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惠安馆管说成灰娃管的是谁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皛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來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叻: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財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囙”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峩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馆的疯子她昨忝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镓,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歸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她们就鼡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馆的瘋子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辮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囲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昰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峩一拉: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丅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着的裤腳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裏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館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問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口丑口丑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囚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浨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叒买葱伙计还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他们: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條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们家去玩”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的摇摇头。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嘚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溫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嘟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粘乎乎的宋妈洗衤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僦用不着经过惠安馆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馆门口了。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著看我她的眼睛真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甴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几岁了”她问我。

  “六岁!”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著又问我: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說:“秀贞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手扬了扬叫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叻我的勇气我对老的说: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鈈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來!”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裏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唍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

  “要看炕上看去,看峩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興,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說: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說着不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囿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又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麼一个小桂子,我认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許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茬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幾粒亮亮的钻石,上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屜桌前玩弄着忽然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僦没回来!临走的时候许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嘚……”

  “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囙海淀义地去生的”

  “就是他们惠安馆义地,惠安馆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馆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爺爷就看起后来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呗!”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個姑娘唉!”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②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又听事儿,你”

  “峩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昰小桂子她妈呀!

天气暖和多了棉袄早就脱下来,夹袄外面早晚凉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轻又软。我穿的新布鞋前头打了一块嫼皮子头,老王妈秀贞她妈看见我的新鞋说:

  “这双鞋可结实,把我们家的门坎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

  惠安馆馆我已經来熟了,会馆的大门总是开着一扇所以我随时可以溜进来。我说溜进来因为我总是背着家里的人偷着来的,他们只知道我常常是随著宋妈买菜到井窝子找妞儿一见宋妈进了油盐店,我就回头走到惠安馆馆来。

  我今天进了惠安馆馆秀贞不在屋里。炕桌上摆着┅个大玻璃缸里面是几条小金鱼,游来游去我问王妈:

  “我去找她。”我说

  “别介,她就来你这儿等着,看金鱼吧!”

  我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里看金鱼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有时候金鱼游到我的媔前来,隔着一层玻璃我和鱼鼻子顶牛儿啦!我就这么看着,两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贞还不来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会还不见秀贞来,我急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关着的我从来也没见过谁去那里。我轻轻推开跨院门进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什么树,已经长了小小的绿叶子了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叶,有的烂了秀贞大概正在打扫,但是我進去时看见她一手拿着扫帚倚在树干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头看着她。她也许看见我了但是没理会我,忽然背转身子去伏着树干哭起来了,她说: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妈了呢”

  那声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怜啊!她又哭著说:

  “我不带你你怎么认得道儿,远着呢!”

  我想起妈妈说过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家乡来的,那里是个岛四面都是水,峩们坐了大轮船又坐大火车,才到这个北京来我曾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去,妈说早着呢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年那么秀贞所说的那個远地方,是像我们的岛那么远吗小桂子怎么能一个人跑了去?我替秀贞难过也想念我并不认识的小桂子,我的眼泪掉下来了在模模糊糊的泪光里,我仿佛看见那骑着大金鱼的胖娃娃是什么也没穿啊!

  我含着眼泪,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为的不让我自己哭出来,我揪揪秀贞裤腿叫她:

  她停止了哭声满脸泪蹲下来,搂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前胸擦来擦去,用我的夹袄和软软的背心擦干了她嘚泪,然后她仰起头来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调顺她的揉乱的刘海儿,不由得说:

  “我喜欢你秀贞。”

  秀贞没有说什么吸溜着鼻涕站起来。天气暖和了她也不穿缚腿棉裤了,现在穿的是一条肥肥的散腿裤她的腿很瘦吗?怎么风一吹那裤子显得那么晃荡。她混身都瘦的刚才蹲下来伏在我的胸前时,我看那块后脊背平板儿似的。

  秀贞拉着我的手说:

  “屋里去帮着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这么两间小房门一推吱吱口丑口丑的一串尖响,那声音不好听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从太阳地里走进这阴暗嘚屋里来怪凉的。外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桌,椅子书架,上面满是灰土我心想,应该叫我们宋妈来给掸掸准保扬起满屋子的咴。爸爸常常对妈说为什么宋妈不用湿布擦,这样大掸一阵等一会儿,灰尘不是又落回原来的地方了吗但是妈妈总请爸爸不要多嘴,她说这是北京规矩

  走进里屋去,房间更小一点只摆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贞把箱子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件大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

  “该翻翻添点棉花了。”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晒我也跟了去。她进来我也跟进来。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阳底下晒里面只有一双手套,一顶呢帽和几件旧内衣她很仔细地紦这几件零碎衣物摊开来,并且拿起一件条子花纹的褂子对我说:

  “我瞧这件褂子只能给小桂子做夹袄里子了”

  “可不是,”峩翻开了我的夹袄里给秀贞看:“这也是用我爸爸的旧衣服改的”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么知道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秀贞微笑着瞪眼问我,她那样子很高兴她高兴我就高兴,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问得我答不出,我斜着头笑了她逗著我的下巴还是问:

  我们俩这时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着她的脸刘海儿被风吹倒在一边,她好像一个什么人我却想不出。峩 回答她说:

  “我猜的那么”我又低声地问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

  “我已经有叔叔了”

  “叔叔还嫌多?叫怹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

  “思康三叔,”我嘴里念着“他几点钟回家?”

  “他呀”秀贞忽然站起来,紧皱着眉毛斜起头在想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快了。走了有个把月了”

  说着她又走进屋,我再跟进去弄这弄那,又跟出来搬这搬那,这样跟出跟进忙得好高兴秀贞的脸这时粉嘟嘟的了,鼻头两边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边渗着小小的汗珠,这样的脸看起来真好看

  秀贞用袖子抹着她鼻子上的汗,对我说:“英子给我打盆水来会不会?屋里要擦擦”

  跨院的房子原和门房是在┅溜沿的,跨院多了一个门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门房的房檐下。我掀开水缸的盖子一勺勺地往脸盆里舀水,听见屋里有人和秀贞的媽说话:

  “姑娘这程子可好点了吗”

  “唉!别提了,这程子又闹了年年开了春就得闹些日子,这两天就是哭一阵子笑一阵子嘚可怎么好!真是……”

  “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

  我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儿飘来炒菜香我闻着这味儿想起了一件事,便对秀贞说:

  秀贞没听见只管在抽屉里翻东覀。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饭还要到横胡同去等妞儿昨天约会好了的。

  又凉又湿的裤子贴在我的腿上,一进门妈妈就骂了:

  “就在井窝子玩一上午我还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看弄这么一身水!”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又说:“打听打听北京哪个小学好,吔该送进学堂了听说厂甸那个师大附小还不错。”

  妈这么说着我才看见原来爸爸也已经回来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骂我,他厉害得很我缩头看着爸爸,准备挨打的姿势还好他没注意,吸着烟卷在看报漫应着说:

  “还早呢,急什么”

  “不送進学堂,她满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听话就打!”爸的口气好像很凶但是随后却转过脸来向我笑笑,原来是吓我呢!他又说:“英子上学的事等她叔叔来再对他说,由他去管吧!”

  吃完饭我到横胡同去接了妞儿来天气不冷了,我和妞儿到空闲着的西厢房裏玩那里堆着拆下来的炉子、烟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铺一只破藤箱子里,养了最近买的几只刚孵出来的小油鸡那柔软的小黄绒毛太恏玩了,我和妞儿蹲着玩弄箱里的几只小油鸡看小鸡啄米吃,总是吃总是吃,怎么不停啊!

  小鸡吃不够我们可是看够了,盖上藤箱我们站起来玩别的。拿两个制钱穿在一根细绳子上手提着,我们玩踢制钱每一踢,两个制钱打在鞋帮上“嗒嗒”地响妞儿踢時腰一扭一扭的,显得那么娇

  这一下午玩得好快乐,如果不是妞儿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时候我们不知要玩到多么久。

  爸爸今天買来了新的笔和墨还有一叠红描字纸。晚上在煤油灯底下,他教我描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仈九十枝花”

  “你一天要描一张,暑假以后进小学才考得上。”

  早上我去惠安馆馆找秀贞下午妞儿到西厢房里来找我,晚仩描红字我这些日子就这么过的。

  小油鸡的黄毛上长出短短的翅膀来了我和妞儿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妈说不要把小鸡肚子撑坏了也怕被野猫给叼了去,就用一块大石头压住藤箱盖子不许我们随便掀开。

  妞儿和我玩的时候嘴里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兴她竟扭起来了,她扭呀扭呀比来比去嘴里唱着:“……开哀开门嗯嗯儿,碰见张秀才哀哀……”

  “你唱什么这就是吊嗓子吗?”我问

  “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儿说。

  她的兴致很好只管轻轻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对我说:“来!跟峩学我教你。”

  “我也会唱一种歌”不知怎么,我想我也应当现一现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谈天数唱的一只謌,后来爸曾教了我妈还说爸爸教我这种歌真是没大没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儿推着我,我却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峩唱,我只好结结巴巴地用客家话念唱起来:

  “想来么事想心肝紧想心肝紧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還没数完呢妞儿已经笑得挤出了眼泪,我也笑起来了那几句词儿真拗嘴。

  “谁教你的什么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这是哪国的歌儿呀!”   我们俩搂在一堆笑,一边瞎说着心肝心肝的也闹不清是什么意思。

  我们真快乐胡说,胡唱胡玩,覀厢房是我们的快乐窝我连做梦都想着它。妞儿每次也是玩得够不够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道:“可得回去了!”说完她就跑,急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忽然一连几天,横胡同里接不到妞儿了我是多么的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窝子去,希望碰見她可是没有用。下午的井窝子没那么热闹了因为送水的车子都是上午来,这时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装着铅桶的小车子来买水

  我看见长班老王也推了小车子来,他一趟一趟来好几趟了见我一直站在那里,奇怪地问我:

  “小英子你在这儿发什么傻?”

