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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苏东坡传
第十一章 诗人、名妓、高僧
  杭州,在当年一如今日,是一个美妙难言的都市,谚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后来几乎变成了苏东坡的第二故乡。他初到杭州便写出下面的诗句: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杭州像是苏东坡的第二故乡,不只是杭州的山林湖海之美,也非只是由于杭州繁华的街道,闳壮的庙宇,也是由于他和杭州人的感情融洽,由于他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是在杭州度过的。杭州人有南方的轻松愉快,有诗歌,有美女,他们喜爱苏东坡这位年轻的名诗人,喜爱他的朝气冲力,他那潇洒的神韵,他那不拘小节的胸襟。杭州的美丽赋予他灵感,杭州温柔的魁力浸润他的心神。杭州赢取了苏东坡的心,苏东坡赢取了杭州人的心。在他任杭州通判任期中,也无权多为地方人建设,但是他之身为诗人,地方人已经深感满足。他一遭逮捕,地方人沿街设立香案,为他祷告上苍早日获释。他离开杭州之后,南方的秀美与温情,仍然使他梦寐难忘。他知道他还会故地重归。等十八年之后,他又回去任太守之职。他对地方建树良多,遗爱难忘,杭州人爱之不舍,以为与杭州不可分割。今天,去此伟大诗人居住于杭州,歌咏于杭州,已经一千余年,在你泛舟于西湖之上,或攀登上孤山岛或凤凰山上,或品茗于湖滨酒馆中,你会听到杭州本地的主人嘴边常挂着“苏东坡,苏东坡。”你若指出苏东坡是四川人,他会不高兴听。他心里认为苏东坡生于杭州,除去到京都之外,何尝离开过杭州!
  在性情,在放浪的风情,在爱与笑等方面,苏东坡与西湖是密不可分的。西湖的诗情画意,非苏东坡的诗思不足以极其妙;苏东坡的诗思,非遇西湖的诗情画意不足尽其才。一个城市,能得诗人发现其生活上复杂的地方性,并不容易;而诗人能在寥寥四行诗句中表现此地的精粹、气象、美丽,也颇不简单。在公认为表现西湖最好的诗,就是苏东坡写西湖的一首诗,苏东坡把西湖比做古代的美人西施,清晨在家不施脂粉时也好,施脂粉而盛装时也好;晴天也好,阴天也好,都会显出西湖不朽的美色来。苏东坡描写西湖的那首七言绝句是:
  水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当然是个譬喻而已。西施若是描画蛾眉,不论何时,总比不画更好看。苏东坡润饰了湖滨,再以至高无上的艺术手法略予点染,使之看来不失其自然。今日苏堤横卧湖上,此一小小仙岛投入水中的影子,构成了“三潭印月”,湖边垂柳成行,足以证明苏东坡在设计风景方面的奇才。杭州的西湖与扬州的小西湖,都表现出中国佈置风景的巧思,并且显示人为的技巧与艺术只增加了自然之美,并未破坏自然之美。艺术家首先把握住那个地方大自然的设计,并将其自然的结构与章法做一全盘的估量。他只是略加点染,以求收紧或铺开,或在此处,或在彼处,加强某一些轮廓而已。
  苏东坡携带妻儿来杭州,是在神宗熙宁四年(一○七一)十一月二十八日。公馆位于凤凰山顶,南见钱塘江,出海的大船出没于江面;北望西湖四周环山,山顶隐没于白云中,庙宇与富家别墅点缀于山坡之上;东望钱塘江湾,但见惊涛拍岸。杭州为一大都市,故除去太守一人外,另设二官辅佐之。苏东坡之官邸占公馆之北面,可俯瞰西湖。就在凤凰山下,夹于西湖与钱塘江湾中间,自北而南的,正是杭州城,城外环以高牆,城内有河道,河道上架以桥樑相通。苏夫人清晨起身,打开窗户,看见下面西湖平静的水面,山巅、别墅、飘浮的白云,都映入水中,不觉心旷神怡。离中午甚早,湖面上早已游艇处处。夜晚,由他们的住宅,可以听见吹萧歌唱之声。城内有些街道比别处显得更为明亮,因为有夜市数所,直到次晨两三点始行收市。尤其对女人们看来,总有些令人着迷的货品,如美味食物、绸缎、刺绣、扇子。孩子们则会看到各式各样糖果、玩具、走马灯等东西。宋朝时的糖果商贩都利用特殊广告技巧,以广招待。有的用赌博,有的装做白鬍子老汉,有的戴面具,载歌载舞。有的卖棉花糖,有的卖糖吹的各种小兽,有的做“沙糖”,类似现在的枫糖。有一本书写杭州城的生活情况,写在宋末——在苏东坡以后百年左右,在马可波罗来中国百年之前,把当时的街道、沟渠、湖泊、食粮、娱乐,写得纤介无遗,读之令人神往。把当时杭州城的生活描绘得比马可波罗写的更为详尽。马可波罗谈到王公贵人的打猎,公主贵妇在西湖边洗浴,富商的游艇往来于杭州、泉州之间,但他对糖果、糕饼、通俗的娱乐等名称,并不熟悉。吴自牧这本《梦梁录》上,像老妪般滔滔不绝的敍述那些精美的各式小食美味,真会使读者观之入迷。
  苏东坡有一半相信他前生曾住在杭州。这种想法曾记在他的诗里,他同代人的笔记里也记载过。有一天他去游寿星院,他一进门,便觉得所见景物十分熟悉,他告诉同游者走九十二级便到向忏堂,结果证明他所言不误。他还可以把寺院后面的建筑、庭院、树木、山石,向同行人描写。我们倒无须乎相信此等前生之事,但是社会上一般人相信有鬼有前生之时,总会有很多此等亲闻亲见的故事,也像鬼故事一样,虽然不能完全证实确有其事,也不能完全证实却无其事。在苏东坡的时代,一般人都相信有前生,此等故事自然不稀奇。有一个关于张方平前生的故事。一天,张方平前去游庙,他告诉别人他记得前生曾在那个庙里当住持。他指着楼上说,他记得曾在楼上抄写经卷,那本经并没抄完。他同一个朋友到楼上一看,果然有一本佛经尚未抄完,字体和张方平的字体一样。他拿起笔来又由前生停下的地方接着往下抄写。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苏东坡一个好朋友的事。大诗人黄庭坚告诉人说他前生是一个女子。他一个隔肢窝有狐臭。一天夜里,那时他在四川涪州做太守时,他梦见一个女子对他说:“我是你的前身,现在埋在某处。棺木已经腐朽,左侧有一个大蚂蚁洞。把那个蚂蚁洞给我移开。”黄庭坚照办,左隔肢窝的狐臭就好了。
  苏东坡在杭州任判官,除去审问案件,并无重大任务。这种情形他颇为不喜,因为被捕者多为违犯王安石新法的良民,犯的那些法条都是他所反对的。可是那是法律,他无权更改。若一读关于他在新年除夕需要审问因贩私盐而被捕的犯人那首诗,就不难了解他在此一时期的心情。但是杭州湾附近产盐区的盐贩子,都不肯放弃他们原来的生意。当地贩卖私盐的整个情形,苏东坡在给一位阁员的书信中说得十分清楚。我们在此先不管贩卖私盐一事,还是看看东坡这位诗人对同胞的态度吧,因为他觉得他自己和那些他审问的阶下囚,并无不同。
  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
  执笔对之泣,念此系中囚。
  小人营糇粮,堕网不知羞。
  我之恋薄禄,因循失归休。
  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
  谁能暂纵遣,闵默愧前修。
  对子由他写的才是肺腑之言:
  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菙。
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
居高忘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
  在另一首诗里,他写百姓在保甲制度下所受的痛苦,描写老百姓在鞭笞之下的哭叫,甚至壮丁的妻子儿女也关入了监狱。这些诗句累积起来,后来他被捕受审时,竟确立了他企图摧毁人民对新政的信心之罪行。
  但是,他仍能随时随地自得其乐。他尽量逃向大自然,而自然美之绝佳处,在杭州随处皆是。他的诗思随时得在杭州附近饱揽风光之美。因为不但杭州城本身、西湖,而且连杭州城四周十里或十五里之内,都成了苏东坡时常出没的所在。游客自杭州西湖出发,可以往各方面走去,或沿北岸到有名的灵隐寺和天竺顶;或由南岸出发到葛岭,在虎跑品尝名泉沏的茶,然后顺着一条婉蜒的山间小溪归来。西湖和城郊,共有三百六十个寺院,大都在山顶上,在这等地方与山僧闲话,可以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若去游览这些寺院,往往需要一整天,而且返抵家中时已是暮色昏黄、万家灯火了。穿过灯火通明人群拥挤的夜市,陶然半醉到家,自己头脑里的诗句,已经半记半忘了。
  睡眼忽惊矍,繁灯闹河塘,
  市人拍手笑,状如失林莺,
  始悟山野姿,异趣难自强,
  人生安为笑,吾策殊未良。
  杭州是多彩多姿,而西湖又引人入胜。江南的天气,一年四季都引人出外游玩。在春秋两季,全杭州人都在湖滨游玩。甚至冬季下雪的日子,还有寻乐的人乘船到湖上玩赏雪景。尤其是重要的节日,比如三月初三、五月初五、中秋节、重阳节、二月十一当地神抵的生日,湖上全是游逛之人,必须前一天预先雇妥游艇。游人无须自带食物,因为一切东西,包括茶杯、茶托、汤勺、筷子,全由游艇供给。还有船夫捕鱼卖与游客放生,这样救生积德,按佛教说,这是在天堂积存财宝。同一条鱼被捕三次,又被放三次,这条鱼说不定就可从阴曹救三条人命了。
  苏东坡充分参与西湖上的生活。湖上的游乐分为两种,一种是家庭同乐,一种是挟妓游湖。在湖上这个地方,家庭妇女是望妓而生畏意,而妓女则望家庭妇女而有妒心。妓女们从心眼儿里盼望她们能跳出火坑,自己有家有儿女,就犹如那些家庭妇女一样。苏东坡有时和妻子儿女一齐去游湖,有时与好喝酒的同僚同游。他是多才多艺,方面最广。他的一隻笔运用自如,写出的诗句,巧妙华美,合规中矩,地方文人,对他敬佩万分。他写出的诗句飘逸自然,使人一见难忘。与家人在一起,他唱出下面的诗句:
  船头斫鲜细缕缕,船尾炊玉香浮浮。
同官衙僚属同游时,大家欢天喜地之中,他就写出这样清新愉快的句子:
  游翁已妆吴榜稳,舞衫初试越罗新。
