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在女人眼里黄昏之星是什么意思思

黄昏里的“双规”_辽宁作家网
原载2008年11期《鸭绿江》
黄昏里的“双规”
  午后的秋阳,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将室外那棵已经叶落殆尽的老槐树的影子,幻灯一样打在办公室的北墙上。程海岩不止一次注意到了这盘根错节的影子,这影子随着太阳的西移悄默声地变化着。刚才还是团簇收敛的样子,浏览半张晚报的功夫,又变得张牙舞爪了。直到阳光黯淡下来,这影子也渐渐模糊,钻到墙里隐匿起来。
  程海岩的目光从墙上收回来,落在案头那份报告上。
  这是一份要求对市国资委主任牛昕实行&双规&的报告。因为事先按程序已经和有关方面通了气,现在,只要他这个市纪委书记大笔一挥,&906&专案组就可以马上采取行动了。
  检查一室的主任李子和在他的办公室站了一会儿,见书记迟迟没有动笔,就识趣地退了出去。李子和是&906&专案组的组长,人瘦高清癯,表情忧患凝重,看上去很有点堂吉诃德式的悲壮。由于他办案很叨骨头,一些市管干部对他敬而远之,并私下给他起了个绰号:&一根筋&。程海岩十分欣赏这个一根筋的部下,在一个内部会议上他说过,做纪检工作就是要有股油盐不进的犟劲,太精太灵了不行。虽然没有点名,但全机关的人都知道这是在表扬谁。半个月前的9月6日,实名举报牛昕的信访件从省里转来后,他点将让李子和当了这个&906&专案组的组长。
  让程海岩犹豫的不是牛昕的职务。牛昕不过是个局级干部,在浑江市,像牛昕这样级别的干部能坐满一个大会堂。让他难以落笔的是牛昕头上的光环,他曾经设想过,假如牛昕是个军人的话,那么他胸前的勋章会一直挂到裤腰上。他得到的荣誉实在太多了,在荣誉随着金钱的行情看涨的时代,牛昕几乎成了一个各种荣誉的收藏家。对待这样一个人物,程海岩不得不慎重。从很多荣誉的性质看,牛昕简直就是浑江工业系统改革的一块招牌,这招牌挂起来的时候需要层层镀金,摘下来的时候难免不磕磕碰碰。为此,他一再问李子和,初核的问题能不能把握准?李子和拍着胸脯保证:如果牛昕够不上线,我提头来见你!李子和所说的&线&,是指党政纪处分,市纪委一直内部把握这样一条原则,对实行&双规&的对象,构成党政纪处分是门坎儿。
  牛昕的问题就像豪猪的背,哪一点摁下去都会扎出血来。
  程海岩把报告扣在桌子上,靠着椅子闭目小憩。他要在脑子里梳一梳,如果牛昕的案子查下去,大致会牵连到哪些人物。
  头一个受牵连的应该是副市长马小德。马小德是牛昕的主管市长,长长的脖颈使他看上去总是高人一头。每次工交系统开拉练会,他都像一只旁若无人的公鹅,喜欢对身边的人吼上几声。只有对牛昕,他才会把长长的脖颈弯下来,和对方交头接耳有着说不完的私话。关于国企改制出售的问题,下边有许多反应。有人说牛马两人演双簧,其实是牛在给马抗活。如果牛饮了一盆油,那么马至少饮下一缸。但这个说法都是来自社会上的口风,没有谁去查证,倒是干部中流传的一个说法,令马小德很是恼火。这说法是针对他的长脖子的。说有一次马小德在外省的一个风景区旅游,让一个道士给算命。这道士把他的长脖子端详了半天之后,说,这脖子太长了,日后恐有砍头之灾。浑江人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但程海岩听后却一笑了之。他想,这不过是那些卖了厂子无业可就的下岗工人释放的一种情绪。道士吃豹子胆了吗,敢这样给人算命?
  接着受牵连的可能是财政局长朱雨祥。朱雨祥是个胖得眼睛想睁大都困难的肉球,走起路来两条短粗的大腿拼命较劲,再名牌的裤子穿上几天,裤裆处就变得一塌糊涂。他身为财长,和国资委有着天然的联系,国资委很多事情需要过他这一关。有人说,如果朱雨祥的眼睛能睁开,牛昕就是牛魔王也搬不动那么多的国有资产。
  还有可能受牵连的是省审计局的副局长杨志。这个和《水浒》中青面兽同名的人,曾任本市的审计局长,是个很健谈的人。与青面兽相同的是,他也长着青斑胎记,只是《水浒》中杨志的青斑胎记长在脸上,他的青斑胎记长在胸上。杨志在本市任职时,牛昕的各种审计报告都出自他的手下。初核时,李子和就找出了审计上一些明显的漏洞,怀疑牛杨蛇鼠一窝。不过,杨志很得上层的赏识,今年年初,他被提拔到省局当了副局长。
  程海岩不再去想,他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秘书小吴敲门进来,说周二省里有个需要书记参加的会,周一报到,周二上午开会,请示他能否参加。他点点头同意了。去省里开会不需要动脑子,带着耳朵去就行了,他一向是把开会当成休假的。
  小吴刚走,李子和就来了,没等这个唐吉诃德说话,他就摆摆手道:&今天已经是周末了,&双规&牛昕的事下周再说吧。&
  李子和没有点头附和,而是直着脖子说:&一个大礼拜,会串多少供?&
  &你总该给我个思考的时间吧。&程海岩佯装生气地对李子和说:&这是&双规&干部,不是传阅文件,我怎能大笔一挥一签了之?&
  &可是,夜长梦多呀。&李子和搔了搔稀疏的头发,仍站在那里不走。
  程海岩笑了,他一贯认为,在下属面前必须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沉着来,这是服众的前提,尽管有的时候他心里也在七上八下。
  &牛昕跑不了。&他语气坚定地说。
  他不容置疑的信心如一股强风,让李子和心头的疑云一扫而去。李子和细长脖颈上青萝卜一样的脑袋点了点,离开时说了句:
  &那就让这小子再潇洒几天吧。&
  程海岩知道李子和话中的含意。牛昕天天花天酒地,这在浑江市已经不是新闻。党风室的人曾经找牛昕谈过话,希望他注意公款消费问题。很快,一位市领导给纪委打来电话说,牛昕的工作性质就这样,招商引资,不吃点喝点感情怎么联络?情况报到程海岩这里,他微微一笑,事情也就撂下了。
  程海岩一向喜欢在周六上午游泳,这个时段游泳池没人,水质又好,是做一回浪里白条的好时候。
  他水性一般,游泳风格极其散漫,一池碧水,任他鸭子一样不规则地钻来凫去。反正池水中就他一人,岸上也无观众。就是来了人也没关系,脱去了一身行头,泳镜泳帽一戴,谁还能辨出官与民?他在看一部电视剧时,对退位的乾隆与刘罗锅在澡堂里的那段戏感慨颇深。其实,所谓身份都是些身外附加的东西,当大伙赤条条挤到一起时,哪里还能分出皇帝和平民?可是,皇帝一旦穿上衣服,让前呼后拥的随从一衬,立马就不一样了。
  水温比室外的天气还要舒服。他闭着眼睛信马由缰地仰泳,半晌懒得动一下两臂。等到池水几乎漫过耳朵时,他才大鹏展翅一样划动一下,让身子直挺挺地窜出一截去。今天,他的脑子里总在想着牛昕的案子,他知道,无论省纪委还是市委,对&双规&牛昕的事情都是口头答复,而真正落在文字上签字的只有他自己,这就意味着他要承担此案可能出现的所有后果和责任。牛昕已经几次请求,要和他谈谈,他都没有同意。他对任何案子都不想先入为主,他在等待李子和的调查。他对牛昕的答复是,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调查组说。让他心烦的是,主管案件的纪委副书记告诉他,省里的一位领导对牛昕的案子很关心,已经让省纪委了解情况了。他对副书记说,不要听信谣传,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个领导找我为牛昕说情。副书记说,你天生一副包公脸,不到关键时候,不会有人找你的。
