动物,江水可以直接拿来当绘画颜料,谁管啦?啊?我们警务处死个把人,而且是个臭东瀛女人,值得这样疯狂叫骂、拼命炒作吗?嘁!”
爱棠愤愤地扔下报纸,背起手,气得在客厅里来回蹀躞。
安东尼讷讷地说:“可……问题不就在于……菊子是我们领事署的雇员,是一秘,而且是个艳名远播的日本女人吗?”
“日本女人怎么啦?啊?日本女人就没贱货啦?我看当婊子的就属东瀛女人多!”爱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哼,中国人,一个欺软怕硬的劣等民族,一群肇事精,教训还是太少,他们为什么不敢去跟日本人闹?啊?还不是看我们法国人是文明民族,是自由民主的典范嘛。不行了老子就给他祭出雷霆手段,拿机关枪‘突突’他,叫他们看看什么是民主的战士,自由的斗士!哼,闹啊,横啊,不要命啊,我岂怕他闹上天去?!”
安东尼沉不住气了,急切地劝道:“我的爱棠大人,您就别说气话了,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想出对策来。”
爱棠猛一下转过来,脸一沉,“不是再次把悬赏金提高到5000法币了吗?”
“哼,5000?”安东尼苦笑着直摇头,“可公众不答应,5000显然糊弄不过去了,得想个新的奖励办法。”
“新办法?什么办法?你还有脸说!啊?这一切不都是你这个蠢货把事情办砸的?啊?现在可倒好,堂堂警察总监,连个死人的事都处理不好,还要来问我?我是保姆吗?是不是拉完屎让我帮你揩腚啊?啊?我在考虑是不是该找个人顶替你的工作……”那种目光朦胧,渗向虚空的眼神又回来了。
安东尼急忙陪上了笑脸,躲闪着目光说:“别别别,嘿嘿嘿嘿,领事大人,息怒,息怒啊。您忘了,这一切我可都是事先请示过您的,你也是点过头的,这个龟井菊子我本来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的……”
“废话!”爱棠冷酷无情地打断他,脸上青筋暴跳,“你是想说,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局面不堪收拾都是我造成的?!啊?你的表情在说谎,可你的眼神出卖了你。想一想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吧,那个菊子又是个什么货色,不用我提醒了吧?可你偏偏不听劝告,正事扔在屁股后,离了女人就不能活!”
安东尼谄笑着说:“是她勾引的我,我……嘿嘿,其实只是个牺牲品。”
“你放屁!”爱棠横眉立目,突然大吼:“好意思说勾引。噢,浪漫的爱情,意外的艳福,风月无边哪。全上海有的是又多金、又年轻英俊的男士,为什么她要找个法国武大郎,啊?你个猪脑子想过没有?你以为自己是马龙·白兰度吗?”
“我知道她找我干什么,嘿嘿,还不是为我手中的权利嘛。当然,还有那个……我一开始是想抓黑手的……我我我,我这几十年的警察饭可不是白吃的。”
爱棠勃然大怒道:“你不是白吃,是白痴!哼,一开始是三分之一,现在是三分之二,等到三分之三,我们就该光屁股滚蛋啦!”
训斥之下,安东尼一下子蔫了,窘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愧色满面。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爱棠的耳畔忽然飘来了一串女人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咯咯咯……”,那笑声在他头顶的天际萦绕,飞翔,回旋,环舞,忽升忽降,忽远忽近,像银铃般的清脆明晰。那笑声既虚幻又真切,既清纯又淫荡,充满了浓情蜜意和撩逗意味。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张威尼斯面具:一开始是张熠熠闪亮的天使面具,金箔制作,美轮美奂;一忽儿又变成一张魔鬼面具,凶神恶煞,头角峥嵘,眼睛是个黑洞,黑脸庞上眦着满嘴獠牙,唇边还淌着红酒般的鲜血;一忽儿又变成一张精灵面具,锡箔为面,银亮耀目,周围用天鹅的羽毛制成,配以各种彩色条纹;还有毛皮面具,丝绒面具,锦缎面具,宝石面具,一张又一张面具着了魔似地不停地变幻,令他目不暇接,神思迷乱。面具后面,是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写满了爱意、佻衅和情欲。噢,没错,就是那张脸,那是菊子的脸,是情人的脸,是仇人的脸,是那张令他刻骨铭心、爱恨交加、痛断肝肠的脸啊,可如今,那张脸呢,怎么突然就不见了?远去了?飞走了?消逝了?
突然,仆人慌慌张张进来禀报:“领事先生,龟井先生求见。”
“谁?龟井?”
爱棠好半天才从神游中醒过神来,迅速调整一下情绪,又和安东尼对视一眼,嘴里嗫嚅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可既然来了,那就见吧?”他颇不耐烦地向仆人挥了下手。
仆人会意,很快带着龟井太郎走进了大客厅。
“啊,您好啊,密斯脱龟井,我尊贵的老朋友,见到您真高兴啊。”爱棠领事摆出了外交姿态,满脸堆笑地上前想与龟井热情握手和拥抱。
但龟井并没有伸手的意思,只向爱棠鞠了一躬,但那个躬鞠得生硬、勉强,角度只有15度。
安东尼并未起身,只在一旁冷眼旁观,“这头日本老乌龟,我操他日本××”,安东尼在心中问候了龟井的日本老娘。龟井则侧过头来,凶狠地剜了安东尼一眼,铁青着脸在对面的沙发上落了座。
龟井年约五十,身材中等,略胖,两鬓斑白,穿一身皂色带白菊花的锦锻和服,俨然一副阔佬派头。一张四方脸,乌黑的剑眉下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在棱角分明的嘴唇上,留着短短的小胡子。在他周身上下,有一种狐狸一样狡诈,狼一样残忍的气质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龟井的目光冷硬中透着灼热,愤怒中暗藏杀机,气咻咻地说道:“领事先生,总监先生,废话我就不想说,我是为‘菊子凶杀案’而来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嘛。”爱棠顺手递给他一杯红酒道:“社长先生,不急不急,案子的事儿回头再说,还是先尝尝我们法国的波尔多葡萄酒吧,这可是人间至味呀。”
龟井毫不客气,接过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咚”地一下墩在茶几上。“我今天不是来品尝美酒的,更不是来说赞美话的,我想请问二位大人,我女儿菊子的凶杀案,到底侦破了没有?什么时候才能侦破?你们还想拖多久?”
“拖?嘿嘿嘿,这‘拖’字未免有些荒腔走板喽,”爱棠甩着半阴不阳腔调说:“龟井先生,您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完全理解。一个失去了心爱女儿的父亲,没有什么痛苦能够与之相比了。我也身为人父,他也是,我们感同身受啊,都为菊子的死而感到伤心和遗憾。万分地遗憾。”
“嘁!”龟井忿忿不平地板起脸,沉叱一声,“别废话了!明眼人都知道,菊子的死,领事先生您是有责任的。而这位总监大人,更有责任!”龟井的口气十分强硬,言语之间以挑衅的目光死盯着二人。
爱棠耸耸肩,反唇相讥:“噢,当然当然,我有责任,他有责任,我们都有责任。而作为社长兼父亲的您,也有责任,而且是更大的责任,不是吗?”
龟井横瞪一眼,厉声质问:“什么?什么责任?你这话什么意思?”
爱棠幽默地一笑,“稍安勿躁嘛,社长先生。菊子作为我的雇员,领事署一秘,我们没有保护好她,让她意外死于歹徒之手,我感到非常难过和愧疚。我已经在不同场合多次向您表达过我的不安和伤感了。而安东尼先生作为法租界警方的最高长官,没能及时阻止菊子免遭毒手,他当然对此也负有责任。且事发近一个月了,谋杀案的侦破还毫无头绪,进展几乎停滞,这也让人深感不安。”爱棠耸耸肩膀,转过脸来面对龟井道:“而作为您呢,身为一个父亲,时逢乱世春秋,身处战火和人祸并存的大上海,平时对自己女儿的安全全然不放在心上,让她另租公寓,分居别处,平时更缺少关爱,竟至于出了意外,您恐怕也难辞其咎吧?”
龟井脸上肌肉一颤,反唇相讥,“哼,领事先生,我对您推搪、塞责的本事真是佩服到家啦。明明是你们的责任,却硬要赖在我这老头子头上,真是天下头号谬论!堂堂一国领事,竟连自己的雇员都保护不了,让歹徒肆意逞凶,杀人都杀到你们眼皮子底下啦,这难道不是对你们警察权威的公然挑衅吗?这难道不是你们最大的失职吗?你口口声声的公众安危,社会安定,岂不是一堆屁话而已?!”
“龟井先生,讲话也不注意卫生,你张嘴谁放屁呀?!”安东尼忍不住插了话:“领事先生的意思,您别误会啦。事到如今,你一味地指责我们,这是不公平的,也根本于事无补。谩骂更有失体统。您女儿的事嘛,其实就是我们的事,您大可以放心,这案子我们定会一查到底的,我们定会追出真凶,并将其绳之以法,给您一个安慰和补偿,给公众一个明白的交待。”
龟井的目光像两把锋芒毕露的利刃,转头逼视着安东尼,“总监先生,真是巧舌如簧啊,你这些废话把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从案发到如今,一个月都过去了,歹徒至今逍遥法外,流言蜚语满天飞,可你们抓到什么了?狗屁,连个鬼影都没抓着嘛。而且,话说白了,这案子究竟是不是歹徒所为,或者作案者另有其人,还不一定呢。”
爱棠鄙夷地冷哼了一声,“听你言下之意,另有其人?难道你在怀疑我们?”