  他们一到湖畔,船夫便把他们围住,争揽顾客。他们总是挑一只小船,够坐四五人便好,有时人多,便须要一个可摆一张饭桌的,然后吩咐船娘预备饭菜,这种船上的船娘通常都是精于烹调的。这等住家船上都是雕刻精美,船头有笕嘴。湖上也有船贩卖食品与游客。有些船夫卖栗子、瓜籽、夹馅藕、糖果、烤鸡、海鲜食品。有的船夫专门卖茶。有的船上载着艺人,按照习俗是靠近游客的船,表演歌舞、特技、投掷、射击等游戏。
  在船的四周,湖水一碧如染,约有十里之遥,往远处看,白云依偎于山巅,使山峦半隐半显,白云飘忽出没,山容随之而改变;山峦供白云以家乡,使之倦游而归息。有时天阴欲雪,阴霆低垂,邱阜便隐而难见。阴霆之后,游客尚可望见楼塔闪动,东鳞西爪,远山轮廓,依稀在望。晴朗之日,水清见底,游鱼可数。苏东坡在两行七言诗里,描绘船夫的黄头巾,衬托着碧绿的山光,给人以极为鲜明的印象。他的诗句是:
  映山黄帽螭头舫,夹道青烟鹊尾炉。
  登岸之后,往山中走去,在静寂无人的树林里,可以听到鸟声此呼彼应。苏东坡本来就性喜游历,现在常常独自一人漫游于山中。在高山之顶,在人迹罕到的水源岩石上,信笔题诗。有些寺庙他常去游历,因而成了庙中和尚的至交。在苏东坡去世后,一个老和尚说出苏东坡的一个故事。他说,他年轻时在寿星院当和尚,常看见苏东坡在夏天一人赤足走上山去。他向和尚借一个躺椅,搬到附近竹林下选好的处所。他全无做官的架子,脱下袍子和小褂,在下午的时光,赤背在躺椅上睡觉。小和尚不敢走近,由远处偷看这位一代大儒,他竟而看到别人无法看到的情形。他看见,也许他以为他看见,这位大诗人背上有七颗黑痣,排状恰似北斗七星一样。老和尚又说,那就足以证明苏东坡是天上星象下界,在人间暂时作客而已。
  苏东坡在离开杭州之后,曾写了一首诗给晁端彦,概括敍述他出外游历的习惯,那时晁端彦即将出使杭州,苏东坡写诗告诉他当注意的事。诗如下:
  西湖天下泉,游者无愚贤。
  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
  嗟我本狂直,早为世所捐。
  独专山水乐,付与宁非天。
  三百六十寺,幽寻遂穷年。
  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难传。
  至今清夜梦,耳目余芳鲜。
  君持使者节,风采烁云烟。
  清流与碧峨,安背为君妍。
  胡不屏骑从,暂借僧榻眠。
  读我壁间诗,清凉洗烦煎。
  策杖无道路,直造意所便。
  应逢古渔父,苇间自寅缘。
  问道若有得,买鱼勿论钱。
  由文学掌故上看来,苏东坡在杭州颇与宗教及女人有关,也可以说与和尚和妓女有关,而和尚与妓女关系之深则远超于吾人想像之上。在苏东坡的看法上,感官的生活与精神的生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人生的诗歌与哲学的看法上,是并行而不悖的。因为他爱诗歌,他对人生热爱之强使他不能苦修做和尚;又由于他爱哲学,他的智慧之高,使他不会沉溺而不能自拔。他之不能忘情于女人、诗歌、猪肉、酒,正如他之不能忘情于绿水青山,同时,他的慧根之深,使他不会染上浅薄尖刻、纨绔子弟的习气。
  这个年轻耽于玩乐的诗人之态度,若予以最好说明,那就要看他怎么样使一个道行高洁的老僧和一个名妓见面的故事了。大通禅师是一个持法甚严,道行甚高的老僧,据说谁要到他的修道处所去见他,必须先依法斋戒。女人当然不能进他的禅堂。有一天,苏东坡和一群人去逛庙,其中有一个妓女。因为知道那位高僧的习惯,大家就停在外面。苏东坡与此老僧相交甚厚,在心中一种淘气的冲动之下,他想把那个妓女带进去破坏老和尚的清规。等他带着那个妓女进去向老方丈敬拜之时,老方丈一见此年轻人如此荒唐,显然是心中不悦。苏东坡说,倘若老方丈肯把诵经时用来打木鱼的木槌借给妓女一用,他就立刻写一首诗向老方丈谢罪。结果苏东坡作了下面的小调给那个妓女唱: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及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
这正是戏台上小丑的独白,甚至持法甚严的大通禅师也大笑起来。苏东坡和那个妓女走出禅房向别人夸口,说他俩学了“密宗佛课”。
  把女人与和尚分开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中国文学上是如此。和尚的故事,往往是女人的故事,而女人的故事也往往是和尚的故事。在东方西方是一样,在一般世俗人的心里,对那些独身主义者总是暗怀恶感,因为他们向天下宣称他们没有男女之欢的生活,不同于一般人。而对独身主义者暗怀的恶感,就增强了薄伽丘《十日谈》小说的流行。再者,和尚与女人之间的艳闻,比商人与女人之间的艳闻可就使人觉得精彩多了。
  苏东坡做杭州通判时,有一次,他曾判决一件与和尚有关的案子。灵隐寺有一个和尚,名叫了然。他常到勾栏院寻花问柳,迷上了一个妓女,名叫秀奴。最后钱财花尽,弄得衣衫褴楼,秀奴便不再见他。一夜,他喝得醉醺醺之下,又去找秀奴。吃了闭门羹,他闯了进去,把秀奴打了一顿之后,竟把她杀死。这个和尚乃因谋杀罪而受审。在检查他时,官员见他的一支胳膊上刺有一副对联:“但愿同生极乐国,免教今世苦相思。”全案调查完竣,证据呈给苏东坡。苏东坡不禁把判决辞写成下面这个小调儿:
  这个秃奴,修行忒煞,云山顶上空持戒。只因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
  毒手伤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
和尚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像以上的这两首小调儿,因为是用当日的口头话写的,大家自然口口相传,对这位天才怪诗人的闲谈趣语又加多了。
  在那些名人轶事中,有一本是关于苏东坡和他那喜爱寻欢取乐的朋友佛印的故事。那时节,苏东坡对佛学还没有认真研究,在他四十岁以后,在黄州时,他才精研佛学。黄州的几个和尚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后来他在靖江、金陵、庐山,又交了些和尚朋友。那些人中,至少有两个——惠勤和参寥,是诗人学者,颇为人所尊敬。由那些随笔轶闻上看,佛印并不算重要。但是佛印是以风流潇洒出名的,而且在一般通俗说部里,佛印比参寥更常为人提到是苏东坡的朋友。
  佛印根本并不打算出家为僧,并且他出身富有之家。根据一个荒唐故事,他的生身之母也就是李定的母亲。显然他母亲是个放荡不羁的女人,曾出嫁三次,和三个丈夫各生过一个儿子,在当年是不可多见的。在皇帝对佛教徒赐予接见,以示对佛教抱有好感时,苏东坡就把此人推荐上去。佛印在皇帝驾前力陈对佛教的虔诚信仰。皇帝一看,此人颀长英俊,面容不俗,说他若肯出家为僧,慨允赐他一个度碟。佛印当时进退两难,只好答应出家。他在黄州时,常在一队仆从侍奉之下,乘骡出游,与出家苦修的生活相去十万八千里了。
  佛印富有机智捷才。在他和苏东坡有点儿哲理味道的故事中,有一个是这样的,苏东坡一天和佛印去游一座寺院,进了前殿,他俩看见两个面貌狰狞可怕的巨大金刚像——一般认为能伏怪降魔,放在门口当然是把守大门的。
  苏东坡问:“这两尊佛,哪一个重要?”
  佛印回答:“当然是拳头大的那个。”
  到了内殿,他俩看见观音像,手持一串念珠。
  苏东坡问:“观音自己是佛,还数手里那些念珠何用?”
  佛印回答:“噢,她也是像普通人一样祷告求佛呀。”
  苏东坡又问:“她向谁祷告?”
  “向她自己祷告。”
  东坡又问:“这是何故?她是观音菩萨,为什么向自己祷告?”
  佛印说:“你知道,求人难,求人不如求己呀!”
  他俩又看见佛桌上有一本祷告用的佛经。苏东坡看见有一条祷告文句:
  咒咀诸毒药,愿借观音力,
  存心害人者,自己遭毒毙。
  苏东坡说:“这荒唐!佛心慈悲,怎肯移害某甲之心去害某乙,若真如此,佛便不慈悲了。”
  他请准改正此一祷告文句,提笔删改如下:
  咒咀诸毒药,愿借观音力。
  害人与对方,两家都无事。
  在苏东坡与佛印富有讥讽妙语的对话中,大都是双关语,难以译成另一国文字,不过下面有一条:
  “鸟”这个字有一个意思,在中国俚语中颇为不雅。苏东坡想用此一字开佛印的玩笑。苏东坡说:“古代诗人常将‘僧’与‘鸟’在诗中相对。举例说吧:‘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
’还有:‘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我佩服古人以‘僧’对‘鸟’的聪明。”
  佛印说:“这就是我为何以‘僧’的身份与汝相对而坐的理由了。”
  这些轶事中总是说这位和尚斗智胜过了苏东坡这位诗人。我疑心这些故事都是佛印自己编的。
  根据现在可知的记载,中国的娼妓制度,创始于战国的管仲,他订这种办法作为士兵的康乐活动。甚至在苏东坡时代,还有官妓,当然另有私娼。但是中国却有一种特殊的传统发展出来,就是出现了一种高级的“名妓”,与普通的娼妓大为不同,她们在中国文学史上崭露头角,有些自己本人就是诗人,有些与文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她们这一阶层,与中国歌曲音乐史的发展,及诗歌形式的变化,密不可分。中国诗歌经文人亦步亦趋呆板生硬的模彷一段时期之后,诗歌已成了一连串的陈词滥调,这时往往是这种名妓创一种新形式,再赋予诗蓬勃的新生命。可以说音乐与诗歌是她们的特殊领域。因为演奏乐器与歌唱都受闺阁良家女子所歧视,原因是那些歌词都离不开爱与情,认为对情窦初开的少女有害,结果音乐歌舞便完全由歌妓保存流传下来。