  游泳池的屋顶是钢架结构,顶盖是一方方透明的玻璃,透过玻璃望出去,就是深邃碧蓝的天空。他睁眼看了一会,心想,这屋顶要是一整块玻璃就好了,那样,映进池中的就会是一方完整的蓝天,现在这样,好端端一个蓝天被井田制了。
  正在胡思乱想,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求救声:
  &救命!&
  他一个转身翻过来,抬头一看,不远处,一个女子正在水中挣扎,眼看就要沉下去了。他一个猛子扎过去,抱住女子的腰把她托出水面。游泳池有四米深,沉下去可是要命的。
  &救生员!&他一边踩着水托起女子,一边探出水面大喊了一声。
  值班的救生员闻声跳下来,帮他一起把这个女子救了上来。
  女子躺在长椅上,急促地喘息着。救生员要扶她去医务室,她拒绝了,她说自己不知道水会这么深,从上面看这水也就齐腰呀,怎么一下去脚就够不到底了。女子面容姣好,体态苗条,程海岩觉得这个女子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看着这女子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便说:&你该看看标志才对,四米水深,两个你也够不着底。&说完转身要走。
  &程书记,谢谢您。&女子欠起身子说。
  他愣了一下,问:&怎么?你认识我?&
  &我是电视台的苏梅。程书记今天救了我一命。&
  他这才对上号,这个溺水人原来是电视台主持新闻节目的苏梅,是浑江市家喻户晓的名人,在社会上,苏梅要比他这个纪委书记有知名度。
  &哦,初学游泳,要找个教练,这样莽撞下水,太危险了。&
  程海岩从苏梅身上移开目光,拉下泳镜。苏梅那瓷一样的皮肤光泽闪耀,令他不敢直视,尤其是苏梅泳装上的樱花图案,让他的目光无法聚焦。他从没有这样面对一个漂亮的女人,更何况是本市的女名人。就在他转过身时,苏梅又说话了。
  &程书记,有道是,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你既然救了我的命,就接着教会我游泳吧。如果我不会游泳,下到池中还是会呛水的。&苏梅是一口气说出这些话的,她从躺椅上坐起来,很虔诚地等着对方的回应。
  程海岩下意识地四处望了望,除了一个救生员在池边闲逛,偌大的游泳池再无他人。真是个得寸进尺的女人。他对女记者向来敬而远之。这些人背景复杂,人脉错落,你说出的话,通过她们的笔写出来,有时就莫明其妙地成了两码事。现在,苏梅提出这样的要求,让他猝不及防,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才回答说:&对不起,我的游泳技术不过是三脚猫的水平,不敢误人子弟。&
  他拒绝了苏梅的要求。如果外界知道,他堂堂一个纪委书记教电视台的女主持人游泳,这可是个容易引起暧昧联想的市井话题。说完,他朝苏梅点了下头,然后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溅起的水花扑上岸来,让半坐在躺椅上的苏梅打了个激灵。
  程海岩又在水里开始他的仰泳。不知怎的,他明明仰望的是棚顶的玻璃,可是那玻璃上却出现了穿着樱花泳衣的苏梅的形象。说实话,苏梅身上的泳装要比她的容貌更让他心动。那泳装上满是盛开的樱花,绚烂却不张扬,恍惚间生出想靠近前嗅一嗅的感觉。他对樱花的偏爱缘自大学时代。离学校十几里的一处水库公园里有一株百年樱花,在一个樱花盛开的春天,在这株樱花树下,他结识了一个女孩。这是一个有着樱花一样笑容的女孩,她在樱树下写生,他站在后面看。这个可人的女孩子画画很专注,齐耳的短发上落了几片花瓣,让他的目光在花瓣和画板之间忙个不停。他傻傻地站着看了半个上午,直到女孩放下笔要吃午饭时,他才想到这么呆呆地看一个女孩子画画有点不礼貌。就在他要走的时候,女孩盯着他的校徽说,喜欢画画,应该考美院呀。他感到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似乎听到女孩又介绍了自己,但他没有记住,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错事。正好一个同学喊他,他便揣着一颗乱蹦的心逃离了女孩。多年以后,为此事耿耿于怀的他很是埋怨那位喊他的同学,正是这一喊,喊跑了自己的初恋。
  游泳池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上岸时,他扫了一眼苏梅坐的地方,已经不见了那片樱花。
  从更衣室出来,看见一身白色休闲装的苏梅正在大门口站着。&你在等人吗?&他不得不打招呼。刚才他的拒绝过于生硬,这样多少会伤害一个女人的自尊。
  苏梅微微笑了笑,道:&我一个人来的,我在等出租车。&
  程海岩的车就停在门口,那个小号车牌苏梅不可能不知道。程海岩已经没有勇气独自驾车离开,撇下苏梅在这里等出租车,他只好邀请苏梅一起走。
  路上,苏梅双手合抱着大大的皮包,雕塑一样静静地坐着。程海岩瞥了几眼身旁这个一声不吭的主持人,心想,自己这是何苦呢?救了人家却又得罪了人家,当时,教她几个游泳的动作不也就应付过去了嘛。
  程海岩驾车将苏梅一直送到她住的小区门口,临下车时,苏梅突然说话了:&刚才您拒绝教我游泳,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丢了面子,为此我流了眼泪。请程书记不要再拒绝我第二个请求,希望能给我一个报答救命之恩的机会,请您吃一顿晚饭。&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脑子里突然盛开一簇樱花。他听到苏梅在车窗外说:&时间是明天晚上,等我电话。&
  程海岩在周末一般是比较清闲的。上午游泳,下午躺在床上看书。他刚刚翻开看了多日也没看完的《百年孤独》,市委组织部副部长王鹏志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王部长说有急事需要向他请示,马上就到家里来。
  程海岩很奇怪,有什么事情这么急呢?非要到家里来。他对这个王部长印象颇好,王部长情趣广泛,爱好颇多,是个帅哥才子型的干部。到欧洲培训了一年后,更是才干大增,在会上发言时喜欢夹杂几句恰到好处的英语,让程海岩这样先天不足的干部感慨颇多。他想过,将来经济全球化,没有这样一茬领导干部,与国际接轨还真成问题。
  王鹏志是带着组织处阎处长来的,一看就是一种工作的姿态。他拿出一份名单,说是明天要报省委组织部,因为时间紧,市委常委会就不开了,书记让常委们圈阅一下。
  程海岩接过名单一看,是市委推荐省级先进的名单,名单上一个熟悉的名字像针一样刺向他的眼睛:牛昕。
  牛昕这次被推荐的称号是省级优秀党务工作者。
  &你们对牛主任了解吗?&程海岩问。
  王鹏志看了身边的阎处长一眼说:&处里专门去考核了,阎处长你把考核情况向程书记汇报一下。&
  带着厚厚眼镜,一身书卷气的阎处长有些拘谨,稀疏的头发如同盐碱地上缺乏养分的小草,细软而蓬松。他从包里拿出一沓材料,开始介绍牛昕的情况。材料中的牛昕的确很感人,让人联想到许多报上宣传过的典型名人。如果程海岩不了解牛昕,单凭这个材料,给牛昕一个国家级的称号也不为过。材料中例举了牛昕一个处理贿赂问题的事,说牛昕用别人贿赂他的钱,在一个偏远的农村建了一所希望小学。他感到蹊跷,专案组怎么没有掌握这个情况呢?