“怀疑你们?”一抹阴笑掠过龟井嘴角,“嘁,你们还用得着怀疑吗?清者自清,谁有鬼谁自己心里有数!”
“什么鬼?谁有鬼?啊,你把话说清楚!!”爱棠暴叱一声,辞色冷峻地在沙发上怒击一掌:“咚!!”
这一掌把龟井吓了一跳,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心想:这家伙想给我下马威。但他表面上毫不示弱,嗤之以鼻,獠笑一声:“哼哼,谁有鬼?谁在蒙着面具跳舞谁就是鬼,久久查不出鬼来,本身就是鬼!哼,监手自盗,贼喊捉贼的把戏我见得多了,别跟我玩这些过了时的老桥段。如果再过半个月还查不出鬼来,哼哼,就别怪我龟井不讲情面,翻脸不认人!”
“哟嗬,”爱棠浑身透出使人畏怯的煞气,语气陡然强硬起来:“你吓唬谁?你现在就翻一个脸我看看!我倒要看看是狗脸还是驴脸!你给我放明白点儿,这里是我们法国人的地盘儿,还轮不到你小日本儿来张狂撒野!哼,不讲情面,狗嘴里吐象牙,你们日本人哪一天讲过情面,啊?杀人、放火、强奸、抢劫,大上海都变成你们的屠宰场啦!你那些‘放屁当刮风’的话吓吓中国人可以,竟然敢上门威胁我,你本事见长啊你?你忘了谁才是法租界的老大?啊!要不要通过外交部来个照会?再不然就拿挺机关枪堵住我的大门?哼,想要玩硬的,看看谁怕谁!”
龟井被这句连骂带损的话彻底激怒了。但他还是强忍住满腔怒火,目光十分沉着锐利,毫不示弱地说:“堵住大门口,你以为我不敢?今天我就把话挑明,你们,一个执政当局,一个司法当局,给我听清楚,再不破案,哼哼,下次我就带着占领军司令部的人一块儿来!”
“哟哟哟,看你那架式,要吃人是吧?”爱棠露出满面鄙夷之色,讥讪道:“占领军的人?我还以为搬的是大本营元帅或是内阁府总理呢。动不动拿占领军黑唬人,老鼠放屁吓唬猫,老子可不吃你那一套!”
“哼!”龟井冷哼一声,黑着脸,彆过头去。
局面僵住了。
足足有十分钟没人再说话,空气中充满了低气压。
良久,安东尼干咳了两声,打开了圆场,“龟井先生,用不着动怒,有事好商量嘛。案子嘛,总得一步步来破,急是急不来地。您看这样行不行,前天,我们已将悬赏奖金提高到5000法币了,当然这不足够,现在要再加一条,‘不论任何人,只要提供正确线索,协助巡捕房擒凶定案的,即发给奖金两万法币;如果多人涉案,只要供出其中一名罪犯,发奖金20,000法币;如果有命案共犯供出犯案同伙,本人可免除罪行,并获得奖金20,000法币’。您看这样如何?”
龟井一看有台阶下,也不再顶牛、耍横了,但语气更加斩钉截铁,“不,还不够,我在你们悬赏金的基础上,再加10,000法币!”
安东尼脸上顿时绽开了花,“嗯,好好好,很好嘛,现在悬赏金提高到30,000了,报上给它来个一登,上海滩不开锅才怪,过不了几天,案情一定会有突破性进展!”
龟井站了起来,虎着脸,刀子样的眼睛剜了二人一眼,气咻咻地迳直向大门口走去。
“恕不远送!”爱棠没好气地说。
安东尼望着龟井离去的背影,愣愣地站在原地。
爱棠一屁股跌坐到沙发上。
安东尼倒了两杯红酒,递一杯给上司,从旁劝慰道:“好啦,我的领事大人,定定神,消消气,跟这种小人,犯不着动那么大肝火。一只日本老乌龟,料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不过,谨慎小心还是有必要的,特别是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东洋人风头正健,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忍啊。刚才您也太冲了点,要知道,在上海滩,龟井也是个翻手云雨、频频搅局的大人物啊。”
“怕他个屌!”爱棠余怒未消,用法国最脏的话骂了一句:“对付烈马就要用鞭子,对付恶狗就要用靴子,这就是我们法兰西的骑士精神。对付这种日本鬼儿,不刹刹他的锐气,灭灭他的威风,下一次他就会骑到你头上拉屎、撒尿。”
安东尼神色迟疑、不无担忧地说:“可他今天的确有些来头,有什么事他为什么不能等到明天到领事署去谈,而要跑到您的官邸来,显然他是别有用心的。刚才他那番话,好象是在下最后通牒。”
“什么好象,根本就是。所以我们动作要快,招聘是安排明天面试吗?”
“明天上午九点。”
“招个高手很难,招个蠢货还不容易吗,明天就定了它吧。”
“最后还要报给您批吗?”
“不必了。另外,安插卧底的事进展得如何了,龟井的背景一定要尽快摸清。”
“放心,黄雀已经筑好了巢,鼹鼠也已经进洞了。”安东尼想起安插到日本人心脏的密探已经到位了,意味深长地说:“这头日本老龟可不简单哪。他决不是一个只做东洋百货的规矩商人,龟井商社只是幌子,是个假面具,其实是日军庞大特务机构中的一个秘密组织。我们两名卧底已经初步掌握了一些密情,回头详细向您汇报。虹口那个井上公馆您知道吧?有军方背景,赋有特殊使命?”
爱棠脑中灵光一闪,惊呼道:“那个井上日昭?”
爱棠知道,在上海虹口有一个日本特务机关井上公馆,其首领名叫井上日昭,是黑龙会早期头目“头山满”的大弟子。那人原是日本陆军中的一名中佐,以后脱离军队加入了专为侵华战争而成立的间谍机构“黑龙会”,伪装成了浪人。他先在中国东北干了几年,后来到了上海,纠集起其他日本浪人,成立了井上公馆。这是一个秘密机构,接受日本东京大本营参谋本部的直接领导,在上海租界内外专干暗杀、绑架、爆炸和恐吓等各种破坏活动,还收买上海白俄中的败类,利用他们在租界内刺探有关两个租界、英美法驻军、万国商团和政商各界头面人物的各种情报。
“对喽。”安东尼诡秘一笑,眼风刹那间变得十分锐利,“龟井在军方的军衔是大佐,井上只是中佐,过去井上掌管的间谍机构“黑龙会”现在已全部纳入了龟井手下。共有二百多人,最近又从东京抽调了一百多人充实进了他的队伍。据不完全统计,其队伍已经扩展到了三、四百人。这么多的人纠集在一起要干什么?显然不是在做生意,那是干什么?答案只有一个,就是要干一桩秘密勾当。至于是什么勾当嘛?很可能是一个有计划,有组织,有目的行动。至于是什么行动嘛,暂时还没搞清楚。”
爱棠以手加额,犹如大梦初醒,“这就对上号啦,龟井为什么对菊子的死这么看重,几次三番上门催逼,今天恨不得拿枪指着我们的头,难道仅仅是丧女之痛,思女心切,看来事情决不那么简单哪。”
安东尼随声附合道:“对。其背后一定有阴谋!一个大阴谋!如果这阴谋是冲着我们来的,那就太玄啦,太险啦!我们手中的那批‘货’,现在像颗定时炸弹,随时随地都有爆炸的可能,而且强盗已经在砸门啦。”
“定时炸弹?”爱棠嘴一裂,苦笑着自嘲道:“我看应该叫‘不定时炸弹’,那才叫‘炙手可热’呢。”
二人同时发出一阵干涩的苦笑。
爱棠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公文纸递给安东尼,“我倒差点儿忘了,这儿还有一颗‘炸弹’呢。”
安东尼接过来展开,只见公文纸上写着:
《日本上海占领军司令部与英美租界、法租界的临时约法》
1、自日起,英美两国的公共租界、法租界废止与原国民党政府签署之一切条约、章程及专约,但仍保留独立完善的行政、司法体系。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和法租界的工董局对各租界实行内部自治管理,并由租借国派遣总督或领事,领导市政管理机构,担任市政、税务、警务、工务、交通、宗教、卫生、公用事业、教育、宣传等职能。
2、上述三国应严守疆界,各安本份,维持好本界治安,不得越界行使行政管辖权、领事裁判权、司法拘捕权等权利。
3、不得煽动或暗中资助本国侨民、居留民或中国人进行各种形式的反日宣传和武装暴力活动。凡两租界拘捕之抗日人士、赤色分子、暴力分子、捣乱分子、武装分子,须在三日内引渡或递解至日本占领军总司令部严办,不得以各种理由拖延、推诿和搪塞,逾期责任自负。
4、有需要交涉之公务及一般商贸事宜,须由各国驻沪使团或工部局、工董局派专员前来与我方联系交涉,不得擅自行动,更不得使用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胁。
大日本皇军第309师团上海占领军司令部
安东尼满脸鄙夷地说:“什么狗屁临时约法,根本就是最后通牒。”
“唉!”爱棠长叹一声,冰冷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寒霜。他望向虚空,眼神发虚,缄默良久,口中哼唱起了一支法国民歌,不过歌词被改过了:
“绳圈套在脖颈上,脖颈上,啦啦啦啦啦,
陷阱开在脚底下,脚底下,啦啦啦啦啦,
炸弹攥在手心里,手心里,啦啦啦啦啦,
致命的时刻已来到,已——来——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个法国佬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最后竟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但那笑声里,除了调侃、自嘲之外,更多的是无奈、恐惧、酸楚和悲凉。