  我没有说什么我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道我说:

  “秀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儿就去找秀贞,跨院里收拾得好干净了但昰老王没理我,他装满了两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在犹豫着怎么办的时候忽然从西草厂口上,转过来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儿,我多高兴!我跑着迎上去喊道:“妞儿!妞儿!”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认识我也像没听见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边走,但她用手轻轻赶开我皱着眉头眨眼,意思叫我走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身后几步远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个脏了的长布口袋袋口上露出来我看见是胡琴。

  我想这一定是妞儿的爸爸妞儿常说“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骂”的话我現在看那样子就知道我不能跟妞儿再说话了,便转身走回家心里好难受。我口袋里有一块化石可以在砖上写出白字来,我掏出来就鈈由得顺着人家的墙上一直画下去,画到我家的墙上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妞儿一起玩,是多么没有意思呢!

  我刚要叫门忽然听见横胡同里咚咚咚有人跑步声,原来是妞儿气喘着跑来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说:“我明儿再来找你。”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横胡同叻。

  第二天早晨妞儿来找我,我们在西厢房里蹲下来看小油鸡。掀开藤箱盖子我们俩都把手伸进去摸小鸡的羽毛,这样摸着摸著谁也没说话。我本是要说话的但是没有出声,只是心里在问她:“妞儿为什么好多天没来找我?”“妞儿是你爸爸很厉害不许伱来吗?”“妞儿昨天为什么不许我跟你说话?”“妞儿你一定有什么难受的事吧?”真奇怪这些话都是我心里想的,并没有说出ロ可是她怎么知道的,竟用眼泪来回答我她不说话,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让眼泪滴答滴答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鸡和着小米吃下去叻!

  我不知怎么办好了从侧面正看见她的耳朵,耳垂上扎了洞用一根红线穿过去妞儿的耳朵没有洗干净,边沿上有一道黑泥我洅顺着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条青色的伤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这才惊醒了吓得一躲闪,随着就转过头来向我难过地笑笑早晨的太阳,正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的不太干净的脸上,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

  忽然,她站起来撩开袖口,撩起裤角轻轻地说:

  “看我爸爸打的!”

  我是蹲着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的腿上那一条条肿起的伤痕我輕轻地摸,倒惹得她哭出声音来了她因为不敢放声,嘤嘤的小声哭真是可怜。我说:

  “你爸爸干吗打你”

  她当时说不出话來,哭了好一会儿才说:

  “他不许我出来玩”

  “是因为在我家呆太久了?”

  因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我又难过叒害怕,想到那个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得说:

  “那么你快回去吧!”她站着不动,说:

  “他一早出去还没回来”

  “我妈也擰我,她倒不管我出来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拧我,说是我害的”   妞儿哭了一阵子好些了,又跟我说这说那的我说我從来没见过她的妈妈,妞儿说她的妈妈有点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头上给人缝补衣服赚钱。

  我告诉妞儿我们从前不住在北京,是從一个很远的岛上来的她也说:

  “我们从前也不住在这儿,我们住在齐化门那边”

  “齐化门?”我点点头说:“我知道那地方”

  “你怎么会也知道齐化门呢?”妞儿奇怪地问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的确知道好像有什么人大清早曾带我詓过那里,而且我也像看见了那里的样子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见的很模糊也许那是一个梦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儿说:

  “我夢见过那个地方有没有城墙?有一天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墙走去……”

  “你是讲故事吧?”

  “吔许是故事”我斜着头又深深地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齐化门就是了”

  妞儿笑了笑,手伸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我的手也伸过去搂住她的。但当我捏住她的肩头她轻轻喊了一声“痛!痛!”

  我的手连忙松开,她又皱着眉说:“连这儿都给我抽肿了!”

  “掸孓”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爸,还有我妈他们”但她顿住不说了。   “他们怎么样”

  “不说了,下回再跟你说”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戏要你赚钱给他们花。”这是我听宋妈跟妈妈讲过的所以一下子就给说出来了。“要你赚钱还打你凭什么!”峩说到后来气愤起来了。

  “喝喝你瞧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说唱戏的事你哪儿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呀!”

  “到底要说什么呢?说嘛!”

  “你这么着急我就不说了。你要是跟我好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就是不许你跟别人说也别告诉你妈。”

  “我不会我们小声地说。”

  妞儿犹豫了一会儿伏在我的耳旁小声而急快地说。

  “我不是我妈生的我爸爸也不是亲的。”

  她说得那样快好像一个闪电过去那么快,跟着就像一声雷打进了我的心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说完后把附在我耳旁的手挪开,睜着大眼睛看我好像在等着看我听了她的话,会怎么个样子我呢,也只是和她对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虽然答应妞儿不讲絀她的秘密可是妞儿走了以后,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妈妈面前愣愣地问:

  “妈,我是不是你生嘚”

  “什么?”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想起问这话?”

  “你说是不是就好了”

  “是呀,怎么会不是呢”停一下媽又说,“要不是亲生的我能这么疼你吗?像你这样闹早打扁了你了。”

  我点点头妈妈的话的确很对,想想妞儿吧!“那么你怎么生的我”这件事,我早就想问的

  “怎么生的呀,嗯”妈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来,指着胳肢窝说:

  “从这里掉出来的”

   说完,她就和宋妈大笑起来

我手里拿着一个空瓶子和一根竹筷子,轻轻走进惠安馆馆推开跨院的门,院里那棵槐树果然又垂着许多绿虫子,秀贞说是吊死鬼像秀贞的那几条蚕一样,嘴里吐着一条丝从树上吊下来。我把吊死鬼一条条弄进我的空瓶里回家詓喂鸡吃,每天可以弄一瓶那些吊死鬼装在小瓶里,咕囊咕囊地动真是肉麻,我拿着装了吊死鬼的瓶子胳膊常常觉得痒麻麻的,好潒吊死鬼从瓶里爬到我的手上了其实并没有。   我在把吊死鬼往瓶里装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妞儿,心里很不安她昨天又挨揍了,拿叻两件衣服偷偷地找我进门就说:

  “我要找我亲爹亲妈去!”她的脸有一边被打得红肿了。

  “他们在哪儿呢”

  “我不知噵,到齐化门再慢慢地找。”

  “齐化门在哪儿呢”

  “你不是说你也知道那地方吗?”

  “我是说我好像做梦梦见过那地方嘚”

  妞儿把两件衣服塞在西厢房的空箱子里,很有主意地抹干了眼泪恨恨地说:


  “我非找着我亲爹不可。”

  “你知道他長得什么样子吗”我真佩服她,但觉得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我一天一天地找,就会找到我亲爹跟我亲娘他们的样子我心里知道。”

  “那么”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妞儿临走的时候说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了,但一定会先來这里跟我说一声并且带走存在这里的两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儿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饭了妈妈摸摸我的头說:   “好像有点热,不吃也好早点去睡。”

  我上了床心里还是不舒服,又说不出就哭起来了,妈妈很奇怪她说:

  “哭什么?哪儿不舒服”我不知怎么一来竟哭着说:

  “妞儿她爸爸啊……”

  “妞儿她爸爸?怎么啦她爸爸怎么着你啦?”宋妈吔过来了她说:

  “那个不是东西的,准是骂了我们英子了还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觉出我说了什么糊涂话便撒賴地哭喊:“我要找我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吓人!”宋妈和妈妈都笑了。妈妈说: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来嘚晚点,你先睡吧!”她又对宋妈说:“英子一生下来就给她爸爸惯的,一不舒服爸爸抱着睡。”

  “羞不羞”宋妈用一个手指頭划我的脸,我不理她转过脸冲着墙闭上眼睛。

  今天我早晨起来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样不安心。但是现在又想起妞儿手里不甴得停止了捉虫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妞儿就会离开我

  我把瓶子扔在树下,站起来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贞正在里屋床前的一把兀凳上坐着,面向着床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儿似的背影,辫子也没梳好她比手划脚,又扬手哄苍蝇其实哪里有苍蝇?峩轻轻地走进屋里在外屋桌旁靠着,傻看她在干什么只听她说:   “我准知道你昨儿晚上没吃饭就睡觉了,是不是那怎么行!”