  阎处长介绍完了,王鹏志解释道:&省里催得急,这才周末来打扰各位领导。&
  客厅墙壁上的挂钟,突然在这个时候推开一扇小窗。一只小鸟探出来,很响亮地叫了三声。王鹏志下意识地看看腕上的手表。
  程海岩看了看圈阅的常委的名字,十一名常委已经有七个圈阅过了。圈阅过就是表示同意,也就是说这份推荐名单从理论上讲已经可以通过了。
  他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把报告摊在茶几上,正要起身拿笔,身旁的王鹏志已经把笔递了过来。他接过笔,很规整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他签名一向都集中精力,从不龙飞凤舞地显示潇洒,尽管他的草书很有功底。就在王鹏志微笑着伸手要接过名单时,他又用笔在牛昕的名字上重重地划了个圆圈,用一个箭头把这个牛昕拉了出去。然后,把名单递给了王鹏志。
  王鹏志接过名单看了好一会儿,不解地问:
  &程书记,这&&&
  &噢,&程海岩轻描淡写地说:&牛昕同志有个信访件正在核实,所以,我认为这个时候推荐不太合适。&
  王鹏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声问:&问题严重吗?&
  程海岩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王鹏志很不自然,他赶紧补充说:&牛昕同志是我们在工交系统培养多年的一个典型,这次,他要是不上,名额恐怕要瞎了,我们没有准备第二人选。&
  程海岩不动声色地说:&牛昕的问题,需要进一步调查。&
  送走了客人,他又看了一会儿书。上大学时他就对马尔克斯感兴趣,尤其是这本《百年孤独》,书中马孔多人对吉普赛人的磁铁和冰块的描述让他浮想联翩。他煮了一碗面打发了周末的晚餐,然后出门散步。
  浑江市的秋夜属于小商小贩的天下。程海岩所在的小区住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小区的门口还是商贩云集。卖瓜果小商品的且不说,紧贴着栅栏的一块区域竟然被几个狗肉贩子给占领了。这几个卖狗肉的穿着不伦不类,个个贼目鼠眼,程海岩总怀疑这些人是社会混混。听小吴说,浑江市有个偷狗团伙,专门到乡下偷农民的狗杀了卖狗肉。程海岩让城管的人过问过,是不是不要在小区门口卖狗肉。负责城管的人调查了一番后告诉他,这狗肉摊还真不好管,因为韩主席是这肉摊的主顾。
  程海岩不好再说什么。城管所说的韩主席,是市政协刚刚退下来的韩维田,他中学时的政治老师。韩主席喜食狗肉喝小烧,这是浑江市公开的秘密。每年雪花一下,韩主席都会兴致勃勃地杀一条狗,招待与其关系近一点的市级领导。程海岩和他是师生关系,自然也在邀请之列。程海岩不吃狗肉,碍着老师的面子又不得不来,所以,每次参加这样的聚会,都有一种活受罪的感觉。
  从密集的商贩间挤出去,程海岩来到路灯昏黄的大街上。自从在市医院当牙科医生的妻子到法国进修以来,他习惯了一个人到大街上散步。他发现,早晨散步时总会遇到些熟人同僚,而晚上在大街上遇到的都是些退休的老人。是晚上散步不利健康吗?当然不是。他想,大概是在位的同志晚上都有各式各样的应酬,回家太晚,想散步也散不成了,只能选择早晨出来。
  刚走出不远,一辆小车追上来停在身边,韩主席摇下车窗对他说:&别走了,上车。&
  韩主席说话十分干练,几乎没有半个废字,毕竟和程海岩有一种特殊关系,说起话来几乎不容商量。&给你家里打电话,没人接,我猜你是出来散步了。&
  程海岩上了车,问:&这是去哪儿呀?&
  韩主席笑咪咪地说:&去品尝普洱茶。&
  程海岩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他最怕韩主席拉他去吃狗肉喝烧酒。韩主席酒量大且喜豪饮,倒在他杯下的市内外领导不计其数。程海岩曾开玩笑地说,韩老师教了他许多知识,就是没教他喝酒的本事。
  韩主席把他拉到西山下一个叫做国际写作中心的山庄别墅。别墅不大,十分有味道。青一色的歇山式木刻愣建筑,勾檐连脊,曲廊弯榭,置身其中,恍若进入阿房宫一般。建筑的四周栽植了大片雪松,墨绿色厚密的枝叶遮住了别墅的窗户,给古朴的建筑添加了几分神秘。
  胖乎乎的财政局长朱雨祥已经站在别墅的门口。他一身白色的休闲装,更加给人圆而粗的感觉。好像刚刚洗过澡,他的头发还有些湿,鼓胀的脸上有着条条潮红,看上去像个朴实的南瓜。他握住程海岩的手说:&我请领导喝茶不喝酒,程书记是不是该表扬我?&
  程海岩没有想到朱雨祥会在这里,朱雨祥这么一说,他也跟着开了句玩笑:&朱局长,有的茶可是比酒贵呀。&
  &你说对了程书记,今天请两位领导来,就是淘了点好普洱,好茶会好友嘛。&
  韩主席显然觉得朱雨祥这话有点过头,有拉高自己的嫌疑,下级怎么能对上级套朋友呢?便在一旁道:&有话进去说吧。&
  朱雨祥领着两人来到一间日式包房,一个穿着和服的女服务员正跪在榻榻米上候着。茶几上玻璃煮水壶、宜兴紫砂提梁壶、三盏骨瓷盖碗杯和一个土陶公道杯很讲究地摆放着。程海岩看到,一个银质的盘子上,搁了一块槽子糕般大小的普洱茶和一把古币形的不锈钢茶刀,想必这就是朱雨祥的那块普洱茶了。他环视了一下房间四壁,古典风格的装修很有品位,对面墙壁上的一幅国画,给房间点缀出几许深邃。难怪叫国际写作中心,来到这么个世外桃源,不会写文章的也能冒出点酸水,程海岩这样想。
  韩主席说:&老朱呀,我天天喝普洱,你说说你这茶比我的七子饼好在什么地方,值得我们跑这么远的路?&
  朱雨祥诡秘地一笑,道:&今天请两位喝的不是茶,是古董。&
  他把银盘端过来,指着那块槽子糕状的普洱茶饼说:&这是极品茶膏,清廷的贡品,距今有一百多年了。&
  程海岩仔细看了看,这茶膏其貌不扬,一块并不好看的炭状物,绿黑色,表面尽是细小的蜂窝孔,估计重不过二两。
  韩主席轻轻嗅了嗅,道:&把古董喝了,岂不可惜?&
  &再好的茶也是给人喝的,两位领导能赏光,这茶膏我还敢留吗?&
  茶小姐开始操作。她动作娴熟,从温壶涤具、切茶投茶、润茶冲茶,分茶到杯,每一环都有条不紊,文雅娴静。
  三个人端起茶杯,程海岩品了第一口茶。茶味很厚,舌尖有一种涩涩的感觉。
  &不错!&韩主席盯着那杯赭色的茶汤说,&不愧是越陈越有滋味啊。你说呢?海岩&。
  程海岩放下茶杯,眼睛却不自觉地又投到对面的国画上,他说:&我对普洱茶没有研究,不过,从老朱摆的这个阵势看,这茶肯定不一般。从报纸上知道,普洱茶的价格已经高得离谱了,这百年的茶膏恐怕是茶中极品了。&
  &不愧是搞纪检监察的,什么也瞒不过程书记的眼睛。这样的茶膏现在是有价无市,就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朱雨祥有点洋洋得意。
  &多谢了,朱胖子,有好东西还不忘我这个退休的人。&
  &哪里,韩主席在位时对我的关照我没齿难忘,善有善报,喝点茶还不是应该的吗?&朱雨祥很会说话。
  &是呀,我在位时尽管脾气不好,但都是对事不对人,对干部我是出了名的护犊子。&
  看程海岩一直眼不离对面的国画,韩主席也草草地睃了一眼,问朱雨祥:&那是谁的画?&
  朱雨祥头也没转,很自豪地说:&又是古董,清朝的《秋夜读书图》。&
  &清朝?&韩主席笑了笑,&怕是赝品吧?清朝的画会挂在这里?&
  朱雨祥说:&鉴定过的,肯定是真迹。&
  程海岩收回目光,骨瓷茶杯上那个耳朵般的把柄,像个大大的问号在提醒着他。他捏住这问号端起杯,把杯子置于鼻下仔细地闻了闻,放下,又抬头欣赏起对面的《秋夜读书图》。
  程海岩总觉得这《秋夜读书图》在哪儿见过,画中那棵焦墨老树有点似曾相识,可又一时想不起来。画轴已经很旧了,装裱的锦缎都飞了毛边,画用玻璃镜框罩着,给人一种很珍贵的感觉。
  &那画的是棵什么树呢?&程海岩问韩主席。
  韩主席凑过脸去看了看,摇摇头,道:&说不好,乍看像楸子,再看又像柿子树。&
  &对了,说到柿子树,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韩主席突然来了兴致,他说:&去年冬天我到韩国的时候,发现了个奇怪的现象。&
  程海岩和朱雨祥都放下了茶杯,韩主席的故事他们不能不洗耳恭听。
  &在一个农庄,我们发现,柿子树上有些柿子还没摘呢。那柿子红红的,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成了农庄的一道风景。有人问导游,这么好的柿子为什么不摘?这样留在树上不是可惜了吗?导游的回答让所有人沉默了。原来,这些柿子是果农留给喜鹊吃的。导游给大家讲了事情的原由:过去,这片柿子林中生活着许多喜鹊,一年秋天,柿子丰收,果农们采净了所有的柿子,恰巧这年冬天雪非常大,栖息的喜鹊寻不到食物,都饿死了。结果,第二年柿子林遭受了罕见的虫灾,果农损失惨重。于是,果农们又引进了喜鹊,每年秋收后,都要在树上留一些柿子给喜鹊作过冬的食物,柿子林才又恢复了元气。&
  &看来,人们不能竭泽而渔。这和我们涵养税源是一个道理。&朱雨祥很有感慨。
  程海岩点点头:&大自然是有机的整体,相克相生,物竞天择。&
  &有道理。&韩主席端起茶杯,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说:&就说这普洱茶膏吧。一百年前生产的时候,可能一斤也就几两纹银。但买的人没把它都喝光,留了一些压箱底,这一压贡献就大了,不值钱的茶饼成了价值连城的古董。我们今天能品尝到这么好的普洱茶,难道不该感谢当年杯下留茶的人吗?柿子喂喜鹊的故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凡事不能做到极致,给别人留有余地,也就是给自己留下了一片天地。&
  程海岩一边听韩主席讲话,一边又把目光投到对面的古画上。他怎么看这《秋夜读书图》都有些矛盾。画面上的大树枝桠交错,却难见到树叶。画的名字是秋夜,可从画面上看到的树又像冬天。清代的乡间,冬天才糊窗纸。大冬天开着窗户读书?在树叶落尽的深秋,如果读书人开着窗子读书,这人的脑子就要读出毛病了。
  茶小姐又续了一次茶,然后向大家建议,说这里有免费弹奏琵琶的,是否想听?