  在苏东坡时代的生活里,酒筵公务之间与歌妓相往还,是官场生活的一部分。和苏格拉底时代名女人阿西巴西亚参加男人的宴会相比,也没有什么丢脸的。歌妓在酒席间招待,为客人斟酒,为大家唱歌。她们之中有不少颇有天赋,那些会读书写作擅长歌舞的,多为文人学者所罗致。因为当时女人不得参与男人的社交活动,男人需求女人相陪伴,男人只好向那些职业性的才女群中去寻求快乐。有时,那种调情挑逗却是纯真无邪,也不过是戏谑而已,倒有几分像现在的夜总会的气氛。歌妓唱的都是谈情说爱的歌曲,或轻松,或世故,或系痴情苦恋,或系假义虚情,但暗示云雨之情,或明言鱼水之欢。高等名妓也颇似现代夜总会的歌女艺人,因为芳心谁属,可以自由选择,有些竟有不寻常的成就。宋徽宗微服出宫,夜访名妓李师师家。总之,当时对妓女的看法,远较今日轻松。美国曼哈坦的诗人今日不为歌女写诗,至少不肯公然出版,可是当日杭州的诗人则为歌女公然写诗。即使是颇负众望的正人君子,为某名妓写诗相赠也是寻常事。在那个时代,不但韩琦、欧阳修曾留下有关妓女的诗,甚至端肃严谨的宰相如范仲淹、司马光诸先贤,也曾写有此类情诗。再甚至精忠爱国的民族英雄岳飞,也曾在一次宴席上写诗赠予歌妓。
  只有严以律己的道学家,立身之道完全在一“敬”字,同于基督教的“敬畏上帝”,只有这等人才特别反对。他们有一套更为严厉的道德规范,对淫邪特别敬而远之。道学家程颐——苏东坡的政敌,在哲宗皇帝才十二岁时,他就警告皇帝提防女人淫邪的诱惑。这位年轻皇帝竟那么厌恶这种警告,到他十八岁时,只有一个女人就把他说服了,使他相信那个女人是对的,而那位道学家是错的。有一次,程颐的一个学生写了两行诗,论“梦魂出窍”
,在梦中去找女人,程颐大慌,喊道:“鬼话!鬼话!”大儒朱熹也是深深畏惧女人的诱惑,正人君子胡桂十年放逐,遇赦归来,写了两行诗:“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徽涡。”朱熹在感叹之下写出了一首七绝:
  十年江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
  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正相反,苏东坡对性持较为诙谐的看法。在他着的《东坡志林》里,他在黄州时曾写有下列文字:
  昨日太守唐君来,通判张公规邀余出游安国寺。座中论调气养生之事。余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张云:“苏子卿吃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稍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记之。
  苏东坡一生,遇有歌妓酒筵,欣然参与,决不躲避。十之八九歌妓求诗之时,他毫不迟疑,即提笔写在披肩上或纨扇上。下面即是一例: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苏东坡写了很多有关女人的抒情诗,但从来不写像他朋友黄庭坚写的那种艳诗。
  宋朝的歌妓使一种诗的新形式流行起来,那就是词。苏东坡不但精通此道,而且把前此专供谈情说爱的词,变成表达胸怀感想的文学形式。
他的词中最好的是《赤壁怀古》(调寄“念奴娇”),对三国英雄人物发思古之幽情。李白、杜甫早于苏东坡三百余年,使绝句和律诗成为诗体之正宗,多少杰出的诗人争相模彷。但是律诗,每句五言或七言,中间两副对子,已经陈腐。诗人都想有所创新。但是观瀑、白鹭、柳阴等的情调早已发现用厌,唐代诗人淋漓的元气与强烈的感情也已不复存在。更可怕的是,甚至诗的词藻都是陈旧比喻的重复,那些比喻一用就令人生厌。苏东坡在他一首咏雪诗前面的小序里说,决不用“盐”这个字指雪,“雪”这个字总是胜过“盐”。唐诗的主题已经用滥,在文字上,有些作者总喜欢蹈袭前人的诗句,也有些博学的读者,一看便知道诗中思想与词藻的来源,因此有会心的微笑。评注家的努力只限于寻出某些生僻词语的出处,得到机会以博学自炫。结果,作诗集评注的人并不以阐述判断诗的含义为要务,而以指出某些词语之出处为满足。
  从诗的衰微沉滞状态解救出来,一定有待于一种新的诗体的发展,而这种发展却有待于歌妓使之普及流行。宋词的文字清新活泼,比唐诗更近于口语,后来的元曲比宋词则又更近于口语。词只是根据乐谱填出的歌曲。所以不说“写词”,而说“填词”。在词里,不像唐朝绝句律诗每行字数固定,行的长短有了变化,完全配合歌曲的需求。
  在苏东坡时代,词这种诗的新形式正在盛极一时。由于苏东坡、秦少游、黄庭坚,及宋代别的词人如晏几道、周邦彦等的创作,词这一体的诗成了宋朝诗的正宗。苏东坡在黄州时才发现了词,极其喜爱,从在黄州的第二年,开始大量填词。但是词只是一种抒情诗,内容歌咏的总是“香汗”、“罗幕”、“乱髮”、“春夜”、“暖玉”、“削肩”、“柳腰”、“纤指”等等。这种艳词与淫词从何处何时划分开,完全在于词人对素材处理的手法。情欲和纯爱在诗中之难划分,正如在现实人生中之难划分一样。无可避免的是,诗人,也像现代有歌舞助兴的餐馆的艺人一样,偏爱歌唱伤心断肠的悲痛、爱的痛苦、单恋的思念。他们歌咏的是闺中的少妇怨女,怅然怀念难得一见的情郎,默然自揽腰围,悄然与烛影相对。其实,女人的魅力全在她的娇弱无依无靠,她的芳容憔悴,她那沉默无言的泪珠儿,她那睡昏昏的情思,她的长宵不寐,她的肝肠寸断,她的茶饭不思,她的精神不振,以及一切身心两方面的楚楚可怜——这一切,和穷苦一样,
都显得有诗意美感。这些文词都与“苏慵”一词相似,而含有色欲淫荡的意思。苏东坡不但成为有宋以来一代的大词家,而宋词之得以脱离柔靡伤感的滥调儿,要归功于苏东坡,至少他个人是做到了。
  根据记载,苏东坡没有迷恋上哪个歌妓,他只是喜爱洒筵征逐,和女人逢场作戏,十分随和而已,他并没有纳妾藏娇。倒是有两个女人与他特别亲密。才女琴操听从了他的规劝,自己赎身之后,出家为尼;朝云,后来成了他的妾,当时才十二岁。我们以后再提她。
  现在有一份苏东坡亲笔写的宋词拓本,上面记有一个妓女的一首诗,叫做《天际乌云帖》,是从第一句诗得名的。帖里说的是营妓周韶的故事,周韶曾赴宴席侑酒。她常和书家兼品茶名家蔡襄比赛喝茶,都曾获胜。苏东坡经过杭州,太守陈襄邀宴,周韶也在座。宴席上,周韶请求脱除妓籍,客人命她写一首绝句。周韶提笔立成,自比为笼中白鹦鹉“雪衣女”。诗曰:
  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
  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
席上其他诗人也写诗为念。苏东坡补言当时周韶正在居丧,着白衣。众人都受感动,周韶遂脱籍。
  过这样的官场生活,自然须要做妻子的信任和了解。要做一个好妻子,主要是如何物色一个好丈夫;从反面说,要做一个好丈夫,主要就是如何物色一个好妻子。有一个好妻子,则男儿不违法犯纪,不遭横祸。苏东坡的妻子知道她嫁的是一个人人喜爱的诗人,也是个天才,她当然不会和丈夫去比文才和文学的荣誉。她早已打定主意,她所要做的就是做个妻子,一个贤妻。她现在已生了两个婴儿。做一个判官的妻子,她有一个舒服的家,享有社交上的地位。她还依然年轻,廿四岁左右。丈夫才气焕发,胸襟开阔,喜爱追欢寻乐,还有——是个多么渊博的学者呀!但是佩服丈夫的人太多了——有男的,也有女的!难道她没看见公馆南边那些女人吗?还有在望湖楼和有美堂那些宴会里的。新到的太守陈襄,是个饱学之士,在他们到差之后一年来的,这位太守把对外界的应酬做得很周到,官妓自然全听他们招唤。另外还有周邠、鲁少卿等人,并不是丈夫的真正好朋友。歌妓们都有才艺,会唱歌曲、会弹奏乐器,她们之中还有会作诗填词的。她自己不会做诗填词,但是她懂那些文句。那些诗词她也觉得熟悉,因为她常听见丈夫低声吟唱。她若出口吟唱,那可羞死人!高贵的夫人怎么可以唱词呢?她丈夫去访那些赤足的高僧——惠勤、辩才,还有那些年高有德的长胡子的老翁,她反倒觉得心里自在点儿。
  苏夫人用了好几年的工夫才摸清楚丈夫性格,那是多方面的个性,既是乐天达观随遇而安,可是有时又激烈而固执。到现在她倒了解一方面,就是他不会受别人影响,而且你无法和他辩论。另一方面,倘若他给歌妓题诗,那又何妨?那是当然的。他对那些职业性的女艺人,决不迷恋。而且她还听说他曾把一个歌妓琴操劝服去遁入空门修道为尼呢!琴操真有很高的宿慧,诗与佛学一触即通。苏东坡不应当把白居易写歌妓末路生活的诗句念给琴操听。苏夫人聪明解事,办事圆通,她不会把丈夫反倒推入歌妓的怀抱。而且,她知道丈夫这个男人是妻子管不住的,连皇帝也没用。她做得最漂亮——信任他。
  她是进士的女儿,能读能写,但是并非一个“士”。她只为丈夫做眉州家乡菜,做丈夫爱喝的姜茶。他生病时,多么需人照顾啊!若丈夫是诗人,因而有些异乎寻常之处,那是应当的。丈夫知道有书要读,上千上百卷的书,做妻子的也知道要管家事,要抚养孩子,要过日子。因此,她愿忍受丈夫睡觉时有名的雷鸣般的鼾声——尤其是酩酊大醉之时。
  这些先不说,与这样人同床共寝,真得承认这个床头人是够怪的。妻子在床上躺着难以入睡,听着丈夫打鼾,却不能惊醒他。在他入睡之前,他要不厌其烦把被褥塞好。他要翻来覆去把躯干四肢安放妥帖,手拍被褥,直到把自己摆放适当又自在又舒服为止。他身上倘若有地方发僵发痒,他要轻轻揉机,轻轻揉。这些完毕,这才算一切大定。他要睡了,闭上眼,细听气血的运行,要确待呼吸得缓慢均匀而后可。他自言自语道:“现在我已安卧。身上即使尚有发痒之处,我不再丝毫移动,而要以毅力精神克服之。这样,再过片刻,我浑身轻松安和直到足尖。睡意已至,吾入睡矣。”
  苏东坡承认,这与宗教有关系。灵魂之自在确与身体之自在有关联。人若不能控制身心,便不能控制灵魂。这以后是苏东坡一件重要的事。苏东坡在把自己睡眠的方法向两个弟子讲解之后,他又说:“二君试用吾法,必识其趣,慎无以语人也。天下之理,戒然后能慧,盖慧性圆通,必从戒谨中入。未有天君不严而能圆通觉悟也。”
  后来,苏夫人还发现夜里和黎明时,丈夫习惯上要有更多的改变。用细梳子拢头髮和沐浴是这位诗人生活中的重要大事。因为在那一个时代,若有人细心观察人的身体及其内部的功能,并注意草药及茶叶的研究,再无别人,只有苏东坡。
  苏夫人头脑清爽而稳定,而诗人往往不能。丈夫往往急躁,灰心丧气,喜怒无常。苏夫人有一次在一个春天的月夜,做了一个比照说:“我对春天的月亮更为喜爱。秋月使人悲,春月使人喜。”数年后,在密州,他们正过苦日子,苏东坡对新所得税至为愤怒,孩子揪着他的衣裳对他哓哓不休。
  他说:“孩子们真傻!”