  当晚6时许,黄浦江上有一条法租界的游览船正由西向东行驶。这艘名叫“Apollo”号的游船有着流线型的优雅造型,船体通身洁白,分为上下两层,船上设施齐全,有观景平台、咖啡厅、高档舞厅和带落地窗的豪华包间。游船前甲板上方有一面法国三色旗在风中猎猎飘扬,旗下的船艏上有一尊黑色的“雕像”。
船上游客很多,谁也没注意到那尊“雕像”。那“雕像”的姿势有些古怪、荒谬,身子佝偻着,头部缩在高高地支起的风衣领子里,手腕反叩,支在下颌,俯身船头,一动不动,恍若法国雕塑家罗丹的那尊驰名世界的雕塑作品“思想者”。
天上正下着冻雨,灰濛濛的雨帘遮蔽了江面。前甲板上的柱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前面不远处就是那个被早期殖民者命名的“外滩”了。那道著名的江湾弧线,顺着江流,飘然向东,一路壮阔展开,不禁又使人想起古希腊维纳斯女神像腰部的那条最醉人、最高贵、最性感的弧线。
可此刻,那弯弧线却收起幽然婉约的诗意,大涵平和地恭迎这个远方的游子,黄浦江上的不速之客,悄然归来。
一个又一个浪头袭卷了上来,船身猛烈地颠簸着,船下浊浪翻滚,涛声如咽,那尊船头上的“雕像”却依然纹丝不动,仿佛与船身融为了一体。
才晚上6点多钟,江北的楼群有些已亮起了璀璨的灯光,给浓稠浑黄的江水涂上了
一层五颜六色的光斑。
今天,日,是一个奇耻大辱的日子,是一个会被历史铭记的日子,也是一个被整个中华民族怒骂、诅咒的日子。日军进攻上海的枪炮声、飞机呼啸声、炸弹爆炸声、流民和难民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已经停止,大上海突然笼罩在一阵不祥的寂静之中。从8月13日日军开始进攻上海时起,“淞沪会战”打响了。经过3个月的拉锯战和殊死抵抗后,最后一批国民革命军于今天撤出了上海。
从今天起,中国的历史便被日本侵略者的战刀掀开了最屈辱、最惨烈的一页:中国战败了,上海沦陷了,千百万中国人成了亡国奴。
江风,凛冽,峻厉,呼呼咆哮,刮得船头那面法国三色旗兢兢地颤抖。
游览船是从老城厢小东门十六铺码头启航的,沿途要经过“招商码头”,“太古码头”,“外国公园”、苏州河与黄浦江汇合处、“日本邮船码头”、“公和祥码头”,最后到达招商局“北栈码头”,这是一条热门的游览线路。
船上的乘客很多很杂,以洋人居多,只有零星几个斯文老派的中国人。刚刚过去的那场战争似乎没有影响他们观光游览的雅兴。游船驶过了“招商局码头”,一排大楼巍然地耸立在“雕像”的前面……
沙逊大厦、中国银行大厦、字林西报大厦、友邦保险公司大厦、横滨正金银行大厦、怡和洋行大楼、汇丰银行那座带圆顶的宫殿式建筑、带伦敦式钟楼的海关大楼、上海总会,还有英商亚细亚火油公司大楼陆续呈现。在那排大厦的后面,是鳞次栉比的店铺、灯红酒绿的酒楼、川流不息的街道和林林总总的商业大厦,勾勒出了闪着耀斑的城市天际线。
江南岸是密布着棚户区和连片库房的陆家嘴,此刻黑黢黢的,像一只蹲伏的怪兽。江北岸商厦上无数七彩的霓虹灯像一只只醉鬼的眼睛,喷吐着光怪陆离的光。沿江两岸,下了锚的小船和舢舨随着江水的暗涌在轻轻摇摆,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做着它们天长日久的甜美酣梦。
小船夹持的航道上,挤满了悬挂世界各国国旗的船只:邮轮、商船、货轮、驳船和拖轮,有英国的、美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横冲直撞的日本的巡洋舰占据了主航道。那些船樯很高的帆船和蒙着草席的小舢板在其间往来穿梭,飘浮交织成了老上海永恒的旋律。
游览船在船阵里穿行,船头的“雕像”仍旧一动不动,像一个黑色的大问号。11月的冻雨夹杂着雪花,织成了一束束白金色、暗青色的线条,倾泻着,在江面上激起了无数箭头。砭骨的寒风在游船的桅杆上、电报天线上打着呼哨肆虐着,从东面来的海风把冻雨和雪花搅和在一起,像密集的子弹般打在“雕像”的脸上。
游船终于驶过了“太古码头”,“雕像”吁出一口长气,灵魂苏醒。他知道,这就是那个阔别了十一年的“外滩”了。他从风衣的硬领中抬起头来。这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见棱见角,四四方方,眼眉和双唇都显得硬梆梆的,像钢浇铁铸般冷峻和刚毅。特别是那双精光犀利的眼睛,有一股火苗在里面隐隐窜动。在他身上,东方人的倔犟和西方人的潇洒兼而有之,整个人显得肃穆凝重、器宇不凡。
风,掀动他漆黑、浓密的长发,鼓起了他的风衣,把一阵悲哀和迷茫像山一样倾压过来。他仰头凝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和那一排像巨人一样矗立的大厦,眼眶中溢满了愤懑的泪水。
他叫雷鸣远,半个月前刚从法国巴黎回国。他今天是第一次来黄浦江乘夜航船,但他决不是来游览的,那他来干什么?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一股看不见的推力,把他推上了这条船。
这也许是一条命运之舟吧?冥冥中似乎早有定数,一切仿佛都是上帝的刻意安排。船在往哪里开?哪里是航程的终点?他上船来干什么?他全都不知道。懵懵懂懂的他仿佛掉入了命运的怪圈,掉入了一个翻卷着暗涌和漩涡的迷魂阵。
迷茫,迷茫,举目是满眼的迷茫。
这眼前的大上海,不正是他十一年来魂牵梦萦的故国家邦吗?不正是他在异国的土地上千呼万唤的温馨家园吗?他抬起头来,仰望上苍,噢,大上海,我的故土,我的青春梦想的起飞之地,我的家人和朋友们啊,现如今,你们都在哪里?阔别已久的家园故土,为什么已经变得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百孔千疮?
一个月前,当雷鸣远在巴黎踏上那艘“北极星号”邮轮驶向上海时的激动、忐忑和近乡情怯之心早已荡然无存。当他脚踏故土之时,错愕之间痛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从一个归乡的游子,变成了一个陌生的闯入者,一个浪迹天涯的漂泊者,一个地地道道的他乡异客。那座带着母亲体温的城市,已变得冰冷彻骨,面目全非。
在巴黎上船时,听到同船乘客们对上海的评价是:“上海滩啊,白天是国民党的天下,夜里是黑帮的天下。”可现在的上海滩,白天黑夜都是日本侵略者的天下。
眼下的故乡,已经是一座被战火洗礼过的城市,一座畸型糜烂的堡垒,一窟群魔乱舞的鬼域,满眼是炼狱般的景象——战火纷飞交织着醉生梦死,饥寒交迫对应着花天酒地,正人君子混迹于鬼蜮小人,人类最高尚的,最低贱的,最美丽的,最丑恶的全部汇集在这里。
这难道真的就是原来的大上海吗?是那个十一年前还繁荣兴旺、生机勃勃的远东第一大都会吗?自己国家的军队为什么要抛开这片热土?把美丽、宏伟、神奇的城市拱手相让给日本侵略者?雷鸣远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回国一周以来,他在市民悄悄的议论声中,从报纸上、杂志上、现实中,看到过太多让他无法接受的现实:日本鬼子在肆意蹂躏这片土地,中华大地到处都在燃烧,在流血,在哭泣,在痛恨,在谩骂,在抗争,可最应该拿起刀枪来捍卫国土的人却逃跑了,真是可憎、可耻和可悲。他们到底是战败了?投降了?撤退了?抑或是放弃了最后一线获胜的希望?中国的前途在哪里?中国的明天在哪里?
乱麻,乱麻,一团团乱麻,雷鸣远的心里塞满了乱麻。
突然,一阵恶臭扑进了鼻腔,他急忙俯身栏杆,在浑浊浓稠的江水中,一个白花花的东西映入了眼帘,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具男人的死尸。那死尸顺江而下,从船下流过,旁边是一堆堆浮在水面的果皮、草席、木片和垃圾。这已经是他今天看到的第三具同胞的尸体了,前两具搁浅在前面江边的滩涂上。
突然,传来“嘟”的一声喇叭响,一艘中型炮艇驶了过来。那炮艇巨大的船身在江中激起了阵阵浪涌,从游览船边急驶而过。炮艇外侧,用日文写着“日本海军俱乐部”几个白色的大字。艇上站着二、三十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军官兵,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人群中间。军官头顶上吊着一排彩灯,他在“叽里呱啦”地宣布着什么,引起官兵们一阵肆意的哄笑。军官打开香槟,泡沫飞洒开来,几个日军士兵脱下军装,光着膀子,张牙舞爪地跳起了武士舞。
船上喇叭里播出一段日本歌调,在三弦和长笛的旋律中竟响起小号尖锐的高音,像是什么曲子的前奏。日军官兵围成了一圈,拍着手唱起了日本武士歌:
“飘落的樱花是我们的血,
初升的太阳是我们的魂,
我们像利剑出鞘,
我们像骏马奔腾,
死亡是醉人的醇酒,
把我们带到美丽的天堂。
啊,武士,
啊,刀锋,
啊,胜利和光荣!”