  朱雨祥和程海岩把目光都投向了韩主席,韩主席笑了笑说:&我不是白居易,作不了《琵琶行》,海岩知道,我在学校是教政治的,弹琵琶这样雅致的事,还是海岩能欣赏。&程海岩见韩主席这么说,就点了点头说:&那好,我们也别光喝茶,就听一曲琵琶吧,反正是免费的,增加不了朱局长的成本。&朱雨祥说:&哪里哪里,我能买得起马就能备得起鞍,我一块普洱茶听一个月琵琶用不了&&&韩主席打断他的话道:&别吹牛了,快让小姐去请人弹琵琶吧。&茶小姐起身出去,领来一个个子高挑、挽着长发的姑娘。姑娘身穿绛紫色的旗袍,怀抱一把琵琶,表情严肃,不颦不笑,很雅致地向大家颌首之后,欠坐在靠近古画的一张木椅上。茶小姐把曲目单递给朱雨祥,朱雨祥瞪了小姐一眼,说,&真不知大小,领导在这里哪能轮到我点曲。&说完,双手把曲目单递给了韩主席。韩主席接过单子翻了两下,又递给程海岩,&还是你来吧,我对古乐知之甚少,就知道有个《高山流水》,还是古琴曲,琵琶不能弹。&
  程海岩接过单子,看也没看,说:&弹一曲《十面埋伏》吧。&
  程海岩喜欢听音乐,国内外名曲的CD收藏了不少,这么近距离地听《十面埋伏》还是第一次。琵琶小姐的弹奏技艺很娴熟,在列营、吹打、点将、排阵、走队五个环节上把握得恰到好处。程海岩和韩主席都被她的弹奏吸引了,忘了喝那名贵的普洱。当乐曲进行到第二部分时,程海岩感到自己的心率有了变化。从埋伏的低潮开始,经过鸡鸣山小战的铺垫,在九里山大战上,演奏步入高潮。小姐的弹奏如同笑傲江湖中的东方不败,把怀中的琵琶拨得死去活来。程海岩很惊诧,这么个文静的女孩子,能把琵琶弹得如此铿锵,简直就是胸中百万神兵的穆桂英了。
  当演奏进行到项王败阵、乌江自刎的时候,程海岩完全沉浸在音乐之中。他闭上眼睛,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惆怅和伤感之中,恍惚间,他想到了泪沾青衫的白居易,想到了白居易笔下黄芦苦竹、鸥鸦嘈杂的湓江。音乐停止的时候,他睁开眼睛,感到两颊有点点凉意,轻轻一拭,是自己的眼泪。
  韩主席和朱雨祥没有发现这个细节,倒是琵琶小姐似乎看出了他的感动,欠起身微微鞠了一躬。
  &古代的《十面埋伏》好像不是这么结束的吧?&程海岩问。
  一直没有说话的琵琶小姐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
  &好像还应该有众军奏凯、诸将争功和得胜回营三段。&程海岩说。
  &如果您想听,我可以把它弹完。&琵琶小姐眼睛亮亮地望着他说。她说的带有吴侬软语的普通话,听起来绵绵的,如同带着羽毛一样。
  程海岩看看表,摆摆手说:&太晚了,还是改日再听吧。&
  离开山庄别墅时,朱雨祥递过两张健身卡,对两人说:&领导要注意健康问题,工作累的时候就到这里来打打球,游游泳,放松一下。&
  韩主席接过健身卡,很严肃地问:&这里没有不健康的东西吧?&
  朱雨祥道:&这里是作家办的会所,雅着呢,黄赌毒那一套跟这里不搭界。&
  &要是这样,我和程书记就笑纳了。&韩主席没等程海岩说话,已经做出了决定。
  这是一张很精致的金卡,VIP字样耀眼夺目,见卡上只是标了些免费运动的项目,程海岩没有说什么,随手放到了衬衣的兜里。财政局长的面子还是要给一点的,自己不来消费就是了,这个时候自己要是拒收,等于当众扒了韩主席的裤子。
  回来的路上,韩主席提到了一件浑江市上下都十分关注的事情。换届在即,现任市长要退,能接替的人选范围很小,程海岩也是人选之一,要把握好这个机会。
  程海岩笑笑道,&那是组织上的事,自己怎么去把握?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道理是这样,可是现在选择干部越来越重视民意了,人心向背是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纪委书记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具体案件中,在处理标准上你低一点,在干部中你威信就会高一些。俗话说,宽以得众嘛,宽严相济,以宽为主。&
  程海岩点点头,说:&宽严相济本来就是纪委工作的一条原则。&
  韩主席拍了拍他的膝盖道:&你是我学生中发展得最好的一个,我对你抱很大希望。&
  &我会努力的。&程海岩看着车窗外的夜色。车速很快,一盏盏路灯有一种向后倒去的感觉。他突然很想听琵琶小姐没有弹的那三段曲子,删改《十面埋伏》的人,为什么把结尾搞得这么悲壮呢?
  程海岩接到苏梅的电话时还没有起床。自从老婆去法国进修后,他就有了周日睡懒觉的习惯。周六上午游泳不能恋床,周日上午他索性关掉手机,睡个死去活来。因为昨夜喝了太多的茶,直到凌晨他还没有困意,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那幅《秋夜读书图》。实在睡不着,就给老婆挂了个电话。中国的夜半时分,欧洲的日头正毒着呢。老婆接到他的电话,声音有些变调,说奇怪了,今天一个脸上有疤的法国商人到她进修的大学来找她,说国内的一个朋友托他送些生活费来,老天爷,这个人一出手就是三万欧元。我说不要,他放下钱就走,连个名字都没有留。程海岩一听,知道这钱是无法退了,便告诉她说,这来路不明的钱一分也不要花。老婆说,我知道不能花,可是这么多钱放我这里,我天天担惊受怕呀。程海岩想了想,那你就存到信用卡上吧,我在国内做好登记。老婆几乎要哭了,说你在国内当包公,我在国外快要当人质了。程海岩心里不禁有点酸,就安慰了老婆几句,说好了好了,还是省点电话费吧,有我这个黑脸包公,谁敢动你一根指头?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也没有底。这钱是谁送的呢?
  苏梅的声音一改电视上主持新闻节目时的正统,纯而又纯的京腔像一股清泉,从耳鼓一直流进心里,让他感到惬意爽朗。她提醒程海岩,不要忘了晚上约定的事,地点是她法国同学的别墅,洞庭街5号。苏梅最后还说,她的同学法国鹅肝做得特棒。放下电话,他昏沉沉的头有点清醒,洞庭街5号,这不是一片外商居住区吗?吃饭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又一想,苏梅的安排大概是考虑了他的身份,试想,去哪一家饭店,他和苏梅的晚宴会不被人知?