  苏夫人说:“你才傻。你一天闷坐,有什么好处?好了。我给弄点儿酒喝吧。”
  在一首诗里记这件事时,苏东坡觉得自己很丢脸,这时妻子洗杯子给他热酒。这当然使他很欢喜,他说他妻子比诗人刘伶的妻子贤德。因为刘伶的妻子不许丈夫喝酒。
  但是在苏东坡的心灵深处有一件事,人大都不知道,苏东坡的妻子一定知道,那就是他初恋的堂妹,不幸的是我们无法知道她的名字。因为苏东坡是无事不肯对人言的人,他一定告诉过他妻子。他对堂妹的深情后来隐藏在两首诗里,读苏诗的人都略而未察。
  苏东坡并没常年住在杭州,而是常到杭州的西南、西部、北部去。由神宗熙宁六年十一月到次年三月,他到过附近的上海、嘉兴、常州、靖江,这些地方在宋朝时都属于浙江省。他的堂妹现在嫁给了柳仲远,住在靖江附近。他在堂妹家住了三个月,他虽然写了大量的旅游诗记述这次旅行,并且常和堂妹的公公柳瑾一同写作游历,他却一次也没提到堂妹丈夫的名字,也没写过一首诗给他。他写过一首诗记堂妹家的一次家宴,还写过两首诗论书法,那是堂妹的两个儿子请他题字时写的。苏东坡对柳瑾这个诗人和书法家的成就颇为器重,对堂妹的孩子也很顾念。但是到堂妹家的盘桓却对堂妹的丈夫一字不提,实在难以理解。
  此行写的两首诗,暗含有对堂妹的特别关系。一首诗是他写给刁景纯的,主题是回忆皇宫内的一株花。其中有下面的句子:
  厌从年少追新赏,闲对宫花识旧香。
  那时他并没坐对宫花,因为他并不是正置身皇宫之内。他说“厌从年少”的伴侣时,他显然是描写自己;而“花”照例是女人的象徵,“旧香”可能指一段的旧情。
  这个暗指在另一首诗里更为清楚。那是给杭州太守陈襄的。题目中说春归太迟,误了牡丹的开花时节(诗前敍言颇长)诚然不虚,他回到杭州时,牡丹的花季已过,可是暗示少女已嫁,今已生儿育女,则极明显,并且在咏牡丹的一首诗里也没有理由用两次求爱已迟那么明显的典故。为明白这两个典故,要说明一下。在唐朝有一个少女杜秋娘,在十五岁时写了下面一首诗: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空折枝”便表示误了求爱时期。唐朝杜牧与杜秋娘同时,也写出了下面的一首诗:
  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蕊,绿叶成阴子满枝。
自从杜牧写了这首诗,“绿叶成阴子满枝”就用来表示少女成了母亲之意,更因为中文的“子”既代表“果子”,又代表“儿子”。
  在苏东坡那首诗里,思想似乎并不连贯,并且特别用“金缕”、“成阴结子”、“空折枝”这些字眼儿。他的诗如下:
  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阴结子时,
  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
  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
  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
这首诗给陈襄,或是赋牡丹,都不相宜,仔细一看,连与诗题都漠不相干,“成阴结子”与牡丹更无关系。他也没有理由要太守陈襄“怜我老”。“从此年年定相见”是分别时的语句,并且用于归见同僚,而且苏东坡心中绝无心在陈太守邻近安居务农的打算。倘若说这首诗确是写给陈太守的,用绿叶成阴求爱已迟,必然是够古怪的。诚然,在唐朝这类诗里,中间两联里字的词性要同类相对,中间两联有时只做点缀之用,前后两联才真用以表达作者的情思;不过唐律之上品仍然全首有整体性的。苏东坡写的诗里用几行空洞无物的句子充数儿的坏诗,可少见得很。若从另一角度观之,看做是他写给堂妹的,则这首诗在主题和思想上便很完整了。第一行说此次归来实感羞愧,因自己误了花时,也可以说误了堂妹的青春时期。第二行分明说她已儿女成行。第三行求她同情,又表示自己的孤独寂寞。第四行说因有她相伴,今春过得快活。第五和第六句分明他对求婚已迟感到歉咎。第四联自不难解。苏东坡这时写了一首诗,表示愿在常州安居下来,这样离堂妹家不远。他后来的确按照计画在常州买了房子田地,他后来就在常州去世的。
  我知道敬爱苏东坡的人会不同意我的说法,怪我说苏东坡暗恋堂妹。这是否在苏东坡的品格上算个暇疵,看法容或因人而异。这事如果属实,并且传到人耳朵里,那些道学家必会谴责苏东坡。不过自古至今,堂兄妹、表兄妹却不断相恋。但苏东坡不能违背礼俗娶自己的堂妹,因为她也姓苏。
  苏东坡游靖江时,他在焦山一个寺院的牆上题了一首诗,西方的读者对此最感兴趣。苏东坡料必知道唐朝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所写“叶限”那篇短故事。述说小姑娘叶限受继母和后妹折磨,丢了鞋,后来嫁给国王的经过。但是据我所知,苏东坡是第一个记载老翁睡眠时怎么安排自己胡子的人。他用一首简易的韵语说一个有长须的人,从来没想过在床上怎么安排自己的鬍子。一天,有人问他睡觉时胡子放在什么地方。那天夜里他开始惦记他的胡子,他先把胡子放在被子外面,后来又放在被子里面,又放回外面,折腾了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晨,他一直感觉坐立不安,心想最好的办法是把胡子剪掉。由那首诗看来,那只是通俗故事,不是苏东坡创作的。
  在这里我们不妨提一下《盲者不识日》的故事,这倒是苏东坡第一个想到的,这篇寓言写在密州。爱因斯坦似乎在什么地方引用过这篇故事,来说明一般人对相对论的看法。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龠以为日也。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龠。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说也奇怪,这篇寓言是苏东坡在殿试时写的。他用以讽刺当时学者盲从王安石的《三经新论》。
  苏东坡这个人物个性太复杂,方面太多,了解不易。因为他精通哲理,所以不能做道学家;同样,也因为他深究儒学,故也不能为醉汉。他对人生了解得太透彻,也对生活太珍惜,自然不愿把生活完全消耗于醇酒妇人之间。他是爱自然的诗人,对人生抱有一种健康的神秘看法。这个看法永远与深刻精确的了解自然密不可分。我相信,没有人与大自然、春夏秋冬、雨雪、山峦谷壑亲密相处,并接受大自然赐与人的健康治疗的力量后,而同时对大自然还会抱有一种歪曲偏颇的看法。
  在熙宁六年(一○七三)九月九日,他拒绝去参加重阳节的宴会。他躲开了朋友,自己去泛舟为乐。按照重九的风俗,他破晓之前起身,到西湖上访孤山的两位僧人。那天晚上,他一人独坐舟中,凝视山顶有美堂窗内射出的灯光,那时他的同僚正在那里一间大厅里欢呼畅饮。他给一个同事周邠写出下面的一首七律:
  蔼蔼君诗似岭雪,从来不许醉红裙。
  不知野屐穿山翠,惟见轻桡破浪纹。
  颇忆呼庐袁彦道,难邀骂座灌将军。
  晚风落日原无主,不惜清凉与子分。
第十二章 抗暴诗
  我们最好记住,即便是在天堂般的杭州,也不是遍地荷花牡丹的。苏东坡也不能一直放声大笑纵情高歌,一直演独角丑儿戏,一直月夜泛舟湖上,因为还有一万七千囚犯,因无力还债、因贩卖私盐正待审判,有蝗灾尚待扑灭,有河渠尚待疏浚,有饥馑尚待调查。在苏东坡这一段生活中写的数百首诗里,很难找到何者是主要的情调。他写戏谑讽刺诗,启人灵思的山水诗,荡气迴肠的爱情诗,有的诗轻松愉快惹人大笑,有的诗辛酸凄苦令人落泪。可是在表面的嬉笑欢乐之下,在筵席上的戏谑打趣之下,却是一片不安、失望、忧伤,甚至恐惧的气氛。再没有别人把人民的感情反映得更充分,别的作家要表达的,现在苏东坡都用美妙的诗歌表达出来:表达的更为清楚而深刻。可是要知道,苏东坡是离京在外,内心还有以前的创伤。对现时政局演变的方向,他感到不安,感到了隐忧,这种忧伤。他灵魂感受的比别人更敏锐。看他用多么美妙的诗句表达出来:
  天静伤鸿犹戢意,月明惊鹊未安枝。
  他在密州写的一首诗,是寄给乔太傅的,综括熙宁四年至九年,他在杭州、后来在密州那段写作多产时期他的一般态度:
  百年三万日,老病常居半。
  其间忤忧乐,歌笑杂悲叹。
  颠倒不自知,直为神所玩。
  须臾便堪笑,万事风雨散。
  自从识此理,久谢少年伴。
  在另一首给孔文仲的诗里,他流露出对声势烜赫的官场气派的蔑视:
  我本麋鹿性,谅非伏辕姿。
  金鞍冒翠锦,玉勒垂金丝。
  旁观信美矣,自揣良厌之。
  人生各有志,此论我久持。
  他人闻定笑,聊与吾子期。
  跟着他有朗朗笑声的歌,我们也听到怒吼和叹息;在鸳鸯的鸣声之外,我们又听见监狱中的呻吟声;在水车上漏接的水声之外,我们又听到农村老妪的悲叹声;湖滨楼头的庆祝喧哗声里,我们也听到稀疏灰发人绝望的幽怨声。
  苏东坡此人,是不可以预测的。他诗的开端,习惯上总是出之以轻松自然,随之用一两个历史上的典故,再往后,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出现,诗人他自己更不知道。有时,他笔下写出虽不相连贯的东西,却构成了惊人的妙文,一首毫无用意的歌,记载刹那之间奇特的印象,然后忽然一变为苛酷、为讽刺、为寓有深意的讥评。他不愧为诗文大家,动起笔来,真是“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他的风格是属于那全任自然一发不能自已的一类。在朝廷上最厌恶清议之时,他这种风格是必然会给自己招致麻烦的。
  苏东坡不知道他下一行写什么,而且也并不在意。在他那天才横溢之下,他往往抓住一个题目就接连写四五首诗,而且用同样的韵。有一首诗,开始就写天欲雪的气氛,他这样开始: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接到他诗的朋友寄和诗回来,苏东坡又答以诗寄回去,诗的开头如下:
  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
  朋友再和,他又寄第三首如下:
  东望海,西望湖,山平水远细欲无。
  第四首开头如下:
  君不见,钱塘湖,钱王壮观今已无。
  他的第二首诗惹出了麻烦,因为他的思路一直顺着鱼和兽失去了自由的方向发展下去。从此处一步就会跳到在监狱中被鞭打的囚犯,还有那些囚犯的妻子儿女也被关入监狱的事。在这些长诗里,他必须押前面字句的韵,而思想也自然要顺着那些同韵的字发展。这诗里有两个要押的韵脚,一个是“逋”,一个是“摹”。在一首诗里他说:“作诗火急追亡逋,”在另外诗里自然写出“岁荒无术归亡逋”。在押“摹”
字韵时, 他写出“孤烟落日不可摹”;但在另一首诗写囚犯时,他又说“鹄则易画虎难摹”——这分明是指暴政了。
  苏东坡这个人,快乐时很难说不快乐,不快乐时也难做快乐状。好多朋友和他通信,彼此作诗相酬唱。这时刘恕和李常都在九江。孙觉在湖州,在杭州以北不远。这些都是反对王安石新政的一批朋友,现在都在东南各地为官。他们都对时局感到厌恶,因为当时王安石仍未失势,他们不像以前那么激烈,意见姑且放在心头。韩琦和欧阳修已死。富弼和范镇退隐林下。司马光潜心治学。张方平纵情饮酒。东坡之弟子由则明哲保身,闭口不言时事。只有苏东坡不够圆滑。在看见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时应当不应当不顾后果,坦率表示自己的感慨,这是一个问题。也许苏东坡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一边写令人心旷神怡可惊可喜的田园诗,同时也写乡间并不那么美丽的诗。他若不是疯狂不顾利害,便是义愤填胸不能自制。他知道他的诗很快就会传到京师,但是他却毫不在乎。
  苏东坡写的这些诗,渐渐累积成卷,若认真看看某些行是否足以证明他蔑视当政者的威信,倒也有趣。单独看,那些句子只是偶一置评;但合起来看,则是些动人的抗暴诗。少数几个例子,便已足够。他用平易的文字写被征调的人民挖通运河以通盐船。他以官员之身监督工人,他亲眼看见黎明之时,工人闻号声而聚集开工,他用寥寥几个字便写出“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
  在到杭州西南的富阳之行时,他写出天放晴时清新可喜的诗句,开始如下: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
  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
  但是他不能对其他情形闭目不见,他在歌咏“春入深山处处花”时,也写农民的食粮。农民正在吃竹笋,他说竹笋好吃,但是没有咸味,因为“尔来三月食无盐”,原因是朝廷的专卖食盐扼杀了盐业。他若一放手写去,他就无法节制,他会写出农民的儿子私用农民的贷款,停留在城内把钱挥霍净尽,回家时两手空空,只学到一口京腔而已,因为官家很精明,在放款处附近就开设了酒馆娱乐场所。
  他往北游到太湖地区,他看见好友,高大长须的孙觉。他这位书画名家,在友人的名家书法集上题了一首诗。在诗里他说的也是:“嗟余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他写了一首极美的诗描写水车泻出的水流时,他起的题目是“吴中田妇叹”: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霜风来时雨如泻,耙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
  茆苫一月垅上宿,天晴收稻随车归。
  汗流肩赤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
  卖牛纳税拆屋炊,肤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归。
  他也写快乐的诗歌,给杭州钱塘江潮时的“弄潮儿”。每年八月中秋,各地人都自老远跑到钱塘江岸边观看潮水自海外奔腾而至,不停高涨,涌入狭窄的钱塘江口。在高潮来临之前,总是举行水上特技表演。现在我们还不清楚当年是如何在波涛上漂浮。在水上表演的人名叫“打浪儿”,似乎那些深识水性的人乘小舟出海,船上饰以红绿旗帜,出去迎接涌来的高潮。苏东坡给那些“打浪儿”编出通俗的歌曲唱。歌曲里说雪白的浪花吞没了“打浪儿”的红旗帜,浪潮遮蔽住半个越山的景色。但是他也写出早晨酒醒后内心的感触:
  众人事纷扰,志士独悄悄。
  何异琵琶弦,常遭腰鼓闹。
  三杯忘万虑,醒后还皎皎。
  忧来不自寐,起视天汉渺。
  阑干玉绳低,耿耿太白晓。
  在日后引起是非的一首诗里,他挖苦了当权者,把他们暗比做夜枭。他那时正同周邠游历岭南。根据后来在审问苏东坡时的记载,岭南的一个太守草拟了一篇呈文,请求简化免役税的征收。这位太守曾经带着呈文经过杭州到京都,现今南返,他在杭州告诉苏东坡说:“我被夜枭逐回矣。”
  苏东坡问他:“你的话什么意思?”那位太守说他曾携带呈文到京都,将呈文递交一个税吏,税吏命武装侍卫送他出城。苏东坡要看那篇文字,发现所提的是一个很好的简化征收办法。
  苏东坡又问:“你说夜枭是什么意思?”
