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嗡嗡响应该立即采取留置措施什么措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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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鸣专家组助理来帮你:先去医院检查一下脑部,看有没有实质的病变。如果没有实质病变,那可能就是得了脑鸣,脑鸣属于非器质性病变疾病,普通的西医仪器是检查不出来的,检查也是浪费...
脑鸣专家组助理来帮你:先去医院检查一下脑部,看有没有实质的病变。如果没有实质病变,那可能就是得了脑鸣,脑鸣属于非器质性病变疾病,普通的西医仪器是检查不出来的,检查也是浪费钱。引起脑鸣的原因很多,比如外部外伤或者体内肾虚以及心脑血管类或供血不足之类的疾病,或者是工作压力或者生活压力大,建议去当地找有名的中医看病,这样相对来说治疗的几率大一些。有什么不懂得也随时可以问。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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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大白你真6知道合伙人
大白大白你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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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脑袋响 后来耳朵也不知不觉的响了,刚开始还好,到后来越来越大以至于我快无法忍受了。
匿名用户知道合伙人
应该立刻让它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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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髓炎联盟知道合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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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取中药治疗
随风紫絮知道合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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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ngyancheng知道合伙人
来自健康生活类芝麻团
mingyan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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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起脑鸣的原因有很多,如脑部疾病,全身性疾病,耳部疾病,精神因素等等。精神紧张,焦虑,工作压力大,睡眠不足等等都有可能导致脑鸣。建议你在药物治疗的同时注意生活方面,平时注意休息,不宜过劳,放松心情,加强锻炼。
健身操阅暗知道合伙人
健身操阅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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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休息一会。注意生活方面,平时注意休息,不宜过劳,放松心情,加强锻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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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总觉得左边头嗡嗡嗡的响,是...
小男生 当时年龄:
这两天总觉得左边头嗡嗡嗡的响,是怎么回事
耳鸣可能是肝肾阴虚引起来的表现,肝经循行入于耳中,在肝肾阴虚的情况下,虚火上炎就会造成耳鸣的表现。可以采取滋补肝肾的措施进行 调理,建议服用一段时间杞菊地黄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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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症状属轻型  中毒时间短,血液中碳氧血红蛋白为10%~20%。表现为中毒的早期症状,头痛眩晕、心悸、恶心、呕吐、四肢无力,甚至出现短暂的昏厥,一般神志尚清醒,吸入新鲜空气,脱离中毒环境后,症状迅速消失,一般不留后遗症。家庭中如发生煤气中毒,主要采取: (1)立即打开门窗,移病人于通风良好、空气新鲜的地方,注意保暖。查找煤气漏泄的原因,排除隐患。 (2)松解衣扣,保持呼吸道通畅,清除口鼻分泌物,如发现呼吸骤停,应立即行口对口人工呼吸,并作出心脏体外按摩。 (3)立即进行针刺治疗,取穴为太阳、列缺、人中、少商、十宣、合谷、涌泉、足三里等。轻、中度中毒者,针刺后可以逐渐苏醒。 (4)立即给氧,有...
你的症状属轻型  中毒时间短,血液中碳氧血红蛋白为10%~20%。表现为中毒的早期症状,头痛眩晕、心悸、恶心、呕吐、四肢无力,甚至出现短暂的昏厥,一般神志尚清醒,吸入新鲜空气,脱离中毒环境后,症状迅速消失,一般不留后遗症。家庭中如发生煤气中毒,主要采取: (1)立即打开门窗,移病人于通风良好、空气新鲜的地方,注意保暖。查找煤气漏泄的原因,排除隐患。 (2)松解衣扣,保持呼吸道通畅,清除口鼻分泌物,如发现呼吸骤停,应立即行口对口人工呼吸,并作出心脏体外按摩。 (3)立即进行针刺治疗,取穴为太阳、列缺、人中、少商、十宣、合谷、涌泉、足三里等。轻、中度中毒者,针刺后可以逐渐苏醒。 (4)立即给氧,有条件应立即转医院高压氧舱室作高压氧治疗,尤适用于中、重型煤气中毒患者,不仅可使病者苏醒,还可使后遗症减少。 (5)立即静脉注射50%葡萄糖液50毫升,加维生素c500~1000毫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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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来坐坐。”玛丽雅姆说。
“闭嘴,你。”拉希德指着玛丽雅姆怒喝。他转向莱拉。“嗯,你都听到些什么了?赖里和玛姬浓重逢了。就像过去一样。”他的脸色变得冷冰冰。“这么说你让他进来了。进来这里。进来我的房子。他在这里,见到我的儿子。”
“你骗了我。你对我撒谎,”莱拉咬牙切齿地说,“你请那个人坐在我对面,你知道如果我以为他还活着,我就会离开。”
“难道你就没有对我撒谎?”拉希德咆哮起来,“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生的那个哈拉米?你真把我当白痴啊,你这个婊子?”
塔里克说得越多,莱拉越害怕他会停下来,越害怕随之而来的沉默,那意味着轮到她说话了,轮到她说起这些年来的经历,轮到她亲口说出他肯定已经知道的事情。每当他停顿下来,她总是感到一阵眩晕。她避开他的目光。她低头看着他的双手,看着离别这些年在他的手背上长出来的黑色的粗毛。
关于他坐牢那些年,塔里克没多说,就说他在里面学会了乌尔都语。莱拉问了起来,他不耐烦地摇摇头。在这个姿势中,莱拉看见了生锈的铁栅、肮脏的身体、粗暴的男人、拥挤的监房和长满霉菌的天花板。从他脸上的沧桑,莱拉看得出那是一个卑劣、无耻和绝望的地方。
塔里克说在他被捕之后,他母亲试图联系上他。
“她来了三次。但我从来没有见到她。”他说。
他给她写了一封信,之后又写了几封,尽管他知道这些信很可能到不了她手里。
“我也给你写了信。”
“真的吗?”
“写了很多啊,”他说,“你的朋友鲁米说不定会妒忌我的高产呢。”然后他又笑了,这次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仿佛他既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吃惊,也为自己直承其事而觉得尴尬。
察尔迈伊在楼上大哭起来。
“那么,你们两个,”拉希德说,“又像过去一样了。我想你应该给他看了你的脸吧。”
“是的。”察尔迈伊说。然后,他对莱拉说:“你给他看了,妈妈。我看到了。”
“你的儿子不欢迎我嘛。”塔里克对回到楼下的莱拉说。
“对不起,”莱拉说,“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别理他了。”察尔迈伊是一个孩子,一个爱戴他父亲的小男孩,他对这个陌生人的本能厌恶非但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也合情合理。想到这一点,莱拉有一种做错事和内疚的感觉,她匆忙转移了话题。
我也给你写了信。
写了很多啊。
写了很多啊。
“你在穆里住了多久?”