  起床后,他给李子和打了个电话,让他在案件检查室的账上记上这么一笔:法国,陌生人强行留下三万欧元,原因不明,待回国后入账。李子和说,这钱是不是牛昕送的?这小子够厉害,把网都织到国外了。现在还不能肯定是牛昕,他说,这事不好查,先登记上吧,注意保密就是了。
  洞庭街是一条临山的僻静街道,远离闹市,街两旁都是矮层的别墅,居住者大都是有私家车的外商和在外企工作的白领。由于居民少,这里不通公共汽车,行道上高大的法国梧桐以及大量的闲置别墅,给这条街道营造出少有的静谧。
  程海岩的奥迪车在街上转了个来回,才找到洞庭街5号的位置。这是一处日式风格的别墅,很像昨晚喝茶的那个山庄。他怀疑两者肯定有一方盗用了对方的图纸,要不怎么连门窗的样子都那么雷同?与昨晚山庄不同的,是别墅的院子。院子很阔,栽满了一株株枫树,在深秋季节,满院的枫树犹如燃烧的大火,缭绕着这仿木刻楞的日式建筑。
  别墅的院门在奥迪车靠近时自动打开了,驶进院子,程海岩顿时眼前一亮:别墅古铜色的门前,苏梅像宾馆的迎宾小姐一样等候在那里。让他惊讶的是,苏梅竟穿了一身有着淡雅樱花图案的浅色套裙。在色调古朴的建筑与枫叶火热的氛围中,苏梅的这身套裙恰到好处地成了院子里的诗眼。程海岩感到自己的呼吸不那么均匀了。遇事一向从容的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在熄灭马达的同时这样问自己。樱花简直成了他敏感神经上的开关,只要稍稍触动,他的内心就会泛起层层涟漪。
  &谢谢程书记赏光。&苏梅迎过来,很礼貌地低了下头,和他握手。
  程海岩不想在院子里过多地寒暄。他此行一直有些忐忑,像苏梅这样的名女人,社会关系不会简单。如果把名女人比喻成一棵向日葵的话,那么在向日葵的根下,一定有众多的男人做肥料,否则,这朵向葵花不会奔放夺目。路上他的车开得很慢。一只手在拦着他,让他犹豫、却步,可是又有一只手在召唤他,催促他成行。他想到了当年孔子会见南子的故事。连孔夫子都能不顾学生的阻拦去赴南子的约会,我一个凡夫俗子,怎么就不能赴苏梅之约,吃一顿晚饭?矛盾中他驾车来到了洞庭街5号。
  &请,我的大书记。&苏梅面若樱花。
  进到客厅,程海岩感觉到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女性的味道。他叫不出室内这种香水的名字,但能感觉到这香水的品质。这是一种与化学无关的品质,能让人感受到五月的草原和草原上挤奶姑娘挥撒出的阵阵奶香。深深呼吸了几口之后,他得出结论:这是一种精心调和出的既令人宁静安逸,又令人食欲勃发的味道。他环视了一下客厅:靠近落地窗,是一组浅色樱花图饰的布艺沙发,沙发的对面是一台大屏幕的等离子电视。侧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布歇的油画《蓬帕杜妇人》的复制品,画中,路易十五的情人美丽而充满温情,丰盈的酥胸让程海岩的目光不敢驻足。墙角处挂满了活泼玲珑的各种小饰物,几根孔雀的羽毛像这些饰物的旗帜一样,一直伸向天花板。室内象征男士特征的东西几乎没有,茶几上没有烟缸,竹地板上甚至没有一双男士拖鞋,这令只能趿着一双女拖鞋的程海岩多少有些滑稽。
  在沙发上坐下后,程海岩问:&你的同学呢?&
  苏梅拢了一下黑缎般的长发说:&真不巧,中午有急事飞深圳了。她们法国人,做事情很随意。但书记请放心,晚餐上法式鹅肝不会少。&
  &你的同学是法国人?&
  苏梅起身去冲咖啡,她告诉程海岩,自己在北京读书时认识了这个法国留学生,两个人感情很好,毕业几年后,没想到这个同学竟来浑江一家法资企业工作了。&真是山不转水转,人生有时不可预测。&苏梅端过来一杯咖啡说。
  &你还邀请了谁?&程海岩用小勺搅动着咖啡,咖啡很香,膨胀的泡沫如同女网球手的肩膀。
  苏梅做了个顽皮的表情,道:&程书记还希望找哪一位?&
  程海岩的脸腾地红了,同时,他的某种担心却落下了。凭心而论,他不希望苏梅找更多的人来,多一个人,就多一条跑风的渠道。如果苏梅找一帮媒体的人来做陪,他会如芒在背的。那样的话,不会很久,满浑江都会知道,他在游泳池里英雄救美的壮举。毕竟这壮举容易使人产生某种联想。
  &你平时就在这里住吗?&程海岩问。
  &我在市中心有房子,就是昨天你送我去的那个小区,但我很少在那里住。这个法国同学一年在这栋别墅里也住不了几天,我就权当她的管家了。&
  程海岩啜了一口咖啡。咖啡的香味很纯,没有加糖,是地道的蓝山咖啡。他从来没有这样,和一个令人不安的女子独处过。一时找不到话题,大脑出现了缺氧的症状。苏梅却很从容,她先是端来一盘紫艳诱人的红樱桃,又走到电视下面的地柜前,打开那套叫不出名字的音响。她没有征求程海岩的意见,放的是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序曲。音响开得很低,但乐曲的纯真、优雅和愉悦,充满了黄昏的客厅。
  &喜欢音乐吗?&苏梅问。
  &哦,谈不上喜欢,我只在家或车上的时候,习惯听听德彪西的《海》,不过门德尔松的这支曲子我也能接受。&他避开了喜欢一词,而是用了一个&接受&。
  苏梅眼睛一亮,&真是知音了,德彪西的作品也是我的最爱。&
  这时,门铃响了。程海岩心中骤然一紧,手中的咖啡抖了一下。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呢?
  &我出去一下。&苏梅从包里拿出皮夹,推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她拎回两大包东西,笑着对程海岩说:&晚宴马上开始。&程海岩这才明白,刚才的门铃是酒店外送服务生按的。他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难为情,精明的苏梅肯定发现了自己的紧张。一向以定力如磐而自信的自己,怎么今天对一个门铃声都会敏感?
  看着苏梅进了另一个房间,程海岩长舒了一口气。和这样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独处,他感到了一种压力,似乎这栋别墅里要比外边多了一个气压,使他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他努力检讨自己:我这次赴约绝没有私心杂念,我只是不忍再次拒绝一个女人的请求而已。他认为自己昨天拒绝教苏梅游泳太不绅士了,说明了自己心理上的狭隘。思想的关隘一开,人就会释然无束。他靠着软软的沙发,索性闭上眼睛欣赏音乐。
  循着音乐的引领,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剧情背景:青年莱桑特和美丽的少女希伯丽特在远离世俗的大森林里,和仙人王国中的精灵们嬉戏。那是一个充满神秘爱情的地方,色彩斑斓而又静谧朦胧,他嗅到了那种草原上让人痴迷的奶香,感受着从森林中飘来的那些跳动的音符,似乎有了一种醉氧的迷离。恍惚间,一个身着波希米亚皱裙的少女出现了,微笑着走向自己。少女的衣裙是米色的,领口很低,衣服和肤色融为一体,显得柔和慵懒。少女向他伸出了手臂,他醒了。令他惊奇的是,眼前的苏梅竟然换上了和少女一样的衣服。一时间,他不知身在梦里还是现实之中。
  &请入席。&苏梅伸出手臂,做了一个优雅的动作。
  苏梅的这身衣服让他放松下来,也许是没有了樱花图案的原因吧,他想。
  厨房的色调是温暖的桔色,餐桌上铺着洁白的雕花台布,四只骨质瓷盘里分别是法式鹅肝、牛排、银鳕鱼和蔬菜沙拉。一个精致的银托盘上盛满了各种水果,一瓶开启的法国波尔多红酒斜置于冰桶上。一个典型的小布尔乔亚餐厅。
  &我没有这样请过第二个男人,在我的私人住处。&苏梅擎着半杯红酒很专注地望着他说。&救命之恩,恩重如山,所以,我才斗胆请你。&
  他也擎起杯,礼貌地道:&谢谢你的邀请,让我接触到一个陌生的领域。&
  &熟悉都是从陌生开始的。&苏梅目不转睛地说。
  &我没有准备过多的菜,我认为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交流。比如说,在今夜之前,我没有想到,身为一个官员竟如此熟悉德彪西和门德尔松。我始终认为,音乐上的交流是人类最高境界的交流。&苏梅用两手轻轻摇着杯中的红酒,宽松的衣袖滑向肘弯,白藕一样的手臂把酒色衬得玛瑙一样红。&可惜,在浑江,我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有音乐修养的成功人士。有个企业家曾请我们几个主持人去欣赏交响乐。可是在音乐厅里,他打了不下十个电话说他生意上的事,挺好的一个交响音乐会就这样,糟蹋在一片海蛎子味儿的大嗓门里了。&
  &在一般人看来,你们主持人的生活和工作很神秘,当然也很风光。&他转换了话锋,音乐毕竟不是自己的长项。
  &公众人物,大家都关注而已。但我认为这只是一种职业上的优势,当你离开荧屏时,又有几个人会记得你?我想,你们当领导的也是这样,在位时,门前车水马龙,一旦退下来,很快就门可罗雀。能在节日打个电话来的,只能是少数的几个至交。&