  太守回答说:“这是一个很通俗的寓言。一天,一隻燕子和一隻蝙蝠争吵起来。燕子认为日出是一天之始,而蝙蝠则认为日落是一天之始。两鸟相持不下,他们去请教凤凰。在路上,他俩遇见一隻鸟,那个鸟儿向他们说:‘近来我们没有看见凤凰。有的鸟说他请假不在,有的说他正在睡一大觉。现在夜枭正在代替他的职位。你们去问他也没有用。’”
  苏东坡写的那首诗,是给周邠的,诗里显出消沉失望,大有退隐之意:
  年来战纷华,渐觉夫子胜。
  欲求五亩宅,洒扫乐清净。……
  独游吾未果,觅伴谁复听。
  吾宗古遗直,穷达付前定。……
  奈何效燕蝠,属欲争前瞑。
  后来,这些诗都被当权者搜集去仔细研究。内容并无煽动叛乱,没有公开批评,没有公然反对当局。但是这些诗却如蚊叮虫咬,令人觉得刺痛、烦扰、不安;这种刺激若是过多,也会扰人通宵,难以入睡。再加上苏东坡的一位好友王诜驸马把这些诗刊印出来,可就更使人烦恼。在诗是表情达意最通俗的文学形式的时代,两行巧妙的诗,比长篇大论的表章更有力量。而苏东坡当时是家喻户晓;他的诗在文人雅集时是要歌诵的。对苏东坡的呼声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在神宗熙宁七年(一○七四)九月,苏东坡在杭州的任期届满。他弟弟子由那时正在山东济州任职,苏东坡已经呈请调到山东去。他所请照准,这次他是升任密州太守,密州离青岛很近。他在济州只有两年,然后又调到徐州任太守,在徐州是从熙宁十年(一○七七)到元丰二年(一○七九)三月。
  苏东坡在向杭州南山、北山上寺院的方丈至交告别之后,携眷启程北上。他妻子已经买了一个非常聪明的丫鬓,才十二岁,名叫朝云,她以后在苏东坡的生活里非常重要。
  密州是一个很穷的县分,主要只长麻、枣、桑树,此地的生活和杭州有天渊之别。当时官员的薪俸已经减低。苏东坡在他《菊赋》的序言中说:“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俸,殆不如昔。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延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
  王安石已去职,现由吕惠卿当权,创行了新所得税法。免役税的分派远非县中人民所能负担。孩童死于道边。这一时期苏东坡写的诗中曾说绕城而走,葬埋尸体,热泪盈眶,几年后,他在一封信里曾提起他救了三四十个饥饿的孤儿,在自己家里抚养。
  这是苏东坡最难过最沮丧的一段时光;说也奇怪,这位大诗人在最难过的日子却写出了最好的诗歌。按照中国的标准说,到了这一时期,他的诗才达到完全成熟的地步。这时愤怒与苛酷的火气已无,只剩下安详平和与顺时知命的心境。甚至他对大自然之美的喜悦与生活中的乐事的享受,也比以前更洒脱而不执着。显然和他在杭州年轻时之富有火气大为不同了。他对陶渊明的诗越发爱好,他那首《西斋》诗和陶诗相比,简直可以乱真。在这首诗里,不但可以看到真正的宁静满足,还有与自然的浑然一体,以及对大自然本身的声音色彩显示出静谧的喜悦。原诗如下:
  西斋深且明,中有六尺床。
  病夫朝睡足,危坐觉日长。
  昏昏既非醉,禹禹亦非狂。
  寒衣竹风下,穆然中微凉。
  起行西园中,草木含幽香。
  榴花开一枝,桑枣沃也光。
  鸣鸠得美荫,困立忘飞翔。
  黄鸟亦自喜,新音变圆吭。
  杖藜观物化,亦以观我生。
  万物各得时,我生日皇皇。
  只有诗人达到这种与自然浑融为一时,他才能写出下面《吏隐亭》这样的诗句:
  纵横忧患满人间,颇怪先生日日闲。
  昨日清风眠北牖,朝来爽气在西山。
  从这种神秘观,他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这种解脱正彷佛白云无心飘浮在山峰之上一般。他的“望云楼”诗如下:
  阴晴朝暮几回新,已向虚空付此身。
  出本无心归亦好,白云还似望云人。
  说来也颇有趣,往往为了子由,苏东坡会写出最好的诗。苏东坡在由杭州到密州时,心中思念子由,他写了一首词,调寄沁园春: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敛。星霜耿耿,云山离锦,朝露团团,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悠游卒岁,且封樽前。
  又在密州时,想起不能见面的弟弟,他写出了公认最好的中秋词。批评家说这首词写出之后,其他以中秋为题的词都可弃之不足惜了。这首词调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上面这首“水调歌头”是熙宁九年(一○七六)在密州时作的。
第十三章 黄楼
  甚至才高如苏东坡,真正的生活也是由四十岁才开始。他现在就要进入他的徐州时期,也就是他的“黄楼”时期。苏东坡现在突然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因为这是他人生中首次以行动为人所知,做事,兴建工程,忙于公众活动,从今以后他的生活都是具有这些特色的。过去在杭州,他始终充任辅佐官员,他始终不能从事具有建设性的重要工作,在密州虽然身为太守,但是地方贫穷而偏远,也无由一展其行政才能。后来,他在被迫之下,暂时退隐,在政坛上韬光养晦,此后,一个充实、完满、练达、活跃、忠贞的苏东坡出现了,这才是我们所知道、百姓所爱戴的苏东坡,也是温和诙谐、百姓的友人兼战士的苏东坡——一个具有伟大人格的伟大人物。但是在他被捕遭受流放之前,他以徐州太守所表现的政绩,已经证明了苏东坡这个行动人物作为行政官员,也是个干练之才。
  在熙宁九年(一○七六)年底,苏东坡又调离了密州,改派至山西省西南端的河中府任职。次年正月,他路经济南入京,当时子由及其家室正在济南。子由不在,因为政局正在酝酿变化。这时,王安石、吕惠卿、曾布、邓绾,已先后失势,王安石复相后,又再度罢相,无人预知下一步会出现何等局面。
  子由为人沉静而果断。苏东坡过去一直不断上书论税政,论征兵法,请皇帝废止所得税。但是子由过去一直沉默,现在大概认为时机已至,可以放手一击,以求根本改变国策。王安石在十月已然最后失势,子由这时来不及等待兄长,已经携带改革政治的重要表章先行入京了。他的家眷仍住在济南,苏东坡到时,只有三个侄子站在城中雪地里迎接。那天晚上,大开盛宴,两家久别重聚,格外欢喜。济南为一大城市,比起密州,新鲜有趣,东坡停留了约一个月光景,直到熙宁十年(一○七七)二月十日,两家才到黄河岸,离开封不远了。子由出城到离北岸三十里处迎接,兄弟二人在雪地途中亲热相处了好几天。子由告诉兄长调到河中府的任命已经取消,改任徐州太守。
  他们到达京都时,遇到一件怪事。他们到了陈桥门,门吏告诉苏东坡不许他进城。这件事他弟弟子由曾经记录下来,只是始终没有令人满意的解释。我不相信这是皇帝的意思。也许是时局酝酿巨变,某些官员不愿让苏东坡见到皇帝;据我所知,皇帝也许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条命令。兄弟二人只好折回,住在好友范镇家,是在东城。
  这时,苏东坡的长子苏迈,已经十八岁,到了成家的年龄。钻研历史的学者,始终考证不出那位小姐是谁。我猜想他娶的是范镇的一个孙女。在苏东坡和范镇父子的通信里,他屡次称范家为姻亲。苏范两家到底是何等姻亲关系,尚待解释。范镇也是四川人,那时苏东坡正住在范家。随后两年,苏东坡帮助子由物色了两个佳婿,把子由的两个女儿嫁出去。一个是王适——“仙妻”传说主角王回(字子高)的弟弟,另一个是画竹名家文与可的儿子。
  儿子苏迈成婚后,苏东坡携眷东行,到徐州上任。子由也携眷到商邱任通判。他把家眷在张方平家安顿好之后,他又与兄长东赴徐州,在徐州和兄长同住了三个月,才回到眷属那里。
  徐州不仅是个大城市,地控鲁南,一向为军事要冲。在过去各朝代,徐州四面皆有战事,今日仍位于津浦陇海两铁路交会之处。徐州离一个地区近在咫尺,此地区即在此后数十年内因为一个盗匪巢穴受《水浒传》的渲染而出名。徐州位于河畔,南部高山耸立,下有深水急流,在城边流过。当地出产上等花岗岩、煤、铁,苏东坡时已开始开采。因此徐州也以产刀剑着称。苏东坡喜爱此地的自然风光,鱼与螃蟹也种类繁多,因称之为“小住胜地”。
  在八月二十一日,苏东坡到任三个月之后,洪水到了徐州。王安石以前曾设法疏浚过黄河水道,但是空花了五百万缗,工程竟归失败,负责工程的人畏罪自尽。黄河现在是在徐州以北约五十里处向东方决口,水势开始蔓延,淹没了几百方里。水到徐州城边时,被城南的高山所阻,于是继续高涨,到了九月,水深达到两丈九尺。水高一度超过了徐州城内的街道。苏东坡奋不顾身,抢救城池。有几十天不回家过夜,住在城牆上的棚子里,监督加强外圈的城牆。富有之家纷纷逃难,苏东坡在城门口劝阻他们,以免引起人心惊惶。他说:“我不走,你们最好也不要走。”这样把大家劝回去。此处不是细谈苏东坡建筑工程天才之所,不过也得说他是亲自参与了防堵工程的数位计算。在盘旋滚转的洪水势将越过东南外城牆时,他正在忙于加强城基和增加城高。防水工程长九千八百四十尺,十尺高,二十尺厚。完成这项工程,需要数千人之众。他在泥里跋涉,亲身到军营去见指挥官。因为禁卫军直接受皇帝命令,苏东坡恳求他们协助。指挥官欣然应允,他说:“大人都亲自监工,我们自然应当尽力。”同时在徐州北方也正在准备把洪水引入以前的黄河旧水道,黄河在中国历史上曾改道多次。洪水威胁徐州城四十五天。在十月初五,黄河又回到旧水道,往东在靠近海州处入海,洪水才开始撤退。