声嘶力竭的歌声窜上夜空,恶魔般的狂笑响彻江面。所有的船只都匆忙回避,那艘炮艇一路横冲直撞,飞驰而去。
雷鸣远死死盯着那条远去的炮艇,眼中浮起既憎恶又困惑的神情,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日本鬼子,一群从地狱里爬上来的魔鬼,你们猖狂什么?嚣张什么?你们对中国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迟早都要清算。你们等着!”
游览船继续向东行驶,不久来到了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那座有名的外白渡桥已隐约可见。冻雨越下越大,雨帘几乎遮避了他的视线,冷风带着雪粒呼呼地肆虐着,他几乎已经全身湿透。
背后响起一声问候:“密斯脱,密斯脱……”
雷鸣远诧异地回过头,发现有两名侍者打着雨伞站在身后。
“干什么?”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比冻雨还冷。
侍者一听说的是中国话,赶忙改用中国话称呼道:“呃,先生,呃,什么事想不开,也不能走那条路啊,您说是不是?”侍者尴尬地说着,还陪上了两声干笑。
雷鸣远彆过头去不理睬他们。
另一个侍者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把雨伞遮在雷鸣远头上,进一步规劝道:“嘿嘿,先生,您可千万不要跳下去啊……不然……小的们饭碗就不保了……嘿嘿。”
雷鸣远身子未动,扭过头横瞪二人一眼道:“什么?跳下去?以为我不敢吗?”他停顿片刻,接着警告:“真讨厌,站开些,至少离我十步远,究竟死不死,我这会儿还没想好。”
此言一出,二人一个激灵,这句话似乎把他们吓得不轻。二人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但仍旧未走,畏畏缩缩的,又不敢靠过来,只是远远地、怯怯地盯着他。
两个侍者交头接耳,嘟嘟囔囔,冷风把几句言语灌进了雷鸣远耳朵:
“……坏了坏了,今天有好果子吃了……可能遇上了神经病……他都在船头呆了快一小时了。”
又一声嘟囔:“哼,要死也不找个好地方……刚才那边,苏州河的外白渡桥,上海滩谁不知道,那才是自尽殉情的首选之地。前几天不是有个女的,穿着旗袍,挥着白纱巾跳下去了吗……那样的死法才够浪漫。”
“嘁,浪漫?”另一个讥讽道:“还诗意呢,傻瓜,那是‘雷电华’在拍电影啊。”
“要跳就找个高点的地方跳啊,要不就去礼查饭店跳,24层高呢……”
“是啊,年初的时候那个炒股票亏了本的金融大亨跳下去了,还有那个睡了花国大总统的洋佬也跳下去了……”
雷鸣远不耐烦了,回过头,死命地剜了二人一眼,吓得二人又往后退了几步,但就是不离开。
是的,雷鸣远不得不承认,这个字眼儿一直缭绕心头,盘桓不去,像梦魇一般纠缠着他。近一周来,他几乎天天都做噩梦,常常惨叫着从梦中醒来。闯进他梦境中的有许多猛兽、怪物和黑衣人,黑衣人手里都拿着短刀、皮鞭和绳索,却长着一颗颗狗脑袋……他浑身是血地站在一片旷野之中,四周是座座坟茔,森森鬼火……他在树林中逃窜,身后有两只猛虎在追,而自己的腿偏偏越到关键时刻越使不上劲……一群黑社会歹徒把他吊在一颗大树上,钢丝做的鞭子在头上“嗖嗖”飞舞……每天早晨醒来,都发现枕头上霪湿一片,他不知道那是伤心的泪水还是惊吓过渡的冷汗所致。
他在心中问自己:“就这样去死吗?就这样,去死吗?可,为什么不呢?”他也许有了去死的充分理由。
“这个世界的确没什么值得留恋了。”
这可怕的、绝望的念头从脑际倏忽闪过,雷鸣远不由得从心底里打了个寒噤。他被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吓着了。这句话,难道不是那些想赴黄泉的人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个理由、最后一番决心?然后就断然地和死神做了拥抱?
这一切难道都是命运的邪恶安排?他忿忿不平地想:你这该诅咒的命运啊,你真是世界上最大的怪圈,最大的谶语,最最不可琢磨的迷题:有时候你像个预言家,灾难和祸患总会不期而至,一一兑现;有时候你又像个冷面笑匠,专事嘲笑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有时候,你会安排好一条绝路,甚至把去死的理由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纵身一跳,一了百了?
纵身一跳,一了百了!
可,死,对于一个绝望的人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但临死前,雷鸣远还想搞清楚,究竟是什么力量,是什么原因,是什么人,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的亲人们举起了屠刀?残忍而又血腥。是什么力量导致自己落入今天这般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绝境?这一切的背后,有没有一个阴谋,一个陷阱,一个充满了欺诈和诡魅的圈套?
他心中有一千个为什么,一万个不知道,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特别是面对魔鬼召唤的时刻。
回答他的,只有阵阵呜咽的涛声和在江面上呼呼肆虐的江风。
雷鸣远1910年出生于上海一个声名显赫的外交世家。其曾祖父雷士礼曾供职于李鸿章幕府,协办洋务与外交。祖父雷品章曾留学英国伦敦林肯法律专校,取得过英国大律师资格,是第一个取得外国律师资格的中国人之一。辛亥革命后,他祖父作了孙中山护法军政府外交部的副部长。雷鸣远的父亲雷焕忠留学美国耶鲁大学,获国际关系学博士。回国后在唐绍仪内阁做事,任外交部总长助理,时年25岁。他精通英、日、法三国语言,对国际法及国际外交史更有精深研究。后因官场舞弊案被罢官,祖父雷品章遂带领全家回到上海定居。
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雷品章获得平反,重返南京任职,当了内阁秘书,父亲雷焕忠也随同一起去了南京。雷焕忠以其在外交领域的长才获得当时的外交总长顾维钧的赏识,从1915年起,历任驻墨西哥参赞;驻日本国副公使、公使;驻法国公使。
雷鸣远在上海完成了自己早年的学业,十五岁时随父母去了日本。父亲雷焕忠在任职日本公使期间,不知何种原因,家中突发变故。七年前,亦即1930年的一天下午,一群暴徒突然闯进雷焕忠在东京的家中,抄走了一大批书籍、珍宝和古玩,并将雷母钱氏打成重伤,不久钱氏就在东京医院不治身亡。雷焕忠身居公使要职,当即向日本政府提出强烈抗议,并通过外交部向日本外务省发出照会,责成日本政府查明案情,缉查凶手并给以严办。但日本外务省推诿、拖延,并不认真办理,最后以“不明身份黑社会分子入室抢劫”为名进行搪塞,使此案不了了之。
遭此打击、变故之后,雷焕忠万念俱灰,就在他准备带领全家返回上海退隐之际,接到了外交总长顾维钧的调令,调他转赴法国出任驻法公使。他知道这是上司对他的某种安慰和补偿。于是,雷焕忠强忍丧妻之痛,带着雷鸣远去了法国。在法国,雷鸣远在父亲的关爱下不断成长,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巴黎大学,主修法国文学和比较文学专业。
四年后雷鸣远毕业了,这时已到了1936年。父亲雷焕忠退意已决,坚决辞去公使一职和本兼各职,回到了上海,靠着多年的积蓄和在国外建立的人脉关系,开了一间进出口公司,专事进出口贸易。本来雷焕忠想让儿子也回到上海,帮他一同打理公司业务。但雷鸣远却执意留在了法国,进了一家国际性的大公司,作了一名商贸专员,专事对华贸易。雷焕忠思想开明,并没有在这件事上为难儿子,心想让儿子在国外多锻炼锻炼也好,眼界开了,学到了真本事,将来再报效国家不迟。
谁曾想,雷鸣远却有自己的打算。他瞒着父亲,偷偷考入了巴黎警察局预科班,经过一年实习,最终作了巴黎警察局的一名华裔探员。后来在侦破几宗重大案件时表现优异,成绩突出,深得上司赏识,被调进了刑事重案组,一年后当上了副警长。为什么放着金光大道不走,把一个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机会抛诸脑后,去干一份刀尖上行走、整日里与犯罪分子打交道的苦差事、危险差事?这在外人看来也许不可理喻,可雷鸣远却有自己的人生计划。七年前母亲惨遭杀害,莫名沉冤,早已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火种:一粒复仇的火种,伸张正义的火种。他要去与犯罪分子作斗争的风口浪尖上摔打自己,历炼自己,把自己练成一个破案高手,炼就一副火眼金晴,今后好为母亲复仇,为天下的苦主们匡扶正义,昭雪冤案,讨还公道。他坚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理昭彰,天网恢恢,总有一天,母亲的冤情会得到昭雪,作案的凶手会得到惩罚。
可天有不测风云,意外的打击接踵而至。就在一个月前,他突然接到远在上海的舅舅发来的一份加急电报,告之:“父病危,速归。”这消息犹如晴天一个霹雳,把他打懵了,他赶紧向局里请了一个月事假,想买一张巴黎直达上海的机票。但此时欧洲上空战云密布,根本没有直达上海的飞机,他只好买了张直达香港的船票。等他坐船到了香港,只能转乘邮轮于半个月后回到了故乡上海。可这时候的上海已经变成了火海,日本军队已经赶走了固守上海的国民党军队,全面占领了上海市区。当他回到福开森路自家的花园洋房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烧焦的废墟。直到此时,舅舅才将实情和盘托出,原来,一个月前一个周六的下午,一群黑衣黑裤的暴徒袭击了他家的花园洋房,他父亲出来和匪徒们理论,被匪徒们暴打一顿,最后,匪徒们放了一把火,将整个洋房付之一炬。漫天大火中,父亲没有躲避,只身冲进火海,像要抢救什么东西,但最后还是被大火无情吞噬了。雷鸣远得知这个恶耗,顿时晕了过去。等他被抢救醒来之后,才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一无所有。此时正值战乱之际,父亲死于一伙不明身份的歹徒之手,他和舅舅都不知道要如何追查案件的凶手,更不知道去哪里申诉和告状。原来的国民党市政府已经不复存在,法院也已撤离了上海。雷鸣远倾其所有,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在法国坟山买了块墓地,和舅舅一起为父亲办了葬礼,匆匆为父亲料理了后事。