“还不到一年。”塔里克说。
他在狱中和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人交了朋友,他说,那人叫萨利姆,是巴基斯坦人,原来是曲棍球球员,多年来是监狱的常客,当时他因为刺伤一个便衣警察而被判了十年。每个监狱都有像萨利姆这样的人,塔里克说。这种人为人圆滑,而且门路很广,能够买通官员,替狱友办一些事情。这种人身边既充满了机会,也充满了危险。萨利姆找人替塔里克在外面打听他母亲的情况。萨利姆让他坐下来,像父亲般用温和的口气告诉他,由于流落街头,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塔里克在巴基斯坦的监狱度过了七个年头。“我算判得轻的,”他说,“我比较走运。原来那个审理我的案件的法官娶了一个阿富汗的老婆。或许是他可怜我吧。我也不知道。”
2000年冬天,塔里克服刑期满,萨利姆把他兄长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给了塔里克。他兄长的名字叫萨伊德。
“他说萨伊德在穆里开一家小旅馆,”塔里克说,“二十个房间和一个大堂,是个接待游客的小地方。他说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
塔里克一下车就喜欢上穆里:积雪压枝头的松树,寒冷而清爽的空气,窗户紧闭的木屋,自烟囱袅袅升起的炊烟。
在敲着萨伊德的房门时,塔里克曾经想:这个地方没有他所了解到的那种悲惨,生活的艰难和悲哀在这个地方全然成了天方夜谭。
“我对自己说,这里是一个人们能够继续活下去的地方。”
萨伊德聘请塔里克看管大门和干一些杂活。第一个月是试用期,只拿一半薪水,他说他干得不错。塔里克说起这些的时候,莱拉仿佛看见了萨伊德;在她的想像中,他是一个眼睛很小、脸色红润的男人,站在住宿登记室的窗边看着塔里克劈柴和铲掉车道上的积雪。她仿佛看见萨伊德站在塔里克后面,弯下腰看着塔里克钻进一个水槽下面修水管。她仿佛看见他在柜台清点钱币。
塔里克的棚屋在厨师那间小小的平房旁边,他说。厨师是个好管闲事的年老寡妇,叫做阿狄芭。他们两人的栖身之所和酒店的主楼是分开的,中间隔着几株杏树,一张长椅,还有一个金字塔形状的石头喷泉。每到夏天,喷泉会整天往外冒水。莱拉似乎看见塔里克在他的棚屋之中,坐在床铺上,望着窗外郁郁苍苍的世界。
过了试用期之后,萨伊德付给塔里克全额的薪水,告诉他午餐不要钱,给了他一件羊毛外套,还给他做了一条新的假腿。塔里克说这个人的和善让他感动得流泪。
拿到第一个月的全额薪水之后,塔里克到市区去,买了阿里安娜。
“它的毛皮是纯白色的,”塔里克笑着说,“有时候,如果整天晚上都在下雪,第二天早晨你望出窗外,只能看见它的两只眼睛和一对鼻孔。”
莱拉点点头。又是默默无语。楼上,察尔迈伊开始对着墙壁拍打篮球。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死了。”莱拉说。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莱拉说不出话来。她只得清了清喉咙,鼓起勇气。“前来谎报噩耗的那个人,他说得跟真的一样,我相信他了,塔里克。我希望我没有,但我确实相信他了。当时我觉得很孤独,很害怕。不然的话,我不会同意嫁给拉希德。
我不会。”
“你不用这么做的。”他柔声说,避开了她的眼光。他坦诚地说出这句话,口气中并没有隐藏着责备或者怨怼。没有谴责。
“但我答应他了。因为我嫁给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塔里克。有个人你还不知道。我一定要告诉你。”
“你也坐下来跟他说话了吗?”拉希德问察尔迈伊。
察尔迈伊什么也没说。莱拉发现他眼里闪烁着犹疑的神色,仿佛刚刚才意识到他自己说出来的话已经捅了一个大漏子。
“我在问你话呢,孩子。”
察尔迈伊吞了吞口水。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我在楼上,和玛丽雅姆一起玩。”
“你母亲呢?”
察尔迈伊满怀歉意地看着莱拉,双眼充满了泪水。
“没关系,察尔迈伊,”莱拉说,“告诉他。”
“她?她在楼下,和那个人说话。”他说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明白了,”拉希德说,“合谋好的。”离开的时候,塔里克说:“我想见见她。我想看到她。”
“我会安排的。”莱拉说。
“阿兹莎。阿兹莎。”他微笑着,品味着这个名字。每当她女儿的名字从拉希德口中说出来,莱拉总觉得它很难听,甚至很下流。“阿兹莎。这个名字真美。”
“她的人也很美。你看到就知道了。”
“我迫不及待。”
将近十年过去,他们终于又见到对方了。他们在小巷幽会、偷偷接吻那些事全都在莱拉脑海中闪起。她想知道如今在他眼里她是什么样。他还觉得她很漂亮吗?或者他觉得她已经人老珠黄,是个忧心忡忡、动作迟缓的可怜老太婆?将近十年过去了。但是,和塔里克站在阳光之下,莱拉刹那之间觉得这些年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父母的死亡,和拉希德的婚姻,杀戮,火箭弹,塔利班,挨打,饥饿,甚至她的两个孩子,所有这些恍如一场大梦;这将近十年的光阴仿佛只是一条奇怪的时间岔道,隔开了最后相处的那个下午和重逢的这一刻。
然后塔里克的脸色变了,变得很沉重。她认得这副表情。很多年前,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解下他的假腿,朝卡迪姆走过去,脸上挂着的也是这副表情。这时他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嘴角。
“他竟然这样对你。”他冷冷地说。
在他的触摸之下,莱拉想起了他们怀上阿兹莎那个疯狂的下午。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脖子上,他屁股的肌肉绷紧又松开,他的胸膛压着她的乳房,他们的手指紧紧相扣。
“当时我把你带走就好了。”塔里克近乎呢喃地说。
莱拉只得垂下目光,努力让自己别哭起来。
“我知道你现在是一个结了婚的妇女和一个母亲。而我来到这里,隔了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来到你的门前。也许我这么做并不合适,或者不公平,但为了来探望你,我走了很长的路,唉,莱拉,我希望当时没有离开你。”
“别这样。”她哽咽着。
“我应该努力争取。我应该把握机会,和你结婚。那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别这么说,求求你。这让我心痛。”
他点点头,向她迈上一步,然后自己站住了。“我不想采取什么行动。我不想扰乱你的生活,不想这样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如果你希望我离开,如果你希望我回去巴基斯坦,请你开口,莱拉。我说真的。请你开口,我一定走。我不会再次打扰你。我···”
“别!”莱拉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尖锐。她看见自己伸出手,看见自己抓住他的手臂。她放下手。“别。别走,塔里克。别走。求求你留下来。”
塔里克点点头。
“他每天中午到晚上八点去上班。明天下午你过来。我带你去见阿兹莎。”“我并不怕他,你知道的。”“我知道。你明天下午再来。”
“然后呢?”
“然后,我不知道。我得考虑。这?”
“我知道,”他说,“我能理解。我对不起你。我为很多事感到抱歉。”
“别这样。你答应过我你会回来的。你做到了。”
他双眼充满了泪水。“看到你真好,莱拉。”
她望着他走开,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她想,写了很多啊,然后又一阵冷战漫过她的身体。她心中涌起一阵悲哀而凄凉的感觉,但也升起一丝渴望,一丝不计后果的希冀。
第四十五章
“我在楼上,和玛丽雅姆一起玩。”
“你母亲呢?”
“她?她在楼下,和那个人说话。”
“我明白了,”拉希德说,“合谋好的。”
玛丽雅姆发现他绷紧的脸松开了,他额头的皱纹变平了。他的眼神不再带着怀疑和忧虑。他直挺挺地坐着,坐了好一会,他只是显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像一个获知手下即将叛变的船长在仔细考虑如何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他抬起头。
玛丽雅姆想说些什么,但他抬起一只手,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说:“太迟了,玛丽雅姆。”
他冷淡地对察尔迈伊说:“你到楼上去,孩子。”
在察尔迈伊的脸上,玛丽雅姆看到了惊慌的神色。他神经兮兮地看着他们三个。现在他察觉到他的告密已经让房间里充满了严肃——成人的严肃——的气氛。他沮丧而懊悔地看了玛丽雅姆一眼,然后看着他的母亲。
拉希德语气一变,厉声喝道:“快去!”