  百姓欢天喜地,感谢全城得救。但是苏东坡对临时的堤防感到不满,附以详细数字说明,修表呈奏朝廷,请求拨款,重建石头城牆,以防患于将来。空等好久之后,苏东坡修改了原定的计划,建议改用坚固的木材加强堤防,不再用石头。皇帝对他的成就特颁圣旨嘉许,在次年二月,朝廷拨予苏东坡三万贯,一千八百担米粮,七千二百个员工,在城东南建筑了一条木坝。在周边城牆上,由于苏东坡喜爱建筑,他兴工建筑了一座楼,一百尺高,名之为黄楼。后来黄楼一词成了苏东坡在徐州所作诗歌总集的名称,正如他在密州建筑的超然台,成了他在密州所写诗集的名称一样。
  黄楼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对古老中国的宇宙论的信念而起。根据中国的宇宙论,宇宙中万物由金木水火土五行所构成。五行中每一行都代表一种性质,如同坚硬、生长、流动、热、重等等,这些性质都具有一种宇宙的意义,不但用以指物质的宇宙,也用以指生命的功能与人的个性行为,也可以用于男女的婚配。生命离不开五行的交互作用,比如相生相剋。每一行皆有其颜色,正好像征那种元素的性质。说也奇怪,黄代表土,黑代表水,黄土因具有吸水力量,所以可以克服水。黄楼之命名即含有防水之意。
  神宗元丰元年(一○七八)九月初九,黄楼举行盛大落成典礼。苏东坡是由衷的欢喜。老百姓得免于水灾,建堤建楼费了半年工。黄楼属于全城的居民,分明是将来防洪的保障。落成仪式举行时,全城万人空巷,前来参加。一看黄楼耸立于东门之上,高一百尺,下面立有五十五尺高的旗竿。楼的形状犹如一个宽广的佛塔。大家一齐登楼,一览四周的景物。那天早晨,偏偏浓雾笼罩。他们往窗外眺望时,只听见下面过往船只桨橹摇动辗轧作响的声音,大家觉得犹如置身于海船之上。不久,雾散日出,可以看见远处渔村错落,在峻峨的山峰之下,有六七个庙宇罗列其间。老人觉得寒冷,苏东坡请他们先喝几杯热酒。往近处看,在南方,看见一个高台,以往用为赛马之地,今已建成一座寺院。由那座庙起,一道一里长的新堤防,顺着东城牆向北伸展。他们可以听到远处陆洪和百步洪波涛澎湃之声,与近处下面的鹅鸭之声相错杂。最后,摆设盛筵,款待来宾,有大乐队奏乐。
  苏东坡写了一篇文章记此盛事,刻之于石,以垂久远。那块石碑,也经历非凡。后来苏东坡遭朝廷流放,所有带苏东坡名字的石碑都奉命毁坏,当时徐州太守只把这块石碑投在附近的护城河里。约十年之后,老百姓已然忘记了禁令,而皇家也在搜集苏东坡的墨蹟手稿,当地另一位太守把此石碑打捞上来。在夜里暗中把那碑文拓了几千份。此事过后,那个太守突然向诸同僚宣布道:“为什么我竟会忘记!禁止苏东坡碑文的法令尚未取消,这个碑文还在,应当毁坏才是。”自然在石碑毁坏之后,那碑的拓本的价钱立刻高涨,那位太守名叫苗仲先,发了一笔大财。
  苏东坡现在名气甚大,受人欢迎,不仅是因为治河成功,也因为他十分关心囚犯的健康和福利,这是当时为太守者所绝无仅有的。他亲身视察监狱,并指定医生为囚犯治病。当时有一条法律,凡太守鞭打犯人致死者,太守受罚,但是苏东坡指出,犯人因病致死或照顾不善而死,则无人过问。因为犯人并非别人,也是一般的老百姓,因此犯人的家属对苏东坡非常感激。
  有些小事,很容易做,只要人想到去做,但是只有苏东坡肯去做。比如说,他看见很多逃兵沦落为盗匪,因为有一条荒谬的法令,凡是低级军士因公出差,官家不发予旅费,等于是逼良为盗。他自己改革这项陋规。他只要每年节省下几百缗钱,就可以够用。他严禁军中赌博饮酒。在上皇帝书中他指出当地军队“熟练技艺为诸郡之冠,陛下遣使按阅所具见也。”
  苏东坡令名日大,以中土鸿儒之冠为远近所知。欧阳修去世之后,文坛盟主之名即降到苏东坡头上。文人儒生皆以“夫子”呼之。他以前曾遇见他那“苏门四学士”之中的两个,在淮扬与张耒相识,在杭州附近结识晁补之。另外那两个是秦观和黄庭坚,秦黄二人后来成为宋代有名的诗人、词人,而今请求列在苏东坡的门下。五短身材的李常,春天曾去拜访苏东坡,屡次谈到秦观,并拿秦观的词给东坡看。由于李常的介绍,秦观那年夏天曾去拜谒过苏东坡。秦观这位风流潇洒的词人,据野史说曾娶过苏东坡的小妹。秦观尚未应科举考试,还没有功名,但是年轻,文采风流,有不少的女友。后来秦观死时,曾有一歌妓为爱他寻了短见。他的词清新柔媚,如春日的黄鹂。秦观见苏东坡时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他把苏东坡比做“天上麒麟”,又向苏东坡说:“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以南能几人?”
  黄庭坚日后成了江西诗派的鼻祖,他与秦观又不相同,他沉默寡言,有学者风,他没去拜访苏东坡,但是写了两首诗,以万分谦逊的语气毛遂自荐,将苏东坡比之为高崖的青松,自己则比为深谷里的小草,希望将来能和青松比高。苏东坡以前曾看过黄庭坚的诗,他说黄庭坚的诗内容充实而深厚,诗思高旷,“数百年来未之见也”。他回黄庭坚的信说:“今者辱书,执礼甚恭,如见所畏者,何哉?轼方以此求交于足下,而惧其不可得。”苏门四学士中,庭坚年最长,在当时人常以苏黄并称。苏东坡去世后,黄山谷遂成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人也是把他和苏东坡相提并论的。但是黄庭坚终身以苏门弟子自居。黄庭坚后来还是由苏东坡最亲近的朋友引荐的,因为黄庭坚是李常的外甥,孙觉的女婿。
  九月间,另一个人后来在宫廷上审问苏东坡的案件时,也深受牵连,现在来看苏东坡。他就是王巩,此人又是另一型。他是宰相之孙,出游之时,携一整车家酿美酒相随,因为他不肯饮酒肆所沽之酒。他随身有三个爱妾:英英、盼盼、卿卿,一齐来到徐州。苏东坡对他的爱妾开玩笑,在他那“百步洪诗”前的序言中,描写王巩携带梨涡美女下险滩,自己则身披羽衣立身黄楼高处,俯眺她们漂浮水面,自己望之若神仙,或如李太白再临人世。
  这时,有第一个重要人物在苏东坡生活中出现,就是诗僧参寥,大概是由秦观介绍的。奇怪的是,苏东坡在杭州的三年内,参寥住在附近一个城市,居然苏东坡从未听说过他,参寥为一大诗人,道德崇高,不慕虚名。他只是在遥远之处观察苏东坡而心生羡慕。由现在起,参寥便成为苏东坡一生的密友了。
  在那年的中秋节,我们也许可以把苏东坡看得更近,更清楚一些。八月十二,他得了一个孙子。中秋之夜,他微感不适,稍感寂寞。过了六天,他接到子由写的中秋诗,他也写了一首诗,敍述如何度的中秋节: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
  一杯未尽银阙涌,乱云脱壤如崩涛。
  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明河千斛水。
  遂令冷看世间人,照我湛然心不起。
  西南火星如弹丸,角尾奕奕苍龙蟠。
  今宵注眼看不见,更许萤火争清寒。
  何人舣舟临古汴,千灯夜竹鱼龙变。
  曲折无心逐浪花,低昂赴节随歌板。
  青荧灭没转前山,浪飐风回岂复坚。
  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
  堂前月色愈清好,咽咽寒蛩鸣露草。
  捲帘推户寂无人,窗下咿哑惟楚老。
  南部从事莫羞贫,对月题诗有几人。
  明朝人事随日出,恍然一梦瑶台客。
那时,苏东坡为整个学术界所爱戴,所尊敬,所景仰。那年九月底,在黄楼有一个盛大的集会。苏东坡坦然谈笑,轻松愉快,极为众人所喜爱。只因为他深得众望,他之被捕与审判才轰动一时。
第十四章 逮捕与审判
  苏东坡,我们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过去生活的态度,一向是嫉恶如仇,遇有邪恶,则“如蝇在食,吐之乃已”。不过到目前为止,还幸而安然无事。可是在他吐到第一百次时,他就被人抓住了,在神宗元丰二年(一○七九)三月,他调任江苏太湖滨的湖州。在他到任谢恩奏章上,他说了几句朝廷当权派觉得有点儿过分的话。只要他单歌咏人民的疾苦贫穷、捐税、征兵,那派小人还能装聋做哑,置之不顾。现在他直接指明那些小人,其中有在王安石势力下窜升起来的李定和舒亶。朝政是在无以名之的第三流人才的掌握中,这类人是唯利是图随风转舵,既无所谓东,也无所谓西。苏东坡过去曾不断给皇帝上表,每次皇帝看了他的表章,就向侍臣赞美苏东坡。现在我们想起来,这些小人以前曾经阻挡苏东坡进京城。万一苏东坡蒙召当权,可就真有危险,因为新政的领导人物那时不是已经失势,便是已然退隐。
  苏东坡到任谢恩表只是例行公事,譬如略叙为臣者过去无政绩可言,再叙皇恩浩荡,以此美缺相赐。但是苏东坡说:“伏念臣性资顽鄙……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随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新进”一词,在王安石口中是指突然升迁的无能后辈。在过去为新政的朋党之争里,这一名词是固定代表那种含义的。李定和舒亶心想苏东坡为什会自信能逃得出他们的手心呢?并且他说在他那个年纪,他担任地方官是因为他不可能再惹是生非。他是不是暗示那些在朝为官的必然会惹是生非呢?古之文人学者,因为没有民权的保障,在措词造句上,便发明出一种极其微妙难以捉摸的表现法,而阅读的学者也养成一种习惯,乐于寻求含义于字里行间之中。在中国古代,朝廷的公报是固定按期出版的,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报纸。苏东坡所写的文字,照例惹人注意,这次谢恩表,使那些“新进”成了读者心目中的笑柄。