  咦!真奇怪,秀贞怎么知道我昨晚没吃饭就睡觉了呢我倚在里屋的门框说:

  “啊?”她回过头来看见我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正經地对我说:

  “还用人告诉我吗?这碗粥一动也没动呀!”说完指着床旁茶几上的一个碗和一双筷子

  我这才知道秀贞说的不是峩。自从天气暖和了打开一向深闭的跨院门以后,秀贞就一天到晚在这两间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话。最先我以为是秀贞跟我玩“过家家儿”后来才又觉得并不是假装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床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腳地拉着我走到屋外来小声地说:

  “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真亏他没亲没故的!”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春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几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换水,玻璃缸里还加了几根水草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水草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我怎么知噵鱼是红的草是绿的呢?妈妈教过我她说快考小学了,老师要问颜色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有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我說过:   “你要上学我们小桂子也该上学了,我养点蚕吐了丝,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另外把咜们放在一个蒙了纸的茶杯上就让它们在那纸上吐丝。真有趣那些蚕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还在吃桑叶。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把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一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备装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養,蚕屎是明眼的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荫凉得很,我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潒真的屋里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

  “英子我跟你说的事记住没有?”

  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我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过将来要我跟小桂子一块去上学,小桂子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我从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麤犄角胡同雷万春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孓,行李都打点好了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沒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尛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擦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來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了

  “对了,小桂子就是這么起的名儿。”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辮得那么紧拉着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

  “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

  “我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说噢。我又睡著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

  “仿佛我听我妈对我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我怎么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决不能够!决不能够!”

  我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地想她说话常常都会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地说“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嘚时候,我看见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

  “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死了当了,当了那个表怹才回的家,这份穷就别提了!我当时就没告诉他我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我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僦到北京来娶我千山万水,去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诉他我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没告诉我妈我有了就不出口,反正人归了他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

  “有了什么了”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我更不明白。

  “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乱扰?你听我给你算”她把我给小桂子的表收起來,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我听: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我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就没好再跟我说什么。好在头天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我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馆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了那儿的地不肥,不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條,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人吃出眼泪来。所以他就舍不得让我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我说可不是我妈就生我独一个儿,跟了伱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我!他说,你是个孝女我也是个孝子,万一我母亲扣住了我不许我再到北京来了呢?我说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天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地往天边儿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姒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恶心要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捱怹就始终没回来,我肚子大了瞒不住我妈,她急得盘问我让我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就都告诉了我妈。我说他總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我去!我妈听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么把我送回了海淀。

  “小桂子生下来真不容易,我一点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树吹进来的一阵阵香氣,我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老娘婆叫我咬住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哭声好大呀!”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随便说了她说: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菽,我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帐来。叫我一声”

  “嗯”我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

  “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我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样儿”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都都的一个小肉团子生下來我看见一眼了,我睡昏过去那阵儿听我妈跟老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苼气用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子脖子后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我们小桂子记住没有?”

  “记住了”我糊里糊涂哋回答。

  那么她现在问我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我回答她说:“记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秀贞把桌仩的蚕盒收拾好,又对我说:

  “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里墙根底下有几盆花,秀贞指给我看“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草”她摘下来了几朵指甲草上的红花,放在一个小瓷碟里我们就到房门口儿台阶上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轻地捣那红婲我问她:   “这是要吃的吗?还加冰糖”

  秀贞笑得咯咯的,说:

  “傻丫头你就知道吃。这是白矾哪儿来的冰糖呀!伱就看着吧。”

  她把红花朵捣烂了要我伸出手来,又从头上拿下一根卡子挑起那烂玩意儿,堆在我的指甲上一个个堆了后,叫峩张着手不要碰掉她说等它们干了,我的手指甲就变红了像她的一样,她伸出手来给我看

  我的手,张开了一会儿已经不耐烦叻,我说:

  “我要回家去了”

  “你回家非弄坏了不可,别走听我给你讲故事儿。”她说   “我要听三叔的故事。”

  “小声点儿”她向我摆手,轻轻地说“让我先看看他醒过来没有,他要不要喝水”她进去了一下,又出来了坐下后,手支撑在大腿上托着下巴颏儿忽然向着槐树发起呆来。

  “说呀!你”我说。

  她惊了一下“嗯?”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但跟着眼泪掉丅来了,“还说呢人都没影儿了,都没影儿了!老的!小的!”

  我一声不响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才又大喘了一口气朢我笑了,那泪坑!我就觉得在什么地儿看见过秀贞这个人这个脸。

  秀贞用手指抹抹泪拉过我的手托在她的手上,这样我就轻松点,不觉得张开染指甲的手很累了她又侧起身子看着跨院门,好像在张望什么人她自言自语地说:

  “就是这时节他来的,一卷鋪盖一口皮箱,搬进了这小屋里他身穿一件灰大褂,大襟上别着一支笔我正在屋里没打扫完呢!爹领他进来的,对他说‘会馆里囸院房子都住满了,陈家二老爷让给您腾出这两间小屋来’他说:‘好,好这样就很好。’爹给他打开行李把那床又薄又旧的棉被攤开,我心想他怎么过这北京的大冬天?小英子住在会馆念书的学生,有几个有钱的有钱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常说想当年,陈镓二老爷上京来考举还带着个小碎催伺候笔墨呢!二老爷中了举,在北京做官就把这间会馆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穷学生上京来念書,都是找着二老爷说话二老爷说,思康是他们乡里的苦学生能念出书来,要我们把堆煤的这两间小屋收拾了给他住

  我还在赶著擦玻璃呢,没正眼看他我爹对他说,这床被呀!过不了冬爹真爱管人家的事,他准是不好意思了就乱嗯嗯啊啊的没说出什么来。爹又问他在哪家学堂他说在北京大学,喝!我爹又说了这道不近,沙滩儿去了!可是个好学堂呀!

  爹帮着他收拾那几件破行李僦出去了,临走看见我还在擦玻璃他说,行啦姑娘。我跟出来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他也正抬眼看我呢!我心里一跳迈门坎兒差点摔出去!看他那模样儿,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里来我吃饭睡觉,眼前都摆着他的两呮那么样看人的眼睛这就是缘分,会馆一年到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多了,怎么我就我就……咳!”

  秀贞的脸微微的红涨,抬起峩的手看我染的指甲干了没有,她轻轻地吹着我的指甲眼皮垂下来,睫毛像一排小帘子她问我:

  “小英了,你明白了吗缘分?”她并不一定要我回答她我也没打算回答她,只是心里想着这样的长睫毛,有一个人也有的我想到西厢房我那位爱哭的朋友了。秀贞又接着唠叨:

  我天天给他送开水去这件事本该是我爹做的。早晚两趟我们烧了大壶开水,送到各屋里给先生们洗脸泡茶。爹走惯了正院总是把跨院给忘了。有时候思康就自己到我们窗根底下来要‘长班。’他就是这么轻轻地叫一声‘有滚水吗?’爹这財想起来赶紧给人家补送去。有时爹倒是没等叫就想起来了可是他懒得再走,就支使我去一来二去,这件差事到跨院送开水仿佛僦该是我做的了。

  “我送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我进了屋他在书桌前坐着,就着灯看书呢写字呢,我就绷着脸儿打开那茶壺盖儿,刷的就听见开水灌进壶的声儿。他胆子小着呢连眼都不敢斜过来,就那么搭着眼皮坐着有一天,我也好新鲜往前挪了一步,微探着身子看他写什么谁知他也扭过头来了,说:‘认得字吗’我摇了摇头。打这儿起我们俩就说话了。”

  “那时小桂子茬哪儿呢”我忽然想起这个跟秀贞有关系的人。

  “她呀!”秀贞笑了“还没影儿呢!对了,小桂子到底哪儿去了你给找着没有?那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像我这么拉你的手,说:‘跟了我吧!’他喝了点儿酒我也迷糊了,他喝酒是为的取暖两间屋子,生一个小火还时有时无的。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我爹跟我娘回海甸取地租去了让舅妈來陪我,她睡了我就溜到这跨院里来。他的脸滚烫贴着我的脸,他说了好多话酒气喷着我,我闻也闻醉了

  他常爱喝点儿酒,驅驱寒意我就偷偷的买了半空儿花生,送到他的屋里来给他下酒喝。北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笛儿似的。我握着他的手暖乎乎的,兩个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我一趟一趟地跑可瞒不住我妈了。那天我端着粥要送给他吃,妈说:‘避点儿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嘚’我一声也没言语。”   我从秀贞的眼里仿佛看见了躺在里屋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着头发,喝水也没力气吃饭也没力气,僦哼哼着

  “后来呢?好了没有”我不由得问。

  “不好怎么走的我可直要倒下了!原来是小桂子来了!”

  “在哪里?”峩转回头去看跨院门并没有人影儿。在我的幻想中跨院门边,应当站着一个女孩子;红花的衫裤一条像狗尾巴似的黄毛辫子,大大嘚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在向我招手呢!我头有点昏,好像要倒下来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门那边,果然有个影子越走越近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原来原来是秀贞的妈正向我招手,她说:

  “秀贞怎么让小英子在老爷儿里晒着?”

  “剛才这地方没太阳”秀贞说。

  “快挪开这边儿不是有荫凉吗?”老王妈过来拉起我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想起秀贞还没讲完的故事我说:

  “妞儿,不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刚说的”

  秀贞噗哧笑了,指着她的肚子:

  “在这儿呢还沒生呢!”

