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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百花园里摘蟠桃2013年盛夏,京西宾馆绿树掩映,花团锦簇。6月15日下午,三楼第一会议室。当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就在这里召开。会议室右侧,垂着一面银幕;左侧,吊着一只花篮;正中,悬挂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2.6)颁奖典礼。氛围既俭朴又庄重。这个5年一度的奖项,是中国传记文学创作的最高奖。在中国文学的百花园中,传记文学姹紫嫣红,每年有5000余部作品问世。这意味着,第四届的参评作品多达2.5万部。要从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位腰板笔挺、颀长消瘦的老者走进会场,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座签,怯生生地坐下。座签上写着:陈明福。会场上,人渐渐多起来。熟人相遇时,热情打招呼。陈明福左顾右盼,没看见一张熟面孔,只好目不斜视,静静坐着,显得有些拘谨。他觉得奇怪:自己站了半辈子讲台,十几人的小课也好,数百人的大课也罢,哪个场面没见过?从未怯场过,今天是怎么了?想了半天,他终于找到答案:自己不是“圈内人”,却侥幸在百花园摘了颗蟠桃,好像当年的孙悟空。15时,颁奖活动开始。主持人道了开场白,介绍了与会嘉宾。陈明福一听,嗬,尽是文学界的大腕,还有几位将军。接着,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长、本届评委会主任万伯翱致辞。他介绍说,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由老一辈革命家文学家刘白羽、林默涵等人发起设立,已于1995年、2001年、2007年在人民大会堂举办过三届,在第四届优秀作品评选过程中,经过多轮的无记名投票,最终产生12部获奖作品,其中长篇作品5部、中篇作品4部、短篇作品2篇、传记文学翻译作品1部。此外,还有18部(篇)作品得到获奖提名。这些优秀作品,基本上可以反映出中国传记文学创作的整体态势,比较全面地展现了传记文学创作的水平。颁奖开始了。先上台领奖的,是长篇获奖作品的作者。每个作者上台时,银幕上都会显示评委会的点评语,并配音宣读。第一部获奖作品是《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作者张胜将军,是张爱萍上将的儿子。他从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何建明手中接过奖状后,介绍了自己的创作过程。这部作品是张胜从1990年开始,历经多年完成的。期间,张胜在父亲退休以后,与父亲对话将近一年。父亲把他参加革命以及到了老年的人生经历、他的信仰,包括他的困惑,都与儿子谈了。“这就给了我丰富的创作资源,如果没有一个人跟你倾诉他的内心,你的创作就是无源之水,我觉得这是我的一个幸运。”张胜说。第二部获奖作品是《王蒙自传》。年近八旬的王蒙缓步上台,谦逊地说:“非常不好意思,非常惭愧,因为我本来就是爬格子、写字的,不写字就觉得是白活了,所以得奖实在是太惭愧了。本来应该写得更好,所以我觉得很对不起读者,也对不起咱们传记文学学会。惭愧、惭愧!”第三部获奖作品是《左手礼》,作者丁晓兵、文炜。文炜是武警部队女作家,以英模人物丁曉兵为主人公创作了这部作品。文炜上台后,羞涩地说:“可能我是最没有资格站在这儿说话的一个作者。获奖以后,我特别意外。这次获奖的5部长篇除了我这个,其他都是大作家写大人物,只有我是名不见经传的。”当张胜和王蒙致词时,陈明福坐得四平八稳。他俩,一位是将门之后,一位是文学大家,作为获奖者代表发言,在情理之中。当文炜发言时,陈明福坐不住了:哟,每个人都要发言呀?还以为只是上台领个奖呢!文炜发言很简短,陈明福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主持人就开始宣布第四部长篇获奖作品:“《晚清名将左宗棠全传》,作者陈明福。陈明福先生为了写这部作品,跋涉了山山水水,到过很多左宗棠去过的地方,历经辛苦,这种精神实在让我们感动。”陈明福一个激灵,慌忙站起来。这时,音乐声起。银幕上,出现评委会点评的字幕,并伴有配音:“古稀之年的陈明福,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和充沛的激情,历时六载,循着晚清名将中兴名臣左宗棠的足迹,遍访其关内塞外、天山南北、万里海疆生前所到之处,查阅数千万字的史料,搜集大量趣闻轶事。作品气势恢弘,文笔流畅,叙事生动,成功塑造了左宗棠鲜明的人物性格,展现了这位民族英雄传奇的人生经历,填补了百余年来在左宗棠传记写作中的缺憾与不足,对有关左宗棠的种种争议,亦力求给予客观公允的评价。”主持人接着说:“下面有请获奖作者上台领奖,有请乔宗淮副部长为获奖者颁奖。大家欢迎!”乔宗淮曾任外交部副部长,是著名外交家乔冠华和龚澎之子。掌声中,陈明福往台上走,边走边扯衣摆。这是一件新衣服,棱角分明,有点不服帖。这辈子,他从没给自己买过衣服。上学时,哥哥给他买过。参军后,他一直穿军装。退休后,子女给买过几身,多数时间仍穿旧军装。这次为了进京领奖,他破天荒花470元,买了一长一短两件衬衣。主持人说:“陈老师,请您给大家讲讲写作中的艰辛和甘苦。”陈明福脑子一片空白,好在毕竟是教师出身,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中国梦。”接下来,话匣子便打开了:“我和在座的各位一样,做过很多梦。但是,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能够写一部重要作品,能够来到京西宾馆这样的神圣之地,更没有想过能获得中国传记文学最高荣誉奖。我怎么敢做这样的梦呢!”语调铿锵激昂,只是一口宁波味。好在影视剧里蒋介石常说,大家并不陌生,报以宽容而热烈的掌声。陈明福受到鼓舞,侃侃而谈:“但是今天,我不是做梦,现在我捧着这样崇高的荣誉,我梦想成真了。我梦想成真,要感谢我们伟大的党,感谢各级领导,尤其是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他们是那样的公正、那样的公平,因为我是一个草根作家,我是一个军事干部、一个业余作者,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所以我从内心表示衷心的感谢!”掌声又起。
“我为什么写这部书呢?”陈明福煞不住脚,继续说道,“我原来是海军业余作者,写了4部海军的作品——‘中华名舰系列,接着我想写海军4位统帅。研究以后才知道,左宗棠不仅创立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海军,而且在晚清积贫积弱的情况下,守住了160万平方公里的新疆。左宗棠的功勋了不得啊,可谓功高盖世。我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英雄,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如果新疆丢失,内蒙就会丢失;内蒙丢失,塞外就会丢失,我们国家还成什么国家?所以我写了这部作品,可以说8个字,‘披肝沥胆、心力交瘁。但是,我终于写成了,这是我作为海军军人的责任,我没有想到能够得奖。在这里,向大家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全场再次爆发热烈掌声,万伯翱还夸了一句:“讲得好!”陈明福惶恐地走下来,回到座位。其他获奖者鱼贯上台领奖时,他手上鼓着掌,心里还在懊丧:我都讲些啥呀,语无伦次,语病很多,太惭愧了,要是事前有个准备,可以从容不迫地讲,该多好!唉,还是见识少呀!惶恐、懊丧之余,陈明福更多的是欣慰: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能够获得这样的殊荣,吃的那些苦都值了。欣慰归欣慰,陈明福可不敢懈怠。他已经76岁,岁月不饶人,人生已进入倒计时,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创作计划已排到5年后,他没有懈怠的资本,唯有与时间赛跑,夜以继日,只争朝夕。第一章 走出山岙卖柴1950年,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入夜,月牙儿低低悬挂着,溢出淡淡冷光,静静洒落在山岙里。树木,竹林,还有山脚下的农庄,裹着一层薄薄的白纱。一条鹅卵石小道,蜿蜒曲折,穿村而过,向山外延伸。鸡刚叫过两遍,小村的阒寂被一声呼唤打破:“阿福,阿福,侬卖柴去勿去呀?”“去嗬,去嗬!侬等等阿福。”一个妇人隔墙应答。“那么快些啊。”墙外催道。“好咯,好咯。”妇人说。妇人是阿福母亲,口里应着外面,从灶间走进卧室。阿福已经惊醒,呆坐在床上,咂巴着嘴。母亲有点奇怪:“吃啥东西?”阿福揉揉眼睛,又揩揩嘴角,一迭声说:“可惜哉,可惜哉!”“啥可惜?”“侬刚刚捧出一碗红烧肉,我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就被阿叔叫醒了。”说罢,阿福喉咙咕噜一声,口水又流出来。“馋佬胚。”母亲哭笑不得,“红烧肉没有,泡饭倒是烧好了,快些起来,吃饱了赶路,第一回挑柴走介远路,很辛苦的。卖了柴,买只肉包解解馋。”“嗯。”阿福已完全清醒,急忙穿衣起床,狼吞虎咽,连汤带水,扒了两碗泡饭,穿着一身旧衣裳,光脚套上草鞋,就要出门。母亲眼尖,嘱咐道:“嘴巴揩揩,还粘着饭粒呢。”阿福伸出舌头,灵巧一转,饭粒就没了踪影。门外墙脚,竖着两捆柴,高出阿福两个头,中间横着扁担,是昨天准备好的。阿福右手操起挆柱,略弯弯腰,左肩伸到扁担下,站直身子,顿感肩膀沉、脚步重,显然分量不轻。他上下颠了颠,找到平衡点,两捆柴晃晃悠悠,隨着步伐移动。“姆妈,我去啦。”阿福直着脖子,朝身后嚷了一声。“诶,慢慢着啊。”母亲不放心,跟着走了几步。“嗯。”村口,已聚着七八个人,每人面前一担柴,看到阿福,纷纷说:“好了,好了,阿福来了,人到齐了,好走哉。”领头的,是本家阿叔,朝阿福招招手:“阿福,侬年纪最小,到前面来,大家好照应侬。”众人便挪挪位置,让阿福插到前面。本家阿叔发声喊,大家挑起柴担,迤逦上路。月色朦胧,山风徐徐,竹海起伏,声如箫吟。本是如画美景、如诗意境,在卖苦力、裹饥腹的山民眼里,却暗淡无彩,平添几分凄惶。山路弯弯,窄如肩膀,高低不平,山民走惯了,脚步如飞,如履平地,只苦了阿福,年不满13,高不及扁担,肩负沉重柴担,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阿叔心细,走了个把钟头,听到后面气喘如牛,知道阿福捱不过,便喊了声:“歇一歇。”众人停下脚步,用挆柱撑起扁担,一手握住挆柱,一手扶着扁担,腾出肩膀休息。阿福怯怯叫了声:“阿叔……”“啥事体?”阿叔问道。“我,我……”阿福吞吞吐吐,“我早上泡饭汤吃多了,想尿尿。”众人哄地一声笑开:“傻孩子,就这样尿啊。”阿叔前后看了看,这一带路很窄,一边是水田,一边是小溪,柴担无处可倚,便说:“你就这么站着尿吧。”阿福左顾右盼,脸窘得通红,扭捏半天,才掏出小鸡鸡,众目睽睽下,使了好大劲儿,才尿出来。众人嘻嘻哈哈,拿阿福开心:“嘻嘻,童子鸡,没见过世面。”后面有人嚷道:“阿福,使出吃奶力气,泚远点,别沾到路边草,臊我们一身!”这时,远处传来鸡叫声,天边泛出鱼肚白。“天快亮了,快点赶路。”阿叔说。阿福提着一股劲儿,紧跟着阿叔步伐。柴担渐渐加重,压得迈不开步,他使劲儿撬着挆柱,让右肩分担部分重量。小道两旁,不时有突出的石块、土丘,因人矮柴长,前面那捆柴经常触碰到石块和土丘。每次触碰,都会打一个趔趄。有时力度过大,身体把持不稳,险些摔倒在地上,惊出一身冷汗。不一会儿,阿福身上汗如雨注,从里到外,两层衣裤湿漉漉,像从水里捞出来般。开始,他还担心,再想尿尿时,不好意思开口,怕人取笑。可是奇怪,走了几个钟头,歇了几次,却再也没有尿意。他纳闷好久,悟出道道:尿都变成汗了。走出大山,路渐渐平坦,天也慢慢亮起来。卖柴队伍折向东,加快步伐,一座小镇渐渐映入眼帘。这是霞浦镇。小镇炊烟袅袅,街上有了行人,一些人家已大门洞开。卖柴队伍四下散开,消失在街巷小弄里。阿福紧跟阿叔,阿叔停,他停;阿叔走,他走,一步不离。阿叔停下来,回头瞅瞅他,一张脸已成了花脸,爱怜地替他揩了一把,说:“别跟着我,两个人一起反而卖不出去,你挨家挨户去喊,卖完后在这等我。”