雷鸣远亲爱的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谋杀了,而且不知何人所为,不知作案动机,甚至无处告状,无处伸冤,案件杳如石沉大海。
雷鸣远刚才还在慨叹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此刻的中国已经走到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亡国灭种已为期不远。其实他自己的命运也是一样,他也走到了自己命运的十字路口了。此时此刻,雷鸣远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前路像个黑洞,像一道深渊,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他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拖向深渊。他想向前走,可每走一步,都会影响生死,每迈一步,都像在赌博。他踩着一个个问号前行,可到处都是问号,他心里全没了底。此刻的命运,就像一艘失了舵的航船,不知道会把自己载往何方。
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脑海中倏忽闪现出许多脸孔,许多交错重叠的场景,许多杂乱无章的声音,不断地向他轰击,有一个声音依稀能辨:“能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人,你就去当将军;能从无数次退稿中走出来的人,你就去当作家;能从死亡陷阱中走出来的人,你就去当侦探。”说那句话的人是他在法国警察学院中的教授路易·加卢瓦。
他又想起大学毕业前夕接到过父亲的一封信,父亲除了催他尽快回国之外,还说了一句让他至今难忘的话:“人生就是做决定,是个不断做决定的过程,每一个路口,每一件事情,遇见的每个人,都需要你做出正确的决定。有时候走着走着没路了,你需要做决定;有时候你发现自己站在悬崖绝壁上,你需要做决定;人生有很多十字路口,你都要做决定。我的孩子,当你决定了这一生应该怎样去拼、去闯、去赢的时候,全世界都会为你让开大路。只要你敢于向前走,总有光芒引导你。”父亲的这番话,至今言犹在耳,振聋发聩。
他又想起了大仲马笔下的“基督山伯爵”,那个把生命化作夜空中一道闪电的人,那个心里一有火种就会燃烧,就会奋起,就会酝酿成复仇的底火而终于爆发的人。他就是自己的榜样。
他还想起了高尔基笔下的英雄“丹柯”,掏出自己的心脏,化为一把火炬,在漆黑的树林里,为迷途的众生照出一条雪亮的道路来。
老师的话,父亲的话,基督山的身影和丹柯的形象,一下点醒了他,好悬啊,他差一点就犯下了那个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重犯的错误。他开始嘲笑自己的懦弱、迷茫和渺小,是一个经不起灾难考验和烈火淬炼的人。他狠狠挥了下手臂,似要跟过去告别:“去它的死亡陷阱吧!去它的死神召唤吧!”他决定把死神打发到魔鬼那儿去!他知道自己冷却的血液还会重新燃烧,前进的道路上还有使命在引领,他还有更多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寻凶、复仇和雪耻!
这一刻,他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活下去!
但是现在,他必须先吃一顿饭,一天内唯一的一顿饭,一顿连汤带水的热饭。
他下意识地摸摸衣兜。
游览船到了外滩轮渡码头。
人流拥挤。雷鸣远挤到了下船人流的最前面,第一个踏上了码头的水门汀地面。上岸的决定让他豁然开朗,仿佛另外一个生命瞬间进入了躯体。
弦目一闪,耸立在各座大楼顶上的霓虹灯广告牌纷纷亮了起来。上海的银行和写字间下班的时候到了。职员们涌出大楼,他们大多都是西方人。男人大都穿着笔挺的西装和油光锃亮的皮鞋,女士们则穿着珍贵的皮毛大氅,戴着水貂皮帽子,说说笑笑挤上大街。
马路上的交通顿时混乱起来。自行车、行人、摩托车、轿车、重载着货包的塌车和瘦马拉的马车滚流不歇,双层公共汽车居高临下地夹在中间,而苦力们拉着黄包车在车流中穿来梭去,曲折奔走。嘟嘟的喇叭声、叮叮当当的铃声、聒噪的吵骂声和叽叽嘎嘎的轮轴声混成一片噪音。
不知怎地,在他听来,这噪音竟变成了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
高级轿车无所畏惧,在车流中挤出一条路来。有几辆在一栋屋顶呈金字塔状的豪华大厦前停下。几名包着红头布的锡克族门卫举着伞上前打开车门,衣着光鲜的男女下了车,旋即被旋转门卷了进去,然后出现在闪闪发亮的水晶吊灯下。门外的汽车则在夜色中驶向外滩去泊车。
雷鸣远在一片片璀璨灯火的吸引下横穿马路,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开汽车的、骑自行车的和拉黄包车的挑战,在车流中闯出一条路来。
  这里是南京路。
大上海的夜生活刚拉开雄浑瑰丽的帷幕。
雷鸣远仿佛一下子置身于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人头涌涌之中,喧哗之声不绝于耳,所有的电灯都在大放光明。街两旁的高档商店一家挨着一家,足有几百家之多:有咖啡馆、西餐厅、面包房、时装店、皮货店、电器店、乐器店、照相馆、钟表首饰店、家具店、糖果店,还有全上海最高级的外国人时装店、珠宝店和美容院等等。
雷鸣远在一间高档餐厅门前驻足凝望,橱窗里摆着各式美食:有意大利浓汤,德式冷餐肉,美式烤鸡,奥地利腓力牛排,俄式白汁鳜鱼,加式橘子布丁和德国黑啤酒。在这些可口食品面前,他更加感到饥肠辘辘,馋涎欲滴。但他从衣兜里只掏出二百个法郎,全部“家当”就这么多了,想到这个月的房租,想到还要马不停蹄、四处奔波去找工作,想到今后的生活还无着落,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咂咂嘴,拐进了一条小街。
与刚才灯火通明的马路不同,走在小街上,仿佛置换了一个世界。这里是英美租界,马路两边都是红砖楼房,参差错落的楼宇上招牌林立,虽然写着的都是汉字,还是使他想起巴黎那些古味浓郁的老街区。他沿着人行道的边缘往前走,免得穿过忙忙碌碌的身穿灰色或蓝色油污衣服的水手、苦力和搬运工们。
一个衣衫褴褛的黄包车夫死乞白赖地跟了他一段时间。一再用尖声尖气的嗓音招呼他。车夫咧嘴一笑,满口的牙都快掉光了,还扬起精瘦的胳膊吹嘘着自己:“车子质量好,苦力跑得快!”
“免了吧,朋友!”雷鸣远斯文地说。
黄包车夫还不罢休,用手势比划,表示家里孩子要吃饭,老人在生病,一路跟着他。
雷鸣远加快了脚步。他右边是一个烧焦的屋架,看来原来这是一家手工作坊。左边的房子已经炸毁,剩下一堆焦黄的砖砾。他猜测这是半个月前日军轰炸的遗迹。
“回那个糟糕的住所该走哪条路?”雷鸣远连一条路也认不得了。熙熙攘攘的环境使他一时迷失了方向感。他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终于认出一幢大楼上的防雨篷,三天前他在路上看见过的。这下知道回公寓的路了,他松了一口气,感到精神一振。
进了一条小街,街旁有许多流动摊贩,有卖茶叶蛋的、有卖糍饭团的、有卖小笼包的,有卖热气腾腾的大饼、油条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些搬运工和苦力挤在这些食品担旁边,蹲在地上,饭碗凑着下巴吃着,手里的筷子拨得飞快。有些人边吃边骂小日本儿,互相用“矮冬瓜”、“罗圈腿”开着玩笑。
雷鸣远感到饥渴难熬。他看了看手表,已经七点半了。
一个欧洲人在一个中国船娘的小吃担子前等候着,一边用脚打着节拍,击起水花四溅。担子上有一个炉子,一只大锅。那女人在炒锅里的食品,不知是肉丁还是蔬菜丁,泛起阵阵菜香。
他在一个挂着“阳春面”招牌的小吃店门口的矮木桌前坐了下来,对伙计说道:“请来碗担担面。”
伙计欢快地答应着回后边去了。
雷鸣远突然发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裤腿。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两个乞丐。这是什么样的乞丐啊!他经常看报,知道这个城市天天都有人病死、饿死、冻死,他还没有见过这样扭曲的躯体,上下痉挛着,抽搐着,脖子上长满瘰疬,靠发育不全的四肢在地上爬行。
他浑身一个激灵,大叫:“放开我!”他又害怕,又怜悯,又恶心,惊慌地环顾四周。
没人理他,行人都在朝别处张望。两个知识分子模样的男子在同桌吃面,一人对另一个人说:“你说这小日本儿脑袋后面那四块破布是干什么用的?”
另一个人哂笑一声,“咳,连这都不懂,那是怕被别人砍脖子,因为他们自己就喜欢砍别人的脖子,先得护好自己的脖子嘛。”
旁边有人插话:“你们不知道哇,那是明治军队跟北非军团学的。天皇派人拿来各国军帽,一眼就相中这个。他可不管日本有没有沙漠,有没有把人皮肤烤裂的阳光。他觉得这种帽子跟武士斗笠后挂的帘子差不多,就让日本兵都戴上,算是四块护身符嘛。”
“护身符?我看像尿布。”这句话引来一片开心的哄笑声和谩骂声。
这时,桌上有一本画报映入了雷鸣远眼帘。“哦,良友画报?”