他抓住察尔迈伊的手肘。察尔迈伊温顺地让拉希德领着他走上楼梯。
她们——玛丽雅姆和莱拉——浑身僵硬地坐着,眼睛望着地面,仿佛彼此对望将会证实拉希德心中的猜测:当他为一些对他的人开门和提行李时,在他的家里,当着他心爱的儿子的面,一个狠亵的阴谋正在形成。她们两人也都没有说话。她们听着楼上走廊两种脚步声,其中一种沉重而隐含着不祥之兆,另外一种则像是小动物蹦蹦跳跳的走路声。她们听到几句低声的交谈,颤抖的哀求,严厉的斥责,门关上的响声,钥匙转动的咔嗒声。然后脚步声又响起了,这次显得更加焦躁。
拉希德走下来,玛丽雅姆看见他的脚沉重地踩在楼梯上。他看见他把钥匙放进口袋,看见他的皮带,打孔的一端紧紧地系在他的拳头上。那个仿黄铜的皮带头拖在他身后,随着他的脚步一蹦一跳。
她走过去拦住他,但他把她推开,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他一言不发,挥起皮带对着莱拉抽过去。皮带甩过去的速度很快,她来不及后退或者蹲下,甚至来不及抬手挡住。莱拉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太阳穴,看到了血迹,看到了拉希德,吓得呆住了。但她脸上这种难以置信的表情只延续了一两秒钟,紧接着就被一种憎恨的神色取代了。
拉希德又挥起了皮带。
这次莱拉用小臂挡在身前,伸手去抓皮带。她没抓到,拉希德再次抽了过来。莱拉抓到了,但拉希德随即大喊一声,把它抽回去,又甩了她一下。然后莱拉在房间里跑了起来,玛丽雅姆边跑边哭喊着说话,苦苦哀求拉希德,拉希德则追逐着莱拉、挡住她的去路,不停地用皮带抽她。莱拉有一次蹲身躲开,挥起拳头打在他的耳朵上;这让拉希德破口大骂,更加锲而不舍地追打她。他抓住她,把她举起来,向墙壁撞去,用皮带一次又一次地抽她,皮带头打中她的胸膛、她的肩膀、她抬起的手臂和她的手指,无论打中哪里,总是打得莱拉鲜血直流。
玛丽雅姆已经数不清莱拉被皮带打中多少次了,也数不清她已经哀求拉希德多少次,更数不清她有多少次扑到咬牙切齿、挥舞着拳头和皮带的拉希德身边,然后看见十根手指抓着拉希德的脸,断裂的指甲挖着他的下颚、拖着他的头发和抓着他的额头。过了很久她才又惊又喜地发现,那些手指竟然是她自己的。
他放过了莱拉,转而对付她。开始,他迷茫地看着她,然后他眼睛眯了起来,专注地打量着玛丽雅姆。他的双眼先是露出迷惑的神色,接着是震惊、愤怒,甚至还有一闪而过的失望。
玛丽雅姆想起她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在婚纱之下,在镜子之中,伴随着扎里勒的注视,他们的目光在玻璃镜中相遇,他的很冷漠,她的则温顺而服从,甚至还带着歉意。
现在,同样面对这双眼睛,玛丽雅姆发觉她曾经是多么愚蠢。
她是一个狡诈的妻子吗?她问自己。自满的妻子?声名狼藉的女人?不值得信任?下流?这个恶毒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殴打她,经年累月地折磨她,她又何曾做过什么蓄意伤害他的事?当他生病的时候,她难道没有端药送饭吗?她没有做饭给他吃,给他的朋友吃,老实本分地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吗?
难道她没有把青春献给这个男人吗?
难道她活该受他这么卑鄙的对待?
拉希德把皮带扔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然后朝她走过来。那声巨响说明,他将要空手来对付她。
但是,正当他试图把她压倒,玛丽雅姆看见莱拉在他身后,从地面上捡起了一件东西。她看见莱拉的手高高举起,停在头顶,然后猛然朝他的脑袋砸下去。玻璃碎裂,玻璃水罐参差不齐的碎片纷纷洒落在地面。莱拉手上有血,鲜血从拉希德脸颊上的伤口流出来,流到他的脖子上,流到他的衬衣上。他转过身,咬紧牙齿,双眼放出凶光。
他们——拉希德和莱拉——摔倒在地上,相互扭打。结果拉希德压在上面,双手扼住莱拉的脖子。
玛丽雅姆抓他。她捶打他的胸膛。她用自己的身体去撞他。她使劲想掰开他扼住莱拉脖子的手指。她咬它们。但他依然紧紧地掐着莱拉的气管,玛丽雅姆看出他并不打算松手。
他打算扼死她,她们两人对此无计可施。
玛丽雅姆后退几步,离开了客厅。她听见楼上传来一阵啪啪声,她知道那是一双小手在拍打着锁上的房门。她奔过走廊。她从前门冲出去。穿过院子。
在工具棚屋中,玛丽雅姆抓起了一把铁锹。
拉希德并没有发现她已经回到客厅。他仍压在莱拉身上,疯狂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他的双手卡住她的喉咙。这时莱拉的脸色已经变紫,翻着白眼。玛丽雅姆看到她已经不再挣扎了。他就要杀死她了,她想,他真的要杀死她。玛丽雅姆不能也不会容许这件事发生。结婚二十七年来,他已经从她这儿夺走太多。她不会看着他把莱拉也抢走。
玛丽雅姆站稳了脚步,双手抓紧了铁锹的把手。她举起它。她喊了他的名字。她想要他看着。
“拉希德。”
他抬起头。
玛丽雅姆挥了过去。
她打中他的太阳穴。打得他从莱拉身上滚下来。
拉希德用他的手掌去摸自己的脑袋。他看着指尖上的血滴,然后看着玛丽雅姆。她觉得她看到他的脸色变得柔和了。她幻想他们之间有了某种交流,幻想这一下也许真的把他的脑袋给打醒了。也许他也从她脸上看到某些神情,玛丽雅姆想,某些让他望而却步的神情。也许他终于有点明白,玛丽雅姆要付出多少自我否定、牺牲和心血,才能够默默地忍受他的呵责和暴力、他的鸡蛋里挑骨头和他的卑劣,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这么多年。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是尊敬吗?是后悔吗?
但是他的上唇向上翘,露出恶毒的狞笑;玛丽雅姆立即明白,如果她不完成这件事,那么将会前功尽弃,甚至将会对不起莱拉。如果她容许他现在走开,他需要多久来把口袋里的钥匙掏出来,走到楼上,打开他关住察尔迈伊的房间,拿出那把手枪呢?要是确定他一枪把她自己打死就会心满意足,确定他有可能会放过莱拉,那么玛丽雅姆说不定会放下铁锹。但从拉希德的眼神,她看得出来他想杀了她们两个。
所以玛丽雅姆高高地举起了铁锹,拼命地把它高高举起,拼命地将它向后面伸出,乃至铁锹碰到了她的后腰。她转动铁锹,让锐利的边缘垂直于自己的腰部;这么做的时候,玛丽雅姆突然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决定自己生活的轨迹。
打定主意之后,玛丽雅姆把铁锹砸了下去。这一次,她使尽了浑身的力气。
第四十六章
莱拉意识到自己上方有一张脸,她清楚地察觉到那些牙齿、烟草味和恶狠狠的眼睛。她也迷迷糊糊地意识到玛丽雅姆的存在,在那张脸之外,她的拳头雨点般落下来。他们之上是天花板,莱拉觉得天花板越来越近,布满天花板的黑色斑点像是裙子上的墨迹,而灰泥上的裂缝则是冷漠的微笑或者紧皱的眉头,这完全取决于人们站在房间的哪一头看着它。莱拉想起了曾经有多少次她把一块破布绑在扫把的末端,用它来清理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她和玛丽雅姆曾三次给它涂上白色的油漆。现在那道裂缝不再是一个笑脸了,而是变成了一道嘲弄而鄙夷的目光。它消失了。天花板抖动着,越来越高,离她越来越远,向着一片模糊不清的阴暗飞升而去。它不断地抬升,直到缩小得只有邮票那么大,它是白色的,发出明亮的光芒,而它周围的一切都被黑暗遮蔽了。在黑暗中,拉希德的脸像是太阳的黑点。