“咋喊?”阿福茫然不知。阿叔叹口气,扯起脖子喊道:“卖柴喽,柴要哇?粉燥的柴,要哇?”阿福盯着阿叔的嘴,嘴巴张了几回,舌头嚅动半天,却发不出声。阿叔皱着眉头,连连摇摇头:“唉,照你这样子,到天黑也卖不出。做生意,面皮要厚,嘴巴要甜。”阿福这才知道,卖柴也是做生意。阿叔就近指了条道,让阿福独自前行,自己挑着担往远处走。阿福见阿叔走远,心里忽然空荡荡的,像是失去主心骨。阿福挑着担,走进小巷,压着嗓子喊:“卖柴,卖柴。”喊了半天,侧耳听听,声音好像只有自己能听到。这时,对面有人走过来,阿福赶紧噤声,像做贼被人发现似的,低着头,脸朝着墙壁,避到一边。来人走近时,奇怪地看看他,走了。听到脚步声远去后,他才转过身,探头探脑往前走。一条小巷走到头,一无所获。阿福迟迟疑疑,拐到另一条小巷。挑着这副重担,连赶几个钟头的路,两碗汤水泡饭早就不顶事,肚子咕咕叫起来,肩上愈发沉重。他有些心焦,顾不了面子,大着胆子,提高声调:“卖柴喽,粉燥的柴。”正走着,前面吱呀一声门响,走出一个中年男人,长得慈眉善目。阿福趋步上前:“大伯伯,大伯伯,柴买哇?粉燥的。”中年男人看他一眼:“哟,还是个小孩子,侬几岁了?啥地方人啊?”阿福赶紧回答:“我13岁,是岙底的,城湾岙的。”岙底,不是地名,是指山岙的最底部。“城湾岙?”中年男人想了想,“喲,我晓得,介远路挑过来,侬放下来,我看看。”中年男人近前,忽然吃了一惊:“哟,侬咋满脚血淋淋的?弄伤了?”阿福低头一瞧,吓了一跳,右脚大拇指血肉模糊,半只趾甲往外翻,脚上尽是血,已经凝固,草鞋也染红了。估计是赶路急,不知啥时踢到石头了,一路来竟没察觉,这时才感到钻心疼。他强忍着,挤出笑脸:“没关系,没关系,不痛的。”“咋会不痛呢?罪过,罪过!”中年男人发了声感慨,“这柴我买了,咋卖法?”阿福高兴极了,连连摇手:“大伯伯,没关系,侬随便定好了!”中年男人说:“好,那侬挑进来。”说罢,先走进去阿福弯着腰,小心翼翼挑柴进门,里面是个院子。阿福放下柴担,四下一瞅,院子挺宽敞,有一排房屋,屋檐下还雕着花,是个富裕人家。这时,中年男人从屋里出来,手上拎杆秤。阿福取下扁担,将秤钩住柴,扁担穿进秤纽。秤罢两捆柴,中年男人一算,共106斤。他上下打量一下阿福,问:“侬有多少高、多少重?”阿福回答:“我一米四八,80斤重。”中年男人又发起感慨:“哎呀,介小年纪,挑介重担,走介远路,真是罪过!”中年男人给阿福倒了杯水,让他歇会儿,然后把两捆柴搬到屋里。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张钞票出来,认真地对阿福说:“小娃,镇里买柴是80元一斤,侬的柴106斤,总共是8480元。看侬小娃介罪过,我给侬1万元钱。喏,这是钞票。”边说边递给阿福。阿福大喜过望,口里不停说“谢谢大伯伯”,双手接过,翻过来,覆过去,放到鼻子下使劲闻,心里怦怦跳。这是一张新钞票,挺括括的,还有油墨香。他长这么大,第一回挣钱,就赚了这么多!1950年,因新中国成立不久,百废待兴,尚未建立新币制,仍实行旧币制,通行的是大额票面,即1万元、10万元等,到1952年前后才实行新币制,面额缩小到万分之一,即1万元变成1元,1000元变成1角,100元变成1分。那时,挣1万元(即新币制1元),是什么概念?看一则新闻,就知道了。日,媒体曾发过这样一则报道:据国家统计局国民经济综合统计司副司长王文波介绍:中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从1949年的不足100元,提高到2008年的15781元,扣除物价因素,增长18.5倍。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由1949年的44元,提高到2008年的4761元。2008年底城乡居民人民币储蓄存款达21.8万亿元,比1952年的8.6亿元增加2.5万倍,人均由1.6元增加到16407元。1952年我国国内生产总值(GDP)只有679亿元,2008年超过了30万亿元,2008年比1952年增加了77倍,2008年一天创造的GDP就超过了1952年一年的总量。2013年GDP核实的总量为58.5万亿人民币,2014年中国GDP总量预测是63.6万亿元。1949年时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只有44元,1952年时储蓄存款人均才1.6元,可见当时挣1元钱,有多不容易!阿福收好钱,藏在内衣口袋里,拿起扁担和挆柱,正欲走,想了想,留下了挆柱,向中年男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走远后,一拍脑袋:哎呀,不知道这好心伯伯姓啥?下回卖柴时,再挑到他家卖多好!又一想:这回他已经多给钱了,哪好意思再占他便宜?还是算了,怪难为情的。这时,右脚痛感加剧。阿福拄着扁担,一瘸一拐,走在街上,心里美滋滋的。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斜斜照过来,房屋一半红、一半暗,很有层次感。阿福的心,就像这房屋的层次,一半美,一半痛。一阵肉香飘来,阿福猛吸几下鼻子,身体不由自主地被鼻子牵着走。前面是个包子铺,阿福想起母亲的话,摸了摸内衣口袋,朝包子铺走去。铺子里,一摞蒸笼热气腾腾,肉香愈发诱人,一个女子正在和面团。阿福问:“阿姨,包子咋卖卖?”女子抬起头,看他一眼,回答:“200元一只,要几只?”“嗯……”阿福眼睛盯住蒸笼,喉咙动了一下,赶紧抿紧嘴,防止口水流出来。女子拍拍手,面粉在案板上跳起舞。她走过来:“小娃,要几只?”
阿福捏捏口袋,支吾了一阵,下不了决心。女子皺起眉,有点不耐烦:“买不买?别耽搁我工夫!”阿福一跺脚,说了句“不买了”,仓皇逃离。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找理由:哼,凶巴巴作啥?如果像买柴伯伯那么好,我就买一只了,不,要买两只,美美吃一顿!话是这么说,可是肚子不争气,咕咕直叫。他把裤带使劲儿勒了勒,在沟渠里洗净血迹,走到阿叔指定的地方,坐着等他们。等了好久,街上行人渐多,卖柴的山民才陆续回来,每个人看到阿福,都面露讶异,听说他卖了1万元钱,更是吃惊:“侬柴没阿拉重,咋卖得比阿拉贵?”阿叔是最后一个到的。大家互相一问,阿福柴的分量最轻,却卖得最贵。阿叔摇头叹道:“阿福运道好,是做生意的料!”阿福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哪会做生意,是运道好,碰到良心介好的伯伯。”一个村民逗他:“阿福,侬赚了介许多钱,请我们喝杯酒吧?”阿福低着头,左脚搓着地,扭扭捏捏,不知如何回答。其他村民笑了:“逗你玩呢!你给自己买几块糖果吧。”阿福抬起头来,认真地说:“我要给阿姆的,她要买盐的。”众人纷纷说:“真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阿叔摸摸他的头,说:“阿福,今后卖柴时,我们都会带上你,只是你不要挑太重了,你还在长身体,会压坏身体的。”阿福缩缩脖子,应道:“阿叔,我晓得了。”浙东沿海一带,低山丘陵,是天台山余脉,连绵起伏,直伸入海。城湾岙四面环山,有“廿里城湾不出岙”之说。村里山多田少,又是冷水田,稻谷经常歉收,只好种些五谷杂粮,粮食年年接不上茬。有道是“靠海吃海,靠山吃山”,山民只好吃山,砍柴挑到山外卖,赚点钱买日用品,或者直接换米。几条羊肠小道,翻山越岭,通往山外集镇:东去20华里,是霞浦镇,再行10华里,是柴桥镇;西去20华里,是大碶镇;北去12华里,是大村清水桥,再走十五六华里,是新碶镇。卖柴的队伍,有时去霞浦,有时去大碶,有时去新碶,偶尔也去柴桥。从那以后,卖柴队伍里,便多了一个半大孩子,矮小瘦削,弓着腰,喘着气,肩荷重担,踉踉跄跄,挥汗如雨,亦步亦趋。复学阿福砍柴历史更早,六七岁时,就跟着母亲上山。12岁时,失了学,开始“放单飞”,独自上山砍柴。那是1949年5月,解放军已打过长江,向南挺进,但舟山还没解放,国民党飞机经常飞到宁波一带,或侦察,或轰炸,80华里外的宁波城,已多次被炸。阿福正在读小学五年级,为安全起见,学校停学,阿福回家务农。因年纪小,父亲让他砍柴。阿福父亲命运不济,家境赤贫,幼年时,养不过来,其父想把他送人,因他出过天花,人家嫌弃不要。阿福父亲长大后,单薄瘦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做点小买卖,收点毛皮、蛇皮、蝉衣,到市上卖。阿福母亲是童养媳,7岁就进了陈家门,心灵手巧,勤俭持家,能挑二百多斤柴,还能驱牛耕田,比一些男人还能干,里外一把手,是乡劳动模范。家中诸事,包括种田、砍柴等体力活,都是阿福母亲操劳。母亲找了块帆布,给阿福缝了一副“挨山”、一双山袜。“挨山”类似于褡裢,上山时穿上它,荆棘不会钩破衣服。山袜肥大,可以裹住裤管,起到保护作用。母亲还给他削了根冲杠。冲杠长约两米,用毛竹削成,两头尖利,是挑柴工具。两捆柴扎好后,用冲杠先穿透一捆,背到肩上,再穿透另一捆,然后躬腰挑起。别小看这冲杠,7年前,险些坏了一村人性命!那是1942年,一小队日本鬼子窜到城湾岙,发现户户门口都竖放着几根冲杠,怀疑是对付皇军的土武器。翻译是城里人,也不知是何物。鬼子如临大敌,“良心坏了坏了的”、“死了死了”地叫嚷着,枪栓拉得哗哗响,把村民赶到一起,要打人杀人。村民们战战兢兢,明知大祸临头,却束手无策。这时,阿福一位本家姑姑急中生智,壮着胆子,拿起一根冲杠,走到柴堆前,两头分别戳进一捆柴,挑在肩上,并告诉翻译,这是村民的挑柴工具,两头削尖是了便于戳进柴捆。鬼子见状,又听了翻译解释,明白了不是什么土武器,这才收起枪,悻悻离开。穿上“挨山”,套上山袜,再扛起冲杠,阿福俨然成了小樵夫。开始,他在山脚下砍点茅草柴,挑回家来烧饭。茅草柴到处都有,但不经烧。砍了几个月后,走到远一点的山上,砍粗一些的柴火。后来,有了经验,气力也渐大,再到较高的山上,砍木质硬的粗柴。硬柴才能卖好价。阿福后来卖的柴,都是自己砍的。就在这时,家里发生变化。阿福有个哥哥,叫陈名泉,大他6岁,原在上海中国纺织总公司当职员,与几位好友商量,决定投奔解放军。1949年9月,陈名泉考上华东军政大学。家里本来就困难,这下断了经济来源,生活更加窘迫,父母大为恼火,母亲生闷气,父亲则捶胸顿足,破口大骂:“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当啥子兵,猪脑子!”也难怪父母生气,陈名泉能在上海工作,着实不易。城湾岙有个老秀才,叫陈海朝,乡亲们都尊称他“海朝公公”,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在国民政府工作。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迁到重庆,长子陈豪楚随往,一去8年,音讯隔绝。其妻贺曼丽带着两女一子,留在城湾岙,幸亏阿福母亲照顾,两人情同姐妹。1945年光复后,陈豪楚回到上海,任中纺公司总裁秘书,家人得以团聚。出于报恩,他将陈名泉和二姐夫叶友德接到上海,安排了工作,还带出去本村许多后生。这么大面子得到的机会,陈名泉竟轻易舍去,父母当然痛惜。好在政府对军属很照顾,送来“军属光荣”牌,挂在门口,在村里很风光。后来,陈父不如意时,想拿大儿子出气,刚张开口,看到这块牌子,又抿住嘴,憋了回去。父母本来打算,待学校复学后,让阿福继续上学。这下子,家里拿不出钱,又缺劳力,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学校复学,阿福很懂事,没再提上学的事。儿子小小年纪,就辍学务农,母亲心疼,看他长到12岁,还没穿过棉衣,咬咬牙,托在上海工作的本家侄子陈名潮,按尺寸给阿福做一件,商定费用以柴顶替,给其父绍良伯。棉衣做成后,捎回村里,式样是流行的列宁装,有两排扣子,阿福煞是喜欢,穿在身上到处显摆,舍不得脱。不过,价钱也很贵,要12万元。