  他点点头,把半杯红酒喝了下去,竟忘了让对方同饮。苏梅倾身又给他斟了半杯。&其实,你们纪委的工作才神秘,一种可怕的神秘。&
  程海岩笑了,道:&怎么会有可怕的神秘之说呢?党纪国法都是明文公开的,犯了哪条就按哪条处理,这里面没有黑箱操作,所以谈不上神秘。&
  &可是,人总有恻隐之心呀,处理人的人和被处理的人都不是铁板一块,对吗?&
  &当然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不能拿条文一卡就下结论。正如你所说,人总是有感情的嘛,但善恶不能混淆,对恶的姑息就是对善的伤害,所以,问题的性质是第一要素。&
  苏梅点点头,为他夹过一块鹅肝,很自然地转了话题。
  &我有种感觉,说不准我们会成为知己。&
  他愣了一下,躲开对方的眼神,说:&我比你大许多。&
  &不是有一种忘年交吗?比如杨振宁和他的学生翁帆,他们不仅是知己,而且还成了伉俪。&说这番话时,苏梅纯真的表情透出几分执拗,那杯红酒依旧在面前摇着,把桔色的灯光摇得支离破碎,让程海岩又产生了那种醉氧的感觉。&这酒,怎么有点像白兰地?&他觉得脸有些发热。
  &这可是纯正的法国干红,如果你有一杯白兰地的量,那么这样的红酒至少可以喝四杯。&苏梅停下摇动的酒杯,很爽朗地举起杯说:&来,我们干一杯!&
  他举起杯,但没有马上喝,他知道苏梅肯定会有下文。
  &为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为我们共同喜爱的音乐,更为我们无任何功利目的的交流,干杯!&苏梅很优雅地喝干了杯中的酒。
  他为祝酒词最后一条理由叫好,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的交流,这话入耳入心。
  看来苏梅的酒量不大,半杯红酒下去后,她脸上泛起樱花一样的红晕,说出的话也变得如棉花糖一样蓬松绵软。她喃喃地说:&在别人看来,我很风光,一周有五次在电视上亮相,其实,我很孤独。在这个钢筋水泥筑成的城市里,我常常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一种情绪,也是一种无助。&显然,苏梅有点动情,把他当成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凭心而论,一个形象并不差的女性,想和领导把关系搞得暧昧一点并不是件难事,而且很多主持人也这么做了,并因此风光无限。但我不这样。我喜欢在弥漫着忧伤的情调中慢慢品味孤独,在孤独中变得宁静,变得善于思考,时常感受到那种出世的空灵。&
  苏梅的话让他心潮涌动,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对面这个惹人怜爱的女人。苏梅这身波西米亚风格的衣服太得体了,这种吉普赛女郎喜爱的衣服,极易让人对其漂泊不定的命运产生同情。
  苏梅羞涩地笑了笑,又说:&我希望你能把我从这种忧伤的情绪中拯救出来,那样,你不仅在身体上救了我,而且在精神上也救了我。&她又喝了一杯红酒,而且是一个满杯。她没有让他喝,但她宝石一样的目光一直映着他的脸。
  苏梅站起身,柔软的身体微微有些摇晃,他想搀扶一下,却没有伸出手。他不敢触摸这柔软的身体,他无法预料这种水一般的柔软,会不会让他心中的那道防火墙随之坍塌。
  他拿起餐桌上那盘水果,对苏梅说:&不能再喝了。&他又说,&我还是参观一下你的别墅吧&。
  两人来到客厅,苏梅一下子埋进沙发,抱起沙发上一个很大的玩具熊,半睁着眼睛对他说:&这里的一切都对你开放。&
  他参观了楼下的厨房、餐厅、衣帽间和一个很大的盥洗室,然后,沿着旋转的木楼梯来到楼上。楼上是一个奇妙的世界。两个大大的卧室装修豪华,欧式家具典雅气派,厚重的亚麻窗帘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犹如与世隔绝。健身室里器械不多,铺着纯毛地毯,两面墙全是镜子,这是练瑜珈的地方。书房里,一排欧式书柜吸引住他,更让他惊奇的是,书柜里竟然有许多线装书!这些书价值不菲,都是出版社特制的礼品书,市场上根本没有流通,很有收藏价值。书柜里的书显然是经过遴选的,挑不出那些装点门面的垃圾书,其中一本《百年孤独》和自己家中的那一本竟是同一个版本。他好奇地把它抽出来,翻开封面,发现扉页上有一行隽秀的字:
  孤独何止百年,百年必定孤独。
  他觉得这话写得很有意思,琢磨了半天,将书放回原处。就在他要关上书柜的时候,他发现,书柜的最上层,摆着一些奖杯、奖牌之类的纪念品。有金话筒奖杯,十大记者奖牌,十大新闻奖杯等等。小小年纪就事业有成,一股敬意油然而生。有一点让他感到奇怪,满书柜没有找到一本法文书。
  轻轻走下楼来,沙发上的苏梅已经睡着了。睡梦中的她两腿蜷缩在宽大的沙发里,两只并在一起的脚,脚上的每个指甲都贴的是小樱花图案,图案沿着脚趾的顺序由大到小排列下去,精巧而雅致,有一种自然的动感。顺着这十朵樱花看上去,那件波希米亚连衣裙显得凌乱局促,从宽大袖幅里袒露出的两臂向上弯举着枕在颈下,开领极低的衣服,现出高耸的乳峰。那只玩具熊趴在地板上,似乎不忍心再看主人的醉态。
  他在衣帽间里找到印着樱花图案的衣服,轻轻盖在她的身上,推门离开了这里。
  周一上午,程海岩早早地来到办公室,他约了几个干部进行诫免谈话,想谈完后赶到省城开会。没想到李子和比他来得还早,棍子一样戳在办公室的门口等他。他蹙了蹙眉头,把李子和让到了室内。李子和不说话,就那么站着,等着书记开口。程海岩知道这个唐吉诃德的性格,故意埋头整理文件,不和对方说话。好一会儿,李子和憋不住了,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
  &程书记是不是改主意了?&
  &什么改主意?&程海岩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故意装作不明白。
  &我知道牛昕的能量能撼动半个浑江市,但我不相信牛昕的能量能撼动你。&李子和像个学生在回答问题,这个答案在他脑子里已经重复了多遍。
  &何以见得呢?我也是血肉之人呀。&程海岩虽然不喜欢听恭维话,但李子和这话他还是愿意听,这样的评价至少会坚定下属办案的信心。
  &你要是想不查牛昕,你就不会让我当这个专案组长,谁都知道我是一根筋。&
  程海岩笑了,说:&你先回去吧,牛昕的事等我从省里回来再说。&
  &不,我等你给我个答复。&李子和来了犟劲儿,涨红着脸说:&还等什么呢?牛昕的问题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程海岩有些不悦,这个一根筋,真就是一根筋。他摆摆手道:&我约了干部谈话了,你回去吧。&
  &这不是你的作风。&李子和仍不识趣。
  程海岩瞪了他一眼,批评道:&你不走我走了。&
  李子和不情愿地走了,临出门时,回头看了程海岩一眼,目光复杂,似乎有一丝抱怨。这一眼,如同针扎了一样,让程海岩心里难受。他僵在椅子上,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该死的一根筋,你就不能换位思考问题吗?
  赶到省城的的时候已经傍晚,程海岩和秘书小吴错过了宾馆的晚饭。俩人来到宾馆旁一家辽西人开的拨面馆吃拨面。小吴第一次吃拨面,跑到后厨看光景,好一会儿才从厨房里出来,瞪着两只眼睛对程海岩说:&老天爷,切个面要用铡刀!&程海岩喜欢吃拨面,对拨面的做法自然熟悉,他对小吴道:&要是用菜刀来切,那就不是拨面了。&两个人吃完大碗的牛肉臊拨面后,已经快九点了。程海岩问小吴:&我们晚上怎么安排呢?&
  小吴知道这是书记在考他,几乎没加思考地说:&当然去看孔老了,茶叶我都买了,是两盒台湾的高山乌龙。&
  孔老是浑江籍的省领导,十年前在浑江市任过书记,一年前,在副省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享受正省级待遇。孔老很重乡情,凡是到省城办事的浑江领导,他都要请到家里坐坐。对过去的老同事、老部下,他还设家宴招待。因此,孔老在浑江市口碑极佳,到省城必来拜访孔老,成了浑江领导干部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孔老的家在卧龙潭公园北侧,是一栋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楼的外面不出奇,楼内十分讲究。令人羡慕的是,小楼的院子特别大,像个小广场,停得下七八辆车。程海岩到来的时候,已有五台车呈扇形围泊在小楼前,看牌照,有省城的,也有浑江的。清一色的黑车,从风挡看进去可以发现,每辆车里都有鬼火一样的亮光在黑暗中一闪一灭,不用问,那一定是司机们在抽烟。草坪灯从地面照上来,似乎有放大车影的功能,让人感觉停在这里的车要比平时大许多。孔老的家总是这样门庭若市。