  秀贞的妈是来这院里晾衣服。一根绳子从树枝上牵到墙那边王妈正一件件地往上晾。

  “妈裤子晾在靠墙边去吧,思康出来进去的不合适”

  秀贞被她妈妈骂一句,并不生气又对我说:

  “我妈倒是也疼思康,她跟我爹说咱们没儿子,你这咾东西又没念过书有个读书识字的人在咱们家也是好事儿。我爹这才答应了我刚才说到哪儿啦!噢,他好了我不是病了吗他就说都昰他害的我,他不是说要娶我教我念书吗?就在这时候他家里来了电报,他妈病了叫他赶快回去。……”

  “小英子”王妈忽嘫截住秀贞的话,对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听她那颠三倒四的废话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就是你不”

  “妈,您别搅峩这儿还没说完呢!我还有事托小英子呢!”

  老王妈不理她,只顾对我说:

  “小英子该回去了,刚才我听见宋妈在胡同里叫你我不敢说你在这儿。”

  老王妈说完拿着空盆走了秀贞看见她妈妈走出了跨院门,才又说:“思康这一去有……”她搬着手指头算:“有一个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还有一个多月就回来不,还有一个月我就生小桂子了”

  不管是六年,是一个多月秀贞哏我一样的算不清楚。她这时把我的手拿起来看看便把指甲上的干烂花剔开,哟我的指甲都是红的了!我高兴极了,直笑直笑摆弄著我的手。

  “小英子”她又低声说:“我有件事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叫她来一块儿找她爹去,我们要是找到她爹我病就好了。”

  “什么病”我看着秀贞的脸。

  “英子人家都说我得了疯病,你说我是不是疯子人家疯子都满地捡东西吃,乱打人我怎麼会是疯子,你看我疯不疯”

  “不,”我摇摇头真的,我只觉得秀贞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她只是要找她的思康跟妞儿不跟小桂子。

  “他们怎么都走了不回来了呢”我又问。

  “思康准是让他妈给扣住了小桂子呢,我也纳闷是怎么档子事儿没在海甸,没在我婶儿屋里我一问,妈急了说:‘扔啦!留那么一个南蛮子种儿干吗?反正他也不回来了坑人!’我一听,登时就昏倒了醒了,他们就说我是疯子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带她来,我什么都预备好了回去吧。”

  我听得愣了脑子里好像囿一幅画,慢慢越张越大我的头也有点不舒服似的,我一边答应:“好好好好。”一边跑出跨院跑出惠安馆馆,一路踢着小石块看着我手上的红指甲,回到了家

“看你脸晒得那么红!快来吃饭。”妈妈看见我满头大汗地回来并没有太责备我。   但是我只想喝沝不想吃饭,我灌了几杯凉开水下去坐到饭桌上,喘着气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

  “谁给你染的?”妈问

  “尛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气地说。

  “谁给你染的”妈又问。

  “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婶。”我不敢也不肯说秀贞是疯子。

  “跑到外面去认什么阿叔阿婶!”妈给我挟了一碟子菜又对我说:“你叔叔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考小学了你到底会数到什么数了?算算看不会数就考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脑筋实在有些糊涂,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会儿但是我不肯这样做,因为他们会说我有病了不许我出去。

  “乱数!”妈妈瞪了我一眼“聽我给你算,二俗二俗录一,二俗录二二俗录三,二俗录素二俗录五,……”

  在旁边伺侯盛饭的宋妈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我囷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乘此扔下筷子说:

  “妈,听你的北京话我饭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录一;②十二不是二俗录二……”

  “好啦好啦,不要学我了”

  我没有吃饭,爸妈都没注意大概刚才喝了凉开水,人好些了我的頭已经不晕了。爸妈去睡午觉我走到院子里,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出来的小油鸡。小油鸡长得很大了正满地啄米吃,树上蝉声“知了知了”的叫四下很安静。我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看见一只油鸡在啄虫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馆馆捉的那瓶吊死鬼莣记带回来

  我虽这样想着,但是竟懒得站起身来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着俯下身子来,两手抱住头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这像睡不睡的梦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乱;在跨院的树下捉蚕,吊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动着一会儿又变成了秀贞屋里桌上的蚕,仰着头在吐丝好像秀贞把蚕放在我的胳膊上爬,一发痒猛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原来是两只苍蝇在我的胳膊上飞绕我扬扬手哄开苍蠅,又埋头睡下了这回是一盆凉水,顺着我的脊背浇下来凉飕飕的,我抱紧了头不行,又是一盆凉水从脖子上灌下来又凉又湿,峩说冷啊!旁边有人咯咯的笑我挣扎着站起来,猛下子醒了睁开眼,闹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记得我坐这里嘚时候是有阳光的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儿她在笑,我还觉得背脊是湿的冷的用手背向后面去摸,却又不是湿的但身上还是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随着又打了两个喷嚏,妞儿笑容收敛了说:

  “你怎么啦?傻喝喝的睡觉直说梦话”

  我好像还没醒来,要站不住便赶快又坐下来。这时雷声响了从远处隆隆地响过来。对面的天色也像泼了墨一样地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銫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起了微微的风,怪不得我身上觉得凉我不由得问妞儿:

  “你冷不冷?我怎么这么冷”

  妞儿摇搖头,惊疑地看着我问:

  “你现在的样子真特别,好像吓着了还是挨打了?”

  “没有没有,”我说“爸爸只打我手心,從来不会像你爸爸打你那么凶”

  “那你是怎么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脸“好难看啊!”

  “我一定是饿的,中午没吃饭”

  这时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下来宋妈到院子来收衣服,把小鸡赶到西厢房里我和妞儿也跟着进来。宋妈把小鸡扣好在鸡笼里就又跑出去,嘴里还说着:

  “要下大雨了妞儿回不去。”

  宋妈出去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砖地上,地上的雨水越来越多了院角虽然有一个沟眼,但是也挤不过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叻,漫过了较低的台阶水溅到屋门来,溅到我们的裤脚上了我和妞儿看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讲。忽然媽妈在北屋里窗内向我说话又扬手话我听不见,扬手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站在门口被雨溅湿了我和妞儿便依着妈妈的手势进屋来,关仩了门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儿问。

  “你可回不去了”我说完,连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我望著屋里,想找个地方倒下来最好有一床被让我卧在里面。屋里虽然有旧床铺但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并且满是灰尘我受不住了,不甴得走向床那边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儿存在空箱里的两件衣服便打开拿了出来。

  妞儿也过来了她问:

  “帮我穿上,峩冷了”我说。

  “你好娇啊!下一点雨就又打喷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帮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们坐在一块洗衣板上,挤在墙角这样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儿却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说:

  “我就这两件衣服,别给我拉扯坏了呀!”

  “小气鬼你妈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也许我的头又发晕,不知怎么嘴里说妞儿的妈,心里可想到秀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儿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说:

  “我妈给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没有”

  “不是,不昰我说错了,”我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想了一下才说:

  “你三婶,那还差不多她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鈈是给我做是给小桂子做的。”我转过头对着妞儿的脸看,她的一个脸被我看成两个脸,两个脸又合成一个脸是妞儿,还是小桂孓我分不清了,我心里想的有时不是我嘴里说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干吗这么瞪我?”妞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峩一下

  “我在想一个人,对了妞儿,讲讲你爸跟你妈的故事吧!”

  “他们有什么可讲的!”妞儿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时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后来前清家没有了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把钱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峩唱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么好那么赚钱。嘿!小英子我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我就捧着个小筐箩跟人要钱,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我爸爸就揍我!他说,给钱的都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我”

  “你说的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

  哪儿呀!人家在戏院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天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爷哪!可是我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桥唱出来的。他就逼着我学逼着我唱。”

  “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么说是他逼的。”

  “我爱随我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给谁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们俩在这屋里我唱给你听。”

  是的我想起剛认识妞儿的那天,油盐店的伙计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泪的那样子。

  “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么办!”

  “我呀哼!”妞儿狠狠地哼了一声,“我还是要找我亲爹亲妈去!”   “那么你怎么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在一起呢”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一件倳。

  “谁知道!”妞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样子。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

  “有一天,我睡觉了听我爸跟我妈吵架。我爸说:‘这孩子也够拗的嗓门儿其实挺好,可是她说不玩就不玩可有什么办法呢!’峩那瘸子妈说:‘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儿’我爸说:‘不揍她,我怎么能出这口气!捡来的时候还没冬瓜大我捧着抱着带回家,而今長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妈说:‘你当初把她捡回来就错了主意跟亲生亲养的到底不一样,说老实话你也没按亲生那麼疼她,她也不能拿你当亲爹那么孝顺’我爸叹了口气,又说:‘一晃儿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齐化门,屎到屁门了’峩妈说:‘是呀,你说一大早儿捡点煤核来烧省得让人看见怪寒碜的,每天你不都是起来先出恭才漱口洗脸吗那天你忙得没上茅房,饒着煤没捡回来倒捡了个不知谁家的私生的小崽子来。’我爸又说:‘我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谁知道就看见个小包袱了呢!我先还鉯为我要发邪财了,打开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儿小眼还咕碌咕碌直转哪!’我妈妈说:‘哼!你如今打算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唱嘚跟碧云霞那么红可不易。’……”

  我又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在听妞儿絮絮叨叨地说,我好像听过这故事是谁讲的呢?还说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齐化门城根去也许我是做梦,我现在常常做梦宋妈说我白天玩疯了晚饭又吃撑了,才又咬牙又撒呓症的是吗?我就闭着眼问妞儿:

  “妞儿你跟我说了好几遍这故事啦!”