当时,乡下卖柴,干柴四五十元一斤。12万元,相当于近3000斤干柴,堆起来像座小山。这些柴,陈母不让儿子砍,要自己砍,说是要给儿子挣件棉衣。有一次,陈母挑柴下山时,突然踩到一个东西,软乎乎,会动的,定睛一看,竟是一条大缠蛇!幸亏正巧踩在蛇头上,才没被咬,蛇身刷地撒开,一下子缠住陈母的脚。陈母吓得魂不附体,使劲儿甩了几下,才甩掉蛇身,估计蛇已被踩昏,瘫在地上,没有攻击人。陈母扔掉柴担,惊惶逃回家中,腿脚已软得站不直。过了七八天,她惦记着柴担,带根竹竿,提心吊胆上山,蛇已不见踪影,幸好柴担还在。有一天,一位上海阿叔回乡,带来一个稀罕物,开关一闪,人就捉进去了,十分神奇。上海阿叔说,這叫照相机。那天,阿福从山上砍柴回来,陈母忙说:“给阿拉阿福照一张吧!”陈父十分赞同,说:“照一张,寄给他阿哥,让他看看,阿弟在乡下做啥!”阿叔满口答应,让阿福在门前站好,看他手上空空的,便让他握着冲杠,当道具。快要按快门时,陈父忽然当起导演,冒出一句:“哭哭其!”意思是说,扮出一副哭相。阿福不明白,照相是高兴的事,怎么要哭哭其?后来才明白,父亲是要他表现出可怜样,最好挂点眼泪,让他哥哥看了内疚。父命不能违,自然不敢笑,但在众人面前,又实在哭不出。正在左右为难、哭笑不得时,阿叔按下快门,留下一副小樵夫的形象。这是阿福第二次照相。第一次是8岁时,母亲带着他,到大碶去做客,在照相馆照过一张,照片就挂在堂前。照片中的母亲,年轻,端庄。短短几年,岁月的艰辛,已在母亲脸上刻下印痕。这张照片,一直陪伴着阿福。除了砍柴、卖柴,护笋、卖笋也是阿福的活计。护笋是防笋丢,人还好说,只要有个孩子守着,就没人敢偷。道理很简单,乡里乡亲的,大多认识,丢不起人。难防的是野猪,贪婪,野蛮,经常趁夜偷笋吃。有天早晨,阿福上山,眼前的情景让他傻了眼:泥土翻起,笋壳遍地,笋肉狼藉,几十株笋全被糟蹋了。他心疼得大哭一场,午饭也不想吃了。直到今天,说起野猪,他还是忿忿不平:“别的动物要保护,野猪保护它干什么?”1951年春天,土改工作队进村,村里让阿福跟着工作队抄抄写写。有一天,阿福正在填写贫下中农花名册,有人拍拍他肩膀:“小娃,几岁了?”“14岁。”阿福边回答,边抬头。是个大哥哥,20岁左右,面孔白净,神态和蔼,穿着中山装,胸前口袋上还插着一支钢笔,像个老师模样。阿福赶紧站起来,羡慕地盯着钢笔。“你叫什么名字?”大哥哥问。“阿福,陈名福。姓名的名,福气的福。”阿福回答。大哥哥倾下身子,看了看阿福写的字,露出满意神色:“嗯,字写得蛮好。”转向阿福,“小娃,你怎么不去读书?”阿福挠挠头,有点难为情:“阿拉家里穷,读勿起。”大哥哥说:“学费没多少,可以减免嘛。”“真的?”阿福喜出望外,追问一句,“阿哥,侬说话算数不?”大哥哥一本正经:“当然算数!”阿福还是不放心,冒冒失失问道:“阿哥,侬是做啥的?”旁边的工作队员笑了:“他呀,是清水桥小学的贺老师,你运道好,还不快叫老师!”阿福双手作揖,毕恭毕敬地叫道:“贺老师好!”贺老师问:“你在哪里读书的?读了几年?成绩咋样?”阿福回答:“在灵山学校,高小五年级,读了一学期半,前年5月回家的。”“怪不得。灵山学校教学质量高。”贺老师说,接着又问,“两年没上学了,还能跟上吗?”阿福心里没底,不知如何作答。贺老师想了想,认真地说:“这样吧,我当场考考你,你现在就写篇作文《土改前后的我家》,能行吗?”说罢,找了几张毛边纸,递给阿福,取下自己的钢笔,拧开盖,递给阿福。一听贺老师要考学生,众人都围了过来。这难不倒阿福。他拿起钢笔,略一思索,就在众人眼皮底下一挥而就,看得众人啧啧称奇。贺老师站在旁边,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待阿福写完后,又细细看了一遍,提了些意见,最后满意地说:“嗯,蛮好,孺子可教啊!”阿福摸摸后脑勺,嘿嘿直乐。贺老师想了想,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样吧,插到六年级吧,正好是我教的。”阿福点头如捣蒜,连声说道:“谢谢贺老师,谢谢贺老师!”贺老师叫贺静斋,是校教导主任,兼六年级班主任,临时被抽调来工作队。阿福把笔还给贺老师,扭头就往家跑,缠着母亲要去读书。父母商量,下了决心:既然学费可以减免,就让阿福去读吧,没文化,将来苦不出头的。很多时候,孩子的未来、前途,往往就在父母的一念之间。之前,阿福就读的初小,是本村的城湾小学,高小考到灵山学校。灵山学校离家35华里,前身为灵山书院,创建于清嘉庆九年(1804年),1905年改名为灵山学堂,1913年更名灵山高等小学校,1925年更名灵山学校,解放后又改办中学。清水桥小学也在解放后增加高小,成为完小。清水桥离家12华里,阿福每天走读。山路崎岖僻静,常有野兽、毒蛇出没,其他孩子不敢单行,阿福砍惯了柴,倒不害怕。让他头疼的是,因是中途插班,没有课本,只好向同学轮流借读,但不是每天都能借到。辍学一年半,辛苦劳作,好不容易有复读机会,阿福十分珍惜。母亲平时卖豆腐,每天三四点钟,阿福就起床,先帮母亲推磨,然后借着晨光熹微,抓紧读课本。上课时,把书还给人家。复学后,叫他“阿福”的少了,叫他“陈名福”的多了。教地理课的,是位年轻女教师,名叫戴瑚璧。有一次,戴老师讲季风时,解释是“随季节变化的风”。陈名福没借到课本,虽然用心记下这句话,但不知道怎么写。没想到,还没等他借到课本,就考试了,且恰巧就有这样一道解释题:季风——
陈名福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出“季节”一词如何写。交卷时间到了,他只好胡乱写上“随季级变化的风”。心想,等着扣分吧。几天后,试卷发下来了,只有陈名福一人是满分。他很奇怪,以为戴老师没发现。他是个诚实孩子,觉得不能蒙混老师,就拿着考卷去找:“戴老师,我这个季节的节字写错了,你没有发现,所以没有扣分。”戴老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注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柔声说道:“我看到了,你没有课本,能考得这么好,不容易。这个字错了没关系,不影响,仍给你打100分。”陈名福眼泪夺眶而出。他心如明镜:这明明是个错别字,老师是同情他、宽容他。戴老师这句话,深深烙在陈名福心里,影响了他一生。长大以后,他从戴老师这句话里,慢慢悟出一条准则:做人要善解人意、与人为善、豁达大度,要包容别人的缺点、过错。后来,每当遇到委屈、不平、误解、伤害时,这个道理一直支撑着他。陈名福发现,与他一样的插班生,还有不少。有的兄弟同班,有的母女同校,都是贺老师从各个角落里“搜罗”来的,学生增加了近三分之一。有像他这样的辍学少年,也有教养所里的悲惨孤儿。也是在1951年春,一个学生对贺静斋说:“贺老师,马岙教养所里的孤儿都快饿死了,你救救他们吧!”这个孤儿院建于解放前,由一个香港资本家出资创办,每年院内的开支均从上海汇来。解放后,资助金断绝,养育员领不到工资,纷纷离去。炊事员也因无米可炊而回家,孤儿们几天没有吃饭,在死亡线上挣扎。贺静斋一听急了,立即赶去,见有十五六个孤儿,小的八九岁,大的十几岁,头上患着癞痢,身上长满疥疮,挤卧在一间铺着稻草的屋子里。还未进门,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孩子们个个骨瘦如柴,因饥饿之故,眼眶深陷,目光发绿,像猫一样,阴森可怕。他前后看了一下,发现后山坡有个死人坑,坑里尽是狼藉的骸骨,骸骨上还挂着破碎的布条,几条野狗正在啃咬……目睹这种惨状,贺静斋潸然泪下。他四处奔波,找回炊事员,借米煮粥,让孩子们充饥,并以土改队的名义,连夜写报告送镇海县民政局,请求拨款,又到区卫生院求医讨药。一个月后,又把他们插入班级读书。有个孤儿叫张英发,刚入学时满头癞疮,苍蝇围着他嗡嗡打转,衣服又脏又破,同学们一见他就捂着鼻子躲开。在老师们的照顾下,癞疮渐渐好了,衣服也干净齐整了,同学们不再嫌弃他。这个学期,陈名福读了3个月。期末考试时,除了体育和劳作,语文、算术、历史、地理等8门,陈名福均为第一名。陈名福心里,一直视贺静斋如再生父母。1994年秋,当年的穷小子,已是军队著名教授,肩佩大校军衔。他辗转打听到贺静斋下落,立刻带着自己的5本著作,登门拜访恩师和师母,让贺老师伉俪欣喜不已。聊得兴起,他即席赋诗,题赠恩师:长忆少年失学时,山岙雏鹰痛折翅。不是贺师引我出,哪有日后腾飞史?土改前后我家事,命题作文当众试。四十三年驹过隙,著书述文再呈师。就在这次回乡时,他得知,张英发已当上老板,成了大款,盖起别墅,享起清福,果然应了他名字——英姿勃发!从那以后,他每次回乡,都要登门拜访恩师。2009年,贺老80寿诞,他又赠一诗:人生如棋局,每着多变数。岂可随意走,成败关键步。为何长念恩?若非贺师引,山岙一樵夫!贺老师十分珍惜这份师生情,把他的诗装裱挂在墙上。陈名福也打听过戴老师,很想再见见她,但一直未果,成了他一桩憾事。很多次,他在心里呼唤:“戴老师,您现在住哪里?身体还好吗?生活还好吗……”油炒盐在清水桥小学,陈名福读了一学期半,1952年夏毕业。父母决定,让他继续读初中。这个时候,教育条件已大大好转,镇海县有两所正规初级中学,一所是县立初级中学,一所是私立辛成中学,两校相邻,钟声相闻。比较起来,县立中学费用较低些,他报考后,被顺利录取。镇海是座名城,地处甬江入海口,地势险要,历代为海防要地。宋设沿海制置司,由统制、统领率水军驻此,扼守海道。明初置定海卫,抗倭时卢镗、俞大猷、戚继光先后驻守,并建威远城。鸦片战争时,钦差大臣裕谦监防督战,林则徐协助海防。中法战争时,浙江提督欧阳利见、宁绍道台薛福成等筑防御敌。1940年7月,国民政府军队又在此与登陆日军激战退敌。在历次抗击外敌入侵战役中,镇海留下诸多海防历史遗迹。镇海县被甬江一分为二,陈名福家在江南,要去县城上学,须横渡甬江。当时,全国粮食很紧张,又很少流通,学校要求住宿生自带粮食,上交学校,一学期的口粮是150斤稻谷。报到时,陈名福是大姐夫徐再根领着去的,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徐再根是个农民,忠厚老实,那天挑着150斤稻谷和铺盖在前面走。陈名福跟在后面,背着一只布袋,还有一个大竹筒。竹筒里装的是满满一筒盐,是母亲用猪油炒过的,这是他今后半年的主要菜肴。在灵山学校读高小时,他就常吃这个。看到姐夫挑着重担,汗湿衣衫,陳名福十分不安,又帮不上忙,他只有15岁,身板又瘦削,挑不动这副重担,只好不时说一句:“阿哥,放下歇歇吧。”“侬走不动了吗?”大姐夫关切地问。“我是走得动,是怕侬太吃力。”“路上歇得多了,赶不到学校呀。”陈名福想想,也是的,走路加摆渡,要花六七个钟头呢,姐夫挑到后,还得回家呀,天黑了路不好走。他俩沿着崎岖的山路,步行50多华里,又翻越一座山岭,才到达江边,再坐渡船到江北,终于挑到学校。校务部的工作人员验收过秤后,大姐夫将稻谷倒入仓内,又将铺盖挑到铁观音寺,这是学生宿舍。大姐夫给他铺好床后,讨了一碗水喝,顾不上歇息,拍拍他的背,说:“阿福,阿哥走了,侬自家当心嗬!”