这时,她眼前闪起一些短暂而刺眼的光芒,就像银色的星星正在爆炸一样。光线中出现了各种奇怪的几何图案,蠕虫,鸡蛋状的东西,上下左右移动,彼此融合在一起,裂开,变成其他东西,然后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
她听到的说话声模糊而遥远。
在她眼睑之后,两个孩子的面孔闪了出来。阿兹莎惊慌的脸、压抑的脸、会意的脸、诡秘的脸。察尔迈伊极其渴望地抬头看着他父亲的脸。
就这样结束了,莱拉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可惜的结局啊。
但随后黑暗渐渐散去。她感觉有人把她扶起来,把她抱起来。天花板慢慢降下来,慢慢变大,现在莱拉又能看见那道裂痕了;它依然是那个呆滞的笑容。
有人在摇晃着她。你没事吧?回答我,你没事吧?玛丽雅姆的脸,满是伤痕,忧心忡忡,在莱拉脸上盘旋。
莱拉吸了一口气。这让她喉咙发痛。她又吸了一口气。这次痛得更厉害了,不止喉咙,连胸口也发痛。然后她不停地咳嗽和喘息。张开嘴巴吸气。不断地吸气。她那只完好的耳朵嗡嗡响。
她坐起来,最先看到的是拉希德。他仰面躺着,嘴巴张开,眼睛眨也不眨,眼神空荡荡的。一丝淡红色的泡沫从他的嘴巴流下他的脸颊。他裤子的前面是湿的。她看到他的额头。
然后她看见了铁锹。
她发出一声呻吟。“啊,”她嗓音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啊,玛丽雅姆。”莱拉走来走去,口中喃喃自语,双手不停地相互撞击;玛丽雅姆则镇静地坐在拉希德身旁,一动不动。玛丽雅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莱拉唇干舌燥,说话结结巴巴,浑身上下不停地发抖。她强迫自己别去看拉希德,别去看他那张开的嘴巴、睁开的眼睛,别去看他锁骨凹陷处正在凝结的血块。
屋外,光线渐渐消逝,天色暗了下来。在这黄昏的光芒中,玛丽雅姆的脸庞显得又瘦又长,但她并没有流露出激动或惊惶,她只是神情专注,心事重重,浑然忘我,连下巴停了一只苍蝇也丝毫没有反应。她只是咬着上唇,坐在那儿;她沉思的时候总是这副样子。
她终于说话了:“坐下,亲爱的莱拉。”
莱拉听话地坐下了。
“我们得把他搬走。不能让察尔迈伊看见这些。”
玛丽雅姆从拉希德的口袋掏出房间的钥匙,然后她们用床单把他裹起来。莱拉把手伸到他的膝盖后面,抱着他的双脚,玛丽雅姆则抓住他的腋下。她们试图把他抬起来,可是他太重了,结果她们只好把他拖走。她们拖着他穿过前门,走进院子,拉希德的双脚被门框卡住了,他的腿弯向一旁。她们只得走回去,再次试着把他拖起来;然后楼上传来一声巨响,莱拉双腿发软。她倒在拉希德身边。她趴在地上,啜泣着,浑身颤抖。玛丽雅姆只好站在她身边,双手叉腰,说她必须坚强一点。说事情既然做了就做了。
过了一会,莱拉站起来,擦掉脸上的眼泪,和玛丽雅姆一起,顺顺当当地把拉希德拖到院子里。她们把他拖进工具棚屋。她们把他藏在工作台之后,工作台上摆着一把锯子、几枚铁钉、一把凿子、一把铁锤,还有一块圆柱体形状的木头。拉希德本来打算为察尔迈伊把这块木头雕刻成某种东西,但他一直没有完工。
然后她们再次走进屋子。玛丽雅姆洗净双手,用它们抹了抹头发,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将它呼出来。“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口。你身上到处都破了,亲爱的莱拉。”
那天晚上,玛丽雅姆说她要考虑一些事情。她要把思绪理清楚,想出一个计划。
“肯定有办法的,”她说,“我只要找到这个办法就行了。”
“我们必须离开!我们不能留在这里!”莱拉心碎地说,她的嗓音很嘶哑。她突然想到铁锹打中拉希德的脑袋肯定发出很响的声音。她的身体向前倾斜,胆汁涌了上来。
玛丽雅姆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莱拉感觉好一些。然后她让莱拉躺下,轻轻抚摸着莱拉的头发。玛丽雅姆说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他们应该离开——她,莱拉,两个孩子,还有塔里克。他们将会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个悲伤的城市。他们将会彻底离开这个让人绝望的国家,玛丽雅姆一边说,一边用手梳理着莱拉的头发。她说他们应该去一个遥远而安全的、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们的地方,去一个能够摆脱过去、找到栖身之所的地方。
“去一个有树的地方,”她说,“是的。一个有很多树的地方。”
她们将会去一个未曾听说过的地方,住进一座小小的房子,玛丽雅姆说,或者生活在一个遥远的村庄,那儿的道路很狭窄,而且没有铺路面,但是路两旁有各种各样的树木和草丛。也许那儿还有一条小径,一条通向草地的小径,孩子们可以在草地上玩耍;又或许那儿有一条铺了沙砾的道路,她们可以沿着那条路,来到一个澄蓝的湖泊,鲑鱼在湖里游泳,湖面上生长着芦苇。她们将会喂养绵羊和小鸡,她们将会一起做面包,教两个孩子读书识字。她们将会过上新的生活——安宁的、孤独的生活,卸下长久以来所承受的重负,过上幸福的小康生活。
莱拉满怀希望地喃喃自语。她知道未来的生活将会充满了困难,但这些是令人愉快的困难,她们将会解决这些困难,将会像对待传家宝一样珍重这些困难,将会从中获得她们的尊严。玛丽雅姆慈祥的柔和声音再次响起,宽慰着莱拉。肯定有办法的,她将会说,等到第二天早晨,玛丽雅姆将会跟莱拉说她们需要做些什么事,她们将会完成它;也许到了明天这个时候,她们已经踏上了一条通往新生活的道路,她们将会知难而上,去拥抱充满各种可能性和欢乐的生活。莱拉感激玛丽雅姆清楚而镇定地,为了她们两个人的将来而安排了这一切。她自己则心绪不宁,头脑一团糟。
玛丽雅姆站起来。“你应该去照顾你的儿子了。”莱拉从未曾在人类的脸孔上见过像她那么严肃的表情。
房间一片漆黑,莱拉发现他蜷曲着躺在床垫上拉希德先前睡的那一边。她钻进被窝,在他身边躺下,拉过一条毛毯,盖住了他们两人。
“你睡着了吗?”
他没有把脸转过来对着她。他说:“我睡不着。亲爱的爸爸还没有念驱赶巴巴鲁的经文给我听。”
“今晚我来念给你听吧。”
“你讲得没他好。”
她捏了捏他那小小的肩膀,在他脖子背面亲了一下。“我可以试试嘛。”
“亲爱的爸爸哪里去了?”
“亲爱的爸爸已经走掉了。”莱拉说,她的喉咙又哽住了。
就这样,她第一次说出了这个该死的谎言。这个谎言,她将会说上多少次?莱拉悲哀地想。她能够蒙骗察尔迈伊多少次?她想起了从前,每当拉希德回家,察尔迈伊会兴奋地朝他跑过去;拉希德会抓住他的上臂,把他提起来,不停地转着圈子,直到察尔迈伊的双脚笔直地飞了起来;然后察尔迈伊会站立不稳,像醉汉那样跌跌撞撞,他们两人会咯咯笑个不停。她想起了他们的胡闹、放纵的笑声和神秘的眼神。
莱拉为儿子感到一阵羞愧和悲哀。
“他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乖孩子。”
他什么时候回来?亲爱的爸爸回来的时候会带着礼物吗?
莱拉和察尔迈伊一起念了经文。二十一声“奉慈悲的安拉之名”——每一声代表七根手指的每一个指节。她看着他捧起双手放在面前,对着它们吹了一口气,然后把两只手的手背放在额头上,做了一个扔东西的动作,嘴里念念有词:巴巴鲁,走开,别来找察尔迈伊,他跟你没有关系。巴巴鲁,走开。然后,为了完成这个仪式,他们会说三次“真主伟大”。后来,夜阑更深的时候,莱拉被一个低微的声音吓了一跳:亲爱的爸爸是因为我才走的吗?是因为我说的话,因为我说了你和楼下那个男人的事情才走的吗?