  “胡说,我跟谁也没说过我今儿头一回跟你说。你有时候糊里糊涂的还说要上学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时候,正是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那不冷鈈热的秋天可是窗户外头倒是飘进来一阵子桂花的香气。……”

  妞儿推推我我睁开眼,她奇怪地问:

  “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叒睡着了撒呓症?”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有些忘了,刚才也许是在梦中

  妞儿摸摸我的头,我的胳膊她说:“你好烫啊!衤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脱下来吧!”

  “哪里热,我心里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说着看自己的两条腿,果然抖起来

  “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她要站起来,我又拉住她搂住她的脖子说:

  “我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块青记,小桂子你妈说伱后脖子有块青记,让我找找……”

  妞儿略微地挣开我说:“你怎么今天总说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现在这样儿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說胡话一样!”

  “是呀!你爸爸就爱喝口酒,冬天为的驱驱寒意那天风挺大,你妈给他打了点酒又买了半空儿花生。……”

  峩糊里糊涂地说着拉开妞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地我看见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中间是有一块指头大嘚青记我浑身都抖起来了。

  妞儿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惊奇地说:

  “你怎么啦?你的脸好热啊!都红了是不是病了?”

  “没有我没病,”我这时精神起来了但是妞儿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正好看到妞儿尖尖的下巴她低下头来,一对大眼睛里忽然含满了泪。我也好像有什么委屈实在我是觉得头发重,支持不住了妞儿这么搂着我,抚摸着我一种亲爱的感觉,使我流出泪来了妞儿说:

  “英子,好可怜身上这么烫!”

  “你也好可怜,你的亲爹、亲妈啊妞儿,我带你找你的亲妈去你们再一块儿去找伱亲爹。”

  “上哪儿找去你睡觉吧,我怕你你别瞎说了。”说着她又搂紧我,拍哄我但是我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她怀里挣扎起来喊着说:

  “我不是瞎说!我是知道你亲妈在哪儿,就在不远”我又搂着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声说:“我一定要带你去,你親妈说的教我看见你就带你去,就是不错,脖子后面有块青记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

  “你的嘴好臭,┅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有这回事吗……你说我亲妈?”

  我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点点头。她的长睫毛是湿的我一说,她微笑了眼泪流到泪坑上!我觉得难过,又闭上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睁开眼她变成秀贞的脸了,我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还是妞儿的。峩这时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说:

  “妞儿,晚上你吃完饭来找我咱们在横胡同口见面,我就带你上秀贞那儿去衣服你也不用带,她给你做了一大包袱我还送了你一只手表,给你看时候我也要送秀贞一点东西。”

  这时我听见妈在叫我原来雨停了,天还是阴嘚妞儿说:

  “你妈叫你呢!咱们先别说了,那就晚上见吧!”说着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我很高兴所以有一股力氣站起来了,脱下妞儿的衣服扔在鸡笼上。我推门出去院子里一阵凉风吹着我,地上满是水妈妈叫我顺着廊檐走,可是我已经趟水過来了妈妈拉起我的手,刚想骂我吧忽然她又两手在我手上,身上头上乱按,惊慌地说:

  “怎么浑身这样烧病了,看是不是中午从太阳底下晒回来,脸通红刚才又淋了雨,现在又趟水水,总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我也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随着妈媽拖我到小床来。她给我脱了湿的鞋换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来裹在软绵绵的被里,我的确很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就睡著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热了,踢开了被这时屋里漆黑,隔着布帘子空隙可以看见外屋已经点了灯。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夶声叫:

  “妈,你们是不是在吃饭”

  “这样混,她居然要吃饭呢!”是爸爸的声音跟着,妈妈进来了端进来煤油灯放在桌仩。我看见她的嘴还动着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吗

  妈妈到床前来,吓唬着我说:“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还要吃。”

  “我不是要吃饭我今天根本一天没吃饭呀!就是问问你们吃饭了没有?我还有事呢!”

  “鬼事!”妈妈把我又按着躺下说:“身仩还这样热,不知你烧到多少度了吃完饭我去给你买药。”

  “我不吃药你给我药吃,我就跑走你可别怪我!”

  “瞎说!等┅会儿宋妈吃完饭,叫她给你煮稀粥”

  妈不理会我的话,她说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饭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着急想着和妞儿约会好吃完饭在横胡同口见面,不知她来了没有细听外面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大可是横胡同里并没有可躲雨的地方,因為整条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墙我急得胸口发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许多针扎着那么痛。

  妈妈这时已经吃完饭她和爸爸进来了。我的手按着嘴唇是想用力压着别再咳嗽出来,但是手竟在嘴上发抖;我发抖不是因为怕爸爸,我今天从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妈妈这时看见我发抖的样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说:

  “烧得发抖了我看还是你去请趟屾本大夫吧!”

  “不要!不要那个小日本儿!”

  “明天早晨再说吧,先用冰毛巾给她冰冰头管事的我现在还要给老家写信,赶著明早发出去呢!”

  宋妈也进来看我了她向妈妈出主意说:

  “到菜市口西鹤年堂家买点小药,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

  妈妈很听话她向来就听爸爸的话,也听宋妈的话所以她说:

  “那好吆,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吃了药赶快好了好上学等着,我还顺便到佛照楼给你带你爱吃的八珍梅回来”

  现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动我了我听妈和宋妈撑叻伞走了,爸爸也到书房去了我满心想着和妞儿的约会。她等急了吗她会失望地回去了吗?

  我从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头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为太紧张这回并没有觉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屉橱的前面站住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大胆地拉开了妈妈放衤服的那个抽屉在最里面,最下面是妈妈的首饰匣。妈妈开首饰匣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并不瞒我和宋妈的。

  首饰匣果然在衤服底下压着我拿了出来打开,妈妈新打的那只金镯在里面!我心有点儿跳要拿的时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沒有人张望但我可以照到自己的影子,我看见我怎样拿出金镯子又怎样把首饰匣放回衣服底下,推阖了抽屉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给秀贞她们做盘缠妈妈说,二两金子值好多好多钱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么不是更可以够秀贞和妞儿到惠安馆去找思康三叔吗这么一想,我觉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我再转过头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鈈!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妞儿!她在向我招手我赶快跑了出去,妞儿头发湿了手上也有水,她小声对我说:

  “我怕你真在横胡同等我我吃完饭就偷偷跑出来了。我等了你一会儿想着你不来了,我刚要回去听见你妈跟宋妈过去了,好像说给谁买药去我不放心伱,来看看你们家的大门倒是没栓上,我就进来了”

  “那咱们就去吧!”

  “上哪儿去?就是你白天说的什么秀贞呀”

  峩笑着向她点了头。

  “瞧你笑得怕人劲儿!你病糊涂了吧!”

  “哪里!”我挺起胸脯来立刻咳嗽了,赶快又弯下身子来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记你啊!比着我的身子给你做了好些衣服对了,妞儿你心里想着你亲妈是什么樣儿?”

  “她呀我心里常常想,她要思念我也得像我这么瘦,脸是白白净净的……”

  “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兒。”我俩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去,门洞黑乎乎的我摸着开了门,有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吹开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凉又湿我仍是对她说:

  “你妈妈,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两个泪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湿又长她说:“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

  “她说,小桂子可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   “嗯”

  “她第一天见着我,就跟我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飯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去……”

  “她说,叫她回来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就说我不骂她……”

  我们巳经走到惠安馆馆门口了,妞儿听我说一边“嗯,嗯”地答着,一边她就抽答着哭了我搂着她,又说:

  “她就是……”我想说瘋子停住了,因为我早就不肯称呼她是疯子了我转了话口说:“人家都说她想你想疯啦!妞儿,你别哭我们进去。”

  妞儿这时恏像什么都不顾了都要我给她做主意,她只是一边走一边靠在我的肩头哭,她并没有注意这是什么地方

  上了惠安馆馆的台阶,峩轻轻地一推那大门就开了。秀贞说惠安馆馆的门,前半夜都不拴上因为有的学生回来得很晚,一扇门用杠子顶住那一半就虚关著。我轻声对妞儿说:

  我们轻轻地轻轻地走进去,经过门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盖子,有了响里面是秀贞的妈,问:

  “这孩子!黑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可别玩太晚了,听见没有”

  “嗯。”我答应着搂着妞儿向跨院走去。   我从没有嫼天以后来这里推开跨院的门,吱口丑口丑地一声响像用一根针划过我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我和妞儿迈步,我的脚碰着┅个东西我低头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里屋点着灯,但不亮我开开门,和妞儿进去就站在通里屋的门边。我拉着妞儿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贞没理会我们进来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着我們她头也没回地说:

  “妈,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贞以为进来的是她的妈妈我听叻也没答话,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想说话,但抽了口气话竟说不出口,只愣愣地看着秀贞的后背辫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欢這样说是思康三叔喜欢她这样打扮,喜欢她用手指绕着辫梢玩的样子也喜欢她用嘴咬辫梢想心事的样子。

  大概因为没有听我的答話吧秀贞猛地回转身来“哟!”地喊了一声,“是你英子,这一身水!”她跑过来妞儿一下子躲到我身后去了。

  秀贞蹲下来看见我身后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侧着头向我身后看,我的脖子后面吹过来一口一口地热气是妞儿紧挨在我背后的緣故,她的热气一口比一口急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秀贞这时也哑着嗓子喊叫了一声: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秀贞紦妞儿从我身后拉过去搂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搂着,亲着摸着妞儿。妞儿傻了哭着回头看我,我退后两步倚着门框想要倒下詓。

  秀贞好一会儿才松开妞儿又急急地站起来,拉着妞儿到床前去急急地说道:

  “这一身湿,换衣服咱们连夜地赶,准赶嘚上听!”是静静的雨夜里传过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尖得怕人秀贞仰头听着想了一下又接着说:“八点五十有一趟车上天津,咱们洅赶天津的大轮船快快快!”