  在神宗元丰二年(一○七九)六月,一个御史把苏东坡谢恩表中的四句挑出来,说他蔑视朝廷而开始弹劾他。数日之后,舒亶,当时尚在御史台,找了几首苏东坡的诗,内容关于农人青苗贷款,农人三个月无盐吃,还有燕子与蝙蝠争论的寓言。他说写的那种诗,显示苏东坡不但莽撞无理,也是不忠于君。舒亶随同弹劾表章,附呈上苏东坡印出的诗集。李定,现今升为御史中丞,也随后跟上一表,陈述有四个理由,苏东坡必须因其无礼于朝廷而斩首。一共有四份弹劾苏东坡的表章。这件案子交予了御史台。李定,当年因隐瞒父丧司马光骂他是禽兽不如,现在担任检察官。他挑选了一个极其能干的官吏派到湖州去,免去苏东坡的官职,再押解入京受审。御史请求,一路之上苏东坡必须关入监狱过夜,皇帝不许。神宗皇帝从无意杀害苏东坡,不过这个案子既然依法控告,他也愿予以充分调查一番。
  苏东坡的一个好友王诜,是他印了苏东坡的诗集,听到这个消息,赶紧派人去给南都的苏子由送信,子由立刻派人去告诉苏东坡。这可以说是使者之间的大竞赛。朝廷使者偕同他的儿子和两个御史台的兵丁火速出发。但是他儿子在靖江忽然生病,于是耽误半天的行程,结果苏子由派的使者先到。
  这个消息到达时,苏东坡是何等心情,我们必须要知道。他到达湖州不久,也很喜欢这个新职位。他常和长子去山林间漫游,同游的还有子由的女婿、女婿的弟弟。在苏东坡记游飞英寺的诗里,他说自己“莫作使君看,外似中已非”。他最好的朋友画竹名家文与可已在二月去世,他一直哭了三天。在朝廷的差官正兼程前去逮捕他时,他正再度观览他搜集的名画,那是七月七日,正拿出来到院子去晾。他的眼光正好看到文与可送给他的一幅绝妙的竹子,不觉流下泪来。那天他写的那一条笔记特别表现他的奇思幻想,记述他与文与可的友情。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日:“吾将以为袜。”及与可自洋州(今陝西洋县)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略曰“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月,竹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
  根据孔平仲的记载——孔平仲是苏东坡的朋友,他是听湖州祖通判所说,苏东坡遭逮捕时,那位通判正好在场——苏东坡已经先得到子由给他的消息。他可不知道控告的罪名之轻重。使臣一到,苏东坡就正式请假,由祖通判代行太守职务。官差到时,正式身穿官袍,足登高靴,站在庭院中,手执笏板,御史台的两个士兵分立两旁,身穿白衣,头缠黑巾,眼睛里凶光闪动。太守官衙的人慌做一团,不知会有何事发生。苏东坡不敢出来,与通判商量,通判说躲避朝廷使者也无济于事,最好还是依法接他。东坡与通判商量应当怎样出来,因为苏东坡心想自己既然被控,就不应当穿着官衣出来。祖通判认为他还没正式被控,他应当以正式官阶出现。于是东坡穿上官衣官靴,手执笏板,立于庭中,面向官差而立,祖通判与官衙人员则头戴小帽,排立于苏东坡身后。两个士兵手执御史台的公文,紧握一个包裹,似乎其中藏有刀剑。官差面目狰狞,默不作声,气氛紧张万分。苏东坡首先说话。
  “臣知多方开罪朝廷,必属死罪无疑。死不足惜,但请容臣归与家人一别。”
  皇差皇甫僎淡然道:“并不如此严重。”
  这时通判迈一步向前道:“相信必有公文。”
  皇甫僎问:“他是何人?”通判回禀自己的身份。士兵乃正式递交公文予通判。打开一看,原来只是一份普通公文,免去苏东坡的太守官位传唤进京而已。皇差要苏东坡立即启程。
  官差允许苏东坡出发前,归看家人。根据苏东坡在笔记上记载,他到家时,全家正在大哭。苏东坡向他们笑着说出下面一个故事,安慰他们:
  在宋真宗时代,皇帝要在林泉之间访求真正大儒。有人推荐杨朴出来。杨朴实在不愿意,但是仍然在护卫之下启程前往京师,晋见皇帝。
  皇帝问道:“我听说你会作诗?”
  杨朴回答道:“臣不会。”他想掩饰自己的才学,他是抵死不愿做官的。
  皇帝又说:“朋友们送你时,赠给你几首诗没有?”
  杨朴回答道:“没有。只有拙荆作了一首。”
  皇帝又问:“是什么诗,可以告诉我吗?”
  于是杨朴把临行时太太作的诗念出来:
  更休落魄贪酒杯,且莫倡狂爱咏诗。
  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苏夫人听见这首诗,不由得破涕为笑。这故事曾记在苏东坡的笔记里,但不知是不是他当时现编的。
  家中决定由长子迈陪同前往。王适,他一向充任苏家的塾师,现在同他弟弟留在家中,后来才偕同苏东坡全家入京。太守官邸的人全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个个躲躲藏藏。但是老百姓都出来看太守启程。根据县志记载,老百姓都泪下如雨。官差与士兵的态度与办事的要求,都蛮横无礼,后来苏东坡在上哲宗皇帝书中,说他们逮捕太守犹如捕盗。官衙中只有王氏兄弟和陈师锡设酒筵钱别。
  有人说途中苏东坡曾想自杀。根据他自己给皇帝上的奏章上说,在扬州渡江时,他想跳入江中。但按孔平仲的记载,开船之后不久,船停在太湖上修理船桨时,他想跳水自杀。那天夜里,月色皎洁,湖上风高浪大。苏东坡不知道他要判什么罪,并且怕他的案子会牵连好多朋友。他想把眼一闭跳入水中,反倒省事。等再一想,倘若如此,必给弟弟招致麻烦。在给文彦博的信里,敍述家里烧了他大部分与友人的通信和手稿。家里人到了安徽宿县,御史台又派人搜查他们的行李,找他的诗,书信和别的文件。有些兵把船包围起来时,女人和孩子们怕得很,那些兵把他们的东西胡乱扔,就如一般兵士执行勤务时一样。兵丁走后,女人们气冲冲的说:“这都是写书招惹的。他乱写东西有什么好处?把人都吓死了。”然后焚烧他的手稿,后来东坡发现残存者不过三分之一而已。
  苏东坡是七月二十八日由官家逮捕,八月十八日送进御史台的皇家监狱。审问期间很长,前后四十几天。在监里,那个狱卒心肠非常好,大概知道他是谁,对他十分恭敬,每天晚上给他热水洗澡,直到现在每晚上洗热水澡,还是四川人的习惯。
  苏东坡在监狱中,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结果审问时反倒对他大有益处。他儿子每天到监狱去看他,为父亲送饭当然是儿子分内的事。苏东坡和儿子暗中约好,就是儿子只许送蔬菜和肉食,倘若听到坏消息,他才送鱼去。有几天,苏迈要离开京城到别处去借钱,他把送饭这件事交给朋友办,但是忘了告诉朋友那件暗号。那朋友送去熏鱼,苏东坡大惊。他心想事情已然恶化,大概凶多吉少了。他和狱卒商量,给弟弟写了两首诀别诗,措词极为悲惨,说他一家十口全赖弟弟照顾,自己的孤魂野鬼独卧荒山听雨泣风号。他表示愿世世为手足。在诗里他又细心表示以前皇恩浩荡,蒙受已多,无法感激图报,实在惭愧。又说这次别无可怨,只是自己之过。子由接到,感动万分,竟伏案而泣,狱卒随后把此诗携走。到后来苏东坡开释时,狱卒才将此诗退回,说他弟弟不肯收。我相信子由根本知道这条计,故意把诗交还狱卒。因为有这两首诗在狱卒手中,会有很大用处。因为狱卒按规矩必须把犯人写的片纸只字呈交监狱最高当局查阅。这个故事里说,苏东坡坚信这些诗会传到皇帝手中。结果正如他所预料,皇帝看了,十分感动。这就是何以苏东坡的案子虽有御史强大的压力,最后却判得很轻的缘故。
  幸亏诗人陆游曾编有一本历史,其中包括所有审问苏东坡的亲笔档。现在我们还有一本书叫“乌台诗案”,“乌台”是御史台监狱的名称。此书包括四件弹劾本章、审问记录全部,苏东坡的口供、证物,和最后的判词。陆游勤于写日记,对苏东坡留在身后的手稿和拓片特别爱好,这些遗物是苏东坡死后六七十年他才见到的。他曾说出这本书的经过。北宋在靖康元年(一一二六)灭亡时,朝廷官员都向杭州逃难,尽量携带珍贵的文件。在扬州,一个名叫张全真的政府官员看到这一份手稿,从朝廷档案里抽出来。后来,张全真死后,一位姓张的宰相,受张全真的后人请求为先人作一篇墓志铭。这位宰相要以那份手稿为代价。那家后人只答应交出一半,另一半作为传家之宝。陆游记载说,他看见全部手稿都是苏东坡手写的,还有改正之处,都由苏东坡签名,再盖上御史台的官印。我们不敢确言今日流传下来的这本书是完全根据陆游所见的那本手稿,不过内容却记载了朝廷公报的细节,包括苏东坡对自己那些诗句的解释。
  我认为对此案件的判断,完全要看我们对苏东坡的批评朝政如何解释。张方平和范镇正设法营救苏东坡,总括起来,他认为坦诚的批评与恶意的中伤显然有别。我们今天不能不认为那些诗是坦诚的批评,而御史们则认为是对朝廷和皇帝恶意的中伤。张方平指出,诗经是由孔子删订的,但是其中有很多对当时当政者的讽刺,而且邦有道,则坦诚的批评完全合法。在另一方面,倘若我们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相信那些御史是由义愤而发,是深恨亲爱的君王受辱而弹劾,这也是一种看法。
  舒亶在表章中说:“臣伏见知湖州苏轼近谢上表,有讥切时事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惋。陛下自新美法度以来,异论之人固不为少……然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谩駡而无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陛下躬履道德,立政造士,以幸天下后世,可谓尧舜之用心矣。轼在此时以苟得之虚名、无用之曲学,官为省郎,职在文馆。臣独不知陛下何负于天下与轼辈,而轼敢为悖慢无所畏忌以至如是。且人道所立者、以有义而无逃于天地之间者,莫如君臣。轼之所为忍出于此,其能知有君臣之义乎?为人臣者苟能充无义之心往之以为利,则其恶无所不至矣……轼万死不足以谢圣时,岂特在不赧不宥而已。伏望陛下付轼有司论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为人臣子者。不胜忠愤恳切之至。”