她朝他侧过身去,正打算安慰他,正打算说跟你没有关系,察尔迈伊。跟你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但他已经睡着了,小小的胸膛不停地一起一伏。
睡觉的时候,莱拉的头脑还是一片混乱,无法冷静地进行思考。但当她被早晨的祷告钟声唤醒时,心情已经开朗很多了。
她坐起来,看着入睡中的察尔迈伊,他的拳头抵着下巴。她想像昨天半夜玛丽雅姆悄悄溜进他们的房间,~边看着熟睡的她和察尔迈伊,一边在心中盘算对策。
她滑下床。她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身上到处发痛。她的脖子、肩膀、后背、手臂和大腿上都有拉希德的皮带头打出来的伤口。她忍着痛楚,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玛丽雅姆的房间有些阴暗,这种蒙蒙亮的光线总是让莱拉想起啼叫的公鸡和玻璃窗上滴下来的露珠。房间的一角,玛丽雅姆坐在祷告用的毛毯上,脸朝窗口。莱拉慢慢地蹲下身体,坐到她对面。
“你今天早上应该去探望阿兹莎。”玛丽雅姆说。
“我知道你要我去干什么。”
“别走路去。坐公共汽车,你可以混上去的。出租车太引人注目了。你肯定会因为一个人乘坐而被拦下的。”
“你昨晚所做的承诺?”
莱拉无法说完这句话。树木,湖泊,无名的村庄。她明白这些是一个幻境。一个意在安慰她的谎言。就像哄一个难过的孩子。
“我的意思是你将要过上那种生活。”玛丽雅姆说,“那是你将要过的生活,亲爱的莱拉。”
“如果没有你,我不要那种生活。”莱拉哽咽着说。
玛丽雅姆惨然一笑。
“我希望你说到做到,玛丽雅姆,我们大家一起走,你,我,两个孩子。塔里克在巴基斯坦有个地方。我们可以在那边躲避一阵,等到事情平息下
“那不可能。”玛丽雅姆耐心地说,像一个母亲劝说一个好心但糊涂的孩子。
“我们将会相互照顾,”莱拉泣不成声地说,双眼充满了泪水,“就像你说过的。不。如果你跟我们一起走,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
“唉,亲爱的莱拉。”
莱拉继续磕磕巴巴地说着。她乞求。她许诺。她会包下所有清扫房间的活儿,她说,加上做饭。“你什么事都不用做。再也不用做了。你可以休息,睡觉,种花。无论你想要什么东西,你只要开口,我肯定会把它找来给你。别这样,玛丽雅姆。别离开我。别让阿兹莎伤心。”
“偷面包会被他们砍掉双手,”玛丽雅姆说,“你想想看,要是发现一个丈夫死了,两个妻子不见了,他们会怎么做?”
“没有人会知道,”莱拉低声说,“没有人会找到我们。”
“他们会的。迟早的事情。他们是猎犬。”玛丽雅姆的声音低沉而警惕,这让莱拉的承诺显得荒唐、虚伪和愚蠢。
“玛丽雅姆,拜托?”
“如果他们发现了,你将会和我一样,逃不过他们的处罚。塔里克也一样。我不会让你们两个过着亡命天涯的生活。如果你们被逮住了,你们的孩子该怎么办?”
莱拉双眼刺痛,泪如泉涌。
“到时谁来照顾他们?塔利班?为你的孩子考虑,亲爱的莱拉。为你的孩子考虑。别管我。”
“我做不到。”
“你必须做到。”
“这不公平。”莱拉哭泣着说。
“但这很公平。过来。来,躺在这边。”
莱拉向玛丽雅姆爬过去,再次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她记得所有那些共同度过的下午,她们相互给对方扎辫子,玛丽雅姆耐心地听着她随口说出心中的想法或者寻常的故事,一副满怀感激的样子,仿佛很感谢莱拉把她当成一个独特而亲密的人。
“这样很公平,”玛丽雅姆说,“我杀了我们的丈夫。我夺走了你儿子的父亲。我不该逃跑。我不能逃跑。就算他们抓不到我,我也永远??”她的嘴唇颤抖着,“我也永远逃不过你儿子的悲哀。我如何能面对他?亲爱的莱拉,我如何能够鼓起勇气来看他?”
玛丽雅姆捻起莱拉的一绺头发,把粘在一起的卷发分开。
“对我来说,这里就是终点。我已经无欲无求。我小时候所渴望的一切,你们都已经给了我。你和你的两个孩子已经让我感到如此的幸福。没关系的,亲爱的莱拉,没关系的。别难过。”
莱拉不知道该如何理智地回答玛丽雅姆所说的话。但她只顾断断续续地、孩子气地胡言乱语,说什么水果树等着玛丽雅姆去种、小鸡等着玛丽雅姆去养。她继续说着什么无名小镇的小房子、散步到生满鲑鱼的湖泊之类的话。到了最后,她的话都说完了,眼泪却还流个不停,莱拉只好投降放弃,像一个孩子被大人无懈可击的逻辑压倒那样哭了起来。
她只能蜷起身体,最后一次把脸埋在玛丽雅姆温暖的大腿之中。
那天早晨晚些时候,玛丽雅姆收拾了一些面包和晒干的无花果给察尔迈伊当午餐。她也给阿兹莎一些无花果和几块动物形状的饼干。她用纸袋把这些食物装起来,交给莱拉。
“替我亲亲阿兹莎,”她说,“跟她说她是我的眼睛之光,是我的心灵之王。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莱拉双唇紧闭,点了点头。
“听我的话,坐公共汽车去,一路低着头。”
“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玛丽雅姆?我想在出庭作证之前看到你。我将会告诉他们那是怎么发生的。我将会解释那不是你的错,你只能那样做。他们会理解的,你说呢,玛丽雅姆?他们会理解的。”
玛丽雅姆柔和地看着她。
玛丽雅姆在察尔迈伊身前蹲下。他穿着红色的恤衫,破旧的卡其裤,和一双拉希德从曼戴伊市场买给他的旧牛仔靴。他双手抱着那个新买的篮球。玛丽雅姆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但愿你成为一个强壮的好男孩,喏,”她说,“要好好对待你母亲。”她捧起他的脸。他后退,但她依然捧着。“很抱歉,亲爱的察尔迈伊。我给你带来那么多痛苦和悲伤,我真的很抱歉。”
莱拉握着察尔迈伊的手,两人一道沿着街道走下去。就在他们拐弯之前,莱拉回头看,见到玛丽雅姆站在门口。玛丽雅姆头上蒙着白色的围巾,穿着前面有一排纽扣的深蓝色毛衣,和一条白色的棉布裤子。一些灰白的头发散落在她额前。几缕阳光洒落在她的脸庞和肩膀上。玛丽雅姆依依不舍地挥了挥手。
他们转过拐角,莱拉从此再也没有见到玛丽雅姆。
第四十七章
所有这些年过去之后,仿佛又回到了泥屋。
瓦拉雅特女子监狱是一座方方正正的褐色建筑,位于沙里诺区,临近小鸡街道。它位于一座更大的男子监狱中央。一扇上了锁的门将女子监狱和外面的男子监狱隔开。玛丽雅姆数出那儿有五间监房。这些监房里面都没有家具,只有灰泥剥落的肮脏墙壁和开向院子的小小窗户。窗口被封起来了,但监房的门并没有上锁,这些女人可以随意进出院子。那些窗户没有玻璃。也没有窗帘,这意味着在院子里巡逻的塔利班能够看到监房里面的情况。有几个女人抱怨这些卫兵在窗外吸烟,带着淫笑和狠亵的目光朝里面看,还相互拿她们开一些下流的玩笑。由于这个原因,多数女人整天都穿着布卡,只有等到太阳下山、大门锁上、士兵出去站岗之后才把它们脱下。