陈名福眼泪汪汪的,依依不舍:“阿哥,侬辛苦大半天,没吃过东西,肚皮还饿着……”“没关系,我回到家里吃。”大姐夫憨厚地笑笑,俯身整整草鞋带子,拿起扁担,将一副麻绳挂上,弓着背走了。那个背影,一直印在陈名福心里。陈名福对大姐夫心存感激。家里,两个姐姐为大,他和哥哥为小。大姐夫就像他家长工,年年耕种和收割都来帮忙。他和哥哥上学时,都是他挑铺盖和口粮。弟兄俩成家后,出于报恩,陈名泉把姐夫姐姐接到上海玩。陈名福则在学生帮助下,带着他们到奉化溪口和普陀山旅游。路过舟山部队时,官兵一看是陈教授的亲人,敬如上宾。姐夫姐姐受宠若惊。很多年之后,大姐夫年迈,患了重病,弥留之际,用颤抖的手,从被窝里掏出一个旧布包,里面全是角票分票,叠得整整齐齐,一点儿不卷角,是他大半辈子攒下的。子女们含泪清点数额,总共有1万零8角5分。寄宿期间,陈名福生活清苦。没钱买菜,他就着炒盐下饭。盐那么咸,怎么入口呢?他自有办法:趁着饭的热气,将盐拌进去,一会儿就化了。同学们都说他“罪过”,是可怜的意思,他却不觉得。这样的饭,既有咸味,又有香味,让他胃口大开,三下五除二,几大口就见碗底,还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像洗过一样。即使炒盐,他也舍不得多吃,每顿饭只用筷子蘸上一点点,同学们取笑他,“比吃参还要抠”。这样的炒盐,一直陪伴着他,从小学到初中,直到读完高中。陈名福不怕吃苦,却很怕臭虫。住进铁观音寺的当天晚上,他被什么东西咬得痒醒,用手一拍打,臭味呛鼻。第二天,眼角青肿,鼓着一个大包,耳朵通红,肿了起来,像猪八戒的招风耳,又痒又痛。一问同学,才知是被臭虫咬了。初中期间,在观音寺睡了3年,他被臭虫欺负了3年。后来,一听说臭虫,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陈名福非常珍惜学习机会。星期天时,他很少回家,但同学们却找不到他。他到哪里去了?原来,学校有一个仓库,没有门,只遮着一块板,约3米高,他用引体向上的动作攀上,再翻进去,蹲在角落悄悄看书,快吃饭时再爬出来。班级里有四五十人,他的成绩名列第二。考第一的,是徐忠信,他不是很用功,却考得好。初三下学期总平均分,陈名福是88.1分,徐忠信是88.7分。后来,徐忠信随父母移居美国。读初二时,陈名福迷上长跑。说来也是偶然,有个周日,学校开运动会,1500米项目是新设立的,报名人数不多。那天上午,陈名福刚从家里返校,去操场观赛,体育老师希望参赛者多些,可以吸引观众,便临时动员他参赛。他上午刚走了50里路,已很疲劳,经不住老师和同学们鼓动,脱掉衣服上阵,心想就跟着跑几圈吧。谁知,发令枪一响,他如一头小鹿,一路轻松领先,把别人甩得远远的,直到撞线时,仍蒙头蒙脑,不敢相信自己得了第一名。这下子,他名声大噪,体育老师更是对他刮目相看,只要有长跑比赛,第一个就想到他。1955年夏,陈名福初中毕业后,考入浙江名校宁波一中。两年后,已读高三的陈名福,再次在长跑项目上崭露头角。那是1957年秋天,宁波市举行第三届运动会,有个万米赛跑项目。宁波一中共有3人参加,其中包括陈名福。那天,不凑巧,陈名福重感冒,发高烧,头重脚轻,浑身酸疼乏力,像散了架。他陷入两难:参赛吧,跑不出好成绩,甚至可能坚持不下来;退出吧,又不甘心。体育老师冯马兴说:“你自己决定吧。吃不消就退了,若可以跑下来,多一人也有好处。”陈名福深知,冯老师对他期望很大。学校开运动会时,冯老师总在广播里介绍:“跑在前面的,是陈名福同学,他锻炼一直很刻苦,是三好学生……”为了不让冯老师失望,他一挺脖子:“我去!”把毛巾往头上一缠,奔向賽场。起跑线上,选手不少,个个跃跃欲试。陈名福身体虚弱,看他们身强力壮,有点怯阵,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上。“砰——”发令枪响了,选手们呼啦一下往前冲,把瘦弱的陈名福连撞几个趔趄,被挤到旁边。他努力保持平衡,不让别人撞倒。几圈跑下来,陈名福直喘粗气,胸口发疼,两脚像挂着铅袋,软得几次险些跪下。他知道,若在平时,不会出现这种状况,都是被感冒发烧拖累了。看到一个个选手超过自己,他有些泄气,想中途退赛。可是,冯老师,还有观赛的同学们,都在热切呼唤着他名字,为他鼓掌加油,他丢不起这个脸。陈名福一贯争强好胜。听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呼喊声,这股劲头上来了。他想,我累,别人也累;我脚软,别人也硬不到哪去,就看谁能咬牙挺住。这么想着,他扭头看看身边的人,个个皆是气喘如牛,满脸痛苦。哈,果真和我一样!这下,他找回了自信,根据以往的经验,调整呼吸,稳住步伐,盯住前面的选手,超一个,再超一个。渐渐地,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后面的人越来越多。终于,终点到了!陈名福奋力冲刺,以40分零6秒的成绩,得了第四名,另两名同学没取得名次。对这个成绩,他并不满意,如果不感冒发烧,肯定能跑得更好。虽然这不是他的理想名次,却是宁波一中首个万米纪录,两年后才被打破。出一身大汗后,陈名福感冒好了大半,浑身舒坦,活跃起来,想犒劳一下自己,洗个热水澡。晚上,他到学校附近的澡堂,一问价钱,要两角,摸摸身上,只有几角钱,就放弃了。返回时,他口干舌燥,看到水果铺摆着苹果、橘子等。他从来没吃过苹果,想买个尝尝,问摊主:“一只苹果,买勿买呀?”摊主见是个学生,问道:“侬有多少钱?”陈名福不好意思地回答:“5分钱。”“好,给你一个小的吧。”摊主挑了一个,称也没称,递给他。陈名福小心接过,仔细端详,放在鼻下,贪婪地嗅着,一股清香沁入心脾,顿时满口生津,禁不住湿了嘴角。这让他想起第一次卖柴时,站在包子铺前的窘态。陈名福左看右看舍不得吃,想带回宿舍,又怕被同学发现后抢去。犹豫半天,终于狠狠心,轻轻咬了一口。咦,甜丝丝的,还带着酸味。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滋味。哇,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这次长跑比赛,也对他的人生产生重要影响。后来,每当遇到失意、挫折、坎坷时,他就会想起这次长跑,自我开导:人生就像长跑比赛,不可能一帆风顺,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能逞一时之能,要有力量积蓄,要有超人耐力,贵在后劲。如果知难而退、半途而废,将会前功尽弃、一蹶不振。只要认定目标,矢志不渝,咬牙坚持,必将获得成功、笑到最后!陈名福的长跑习惯一直保持下来。40岁时参加万米跑,与年轻力壮的战士同场比赛,成绩42分6秒,得了第六名。在退休前的十多年间,他参加学院运动会45岁以上组的长跑比赛,依然步履轻快,一路领先,年年夺魁,令观众叹为观止。3年的高中生活,陈名福依然饱受贫困。最要命的是长期吃不饱。学生吃多少,由自己订饭,为了省钱,陈名福一天三顿的饭量是2两、4两、3两。早晨吃粥,1两一瓢,粥的厚薄及瓢的大小,是学生会生活部长参与试验后定下的。食堂饭师傅分配时,一边淘,一边喊“1两、2两”,但瓢在淘时,数量还是有差异的。学生们提意见后,校务部的領导亲自给学生分粥。提上来时慢而平,倒在碗里就多一点,大家比较满意。厨师按照领导示范的办法分配后,学生们才不再有意见。这个阶段,陈名福的学费和伙食费完全靠哥哥资助。哥哥已经毕业,留校任教,有了工资。陈名福尽量减轻哥哥负担,能省则省。有一次,一分钱也没有了,他向同学借了5分钱,买张明信片。当时,每封信邮资是8分,明信片邮资减半,但还收1分钱的“明片”。他在上面写,我需要饭费多少元。哥哥接信后,立即寄钱,并写信致歉,其中有这样一句:“弟弟,真对不起你,你肯定穷得连邮票都买不起了。”一封信,足见兄弟情深。逼婚1958年上半年,进入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同学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是报考什么大学,陈名福也张开了理想的翅膀。开学不久,这天午饭后,陈名福正在寝室看书,一个同学跑进来:“陈名福,你妈妈来了。”陈名福一惊,忙问:“在哪儿?”“在大门口,门卫不让进。”陈名福把书一扔,急急跑去,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家里离宁波远,母亲从没来过,这次突然出现,肯定是出了啥事。门口,母亲拎着一只布袋,正与门卫说着话。门卫看到他,笑了 :“哈哈,果然是侬,你们进去吧!”母亲连声称谢,眉开眼笑,边往里走边对儿子说:“这个阿叔交关好,本来拦着我不让进,说学校有规定,只能在门口说话。听了侬的名字,说好像是长跑冠军,这不,看到侬后,就让进了。”她四处张望着,夸张地说,“哎呀,你们学校真是好,房子这么气派。阿福,侬真是有福!”陈名福心神不宁,没带母亲去寝室,而是往偏僻处领,边观察母亲的表情,边忐忑不安地问:“阿姆,侬咋来了呢?还没吃饭吧?屋里没啥事体吧?”“我不饿。”母亲回了一句,停下脚步,看着阿福,没有马上开口,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阿福,结婚日子定下了。我晓得,侬想考大学,可是亲家催得紧,说女儿年纪不小了,耽搁不起。他们的心思我晓得,是怕你远走高飞,也像侬阿哥那样退婚。”陈名福脑袋嗡的一声,低着头,不吭声。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浙东农村,有订娃娃亲的风俗。两个好朋友,或者交情好的家族,喜欢早早给孩子订下终身,甚至指腹为婚。陈名福的父母,也落入这个俗套,两个儿子,都订了娃娃亲。给陈名福订的娃娃亲,是本村Z家女儿,比他小两岁,初小文化程度。两家的父亲是好朋友,女孩的爹看中陈名福,说“这娃将来有出息,是大毛笋”,执意要将女儿许给陈家。陈父碍于情面,应承下来,还送了聘礼。因两家竹山相邻,陈名福见过小姑娘模样,不是他所喜欢的类型,所以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就一直悬着。哥哥名泉也订了娃娃亲,同样不满意。1949年参军后,他从部队开来一张证明,“革命军人要求解除婚约”,父母气得跳手跺脚,却奈何不了儿子,只好硬着头皮,到亲家退亲,遭到亲家好一顿刁难,又被乡亲们奚落,颜面尽失,于是暗暗商议,要抓住小儿子不放,免得再在村里丢脸。