这是本新出版的《良友》画报,他翻开头一篇,是“上海租界内的国际形象”一文,并配有十几张照片。
这时他的面来了,雷鸣远边“唏哩呼噜”吃面,边读着那篇文章:“……外国的上海在霞飞路,在南京路,在虹口,那里有修洁整齐的马路,有气魄宏伟的建筑物,有最大的游乐场,有最大的百货商店,还有中国政府要人们的豪华别墅。两大租界的管理权都握在外国人手里。外国人治下的上海租界,操纵着上海的金融、运输、交通和商店里的一切。……这就是上海租界的国际形象,各色外国人生活的上海!一个300万人口的城市,却居住着近6万外国人,其国籍不少于50个,成为当时远东人口最多的国际大都会。”
他随手翻看着,画报里的照片牢牢地抓住他的眼球:有在马路口维持交通秩序的高大西方巡捕;有代表西班牙特色的回力球员;有在马路上行走的法国水兵;有满布在靶子路和霞飞路的土耳其浴室;有占据上海电影放映市场的美国电影;有英国在华经济权威象征的汇丰银行;有包揽上海和欧洲大部分业务的意大利邮船公司;有占据上海半数以上歌舞厅的白俄姑娘。还有一幅日本妇女在吴淞路上行走的照片,代表虹口日本人街的东洋特色。那里,穿和服的妇人,太阳旗,内田、町井、村上的招牌字样闪着霓虹的光焰,还有红的樱花,高的木屐。
雷鸣远撇下画报,刚要站起来,旁边有人随手扔下一张报纸,有一则招聘广告一下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捡起一看,原来是《申报》,在头版的下方,一行黑体大字映入他的眼帘:巡捕房招聘华人探长
“哦,竟有人招聘探长?”
他借着昏暗的路灯仔细地阅读上面的文字:
招聘启事:
法租界警务处今招聘华人探长一名,要求:上海本地人,身体健康,身高1米78以上,精通法语,擅长擒拿格斗术、跆拳道、剑道、自由搏击或中国功夫,敬业爱业,有中外从警经历者优先录取。意者请于后天(11月14日)上午持本人简历到法租界警务处大楼三楼面试。法租界警务处。日启。
雷鸣远看完了启事,激动得双手直打颤,感叹道:“天哪,我的机会来啦,就说天无绝人之路嘛。”
雷鸣远右手加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想到了爱棠叔叔,那个法国领事署的总领事,三天前在父亲的葬礼上匆匆见过一面,那副油光满面、长着一个大鼻子的脸浮现在他眼前。爱棠曾经供职于法国外交部,是个处长,当年与父亲有过很深的交情,好象他还欠过父亲的人情债,如果去找他,或许就有希望?
噢,想起来了,他曾给过自己一张名片。名片塞到哪儿去啦?雷鸣远双手从上到下地摸索着,最后从裤子口袋摸出一张揉绉了的纸片,拿起一看,上面写着爱棠的大名。
“地址!真要命!”雷鸣远借着街边昏暗的路灯,匆匆浏览名片上的法文字母:爱棠·帕克,法国驻上海领事署总领事;法租界公董局总董;各国驻沪商团理事会副理事长。地址:法租界毕勋路183号。
雷鸣远匆忙撂下几个铜板,一步跳进街心,一挥手拦住了一辆黄包车,跳上去高呼:“毕勋路183号!”
黄包车夫架起车辕跑了起来,一面回过头说道:“先生,毕勋路太远啦,要穿过整个大上海呢。”
“五个铜板!”
“要穿过爱多亚路,还有数不清的小街和里弄,在法租界西区呢。”
“十个铜板!”
“远咧,起码要走四十分钟呢。”
“十五个铜板!”
车夫不说话了,低下头,身影如弓,脚步似箭。
四十分钟后,黄包车进入了毕勋路。
毕勋路是西区一条繁华、宽阔的大马路,可以说是上海道路的代表。夹道是两行整齐的梧桐树,明亮的街灯下,绿阴如盖,起伏如波,呈现出一派异国情调。道路两旁,是一栋栋充满西洋情调的高级别墅和花园洋房。这些错落在绿化丛中的建筑物都极为漂亮,有英国乡村式别墅、西班牙式别墅、地中海式花园洋房、西方折中主义式独栋小楼,几乎每一栋建筑都有自己独特的艺术个性。
一栋接一栋的别墅和花园洋房从黄包车旁闪过,看得雷鸣远目不暇接。
法租界公董局总董官邸已遥遥在望。
“先生,到了。”车夫用衣襟擦着满头的汗。
雷鸣远从黄包车上下来,付了车资,走到雕花铁门前,按响了门铃。
雷鸣远跟随仆人走进灯火辉煌的大客厅。
中厅很高,中间吊着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厅中装饰豪华,立柱上嵌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木地板上铺着大张的兽皮,两道雕花楼梯盘旋而上,直通往二层的平台。
“啊,欢迎欢迎,密斯脱雷,我的朋友,我们又见面了。”爱棠从一排酒柜前笑吟吟地迎上前来,紧紧握住雷鸣远的双手。
那双手握得很有力。
“您好啊,爱棠叔叔。”雷鸣远第一次近距离地打量着他。
领事五十岁左右,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显出一脸的精明神气。眼睛是纯净的蓝色,显示出他的敏锐和强悍。脸上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中央长着一个通红的大鼻子,像在脸上嵌了一枚硕大的红宝石。他的语调中有一种久经外交场合历练的完美和无可挑剔的文雅,然而在他魅力的后面似乎隐藏着一种不可否认的绝对力量。
爱棠满脸笑意,随意地递上一杯红酒,指着沙发道:“坐吧,亲爱的朋友,到我这里,就跟到了自家一样,不必拘束。”
雷鸣远瞬间感到一阵局促和慌乱,他完全没有料到,领事大人竟会把自己敬如上宾,礼遇有加。
雷鸣远下意识地呷了口红酒,犹豫着,想起应聘的事,却不知如何启齿。
爱棠看出了他的尴尬和紧张,笑着安慰道:“噢,朋友,不必紧张。我们是见过面的,记得吗?噢,我指的不是三天前在令尊的葬礼上,而是六年前,在以巴黎东区,中国公使官邸,你的家里?”
雷鸣远竭力回忆着,露出腼腆的笑,“是的,好象有点印象。爱棠叔叔。”
“你可能不记得了。那时我在外交部供职,令尊是我最好的中国朋友。”爱棠眼光悠远地茫视着,语气中有一种缅怀往事的忧伤和感慨。
“虽然我们民族不同,级别也要比令尊低得多,嘿嘿,小处长一个,但我们就是情趣相投,后来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们有两个共同爱好,就是打猎和品鉴古玩。令尊可是一个古玩界的高手啊,他对中国历朝历代的古玩都很在行,特别是对书画和古籍缮本情有独钟,尤其擅长。……”
爱棠以赞赏的语气不停地说着,“……他是一个收藏家,呃,一个奇怪而又固执的收藏家。不是吗?”爱棠耸耸肩,用一种半是调侃半是钦佩的语气说:“或者不如说是收藏癖。他什么货都收,只要是中国的,不论是什么鼻烟壶啦,青铜器啦,宋版书啦,明清画啦,凡是中国的,他一个不剩,统统收入囊中。怪人一个。嗯,记得有一次,一个法国商人拿了一个中国先秦的俑人头像让他鉴定,他竟然执意要买下那个陶土制的俑人头。那要多少钱啊?半个卢浮宫?要我看那就是一堆烂泥巴,或者是现代人埋进地里然后再挖出来吆喝着卖的膺品。”
爱棠意犹未尽,语气中似乎有些许歉疚之意,“记得有一次,我和令尊吵过一架,脸红脖子粗的,就是为了一九零零年八国联军袭击了北京的颐和园,收罗了几个动物头的事儿,好象是十二生肖头,他硬说那是趁火打劫,强盗行径,我不同意,为此我们大吵一架,几乎翻脸,我们竟有一个月没再说话呀。哈哈哈哈。”
爱棠笑着举了举红酒杯,翘起食指示意让雷鸣远饮酒。
“令尊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爱国者,或者不如说爱国狂。”爱棠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眼睛似乎突然蒙上了一层阴翳,声音变得沉沉的,“你知道吗,雷,令尊是我的恩人。是的,大恩人。他曾经救过我一命呢。你感到惊讶是吗?那还是你刚上大学的时候,有天深夜,国会开会开到很晚,我刚从国会大厦出来,还没上汽车,突然背后有一辆汽车驶过,从车窗里伸出一支枪,乖乖,来复枪,打猎用的那种,一个戴着头套的家伙对着我连开两枪,我倒在了血泊之中,眼看小命不保,这时你老爸冲过来,抱起我就送进了附近的医院。还好抢救及时,我才没去上帝那儿报到。”
雷鸣远吃惊地问道:“哦,还有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
“谁干的?除了反对党的人,还有谁?我不过是在议会上说了几句中国的好话,他们就说我卖国,是什么法国的叛徒,后来竟然雇凶下毒手,真是不可思议。”
“后来查到凶手了吗?”