玛丽雅姆和五个女人、四个孩子共居一室。入夜之后,她所在的监房一片漆黑。在那些有电的夜晚,她们会把娜格赫玛举到天花板。娜格赫玛是个身材矮小、胸前扁平的女孩。天花板上有一根绝缘外衣被剥掉的电线。娜格赫玛会用手把电线接上电灯泡的底座,然后打开开关。
监房里面的厕所很小,水泥地面也已经裂开。地面上有一个长方形的小洞,洞底是一堆粪便。苍蝇嗡嗡地在洞口飞进飞出。
女子监狱中央是一个露天的长方形院子,院子中央是一口水井。水井没有排水口,这意味着院子里通常积满了水,井水有一股腐烂的味道。院子里拉满了相互交叉的晾衣线,上面挂着手洗的袜子和尿片。这里也是女囚会见访客的地方,她们就在这儿用亲友买来的大米煮饭——监狱不提供食物。这个院子也是孩子们的游乐场一玛丽雅姆已经知道有好几个孩子是在瓦拉雅特里面出生的,从来没有见过高墙之外的世界。玛丽雅姆看着他们相互追逐,看着他们没穿鞋子的脚丫踩进泥土。瓦拉雅特弥漫着屎尿的臭味,这些孩子身上也是臭烘烘的,但他们对此毫不在乎,也不理会那些塔利班士兵,只顾整天跑来跑去,乐此不疲地玩游戏,直到被塔利班殴打方肯罢休。
没有人来探望玛丽雅姆。这是她向这儿的塔利班办公室中提出的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要求:别让人来探望她。
玛丽雅姆监房里的那些女人没有一个是因为犯了暴力罪而服刑的——她们背着诸如“离家出走”之类的常见罪名。因此,玛丽雅姆在她们之中获得了一些威望,成为某种杰出人士。那些女人崇敬地、甚至惧怕地看着她。她们把自己的毛毯给她。她们竞相和她分享自己的食物。
最为热切的是娜格赫玛,她总是拉着玛丽雅姆的手;无论玛丽雅姆走到哪儿,她总是跟着她。娜格赫玛是那种以传播倒霉事为乐的人,不管那倒霉事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她说她父亲把她许配给一个比她大三十来岁的裁缝。
“他有一股屎味,牙齿比手指还少。”娜格赫玛这么形容那个裁缝。
她爱上了一个年轻人,那人是当地一个毛拉的儿子。他们试图私奔到加德兹,但还没走出喀布尔就被抓住了。被送回家之后,毛拉的儿子受不了鞭刑,后悔莫及的他反咬娜格赫玛一口,说娜格赫玛用她的女性魅力勾引他。她对他下了蛊,他说。他承诺自己将会重新献身于研读《古兰经》。毛拉的儿子被释放了。娜格赫玛被判了五年徒刑。
娜格赫玛说把她关进监狱正合她的心意。她的父亲发了毒誓,说等到她释放那一天,他将会用一把刀子切开她的喉咙。
听着娜格赫玛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玛丽雅姆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个早晨。当时沙菲德山上寒星点点,天空中飘过几抹粉红色的云朵,娜娜对她说:就像指南针总是指向北方一样,男人怪罪的手指总是指向女人。你要记住这句话,玛丽雅姆。
玛丽雅姆的案子上个星期已经审判了。没有法律顾问,没有公众听证,没有核实证据,也不能上诉。玛丽雅姆放弃了请人作证的权利。整个审判过程不到十五分钟就结束了。
中间那个瘦弱的塔利班是主审法官。他瘦得离谱,皮肤枯黄,留着一把卷曲的红色胡子。他戴着的眼镜放大了他的眼睛,人们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白是黄色的。他的脖子细小得似乎连精心系起来的头巾也支撑不住。
“你承认这一点吗,夫人?”他有气无力地又问了一句。
“我承认。”玛丽雅姆说。
那人点点头。或许他没点头。这很难分辨;他的手抖得发出声音,他的头让玛丽雅姆想起法苏拉赫毛拉的颤栗。喝茶的时候,他没有伸出手去拿杯子。他朝左边那个宽肩膀的男人做了个手势,那人毕恭毕敬地把茶杯端到他嘴边。然后,这个塔利班闭上眼睛,什么话也没说,优雅地做了个表示感谢的手势。
玛丽雅姆发现他很能打消人们的戒备。他说话的口气带着一丝圆滑和亲切。他的微笑很从容。他从不厌恶地看着玛丽雅姆,也从不咒骂或指责她,总是用带着歉意的柔和语调和她说话。
“你完全明白你所说的话吗?”说话的不是端茶那个人,而是法官右边那个面容瘦削的男人。这人是他们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他的语速很快,口气武断而傲慢。玛丽雅姆没说普什图语,这让他很生气。他用棍子打了玛丽雅姆一下。他和那些大权在握的好斗年轻人是同类,他们无论看到什么都觉得不顺眼,仿佛审判别人是他们天生的权利。
“我确实明白。”玛丽雅姆说。
“我有点奇怪,”这个年轻的塔利班说,“真主将我们造得不一样,你们女人和我们男人。我们的大脑不一样。你们无法像我们一样思考。西方的医生和他们的科学都证实了这一点。所以如果证人是男的,我们只要一个就够了,如果是女的就要两个。”
“我承认我杀了他,兄弟,”玛丽雅姆说,“但是,如果我不杀了他,他会杀死她。当时他掐住她的脖子。”
“这是你说的。但是,女人说的话怎么能做得了准呢。”
“我说的是真话。”
“你有证人吗?除了你的姐妹之外?”
“没有。”玛丽雅姆说。
“那好。”那人抬起手,狞笑起来。
这时那个生病的塔利班说话了。
“我在白沙瓦有个医生,”他说,“一个很好的巴基斯坦小伙子。一个月前我去找他看病,上个星期也去了,我说,跟我说真话,朋友,他对我说了,三个月,毛拉老爷,最多六个月——当然,这些都是真主的旨意。”
他会意地朝左边那个宽肩膀的人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那人端在他嘴边的茶。他颤抖着用手背擦了擦嘴巴。“我并不害怕结束这种生活,我惟一的儿子五年前就走了;人生就是这样的,在心碎之后,我们还得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悲伤。我并不害怕,我相信当那一刻来临时,我会很高兴地离开。
“我所害怕的,夫人,是真主将我召唤到他跟前,问我:你为什么不依照我的吩咐行事,毛拉?你为什么不听从我的律法?我该怎么为自己辩护呢,夫人?我该如何为自己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辩解呢?我所能做到的,我们所能做到的,无非是在真主赐给我们的时间中,遵从他为我们设置的法令。我对我的结局看得越清楚,夫人,我就越接近我接受审判的日子,我执行他的旨意的决心就越大。不管执行他的旨意有多么困难。”
他在座位上挪了挪身体,露出痛苦的神色。
“你说你丈夫脾气不好,这一点我相信你,”他接着说,戴着眼镜的眼睛看着玛丽雅姆,目光既严肃又同情,“但我忍不住为你的粗暴行为感到震惊,夫人。你做过的事让我很为难,你做这件事时,他的儿子在楼上为他哭喊,这一点也让我为难。
“我心力交瘁,来日无多,我希望自己仁慈一些。我想宽恕你。但如果真主召唤我,并对我说:难道轮到你来宽恕吗,毛拉,我该怎么回答?”
他的同伴点点头,钦佩地看着他。
“我觉得你不是一个邪恶的女人,夫人。但你做了一件邪恶的事。你必须为你做过的这件事付出代价。伊斯兰法对此有很明确的规定。它说我必须把你送去那个我很快会追随你而去的地方。
“你听明白了吗,夫人?”