1956年暑假,陈母对儿子提起婚事,陈名福不胜厌烦:“我不要!”母亲一边哭,一边数落:“我的命真苦啊,大儿子退了婚,小儿子又想不要,这还有面子吗?今后怎么做人啊?”越想越伤心,越哭越悲怆,先是捶胸顿足,继而满地打滚。哭声惊动了邻居,大家纷纷跑过来,扶起陈母,一边好声安慰,一边逼着陈名福认错。陈名福吓得不知所措。他一贯孝顺,见母亲这么伤心,只好答应。从那以后,他就害怕有这一天。“阿福,阿福!侬听明白了吗?”母亲逼问。陈名福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阿姆,侬晓得的,我想考大学,结婚会分心的。”母亲连忙说:“不耽搁你考试,侬啥都不用操心,到时候回家结婚就行了。”陈名福苦着脸:“我读书、吃饭都要靠阿哥养,结了婚,靠什么养家?”“不用侬养,有阿姆阿爸呢。”母亲大包大揽。陈名福倚着树,低下头,脚搓着泥土,在树根旁搓出一个坑。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眼睛看着别处,冒出一句:“我不喜欢她,我想以后自由恋爱!”“什么?侬昏头了?”母亲面色一沉,提高声调,呵斥道,“喝了几年墨水,心变野了?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侬挑三挑四、乱七八糟的!”这时,几个过路的学生,见到此景,好奇地停下来,远远围观着。陈名福一看,大为窘迫,悄悄抹干眼泪,低声但坚定地嘟囔了一句:“我就是不喜欢她!”“怎么,侬也想反悔啊?”母亲不管旁观者,提高声调,口气凌厉,“阿福,我同侬讲,侬欢喜也好,不欢喜也好,这个婚结定了!侬敢反悔,我就死给侬看!”说罢,扭头就走。陈名福慌了,急忙追上去,拉住母亲袖子,母亲一把甩开,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打开布袋,拎出一只竹筒,往儿子手里一塞,声音有些哽咽:“喏,猪油炒盐,侬欢喜吃的。”
听到母亲声音不对,陈名福偷眼一瞧,却见母亲已是泪流满面。他叫了声“阿姆”,母亲不理,倔强地一扭头,抹着眼泪蹒跚着走了。陈名福这才发现,母亲原本修长、挺拔的身躯,这时已变成微驼,缩到一起,显得格外苍老。陈名福想追上去,陪着母亲,但看到同学们都朝这边看,失去勇气,拎着竹筒,远远跟在后面,目送母亲背影渐远,感到特别无助。那段日子,陈名福夜里通宵失眠,白天神志恍惚,成绩急剧直下,从名列前茅,一下子跌到中游。有一次,老师课堂提问,点了他两次名,他才茫然站起,不知老师问什么,木然以对。老师十分不满,不给半点情面,当场训斥道:“你魂跑哪去了?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亏你还是班长、‘三好学生哩!就这样子,还想考大学?我给你零分!”同学们交头接耳,表情诧异。陈名福羞得满面通红,恨不得钻到地底下。是啊,三年高中,当了半年副班长、两年半班长,年年“三好学生”,竟如此落魄,怎能不让人诧异?陈名福走不出逼婚的泥淖,左思右想,只有认命。他拗不过母亲,无力改变命运。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他不能不孝。母亲外表温柔,内心刚烈,连父亲也让她三分,她向来说话算话,万一把她逼急了,真会走上绝路。他不敢忤逆。按母亲的意思,是要他提前两天回去准备的。他一直拖到婚禮前一天,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向学校请假,学校批准他1周假期。第二天一早,陈名福早早出校门,赶长途客车。从城里到城湾岙,中途须换几趟车,还要步行两三个小时。照习俗,结婚当天的喜宴,中午是女方摆,晚上是男方摆。不过,男方中午就设宴款待客人了。这天中午,陈名福家里张灯结彩,高朋满座。陈父人缘好,结交广,第一次办喜事,亲朋好友都来了。吃午饭时,看不到新郎的影子,亲友们颇为惊讶。陈父、陈母忙不迭地解释,儿子正在返家路上,很快就到,心里却不踏实。午饭过后,眼看太阳西移,陈父急不可耐,把陈母拉到一边:“这个小赤佬,不会不来吧?”陈母心里虽没底,嘴巴还挺硬:“他从小到大都很听话,不敢!”太阳渐渐偏西,还是不见儿子身影,聊天嗑瓜子的亲友们也坐不住了,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气氛不安起来。陈父急得直跺脚,差几个娃娃,到村口去张望。过了好一会儿,几个娃娃跑回来说,影子也没看到一个!陈父背着手,在屋里团团乱转,冲着陈母说:“新娘子马上要进门了,这咋办?这小赤佬如果真不来,如何收场?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一直假装镇定的陈母,这时也沉不住气,一句狠话脱口而出:“咋办?他若真不来,我就上吊、跳河,死给他看!”一听这话,陈父哎哟一声,捂住胸口,脸色蜡黄,牙关紧闭,一头栽倒在地。众人慌了手脚,围成一团,有的掐人中,有的抹胸口,有的灌红糖水。过了好一会儿,陈父才缓缓醒来。从那以后,他竟得了心脏病。就在众人手忙脚乱时,忽然听到一声:“来啦,来啦!”大家扭头一看,远处,一个麻秆般的身影,正晃晃悠悠走来。走近才发现,陈名福头发蓬乱,灰头土脸,汗流浃背,一副落魄相。几个老妇一把按住他,胡乱给他擦把脸,然后梳头、换衣、戴红花,七手八脚,一顿收拾。陈名福表情漠然,像个木偶,任人摆布。尚未收拾妥当,门外就响起鞭炮声,新娘子已经进了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司仪高声叫着,陈名福一边规矩照办,一边不时扯一下后背——因为急于赶路,内衣已经湿透,湿漉漉地粘在后背,很不舒服。拜完堂后,酒席开始,一对小夫妻又被人领着,挨桌敬酒。陈家因为大儿退婚,在村里失了面子,要在小儿婚事上挽回面子,所以请遍全村所有人家,每家都派了一两个代表来。屋里屋外,尽是桌子,邻桌的人,背贴背而坐。日子虽然穷,穷有穷的过法。为了他的婚事,母亲早早就开始养猪,过年也没舍得杀,头一天刚宰了,全部用在酒席上。那年头,连饭都常吃不饱,更不用说吃肉了。所以,相当一部分人,与其说是来贺喜,不如说是冲着那头猪来的。表面看,满满一桌菜,尽是堆得高高的肉,其实只在上面铺了薄薄一层,下面是各种蔬菜或干菜。每碗菜一端上来,满桌人争先恐后举筷,稍一迟疑,肉就被人抢走。眨眼间,碗就见了底。那气氛,竟有几分紧张。陈名福一早出门,中午没吃饭,又步行几小时,早已饥肠辘辘,闻到肉香,直咽口水,有时不小心,口水就流到嘴外,只好一直抿着嘴,往里吸着气,一双眼睛早饿急了,根本不听使唤,每端上一碗肉,就直往上面瞄,很不争气,哪有心思敬酒?眼巴巴地看着桌桌风卷残云,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把夺过,整碗吞下。可是,他的程序没结束,必须一桌一桌敬。对他而言,这真是一种折磨。好不容易敬了一圈,坐下吃饭时,桌上要么是空碗,要么只剩些汤,上面漂着一层油花,哪里还有肉影?他只好盛了碗饭,倒了些肉汤,狼吞虎咽。若是平时,这已是难得的佳肴,可是今天不同,他是主角呀,竟然没给他留几块肉!这么一想,他心里委屈极了,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他赶紧低下头,眼泪失去重心,吧嗒吧嗒掉进碗里。好在客人已经酒足饭饱,忙着吆五喝六猜拳,没人在意他。酒席撤后,开始闹洞房。几个半大小子,兴致勃勃,百般捉弄一对新人。陈名福本就不愿结婚,情绪沮丧,又被人捉弄,心情不悦,不肯配合。小伙伴们闹腾不起来,意兴阑珊,扫兴而归。此时,陈名福已是哈欠连天,极度疲乏,眼皮直打架,衣服也顾不得脱,倒头便睡。睡梦中,忽然听到嘤嘤哭声,陈名福吓了一跳,猛地坐起。哭声是从另一头传来的,他惊问一声:“啥人?”哭声立刻停了,面前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到。陈名福酒劲儿还没过,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在做梦,打了个哈欠,又呼呼睡着了。第二天,天刚亮,陈名福就醒了,发现另一头躺着个人,这才想起结婚的事,像触电般跳下床。母亲已在灶间忙碌,看到他,满脸笑吟吟。是啊,儿子终于把婚结了,自己心愿已了,无论是对亲家,还是对乡亲,都好交待了,当然高兴。
陈名福不敢抬头看母亲,洗了把脸,对母亲说:“吃过粥,我要去上学。”陈母咦了一下:“你不是请假了吗?”陈名福撒了个谎:“学校不同意,说马上要高考,今天必须回去。”陈母惦记着儿子的前途,沉吟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吃罢早饭,陈名福蹑手蹑脚,走进新房,新娘子还没动静,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他不管不顾,拿起背包,逃难似地离开了。太阳未起,晨熹迷蒙,山路弯弯,不见人影。伴随陈名福的,除了啸啸山风,便是啁啾鸟鸣。虽然满眼葱绿,生机勃勃,在他眼里,却是满目凄凉,一副衰败景象。他心灰意冷,看不到前途,看不到未来。想着想着,陈名福为自己悲哀起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在这深山僻壤,他顾影自怜,越想越委屈,控制不住自己,先是轻声抽泣,后来嚎啕大哭。哭声在山岙里回荡,又返回来,撞击着他耳膜。回到学校,陈名福郑重决定:效仿哥哥,改名。他是“名”字辈,哥哥名泉参军后,自作主张,将姓名改为陈明泉。哥哥是他的偶像,也是他的骄傲。与哥哥相比,他自愧不如。哥哥比他勇敢,为了幸福,敢自己做主,退掉娃娃亲;他比哥哥懦弱,害怕父母伤心,不敢违背父母意愿。他想,虽然婚姻无法做主,但人生道路上,需要自己选择的事还很多,今后一定要像哥哥那样,做一个明白人,不要做一个糊涂人。从那以后,他的姓名就成了“陈明福”。血书20世纪中叶之后,政治运动多了起来,特别是1957年反右,学生也被指有右派言论,受到组织处理。到1958年临近高考前,受反右运动影响,宁波中学高三学生被分为3类:出身好、表现优者,不必参加高考,直接保送名校;成分不好者,失去高考资格,被送到梅山岛盐场劳动;表现中游者,参加高考。按往常成绩,陈明福本来有望保送,因受结婚干扰,成绩急剧下滑,要想上大学,只有靠自己努力。6月份,进入高考总复习阶段,陈明福陷入纠结:既渴望通过高考改变命运,又担心家里生活困难,自己结了婚,考上后读不起。