“凶手?查是查到了,是几个黑社会的亡命徒干的。可谁都知道这是些顶包的人,真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就是法国的政治,一群低级政客和一团包裹着重重黑幕的交易。”
雷鸣远诚恳地点点头,谦逊地说:“爱棠叔叔,我老爸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
“噢,那可不一样。在场有很多人啊,为什么不是别人?说白了,还是我们的友谊起了关键作用。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他竟然一直守在医院,守了一夜,第二天我被手术车推出抢救室的时候,前来迎接我的不是我的家人,而是令尊。”
“可是,爱棠叔叔,这件事我怎么从未听老爸提起过?”
“哼,一点儿也不奇怪,”爱棠笑着说:“他就是这样的人。后来我来了上海,他也退出了官场,当了一名商人,公司就开在法租界,他常常来官邸作客。我对他说过,我欠你一个人情,一个大人情。如有任何困难,只管提,我现在可不是当年的小处长了,手握重权,管理着整个租界,还管着警务处和巡捕房,以前还有义勇队可以调动。可他从来没为私事找过我,一次也没有,令尊就是这样一个人。唉,现在这种好人已经绝迹啦。”
爱棠满面戚然,露出无限惋惜之情。
雷鸣远垂下了头,眼中噙满了泪水。
“好啦,雷,我们说说别的吧。”爱棠换了种腔调,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呃,呃,是这样,呃……”
“吞吞吐吐,必有为难之事?对不对?好啦,把你的心里话都说出来吧,看看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爱棠的中国话说得蛮流利,还带着股京片子味儿。
雷鸣远鼓了鼓勇气,试探着说道:“是这样,爱棠叔叔,我刚回上海,父母都不在了,工作迟迟没有着落,经济上也已经山穷水尽。我……我今天在报上看到一条招聘启事,也许,可以请您……帮个忙?”
“哦,招聘启事?什么公司的?”
“是……呃……巡捕房的。”
“哦,巡捕房的招聘启事?”
“是的。我想去巡捕房应聘。”
“什么什么?你竟然……?我没听错吧?”爱棠瞪圆了眼睛,神经过敏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呃,这件事我知……知道,巡捕房是在招聘一名华人探长,可你……能行吗?”那怀疑的眼光在他浑身上下逡巡着。
“行不行我都要试试,因为……我不能输,我想赢,我要赢,我必须赢!……我已经无路可退……差一步就是深渊……”
爱棠的眼珠转了转,大鼻头抽了抽,转身在客厅里来回踱起了步。爱棠知道,这次巡捕房招聘,准确地说是警务处的招聘指令,正是从自己这儿发出的。可这次招聘是一个幌子,是一个特殊的设计,是一个注定要走残的棋局,他不能眼看着恩人的儿子陷进去。可他又不能明说,因为这件事搞不好就是一个丑闻,甚至还会引发一场舆论地震。可这家伙却傻乎乎地要去应什么聘?
爱棠思忖再三,决心阻止他。“呃,巡捕房嘛,抓人,查案,整天和死神打交道,呃,是一种‘刀尖上行走’,‘枪口上舔血’的营生,呃,危险!肮脏!没意思透了。呃,你嘛,一个文弱书生,正人君子,是不是考虑找点别的什么清白点的差事干干?比方去‘圣约翰大学’当个法语教师?比方去‘国际礼拜堂’当个副执事?最不济去《字林西报》或《每日译报》当个法语翻译总是可以的吧?一个归国留学生,在大上海找个把工作还不易如反掌?要不然就去……”
“不!”雷鸣远打断了他的话,露出一脸的坚毅,吐字的速度赛过子弹,“对于我来说,现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去巡捕房应聘,当上华人探长!一定要当上!”
“一定?……天哪……为什么非要当这个华人探长呢?”
“因为,只有当上探长,我才能最终找到杀死我母亲和父亲的真凶,亲手为他们报仇!”
“报……仇?”爱棠苦笑一声,抽了抽酒糟鼻,还是想阻止他,“这个嘛……愿望是好的,决心也令人欣佩,可这谈何容易?报仇嘛,总有很多种办法,并不一定非要当探长嘛。年轻人啊,过去我也干过几年警察,我可以给你卖点心经:做一个警察,你要被制度限制,被利益诱惑,被欲望驱使,被良心折磨,被爱情缠绕,被仇恨笼罩,本想建功立业,一个不小心行差踏错,往往降职有份;本想随波逐流,却不想在各种利益纠缠的漩涡中越陷越深,无力自拔。这就是警察,这种活儿计,是人世上最糟糕、最荒唐、最悲哀的职业呀……”
雷鸣远再次打断他的话,态度决绝,“爱棠叔叔,我决心已下,您不必再劝啦!这次应聘关乎我一生的命运,请原谅晚辈的固执吧。一句话,您,能帮我吗?”说这话时,他期待的眼神中有可怕的火苗在窜动。
爱棠惊讶地望着雷鸣远的脸,半晌才说:“帮你?可你……先说说你有什么本事吧?有过从警经历也行,不然……”
看见他愣在那里,爱棠知道他没有,看他那副斯文儒雅的模样,也不可能有什么特殊本领,更不可能有从警经历。爱棠这一问,等于来了个反将军。
雷鸣远差一点脱口而出:“我曾经在巴黎警察局干过,还是重案组成员,甚至还有副警长的警衔。”可话到嘴边他突然打住,心念电转间,他想起进入重案组那天签过的一份保证书,那上面有几条特殊纪律:凡接触过的案件,事关国家、政府、机要部门、政府首脑人物及其亲属的所有情况,都属于最高国家机密,不得向国内外任何组织和个人透露。我保证在有生之年严守这些机密,把它当作自己的生命,直至此生终结。如果因各种原因离开法国,则保证五年内不参与任何与警察、保卫、安全等部门的工作。”
雷鸣远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说。
他犹豫了半天,只好搪塞一句:“我……我我我……我学过自由搏击术……跟美国教练……还读过所有侦探名著。福尔摩斯;波洛;亚森·罗平;克夫;埃勒里·奎因;哲瑞·雷恩;杜宾;布朗神父;特仑特;约翰·桑代克;文泽尔;雾岛三郎……”
“打住。打住。”听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爱棠放心了,心里说,“让他去吧,反正他也聘不上。”他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呃,好吧,我可以试试。不过,话说回来,我虽然欠令尊一个人情,这笔帐迟早是要还的。但我可不是个徇私情、走后门的官员,这也是我们法国人行事的传统,一切公私事务,都要禀持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呃,我能做到的是,一开始我不插手,让下面的人去办,你如何过五关、斩六将那全凭你个人的本事和造化,最后,如果报到我这里,呃,同等条件下,关系优先。OK?”
听了这话,雷鸣远知道,能有这个结果,对自己来说已远远超出预期了。他赶紧从沙发上站起身子,向爱棠深深地一躬鞠,“谢谢爱棠叔叔。打扰您了。那我走了。”
爱棠笑眯眯地把他送出了客厅。
  法租界警务处大楼位于卢家湾薛华立路123号。楼高四层,为西式建筑,当街看上去显得端庄、肃穆,隐隐地透出一股肃杀之气。警务处只占了整个院子的一小部分,其实院子很大,占地足足有十六七亩,后院从l893年起增添了许多独立机构,这些机构有些在历史的沿革中保留了下来,除了巡捕房之外,附属机构有医务处、火政处、庶务处、公共卫生救济处、司法顾问处、气象台、无线电台、电灯处、医务处、慈善处、卫生兽医处、救火会与印刷所等13个。
主办公楼前是个大院子,前门是两扇雕花铁门,一条水门汀路直通大楼正门。整个院子其实是个大停车场,停满了各种车辆。除了高档轿车以外,靠墙停着十几辆带炮塔的装甲车,右边是几十辆厢式卡车,就是加装过钢板的新式警车,也叫装甲运钞车,一般用于押运银行款项。靠近大门处停有十几辆黑色的用来关押犯人的警备车。
上午八时,正是上班时间,大楼开始热闹起来。身穿警衣、戴着圆形筒帽、肩章上缀有外文字母的巡捕们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景象。
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法租界总巡捕房。与其在一起办公的还有公董局警务处。
但警务处是洋人的叫法,当地华人,包括整个上海市民,都按习惯性的叫法称它为“巡捕房”。中国人的语法中颇看中那个“房”字,卖票的叫“票房”,做饭的叫“伙房”,烧开水的叫“水房”,新婚的地方叫“洞房”,解手的地方叫“茅房”,巡捕们住的地方,自然叫“巡捕房”。
上午九时整,雷鸣远大步走进了警务处大院。
他是来应聘的。他以为自己算是来得比较早的,谁知道一走进大铁门才发现已经有三、四十名年轻人围观着一张贴在墙上的布告,指手画脚小声议论着。
雷鸣远上前观看布告。布告上写着应聘注意事项和各道应聘程序。
他按照要求一一去做,先去了一楼登记室,交验了户口本及本人身份证,验完两证以后,他走进口语室,先交验了毕业文凭,然后进行了法语会话测试。这两关他很顺利地通过了。
他来到二楼,第三关是警务技能测试。按规定,所有应聘者都等在一间会议室里,应试者等着叫号。被叫到号的人,由警员领着去另一间房间应试。
雷鸣远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他发现只有七、八个青年男子等在房间里,而且都是陌生面孔。他估计,前两关已经筛掉了三十多人。
这时,一个名字被叫到了,警员领着那名应聘者出了会议室。
其他人都围着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正张牙舞爪、口沫横飞地讲着什么,引起围观的人们发出阵阵笑声。
雷鸣远不想凑这份热闹,只躲在一边冷眼旁观。
那男子长着副长方型脸庞,脸部棱角分明,皮肤粗糙,像是用凿子锉制的。一双浓眉大眼下是一张阔嘴,此刻正上下翻飞,妙语如珠,像在摆龙门阵,引得周围的人注目静听。他的面部表情变化最大,一忽儿张扬、跋鹜,一忽儿又滑稽、残忍。让你搞不清,他是在模仿别人,还是在显示自己的才华和能耐。他外穿一套呢子西装,竖着高挺的白衬衣领子,配着条丝质碎花领带,完全是一副生活优裕、举止潇洒的绅士派头。
中年男子正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地吹嘘着:“……嗨,那件事发生在北伐之前。1924年冬天,孙中山北上途经上海,租界当局为防止刺杀宋教仁、陈其美案会再度重演,拒绝孙中山一行人登岸。我师傅黄金荣那时候在法租界巡捕房当华人探长,立刻找到巡捕房总监皮埃尔,主动提出负责孙中山一行的安全,并提出由自家的保镖随身保卫孙大总统,请求准其上岸。后经领事允许后,孙中山在上海逗留了3天,我们二十个保镖,以三重保护措施,对孙中山一行提供全程保护,我就是那时候被中山先生看中,并提拔为首席保镖的。”
“噢……”围观的人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声,众人都用敬佩的眼光盯着眼前这位“英雄般”的人物。
“何许人先生,听说后来还真的遇上了刺客?”人群中有人大着胆子问道。
“咳,刺客?刺客太多了,光我就遇上了八回。”何许人双手一抖搂袖子,右手轻轻地在大背头上一抹,以傲视群雄的语气继续开吹:“那回去日本,在船上,我刚服侍大总统睡下,就听得门外有响动,我推门一看,六条黑影扑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你拔枪根本来不及,幸亏我学过少林功夫,一招山鹰振翅,撂翻了第一个刺客……”
“这位吹牛皮的到底什么人?”旁边一个人小声问道。
“连他你都不认识,上海滩大名鼎鼎的亚森·罗平侦探社社长何许人哪。”另一个说。
“啊,他就是那个黄金荣的徒弟,孙中山的保镖,江湖人称‘双枪龙’的何大侦探?”