  大门口的武警已经用电话做了通报,小楼前,早有一个小伙迎在那里。程海岩和小吴都认识这个年轻人,这是孔老的秘书小邵。小邵很热情,握着程海岩的手说:&孔老念叨你好几遍了,你晚饭前到多好,有你许多老朋友呢。&
  孔老的客厅里果真高朋满座。除了省审计局副局长杨志和浑江的副市长马小德外,还有省纪委培训中心康主任、省政府接待处处长姜彦彦,和一个有着女人一样皮肤的中年男子。大家见到程海岩,都站起身来,孔老握着程海岩的手,道:&我知道你要来,可是没想到你晚饭后来,是不是见外了?&
  程海岩从孔老的口气里闻到一股酒味,看来很注意保健的老领导晚上喝酒了,而且喝的不少。
  &对不起,我从浑江出来晚了。&程海岩一边解释一边和大家握手,握到那个白皮肤的男子时,身旁的孔老说话了:&这是邹厅长,省卫生厅分管医政的。&
  除了这个邹厅长,其他人程海岩都熟,内心里对这些人的印象也算清晰。杨志是个极善谈的人,鼻梁上长着一个突起的结节,自来勾的黑发修饰有型,颇为欧派。他胸口上的青斑胎记长满了长长的褐色的护心毛,像贴了一块兽皮,张扬着一种野性。如果不是他自己常常吹嘘,这是一种福寿的标志,别人也难得一见。杨志做报告在浑江是出了名的,几个小时的讲话中,你发现不了什么可质疑的问题,哪怕是一个多音字的读音。但是他的长篇大论在你的脑海里会像云一样飘过,使你记忆的口袋囊空如洗。马小德因为脖子奇长,即使坐着也能出人头地。作为主管工业的副市长,马小德的魄力主要体现在一个&卖&字上,五年不到,浑江市的国有企业就像罢了园的瓜地,剩不下仨瓜俩枣。程海岩对马小德大刀阔斧的贱卖,甚至零字出售企业的做法一直不敢苟同,举报牛昕的事情里许多都有他的影子。那些卖掉的企业并没有因为换了主人就活力大增,倒是有不少企业易主后,干脆扒掉厂房搞起了一锤子买卖的房地产开发。姜彦彦是个让你猜不出年龄的女人,酒桌上很能活跃气氛,浑江的市领导倒在她杯下的不在少数。她一直为孔老负责接待上的事情,孔老举办家宴,总是姜彦彦忙前跑后。康主任是省纪委聘任的培训中心主任,一脸褶子,穿的挺嫩。程海岩不知道孔老怎么把他也找来了,这可是个社会上的消息灵通人士,用他自己的话说,平日请他吃饭的厅长、局长要排队。
  &真巧,大家在孔老这里相会了。&程海岩看着杨志和马小德说。
  &是很巧,我下午给孔老通电话,孔老说你要来,我很想念老同事,就来蹭孔老的饭局了。&杨志说。
  马小德接着杨志的话说:&我来省里参加审计会议,和老杨是主席台上见面,孔老家里碰头,巧得很。再说了,孔老要是知道我来省城不到这儿,我这个副市长就该摘帽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怎么能管得了你们升迁的事,我可是下台的人了。&孔老摆摆手说:&康主任和邹厅长是我特邀的,姜小姐是负责办伙食的,总之,除了老杨和马市长,这三个人都是为你而来,可你却来晚了,下次罚你酒了。&
  姜彦彦显然对孔老这一姜小姐的称谓欣然接受,她在微微一笑的同时,也把一个嗔怪的眼神抛给程海岩。&程书记是对我安排的酒菜不感冒吧,这么不给面子?&
  没等程海岩说话,康主任却接过了话茬:&程书记每次到省城,都不到我那里,咱们可是一条战壕里的呀,再说,我那里的条件也不错嘛。&
  &小康呀,你那里哪是接待的地方,老程不去就对了。&孔老打断了康主任的话。孔老的话是话里有话。省纪委培训中心,名义上是培训,其实是&双规&干部的地方,一年到头关着倒霉蛋,谁愿意到那里去沾晦气?程海岩曾经想过,&双规&牛昕的地方最好也选在这里,在浑江肯定干扰不会少。
  程海岩只好再次向大家表示歉意。
  大家开始喝茶、聊天。孔老特意把程海岩和邹厅长叫到一起,对邹厅长说:&老程的爱人是个牙科专家,正在国外进修,以后小邹要关照一下。&又对程海岩道:&邹厅长分管医政业务,你们以后可以多联系。&孔老的话让程海岩感到很突然,爱人在国外研修的事情孔老怎么知道的?而且特意把邹厅长介绍给自己。他对孔老和邹厅长表示了一番谢意之后,开玩笑说:&别看老婆是个牙医,可连我的牙都保护不了,我已经掉两颗牙了。&邹厅长却很认真地说:&牙要从小保护,等出现了龋齿就晚了,结果只能拔牙。&孔老道:&能修补还是修补,如果有了龋齿就拔牙,那老程的老婆就该下岗了。&
  大家的话题没有在牙的问题上深入下去,自然而然地谈起浑江的人和事。
  杨志说:&浑江的人最重感情,在省城里最团结,这方面孔老就是一面旗帜,有了这么一面旗帜,在省城的浑江人就有了主心骨。&
  康主任道:&浑江的干部在程书记的保护下太幸福了。我在培训中心五年了,各市县的干部一个接一个地进去,没有一个是浑江的。&他所说的进去,就是大家常说的&双规&。康主任因其培训中心主任的身份,自然是许多专案组负责后勤的成员,这也是很多人请他吃饭的原因。这年头,廉政风暴一个接着一个,谁能保证自己不到培训中心住上个十天半个月?先请康主任吃一顿,说不准到时候康主任就能额外加个荤菜呢。
  程海岩对康主任的话未置可否,又不便说什么,只是一笑了事。不过,他的目光却被墙上一幅国画吸引过去,那不是《秋夜读书图》吗?
  见到了老部下的孔老很健谈,他说话的手势始终保持在胸部以上,和大家回忆起他在浑江主政时的一些逸事。谈着谈着,就谈到了一个叫牛禄的人。牛禄是十年前浑江市的一个政治明星,在浑江最大的平湖县当书记,眼看就该扶摇直上了,却因为挪用教育资金建县委办公楼受到查处,一颗耀眼的政治明星从此陨落。孔老饶有兴趣地讲了一件往事:
  &别看牛禄这小子架子大,该放架子的时候还真放得下来。&孔老说:&我有次到平湖县下乡,在一个孤寡老妇人家看到了牛禄的照片,是牛禄和老妇人的合影,放得有主席像那么大,挂在墙中央。一问,老人说牛禄是他儿子。我就奇怪了,牛禄的父母都在浑江城里,什么时候出来个乡下的穷老娘?再问才知道,这是牛禄扶贫的对象。牛禄把老人认作干妈,逢年过节都派人送些吃穿用的东西来。有米面油,成箱的牛奶,还有印着字的鸡蛋,让村里人羡慕得要死。老人对牛禄感激不尽,求人把牛禄的照片放大挂在中堂,就差上香供着了。你们说牛禄这人心肠怎么样?&
  &牛禄人不错,可惜栽在了那个办公楼上,我每次到平湖县,看着那座楼就想起牛禄。&马小德看着程海岩道。
  杨志说:&我个人认为当年对牛禄的处理偏重。给个警告、记过什么的也就够了,不能一撸到底,毁了一个干部的前程。盖办公楼又不是牛禄自己用,哪能炒豆大家吃,砸锅怪一人?要是当时程书记抓这个案子肯定不能这么做。我和程书记共事多年,我们虽然平时彼此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可是遇到事情的时候,彼此观点是很一致的。在处理马头乡拉税案上,如果不是程书记保护干部,那个拉税的乡长就会判刑。&杨志所说的拉税案,是多年前杨志任审计局长时移交纪委的一桩案子。那个乡的干部教师开不出工资,新上任的乡长就动了歪脑筋,到外地企业拉税,拉了几百万。干部教师的工资是解决了,可拉税的事却一审就发。因为拉税是要大比例返还的,这个账乡里平不了,缺少经验的乡长又不会做假账,结果拉了多少返了多少都暴露在账面上。在处理这个案子时,程海岩接受了杨志的建议,给予当事人从宽处理,使这个本该受刑事处理的人,仅仅给了个党纪政纪处分。
  杨志还要说什么,程海岩突然插话问:&我说孔老,你墙上这画我好像见过。&这一问,大家都抬头盯住了墙上的画。
  &这是蔡嘉的真迹《秋夜读书图》,是清初名画,你也许见过复制品吧。&孔老话语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现在真迹和赝品很难辨认,有时行家也会走眼,你老可要小心。&程海岩没有给孔老留面子,他已经断定这是一件赝品,与写作山庄的那幅肯定出自同一个造假高手。
  &你是说我老头子收藏了一幅假画?&孔老有点不高兴。&我说这是真迹,理由有三:一是这画有鉴定证书,证书是权威机构发的,相当于人的身份证,一画只有一张;二是此画出处清晰,传承有序,历代收藏者都留下了印章;三是许多行家要出天价收购,都被我谢绝了。行家是不会收藏赝品的。家有宝物,必发异彩,我老头子岂能拿宝物换银子?&
  杨志圆场说:&程书记并没说这是赝品,只是说见过,对吧?&
  &对,我在一个茶室见过另一张,有人说那也是真迹。&程海岩眼不离画,他又对画中那光秃秃的树枝产生了兴趣,总觉得这树枝似曾相识。
  &哈哈。&孔老大笑起来,&老程呀,你看谁把国宝挂在服务场所了?不用说,那一定是仿制品!&
  孔老对自己的画充满信心,他说:&这画来路清楚,帮我淘画的人是我多年的好友,想必他也不能骗我。&
  因为刚才的话题被程海岩扳了道岔,孔老用一个手势结束了关于画的话题,他兴致勃勃地说:&我再给你们讲个故事,也是在浑江,还是说牛禄。&孔老显然要把刚才被程海岩打岔打跑的话题拉回来。