该填志愿了。一年前,学长殷仁芳考入中国地质大学,写信希望他也报考该校。陈明福的情绪尚未从低谷中走出,干啥都无精打采,因被成绩困扰,他不敢奢望名校,但有一点是强烈的:走出山岙,远离家庭。他从小就窝在山岙,不愿一辈子翻山越岭。志愿该怎么填呢?他陷入茫然。高三毕业班有9个班级,四五百人。这天,毕业生在会场集合,听校长王兴廉作报告。王校长挥着手臂,声情并茂,像个演说家:“同学们,你们正在选择志愿,很多人想当科学家、工程师、文学家等等,将来为建设祖国做贡献,这很好!但是,还有一个重要方面,你们有没有想到?”王校长咳嗽一声,停住話头,环顾学生,卖起关子。开始,陈明福木然立着,脑子开着小差。听了这句话,他竖起耳朵。看到大家都侧耳静听,王校长大手一挥,朗声说道:“就是保卫祖国!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们国家的海军要大发展,几所海校今年到浙江招生,包括海军大连指挥学校、海军大连机械学校、海军青岛潜艇学校等。希望同学们踊跃报名,让祖国挑选!”接着,王校长介绍了招生程序:报考对象为成绩和表现优秀者,自己先报名,班里再推荐,然后报学校党支部政审,政审合格后参加体检。一席话,说得陈明福浑身躁动,心跳加速:对呀,上军校,既可以吃饱饭,又不用花钱,多好!想到吃饱饭,他满口生津,喉咙很响地“咕噜”一声。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吃饱饭是啥时候了。动员会一结束,陈明福第一个报名。一周后,名单公布,符合政审条件的,共有20多人。陈明福站在名单榜前,从头看到尾,心渐渐往下沉:里面没有自己!他不明白,自己是三好学生,虽然这半年来成绩下滑,但在同学当中,毕竟还是上游,怎么会落选?回到教室,同学们也很惊讶,纷纷帮他分析原因:“是不是考虑到你家里已有人在部队?”“可能是考虑到你已经结婚。”“看你长得豆芽似的,是不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由于长期吃不饱饭,营养不良,21岁的陈明福身高1.73米,体重只有53公斤。陈明福百思不得其解,正想去找班主任,一个要好的同学匆匆进来,把他拉到教室外,神色紧张地说:“坏了,听说你有右派言论。”“右派言论?”陈明福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兜头浇了盆冷水。那年月,若被戴上右派帽子,等于一辈子判了死刑。“你忘了?去年你帮蒋介石说好话的事?”“啊?”陈明福大吃一惊,“那只是随口一说,怎么能算帮蒋介石说好话呢?”那是去年春天,学校组织学生“远足”,也就是现在的春游。陈明福与全班同学一道,背着简单行李,步行四五十里,从宁波到奉化溪口。溪口是蒋介石老家,他们去看了蒋母之墓。墓前,除了原先的正碑外,还竖着两块石碑,上面刻着:恶母生逆子,祸国又殃民。这显然是后人树的。看了这对石碑,同学们叽叽喳喳,觉得很解恨,唯有陈明福默不作声。这时,有个同学找了块小石子,想模仿石碑上的口气,在正碑上刻几个字,骂骂蒋介石,一些同学附和称好,陈明福上前制止。同学们不解,说:“连毛主席都说,蒋介石是人民公敌,你为什么要保护蒋介石?”陈明福看过很多历史书,了解那段历史。他说:“蒋介石作为历史人物,历史自有公论。大革命初期,他得到孙中山的高度信任,北伐也有功劳。孙中山逝世后,他背叛了先生的遗嘱,露出了凶残面目。不过,这些事与他母亲无关,我们不应过多咒骂他母亲。凡是株连,古往今来都不足取。”一些同学不服气,找不出理由反驳,何况陈明福是班长,他们只能服从。陈明福想不到,这关键时刻,竟然有人翻起旧账,把他往绝路上逼。
那天深夜,陈明福像幽灵似的,在操场上疾速转着圈。这是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他必须想一个法子,渡过这个关口。对了!陈明福灵光一闪,想出一招苦肉计:写血书,表决心!校园里静寂无声,高三学生都已休息。陈明福悄悄溜进教室,关上门,打开灯,摊开白纸,擦净铅笔刀,右手持刀,犹豫了一下,又狠狠骂自己:比起平时受的苦,这点疼算什么!这样一想,他一咬牙,朝左手小拇指割下去,心里一阵钻心疼。因用力太猛,小拇指被划开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而出,他用右手食指蘸着血,先写上“决心书”三个大字,然后写道:班领导并校领导:我坚决要求报考海军学校,献身海军事业,恳请批准我的请求。高三9班陈明福因伤口太大,鲜血一时止不住,点点滴滴,洒在纸上,多少有些触目惊心。第二天,陈明福将血书交给郑聿成。郑聿成比陈明福大3岁,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上高中前已参加工作,还入了党,是班里唯一的党员。看到血书,郑聿成十分惊讶,郑重地说:“我马上报告班主任!”陈明福忐忑不安,天天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几天后,郑聿成找他谈话,严肃地说:“从血书上看,你流的血还是挺多的,表明你报考海校决心很大。班主任和我认真研究后,向学校作了推荐,学校经过严格政审,已同意你报考。下周,学校要组织考生到医院体检。据说,海军对身体要求分为四个等级,五等以下就不能录取,你要有思想准备。”“好的,好的!”陈明福连连答应,心里一阵狂喜,摸摸脑袋,一块石头落了地。阿弥陀佛,万幸,万幸,没被扣上右派帽子!想不到,受了这么一点皮肉苦,居然绝处逢生!他仿佛看到,命运之神正朝他敞开大门。这次海校在浙江招生,仅限于杭州、宁波、嘉兴、温州4个地区。按照海军要求,身体检查分四等:第一等到潜艇学校;第二等是快艇;第三等是水面舰艇;第四等是海陆勤,即后勤保障。二、三、四等都可以送海校。到了海校后,還有多次体检复查和考试成绩筛选,不合格的随时淘汰。体检结果,医院对陈明福的结论是:体质瘦,符合四等海陆勤标准。虽然等级不高,但只要能穿上海军军装,他就烧高香了。更高兴的事还在后面。7月初,体检一合格,第一个月津贴就发下来了,多少钱?6元呢!陈明福一蹦三尺高。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若是卖柴,要卖七八趟才能赚到!这次招生,宁波地区共有25人录取,来自5所中学,宁波一中占了17名。宁波市教育局让宁波一中统一组织这批学生,到上海吴淞训练团去报到。因陈明福在校是班长,市教育局指定他当排长,带队前行。21岁的穷孩子陈明福,终于一脚踏上幸运之船。第二章 扬帆大海12个馒头日,宁波江北岸,老外滩熙熙攘攘,汽笛此起彼伏,船只来回穿梭。乘船者,送行者,把狭窄的码头挤得满满当当。老外滩历史悠久,唐宋以来就是最繁华的港口之一。1842年,宁波被辟为“五口通商”商埠之一,江北岸被指定为通商地点,日正式开埠,同时建立起“外人居留地”,比上海外滩开埠还早20年。据说,上海外滩就是取名于宁波老外滩。当上海还是渔村时,老外滩的洋人已经摩肩接踵了。1872年这里建起天主教堂,以其哥特式建筑风格,被誉为“浙江教堂之魁”。陈明福带的这队学生兵,送行的人更多。当兵一去就是两三年,不同于出差,过几天就回来,所以亲朋好友都来送。走的人,送的人,大多红着眼睛,甚至哭哭啼啼,只有陈明福孤身一人,家人离得远,没人来送。他毫不伤感,反倒兴高采烈。看着他们哭鼻子,他觉得奇怪:多好的事啊,有饭吃,有衣穿,读书免费,还有津贴费,梦里都要笑醒,哭啥鼻子?登船的时间到了,陈明福集合队伍,看到人人拎着大包小包,只有自己两手空空,便反复劝说:“当兵啥都有,除了身上穿的,不必带衣物,部队都发。”这些话,他原来并不知道,是指定他当排长后,人武部的人让他说的。但是,费了半天口舌,没人听他的。轮船往返沪甬,大多夕发朝至,在船上睡一觉,次日早晨刚好到,不耽误工夫。船起航后,这群学生兵兴奋莫名,嘁嘁喳喳,毫无睡意,说了一夜话。第二天清晨,轮船在上海十六铺码头泊岸,陈明福带领大家鱼贯下船。出口处,有几个穿海军军装的人,高举着牌子,将他们领到码头外。路边,停着几辆卡车。卡车载着他们,穿过市区,朝吴淞口方向驶去。那里,有一个东海舰队训练团。卡车驶进营区停下,一个少尉军官站在车边,招呼他们下车,把他们领到宿舍门口,他对陈明福说:“我是刘排长,你让大家放下行李,洗洗手,先吃饭。”“吃饭”两个字,在陈明福听来,是那么顺耳、欢欣。他大声应道:“是!”立刻奔进宿舍,高声嚷嚷:“快,快!有饭吃啦!先吃饭要紧!”大伙一听,呼啦一下,行李一扔,就往门外跑。那年月,不光陈明福挨饿,很多人都吃不饱。陈明福站第一个,让大家排好队,然后跟着刘排长,朝食堂走去。食堂是平房,很宽敞,餐桌一排排,很整齐,能同时容纳几百人就餐。中间有个长方形桌子,摆着一只藤条大箩筐,满筐白面馒头,热气腾腾,香气诱人。旁边立着一只大铝桶,盛满大米稀饭,熬得黏稠。每张桌上,摆着几盘咸菜,还有一摞餐具,有铝盘子,有不锈钢碗。刘排长交待:“8个人一桌,暂时就这么坐,以后编班后再调整。”一挥手,大家疾步散开,直奔桌子。看到冒着热气的馒头,陈明福眼都直了,先夹了两个,看到别人装好几个,又添了1个,还是挪不动步,犹豫了一下,顺手再夹1个,扭转脸,乘别人不注意时,一把塞进嘴里,不敢动嘴鼓腮咀嚼,而是用舌头搅拌,唾液稍加润滑,眼睛一闭咽了下去。