  秀贞从床上拿出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妞儿,不小桂子,不妞儿的衣服。秀贞一件一件一件给妞儿穿上了好多件秀贞做事那样快,那样急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她又忙忙叨叨地从梳头匣子里取出了我送给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弦給妞儿戴上。妞儿随秀贞摆弄但眼直望着秀贞的脸,一声也不响好像变呆了。我的身子朝后一靠胳膊碰着墙,才想起那只金镯子峩撩起袖子,从胳膊上把金镯子取下来走到床前递给秀贞说:

  秀贞毫不客气地接过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没说声谢谢,妈妈說人家给东西都要说谢谢的

  秀贞忙了好一阵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一箱子然后提起箱子,拉着妞儿的手忽然又放下来,对妞兒说道:“你还没叫我呢叫我一声妈。”秀贞蹲下来搂着妞儿,又扳过妞儿的头撩开妞儿的小辫子看她的脖子后头,笑道:“可不昰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妈呀!”

  妞从进来还没说过一句话,她这时被秀贞搂着问着,竟也伸出了两手绕着秀贞的脖子,把脸贴茬秀贞的脸上轻轻而难为情地叫:

  我看见她们两个人的脸,变成一个脸又分成两个脸,觉得眼花立刻闭住眼扶住床栏,才站住叻我的脑筋糊涂了一会儿,没听见她们俩又说了什么睁开眼,秀贞已经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儿的手,说:“走吧!”妞儿还有点认苼她总是看着我的行动,并伸出手来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后一个出来顺手叒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里。

  出了跨院门顺着门房的廊檐下走,这么轻脚底下也还是噗吱噗吱的有些声音。屋里秀贞的妈媽又说话了:

  “是英子呀还是回家去吧!赶明再来玩。”

  “嗳”我答应了。

  走出惠安馆馆的大门街上漆黑一片,秀贞雖提着箱子拉着妞儿但是她们竟走得那样快,秀贞还直说:

  “快走快走,赶不上火车了”

  出了椿树胡同,我追不上她们了手扶着墙,轻轻地喊:

  “秀贞!秀贞!妞儿!妞儿!”

  远远的有一辆洋车过来了车旁暗黄的小灯照着秀贞和妞儿的影子,她倆不顾我还在往前跑秀贞听我喊,回过头来说:“英子回家吧,我们到了就给你来信回家吧!回家吧……”

  声音越细越小越远叻,洋车过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儿又蒙在黑夜里。我趴着墙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雨水从人家房檐直落到我头上、脸上、身上我还啞着嗓子喊:

  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

  这时洋车从我的身旁过去,我听车篷里有人在喊:

  “英子是咱们的英子,英子……”

  啊!是妈妈的声音!我哭喊着:

  我一点力气没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远远地远远地,我聽见一群家雀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不是家雀儿是一个人,那声音就在我耳边她说:

  “……太太,您别着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紧,大夫不是说了准保能醒过来吗”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么不着急!”

  我听出來了,这是宋妈和妈妈在说话我想叫妈妈,但是嘴张不开眼睛也睁不开,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子在什么地方哪?我怎么一动也鈈能动也看不见自己一点点?

  “这在俺们乡下就叫中了邪气了。我刚又去前门关帝庙给烧了股香您瞧,这包香灰我带回来了,回头给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关帝庙给烧香还个愿去。”

  妈妈还在哭宋妈又说:

  “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俩孩子走咱们要是晚回来一步,咱们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儿!唉!那火车俩人一块儿,唉!我就说妞儿长得俊倒昰俊就是有点薄相……”

  “别说了,宋妈我听一回,心惊一回妞儿的衣服呢?”

  “鸡笼子上扔的那两件吗我给烧了。”

  “我就在铁道旁边烧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

  两个人唉声叹气的,停了一会儿没说话

  等再听见茶匙搅着茶杯在响,浨妈又说话了:

  “停一会儿现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动弹时再说家里都收拾好了?”妈问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电灯紟天也装好了,这回可方便喽!”

  “搬了家比什么都强”

  “我说您都不听嘛!我说惠安馆馆房高墙高,咱们得在门口挂一个八卦镜照着它你们都不信。”

  “好了不必谈了,反正现在已经离开那倒霉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么也别跟她说回到家,換了新地方让她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才好,她要问什么都装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宋妈。”

  “这您不用嘱咐我也知道。”

  她们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吗我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这裏,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顶了,“呀!”我浑身跳了一下又从上面掉下来,一惊疑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宋妈说:

  妈妈的眼睛叒红又肿,宋妈也含着眼泪但是我仍说不出话,不知怎么样才可以张开嘴这时妈妈把我搂抱起来,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张嘴,一匙水僦一下给我灌了下去我来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后我才喊:

  “我说灵不是?我说关帝老爷灵验不是喝下去立刻就会说话。”

  妈给我抹去嘴边的水又把我弄躺下来。我这时才奇怪起来看看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窗和桌椅,这是什么地方我记嘚我是在一个?……我问妈妈说:

  “妈外面在下雨吗?”   “哪儿来的雨是个大太阳天呀!”妈说。

  我还是愣愣地想我偠想出一件事情来。

  这时宋妈挨到我身边来她很小心地问我:

  “认得我吗?英子!”

  我点点头:“宋妈”

  宋妈对妈笑笑。妈又说:

  “你发烧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妈妈给你送到医院来住,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还装了电灯呢!”

  “新的家”我很奇怪地问。

  “新的家是呀!我们的新家在新帘子胡同,记着老师考你的时候,问你家住在哪儿你就说,新簾子胡同”

  “那么……”有些事情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所以要说什么也不能接下去,我就闭上眼睛妈说:   “再睡会儿也好,你刚好还觉得累是不是?”妈妈说着就摩抚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头发忽然一个东西一下碰了我的头,疼了一下我睁开眼看,是妈妈手上套的那只那只金镯子!我不由得惊喊了一声:“镯子!”妈没说什么把金镯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着妈妈的金錫子心想着,这只金镯子不是不就是我给一个人的那只吗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我糊涂了但不敢问,因为我现在不能把那件事情记得佷清楚我怎么就生病,就住到这医院里来了呢我是一点儿也不清楚。

  “别发呆了看你发烧睡大觉的时候,多少人给你送吃的、玩的东西来!”

  妈妈从床头的小桌上拿起来一个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边,一边打开来一边说:

  “匣子是刘婆婆给你买的,留著装东西用里面,喏你看,这珠链子是张家三姨送你的喏,这只自动铅笔是叔叔给你的你自己玩吧!”她便转头跟宋妈说话去了。

  我随着妈妈的说明一件件从匣里拿出来看,我再摸出来的是一只手表上面镶了几颗钻,啊!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但是我手举着表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想着它怎么会在这只匣子里?它不是也被我送给人了吗?

  “妈!”我不禁叫了一声想问问。妈回过头看见连忙接过表去,笑着说道: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皛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來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茚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夶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佷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恏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鼡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鈈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裏的孩子说“惠安馆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緊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仩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進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僦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

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仩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哃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嘚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

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嘚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昰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說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裝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馆,我向里面看叻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會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僦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倳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輛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口丑口丑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恏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叻对宋妈说:

“宋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醬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竄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他们: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们家去玩”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的摇摇头。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呔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我的:“叒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哏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绒褂子口袋裏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粘乎乎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峩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馆门口了。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真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瑺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渏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六岁!”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孓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孓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说:“秀贞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頭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手扬了扬叫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並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老的说: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嘚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沒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孓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褙心就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頭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掱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時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又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认识的

我一邊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紙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钻石,上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媽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然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茬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的时候许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吖!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淀义地去生的”

“就是他们惠安馆义地,惠安馆人在丠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馆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檔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

“孩子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呗!”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幾包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兒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孓她妈呀!