“对喽。”
“可他吹得也太邪乎啦!”
“这年头,不吹,怎么在上海滩上混?不吹,怎么得了个‘吹破天’的诨号。”
“听说上海滩不少大案、要案、悬案都是经他手破的?有人管他叫中国的‘福尔摩
斯’,亚洲的‘波洛’,跟这样的人竞争,我们还有戏吗?”
“没戏。”
“算啦,算啦,算他‘吹破天’狠,算他牛B,我们,撤!”那人作了个鬼脸,转身率先向会议室外走去。
刚才听吹牛的人们顿时泄了气,纷纷走出会议室,显然是放弃了竞争。
不一会儿,室内走得只剩下雷鸣远一个人。这时候,何许人狞笑着晃了过来。他盯人的目光沉着锐利,有一种穿透力,跳跃着可怕的火苗。
“当对手太过强大的时候,选择放弃,往往是最明智的做法,不是吗,先生?”何许人挑衅似地盯着雷鸣远。
雷鸣远冷冷言道:“别人也许会放弃,但是我,不!因为我不当懦夫,更不当逃兵!”
他说的是法语,何许人愣了一下,但随即面色一凛,用流利的法语回敬道:“哟嗬,哪里冒出个假洋鬼子充好汉,会两句鸟语就骚包啦,上海滩还轮不到你来逞英雄!我警告你,瘪三儿杂碎,识相的快些滚蛋!”何许人横眉立目,满脸煞气地威胁雷鸣远。
雷鸣远鄙夷地瞥他一眼,扭头不理睬何许人的挑衅。
何许人一把揪住雷鸣远的脖领,大吼道:“你滚不滚?!”
“不!”那个字像颗子弹似地吐了出来。
“不滚,老子揍扁你个瘪三儿杂碎!”何许人怒火中烧,挥起拳头,一拳击在雷鸣远脸上,只听“嘭”地一声,雷鸣远鼻子上吃了一记重拳,身子向后飞起,头“咚”地一下重重地撞在墙上。
倒在地上的雷鸣远满眼金星乱冒,头痛欲裂,他挣扎着,艰难地撑起身子,心想:“跟他拼了!”他刚攥紧拳头,身形暴起,但转念又一想,“不行,打不得,如果惊动了外面的巡捕,那今天的应聘就泡汤了。”雷鸣远擦干净脸上的鼻血,忍痛站了起来。他果真没有还手,只用双目死死地盯住何许人。
何许人料定这瘪三儿杂碎不敢在这种地方打架,况且又在应聘的紧要关头,他心想:“这个不识趣的假洋鬼子,敢跟老子作对?敢跟老子竞争?如若不乘胜追击,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就不知道我‘双枪龙’的厉害!”说时迟,那时快,何许人发了飚,使出撒手锏,身子突然跃上空中,当胸一脚踹过来,把雷鸣远踹得飞起,紧接着又是“咚”地一声闷响,雷鸣远的头重又撞在墙上,这一回,他真的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念头浮起在空中:“……我快要死了吗?……到处是恐怖的黑暗……我在做梦吗?我醒了吗?我疯了吗?”
传来一声虎吼,一只猛虎张开了血盆大口向他逼近,他向后退缩着,一失足掉下万丈深渊。深渊深不见底,不知掉了多久,身边出现一团团人形的黑影……
他在战壕里爬……在坑道里爬……在隧道里爬……前面漆黑一片,鬼气森森。
仿佛一道天光,照见一条山路,崎岖,陡峭,险峻,曲曲弯弯,不知通向何处?
爬,爬,爬,意识恍惚间,唯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爬上去!死也要爬上去!”
爬呀爬呀,毫无希望地爬,拼尽全力地爬,他伸出一只手,用尽平生最后一点力气,向前推去——“咚!”地一声,一扇门被推开了,一幕景象立即呈现在他的眼前:
——总监安东尼吃惊地扭过头来,张大了嘴巴,脸上肌肉神经质地跳动着;而正在和他谈话的何许人,面露尴尬之色,一脸紧张地回望着门口。
地上,雷鸣远正在挣扎着往起爬,嘴角挂着一丝血迹,两只眼睛变成了熊猫眼,领带扭在脖子一边,全身上下衣着零乱,灰头土脸,他吃力地说道:“我……我要……应聘!”
安东尼摇摇头,咂咂嘴,八字胡撅了撅,苦笑着调侃道:“哦,看看哪看看,我说过上海滩是个专门制造奇迹的地方吧,应验了吧,一个应聘者,居然是爬进来的。”
安东尼走了过来,弯腰道:“喂,爬爬虫,你可以起来啦,不用我扶你一把吗?好,如果你不能在一分钟之内坐到那把椅子上,我的大门就会永远对你关闭。”
何许人在一旁冷笑着嘲讽道:“你能指望一条打断脊梁骨的赖皮狗做什么呢?”
雷鸣远只当没听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哆哆嗦嗦坐在大班台对面那张椅子上。刚才被重击的胸部像撕裂一般痛,后脑像有一柄锤子在敲。可他必须得忍住,还得装出一幅笑脸。
“好啦,爬爬虫,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我叫雷……鸣远。”
“雷鸣远?”安东尼低头看了眼名单,“嗯,有你的名字,密斯脱雷,你果然是来应聘的,而且成绩不俗。”
安东尼转过头,对何许人说:“密斯脱何,您可以走了。你的故事很精彩,孙中山,双枪将,保镖,暗杀,蒋介石,都很有传奇色彩,可我想知道的是,孙中山死了以后,蒋介石派你上战场,你为什么不去呢?而要跑到上海滩,当一名私家侦探?”
“蒋介石太吝啬,给的官太小,他竟然只给了个团长军衔。”
“哦,上帝,团长已经不小啦,那你……想要什么军衔?”
“旅长。”
“嘘——”安东尼滑稽地吹了声口哨,双眼上翻,做着鬼脸道:“我明白啦,密斯脱旅长,你可以回去了,并请静待佳音。”
何许人得意地站起身,傲慢地瞟了雷鸣远一眼,侧身大步离去。
门关上。安东尼返身看着雷鸣远一副狼狈像,差点笑出声来。他半是调侃,半是挪揄地说:“喂,爬爬虫先生,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刚才在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没……没什么,”雷鸣远有些慌乱,急忙掩饰道:“我的皮鞋和打蜡的地板,发生了一点点化……化学反应。”
安东尼眼珠一转,狡黠地一笑,“嗯,你不愿说出实情。那么好吧,我们来分析一下。你的领带不在位置上,显然是被人揪起来的;你的左下颌有一个红印,显然那里吃了一记老拳;你的嘴角在流血,显然是舌头咬破嘴唇所致;你的右眼青了,显然那里又挨了一脚;头发零乱,衣着不整,浑身是土,显然是那一拳一脚把你打晕了,头撞墙,躺在地板上睡觉,然后顺着二楼的楼梯爬上了三楼,用你的衣服免费打扫了警务处的地面。是不是这样的,密斯脱雷?我的破案题可以打满分吗?”
“满……满分。”雷鸣远用衣袖擦着嘴角的血,苦笑着望向总监。
一个“招聘者”居然被一个“被聘者”先考了一把,安东尼觉得有点滑稽,他忍住了笑说道:“那个打了你的人,下手够狠的。可见这场应聘,竞争有多么激烈。好啦,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干的了,我们言归正传。先把脸上的血擦干净,我对血液过敏。好,对于一个能爬着前来应聘的人,一定是个特殊的人,那我就要问你一些特殊的问题。”
他盯着报名表格看了看道:“这上面填写着你擅长自由搏击术,而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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