部队做的馒头发得松软,是刀切后蒸的,呈长方形,不大也不小。他顾不上盛稀饭,坐到桌前,来不及夹咸菜,三下五除二,几口便把馒头消灭了。短短几分钟,他就吃了4个,看到有人去取,他生怕没了,又取了2个。吃完6个馒头后,陈明福咂吧一下嘴,不好意思再取,偷眼瞄瞄刘排长,见他并未动手,而是站在那里,面含微笑,看着他们狼吞虎咽。陈明福趋前,试探道:“排长,吃饭有定量吧?每人几个馒头?”“什么?定量?”刘排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呵呵,部队吃饭不定量,你们只管吃吧!”陈明福一听,更加欢喜,冲着大伙说:“不定量,随便吃哈,嘿嘿!”径直走到箩筐前,大大方方取了3个。他是吃大米长大的,面食只吃过面条,这又松又软的发面馒头,甜丝丝的滋味,还是第一次尝到,竟有这么好吃,怎么也吃不够。这顿早饭,陈明福放开肚皮,一连干吃12个馒头,又喝两碗稀饭,肚子已撑圆,心犹不甘,眼神仍往馒头上瞟。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放开肚皮吃。50多年来,这顿早饭,一直烙在他记忆深处。回到宿舍,上尉指导员找陈明福谈话,表扬他任排长一路带队,平安归营,接着说:“部队有专门的排长,你就不再当排长了,当三班班长,你看好吗?”陈明福连忙说:“指导员,我知道这是临时任务。我们都是新兵、学生兵,哪能到部队后还当排长?当班长已经是首长抬举我了!”分排编班后,每人发了两套水兵服,还有一顶水兵帽、两副列兵军衔。接着是举行授衔仪式,这批学生兵正式成为水兵。穿上军装后,他们又新奇,又兴奋,对着走廊上的整容镜,左照照,右照照,怎么也照不够。到了星期日,纷纷跑到照相馆照相,洗了照片寄给家人亲友,陈明福也不例外。随叶帅出海这批学生兵,划归训练团四大队三连,共待了3个月,主要是入伍训练。一段时间下来,他们才感到,当兵可不轻松,纪律严明,要求严格,早晨出操,白天训练,晚上点名,半夜睡得正香,突然紧急集合,而且天天要列队训话,谁犯了啥错,连首长当众严厉批评,毫不给面子,让人斯文扫地,不到1个月,许多新兵都挨过剋。若情节严重,要遭到连首长怒斥或处罚。连长是个高个子,黑脸膛,络腮胡,1943年参军,作战勇敢,挂过花,命也大,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有一次战斗结束,清理背上的背包时,竟发现有3颗子弹头,显然是战斗中从背后射入的,幸亏没有穿透,否则可能早完了。不过,他没啥文化,是个大老粗。有一天,一排有个杭州籍的学生兵,不知为啥事惹恼了连长。连长在队前训话时,骂了一句“鸟毛灰”。学生兵们听了,都无动于衷。过了几天,连长在队前自我检讨:“我这个人脾气不好,骂你们‘鸟毛灰,上级首长批评我了,我以后改正,请大家原谅。”经他这么一说,大家才觉得连长骂人了。解散后,大家凑到一起,议论起这事,琢磨半天,仍不解其意:“把鸟的毛烧成灰,是什么意思?这是骂人吗?”“北方人真文明,不像南方人骂人很粗鲁,连堂堂蒋委员长,动不动就‘娘希匹。”训练之余,陈明福领受一项任务:带领全班人,扛着探雷器,四处找废旧钢铁,如果听到仪器嗡嗡叫,即使挖地三尺,也要掘出来。这是大炼钢铁的政治任务,不然遍地开花的小高炉炼啥呀?为完成年产1070万吨钢的大跃进目标,很多家庭连铁锅也砸了,到集体大食堂吃饭。入秋后,训练团外面的吴淞港,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印度访华舰队到上海访问,主力舰是“曼索尔”号巡洋舰。中国海军的“衡阳”舰驶在前面,担任迎接和领航任务,编队缓缓驶进吴淞口。就在这时,“曼索尔”号突然加速,欲超过“衡阳”舰。显然,这是印方故意炫耀装备先进,欲使中方难堪。这是极其失礼行为,一旦发生,有可能酿成严重的外交事件,更让中方受辱。“衡阳”舰察觉不妙,立刻开足马力,挡在“曼索尔”号前面。“衡阳”舰是从苏联购买的四艘新护卫舰之一,也是当时东海舰队速度最快、各项性能最好的军舰。然而,在这次较量中,“衡阳”舰付出不小代价:因锅炉全部点火,马力开到最大,主机有些葉片损坏。这件事给了陈明福强烈刺激:印度舰队如此嚣张,不就是欺侮我们海军装备差吗?连印度这样的国家也要羞辱我们,我们再不发愤图强,甲午战争的悲剧就会重演!陈明福想起写血书的事,不由得心生羞愧。虽然写着“献身海军事业”,但他非常清楚,内心完全没有这样想,纯粹是为了奔前途、吃饱饭。事后,他还为自己的小聪明暗自得意呢!真是的,光想着自己吃饱饭,海军怎么能够强大呢?他责备起自己。入伍训练结束后,这批学生兵没有马上入校上学,而是继续上舰艇当兵,时间近一年。这个做法始于军队决策层,就在这年,所有的军队将领,包括济南军区司令员杨得志上将,皆下放当兵。东海舰队司令员陶勇中将也到舰上当列兵,与水兵一起站岗。学生兵们被分到东海舰队各舰艇部队,陈明福去的是定海护卫舰六支队,在“南昌”舰上当轮机兵。主机班班长姚有元,是1950年入伍的老上士,自称“胡子兵”,觉得胡子一把还穿水兵服,上街没面子,外出时取掉水兵帽的钢圈,软塌塌地戴在头上,走出码头后,脱掉水兵服,将帽子一揉,塞进包里。他对班里战士很好,像老大哥一样。这天,姚班长对陈明福说:“走,我带你去开开眼界。”陈明福以为是带他上街,就跟着姚班长走。姚班长在舰上左拐右拐,把他领进一个舱室。这是舰上的会议室,墙上挂着一个玻璃框,里面有一幅题词,是毛主席的手迹:“为了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一定要建立强大的海军。”姚班长走到左前侧的木质转椅上,让陈明福坐在上面,故作神秘地问道:“你知道谁坐过这把椅子吗?”陈明福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姚班长一字一顿:“是敬爱的毛主席!”陈明福吓了一跳,腾地站起来,无论姚班长如何按他,死活不敢再坐。姚班长只好由他,绘声绘色地讲起一段往事:日,毛主席冒雨登上“南昌”舰,视察了“广州”、“黄河”两舰,还观看了两艘鱼雷艇的表演。陪同视察的,有华东军区司令员陈毅、参谋长张爱萍、海军副司令员王宏坤、华东军区海军司令员陶勇、政治委员袁也烈等,还有从武汉一路陪同毛主席视察海军部队的公安部部长罗瑞卿。按舰艇条令规定,军舰迎接国家元首,应该悬挂满旗,列仪仗队,鸣放礼炮。世界各国都是如此。但是,这些都被毛主席“免了”。中午12时许,毛主席来到“南昌”舰会议室,就坐在这把转椅上,同干部们亲切谈话。当时,因舰长曾泉生正在操舰,没有时间向毛主席汇报,舰副政委陈友仁作了汇报。毛主席问:“舰上的工农老同志愿意当海军吗?”陈友仁赶紧回答:“现在都愿意当海军了,因为陆军同志感到大陆都解放了,没有仗好打了;海军还要解放台湾,有仗打。”毛主席笑了,语重心长地说:“有仗打,还有帝国主义呢。”接着,他向大家回顾了帝国主义的侵略史,说:“从明清以来,帝国主义侵略我国是从海上来的。日本鬼子进攻上海,也是从金山卫登陆的。我国有辽阔的海洋和漫长的海岸线,但是我们的国家是一穷二白的,工厂很少,钢铁也很少,帝国主义就是欺侮我们没有海军。”说到这里,毛主席询问了当前造船工业的情况,指示说:“我们的海军要大发展,现在的舰艇都还是缴来的,要紧的是发展我们的造船工业。少量买几艘作训练是可以的,但主要靠自己造。”他转向华东军区海军的领导干部,“你们华东先成立海军,你们要把它建设成为一支有战斗力的、强大的海军!”毛主席与干部讲话后,走出会议室,参观上层建筑各部位。在后主炮位,他详细询问大炮的性能和构造,观看舰员的操炮。在驾驶台,曾泉生告诉毛主席,这艘军舰原来叫“长治”号,是从国民党海军起义过来的。对“长治”号,毛主席并不陌生。“长治”号起义时,毛主席曾发电报给全体起义官兵,亲切慰问。曾泉生把当时起义的主要领导人、原国民党海军下士陈仁珊介绍给毛主席。毛主席紧紧握住陈仁珊的手,关心地询问他的情况。曾泉生介绍说,陈仁珊进步很快,现在是“南昌”舰的航海长。毛主席听了很高兴,勉励陈仁珊再接再厉。陈仁珊感动得热泪盈眶。“南昌”舰迎着滚滚江水,继续向燕子矶驶去。从驾驶台朝军舰的前方望去,两艘鱼雷艇飞快地奔驶而来,毛主席频频挥手。毛主席检阅完鱼雷艇的操演后,曾泉生请求毛主席题词。毛主席欣然答应,走进雷达海图室。海图桌上,已端端正正放着磨好了的墨,还有几张重磅道林纸、一支毛笔。毛主席握着笔,蘸上墨,笔走龙蛇,一口气写了3张内容相同的题词。“这就是这幅题词的来历。”姚班长指指墙上说。陈明福凝视着题词,肃然起敬。上舰以后,陈明福听到一句话,“海灶好吃,海军难当”。开始,他只认同第一句话。舰艇上的伙食标准,高出岸勤好几倍,每餐四菜一汤,很讲究。在他看来,岸勤伙食已让他撑破肚皮,舰灶伙食实在是太“奢侈”了。看到陈明福大快朵颐,姚班长筷子敲着碗沿,对他说:“舰灶不能白吃,得交公粮。”陈明福不明白,一边咀嚼,一边问:“交啥公粮?”姚班长狡黠地笑笑:“嘿嘿,出海时你就知道了。”很快,陈明福就明白了。军舰出海训练,遇到大风大浪,晕船呕吐成了家常便饭,水兵把这叫作“交公粮”。很多次,陈明福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护卫舰的一项重要任务是护渔。一些境外不法分子欺侮我国海军力量弱,常常闯到我国渔场非法捕捞,甚至公然抢劫我国渔民。海军舰艇在渔场日夜巡逻,保护渔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护卫舰目标大,不法分子望风披靡。一些船体小的巡逻炮艇,伪装成渔船模样,隐藏在渔船当中,出其不意打击不法分子。渔民们遇到军舰后,高兴得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将一筐筐鲜鱼往舰中甲板上抛,水兵们则以新鲜蔬菜回赠,军民鱼水情浓厚热切。1959年5月中旬,“南昌”艦护渔归来,刚停泊在军港,就接到上级命令:准备执行一项重大任务。随即,陆海空三军在舟山半岛举行登陆作战大演习。海军的王牌军舰——4艘驱逐舰全部从青岛港驶来,潜艇、护卫舰、扫雷舰、猎潜艇等也都参加,“南昌”舰担任指挥舰。这天,“南昌”舰严阵以待,众人簇拥着几位将帅登舰,官兵们偷眼一瞧:哎呀,不得了!有国防委员会副主席叶剑英元帅,有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上将,有东海舰队司令员陶勇中将,至于少将以下就更多了。陈明福对这些将帅仰慕已久,听说他们登舰指挥,激动不已,渴望一睹风采,但他是轮机兵,岗位在机舱。演习总指挥由许世友担任。5月23日,演习正式开始,在我航空兵夺取制空权的条件下,经过扫雷舰编队的敌前检扫,“鞍山”号、“长春”号两艘驱逐舰编成单纵队,迅速占领射击阵位。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两舰火炮同时怒吼,震耳欲聋,一排排炮弹准确飞向“敌占”岛屿老鼠山,短短几分钟,厚达数米的钢骨水泥碉堡就变成废墟。许世友举着望远镜,一边观察,一边高兴地说:“好!打得好!干得不错!”陶勇双手叉腰,喜形于色,连声赞许道:“130火炮威力大,驱逐舰官兵训练有素!”。向来深沉不露的叶剑英,此时也是喜上眉梢,频频颔首。那些天,陈明福白天坚守在机舱的轮机岗位上,只能耳闻雷霆万钧的轰鸣声,无法目睹惊心动魄的演习场面,更看不到将帅指挥若定的身影。只有在早晚的休息时间,才有幸看到将帅们几眼。印象最深的是许世友,七八十斤重的炮弹,他一只手就轻松托举起。有一天,许司令员在后甲板散步时,一群海鸥围着军舰飞翔,他兴之所至,举枪一挥,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过,一只海鸥坠入海中。