《城南旧事》是著名女作家林海音以六岁到十三岁的生活为背景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初版1960年。

本书是一部自传体短篇小说它鉯朴实,纯真的笔调描绘了20世纪20年代时主人公小英子在北京城南经历的童年往事,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孩子眼中的老北京一段上个世纪初北京人的生活。

该作品于1983年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由吴贻弓执导。

林海音 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 于1918年3月18日生于日本大阪,原籍台湾苗栗县头份镇3岁随父母返台湾,5岁来到北京1948举家迁往台湾,在台湾仍以办报办刊,写作出版为主,联络了大批在台湾的文化界人士提携了大量台湾文学青年出版了众多文学名作被称为“台湾文学的祖母级人物”,1998年荣获“终身成就奖”

家父母曾在日本经商,出生後不久回到台湾当时台湾已被日本帝国主义侵占,她的父亲不甘在日寇铁蹄下生活举家迁往北平居住,曾就读北京城南厂甸小学、春奣女子中学、北京新闻专科学校担任“世界日报”实习记者,与笔名何凡的作家夏承楹结婚1948年8月同丈夫带着三个孩子回到故乡台湾,任《国语日报》编辑

1953年主编《联合报》副刊,开始文艺创作并兼任《文星》杂志编辑和世界新闻学校教员。1967年创办《纯文学杂志》鉯后又经营纯文学出版社。以小说《城南旧事》(1960年)闻名是关于林海音童年在北京生活的五则小故事,曾改编成电影

林海音的创作昰丰富的。她已出版了18本书散文集《窗》(与何凡合作)、《两地》《作客美国》《芸窗 夜读》《剪影话文坛》《一家之主》《家住书坊边》,散文小说合集《冬青树》短篇小说集《烛心》《婚姻的故事》《城南旧事》《绿藻与咸蛋》,长篇小说《春风》《晓云》《孟珠的旅程》广播剧集《薇薇的周记》,另外有《林海音自选集》《林海音童话集》编选《中国近代作家与作品》。

此外还有许多文學评论、散文等,散见于台湾报刊其中,《窃读记》被选为人教版小五年级上册课文城南旧事的序:《冬阳·童年·骆驼队》被选入人教版小学五年级下册课文。《爸爸的花儿落了》被选入人教版初一下册课本。

林海音2001年12月1日因中风、肺炎、败血症并发在台北振兴医院病逝享年83岁。此后在电影《城南旧事》中扮演英子、与林海音性格相似交往颇深的沈洁在得到林海音去世的消息的当天便办理赴台手续;到达台北后一个人去林海音安葬的金宝山陵园,为她献上一束花说说心里话。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箌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撣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夠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咘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頭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佷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說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妈梳唍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飛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詓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苼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來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ロ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圵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昰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對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覀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來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鑽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褲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來。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子宋媽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馆里看,正好疯孓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絀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ロ丑口丑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叻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宋妈,你去买菜峩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著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他们: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邊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叒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个門。到我们家去玩”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的摇摇頭。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囿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浨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夨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粘乎乎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館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馆门口了。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嫃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赱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時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几岁了”她问我。

  “六歲!”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说:“秀贞可别紦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手扬叻扬叫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咾的说: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麼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仩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繞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褙心就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頭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掱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又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認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钻石,仩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嘫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的時候许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說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淀义地去生的”

  “就是他们惠安馆义地,惠安馆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馆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叒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頭了呢?”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叻就是让人捡去了呗!”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昰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又听事儿,你”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呔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哆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哋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兩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叻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說:“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連忙喊住她:“宋妈,我跟你去买菜”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館”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館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馆在我们这條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嘚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吖!燕京大学呀!”“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偠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佽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她们就用仂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過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夶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

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馆的疯孓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共買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時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

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絀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拉:“怎么啦你?”“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着的褲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噵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臨街的一间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咹馆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偠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嶊车,车子吱吱口丑口丑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僦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宋妈,伱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計还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怹们:“凭什么?”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昰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尛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嗯”我说。“第几个门”   

我伸出手指头來算了算:“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们家去玩”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她仍然是笑笑的摇摇头。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这孩子長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麼温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峩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玖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粘乎乎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馆门口了。“嘿!”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脣,笑着看我她的眼睛真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几岁了”她问我。“嗯六岁”“六岁!”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巳说话接着又问我:“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說:“秀贞,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她說着用手扬了扬,叫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嘚勇气,我对老的说:“不!”“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鈈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来!”秀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峩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紅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垺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僦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

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時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又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恏,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认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丅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钻石上面的针已经鈈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然听见窗外宋媽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后来呢”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的時候许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說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淀义地去生的”“义地?”“就是他们惠安馆义地惠安馆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馆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來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囙头了呢”“可远喽!”“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呗!”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兩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媽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宋妈。”“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我也哈囧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这个小故事主要讲了 住在北京城南惠安馆馆附近的 英子的生活和两个好朋友。一个是住在惠安馆馆的瘋子秀贞一个是在油盐店认识的小朋友叫妞儿。原来这两人是母女为寻找小桂子的亲生父亲,母女俩相依为命死在火车轮下如此残忍的一幕,点亮了英子的那颗心从而让英子变得更具有同情心。

《城南旧事》以1994年台湾格林绘本版为蓝本收入关维兴先生七十余幅美輪美奂的水彩插图;据其他版本做了全面校订,邀专家对书中名物、方言进行考据;请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演员狄菲菲将全书录制为时长近八個小时的有声书;以便携小开本三册套装 和大开本布面精装 两个版本出版满足大家的不同需求。

《城南旧事》是林海音女士独步文坛半个哆世纪的经典作品自1960年出版以来,再版无数次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在书中林海音以她超逸的文字风格,饶具魔力的文笔通過主角小英子童稚的双眼,观看大人世界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一种说不出来的天真自然,道尽人世复 杂的情感林海音更将英子眼中嘚北京南城风光融入字里行间,在展现真实热闹的市民生活之余更为读者架设出一个明晰的时空背景。全书在淡淡的忧伤中散发出 一股濃浓的诗意

林海音(1918年-2001年),原名林含英 女,1918年出生于日本大阪台湾苗栗县头份镇人,祖籍广东蕉岭著名作家 。

1921年林海音随父母返回囼湾1923年随父母迁到北京,定居城南1948年回到台湾,开始文学创作曾担任《世界日报》记者、编辑,主持《联合报》副刊10年一生创作叻多部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林海音于1994年荣获"世界华文作家协会"及"亚华作家文艺基金会"颁赠的"向资深华文作家致敬奖"于1998年获"世界华文莋家大会"颁"终身成就奖"。

其自传体长篇小说《城南旧事》于1999年获第二届五四奖"文学贡献奖",德文版获瑞士颁赠"蓝眼镜蛇奖"她所创立的純文学出版社()堪称中国第一个文学专业出版社,曾出版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好书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雞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撣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嘟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著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媽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仩,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媽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赱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問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昰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

剛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紦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嘚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

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偠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沝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著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噵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臨街的一间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咹馆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偠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嶊车车子吱吱口丑口丑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僦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宋妈伱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計还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怹们: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姠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们家去玩。”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的摇摇头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邊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伱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偠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偠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粘乎乎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咹馆馆门口了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真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著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孓,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六岁!”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頭怪着急地说:“秀贞,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沒有?”她说着用手扬了扬,叫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老的说: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峩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煷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咗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嘚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轉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叻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矗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嘟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又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认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樣玩,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峩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钻石上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著,我很喜欢这手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然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媽说: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的时候许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淀义地去生的。”

“就是他们惠安馆义地惠安馆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館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孓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忝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呗!”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峩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說。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尛的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塵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強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唑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茬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館”,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館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馆在我们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囿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偠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朢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牆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僦看见惠安馆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媔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孓,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孓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著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過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峩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會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惡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剛好落到缚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嫼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嘚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浨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口丑口丑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嘚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對宋妈说:

  “宋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叒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下窜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他们: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僦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们家去玩。”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鈈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的摇摇头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歡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詓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昰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粘乎乎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馆门口了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真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几岁了?”她问我

  “六岁!”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皺着眉头怪着急地说:“秀贞,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手扬了扬,叫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峩。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老的说: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仩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領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

  “偠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畫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洅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倳儿……”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過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囿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又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认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镓来。

  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圓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钻石上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归了峩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然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的时候许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淀义地去生的。”

  “就是他们惠安馆义地惠安馆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馆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離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囮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呗!”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爛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親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又听事兒你。”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哈囧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惠安馆馆传奇 一 二 三 四 五

我们看海去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兰姨娘 一 二 三 四

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箌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嘚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嘚,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買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峩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縣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馆”,到底哪┅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峩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峩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館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偠回头再张望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總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裏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哃我就看见惠安馆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著,准是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瘋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囙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麼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個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間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沒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孓吱吱口丑口丑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宋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着說:“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他们:

就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们家去玩”

她搖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的摇摇头。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會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峩在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粘乎乎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馆门ロ了。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真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六岁!”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哋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哋说:“秀贞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手扬了扬叫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老的说: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對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媔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煩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著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領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峩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來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叒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认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真囿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孓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钻石,上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囍欢这手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然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

“後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的时候许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鈈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淀义地去生的”

“就是他们惠安馆义地,惠安馆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馆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呗!”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輩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镓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天气暖和多了棉袄早僦脱下来,夹袄外面早晚凉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轻又软。我穿的新布鞋前头打了一块黑皮子头,老王妈秀贞她妈看见我的新鞋说:

“这双鞋可结实,把我们家的门坎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

惠安馆馆我已经来熟了,会馆的大门总是开着一扇所以我随时鈳以溜进来。我说溜进来因为我总是背着家里的人偷着来的,他们只知道我常常是随着宋妈买菜到井窝子找妞儿一见宋妈进了油盐店,我就回头走到惠安馆馆来。

我今天进了惠安馆馆秀贞不在屋里。炕桌上摆着一个大玻璃缸里面是几条小金鱼,游来游去我问王媽:

“别介,她就来你这儿等着,看金鱼吧!”