玛丽雅姆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她说她听明白了。
“但愿安拉宽恕你。”
在把玛丽雅姆带走之前,他们给了她一份文件,要她在自己的供词和毛拉的判决之下签字。在这三个塔利班的注视下,玛丽雅姆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玛,丽,雅,姆。签名的时候,她想到上一次在文件上签名是在二十七年之前,在扎里勒的桌子上,在另一个毛拉关切的注视之下。
玛丽雅姆在监狱呆了十天。她坐在监房的窗边,望着院子里的监狱生活。当夏风吹起时,她看着一些碎纸片在风中疯狂地旋转,一会朝这边飘动,一会朝那边飘动,飘过监狱的高墙。她看见风儿卷起尘土,卷着它猛烈地旋转着扫荡过院子。每个人——那些卫兵、囚犯、孩子和玛丽雅姆——都降低脑袋,抬起手臂挡在面前,但却挡不住尘土。风儿把尘土吹进他们的耳道和鼻孔之中,吹落在他们的睫毛之上,吹进他们的嘴巴之内。只有到了黄昏,风儿才会平息。如果夜里刮起和风,它会轻柔地吹拂着,好像为了弥补它的同胞白天的过错一样。
玛丽雅姆在瓦拉雅特的最后一日,娜格赫玛给了她一个桔子。她把桔子放在玛丽雅姆的手中,让她的手指握紧它。然后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她说。
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玛丽雅姆在铁窗旁边看着外面的囚犯。有人在煮牛肉,一股带着孜然香味的炊烟和热气从窗口飘进来。玛丽雅姆能看见几个孩子在玩蒙眼睛游戏。两个小女孩唱着一首歌,玛丽雅姆记得她小时候听过,记得当时她和扎里勒坐在溪边的石头上钓鱼,他唱了这首歌给她听:
盆儿盆儿像百合
安然伫立泥路旁
鱼儿盆沿来解渴
掉进水里扑通响
最后那个晚上,玛丽雅姆做了一些并不连贯的梦。她梦见一些石头,总共十一块,排成一列。扎里勒又变得年轻了,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下巴笑出一道缝,身上有几块汗渍,外套甩在肩膀上;他终于开着那辆闪亮的别克路王轿车来接走他的女儿了。法苏拉赫毛拉转动念珠,和她一起沿着山溪走,他们两人的影子滑过水面,滑过长满青草的溪岸,溪岸上散落着一些蓝紫色的野生鸢尾花,在梦中,它们发出丁香的芬芳。玛丽雅姆还梦到娜娜站在泥屋的门口,用听起来微弱而遥远的声音呼唤她回家吃晚饭;而她则在一片凉爽的杂草丛中玩耍,那儿有慢慢爬行的蚂蚁、匆匆移动的甲虫和到处跳来跳去的蚱蜢。有人费劲地推着一辆独轮车沿着泥路上山,发出辘辘的声音。牛脖子上的铜铃叮当、叮当响。绵羊在山坡上咩咩叫。
前往迦兹体育馆的路上,每当卡车避开坑洞或者车轮压上石块,车斗上的玛丽雅姆就会颠簸起来。她的尾骨被簸得发痛。一个持枪的年轻塔利班坐在对面监视她。
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很友好,他眼眶很深,眼神明亮,下巴稍微有点尖,指甲乌黑的食指不停地敲打着卡车的车斗。玛丽雅姆寻思行刑的人是不是他。
“你饿了吗,阿姨?”他说。
玛丽雅姆摇摇头。
“我有一块饼干。它很好吃。如果你饿了,你可以吃掉它。我不介意。”
“不用了,谢谢你,小兄弟。”
他点头,和蔼地看着她。“阿姨,你害怕吗?”
她喉咙哽住了。玛丽雅姆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了真话。“是的。我非常害怕。”
“我有一张我父亲的照片,”他说,“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他当过自行车修理工,我只知道这一点。但我不记得他走路的样子,你知道吗,也不记得他笑起来的样子或者他的声音。”他望向别处,然后又看着玛丽雅姆。“我母亲过去经常说他是她见过的最勇敢的男人。就像一头狮子,她说。但她跟我说,共产党把他带走的那一天,他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跟你说这些话,是想让你知道害怕是正常的反应。你不用为此觉得羞愧,阿姨。”
玛丽雅姆哭了起来,那天第一次。
上千双眼睛盯着她看。露天看台人头涌动,人们为了看得清楚一点而伸直了脖子。有人啪嗒着舌头。当玛丽雅姆被人从卡车上扶下来时,一阵窃窃私语掠过整个体育馆。扬声器宣布了她的罪名,玛丽雅姆想像人们摇晃着脑袋。但她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们摇头时究竟是带着反对还是仁慈、谴责或是怜悯。玛丽雅姆不去看所有这些人。
那天早晨,玛丽雅姆曾害怕自己会出丑,害怕她会不顾一切地哀求哭喊。她担心自己可能会尖叫、呕吐甚至屎尿直流;也担心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动物本能或身体痛楚会背叛她。但当她被迫走下卡车的时候,玛丽雅姆的双腿没有变软。她的手臂没有挥舞。她无需被人拖下车。当察觉到自己站不稳的时候,她想起了察尔迈伊。她夺走了察尔迈伊生命中的爱,父亲的失踪将会给他今后的日子蒙上一层忧伤的阴影。然后玛丽雅姆的步伐变得坚定起来,不用别人扶着也能走路。
一个持枪的人走过来,让她走到南边的足球门柱。玛丽雅姆能察觉到人们在期待中变得紧张。她没有抬起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看着她的影子和跟随着它的刽子手的影子。
虽然也曾有过美好的时刻,玛丽雅姆知道她的日子大部分过得不好。但当她走过人生这最后二十步的路程时,她忍不住希望自己能活得长久一点。她希望能够再次看见莱拉,希望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在星光点点的夜空下,再次和她坐下来喝一壶茶、吃几块饼干。她将不会看到阿兹莎长大成人,将看不到她会出落成一个何等漂亮的少女,将不会给她的双手涂上指甲花、在她的婚礼上分发喜糖;想起这些,她感到悲哀。她将不会陪阿兹莎的孩子玩耍。如果能够成为一个老人,陪伴阿兹莎的孩子,她将会非常乐意。
到了门柱旁边,她身后那人让她停下来。玛丽雅姆站住了。透过布卡的面罩,她看见他手臂的影子举起了冲锋枪的影子。
在这最后一刻,玛丽雅姆燃起了这么多希望。然而,当她闭上双眼,她心中再也没有懊悔,而是充满了一阵安宁的感觉。她想到她进入这个世界的身份,一个低贱的乡下人所生的哈拉米,一件人们不想要的东西,一次可怜的、后悔莫及的事故。一棵杂草。然而,当她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是一个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的女人。她以朋友、同伴、监护人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以母亲的身份。她终究成了别人眼中的重要人物。不。这样死去并不算糟糕,玛丽雅姆想。不算太糟糕。对于一段开头不合法的人生来说,这是一个合法的结局。
玛丽雅姆最后想到的是《古兰经》上的几句经文,她默默地在心中念诵:
他用真理创造了天地;他让黑夜覆盖白天,让白天接管黑夜;他让日月循规蹈矩,各自依照划定的轨道运转;所以他确实无所不能,是伟大的宽恕者。
“跪下。”那个塔利班说。
真主啊!宽恕我,怜悯我,因为你是最为慈悲的。
“跪在这里,夫人。头朝下。”
玛丽雅姆最后一次听从了别人的命令。
第四十八章
塔里克脑袋发痛。
有时候,莱拉在夜里醒来,发现他坐在他们的床沿,内衣蒙在脑袋上。头痛在纳西尔·巴格赫难民营就开始了,他说,然后在监狱变得更加严重。有时候头痛会让他呕吐,让他一只眼睛失明。他说那种感觉就像有把屠刀插进他的太阳穴,慢慢地钻过他的脑袋,然后从另外一边穿出来。
“头痛发作的时候,我甚至能尝到那把刀的味道。”
莱拉有时会浸湿一块布,把它放在他的额头上,这样会让他感觉好一些。萨伊德的医生给塔里克开的药片也有助于缓解头痛。但在某些夜晚,塔里克只能抱着脑袋呻吟,眼睛充满血丝,鼻涕直流。当头痛如此折磨他的时候,莱拉会坐在他身边,按摩他的脖子,抓住他的手,手掌感受到他那冰凉的结婚戒指。