大演习结束后,下放锻炼的学生兵奉命到各海校报到。陈明福被分配到大连海军指挥学校。可能由于海军急需人才,他们之后的学员,不再搞入伍训练和上舰当兵,有的甚至招高二的学生直接入学,东海舰队原司令员赵国钧中将便是如此。10个月的当兵锻炼,让陈明福的人生观发生很大改变,不再只关注自己温饱,开始把个人命运同国家命运联系到一起。一封誣告信1959年5月下旬,陈明福迈进大连海军指挥学校大门,成为第九期本科甲种计划班学员。此时,我国正遭受三年自然灾害困难,很多人因长期吃不饱饭,营养严重不良,得了浮肿病,身上的肉用手指一按,凹下去弹不起来。海校学员吃的是高粱米,不定量,可以放开肚皮吃,陈明福从未饿过肚子,身体明显强壮起来。他深知,这是党和国家对海军建设人才的莫大关怀,心存感激。入学两个月后,选报专业,先个人报志愿,再由组织决定。专业共有3种:航海、火炮、鱼水雷。大部分学生都报航海,因为航海用途广,军地都适用,若是不在部队干,还可以到地方干海运,当个大副、二副,挣钱比在部队还多,所以趋之若鹜。陈明福却另有想法:既然干海军,就要上舰;上舰,就要使用武器;使用武器,就要手握杀手锏,鱼水雷正是杀手锏。甲午海战中,“致远”舰就是被日本海军鱼雷击沉的,我要钻研鱼水雷专业,报效祖国。所以,他选了自愿报名人数最少的鱼水雷系。当时,海军战斗力最强的军舰,是从苏联购买不久的4艘驱逐舰,主要武器是鱼水雷和火炮,鱼雷是两座三联装发射管,火炮是3门130主炮,因鱼雷武器对敌人威胁最大,所以始称“雷击舰”,后才改名驱逐舰。后来,陈明福毕业,正巧分配到这4艘舰所在的部队任职。陈明福原以为,跨入军校后,人生皆坦途,未料,生活就是矛盾。1961年9月初,就在他潜心学习专业课时,一封家书,令他几乎崩溃。原来是他的婚姻出了问题!信的内容不堪入目。陈明福双手哆嗦,血往上涌,头脑嗡嗡作响,顿感天旋地转。论感情,他与Z氏并不深,但他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跨入军校后,他心想既然已经结婚,也就认命了,旧社会婚姻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就当自己早生10年吧,所以真心实意过日子,愿意与Z氏白头偕老,何况儿子已出生,自己仍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万万没想到,天降横祸,他如坠冰窖。经过慎重考虑,陈明福毅然决定离婚。他向队、系领导汇报后,领导也十分支持,准假让他回家处理。9月7日,陈明福回到老家,进门一看,人去屋空,家徒四壁。那天夜里,陈明福无法排解痛苦,彻夜难眠,在油灯下写了一首诗《写给母亲》:母亲,是你给了我肉体生命然而我已经还给了你……母亲,你纵横的老泪麻木了你儿子的神经撕裂了你心软儿子的心……4年以后,母亲,我回来了故乡如黛的青山,在我眼中是悲秋的萧条潺潺的小溪不闻琴鸣,但觉呜咽母亲,我回来了我的军衣沾满北国风尘,一身疲惫饱受旅途艰辛母亲,我回来了我要将你给我酿成的苦酒痛饮……母亲,我回来了进门后你以默默凝视,和惊定后抖动的叫呼把我接迎在晕黄的灯光下我看见你瘦弱的身躯和壁上巨大的背影我看见你开裂了的像松树皮一样的苍劲老手在揉拭你红肿的眼睛泪珠滚过你的面颊我看见你刻上了更多更深的皱纹我看见了你受旧社会鞭挞的痕迹我看见了你心底的深深悔恨啊,母亲,你不要悲伤罪恶的旧社会习惯势力教你拿无形的刀你是善良的恶人,你是我善良的母亲你蓬乱的头发散发着泥土的气息结着厚茧的双手曾把多少荒地唤醒像膝边扶靠的稚儿一样吮吸着你的心血成长你以慈母的爱抚育我的心灵在黑暗的旧社会你倔强地挣扎无尽的悲哀和不幸占据了你的一生你的泪眶已经干涸有限的泪水已经流尽你应该有幸福的晚年把一切往事丢弃干净交给我吧,交给我吧把一切的悲哀,一切的羞辱,一切的不幸……我担当得起是党给我新的生命我懂得如何去生活和斗争陈母没上过学,也识了不少字,能算账。但陈明福的这首诗,不是写给母亲看的,是感伤母亲,也是顾影自怜。55年后,陈明福在一个旧本子里找到这首诗,读罢,依然心如针扎。第二天,他与Z氏办理了离婚手续。Z氏不要孩子,陈母要孙子,孩子就判给陈明福,由陈母抚养。可怜的孩子,刚牙牙学语,就失去母爱,与祖母相依为命。这件事,对陈母伤害至深。从那以后,数十年间,她一直深深自责,经常喃喃自语:“是我害了阿福哟,也害了孩子!”事情到此,远没有完。1961年岁末,陈明福已是二年级学员,担任鱼水雷系学员队宣传委员。一天傍晚,课外活动时间,同学们都去操场了,宿舍里静寂无声,他留下来出黑板报。这一期是光荣榜,公布“五好学员”名单。他先写上“光荣榜”三个美术字,又在两侧画上装饰画,心里甜滋滋的,因为名单里有他。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陈明福扭头一看,学员队指导员匆匆走进来。他正要打招呼,却见指导员脸色铁青。他愣了一下,未及开口,指导员先开腔,口气冷冷的:“陈明福,你把名单给我。”陈明福连忙递过去。指导员接过来,板着脸,皱着眉,抿着嘴,对着名单,凝视许久,踌躇未决。最后,抬起头,迅速瞥了陈明福一眼,掏出笔,在上面划了一道,然后递给陈明福,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陈明福十分诧异,自己字画俱佳,指导员很欣赏,往常这时候,只要有空,他准会眯着笑眼,抱臂而立,偶尔还点拨几句,今天怎么了?陈明福心怀忐忑,接过名单,浏览了一遍。这一看,不打紧,他脸上的肌肉顿时僵住了,脑袋眩晕昏沉,只觉得血液停止了流动——自己的名字上,被粗暴地划了一道横线!陈明福手一松,彩色粉筆掉到地上,断成几截,他毫无察觉,想追出去,问指导员为什么?可是缺乏勇气,腿也不听使唤。一股委屈,直冲鼻腔。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说笑声。陈明福赶紧抹掉眼泪,拾起粉笔,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继续书写。说来奇怪,平时这样的黑板报,他只消几支烟工夫,就大功告成,今天却魂不守舍,老是出错,写了擦,擦了写,把一块黑板弄成花脸,好不容易才完成,他逃难似地离开,躲进宿舍,生怕同学们发现,一双耳朵却竖得高高的。果然,同学们进来后,围着光荣榜,边看边议论。这时,一个声音高起:“咦,怎么没有陈明福?”陈明福心里咯噔一下,屏住呼吸,耳朵竖得更高了。“这小子,真粗心,居然把自己名字漏掉了。”另一个声音说。“我的名字在不在?别把我也漏掉了。”有人说,“还好,还好,在呢。”“哈哈哈!”走廊上,响起一串大笑。这笑声重如铁锤,声声敲在陈明福心上。他赶紧找出信纸,伏在床铺上,装着正在写信。同学们进宿舍后,看到他,纷纷嚷嚷起来:“陈明福,你这个马大哈,怎么把自己名字漏掉了?快去补上!”“你不稀罕咋的?不稀罕让给我呀,五好学员对分配有好处呢!”“你这是谦虚吧?嘻嘻!”“是吗?”他支支吾吾,含含糊糊,不知如何接话茬儿,头埋得更低了。吃过晚饭后,他避开熟人,一个人在操场晃悠,不敢回宿舍,怕别人再说这事,快熄灯时,才溜进宿舍。一进宿舍,他就发觉气氛不对,刚刚大家还有说有笑,一看到他,都住了声,盯着他看,眼光显得异样,有的还窃窃私语。好在这时响起熄灯号,才让他摆脱尴尬。他连脸也懒得洗,就上床了。那天晚上,陈明福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像放电影般反复闪现指导员的神情。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了?第二天,指导员把他叫到队部,依然板着面孔:“陈明福,你是新党员,对党要忠诚老实。”陈明福一个立正,站直身子,使劲儿点头。指导员问:“你说,你向党组织隐瞒了啥?”陈明福一愣:“没有啊。”指导员单刀直入:“你父亲有什么政治和历史问题?”“我父亲?”陈明福更不解,“他一辈子都是农民,老实本分,胆小如鼠,连蚂蚁都不敢踩死,能有啥问题?再说,我报考海校时,学校严格政审过,如果有问题,我也上不了学。”指导员不听他申辩,继续质问:“还有你,你为什么与妻子离婚?是不是喜新厌旧?是不是陈世美?是不是负心郎?”陈明福急忙解释:“我离婚的原因,去年就向组织报告了,责任不在我,我是受害者。”“你还狡辩!”指导员啪地拍了下桌子,抓起桌上的两张纸,扬了扬,“你们村党支部的举报信,盖着大红公章,还会有错?”陈明福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指导员手指敲着桌子,严厉地说:“信上反映的这些问题,十分严重,你一定要向组织交待清楚,回去写一份详细材料!”子虚乌有的事,他如何交待?总不能瞎编,往父亲头上扣屎盆子吧?自己已经够窝囊了,怎么反倒成了陈世美?他自然是不承认,不认错。此后,交待材料不知写了多少遍、多少万字,总是过不了关,至于评“五好学员”,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在灰色环境中,陈明福度过了憋屈、孤独的一年,所有的快乐和荣誉,都与他无缘。同学们也不知道内情,反正有问题呗!大家看他的目光异样了,视他如瘟疫,见他躲着走。转眼到了1963年,陈明福即将毕业。他深知不会有好结局,不由得心灰意冷。就在这时,命运出现巨大转机。学院调整学员队领导班子,指导员换成莫鸿发。莫鸿发是上一届学员留校的,1949年参军,参加过解放战争,又经历过朝鲜战场的战火考验,立过一等战功,当过一等模范。人民海军初建时,确定的方针是“以工农为骨干,以陆军为基础”,他作为优秀分子,被选送到海军来。因文化太低,他从文盲起步,在部队各类预科学校学了七八年,才进入本科。在“大老粗”学员中,靠着拼命学习而未遭淘汰。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敬重知识分子。到毕业班任职后,莫鸿发特别爱惜人才。全队有100多名学员,他仔细翻阅每个人的档案,发现了陈明福的问题,他深知档案中的材料,决定着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一定要调查清楚,对党、对本人都要高度负责。特别是国家和军队培养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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