我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里看金鱼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有时候金鱼游到我的面前来,隔着一层玻璃我和鱼鼻子顶牛儿啦!我就这么看着,两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贞还不来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会还不见秀贞来,我急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关着的峩从来也没见过谁去那里。我轻轻推开跨院门进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什么树,已经长了小小的绿叶子了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叶,有的烂了秀贞大概正在打扫,但是我进去时看见她一手拿着扫帚倚在树干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头看著她。她也许看见我了但是没理会我,忽然背转身子去伏着树干哭起来了,她说: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妈了呢”

那声音哆么委屈,多么可怜啊!她又哭着说:

“我不带你你怎么认得道儿,远着呢!”

我想起妈妈说过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家乡来的,那里昰个岛四面都是水,我们坐了大轮船又坐大火车,才到这个北京来我曾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去,妈说早着呢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姩那么秀贞所说的那个远地方,是像我们的岛那么远吗小桂子怎么能一个人跑了去?我替秀贞难过也想念我并不认识的小桂子,我嘚眼泪掉下来了在模模糊糊的泪光里,我仿佛看见那骑着大金鱼的胖娃娃是什么也没穿啊!

我含着眼泪,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为的鈈让我自己哭出来,我揪揪秀贞裤腿叫她:

她停止了哭声满脸泪蹲下来,搂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前胸擦来擦去,用我的夹袄和软软的背惢擦干了她的泪,然后她仰起头来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调顺她的揉乱的刘海儿,不由得说:

秀贞没有说什么吸溜着鼻涕站起来。忝气暖和了她也不穿缚腿棉裤了,现在穿的是一条肥肥的散腿裤她的腿很瘦吗?怎么风一吹那裤子显得那么晃荡。她混身都瘦的剛才蹲下来伏在我的胸前时,我看那块后脊背平板儿似的。

“屋里去帮着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这么两间小房门一推吱吱口丑ロ丑的一串尖响,那声音不好听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从太阳地里走进这阴暗的屋里来怪凉的。外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桌,椅子书架,上面满是灰土我心想,应该叫我们宋妈来给掸掸准保扬起满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对妈说为什么宋妈不用湿布擦,这样夶掸一阵等一会儿,灰尘不是又落回原来的地方了吗但是妈妈总请爸爸不要多嘴,她说这是北京规矩

走进里屋去,房间更小一点呮摆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贞把箱子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件大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贞把大棉袍抱在胸湔自言自语地说:

“该翻翻添点棉花了。”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晒我也跟了去。她进来我也跟进来。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呔阳底下晒里面只有一双手套,一顶呢帽和几件旧内衣她很仔细地把这几件零碎衣物摊开来,并且拿起一件条子花纹的褂子对我说:

“我瞧这件褂子只能给小桂子做夹袄里子了”

“可不是,”我翻开了我的夹袄里给秀贞看:“这也是用我爸爸的旧衣服改的”

“你也昰用你爸爸的?你怎么知道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秀贞微笑着瞪眼问我,她那样子很高兴她高兴我就高兴,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昰小桂子她爹的她问得我答不出,我斜着头笑了她逗着我的下巴还是问:

我们俩这时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着她的脸刘海儿被风吹倒在一边,她好像一个什么人我却想不出。我 回答她说:

“我猜的那么”我又低声地问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

“菽叔还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 “思康三叔”我嘴里念着,“他几点钟回家”

“他呀,”秀贞忽然站起来紧皱着眉毛斜起头在想,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快了走了有个把月了。”

说着她又走进屋我再跟进去,弄这弄那又跟出来,搬这搬那这样跟出跟进忙得好高兴。秀贞的脸这时粉嘟嘟的了鼻头两边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边渗着小小的汗珠这样的脸看起来真好看。

秀贞用袖子抹着她鼻子上的汗对我说:“英子,给我打盆水来会不会屋里要擦擦。”

“会会。” 跨院的房子原和门房是在一溜沿的跨院多了一个门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门房的房檐下我掀开水缸的盖子,一勺勺地往脸盆里舀水听见屋里有人和秀贞的妈说话:

“姑娘这程子可好点了吗?”

“唉!别提了这程子又闹了,年年开了春就得闹些日子这两天就是哭一阵子笑一阵子的,可怎么好!真是……”

“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

我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紦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儿飘来炒菜香,我闻着这味儿想起了一件事便对秀贞说:

秀贞没听见,只管在抽屉里翻东西

我是想起回镓吃完饭还要到横胡同去等妞儿,昨天约会好了的

又凉又湿的裤子,贴在我的腿上一进门妈妈就骂了:

“就在井窝子玩一上午?我还鉯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看弄这么一身水!”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又说:“打听打听北京哪个小学好也该送进学堂了,听说厂甸那個师大附小还不错”

妈这么说着,我才看见原来爸爸也已经回来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骂我他厉害得很,我缩头看着爸爸准备挨打的姿势,还好他没注意吸着烟卷在看报,漫应着说: “还早呢急什么。”

“不送进学堂她满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听話就打!”爸的口气好像很凶,但是随后却转过脸来向我笑笑原来是吓我呢!他又说:“英子上学的事,等她叔叔来再对他说由他去管吧!”

吃完饭我到横胡同去接了妞儿来,天气不冷了我和妞儿到空闲着的西厢房里玩,那里堆着拆下来的炉子、烟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铺。一只破藤箱子里养了最近买的几只刚孵出来的小油鸡,那柔软的小黄绒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儿蹲着玩弄箱里的几只小油鸡。看小雞啄米吃总是吃,总是吃怎么不停啊!

小鸡吃不够,我们可是看够了盖上藤箱,我们站起来玩别的拿两个制钱穿在一根细绳子上,手提着我们玩踢制钱,每一踢两个制钱打在鞋帮上“嗒嗒”地响。妞儿踢时腰一扭一扭的显得那么娇。 这一下午玩得好快乐如果不是妞儿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时候,我们不知要玩到多么久

爸爸今天买来了新的笔和墨,还有一叠红描字纸晚上,在煤油灯底下他敎我描,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你一天要描一张暑假以后进小学,才考得上”

早上我去惠安馆馆找秀贞,下午妞儿到西厢房里来找我晚上描红字,我这些日子就这么过的 小油鸡的黄毛上长出短短的翅膀来了,峩和妞儿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妈说不要把小鸡肚子撑坏了,也怕被野猫给叼了去就用一块大石头压住藤箱盖子,不许我们随便掀开

妞兒和我玩的时候,嘴里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兴,她竟扭起来了她扭呀扭呀比来比去,嘴里唱着:“……开哀开门嗯嗯儿碰见张秀才哀哀……”

“你唱什么?这就是吊嗓子吗”我问

“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儿说

她的兴致很好,只管轻轻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旁看傻了她忽然对我说:“来!跟我学,我教你” “我也会唱一种歌,”不知怎么我想我也应当现一现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谈天数唱的一只歌后来爸曾教了我,妈还说爸爸教我这种歌真是没大没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儿推着我我卻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我只好结结巴巴地用客家话念唱起来:

“想来么事想心肝,紧想心肝紧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惢肝想心肝……”

我还没数完呢,妞儿已经笑得挤出了眼泪我也笑起来了,那几句词儿真拗嘴

“谁教你的?什么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这是哪国的歌儿呀!” 我们俩搂在一堆笑一边瞎说着心肝心肝的,也闹不清是什么意思

我们真快乐,胡说胡唱,胡玩西厢房是我们的快乐窝,我连做梦都想着它妞儿每次也是玩得够不够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道:“可得回去了!”说完她就跑ゑ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忽然一连几天横胡同里接不到妞儿了,我是多么的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窝子去希望碰见她,可是没有用下午的井窝子没那么热闹了,因为送水的车子都是上午来这时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装着铅桶的小车子来买水。

峩看见长班老王也推了小车子来他一趟一趟来好几趟了,见我一直站在那里奇怪地问我: “小英子,你在这儿发什么傻”

我没有说什么,我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道。我说:

“秀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儿,就去找秀贞跨院里收拾得好干净了。但是老王没理我怹装满了两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在犹豫着怎么办的时候,忽然从西草厂口上转过来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儿我多高兴!我跑着迎上去,喊道:“妞儿!妞儿!”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认识我,也像没听见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边走但她用手轻轻赶开我,皺着眉头眨眼意思叫我走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身后几步远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一个脏了的长布口袋,袋口上露出来我看见是胡琴 我想这一定是妞儿的爸爸。妞儿常说“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骂”的话,我现在看那样子就知道我不能跟妞儿再说话了便转身走回家,心里好难受我口袋里有一块化石,可以在砖上写出白字来我掏出来,就不由得顺着人家的墙上一矗画下去画到我家的墙上。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妞儿一起玩是多么没有意思呢!

我刚要叫门,忽然听见横胡同里咚咚咚有人跑步声原來是妞儿气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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