  另一御史的弹劾表里,完全是强词夺理的指责。在苏东坡到湖州上任途中,曾为张氏园写了一篇记。在此一篇文章里,苏东坡说:“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这是孟子对孔夫子参政态度的概要结语。那位御史在他忠君报国的热情之下,极力想劝服皇帝相信苏轼正倡邪说异端,实在大逆不道,他说:“天下之人,仕与不仕,不敢忘其君。而独苏轼有不仕则忘其君之意,是废为臣之道尔。”
  李定举了四项理由说明为什么应当处苏东坡死刑。在奏章前面序言中,他说:“苏轼初无学术,滥得时名,偶中异科,遂叨儒馆。”他又接着说苏东坡急于获得高位,在心中不满之下,乃讥讪权要。其当杀理由之一是,皇帝对他宽容已久,冀其改过自新,但是苏东坡拒不从命。另一个当杀的理由是,虽然苏东坡所写诗之荒谬浅薄,但对全国影响甚大。“臣叨预执法,职在纠奸,罪有不容,岂敢苟止?伏望陛下断自天衷,特行典宪,非特沮乖慝之气,抑亦奋忠良之心,好恶既明,风俗自革。”
  审问在八月二十日开始,被告自称年四十四岁(按西方计算法为四十二岁),然后敍述世系、籍贯、科举考中的年月,再叙历任的官职。又把由他推荐为官的列出姓名,因为大臣为国家举荐人才充任公职之贤与不贤,与其本人之贤德大有关系,自然甚属重要。据说,他自为官始,曾有两次记过记录。一次是他任职凤翔为通判时,因与上官不和而未出席秋季官方仪典,被罚红铜八斤。另一次是在杭州任内,因小吏挪用公款,他未报呈,也被罚红铜八斤。“此外,别无不良记录。”
  最初,苏东坡承认他游杭州附近村庄时所作的那首诗,对农民食无盐、青苗贷款之弊端,曾出怨言,以及弹劾表章中之其他若干情节。他想不起曾写过其他与时政有关的诗文。有好几天内,他否认给朋友写过讽刺诗,一直声称无罪。至于何者应视为毁谤朝廷,何者不应视为毁谤朝廷,颇难断言。还有,何者构成“毁谤”,亦复如此。但是在八月十三日,他决定服罪。他承认曾写讽刺诗讥刺当政,且与朋友以此等诗互相投寄。不过他“并未隐瞒”,至于内容如何,解释容有不同而已。在审讯期间,他奉命在下列一道供词上签字:“入馆多年,未甚擢进,兼朝廷用人多是少年,所见与轼不同,以此撰作诗赋文字讥讽。意图众人传看,以轼所言为当。”苏东坡的朋友当中,有三十九人受到牵连,有一百多首诗在审问时呈阅,每一首都由作者自行解释。因为苏轼措词精炼,用典甚多,幸而有此审问记录,我们得见作者自己对好多文句的阐述分析。只有读者完全了解那些典故,才能把握文内的含义。我读诗一向对那类诗避而不观,因为那些隐喻、史实,都需要单独解释,读来甚感吃力,作者自己卖弄学问,为读者加重负担,殊为无谓。其实这样炫耀也并不困难,因为数百年来,苏诗的评注家一直忙着在历史和唐诗里发掘苏诗用典的出处。
  对苏东坡的指控,有的十分牵强。最有趣的指控中,有一条是写两株老柏的七律。诗里说柏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这两句诗认为是对皇帝大不敬,因为龙是皇帝的象征,而今皇帝正在位,作者应当说有龙在天,不应当说在九泉地下。另外还有一首牡丹诗,在诗内作者叹造物之巧,能创造出牡丹种类如此之繁多。御史解释此诗为讽刺新当政者能制定如此多之种种捐税。《菊赋》的序言里曾提到吃杞菊的苦种籽,御史认为作者是在直接讽刺全境百姓的贫穷,尤其是指朝廷对官吏薪俸的微薄。“生而盲者不识日”是讽刺科举考生的浅陋无知,讽刺考生不通儒学,只知道王安石在《三经新义》里对经书的注释。
  苏东坡在对方大部分指控上,都坦白承认在诗中批评新政,自然有愤怒之感、失望之声,足以表明自己对当道的苛酷批评,罪有应得。
  在给朋友驸马王诜的若干首诗里,有一行诗是坐听“鞭菙环呻呼。
”又说,“救荒无术归亡逋”。他也提到“虎难摹”,是为政贪婪的象征。在给朋友李常的诗里,他确是说在密州“洒涕循城拾弃孩。”那些男尸、女尸、婴尸都饿死于路也,当时确是“为郡鲜欢”。关于他给朋友孙觉的诗里,有一行说二人相约不谈政治,是真在一次宴席上约定,谁谈政治,罚酒一杯。在给曾巩的一首诗里(曾巩官位不高,但是一代古文大家)他说厌恶那些“聒耳如蜩蝉”的小政客。在他给张方平的诗里,他把朝廷比为“荒林蜩蚻乱”和“废沼蛙蝈歔”,又说自己“遂欲掩两耳”。在给范镇的诗里,他直言“小人”,我们也知道在给周邠的诗里,他把当权者暗比做“夜枭”。在写杭州观潮时,他说东海若知君王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在他一个好友刘恕罢官出京时,他写了两首诗给他,把那诗仔细看一下,也颇有趣。并且可以了解官吏的愤怒,也可略知苏诗字里行间的含义。若按字面译成英文而不加注释,便毫无意义可言。其中一首说:
  敢向清时怨不容,直嗟吾道与君东,
  坐谈足使淮南惧,归去方知冀北空,
  独鹤不须惊夜旦,群鸟未可辨雌雄。
  苏东坡承认他很佩服这位朋友,所以用孔子的不怨不容这种说法把他比孔子。第二行指东汉大经学家派弟子东行的典故。第三行指西汉萧何以智勇在朝收平淮南王之乱于无形。第四行指良马出于冀北,又进而指韩愈马说中的伯乐过冀北之野,而冀北骏马遂空一事,亦指满朝已无真才贤士。第五行指鹤立鸡群,亦即贤人与小人之比,隐含之义即在朝之庸庸碌碌者,皆鸡鸭之辈,于是午夜长鸣非鹤莫属。最后一行更易令人致怒,因为诗经上有“俱曰予圣,谁识鸟之雌雄?”等于说朝廷上只有一群乌鸦,好坏难辨。
  他给那位朋友的第二首讽刺诗如下:
  仁义大捷径,诗书一旅亭。
  相夸绶若若,犹诵麦青青。
  腐鼠何劳吓,高鸿本自冥。
  颠狂不用唤,酒尽渐须醒。
  这首诗的前三行指的是虚伪的读书人侈谈仁义,实则以此为求取功名富贵的阶梯,并对官场荣耀表示鄙夷之意。“麦青青”一典,按苏东坡的意思,是由庄子论追求利禄官爵的人而来,那些人一生迷恋官爵,埋葬时口中含有珍珠,但是他们的坟墓早晚会夷为青青的麦田。第四行包含另一个庄子上的典故。楚王愿以高位请庄子去做官,庄子谢绝,并且告诉国王的使者一个故事:有一个专吃腐肉的乌鸦,找到了一个腐败的老鼠,正在一棵树上大享其美味,这时一隻仙鹤赶巧从旁飞过,乌鸦以为仙鹤来抢它的美味,就发出尖叫的声音想把仙鹤吓走,但是仙鹤高飞到白云中去了。这个故事的含义,就是苏东坡对小人的争权争位不屑一顾。
  我有一种想法,我觉得苏东坡会以为因写诗而被捕、受审为有趣,他一定以在法庭上讲解文学上的典故为乐事。
  当时大家深信苏东坡对朝廷至为不敬,他曾把当政者比为呜蛙,比为呜蝉,比为夜枭,比为吃腐鼠的乌鸦,
比为禽场中的鸡鸭。最使人不能忍受的是骂他们为“沐猴而冠”,不是人而装人。总之,苏东坡是看不起舒亶、李定那等人,那么舒亶、李定为什么要对苏东坡有好感呢?
  审问终结,大概是十月初,证据呈给皇帝。牵连的人很多,尤其是驸马王诜,在审问时牵扯到他,因为他曾和苏东坡交换过各种礼物赠品。皇帝下令凡与苏东坡交换过诗文的人,都得把手中的诗文呈上备查。
  仁宗的皇后,她一向支持苏东坡,这时染病而死。她死前曾对皇帝说:“我记得苏东坡弟兄二人中进士时,先帝很高兴,曾对家人说,他那天为子孙物色到两个宰相之才。现在我听说苏东坡因为写诗正受审问。这都是小人跟他做对。他们没法子在他的政绩上找毛病,现在想由他的诗入他于罪。这样控告他不也太无谓了吗?我是不中用了,你可别冤屈好人,老天爷是不容的。”这些话实际上等于遗言。
  在十月十三日,御史们将案子做了个提要,送呈给皇帝御览。由于太后之丧,案子拖延了些日子。苏东坡在狱中等待案子的结果和自己的命运吉凶之际,发生了一件神秘的事情。
  数年之后,苏东坡告诉朋友说:“审问完毕之后,一天晚上,暮鼓已然敲过,我正要睡觉,忽然看一个人走进我的屋子。一句话也没说,他往地上扔下一个小箱子做枕头,躺在地上就睡了。我以为他是个囚犯,不去管他,我自己躺下也睡了。大概四更时分,我觉得有人推我的头,那个人向我说:”恭喜!恭喜!“我翻过身子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安心睡,别发愁。“说完带着小箱子又神秘的走了。
  “事情是这样,我刚受弹劾时,舒亶和另外几个人,想尽方法劝皇帝杀我,可是皇帝根本无杀我之意,所以暗中派宫中一个太监到监狱里去观察我。那个人到了我的屋子之后,我就睡着了,而且鼻息如雷。他回去立即回奏皇帝说我睡得很沉,很安静。皇帝就对侍臣说:‘我知道苏东坡于心无愧!’这就是后来我被宽恕贬谪到黄州的缘故。”
  遇有国丧,国家总要大赦,所以依照法律和风俗,苏东坡是应当获赦的。那些御史本打算把反对派乘此机会一网打尽,如今倘若一大赦,他们的心血岂不完全白费!李定和舒亶十分忧闷。这时,李定奏上一本,对可能合乎赦罪的那些犯人,力请一律不得赦免。舒亶并进而奏请将司马光、范镇、张方平、李常和苏东坡另外的五个朋友,一律处死。
  副相王珪在诸御史的逼促之下,一天突然向皇帝说:“苏轼内心有谋反之意。”
  皇帝大感意外,回答说:“他容有其他过错,他决无谋反之意,你为何这么说?”
  王挂于是提起在苏东坡的柏树诗里说龙在九泉一事,那含义是将来某人命定要成天子,要自暗中出现,此人出身寒微。但是皇帝只说:“你不能这样看诗。他吟哦的是柏树,与我何干?”
  王珪于是沉默无言。章惇,当时还是苏东坡的朋友,为苏东坡向皇帝辩解说,龙不仅是天子的象徵,也可以指大臣,于是从文学上引出例句,用以支持自己的理论。
  苏东坡的朋友呈上的证物都审查完毕,皇帝指定自己近人重行查阅。根据御史的案子提要,此种毁谤朝廷要判流放,或是两年劳役,在苏东坡这样的案子,比较严重,应当是削官两极。自法律上看,理当如此。因案情重大,尚待皇帝亲自决定。
  在十一月二十九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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