他们到达穆里那天就结婚了。塔里克说他们打算结婚的时候,萨伊德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他将不用跟塔里克讨论一对未婚男女在他的酒店同居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莱拉曾想像萨伊德是个脸色红润、眼睛细小的男人,但他的长相与此完全两样。他留了两撇灰白的八字胡,胡子的两端朝上翘,被他修剪得尖尖的。他一头灰白的长发向后梳起,露出整个额头。他很有礼貌,声音轻柔,说话很有分寸,举动从容不迫。
结婚那天,萨伊德请来了一个朋友和一位毛拉;他还把塔里克拉到旁边,塞给他一笔钱。塔里克谢绝他的好意,但萨伊德执意要他收下。塔里克走到
摩尔街上,买回来两个薄而简单的结婚戒指。那天晚上,等到两个孩子睡觉之后,他们完了婚。
在镜子中,在毛拉披在他们头上的绿色纱巾之下,莱拉和塔里克两人的目光相遇。没有泪花,没有喜庆的微笑,也没有低声说出的山盟海誓。莱拉默默地看着他们在镜子中的模样,看着两张早衰的脸,他们曾经年轻光滑的脸庞如今皮肤松弛,长着皱纹和眼袋。塔里克张开嘴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就在此时,有人抽走了那条纱巾,莱拉错过了他打算说出口的话。
那天晚上,他们以丈夫和妻子的身份躺在床上,两个孩子在地上的床铺呼呼睡着。莱拉记得年轻时他们相处的情景,当时塔里克和她总是轻松自如地交谈,漫无边际地闲聊,不时打断对方的话头,为了强调某句话而揪着对方的衣领,乐此不疲地开玩笑,发出欢快的笑声。自童年的那些日子以来,他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隋,有这么多要说的话。但第一夜,巨大的幸福感却让她—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一夜,能够在他身边已经足够幸福的了。能够知道他在这里,和他躺下,感受着身边的他的温暖,能够和他头抵着头,左手和他的右手十指相扣,这—切已经足够幸福的了。
那天深夜,当莱拉因为口渴而醒来,她发现他们的手仍紧紧地握在一起,握得指节发白,就像儿童紧张地抓紧气球的绳子一样。
莱拉喜欢穆里雾蒙蒙的寒冷早晨、落霞满天的黄昏和星光点点的夜空,苍郁的松树,在粗壮的树干蹦上蹦下的褐色松鼠,让摩尔街上的店主手忙脚乱地撑起雨篷的阵雨。尽管当地人对无穷无尽的建设颇有不满,他们说这些建筑物的扩张会破坏穆里的自然景观,但莱拉喜欢那些出售纪念品的商店和各种各样的接待游客的旅馆。人们居然会为盖房子而哀叹,莱拉觉得这太奇怪了。要是在喀布尔,人们庆祝还来不及呢。
她喜欢他们有一个浴室,不是一个室外的厕所,而是一个真正的浴室,里面有抽水马桶、淋浴器,还有一个洗脸盆。洗脸盆上有两个水龙头,她只要用手腕一撞,就有热水或者冷水流出来。她喜欢早晨醒来听见阿里安娜的咩咩叫,还有阿狄芭——那个脾气急躁但没有恶意的厨师——在厨房忙个不停的声音。
有时候,当莱拉看着熟睡的塔里克,看着两个孩子在睡梦中翻身或者喃喃自语,一阵感激之情会涌上来,让她喉咙哽咽、泪水盈眶。
每天早晨,莱拉跟着塔里克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钥匙在他腰上的扣环上叮当作响,一瓶喷雾玻璃窗清洁剂在他的牛仔裤的裤耳上晃来荡去。莱拉提着一个水桶,桶里放着抹布、消毒液、马桶刷和梳妆台的喷蜡。阿兹莎紧紧跟在后面,一只手拿着拖把,一只手拿着一个填充了大豆的布娃娃,那是玛丽雅姆做给她的。察尔迈伊总是落后几步,神情抑郁、不情不愿地走在他们后面。
莱拉吸尘,铺床,抹去灰尘。塔里克清洗浴室的洗脸盆和浴缸,擦马桶,拖亚麻油地板。他把干净的浴巾、小瓶的洗发水和杏仁味的香皂放在浴室的架子上。阿兹莎主动要求给玻璃窗喷清洁剂,并将其擦净。她干活的时候,布娃娃总是放在身边不远的地方。结婚之后几天,莱拉跟阿兹莎说了关于塔里克的事情。莱拉觉得阿兹莎和塔里克之间的关系很奇怪,甚至让人不安。他们两人已经心有灵犀。他还没有开口,她已经把他想要的东西递过去。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朝对方露出笑脸,仿佛他们根本不是陌生人,而是失散多年之后重逢的老友。
莱拉把真相说出来的时候,阿兹莎心事重重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喜欢他。”
“他爱你。”
“他说的吗?”
“他用不着说出口,阿兹莎。”
“把剩下的都告诉我,妈妈。你说我才知道。”
莱拉说了。
“你父亲是一个好人。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万一他离开呢?”
“他永远不会离开。看着我,阿兹莎。你父亲永远不会伤害你,他永远不会离开。”
阿兹莎如释重负的神情让菜拉心碎。
塔里克给察尔迈伊买了一只木马,给他做了一辆玩具汽车。他从一个狱友那儿学会了用纸张做动物,所以他折了无数张纸,把它们剪开,给察尔迈伊做了许多狮子、袋鼠、马儿和羽毛丰满的鸟儿。但察尔迈伊对他这些套近乎的行为一概不理,有时候还会大发脾气。
“你是一头驴!”他大声说,“我不要你的玩具!”
“察尔迈伊!”莱拉呵斥他。
“没关系,”塔里克说,“莱拉,没关系啦,随他去。”
“你不是我亲爱的爸爸!我真正的亲爱的爸爸去旅游了,等他回来,他就会揍你!你逃不掉的,因为他有两条腿,你只有一条!”
夜里,莱拉将察尔迈伊抱在胸前,和他一起背诵驱赶巴巴鲁的经文。他若问起来,她会再次对他撒谎,说他亲爱的爸爸走掉了,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她讨厌这件任务,憎恨自己这样欺骗一个孩子。
莱拉知道她将会一次又一次地说出这个可耻的谎言。她别无选择,因为当察尔迈伊从秋千上跳下来,当他从午睡中醒过来,他会问起这个问题,直到他年纪大得能够自己系鞋带,能够自己走路去上学,他还将会问起这个问题,她将不得不一再重复这个谎言。
莱拉知道,终有一天,这些问题将会消失。察尔迈伊将会慢慢地不再寻思他的父亲为什么要抛弃他。他将再也不会在红绿灯下面见到他的父亲,再也不会误认为那些在马路上走动或者在前门敞开的茶馆中喝茶的驼背老人是他的父亲。总有一天,当他沿着一条弯曲的河流散步,或者望着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时,他将会吃惊地发现,父亲的失踪已经不再是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它完全变成别的东西,某种不再那么刺痛的东西。像某种传说。某种被崇敬、被神化的东西。
莱拉在穆里的生活很幸福。但这种幸福来之不易。它并非是一种没有代价的幸福。
下班之后,塔里克会带莱拉和两个孩子去摩尔街。街道两旁是一些出售小饰品的商店,还有一个始建于19世纪中期的英国国教教堂。塔里克在街边的小摊给他们买香辣的炸羊肉饼。和他们一起在街道上闲逛的有本地人,拿着手机和数码相机的欧洲人,还有逃避平原的炎热来到这里的旁遮普人。
他们偶尔会乘坐公共汽车前往克什米尔角。到了那边,塔里克会带领他们参观杰赫勒姆河的河谷,覆盖着松树的山坡,还有森林茂密的峰峦,他说在这些山里面,人们还能看到在树上跳来跳去的猴子。他们也去长满枫树的纳狄亚杰里;那个小城离穆里大约三十公里。在那儿,塔里克会拉着莱拉的手,在那条通往总督府的林阴路上散步。他们在古老的英国公墓逗留,或者乘坐出租车到一座山脉的峰顶,在那儿观看下方被云雾笼罩的青翠山谷。
在这些外出的旅行中,当他们路过商店的橱窗,莱拉有时会看到他们在它里面的身影。男人,妻子,女儿,儿子。她知道在陌生人眼里,他们肯定显得像一个最为寻常的家庭,没有秘密、谎言和悔恨。
阿兹莎经常从噩梦中惊醒。莱拉只得走到她睡觉的床边,在她身旁躺下,用衣袖抹干她脸上的泪水,抚摸她的后背,安慰她再次入睡。
莱拉自己也做梦。在梦中,她总是回到喀布尔那座房子,穿过走廊,爬上楼梯。只有她一个人,但她听见门后传来有节奏的熨斗嘶嘶响,还有床单展开和叠起的声音。有时候,她听见一个女人低声哼着一首古老的赫拉特歌谣。但当她走进去时,房间里面没有人。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这些梦让莱拉浑身发抖。她总是浑身大汗地从梦中醒来,眼里充满了泪水。她伤心欲绝。每一次梦醒,她都伤心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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