  &那年端午节后到平湖调研,见到多日不见的牛禄。我吓了一跳:这伶牙俐齿的牛禄,怎么突然就口若芍药了呢?牛禄当时还是平湖的县长,这样一副嘴脸怎么在公开场合讲话?问缘由,牛禄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说。我说,该不是桃花运交大了,叫桃花蜇了嘴。这虽是笑话,却点出了一个现象,那就是牛禄红肿起来的嘴更性感了,像那个叫什么罗兰的大嘴法国女影星。隔了几日,牛禄到市里来,看到他的嘴已经由芍药变成桃花了,我便好奇地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难倒真是口红过敏?牛禄红着脸解释说,我一个党的干部,还能像贾宝玉那样吃口红?他怕别人听到,悄悄附在我的耳边道出了原委。原来,端午早晨,他煮了几个鸡蛋,因夫人不在家,他把吃剩的两个放到了冰箱里。次日上班,起床晚了,来不及准备早餐,想起冰箱里有为老婆留的两个鸡蛋,便拿出来凑一顿早饭。鸡蛋太凉,牛禄的胃口受不了,就把蛋放到微波炉里热了一下。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蛋太热了,他倒着手把蛋放到水龙头下一顿降温。降了温的蛋好剥皮,看着白嫩的鸡蛋,牛禄口急,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口,嘴上的鸡蛋&嘭&地炸了,蛋青四射,蛋黄却像一堆TNT炸药一样糊了他一脸。可怜的牛禄,就是这样,变得口若芍药了。&
  大家都被孔老的幽默逗笑了。  
  但孔老并没有说完,他接着道:&牛禄的经历让我对小小的鸡蛋刮目相看,进而产生感悟:做什么事情,还是先放放气为好,气鼓得猛了,嘴脸就有变形的危险。&
  大家在笑的同时都听出了孔老思想中的那份深刻。
  程海岩的目光又回落到那张国画上。这画中的树太熟悉了,却说不出是什么树。韩主席说像楸子,又像柿子树,可是楸子和柿子在秋季是应该有果实的,古代的画师不会这么没有生活常识。楸子的果实发黑,而柿子则是满枝头的红,画中的树却是光秃秃的枯枝,间或夹杂着稀疏的叶子。
  看到时间已晚,程海岩提议让孔老休息。大家起身告辞。孔老单独留下了程海岩。程海岩心里已经猜到了孔老要说的话,但他猜错了。
  孔老说:&海岩呀,浑江年底就要换届了,如果不出差错,你应该是市长的人选,这个时候上上下下要多争取支持,注意建立一种和谐的人际关系。一定要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多个信任者就多份支持,少个对立者就少个障碍。&
  程海岩点点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孔老接着又说:&谨慎、谨慎、再谨慎,凡事先权衡一下利弊,我相信你有把握。&
  程海岩谢过孔老的关心,孔老牵着他的手一直把他送到院子里。院子里只剩下等他的姜彦彦。姜彦彦的家和程海岩下榻的宾馆在同一个方向,正好搭他的顺风车。车上,姜彦彦问他:&你为什么要怀疑孔老那幅画呢?那是孔老的宝贝呀,每次来客人他都要讲讲这幅画。&
  &我看到了两幅同样的画,真迹不可能是两张。&程海岩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担心孔老被人忽悠了。&
  &那么,两张总有一张是真迹吧?孔老这张是经过鉴定的,应该是真的。&
  &我查过资料,《秋夜读书图》的真迹应该在北京的故宫博物院收藏,从来没有失窃过。&程海岩道出了他对此画怀疑的根本原因。
  姜彦彦一下子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怎么会是这样呢?&
  车到了姜彦彦的楼下,在握别的时候,姜彦彦突然说:&程书记,孔老今晚为什么老讲那个牛禄?我觉着他好像有什么心事。&
  程海岩&哦&了一声,想了想道:&也许是牛禄故事太多吧。&
  回到宾馆,李子和打来电话,说&906&专案组又有了新收获。牛昕花公款在洞庭街5号买了一套别墅,但产权人却不是牛昕,是电视台的一个女主持人。程海岩突然就有了那种醉氧的感觉,李子和在耳畔说了些什么,他一点也没有听进去,满脑子都是绽放的樱花。大概在孔老家喝茶过多的原因,这一夜他犯了那天喝普洱茶同样的毛病。越是想睡越睡不着,他索性打开电视来看。电影频道正在播出一部外国片《唐吉诃德》,片中的主人公让他想到了李子和,便饶有兴趣地看完了这部片子。凌晨,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到自己站在山顶的一块裸岩上,如同鹰一样俯瞰山下。山下是开阔的草原和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河。河边,竖着一些转动的巨型风车,这些风车转动缓慢却十分有力,硕大的扇叶就像一把把巨螯,徐徐地铲进河里,然后抄上一捧捧四溅的水花。这时,原野上出现了一个瘦高的男人,这人骑一匹瘦马,挺一根长矛,直冲水车而来。他定睛一看:那不是李子和吗?这个唐吉诃德要干什么?要和风车拼命吗?他想喝住李子和,嗓子却被什么堵住了。只见李子和的长矛在扇叶上一折两段,人和瘦马被扇叶掀出老远,重重地摔在草地上。他&啊呀&一声,吓醒了,额上像打了露水一样尽是冰凉的汗珠。
  省纪委的会议主要是传达文件。文件的主要精神是关于&双规&问题的,总的精神是慎用、少用甚至不用&双规&。因为昨夜睡得不好,程海岩在会场老是走神儿,断断续续还打了几个瞌睡。会议刚结束,秘书小吴迎上来,告诉他,家里出事了:李子和早晨上班时,被一个酒鬼开车给撞了,两条腿都断了。
  早晨?酒鬼?程海岩在脑子里画了两个问号。他让小吴通知浑江交警支队的支队长来个电话,他觉得这场车祸很蹊跷,哪个司机早晨起来就喝酒?
  支队长的电话很快打过来了。
  这场车祸,肇事人负全部责任。支队长说,李子和主任是骑自行车正常赶路,肇事人驾车从后面撞上了他。车冲上了人行道,辗碎了一个果皮箱。
  关于肇事者的背景,支队长说,这些年还真没遇到过这样的怪事。人,无业;车,无牌;他自己交代是在路边捡了辆报废的破北京吉普,想过过车瘾,结果就出事了。出事时,连路人都能闻到他满身酒气,可是一化验血,根本就没有酒精。这个人好像精神不正常,说不准用啤酒洗头了。
  他决定赶回浑江。李子和的受伤,使他原本胸有成竹的部署需要重新调兵遣将。
  走到自己的车旁,程海岩发现,孔老的秘书小邵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和自己的司机聊天。见到他,小邵迎上来说:&程书记,孔老派我来接你到家里吃河蟹。孔老为昨晚你错过晚宴之事很过意不去,今天一早正好有人送来一篓河蟹,孔老就让姜处长备了些菜,中午请你聚聚。&
  程海岩没有任何犹豫,对小邵说:&请你转告孔老,他的盛情我心领了,这河蟹我是不能吃了,单位出了急事,我必须马上回去。&
  &孔老桌子都摆好了,河蟹也下了锅。另外,孔老还请了省纪委的领导来陪你。&小邵感到很为难。
  程海岩说:&我们纪委的一个专案组长出了车祸,正躺在医院里,我这个纪委书记怎么能安心在省城吃河蟹?&
  高速公路上,小吴问,孔老请书记吃河蟹,有什么讲究吗?
  程海岩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小吴这一问,他琢磨了一下。河蟹,河蟹,不是和谐的谐音吗?孔老大概是希望我们,一切以和谐为重吧。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将抱在胸前的两臂暗暗用了些力气。这时,他感到胸前有个金属的东西硌到了胳膊。摸出来一看,是朱雨祥给的那张金卡。当时他并没有仔细看这张卡,只是想作家协会哪儿来的资金搞那么高档的写作中心?仔细看了看这张金卡,背面的落款让他的心倏然一震。在浑江市作家企业家联谊会的下面,是浑江市国资委的名字。
  黄昏时分,车子经过一个村落,一个他十分熟悉的村落。夕阳下,灰色的村庄和崭新的高速公路形成极大反差。亮甲村,是这个小村的名字,这里有他童年的记忆。他上学的那个小学依旧如故,土坯垒成的围墙墙头,长满了已经干枯的稗草,几个放了学还没有回家的小学生,正在操场上争抢一个泥蛋般的足球。他摇下车窗。眼前的这一幕他太熟悉了,他从那些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泥泞操场上,竖着一根木旗杆,在这群活蹦乱跳的孩子的头顶上,一面鲜艳的国旗正迎风飘扬。看着看着,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了下来。他用力摇上车窗,转过头来,突然对小吴说:&马上给专案组打电话,立即&双规&牛昕!&
  走进办公室的刹那间,程海岩突然停下了脚步。窗前的那棵老槐树,让他猛然间明白了:《秋夜读书图》中那棵困扰他很久的莫名之树,不就是这棵老槐树投到他办公室北墙上的影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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